061
含章殿
想不到大魏的天子, 竟是这样一个存在。
芊芊心中不由得浮现出“美丽”这个词。
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其他词,来形容眼前的景象。
殿内点着几盏灯烛, 光线不算明亮, 隔着零星的烛火看去,只见——
皇帝身披玄黑长袍, 跽坐在长几前,衣襟袖口勾勒金线。漆色的长发隆重而华丽地倾泻了一身,仿佛一幅阴郁的古画。
他修长的手指, 缓慢抚过白玉像的脸,指骨干净,却是惨白无血色。
芊芊远远地站着, 并不是很敢靠近。
从她的角度, 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光线从雕花窗棂间透进来, 斜斜洒在他的脸上, 勾勒鼻唇线条, 无疑是那极具冲击的美, 却缺少了一种活人的气息, 仿佛在阳世和阴间徘徊。
他垂着眼,视线落入浓长交错的阴影中,黑眼珠一动不动, 正无表情地审视着那跪在脚边的, 窄小的身影。
那根本不是父亲看孩子的眼神。
一双黑色的眼睛里,像是下了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雪,冻结了天地, 也冻结了每一个注视他的人。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冷漠:“忆奴……你是不是想母后了?”
“你也很想她, 想跟她在一起,对吗?”
太子大名谢悠然,小字忆奴。
原本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小包子听到这话,竟像是被雷击中一般,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粉嘟嘟的脸蛋顷刻被泪水打湿,眼中满是惊恐和无助。
“陛下……陛下!还请陛下息怒!”
景福双腿都在发抖,也跟着“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近身侍奉多年,哪里看不出陛下方才的那个眼神,竟似是有一种剖开他的亲生孩儿、从对方身体里,取出春秋齐女的冲动!
陛下爱着皇后,爱到人伦道德统统都可以不顾。他已经被皇后的死、被这几年求而不得的思念和痛苦折磨得快要疯了,哪怕是有一丁点的希望他都不愿放过。
芊芊虽不明就里,却也觉察出了几分危险诡异的气息,慢慢低着头,脚步无声地退了出去。站在外间,呼吸到新鲜空气才不觉得胸口那么压抑难受。
很快,景福便抱着哭得失声的小太子走了出来,交给匆匆赶来的宫娥。
走过芊芊身前时,他脚步一停。
“新来的就不用进里面伺候了,当心你们的脑袋。”
景福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他把芊芊当做了那新进宫的宫女。
“公公,陛下这到底是怎么了……”
芊芊适时地流露出了新人会有的惶恐无助。
景福深深叹了一口气。
从这位御前太监的口中,芊芊得知,陛下每到这段时间就会变得极其疯狂,但他不光光是在这几天发疯,除了这几天以外,一年中的冬天,尤其是临近皇后的忌日,他疯得更厉害。
“内情你不必知晓,只消记住:陛下听不得银铃声、银饰敲击的声音,哪怕是一点点类似的声音都不能听到。”
景福低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曾经有个宫娥,不顾禁忌,公然效仿元后在手上戴满了银镯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直响。
当晚,她就被杖毙了。
芊芊则是恍然大悟。
怪不得方才殿内静得出奇,每个人走路,丝毫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就仿佛个个都是那飘着的亡魂似的。宫娥们的头上都戴着最素净的饰品,起初以为是大魏宫廷的特色,却原来是为了保命。
“银铃声、红裙、江南,这些都是皇帝极端抵触的事物。”景福低声说道。
芊芊暗自琢磨,脑子里还原出那位皇后的样子,看来是个喜穿红裙、爱戴银饰的有着江南风情的美人儿了?
更多的,景福不愿意说了。
芊芊心中充满了疑惑,她趁着景福有别的差事,悄悄向另一个一看就藏不住心事的小太监打听,才知道更多关于皇帝的秘密。
如今的大魏皇帝,不仅有种种不容触犯的禁忌,更对佛教有着狂热的崇拜。
仅在邺城,他就修建了十余座宏伟的皇家寺院,其中最著名的是一座高达三十丈的佛塔,内藏无数珍贵佛经和舍利。
他不仅亲自参与佛教法会,诵经祈福,还邀请高僧大德入宫讲经,设立讲坛,与他们探讨佛理。此外,他还专门召集工匠雕刻巨型佛像,绘制佛像壁画。
然而,这些佛像和壁画中,却都有着一个人的影子。
“宫中人人都说,皇后惨死桂城,冤魂不散,定会变成厉鬼回来报复,”小太监低声说道,眼中闪过惊惧,“陛下年年举办冥婚不说,还在宫中修建佛塔,为的就是把皇后的魂灵镇压在这深宫禁苑,永世不得超生……”
大魏皇帝,真的那么恨皇后吗?
芊芊忍不住琢磨起来,怎么感觉更像是另一种极端的,病态的感情呢……
就在这时,她的脚步突然一停——
景福眯起眼睛,不知为何平日里一向老神在在的他,此刻心中却涌起一阵极为不祥的预感。
突然,一个宫娥提着裙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恐。
“不好,不好了!”她的裙摆在奔跑中翻飞,声音因为急切而微微变了调。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景福低声呵斥,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浓。
“你们快快去里间看看陛下!”
宫娥跑到跟前,弯着腰气喘吁吁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快啊,晚了可就出大事了。”芊芊抬起眼,见他们面面相觑却不动作,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去晚了,将有国丧!”
听到“国丧”二字,景福眼皮猛地一跳,心中“咯噔”一声,他不敢再耽搁,连忙带人转进内殿。
往常,这里是决不许人进去的禁地。
此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景福心中顿时一沉。
“陛下?陛下……”他试探性地呼唤,但无人回应。
再顾不得规矩,掀帘而入,内殿的景象让景福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随处可见的红绸,墙壁上张贴着的“囍”字的窗纸,赫然是新房模样。
然而新房中间,白烛燃了一半,一座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材被烛光勾勒得愈发阴森沉重,棺材盖半掩着,露出一角刺眼的红色……
鲜血沿着棺材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
棺材后方,皇帝半跪在地,乌发和衣袍纠缠着,乱乱地洒了一地,他的怀中抱着一座白玉像,此刻已经变成了……血观音。
雕像上被涂抹了鲜血,红白相间,显得格外诡异。
“陛下……您这是……您这是……”
景福的声音颤抖,几乎不敢直视眼前的景象,紧跟其后的芊芊亦是猛地顿住脚步,看着男人满是鲜血的手腕,和旁边沾血的刀刃,不知为何,垂在身侧的手指竟隐隐发起抖来。
“来人啊,快传御医!”景福嘶声大叫。
然而,皇帝却一掀眼皮,语气淡淡,带着一丝疲惫和厌烦:“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般聒噪了。”
堂堂御前太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此刻跪在地上却是哽咽不已,声音中带着一丝绝望:
“陛下!若是您就这么去了,奴才怎么办?太子殿下怎么办,太后娘娘怎么办?天下万民又该怎么办?”
身边人尽跪,一片抽泣声响起。芊芊不能太过显眼,于是她也跪了下来,轻声道:
“也许陛下并不是想……”割腕自尽。
然而,事实却比割腕更令人毛骨悚然。
芊芊看着血泊中,那缓慢蠕动的,形如蚕的却死虫。
他在以血喂食这些虫子,试图以此见到亡者的灵魂。
“为何,朕试了这么多次,却始终见不到她。”
谢不归垂着脸,抬起那只还算干净的手,轻抚着白玉像,指腹眷恋不舍地摩挲过它的衣角,裙摆,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低沉而沙哑。
血祭苍天,求见故人亡灵。
芊芊心口一窒。
难道竟是她送给小太子的这尊玉像,压断了皇帝紧绷到极点的神经?那可真是无心之过了。
“陛下……您放弃吧,别再试了,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啊。”
谢不归却似乎根本听不见,他低头看着那些却死虫,看着它们不知足地沿着他的指尖,手掌,一路爬上来,最后趴在他的手腕处贪婪地吸食着鲜血,他却眼睛都没眨一下:
“不是说,以血喂之,就能见到最想见到的人吗?”
“为何朕看不见?”
“还是说她恨极了朕,所以连幻觉都不愿让朕瞧见。”
谢不归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焦距。
看着那些扭动着,趴在他的手臂上疯狂吸血的却死虫,景福心中一阵寒意,顾不得触碰龙体的忤逆之罪,伸手去把那些虫子一只一只地揪下来,他一边揪着虫子,一边苦苦劝说。
谢不归始终不动,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睫毛投落长长的阴影。
芊芊看着满地的鲜血,心底隐隐发寒。
这么多的血,也许是不熟练割错了地方,也许是割太多次导致痛觉已经麻木,所以一刀下去,场面失控……芊芊直觉是后者。
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她心头涌上无数的情绪。
她张了张口,想要告诉对方,光以血喂食却死虫,是不够的,还需要佐以一种特殊的桑叶喂养,才能发出奇异的香味,却因为剧烈的头疼而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针扎般的疼痛愈发剧烈,芊芊嘴唇咬得发白,额头不住地流下冷汗,颗颗滴落在地,冲开那殷红的血迹。
“你是怎么知道陛下……”等御医来了,给陛下处理着伤势,景福走到芊芊身旁,低声问道。
他一脸后怕,要不是发现得早,等第二天大家发现陛下的时候早就已经流血过多,成了一具干尸了吧。
“奴婢也不知道……”芊芊摇了摇头,有些茫然道,“就是直觉……”
这一点她没说谎。确实是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直觉,仿佛她能预判大魏皇帝下一步会做什么似的。
可她明明从未见过他。
景福也没空追问。忙不迭去询问御医,陛下的身体情况。
御医也不好说,一脸凝重:“先将陛下扶到榻上歇息吧。”
然而环顾四周,喜房内并没有床。
这里只有一座,金丝楠木的棺材。千年的金丝楠木,纹理细腻,如丝如缕,棺木的四角镶嵌着纯金打造的龙头,龙须飞扬,龙目炯炯有神,这本是帝王百年之后为自己准备的归宿。
众人沉默下来。也许皇帝正是打着这样的主意,若是今晚就这么去了,便与皇后,同棺合葬。
不多时,珠帘敲击的清脆之声响起,御医和太监们搀扶着皇帝往外走去,消失在视线之中。
芊芊跪得腿酸,站起身来,亦是准备离去,不知怎么的,突然很想回头看一下。
身畔的宫娥们多半都是新来的,见大人物都出去了,忍不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惊惧和好奇,无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看准机会,芊芊飞快地朝那被打开了一半的棺材里,看了一眼。
一瞬间,她如遭雷劈。
棺中人的脸,那栩栩如生的五官。
她每一天都会在镜子里看见。
那是她自己的脸!
第62章 062
062
月光如水, 静静地倾泻在驿馆的庭院中。
芊芊伫立在庭院中央,一株桃花树下,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
她的眉宇间微微蹙起, 似乎正被某种思绪困扰着。
一缕春风乍起, 檐角的铜铃被风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 仿佛在回应着芊芊心中的不安。
突然,一道红色的身影如猫一般,轻盈地落在屋檐上, 身后是一轮皎洁的明月。
巫羡云——这个红衣诡谲的少年,仿佛凭空出现,整个人从头到脚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
他身形颀长, 双手笼在袖中, 衣袂在风中翻飞, 脸上戴着一枚雪白的蚕丝面具。
“兄君。”
芊芊抬起头, 丝毫未见意外之色, 只是微微蹙眉, “我遇见了一件极其古怪的事。”
巫羡云微微一笑, 嗓音干净得如同月光,“我知道。”
芊芊一怔,难道他已经猜出了她想要问什么了吗?
“实话说, 我是来捉你回去的。”
巫羡云轻叹一声, 忽然矮身,坐在了屋顶的瓦片上,手撑着脸, 垂着眼眸,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王上对你擅自行动很不满意……明明朝贡的事,王上早有安排,你又何必一意孤行呢?王女怎么总是不听王上的话呢?”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一趟,你不该来。”
芊芊目光坦荡,直视着巫羡云,“兄君,你还记得三年前的那场战争吗?就是那场大战,让南照的无数城池变为焦土。无数的士兵死去,无数的人失去了他们的亲人,绝望、痛苦、不幸。而我身为王的女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做不到。”
“今天我站在这里,为的就是不让历史重演,不让我的子民再一次承受战火的痛苦。”
“这一次与大魏的交易,不仅仅是一笔生意。”芊芊淡淡道,“它是我对子民的承诺,是我对自己良心的交代。”
“如果我不参与这场朝贡,如果我选择了退缩,那么我在继任仪式上所承诺的一切,都只是空谈。”
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也许,兄君会觉得我很自负吧?仿佛只要有我在,这场交易就能万无一失。”
“但这份自负是我唯一能用来对抗命运的工具。”
“粉身碎骨也不怕吗?”
“不怕。”
“我知道会有很多人质疑,甚至反对我,但我不在乎。”芊芊轻笑,“只要能完成这件事,只要能保护你们,不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都不怕。”
巫羡云跳下屋檐,朱红色的衣摆如同神鸟的尾羽,轻柔地在他身后落下。
“我的王女,我很高兴你能一直这么勇敢。只是,如今的你缺少了一件厉害的宝物。”
他伸出那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手中拿着的,赫然是一只羊脂玉净瓶,“没有它,王女又如何能成事呢?”
看到那只玉净瓶,她都不知道该气该笑:“兄君,你这是在戏弄我吗?”
芊芊不禁有些郁闷。
因为南照人给她雕刻的白玉像类似“观世音”,所以给她找来一个玉净瓶,好让她的形象更加完美?
“兄君心目中的我,和他们心目中的我居然是一样的吗。”芊芊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观音菩萨的化身,慈悲为怀,救苦救难。他们把我捧得这么高,仿佛我真的是什么救世主。”
“做救世主不好吗?他们崇拜你、信仰你、把你当成神明一样供奉。”巫羡云眨了眨眼,轻笑道。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站在神坛之上啊。”芊芊按住眉心,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究竟是什么呢?我不过是血肉之躯,一个甜了会笑、疼了会哭的普通人罢了。唯一的不同或许只是我投了个好胎,生在了王室。”
“世人的想法我并不能左右,但至少我希望在我身边,在我亲近的人眼中,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芊芊语气中带着恳求,“我希望阿母、舅舅能像对待亲人一样对待我,也希望兄君能够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我。我不想要被当成什么神明,也不想要被高高地供奉在神坛上,我只想和我亲近的人分享喜怒哀乐。”
“至少在你们眼中,我是我真实的样子——一个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什么冷冰冰的神像。”
何况今天因为那个酷似她的白玉像,差点害死一个人,想到对方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模样,芊芊心中不太好受。
巫羡云平时看起来也不像那么无聊的人,怎么会用这件事来揶揄她呢?
巫羡云看着她的眼睛,如何不清楚她内心的想法呢?少年垂下眼帘,无声一叹。
果然如同谢明觉说的那样,她伤愈醒来后,忘记了一切,也彻底地通透了、超脱了。
三年前,她选择一死,化解南照与大魏的战争,平息世间的爱憎与仇怨,便已达到了无往生境的境界。
而今日她选择站在这里,不仅是为了南照子民,为了王上,为了阿母,亦是为了自己。
如那观世音般,在肉身消亡后,选择继续在轮回中度化众生,以大慈大悲的精神救助一切有情。
自利利他,自觉觉他。
这正是菩萨道精神最极致的体现啊。
面对这样的她,他又如何忍心因为一己私情,便阻拦她所求的道呢?
他是蝴蝶妈妈赐予她的礼物。
他是如此爱她,就像是爱着这世间的一草一木,就像是在爱着他的自我本身。
巫羡云走近几步,从袖子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蓝眼睛弯弯的,一本正经的芊芊也很可爱呢:
“想什么呢?在本君眼中,你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小王女。我拿这个东西给你,不是要你假扮什么观世音。重点不在于这个瓶子,而在于里面的水。此中所盛之水,能去除世间一切伪装。”
巫羡云晃了晃羊脂玉净瓶,果然一阵水声作响,“若是你想要知道大魏皇后的秘密,只需要轻轻一滴——”
芊芊看着他微微眯起的双眸,心头一突,不禁有了个荒唐的想法:
“皇后就会死而复生?”
巫羡云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良久,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
“看来本君只能亲自,带我们的小王女进宫一趟了。”
进宫?
可是绕来绕去,他还是没跟她解释,那位死去的皇后,为何会跟她生得一般模样。
据她所知,阿母只有她一个女儿,她不可能有什么孪生姊妹。
或许,这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巧合,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世上有两个长得极其相似的人也不是全无可能。
亦或者,她与先皇后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奇妙的联系?
芊芊一向有着很强的探索精神,对这背后的答案充满了兴趣,放在平时,肯定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一点点找出蛛丝马迹,查清真相。
无奈任务在身,时间紧迫,若能立刻揭晓谜底,满足好奇心……便是再好不过了。
所以她欣然答应了巫羡云这“离经叛道”的提议。
他们自从长大,各自走向人生既定的轨道之后,便好久没有像现在这般,一起做一件新奇刺激的事了……还是为了一探大魏皇室秘辛。
芊芊的眼底,不禁流露出久违的兴奋之色。
……
月色朦胧,巫羡云打横抱着芊芊,站在皇宫的屋顶,俯瞰着脚下的皇宫。
他轻笑一声,施展轻功,在屋顶间飞跃,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夜风中,几缕笑语洒落:
“皇宫的守卫果然松懈了许多。自从皇帝成为鳏夫,这座铁桶般的皇宫还是被人撬开了口子啊。”
芊芊非常捧场:“兄君有这样神鬼莫测的本事,屈居祭司之位真是可惜了。”
巫羡云照单全收:“确实,这皇宫中,能困住我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难道陛下的喜房也不成吗?”
“帝王的寝殿,寻常人自然进不去。但对本君来说,这有何难?”
巫羡云微微一笑,轻轻一跃,身姿轻盈,脚尖点地,落在含章殿的庭院中,四周寂静无声,竟当真无一人察觉!
“皇宫中,能真正困住本君的,恐怕只有……三年前的明镜司了。”巫羡云低笑。
看着芊芊一脸的赞叹,少年眼底笑意渐浓,如有蓝海翻涌:
“不知今时今日,这明镜司是否还困得住本君?”
竟似跃跃欲试,将那人人畏怖的刑狱大牢当成了玩乐场一般。
……
喜房内的烛光摇曳,昏暗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仿佛整个房间都在微微颤动。
芊芊站在金丝楠木的棺木旁,凝视着这具本该腐朽却依旧完好无损的尸身,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安。
“皇后的尸体停放了三年,竟然没有腐烂,甚至几乎没有异味传出。这究竟是用什么样的秘法保存的?”她心中暗自惊叹,眉头微蹙。
她刚想开口询问巫羡云,却见他突然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嘘——”
对方迅速扯住她的衣袖,悄无声息地躲进了梨花木屏风后。幸好,旁边有一座高大的橱柜,正好遮住了两人的身影。
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随后,棺材盖被推开的声音响起。
“啵——”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拔开了瓶塞。若不是芊芊手中还握着那只玉净瓶,她几乎要怀疑是自己不小心拔开的。
一股刺鼻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恶臭,令人作呕。
突然,她耳边响起“滋滋”的声音,像是热刀切黄油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她与巫羡云对视一眼,芊芊眼中是惊愕,而巫羡云则是深深的忧虑。
皇后的尸体,似乎正在被某种药物腐蚀!
“皇帝老儿要是知道他最爱的女人,连块骨头都被这化尸水给化没了……啧啧,那表情一定精彩至极。”
一个略显粗哑的男声响起,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
话音未落,另一道声音传来,仅仅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音色有些熟悉,芊芊立刻认出,那是她在驿馆有过一面之缘、容貌肖似金风的侍卫,仲夷。
那个最开始说话的人身份不明,语气中却透着一股阴狠,“正所谓趁他病要他命,他叔叔淮南王的大军想必已在城外集结完毕,就等着今晚的号令了。”
说着,还拍了拍手,仿佛在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只要我们这儿不出岔子,改朝换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到时候新皇登基,割让一半的城池给北凉……对你们北凉,那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仲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戏谑,“张大人,皇帝最宠爱的女人被你毁尸灭迹,而你自己,还和北凉有所勾结,这可是叛国之罪。”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外面那几个人……只是昏睡过去可守不住秘密啊。做事怎么不再谨慎一点?你也不怕灭族。”
“灭族?”张御史哼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屑,“你怕什么,皇帝现在已是强弩之末,没几天活头了,他叔叔的大军一到,他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声音变得阴狠,“再说了,我们毁掉皇后的尸体,不就是为了让他彻底崩溃吗?”
“只要淮南王登基,我张蚩有从龙之功,又得北凉庇护,必封宰相。到时候,封地、财富、权力唾手可得。”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得意,“仲大人,你放心去回三殿下,皇帝现在已经是瓮中之鳖了,翻不了身了,等着宫中的好消息便是。”
仲夷的声音忽然变得冷肃,“今晚的行动,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仿佛连烛光都在颤抖。
二人离开后,芊芊与巫羡云才缓缓从屏风后走出。
他们不用交流,也清楚方才那二人的目的。
今晚,一场宫变即将发生!
如果淮南王谢云起的计划成功,新皇登基,他们所有人都将陷入危险。
谢云起是谢晋的亲儿子,而谢晋三年前死于南照,谢云起对南照有着深仇大恨。
当今皇帝大力扶持琴心之路,礼遇南照使者,显示出对和平的倾向。
而谢云起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未知,未知往往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一旦他掌权,谁也无法保证南照的朝贡队伍能够安全撤离,更不用说邺城中所有南照人的安全了。
“陛下驾到——!”这时,含章殿外一声尖细的唱喏,瞬间打乱了他们的冷静。
“兄君,你身手比我好,你去传递消息,通知使团的人撤离,务必要快!”
芊芊声音清而柔,却又无比坚定。
她倏地转头,看向那尊华贵的棺木,棺材盖半开着,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我有一个计划。”
芊芊咬紧牙关,脸色隐隐有些苍白,语气却冷静而果断,“既然我与先皇后模样相似,那么待会便由我躺进棺材,假装成皇后的尸体。这样至少可以暂时稳住陛下。届时我再想办法周旋。只要陛下能够有所防备,我们就有机会阻止这场宫变。”
巫羡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简单地吐出四个字:
“万事小心。”
他离开后,芊芊迅速倒出玉净瓶中的水卸掉易容,露出本来的容貌。
她随手从橱柜里扯下一袭素白的长裙,随意套在身上,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棺材里面躺好,双手交叉于腹部,模拟先皇后的姿势。
棺木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香气,竟然没有丝毫难闻的气味,这实在不符合常理……
要想尸身三年不腐,既没有用大块大块的寒冰来保存,也没有使用任何特殊的药水。大魏皇帝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思绪如同一团乱麻,然而很快,她便无暇多想,因为此时,她耳边突兀地传来了一阵平缓而沉稳的脚步声。
伴随着衣物轻微的摩挲声,一股淡淡的酒味儿飘至鼻端。
脚步声越来越近,芊芊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但她努力保持冷静,双手依旧交叉于腹部,纹丝不动。
那人在棺材旁停下,不知为何久久地不曾发出声音。
芊芊双眸紧阖,闭着气息不露破绽,仿佛真的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怎么会掉在这儿?”
片刻,一道清冷的嗓音传来,仿佛冰晶轻轻跌落在水晶盘中,清脆而冷冽。尾音微微上扬,却像被酒意浸染过似的,透着几分迷离与恍惚。
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正站在棺木旁,凝视着某个地方,声音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疑惑和疲惫。
须臾,芊芊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缓慢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属于那个人的气息若有若无,薄荷的清香混合着淡淡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第63章 063
063
他喝酒了吗?似乎还喝了不少。
想到那天看到的出血量, 芊芊心中一紧。
这个人是真的不想活了吗?竟如此折磨自己的身体——割腕,还酗酒。
耳边脚步声漫过。
芊芊立刻收敛心神,屏气凝神地扮演尸体。
躺进棺材时, 芊芊就发觉了一个不同寻常之处——这棺木宽敞得异乎寻常, 至少能容纳两个体型正常的男子,而她的身量本就纤细, 这里的空间放下三个她都绰绰有余。
而它的质地是那极其贵重的金丝楠木,显然,这原本是为皇帝打造的棺木, 却用来存放皇后的尸体,尺寸远超寻常棺木,其用意不言而喻。
年年冥婚, 喜房停灵……生同衾, 死同穴。
大魏皇帝对皇后的用情之深, 令人动容, 也令人费解。
他的执念, 深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地步。
突然, 一阵轻微的震动传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触动了这具棺木。
接着,衣袍摩挲声响起,酒味和薄荷香亦是分外浓烈, 芊芊意识到——是谢不归进入了这副棺材里面, 坐在她的身旁。他身上带着一丝温暖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意。
原本宽敞的空间瞬间变得狭小起来,身边人的存在感极为清晰, 不容忽视。
“砰、砰砰”
芊芊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一些。
谢不归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畔。
他坐得很近, 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拂过脸颊,带来一丝温热。
他的呼吸声很轻,但在这寂静的棺木内,却显得格外清晰。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仿佛在仔细端详着她的脸。
不会——这么快就露馅了吧?
芊芊依然闭着眼,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须臾,他开了口,带着一种深深的眷恋和不舍。
“你知道吗?”他轻声说道,轻得像是一片羽毛,但在寂静的棺木内,却显得格外清晰。
“我有时候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醒来后,你还在我身边,会哭,会笑,会同我争吵。其实,哪怕你从未爱过我,哪怕一次一次地推开我……又有什么关系。明明只要活着,活着就好。”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指尖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但我知道,永远不可能了。”
谢不归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话语的间隙有一声哽咽,充满泪意。
“你已经不在了。”
他的手指缓缓离开她的脸颊,气息依然围绕,慢慢地,他一只手掌轻轻垫在芊芊的脑后,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托起了她的肩膀,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衣物摩挲声再度响起,接着,她的头被轻轻抬起,放到了一个柔软的所在——是他的腿。她能感觉到他大腿的温度,透过布料传递过来。
芊芊依然紧闭着眼,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每一个动作。
头皮传来轻微的拉扯感,他似乎在做什么极为细致的事情,指尖,轻轻拨开她耳边和颈间的发丝。
他的体温偏低,手指触碰她时,带来一丝凉意。
随后,一道链子轻撞声响起,她感觉到一个冰凉的物体,落在了她的锁骨下方。不知为何,芊芊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物体的形象——
一块长命锁。
刻着莲花纹,每一根纹路都异常熟悉,仿佛曾在夜里摩挲过千遍万遍。
皮肤清晰地体会着金属的质感。他为她戴上它,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这一刻,芊芊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这块长命锁并不重,却让她感到心口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块巨大的石头,喘不过气来,仿佛偷走了他对先皇后的珍视和爱意。
虽然,她是为了稳住局势才这么做,但她正欺骗着他,欺骗着一个君王,这也是事实。
这样的举动真的有用吗?
如果皇帝发现先皇后的尸体被毁,还有别的女人冒充她,甚至躺在他准备的棺材里,南照和大魏的交易会不会毁于一旦?
她有把握阻止皇帝的暴怒,趁他杀死她前将来龙去脉一一说清,并得到对方的谅解吗?
走错任何一步都是死局。需得徐徐图之。
眼下,由她伪装尸体,这一步棋似乎是走对了,至少他的情绪到现在……还算稳定。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并没有发现尸体被掉包,成了有温度的活人……他方才给她戴长命锁时都很小心,尽量没有跟她直接的触碰,像是怕刮伤她的皮肤。
想到皇后的尸身,历经三年都栩栩如生宛若活人,只怕是保存不易,大约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是极脆弱的吧。
刚这么想着,谢不归的手指便无意识地抚过她的头发,仿佛在通过这个举动获得慰藉。
然后,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到时辰了。”
时辰。什么时辰?
芊芊依然静静地躺着,身体一动不动,但感官却异常敏锐。
突然,她感觉到一片柔软的布料拂过了口鼻,似乎是他的衣袖。
接着,她的嘴唇上传来一阵温热而湿润的感觉,仿佛有什么液体滴落。
那液体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在她的唇齿间蔓延开来。
血。
是血!
芊芊立刻意识到,是他的血,是他手腕上那道未曾愈合的伤口,所流出来的血。
皇帝把他正在流血的手腕,放在她的嘴唇边,一滴一滴,将血喂进她的嘴里。
每一次液体滴落在她的嘴唇上,她都能感受到他手腕的轻微颤抖。
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
有震惊,有疑惑,甚至在一瞬间,心脏微微的抽搐,竟是一阵陌生的痛楚。
血滴缓缓流入口中,腥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仿佛是他,在与她共享着气息和生命。
谢不归的另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确保每一滴血都能顺利地流入她的嘴里。
尽管他如此小心,还是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鲜血沿着她的嘴角两边淌了下来,红色的丝线经过她的下巴,滑过她的脖颈,最终沾染上那块长命锁。
芊芊能清晰感知到血滴滑过皮肤的轨迹,带着一丝凉意和粘稠。
四周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谢不归的呼吸声变得更轻了,若是不仔细听,几乎难以捕捉。
甚至让人产生一种诡异而荒谬的对调感——仿佛他才是棺材中的死人,而她是那未亡人。
他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拭去那些流下的血滴。
谁知,越擦越显得斑驳,仿佛她的脸上描画了红蝶。
像是三年前,她冰冷死寂地躺在雪地里的那一幕。
谢不归呼吸一窒。
他的动作开始变得有些急促,擦去血的动作越来越快,带着一丝不安和焦虑。
她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在她的脸上徒劳地擦拭着,试图让她的脸恢复干净,但血痕却像是一种无法抹去的刻痕,越擦越多,越擦越深。
越擦,越像当初。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止,放弃了擦拭的动作。
芊芊能感觉到他的手掌轻轻托住了她的下巴,指尖微微发抖,那种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个,他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
接着,谢不归的手缓缓移向她的脖子,停留在那块长命锁上。
长命锁上已经沾染了许多鲜血,表面被染成了暗红色。
芊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靠近她。
阴影笼罩而来。
锁骨,微微一重。
他的嘴唇,颤抖而虔诚地,在她颈间那枚长命锁上亲吻,吻得那么轻,那么深,仿佛在亲吻一个难以触及的灵魂。
他的身体也在发抖,芊芊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跳,隔着衣衫,与她的心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这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只有他们两个人,和那块血已干涸的长命锁。
谢不归的嘴唇缓缓离开,但他的手指依然轻轻抚摸着锁身,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
这一刻,芊芊终于确定。
陛下,一定很爱很爱皇后。
他用他的血,他的生命,向皇后证明了这一切。
只可惜,佳人已逝。
再也无法体会并拥抱这种珍贵的情感。
芊芊心中的怜悯和愧疚愈发深重,她竟然如此欺骗一个情深之人,实在是过分。
在心理压力不断的累积之下,身子,也变得沉重而无力,更别说睁开眼睛,向皇帝坦白这一切了。
四周不知何时恢复了寂静,只能听见烛火燃烧发出的哔剥声,和男子逐渐变得平稳而舒缓的呼吸声。
他似乎……睡着了?
待耳朵捕捉不到一丝可疑的动静后,芊芊缓缓睁开了眼,眼前如有千花万叶飞旋。
待视线清明后,她下意识地看向一旁,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而英俊的脸。
他果然靠着棺材睡了过去,头微微歪着,束起的黑色长发披散了一身。从这个角度看去下颌线更加清瘦,比之前在含章殿看到的那次,似乎骨相更加锋利了。
然而更加惹眼的,是男人身上那一袭大红色的婚服,红中带玄,玄中有金,以金线勾勒龙纹,腰佩和田玉鸳鸯。
然而,当她仔细看去,却发现了一丝异样。
在他鲜红的衣领下,隐约透出一线素白。
那是……孝衣。
洁白而肃穆。
心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
婚服和孝衣,喜服和白衣。
这两种极端的象征,竟然如此矛盾又和谐地出现在一个帝王的身上。
芊芊静静地望着他,他长眸紧闭,睫毛在眼睑投落下极深的阴影。呼吸依旧平静,耳廓以及耳后皮肤残余着酒醉后的深红,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神情。
他本该宽阔的身体微微蜷缩着,像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芊芊眨了眨眼,想要转动脑袋从他腿上离开,但又怕惊醒了他,只能作罢。
他看起来像是难得睡一个好觉。
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着他。
被她这么放肆地盯着看,他依然睡得很沉,眉毛在睡梦中稍微舒展了些许。
俊美得令人心折。
平息掉心头那不该有的一丝涟漪,她的目光很快被他的手腕吸引。
他的皮肤是冷白色,便显得那儿的伤口愈发触目惊心,鲜血已经凝固,但伤口周围的皮肤依旧红.肿,显得格外狰狞。
心猛地一缩,疼痛仿佛从他的伤口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芊芊轻轻咬了咬嘴唇,盯着那道伤,不吭声。
他经常这样做吗?
给皇后喂血。
目的是什么呢?难道说……
芊芊突然一个激灵,难道说这就是尸体三年不腐、鲜活如生的秘诀吗?
记得自己此前不知在什么乱七八糟的杂书上看到过,说上古有那割肉喂血的养尸之法……
若他也看过那种杂书,信了这偏方,还试验成功了……岂不是过一段时间就要放血来喂尸,那喂完后呢,就这样靠在旁边休息吗?
难道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他就是这样喂血之后,放任伤口不处理,默默蜷缩着,睡在皇后身边?
跟死人同棺而眠。
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却并未感到不寒而栗,相反是一种深深的动容。
思想斗争了半天,终究还是心头的愧疚同情占据了上风。芊芊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尽量不发出声音吵醒他。
她轻轻挪动到他的身边,跪坐下来,仔细观察他的伤口。
伤口很深,几可见骨,且不止一道,新伤叠着旧伤,黑红交错,边缘还有些撕裂。
心中猛地一紧,芊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寻找可以包扎的东西。
幸运的是,芊芊在他的袖子里摸到了一小瓶药酒,看来他并非全然不在意身体,也会随身准备一些药物。
打开药瓶的塞子,一股淡淡的药草香气扑鼻而来,让人心安。
芊芊撕下一条干净的衣角,在上面轻轻倒上一些药酒,而后握住了他的手开始包扎。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在睡梦中感到了疼痛,芊芊立刻停下动作,屏住呼吸。
直到他的手指再次放松,她才继续进行包扎。
用布条仔细缠绕着他的手腕,尽量让每一圈都紧贴伤口,但又不至于太紧,以免影响血液的流通。
芊芊动作很慢,却很是熟练,熟练得自己也有些惊讶,像是此前做过许多次相同的事。
没有多想,将布条打了个结。
触目惊心的红色被干净的白色取代。
包扎完毕,芊芊托着那只修长的手,仔细检查着自己的成果。
虽然缠着白色布条,一眼看去显眼得不得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但至少他的伤势不会再恶化下去。
就在她心中的愧疚感略轻,放下男人的手腕的一瞬间,那只手突然抬起来,把她的手指给攥住了。
攥得很紧,指骨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芊芊愣了一下,抬起头,正对上他缓缓睁开的眼睛。
他醒了。
浓长的羽睫不自知地轻颤,黑色的眼睛里带着初醒的水光,如同浸了两轮溶溶的冷月,眼神清冷,但更多的是一种深邃和专注。
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盯着她,仿佛要把面前的这个人深深地镌刻在记忆之中。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像是在胸口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时语塞,只能回望着他。
谢不归看着她,嘴角忽然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淡若霜雪的笑。
似那窗台上的雪霰,一吹就消散了。
男人薄唇开合,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声音,清冷微哑,带着一丝痛苦和自嘲:
“看来……我真的疯了。”
无可救药到了这种地步。
竟然幻想出她死而复生,活生生地坐了起来,还给自己包扎伤口。
举手投足都是对他温柔关心的样子。根本就不像她。
第64章 064
064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芊芊坐在原地, 心中千回百转。脑海中,一连数道念头闪过——
躺下去继续扮演尸体?不不不,那样太牵强了。虽然能暂时避免解释, 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开诚布公地坦白一切?可, 万一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怎么办?皇帝在她手上出了事,背后的那些人更有理由攻讦南照。
逃跑?趁他还没反应过来, 立刻离开这里,带着朝贡队伍溜之大吉?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做出了决定——转身就往棺材外爬。
“等等。”他突然叫住了她。
芊芊此刻已经站在了棺材外面, 闻言脚步一顿,心中一紧。
谢不归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被烛火拉长的阴影笼罩着她。他脸色苍白, 呼吸急促, 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做梦也好……幻觉也罢……”他低声说, 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芊芊心中一动, 莫非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谢不归心跳如雷, 呼吸急促, 脸上冒汗。他不敢眨眼, 生怕一眨眼,她就会像他在仙游观梦到的那样,如烟雾一般消散。
“你是来索命的吧?”
他轻声问, 声音中带着一丝期盼。
芊芊闻言, 心中一阵震动。冤魂讨债,厉鬼索命,这个理由似乎比先皇后死而复生更有说服力。
“想不到皇帝可以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 连理由都替我想好了。”
她心中暗叹,既荒唐又心酸。
在她恍神的片刻, 谢不归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对不起,我……我会去死的。”他一边道歉,一边解下了自己的衣带。
谢不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衣带绕过芊芊的手腕,又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轻轻系住。
他的动作快得根本不像一个受伤的人。
“对不起,我暂时不想跟你分开。”他再一次道歉,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恳求。
芊芊感受到手腕上的束缚,低头一看,他居然把她绑在了他刚被包扎好的手腕上!她甚至连挣扎的幅度都不敢太大,生怕弄裂他的伤口,让他再度流血不止。
一想到他的伤势,她便迟疑地停止了所有动作。
谢不归满足地勾了勾嘴角,又缓缓地垂下眼睫。
她不反抗。
果然是幻觉。
须臾,他又微微一笑,指骨摸索着上去,撑开她的手掌,将她纤细的手指与自己的手指紧紧交缠在一起。
十指相扣,生死相随。
芊芊每一根手指的指缝都被他毫无缝隙地紧贴,细细的骨头被他包裹在掌心。
方才她本就在风口站了好一会儿,手上被吹得冰凉,没有活人的温度。而他截然相反,掌心宽大,一片燥热。
被他的热度紧紧缠裹着,她偏了偏脸,身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谢不归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耳垂和侧脸,明知是饮鸩止渴,却疯了般地贪恋这神赐般的相处时光。
“你想要我的命是吗?”他轻声问,声音中带着一丝引诱。
“我会给你的……”他继续说着,语气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温和到了柔情似水的地步,“等等我好吗?”
芊芊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
她既不是厉鬼,也不是诈尸的先皇后,只能装作听不见、看不见,扮演无知无觉的傀儡一具。
她乖乖地被他牵着。
这么乖。
好想亲她。
谢不归生生地忍住了。
他想起那年他克制不住对她的思念,抱着她的身体,亲了亲她的手指,却导致一整条胳膊在他眼前活生生脱落下来的事……
后来他一个人坐在棺材旁边缝了好久,中间一度崩溃,才终于把她的胳膊重新跟身体拼接好,恢复完整的样子……他真的不敢乱来了。
“你要跟我走吗?”他轻声问,语气期待。
芊芊这才看向他的眼睛。眼睫倏地一颤,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似乎在消化他问的那个问题,半晌,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不太敢跟他说话,怕被他识出破绽。
谢不归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果然不爱他,连一句话都不愿跟他说。
苦笑,想不到就连他自己的幻觉都不愿意骗骗他。
谢不归牵着她走出了含章殿。
期间,他还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一盏孔明灯,灯身上绘着精致的花纹,未被点燃的灯芯微微摇曳。
一路走来,寂静得有些诡异。
连一个宫人的影子都没看见。芊芊心头一惊。难道淮南王已经行动了?
不对啊。为何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兵器相接声、火把燃烧声……统统都没有。
仿佛整座邺城,都成了一座死城。
谢不归牵着芊芊的手,缓步穿过一条幽静的小径。月光如水,洒在宫墙内的花树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光影。
到达一片空地上,谢不归微微一笑,停下脚步,将孔明灯放在地上。
他拿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光跳跃,照亮了两人的脸庞。
芊芊微微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她的手腕上,还系着那条他亲手绑上的那根衣带,这样鲜红如血的色泽,仿佛月老的姻缘红线,将他们紧紧相连。
“还记得那一次,宫中放的孔明灯吗?”
他轻声问。
话音刚落,画面却已在她眼前浮现,仿佛镌刻在记忆深处。明灯千盏,星子点点。
心头随即涌上酸楚、愤懑、哀伤的情绪,却不知为何。
仿佛很久以前,她曾孤独地守望在黑暗之中,坐看煜煜明亮,灯火如织,布满天际,却知道这其中没有一盏灯是属于她的。
可她并不知道。
其实这些灯他早就为她放过一次。
那年百日宴上,她独行离去,他捏着酒杯捏得指节泛白,无声望着她的背影,看着她渐渐隐匿进那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
她很怕黑,他知道。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下了一道旨,称是为民祈福,邀宴上诸人,共放明灯千盏。
他支开太皇太后的人,于其中一盏孔明灯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芊芊吾妻,愿我与你的情谊似这海棠花叶,年年岁岁共春风。
惟愿这些明灯能够代替他,去往她的身侧,破除十方黑暗,照她前路光明。
可惜这样的往事,这样的隐晦,那个人再也不会知晓了。
芊芊无声长叹,怕黑的是先皇后。
可是先皇后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仰着头,任由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
忽然看到那一盏孔明灯上,用清丽的簪花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诗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身边人低声喟叹,眼眸专注,此中情意,绵绵不绝。
第65章 065
065
孔明灯上, 通常承载着放灯人的心愿。
这是先皇后故去的第三个年头。
他难道是年年如此么?期待着一个永远都回不来的人,回到他身边。
无声叹了口气,芊芊说:“陛下, 既然放了灯, 总不能你一个人许愿吧?”
当这道清而柔的女声传入耳中,谢不归仿佛被一道雷劈中, 整个人都怔住了,脸色更是白得可怕。
似乎没有料到幻觉还能如此有条不紊地与他对话,回应他——
这在此前从未发生过。
芊芊缓缓抬头, 望向他的眼睛。
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摇动四周的花树,梨花如雨般落下, 在月光的映照下, 仿佛下了一场波光粼粼的大雪。
她看着他说:
“陛下, 我要你好好活着。你的孩子、你的臣民、你的兵士, 他们都需要你。”
对不住了, 先皇后。
暂时借用一下您的身份, 否则局势真的要大乱了。她始终惦记着谢云起今晚宫变的事。
谢不归轻声说:
“那你呢?你不需要我了吗?”
芊芊倏地后退了一步。
她……她有点受不了他这样。
心颤得像是被人乱弹琴, 反复地拨弄。
她这是怎么了……明明这是他对另一个人的感情。
那么高大的人,此刻却像是个被丢掉的小孩。
“我只想跟你走。”
明明已经快要哭出声来,却还是压着气声在强忍着。明明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都抖得不行了, 却还是硬要挤出一个笑容。
“不行吗?”
这个“走”字, 她哪里不知道别有含义?
他以为她是索命的冤魂,他说一心想跟她走,那便是想要寻死。
他说, “对不起,我会去死的。”
他说, “我会把命给你的。”
他是如此从容地预备赴死,心意已决。
“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殉情,这明明是古老传说里才有的桥段,不是吗?
由于衣带被他取下来,外面的那一层婚服散开,里面的白色丧服便格外的显眼,衬得他愈发苍白冰冷,像是找不到归处的亡魂,他冰冷的手隔着虚空抚上芊芊的脸,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怕触碰到她便碎了。
“如果我放弃一切,你会爱我吗?”
“放弃……一切?”
“我这一生什么都不想要了,皇位、权力乃至于性命,本来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最初的愿望,真的只是想跟你过这一生的。”
“世上的人再怎么需要我,对我来说都没有太大的意义。我只想被你需要啊。”
“你还是……听不懂吗?”
她又哪里不懂呢?这无异于直接说——“我爱你”了。
春风徐徐,漫上二人的衣角和眉眼,相顾,却是无言。
此刻的春风与当年的春风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她却清清楚楚地知道,眼前这个人的心早已如深秋般冰冷死寂,生不出半点波澜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我错了。”
可笑到今时今日才承认那些过错。
“错的不是禁锢你,与你结为夫妻。重来一次我还是那么做。”
所以错的是什么呢?
“错在我不该出现在你的人生当中。”谢不归面容苍白,唇角带笑,“若是你的人生从始至终没有我的痕迹,你便能好好地活着,活在某个我不知晓的地方,看遍世上美景,平安喜乐一生吧。”
“而不是被我困在这里,徘徊不去。”
“对不起,我没有给你下葬,你的死亡没有葬礼。”
“因为在我往后的人生中,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都是你的葬礼。”
人间啊,是琳琅满目的橱柜,所有的凡人都是其中的展品。
“我是你的遗物。”
梨花同月,若梅花惹雪,别是一种肌骨。
苍天怜悯,能够让他与她沐浴在这片梨花雪下,将那些至死都未表明的心事一一说出。
看着梨花飘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大抵自己也是如此,满身素白。这一生也算共白头,他似乎也没有多少遗憾了。
可以……放手了。
谢不归低垂着脸,缓慢地去解开手腕上的衣带。他的手抖得厉害,每一根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仿佛这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衣带在他的指尖缠绕,磨蹭着他手腕上包扎好的伤口。
那伤口虽然经过处理,但依然显得脆弱而触目惊心。随着他的动作,伤口微微裂开,渗出一线刺目的殷红。
鲜血缓缓渗出,顺着手腕滑落,滴在洁白的梨花上,仿佛雪地上绽开的红梅,刺眼而凄美。
芊芊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殷红的血迹让她心中一阵刺痛。她实在看不下去,终于忍不住靠近半步,主动去握上他的手指。
“就这么系着吧……”
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带着一丝不忍。
她的手指轻轻覆在他的手上,温暖而有力。她不敢用力,怕弄疼了他,也怕他做出什么傻事。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挽留。
跟她系在一起,他好歹情绪还算稳定,这要是真解开了,扭头就去死了怎么办?
谢不归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一丝苦笑。
他的手指在她的掌心中轻轻颤动,仿佛在挣扎,又仿佛在犹豫。
突然,一阵清脆的拊掌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仿佛一把利刃划破了梨花雪下的静谧。
“与美同游,共放明灯,死到临头,还有这般闲情雅致。”
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真不愧是大魏的开国皇帝,倒是叫我等佩服。”
随着声音的落下,四周的火把骤然亮起,照亮了隐藏在黑暗中的弓箭手们。他们的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狰狞,手中的弓箭已经拉满,箭尖直指谢不归和芊芊。
待看到芊芊的脸,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
“她……她不是死了吗?怎么会?!”
“诈尸了?!”
“皇后竟然还活着?这是人是鬼啊……不会是鬼吧?”
“皇帝与她在一起……皇帝不会也……”
这些平日里训练有素的杀手此刻却脸色铁青,眼中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
张蚩更是惊得合不拢嘴,他早就用化尸水将这女人腐蚀得皮肉皆溶、尸骨无存,乃是他与仲夷亲眼所见!
大晚上的,真是活见鬼了!
这种诡异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芊芊也没想到自己的出现会对敌方造成这么大的威慑。
而且……
她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男人。
谢不归的脸已经全白了,很明显不是因为如今的局面,他一开始都是镇定的,并未露出半分惊讶之色,仿佛整个局面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直到那些人的对话揭露出一个赤.裸裸的事实——所有人都看得见她,看得见站在他身旁的、活生生的她。
他的睫毛颤抖不止,仿佛一只受惊的乌蝶颤动着蝶翼,在眼下投出一团青黑色的阴影。
他没有对芊芊回以注视,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尊凝固了的雕像。
“陛下,我……”芊芊试图开口解释,但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她静静地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安。
他此刻心中所想,她无从得知。
然而,事实已经如此猝不及防地被揭开,换作任何人,精神世界无疑都会受到重创,思维必定极度混乱,保持冷静更是难上加难。
他是否能理清楚这前因后果?
芊芊知道,现在最理智的选择是立刻解开两人之间的羁绊,尽可能远离他。
然而,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概是出于同情、怜悯,或者其他复杂的情感,她无法就这样转身离开。
片刻后,她看见他仰头闭了闭眼,喉结微微滚动,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地开口。
“你……不逃吗?”
谢不归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既没有愤怒的爆发,也没有濒临绝境的悲凉。
那种平静,仿佛是死水般的沉寂,没有一丝波澜。
“你若不逃,很有可能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他淡淡地说,语气中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姑娘既然有目的地冒充皇后,还听朕说了这么多话,想必是不想死的,不是吗?”
芊芊心中一震。
她明白,自己接近他的目的并不单纯。那桩交易,最终还需要大魏的最高决策者——皇帝——亲自拍板。如果能直接从他这里入手,自然是捷径中的捷径……
然而,此刻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中感性的一面占据了上风。
她是自愿陪他走过这一段路,放这一盏灯,自愿劝他好好活下去的。
当时,她的心里什么都没有想,什么朝贡、利益、身份,这些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唯一的念头,只是希望,面前的这个人,能够好好活下去。
但眼下显然不是解释的时候。
“臣女罪该万死,愿凭陛下处置。”
芊芊本想松开与他交握的手,岂料谢不归却反手将她握住,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断。
她吃痛,咬紧牙关,止住了即将溢出来的轻哼,想着对他的欺骗,心中愧疚,于是生生受着。
被他抓住手指并紧紧扣住后才发觉,他们交握的手掌一片冰凉滑腻,也不知是谁出了这么多汗,亦或是他的血又流下来了。
两人的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十指相扣,面对着这瓮中捉鳖的局面,却没有一个人露出丝毫的紧张和慌乱。
夜幕低垂,火把的光在寒风中摇曳,照亮了四周的树影。
张蚩抬起手,满脸不耐烦地喝道:“放箭!”
“等等。”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声突兀地插入。
屠晓菁缓步走出,目光坚定,直视着谢不归:“我有一件事要问大魏皇帝。”
“公主!此刻正是剿杀皇帝的大好时机,绝不可错过啊!”张蚩身旁的一名将领急得满头大汗,声音中充满了焦虑。
“三殿下,三殿下何在?北凉怎么能让一介女流做主!”
张蚩几乎跳脚,脸上满是愤怒和不甘。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柄寒光闪闪的剑便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剑的主人眉眼淡漠,眉心正中一点鲜红,正是钦天监,项微与。
屠晓菁见他们安静下来,这才直勾勾地盯着谢不归:“信在哪里。”
信?什么信?
芊芊站在谢不归身旁,心中莫名,却隐约感觉到,这个女子的出现可能是这场危局的转机。难道皇帝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出,所以才如此镇定自若?
“陛下!”突然,一声大喝打破了短暂的宁静。
“属下救驾来迟,陛下恕罪!”
一队惊羽卫迅速赶到,将谢不归团团围住。
张蚩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皇帝的援军到了,难道还不速战速决吗!
然而,屠晓菁却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她的眼中只有谢不归,仿佛对那封信有着异乎常人的执念。
转瞬之间,皇帝周围已经围拢了数量可观的惊羽卫,刀光剑影,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张蚩惨笑一声,知道大势已去。
“先带她撤退。”
谢不归薄唇开合,吐出这五个字,他眸光清冷,缓缓扫过敌方的每一个人,却始终没有看芊芊一眼。
芊芊心中担忧,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不同臣女一块走么?”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恳求和不安,终于让谢不归看了她一眼。
然而,那双黑色的眸子里压抑隐忍着的情绪,让她看不分明。
就在这时,一名惊羽卫跪在地上,呈上来一封信,信看起来有些泛黄,似乎已经有年头了。
信被穿在一支铁箭上。
谢不归接过弓箭,却没有立刻放箭,而是突然把弓箭交给了芊芊。
“你来试试。”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芊芊心中莫名,却不得不依言照做。
她接过弓箭,拉开弓弦,对准了屠晓菁所在的方位。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她是知道的。
然而,就在芊芊松手放箭的瞬间,项微与突然放弃了控制张蚩,猛地扑向屠晓菁,将她扑往一边。
箭矢擦着两人的身体飞过,生生躲开了致命伤,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信很快被人取下来,递给了屠晓菁。
屠晓菁颤抖着双手接过信,展开信纸,一行行熟悉得几乎刻进骨髓的字迹,瞬间映入眼帘。
她紧紧握住信纸,仿佛握住了那个人残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丝气息。
屠晓菁,不,郑兰漪其实不太喜欢信。
灌注在信上的每一个字,字里行间的情感、思念与妄想对她来说,浓密得像是充满了气味,光是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
胡乱封入无用的记忆——信是记忆的棺材,不吉利的东西,令人厌恶。
可她还是颤抖着看了下去。
粉白朱红的薛涛笺,经年不曾褪色,仿佛昨日才写就。信纸上,似乎还带着那个人身上的气息。
她能清晰地想象出他坐在案前,眉眼含情,嘴角微微上扬,一笔一划写下这封此生的绝笔。
【吾妻如晤:
展信佳,见字如面。
自与卿相识,岁月不居,青梅竹马之情,历历在目。
卿历经坎坷,心怀忧戚,吾心如刀割,恨不能代卿受之。
虽解卿于闺阁之困,然卿心中苦楚,吾自知力有未逮,常怀愧疚,未敢稍忘。
今生得卿为妻,实乃吾之大幸。然卿所受之苦,非寻常女子所能及,吾每念及此,心中愧疚愈深。
今吾披甲出征,非为功名利禄,实为天下太平,为卿、为吾、为天下无数如卿者,谋一安居乐业之所。
待天下安定,烽烟尽散,吾必当归来,与卿共度余年。
吾已立誓,奋勇杀敌,不惜性命,以军功换得吾俩余生安好。
待吾归来,倾尽全力,弥补对卿之亏欠。
愿以余生,抚卿心中之痛,伴卿左右,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卿卿,吾心匪石,不可转也;吾心匪席,不可卷也。
卿卿,善自珍重,勿以吾为念。
卿卿,凭寄语,劝加餐,吾必当珍重自身,平安归来。
待到凯旋之日,与卿携手,共度余年。
卿卿,待吾归来,与卿共赏人间繁华,共度岁月静好。
吾之心,永如初见。
此致,
令皎亲启。】
功名利禄,不是他之所求;江山皇位,亦非他所愿。
“不是。不是……?”
信纸从郑兰漪手中滑落,坠落在地。她双手捂面,泪水从指缝中滑落。
她为之努力了半生的东西,如今却告诉她,他不要?
“是你。你为什么藏起来。你为什么把信藏起来!”
郑兰漪突然扑向项微与,扯住他的衣领,疯狂地抽打他的脸。
一下,两下,十几个耳光接连不断,每一次都打得他狼狈歪倒,但他很快又跪直了身体,默默地承受着她的痛苦和怒火。
众人惊呆了,看着这一幕——一个是本朝的高官,一个是他国的公主。
竟然就这么互殴——不,是单方面的殴打了起来。
项微与嘴角流血,半边脸高高肿起,但依旧保持着淡漠的表情。
“别哭。阿姐。”
他看着郑兰漪,低声说道。
郑兰漪手上剧痛,听到这一声呼唤,她才愣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触手冰凉。
她的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人纵马凯旋的场景——关外的风呼啸着,他鲜衣怒马,红巾在风中飞扬。
他高举战旗,策马奔至城楼下,朗声宣告着“大捷”。
可是这些都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出现的画面了。
——我从年少时,就有一个非他不嫁的心上人。
——鲜衣怒马少年郎,红缨长枪向星流。
“为什么?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藏起这封信?为什么要把他的遗书藏起来……”
为什么……
如果她能早一些看到这封信,如果她能早一些……
然而,项微与没有回答。他突然抬起眼,直直地盯着郑兰漪。
“阿姐,你可曾对我动过心?”
郑兰漪浑身一震,仿佛被这句话击中。
她迎上他那双淡漠的眸子,想都不想便嫌恶地回答道:
“没有!”
下一刻。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空气。
“啊——!”
飞溅的鲜血,滚烫而腥黏。
“咣当”,被血染红的长剑坠地。
郑兰漪瞳孔骤然紧缩,眼睛里倒映出青年缓缓倒下去的身影。
项微与,自刎了。
“对不起,阿姐……我只是不想你死……但我好像做错了……”
项微与嘴里涌出大口大口的血,半张脸都染红了,但他依然看着郑兰漪,就像过去,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的眼睛便一直在注视着她。
“那个时候,给你看了信,你就活不了了,对吧。”
“阿姐总说自己一无所有,唯有那个人是你能抓住的……仅有的全部。”
“可是,他死了。”
“你们的孩子没了。”
“阿姐又变得一无所有了。”
尽管他想成为阿姐的东西,可是他连被阿姐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他永远都是躲在阴暗角落不被看见的那一抹影子。
项微与瞳孔逐渐涣散,看着满天如雪梨花。
明明只要阿姐幸福就好了。阿姐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
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不甘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有的念头——如果阿姐身边的人是他就好了。
如果他来照顾阿姐,一定可以比那个人做得更好。
阿姐想要什么,他就为阿姐得到什么。
这样,阿姐就不会不开心了。
不会当面是笑着,转头就躲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
他既然娶了阿姐,为什么要走?留下阿姐孤单一个人。
既然走了又为什么留下那封信?
当谢知还的死讯传来,他以为阿姐会松一口气,她其实并不爱那个人,只是把他当成救她脱困的绳索罢了。
一个工具。为什么要为了工具伤心?
可是阿姐消瘦得很快,成日成日的不说话。
阿姐不想活了。
如果想要得到什么的话,是不是就能活下去了?
哪怕是会扭曲一个人心智的东西。
“阿姐,其实我杀人的时候……很痛苦……她还在对我笑,夸我人真好,说要带我看看北凉的雪……我真的不想杀她的……”
“真好,可以解脱了……”
“只是可怜阿姐从今往后,要没有亲人了。”
项微与垂下了手。
“谁准你死了!谁准你死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青年早已气绝,郑兰漪却又扇了对方好几个耳光。
可他眼睛却失去了神采,就像一个任人随意糟践的人偶。
“你在报复我,你在报复我对不对?”
“那个祝芊芊都能死而复生!你肯定也能,肯定也能的对不对?”
“你凭什么这样报复我,你凭什么?明明是你欠我,你欠我啊!”
郑兰漪泪水大颗大颗砸落,忽然闭紧了嘴,不再说一句话。
她不该的,她不该把所有怒火都撒在他身上。
这个人终究是被她给毁了。
郑兰漪擦去嘴角的血迹,缓缓站起身。
“阿弟,我会为你报仇的。”
她强行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理由,这样才能支撑着她活下去。
刀剑碰撞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火把的光影在树影间摇曳,映照出地面上斑驳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金属的寒意。
“事败了,撤。”
一个低沉而冷酷的声音从阴影中传出。
仲夷站在阴影里,目光冰冷,仿佛这一切的失败与他无关。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他们的计划满盘皆输,至少十年内,北凉都没法再打入大魏的朝堂了。
仲夷缓步走到郑兰漪身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跟我走。”
郑兰漪抬起头,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她迅速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情绪,假装镇定地回应道:“滚开,你是谁?”
“屠晓菁,你是不是真的疯了?”仲夷的俊美脸庞上浮现出一抹鄙夷,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不满,“怎么在邺城待几年,待野了,连声哥哥都不会叫了?”
他是……屠仲夷。
那个赫赫有名的北凉三皇子!
他是皇子,而她,却不是公主。
真正的屠晓菁已经被项微与杀了,尸体早就腐烂,化为尘土。
郑兰漪心中一紧,呼吸一窒。她不是真正的公主,更不是他的妹妹,不可能跟他回北凉去的!
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念头,最终只剩下一个唯一的办法。
郑兰漪藏起眼底的杀意,微微低垂着脸,用屠晓菁的声线,乖乖地应了一声:
“好的。皇兄。”
她的声音柔顺而乖巧,仿佛一个听话的妹妹。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声“皇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杀机。
第66章 066
066
含章殿
香炉中的云烟袅袅升起, 轻柔地弥漫在空气中,仿佛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宫殿。
绣着精致龙纹的帷帐低垂,隐约勾勒出一道似山卧水的身影, 那是大魏的皇帝——谢不归。
他刚刚平定了叛乱的局势, 却因失血过多和极度的疲累而陷入昏迷。
太医们诊断后说,他需要长时间的静养, 方能恢复。
在龙床前,芊芊静静地坐着,她的手腕被谢不归用衣带和他紧紧地绑在一起, 手也被他紧紧牵着。
连在睡梦中,他的手也未曾松开过。
芊芊无奈,只能陪侍在侧, 心中却充满了困惑和不安。
外头, 随春声正候着, 时不时投来担忧的目光。宫殿内, 气氛凝重, 只有香炉中的云烟在无声地流动。
突然, 皇帝嘴唇微动, 似乎在喃喃自语。
芊芊侧耳倾听,却未能听清他究竟在呼唤什么。
“萱儿?雪儿?”她解读着他的唇语,轻声猜测。
一旁的御前太监景福见状, 小心翼翼地开口道:“陛下莫不是在唤雪才人?”
芊芊心中一动, 对啊,一国之君怎会没有后宫。
萱儿,想必是那位雪才人的名字了。
若是有那位才人来接替她的位置, 她也不必如此尴尬地待在这皇帝的寝宫里了。
然而,景福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大吃一惊。
“只可惜, 雪才人一年前就病逝了。”
景福一脸凝重地说道。
芊芊愣了愣,忍不住调侃道:“你们陛下有点克妻呀,妻子留不住不说,连小妾都被煞没了。”
景福闻言,连忙摆手道:“王女,这话可不敢乱说。”
芊芊亦是为自己这难得的“心直口快”给惊了一下,自己竟然敢如此调侃一位皇帝,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她见到了谢不归对发妻的情意,潜意识里觉得他不会是什么恶人吧。
她与人交往,向来不重身份,此次平定叛乱,自己也算出了份力,或许,她可以算是大魏皇帝的朋友……了吧。
那么,调侃一下朋友,应该不是什么大的罪过。
“而且,”景福干笑了两声,继续说道,“王女误会了。”
“这个雪才人呢,其实不是人。”
候在外间的随春声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
“王女别怕,这雪才人,是一只小雪貂来着。陛下喜欢小家伙的脾性,便养在身边了。雪貂离世,陛下还伤心了好一阵,饭都少吃了好几碗。”景福连忙解释道。
芊芊心中疑惑更甚,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
怎么看,谢不归都不像是会为了一只雪貂而伤心到饭都吃不下的人。
甚至连在昏迷不醒的时候还喊着小家伙的名字。
……
谢不归躺在床上,乌发散乱,面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但那双黑色的眼睛却突然睁开,眸子里还有迷离的水光。
芊芊低头看向他,心中五味杂陈。
她早已忘记自己曾化名“风萱”。
此刻,谢不归茫然的眼神让她感到一丝不安。
“陛下还认得我么?”芊芊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
谢不归朝她微微一笑:“萱儿说胡话了,我怎么会不认得你。”
“萱儿”两个字,她听得清清楚楚。
芊芊心中一紧,如果萱儿就是雪才人,而雪才人是一只雪貂……
谢不归居然把一个大活人认成了雪貂!
她心中暗叹,这皇帝难道真的因为失血过多而神志不清了?
这时,一只好看的手映入眼帘,指尖修长,骨节明晰,手背上的皮肤薄薄的,青筋虬结,显得格外有力。
“陛下这是……?”芊芊疑惑地问道。
一旁的景福轻声解释道:“雪才人是陛下从小养到大的,最喜欢舔手蹭脸。”
芊芊闻言,眉头紧锁,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她看了一眼谢不归,心中暗想:
“这……这难道是真的疯了?”
谢不归敛着眉目,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打下青灰色的阴影,竟显得有几分温顺。
“咳。”景福一声咳嗽,打破了殿内的沉默。
芊芊蓦地回神,有些窘迫:谁让他长成这祸害人的模样,光用脸就把她迷住了。
“陛下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苍奴。萱儿不记得我啦?我是苍奴,萱儿最喜欢的苍奴。”谢不归嗓音温柔。
芊芊心中一动,苍奴这个称呼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感,想起什么,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萱儿。”
“你是萱儿。”谢不归意外的固执。
芊芊无奈,心中叹了口气。
舔手……是肯定不成的,那不如用脸蹭蹭他的手吧。她轻轻拿起谢不归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脸边。
“萱儿好乖。不可以咬手哦。”
谢不归轻叹,冰冷的手指触碰到她柔软的脸颊,倏地朝她一笑。
芊芊心中一动,暗道:都说俏寡妇俏寡妇,谁曾想这长得好的鳏夫也有相当的威力啊。
既然脸也蹭了,芊芊决定趁热打铁。
她轻声说道:“陛下既然醒了,不如看看与南照的交易文书?”
她叫人通知随春声过来的目的也在于此。
不需要他做什么,只用印鉴在文书上摁几道印子便是。
她知道,这次任务是她继任王女以来的第一桩实绩,对南照,对她都至关重要。
她不能失败。
“请陛下过目。”
随春声接收到王女的指示,从怀里取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南照丝绸和工艺品的图纸及说明,恭敬地递到谢不归面前。
“陛下,这些贡品,象征着祥瑞和尊贵。若陛下能将这些列为皇室专供,不仅是我南照的无上荣光,更不负历代先人的遗志。”
“南照丝绸,非寻常之物。其织造工艺精美绝伦,需数十道工序,历时数月乃至数年方得一匹。其丝柔若云,滑如脂,色泽艳丽,纹样精美,乃世间罕见之珍品。”
“更兼我族工匠融汇四方技艺,独创南照织造之术,织就之锦既有西域之风,亦具中原之韵,实为独一无二。”
“其透气亲水,冬暖夏凉,四季皆宜,堪为皇室日常之用。若陛下恩准,定为皇室专供,不仅彰显皇族尊贵,亦可造福百姓,实乃一举多得。”
芊芊的声音如同清泉般流淌,轻柔婉转。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谢不归的反应。
然而,对方神色并无多大的变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光是听着她的声音就很满足了。
“陛下,您觉得如何?”芊芊忍不住问道。
谢不归微微一笑,他的手轻轻抚过芊芊的手,脸色古怪:“萱儿,你想要我做什么?”
芊芊感到一丝发毛,被他摸过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湿漉漉地舔了一下。
“陛下,您看,这些贡品……”芊芊再次尝试引导谢不归的注意力。
谢不归却盯着一张图纸不说话了。
图纸上,画着一件百鸟裙,大红色为底,金线勾边。
周遭一片死寂,芊芊脑子里蓦地闪出那三个词!
银饰、江南、红裙。
她犯了皇帝的忌讳。
“那陛下,您先考虑考虑……”芊芊额头渗出细汗,硬着头皮道,“臣女告退。”
她不动声色地解开了手腕上的衣带,朝他福了福身,便强作镇定,快步向殿外走去。
奇怪的是,皇帝并没有叫住她。
但她总能感觉一股视线阴魂不散,像是钉在她后背上的钉子一般,让她整片后背的皮肤刺刺的发疼。
眼下这局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让人措手不及。
无法沟通。
他的病症发作得太厉害了。
芊芊没有继续往外走,而是站在隔间里,感到无力。
“陛下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她问道。
那位名叫苏倦飞的年轻御医回答:“臣也无甚把握。陛下的脉象极为紊乱,换作常人,只怕早就疯疯癫癫,不省人事了。可陛下除了在认错您与……雪才人一事上表现得异常奇怪之外,其余方面与正常人并无区别。”
的确如此。
他依然矜贵端庄,言谈清晰,丝毫看不出任何疯病的迹象。
然而,正是这种看似正常背后的扭曲,更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回想之前,他还把芊芊当作女鬼。
如今,他把她当作雪貂,似乎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至少,他现在还能对话。
至少,他没有把她当作路边的野草,直接无视掉,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萱儿、萱儿、萱儿、萱儿、萱儿……”
芊芊回头,隔着珍珠和金镶玉的垂帘望去,发现男人身披龙袍,白玉似的脸正对着她的方向,乌黑的长发绸缎般顺着双肩披散下来,口中正抑扬顿挫地呼唤着。那语气,仿佛是在呼唤心爱的小猫。
芊芊不禁捂住了额头。
“怎么不过来?”飘过来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小粘人精长大了,不粘人了……”
小,粘,人,精。
他轻轻摩挲着床褥,嗅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味,低声吟诵道: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床。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余香。”
这嗓音,敲冰戛玉,动听至极。
苏倦飞在一旁轻声叹息:“有些心病啊,用什么药都不管用。”
这句话让芊芊心头一沉。意思是只能靠他自己自愈了吗?
想想也是,这种精神上的疾病,只怕是兄君来了,也会感到束手无策。
然而,她不可能一直留在宫中陪他周旋。
他一天不好,她就一天被困在这里,这显然是不现实的。
不久后,御医和宫人们都退了下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显得更加沉重。
眼看天色渐晚,芊芊心中萌生了离开的念头。
“天黑了不能乱跑。”
谢不归突然出声,黑亮的眼珠紧盯着她,嘴唇微动,语气中带着一丝嗔怪,“遇到雕鸮(猫头鹰)怎么办?萱儿会被吃掉的!今天晚上萱儿哪里都不许去。”
芊芊心中一紧,意识到自己可能得在这里陪他度过这个夜晚。
她感到浑身不自在,仿佛有蚂蚁在皮肤上爬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更何况这家伙的精神状态还不稳定。
她心中一横,决定不听他的,起身便要往外走。
然而,谢不归比她动作更快。
男人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不可攀越的高峰,挡住了她的去路,生生将她逼退了一步。
“萱儿不听话!外面很危险!”他声音低沉,压迫感十足。
“咕-咕-咕、咕-咕-咕……”他突然模仿起雕鸮的叫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诡异。
“听!你听到了吗!它们还会模仿别的猎物的叫声,把你吸引过去,然后——咔嚓,一口咬断你的脖子。”
男人的脸上露出一种专注而冷酷的表情,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一只真正的猛禽在锁定猎物。两边嘴角上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咕声。
他的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芊芊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威胁感,仿佛随时会被他扑上来,撕个粉碎。
那声音、那表情、那眼神,无不让人联想到潜伏在黑暗中的顶级掠食者。
然而,不过一瞬,他又勾着唇角,朝她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刚刚的恐怖只是她的错觉。
他学那种怪禽学得太像了,芊芊看了一眼窗外浓墨般的夜色,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外面的世界更可怕,还是他更可怕。
最终,她放弃了外出的想法。
“陛下想跟萱儿下棋吗?”芊芊试探性地问道。
“好啊。”谢不归眨了眨眼,依旧微笑着。
“等等……不,下棋还是算了。”不知为何,芊芊极不愿与他对弈,直觉告诉她,她不是他的对手。
她看了一眼窗边的矮榻,那里摆放着一座棋盘,上边的那些厮杀正酣的黑白子,外表反射出莹润的光芒,显然是经常被人攥在手心摩挲。
若是皇帝时时钻研棋艺,她这个半吊子怎么会是对手。
“我们来掷骰子吧。”芊芊提议道。
“萱儿想要我接受他们的礼物?”谢不归突然道。
宽大的衣袖掩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手中分明攥着她心心念念的交易文书。
莫名地,芊芊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在大魏皇帝的视角里,这是在接受小雪貂们的进贡?好像有点……可爱。
谁知,谢不归像是能摸清她的想法那般,唇边挂着微笑,低沉说道:“不,他们是——虫子。只有萱儿,是萱儿……”
芊芊蓦地一怔。
等她回过神,谢不归已经四平八稳端坐在太师椅上,翻看着那些文书。
他的眼睛黑而狭长,瞳孔在微弱的光线下扩张开来,透出一种冷酷无情的专注。
“一页。”他突然说道。
清冷的两个字敲击着耳膜,有一种雨点打在深潭水面上的空灵感。
“换一夜。”紧接着,他补充道。
什么……意思。
一页文书,换她陪他一夜?
芊芊心中一沉,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这交易文书,整整有三十页之多。
霎那间,她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只拿需要盖印的那一页过来,反正他都这样了,肯定不会仔细看。
这下好了,她还得陪这个疯子玩一个月,才能达到目的。
她倒是不怕对方会趁人之危,堂堂天子,三宫六院什么样儿的美人没有见过,哪至于对她一个弱女子用强。
何况他都把她当雪貂来看待,连她的性别都自动去掉了,显然是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她之所以会如此不安,不过是担心跟他待久了,自己的精神和心智会受到这家伙的污染。
到时候,陪他玩,变成了被他玩……
第67章 067
067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 深沉得化不开。
银白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在屋内铺开一片朦胧。
偶尔传来几声夜虫的低鸣, 更显得屋内寂静。
芊芊静静地站在榻前, 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纤细。
她的脸色略显苍白,长长的睫毛颤动, 投下淡淡的阴影,遮掩不住眉宇间流露出的疲惫与无奈。
“陛下,这里只有一面床榻……”
她双手紧紧攥着衣襟, 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丝安全感。
目光落在那张唯一的床榻上,心中暗自希望谢不归能够理解她的暗示, 主动让出床位。
然而, 谢不归却没有反应。
他站在距离芊芊几步远的地方, 身形修长而挺拔, 仿佛一株横贯天地的松柏。
月光洒落, 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男人面冠如玉, 目光温和而深邃, 似能穿透人心,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萱儿, 宝宝, 别怕。”
他的语气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芊芊心中一紧,意识到情况不妙。
她抬起头,目光警惕地注视着谢不归。
只见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眸如点漆。
谢不归轻轻地抬起手,动作优雅而从容。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 指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缓缓地解开自己的衣带。
月光洒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宛如细腻无暇的瓷器。
绣着龙纹的衣带在他白皙的指尖轻轻滑动,发出细微的声响,诉说着某种无声的诱惑。
他他他。
怎么突然开始脱衣服。
芊芊心跳加速,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脱了外袍,身着一件雪白的中衣。
当宽肩窄腰的男人朝她莞尔时,芊芊终于找回理智,她急促地呼吸着,猛地转头,谁知刚迈出一步,便被人三步并两步地抢上前,拦腰抱住,扔到了床榻上。
随后一起扔过来的,还有那件他脱下来的龙袍,带着他身上独有的气息和清爽的薄荷香味。
芊芊连忙滚到床角蜷缩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被子,仿佛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别害怕。”谢不归看着她,轻轻地说,“我是不会吃了你的……”
他指了指那件龙袍,认真地说:
“衣服上有我的气味,萱儿好好熟悉熟悉,等你熟悉了我的味道,就不会那么怕我了吧?”
芊芊不明所以地摇头,她扯过被子在身上裹好,把自己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粽子,只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
脸颊微微泛红,眼神充满了警惕和不安。
“不,我不需要。”她强作镇定,但声音中却带着一丝颤抖。
垂着眼,目光不敢与谢不归对视,只能紧紧地盯着他的腰,仿佛这样就能找到一丝安全感。
谢不归没有理会她的拒绝,反而更加靠近了一些。
他坐在榻边,轻轻地抬起手,动作轻柔而缓慢,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肩头滑过,带来一丝凉意。
随后,开始在她的肩膀轻轻地拍打起来。
“乖乖,该睡觉了。睡吧。”
“……”
芊芊感到一阵无力,果然是不能跟神经病讲道理的。
她知道自己无法改变现状,只能尽量保持冷静。
所以哪怕疲倦到了极点,眼皮子始终支棱着,眼睛睁得大大的。
有这么个诡异的家伙在身边,谁睡得着啊。
谢不归静静地坐在榻前,手上依旧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有节奏地哄睡,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芊芊。
他乌发披散,姣好的唇线微微上扬,眼睑低垂,不愿意错过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夜色渐浓,屋内一片寂静,只有俩人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交织。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光斑,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芊芊的意识渐渐模糊,疲倦最终战胜了警惕,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梦中,她置身于一片烈日下的旷野。
烈日当空,炙热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热浪。
芊芊感到口干舌燥,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突然,她看到前方有一根竹筒,翠绿的竹筒口正滴落着晶莹的水珠。
她心中一喜,急忙跑上前去,仰着脖颈,如饥似渴地吮吸起来。
水珠顺着竹筒滴落在她的口中,发出“啧啧”的声响。
芊芊贪婪地吮吸着,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清凉的水珠。
不知过了多久,芊芊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天已亮了,晨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给整个房间带来了一丝温暖和光明。
她感到脸颊上有一丝凉意,抬起头,看到谢不归依旧坐在榻前,脸上依旧挂着似曾相识的微笑。
他的手缓缓抬起,手骨,指关节,乃至于指尖都有着银色的反光,点点湿润晶莹,看上去十分的可疑。
“轰”的一声,她确定以及肯定,自己的脸红透了。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不归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说道:“睡着的萱儿也好可爱。会吐小舌头……”
他的声音清冽而低沉,并没有什么暧昧的意味,却听得芊芊心中涌起强烈的羞.耻,她忍不住裹紧了被子,默默低下了头。
突然,她感到嘴唇有点干涩,舌尖和舌面都麻刺刺的,像是被人又掐又弄了一通。
该不会被他的手……
想到她做的那个梦……梦里的竹筒……还有她吮吸时发出的声音……
越想下去,脸色就越难看。
与此同时,谢不归正在戴护手。
那是雪纱绫罗纹的质地,做工精致,通体如同蚕丝一般雪白,掌部两侧缀绦篆书,以朱砂写就“非有”,笼罩住他修长的手指,有一种禁欲的美感。
“戴着它,萱儿就不会咬到我的手了……”又来了,那种自言自语的腔调,听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他突然弯着腰,自上方投下浓烈的阴影,将蜷成虾子的她拢住,低沉到性.感的声音如一道钟罄,有力地撞进耳廓:
“来,起床漱口了乖乖。”
芊芊心中一阵烦躁,暗自腹诽:
“乖乖萱儿宝宝的。总是随口乱叫一通,真是烦死了。”
她努力保持平静,但内心早已波涛汹涌。
突然,肚子传来一阵抽痛,感到一股热流滑过腿.间,意识到什么,芊芊脸色微微一变。
她迅速掀开被子,起身说道:“我自己来就好,怎敢劳烦陛下?”
谢不归漆黑的瞳孔微微扩张,他大惊小怪地说道:
“萱儿还是小宝宝呢,怎么能自己漱口呢?”
芊芊紧咬牙关,克制住心中的怒火。
若不是他语气和表情都十分夸张,跟正常人沾不上边,她简直要怀疑对方在故意捉弄自己,看她出丑的窘迫样子。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转身走到桌前,拿起纸笔,唰唰唰地写好了字。她将纸条折好,递给门外的小太监,叮嘱道:“快去快回。”
小太监领命而去,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谢不归依旧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芊芊,一脸似笑非笑。
不久,随春声匆匆赶来。
她一进门,便看到了啼笑皆非的一幕。
大魏皇帝正阴魂不散地缠着他们的王女。
谢不归身材高大,站在芊芊面前,长手长脚的,似乎是要抱她。
而芊芊则一弯腰,像一条滑不溜秋的鱼儿一般,从他的臂弯里滑开了。
两个人就像鬼打墙一样,一个想抱人,一个不愿意,围着寝殿跑了一圈又一圈。
随春声站在门口,看着这荒唐的一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中暗自感叹:
这真是前所未见的奇景。
芊芊体力不如他,很快就有些狼狈起来,她一边躲避着谢不归的追逐,一边努力保持镇定。她的脸色微微泛红,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和愤怒。
“陛下,请您自重!”芊芊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
谢不归停下脚步,眉眼低垂,有点委屈地说,“萱儿,你好凶。”
芊芊紧握双拳,心中一阵无语,她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道:
“我、来、癸、水、了。”
……
西净所
果然是来了月事。
芊芊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强忍着腹部的绞痛,迅速换好了月事带,系上裙子。她的动作虽然匆忙,但依然保持着一种优雅的从容,仿佛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也不愿失去一丝一毫的体面。
换好衣物后,芊芊缓缓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户,让微凉的晨风吹进来,试图缓解一些身体的燥热和不适。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味,让她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
然而,外面的脚步声让她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再次紧张起来。
那脚步声优雅而沉稳,每一步都仿佛经过精心计算,不急不缓地传来,仿佛在故意折磨她的神经。
“萱儿要帮忙吗?”门外传来谢不归那不高不低的嗓音。
芊芊眉头紧锁,心中一阵无语。
哪有正常人在女子换月事带的时候,守在外面徘徊不去的?她咬了咬牙,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冷冷地回道:
“不劳陛下费心。”
“王女,这……”随春声站在一旁,看着芊芊苍白的脸色,心中不免有些担忧。
“别理他,他疯了。”芊芊低声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力。
随春声闻言,不禁对芊芊心生钦佩。他们这位王女,果然非同一般。
短短三两日,便将大魏的皇帝弄得疯疯癫癫,若是再多待几日,只怕整个大魏都要被她收入囊中。
“莫想些有的没的。”芊芊似乎看穿了随春声的心思,有气无力地说道,“人是疯了,但没傻。”
随春声失望地叹了口气,心中暗自感叹:看来王女还是太过谨慎了。
外边的谢不归似乎也听到了里面的对话,脚步声停了下来。
“萱儿,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十足的关切和好意。
芊芊心中一阵无语,这家伙,难道真的想进来给她换月事带不成?她简直不敢想象那画面,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个荒唐的场景:
谢不归一脸认真地拿着月事带,试图帮她换上。
“陛下!”芊芊终于忍不住大声说道,“我不需要,您请回去吧。”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和无奈,脸色隐隐有些扭曲。她简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谢不归的行为,登徒子?淫.贼?似乎都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谢不归似乎被芊芊的反应逗乐了,他轻笑一声,那笑声说不出的清润动听,低低说:
“萱儿,我真的只是想照顾你。”
“休想!”芊芊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不需要你的照顾,尤其是这种时候!”
随春声站在一旁,看着芊芊气得炸毛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
外边的人见芊芊如此坚决,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却是渐渐远去,仿佛放弃了继续纠缠。
屋内恢复了寂静,只有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一丝凉意。芊芊缓缓转过身,目光中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随春声,帮我准备一些热水吧。”她轻声说道。
随春声连忙点头,转身去准备。
屋内再次安静下来,芊芊坐在榻上,双手轻轻捂着腹部,眉头微蹙。
……
天刚蒙蒙亮,晨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进屋内,映出一片柔和的淡黄。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内,将膳食一一摆放完毕,青花缠枝纹的碗中盛着牛奶燕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该用早膳了,萱儿。”谢不归朝着内殿那道纤细的身影轻声呼唤。
宫女们垂首而立,不敢多言。谢不归缓步走到桌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碗边,眉头微微一皱。
“怎么是冷的?”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语气中却多了一丝寒意。
宫女们顿时脸色煞白,纷纷跪倒在地,颤抖着声音说道:“陛下息怒!”
谢不归没有理会她们,目光冷冷地扫过,仿佛在审视着什么。他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寒意,仿佛能将人冻住。
然而,当他的目光转向缓步而来的芊芊时,瞬间变得温柔无比,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充满了柔情。
这种瞬间的切换让芊芊感到一阵强烈的割裂感,她心中暗自感叹:果然答应留下来一个月是个错误的决定。这家伙的“污染能力”太强了,她现在感觉肚子一抽一抽的更痛了。
纤指在碗边沿一触,芊芊皱了皱眉,道:“还好,也不算太冷。”
谢不归却从她手中轻轻端起碗,放在一边,命令道:“撤下去。”
又对芊芊说:“萱儿是不能喝奶的,喝了会腹泻。”
芊芊手上一空,心中不禁一阵疑惑:
不能喝奶?还是……不能喝冷的?
恰好她在癸水期间,不能碰生冷食物,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
她抬头看向谢不归,只见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笑容,那笑容像是不要钱似的朝她洒来,他生得太好,笑起来竟然带着一丝神性。
只是,这种笑容似乎极少出现在谢不归的脸上,周围的宫人们反应各异。
有的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里,身子抖得厉害,仿佛在害怕什么;
有的则瞪大了眼睛,瞳孔布满了震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如在做梦一般,一脸虚幻的迷离。
芊芊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从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为什么他一笑,大家的反应都这么奇怪?
“谢不归。”芊芊不知不觉轻声问道,“你以前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谢不归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溢满水光,仿佛要哭出来似的。
“萱儿关心我!”他压抑而激动地说道,声音都开始发抖,“萱儿关心我!你喜欢我是不是?喜欢我是不是?”
一阵碗筷碰撞声响起,他忽然俯身而来,双手捧起芊芊的脸,滚烫而黏腻的眼神在她的肌肤上碾过,仿佛落了一层又一层的蛛丝。
芊芊心中一阵无语,早知道就不问了。
她感到一阵无奈和尴尬,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烦闷。
谢不归完全无视了她的问题,只是低下头,用下巴在她的发顶反复地蹭着。
“萱儿好乖。”他轻声说道,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理解的痴迷,“好香,好软啊萱儿……我们萱儿香得我要晕倒了。”
芊芊:“……”
被他当成雪貂疯狂地又蹭又吸,头皮传来微痒,还有淡淡的刺疼感,却是连动一下都懒得动了,暗自感叹: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到了中午。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洒进屋内,映得地面一片金黄。
宫女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一盘盘精致的菜肴摆上桌,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芊芊坐在桌前,默默地用着午膳,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坐在对面的谢不归。
他正优雅地用餐,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与从容。
突然,芊芊的筷子夹到了一粒花椒,无意识地送入口中。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粒花椒就在她嘴里“炸”开了。
“呕——”她整个人瞬间僵住,嘴巴里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火,辛辣的味道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就在她忍不住要吐出来的时候,一道人影突然笼罩在她面前。
“可怜的乖乖吃到什么了呢,看起来好难受啊,来,快吐出来啊——”
谢不归模仿着她呕吐的声音,语气中充满了循循善诱的意味,“来,吐出来,我接着,我给乖乖接着——”
他单膝跪下,衣袍和乌发长及垂地,两只修长的手伸到她下巴处,像是在接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一双眼明亮得过分,带着十足十的热忱和渴盼,让芊芊错觉面前的是一个求雨的饥民,正渴望着甘霖的降临。
芊芊打了个寒战,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全身。她硬生生地把那粒花椒咽了下去,辛辣的味道呛得她咳嗽不停。
谢不归见状,急忙伸手想要帮她拍背。
芊芊是真的被他搞怕了,也顾不上被他占便宜,一把抓住他的手,轻轻扣住。
“咳咳……陛下不用……我没事……咳咳咳。”
她一边咳嗽一边说道,空出来的一只手捏起干净的帕子,紧紧地捂住口鼻,一只手则死死抓住他的手,生怕他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萱儿,好软的手,细细的骨头,”谢不归低声喃喃,声音中带着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亲密感,“能舔到你骨折……”
后一句话有些含糊,芊芊没太听清。
不过,她也不是很想知道他又发表了什么变态的言论就是了。
她整理完表情,抽了抽手,没抽动,索性放弃了挣扎。
“我要沐浴。”她憋了半天,硬着头皮说道。
“沐浴?”
谢不归从对她手的痴迷中艰难地回过神来,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一丝疑惑。
“嗯,一身味儿,我感觉自己都要馊臭了。”芊芊皱着眉说道。
“不可以!”谢不归突然冷冷说道。
芊芊看着他,崩溃了。
她对他的种种限制和癫狂行为已经忍了又忍,但居然不让她沐浴,这个她实在忍不了。
“陛下这样有些过分了吧,”
芊芊皱着眉,试图跟他理智沟通,“难道你从来都不给萱儿沐浴的吗?你这个养貂师当得也太不称职了,你根本不配养萱儿。”
“萱儿在生气……生气也好可爱,”谢不归看着她,那种冷淡消失,眼底再度浮现狂热,“五天,”
他妥协道,“五天以后才能沐浴。”
芊芊无奈,只能勉强道:“好吧。”
她体质一向虚弱,癸水期间沐浴时间过长就容易染上风寒,高热不退,但这件事谢不归肯定是不知道的。
她方才那一番询问也只是想摸清楚他对她的限制都有哪些,底线又在哪里。
看来,这家伙是真把她跟他的爱宠——那只小雪貂混为一谈了。
之前说要她陪他一个月……他真的会遵守这个约定,期满就放她走吗?
芊芊忍不住说:“我要出去。”
“不行。”谢不归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都说了外面很危险的,为什么一定要出去?”他皱着眉问道。
“出去……玩,”芊芊说道,她现在也算是掌握了跟他谈判的方法,“你作为养貂师难道从来都不让萱儿出去玩吗,实在是太不合格了。”
“我当然是合格的。”谢不归配合地回答道,配合得让她错觉他在跟自己一唱一和,“萱儿想出去玩,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一叫你的名字你就过来给我抱,才能出去玩哦乖乖。”
“行。”芊芊痛快地答应了。
“那,”谢不归缓缓抬起眼睛,莹润的眼珠一动不动,引诱的口吻,“你叫什么。”
“祝——”芊芊刚说出一个字,声音戛然而止。她警惕地上上下下打量着谢不归,却没看出什么异常。
“你不是管我叫萱儿么,就叫萱儿。”她故作镇定地说道。
“萱儿?”谢不归重复道。
“对,萱儿。”
一想到假如把真名告诉他,被他用那种甜腻又喑哑的声音满宫殿地叫她名字,她便脚趾蜷缩,头皮紧绷。
实在是太地狱了,一定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第68章 068
068
“萱儿, ”谢不归长身玉立,轻声唤着,嗓音像微风拂过。
午膳刚过, 芊芊正想歇息, 耳边却突然被“萱儿”两个字刺了一下。
她下意识抬头——
谢不归刚巧朝她望过来,那双眼睛仿佛天上星月坠落, 碎作满山星河。
他的双臂缓缓张开,动作缓慢而有力,胸膛随着呼吸起伏。
黑色绸缎在光线中下被切割成丝光片羽, 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体线条,生丝熟纬交错,其下垒块分明的肌肉像是有生命一般若隐若现, 像巨蛇在阳光下展开身体, 带着无法抗拒的压迫与诱惑。
她甚至能听到他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清凉气息。
他的影子笼罩着她, 仿佛要将她整个吞噬。
谢不归五官俊雅, 皮肤冷白, 像神龛中的玉像, 笑起来透着极强的神性。
但芊芊没忘,初见他时,他在含章殿披头散发, 阴气森森, 宛如厉鬼。
“萱儿,”他又唤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温柔。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 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片刻之前,她答应过的。
叫她名字就给他抱。
不知过了多久, 芊芊终于放下所有防备,向前迈出了一步,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进了他那如蛇般扩张的怀抱。
她依偎在他胸前,抬起头,视线几乎无法触及他的下巴。
谢不归的手臂环绕住她,手指修长而有力,指节微微发白,仿佛在用力克制着什么。
芊芊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他的体温让她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全感,仿佛驱散了所有不安。原本抽痛的小腹,此刻奇迹般舒缓下来,疼痛被他的气息一点点融化。
芊芊突然意识到,之前的疼痛那么剧烈,可能不仅仅是癸水的原因。
或许,还叠加了初到邺城,水土不服的反应。
双重的折磨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倦意却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这个人的怀抱……竟成了一味缓解痛楚的良药。
“陛下,刑部侍郎求见。”
景福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谨慎。他弓着腰,姿态谦卑。
头顶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带着一丝不情愿。
谢不归松开了她。
“萱儿,乖乖在家等我,别乱跑。”
家?
芊芊眼睫一颤。这个“家”字让她感到一阵陌生的悸动。
谢不归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垂眸,轻轻拍了拍手,“呈上来。”
立刻,有宫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中端着托盘。
托盘之中,放着一道饭后甜点。那是一碗晶莹剔透的桃花羹,盛在青白色的瓷碗中,宛如一汪春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羹汤清澈见底,几片淡粉色的桃花瓣漂浮其上,仿佛刚刚从枝头飘落。用勺子轻轻舀起一勺,熟悉的甜香涌入鼻尖。
“谁做的?” 她脱口而出,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道身影。
乌发白衣,风姿玉洁。
那必定是一个她不愿过多回忆的人,一个曾经在她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的人。
“御厨按照萱儿的口味做的,”谢不归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长发,动作温柔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掌控感,“尝尝?喜欢的话我……”
他顿了顿:“我让御厨天天给萱儿做。”
芊芊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喝着桃花羹。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谢不归看她一眼,没多停留便掀开珠帘,阔步走了出去。
芊芊缓缓放下那只喝了一口的桃花羹。
谢不归离开的背影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离开,她独自等待。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所以,他前脚刚走,她后脚便溜了出去。
……
“既然都跟上来了,那正好,我有些事情想问你们。”芊芊转过身,平静地看着身后那群呼啦啦的宫女。
她们浩浩荡荡地跟着,实在太过惹眼。她不明白,不过是出门散个心,为何要跟来这么多人?这究竟是谁的主意?
女子一身素衣站在那儿,山眉水眼,神色不喜不怒,嗓音温柔轻细。
宫女们见她这副模样,反而有些受宠若惊。她们原本以为,芊芊对皇帝大呼小叫,定是个不好招惹、脾气暴躁的美人。如今才发觉,她情绪极淡,平和得如同一阵春风。
皇帝却能把她气得跳脚,宫女们心中突然冒出五个字——一物降一物。看来,王女此行只怕会印象深刻,一辈子都忘不掉在邺城的种种遭遇。难道这就是陛下的用意?
“你们陛下平日里很喜欢……雪才人?”芊芊还是无法理解,他究竟疯到什么程度,才会把一只雪貂封为才人?这到底是为什么?单纯喜欢养貂?还是喜欢到必须给它一个皇室封号?
宫女们面面相觑,“这……奴婢也不好说,陛下对雪才人……也并不亲密。”
“在王女进京之前,陛下因着皇后仙逝的缘故,终日郁郁寡欢,喜怒都淡,连对太子殿下都难得有个笑模样。”另一个宫女轻声说道,“可是自从王女出现……”
“奴婢曾在行宫伺候过,有句话不得不说。”一个年长的宫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您与先皇后,不仅样貌,便是这一颦一笑,都相似到了极点,叫人分辨不出其中的区别。”
难道他只是把她当作替身?芊芊心中一动。若真如此,他为何只字未提先皇后的名姓,反而以另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与她相处?
冷静下来想想,这其中疑点重重。
宫女们却并不觉得怪异,私下议论陛下与这位王女的相处时,甚至颇为津津乐道——她们觉得,陛下待王女那般异于常人,也许是某种情.趣。
古往今来做皇帝的,总会有那么一点小癖好,这本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何况二人生得养眼,模样儿登对,若能走到一起倒也算是佳偶天成了。
“你们不必跟着我了,我就在附近转转。”芊芊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
皇宫甚是广阔,春日里更是繁花似锦,姹紫嫣红,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芊芊漫步于宫中,穿过一处青石板铺就的甬道,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荒凉而安静。
路过一处庭院,更是寂静得让人心生寒意,正当她打算转身返回时,却意外地遇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太子谢忆奴。
小小的孩子独自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芊芊走上前,轻声问道:“太子殿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谢忆奴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指着墙头,奶声奶气地说道:“放纸鸢。”
芊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一个蝴蝶形状的纸鸢静静地挂在墙头上。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个院子虽然荒凉,却异常干净,像是有人时常打扫。
方才进来时,她似乎看到宫门口的牌匾上写着“长门宫”三个字。
院子的角落里,有两株被砍断的树桩。
若说凄凉,是因为曾经连理并枝的两棵树,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桩,再也感受不到彼此的温暖;若说热闹,却是枯枝败叶,死气沉沉,丝毫不见半点春意。
衣角被一只小手扯了扯,芊芊的注意力放回他的身上。
几天不见,小包子似乎愈发粉嫩可爱了。
芊芊正想伸手摸摸他的小脸蛋,却不料被一把抱住大腿。
“娘亲!”小包子仰起脸,奶声奶气地叫道,“陪忆奴放纸鸢好不好。”
芊芊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家伙的脸盲症不仅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纸鸢,飞走了。忆奴,想救它。父皇说,不可以爬高高。只能等,掉下来。”
忆奴粉嫩的小手指了指纸鸢,又指了指梯子,芊芊明白对方的意思。
——孩子力气太小,搬不动梯子,而且他记得父皇的叮嘱,不敢随便爬高爬低,所以只能干等着。
这样听话聪慧的小孩子,又是皇后所出,怎么那日在含章殿瞧着,皇帝似乎不是很喜欢太子殿下呢?
“太子殿下,你年纪还小,确实不能爬梯子,我去帮你拿下来。”
芊芊说着,便走向一旁的梯子。
她小心翼翼地攀上梯子,伸手去够墙头的纸鸢。然而,这梯子年头有些久了,最高一层似乎有些松动。
只听“咔嚓”一声,脚下一滑,芊芊心中一紧,闭上眼,心中暗叫不妙。
预料中的痛楚没有传来,身子一轻,芊芊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风一阵阵儿地将薄荷香气送至她鼻端,与此同时针扎般的刺痛传来,一瞬间,脑海中多出了许多记忆。
高台下的初见。手拉手走过人群。郎情妾意的婚礼。如胶似漆的七年。失去女儿的痛楚。皇宫中每一个被禁锢的夜晚。逃离他。在行宫的两年。最终定格在城楼上的纵身一跃。
相思木,长命锁,太和王宫,琴心之路……
想起来了。
她全都想起来了。所有的纠缠,亏欠;希望,绝望。
所有所有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让她窒息到说不出话来,只能蜷缩着身子微微颤抖。
“你怎么能去那么高的地方!”耳边,一道低沉愠怒的声音惊雷般炸响。
仿佛来自遥远的天空,却又如此清晰。
是谢不归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难以掩饰的痛苦。
“如果我没有接住你,如果我没有接住……是不是……”
芊芊眼睫倏地一颤。
她从他怀里缓慢抬起头,看到他眼眶红得滴血,额头青筋鼓起,似乎在极力克制着情绪,好让自己表现得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唯有芊芊知道,他抱着她的手臂在颤抖,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像是缊袍敝衣地在寒冬中行走,不住打着摆子,冷到了极致。
他在……恐惧。
芊芊凝视着他的眼睛,始终没有说话,突然,一滴、两滴,有水珠砸在她的脸上,渐渐地密集起来,流进她的眼睛,带着酸涩,
“落雨了。”她轻声说道。
头顶乌云聚集,雨珠子争先恐后地落下来,春雷滚滚,一声比一声沉闷,是惊蛰结束的预兆。
滴答滴滴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湿润了谢不归那张白玉似的脸,顺着他长长的眼睫,滴落在她的鼻尖。
“萱儿,以后别去那么高了,”他薄唇微动,一抹声音飘渺,如隔云端。
“答应我,好不好?”
闻言,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如同春风化雨,那么动听。
“谢不归……”
“谢苍奴,”她迎上男人微垂的眼眸,“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第69章 069
069
苍奴。
苍奴……
若说这个世上还会这么喊谢不归的, 除了芊芊,或许只剩下一个人。
阿娘。
可他已不太想得起阿娘的脸。
但他记得阿娘的味道。
阿娘闻起来是苦的,那种苦是一闻到整个五脏六腑都忍不住要往外冒酸水的苦。印象里的阿娘, 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手, 黑白分明的动物似的眼睛。
阿娘也是有阿娘的。
他管那个瘦瘦小小的老妪叫“阿嬷”。
二十多年前他还在一个偏僻的山村生活。村子里的人会说一些过去的事。
他们说他爹高贵不凡定是个大人物,将来定会接他们一家人去过富贵日子, 听说有钱人家的耗子都有小山那么大,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顿顿吃肉满嘴流油。
他们说着说着就开始舔起了嘴唇。
黑黝黝的皮肤,黄黄的牙齿。
他六岁了, 爹还没有回来。
他在村民们的口中从小仙童到老李头的便宜孙子,到贱.货的儿子,再到野.种。
阿娘生了病, 要喝药。
那些药闻起来很苦很苦, 阿娘却天天都要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 然后咳嗽。
阿嬷骂她赔钱货, 还会用藤条抽阿娘。
他扑到阿娘的身上, 阿嬷就会发了疯地抽打他们, 直打得阿娘手都抬不起来, 咳嗽得更加厉害,只能他给阿娘喂药。
阿娘会摸着他的脑袋,夸他“真乖。”每当这时, 他心里就甜滋滋的。
“那个是我爹吗?”有好几次, 他都会指着从院子后墙翻出去的身影问。
阿娘便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他。
他经常跟小动物玩,小动物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阿娘很像小动物。
小动物不会流泪,也不会说话, 它们只会依赖地靠着他,给他取暖。
后来, 阿娘不再用那双眼睛看他了。
阿娘闭着眼,睡着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叫都叫不醒她,“阿娘,苍奴睡不着。”
“阿娘拍拍苍奴,拍拍就睡觉。”
可是阿娘睡得太沉了,他只能自己拿起阿娘瘦小的手,轻轻拍打在肩膀上,假装是阿娘在哄他睡觉。
第二天,阿嬷端来一大碗米汤给他喝,头一次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苍奴长大了,衣服都不合身了。也该有一身新衣裳了。”
阿嬷牵着他的手,去了山上。
离家之前,他回头,看到阿公背着阿娘,去了后院。
他想起昨晚阿公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好深的坑。
挖坑做什么?
阿嬷带他去的是一座很美的山。山很大。
他不听话,因为追一只蝴蝶跟阿嬷走散了,那蝴蝶真的好漂亮,是蓝色的。他想让阿嬷来看看。一转头,阿嬷就不见了。
只能靠自己摸索着下山的路往回走,他走了一天一夜,半夜还下了暴雨,阿娘给他做的虎头鞋张开了嘴巴,踩一下泥水就会发出一声尖叫,他觉得可好玩了,踩得不亦乐乎,泥巴一直在嘎吱哇啦地尖叫,在他脚底尖叫。
他终于回到家了。敲敲门、敲敲窗。
“阿嬷……”
冷、冷啊……
他终于感觉到了冷,牙齿打颤,满是泥泞的小手轻轻拍打着门:“阿嬷,冷啊……”
开门、开开门。
里面的哭声本是压抑的,突然放大。
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
“唰——”
门被人拉开了。
阿嬷后退了两步,脸上的肉凹陷得更深,指着他说:“怪、怪物!那米汤里明明……”
阿公从后面探出半个脑袋,臊眉耷眼的,叹了口气:“让他进来吧。命不该绝,至少是个男娃娃……”
阿公是个读过书的秀才,说的话总是让人听不懂。
他没有得到新衣裳。
但他得到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还有一个不放盐也好吃的鸡腿。
他坐在长条板凳上,捧着鸡腿啃了一口,突然一定,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嬷的背后。
“阿嬷,那个弟弟为什么不来吃饭?”
“啪!”
碗掉在地上,碎了。
阿公脸色铁青。
阿嬷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这间窄小的屋子,明明只有阿嬷、阿公和他三个人,他却固执地认为家里还有一个弟弟。
没多久,阿公请来一个和尚,要给家里做法事。瘦得皮包骨头的和尚端着木碗,捏着佛珠,围着孩子念念有词。
小孩盯着和尚的眼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弟弟你为什么住在大光头的脑袋里?”
和尚脸色大变,逃走了。连他的碗都没拿。
经此一事,阿公阿嬷都不敢管他了。
只给他一口饭吃,不饿死就行。
那天,他在池塘边玩的时候,被一群凶巴巴的孩子团团围住。
“小杂.种!”
“你爹不是要接你回去吃香的喝辣的,怎么还不来啊?”
“你娘就是被你克死的。”
小孩咧嘴一笑。他很高兴他们都来找他玩,朝那个年纪最大的伸出手:
“你要做我的朋友吗?”
“神经病,谁要做你的朋友!”
大孩子狠狠推了他一把,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明明他瘦小很多,劲儿却大到离谱,根本挣脱不开,对方明显没想到,整个人都僵硬了,他还眼睛弯弯,十分快乐地笑着:“弟弟说要跟我们玩,我们一起玩吧!”
大孩子尖叫:“啊啊啊啊啊放开放开我放开我啊——”
“噗通”!
他拽着大孩子跳进了池塘,还在水里欢快地扑腾。
岸上的孩子们都傻了。
有尖叫着去找大人的,也有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的。
他和大孩子都被救了起来。
他差一点溺死,还在笑。
反倒是那个人高马大的孩子从那以后,看到他就屁滚尿流地逃跑。
溺水一事发生后,人们这才醒过神来。
李家这孩子不是惹上什么脏东西,而是——疯了!
“臭疯子!”
“定是染了他那死鬼娘的疯病!”
“娘儿俩都是丧门星。”
大人们看到他,都绕着道走,孩子们也不来找他玩了。
没关系,他还有弟弟。
一天他跟弟弟玩够了回到家,阿公阿嬷都倒在地上,张大嘴巴,没有了呼吸。
他走到鲜血旁边,低着头看。
红红的血泊映出一道影子。
弟弟生病了。
他很难过地看着弟弟满身的血。
弟弟,也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阿公、阿嬷也跟弟弟一样生病了,满头满脸的血。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家里遭了贼,造孽。又说他邪门,接连克死了身边的亲人,还是个爹不要娘不疼的野.种,有人提议,反正不是一个姓的赶出去吧?
就在这时,一群穿得光鲜亮丽的人来了,他们挥着鞭子打散了村民,把他簇拥起来,惊喜地管他叫“小郎君”“二公子”。
他们要他回“家”。
回到那个炊金馔玉的谢家。
“你们能治好我弟弟吗?”
谢家的仆人们面面相觑:“弟弟?哪来的弟弟?”
孩子指了指干涸的血迹,又指了指墙上那面斑驳的铜镜。
负责此事的仆人了然,递给他一面干净的镜子,“小郎君且看,这里面的人其实也是你,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弟弟。”
“你跟你的弟弟是同一个人。”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他朝弟弟笑,弟弟也会弯弯嘴角冲他笑。
他送弟弟一朵花,弟弟也会立刻拿出一朵花送给他。
弟弟是他唯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他跟弟弟明明是两个人,他们的血没有融在一起,他们的肉没有长在一起,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他愤怒地抢过镜子,摔在了地上。
镜子碎成了七八片,弟弟也变成了七八个。
弟弟们都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眨一下就掉一颗眼泪,看起来好伤心好伤心的样子。
他不想看到弟弟们伤心,于是他趴在地上,抓起镜子的碎片,往嘴巴里吞。
……
他被带进了谢家以后才知道。
村民们都错了。
有钱人的家里是见不到老鼠的,也不是顿顿都吃肉的,他们也吃素的,吃的是霜打白菜最中心的那点芯,吊一锅清澈如山泉水的清汤来煨熟白菜。
他也没有弟弟,但是他有一个哥哥。
哥哥跟他不一样。
长得不一样,穿得不一样,就连哥哥的阿娘都跟他的不一样。
哥哥的阿娘香香的,甜甜的,看着他时眼睛里有很多的色彩,像是皂荚放多了浮到空中折射阳光的彩色泡泡。
但他还是更喜欢阿娘身上苦苦的味道,喜欢阿娘黑白分明的眼睛。
哥哥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们说,这叫做青梅竹马。
这个朋友跟他见过的人都不太一样,有点像很偶尔才能在河里看到的三道鳞,一身的淡黄颜色,发带都是淡黄的,每次出现,都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杨柳树下。
哥哥笑着喊:“令皎。”
他也喊:“令皎。”
那少女看了他一眼。
他觉得她的眼神也像三道鳞,尤其是翻白眼的时候。
他有些惊奇,止不住地盯着看。
哥哥不在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黄色裙子的少女总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然后冷冷地说:
“你能不能别老是装模作样的。”
“谢净生。你跟你哥哥完全是两种人,你天天模仿他,你不累吗?”
他垂眼,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书,泛黄的封页上写着《道德经》。
谢知还走过来了,他脸上带着清爽的笑容,一双眼睛像是天上的启明星,永不熄灭:
“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郑兰漪浑身的尖刺都收了起来,整个人变得柔软又多情,说,“谢净生说他肚子不舒服,上巳节就我们俩一起过吧。”
谢知还微微一怔:“净生……”
“他一会就坐马车回去,快走吧知还哥哥,晚了就看不到皮影戏了。”
郑兰漪挽着他哥哥的手走了,走时又用那种三道鳞的眼神横了他一眼,留下他和那卷薄薄的《道德经》。
很快,他十六岁了。到了大人们口中可以定亲的年纪。
“你为什么要答应你祖母的指婚?”郑兰漪指责他的声音略显尖细,像被鱼钩划破了喉咙,泛着生鱼才会有的土腥味,“谢净生你就非得恶心人一把才高兴是吗?”
“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令皎,你冷静一点。”谢知还无奈。
“知还!”郑兰漪泪眼婆娑地看向那个高挑的少年,抽泣一声,泪珠滚落,柔嫩的脸颊顷刻间湿透,“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嫁给旁人吗?”
谢知还一怔,阔步上前,轻轻抱住了她,任她伏在肩头啜泣。
少年叹息苦恼,少女低泣压抑。
婆娑花影挡住了另一名少年的半边脸颊,皙白长指拂过字迹斑斑,《道德经》又翻过一页,他冷漠地垂了垂眼,从旁人的崩溃和痛苦中汲取到微妙的愉悦感。
直到他的嫡母把他唤至跟前,对着这个彬彬有礼,却显得过于淡漠疏离的庶子,瞧了许久许久,只轻轻地问了一句:
“苍奴,你不寂寞吗?”
寂寞?
什么是寂寞?
从嫡母那出来后,他破天荒地遣散了侍从,抱着一把古琴席地而坐。
庭院深深,乌发白衣,如一朵玉兰花般清丽纤薄的少年,指尖落于弦上,和着清风细雨,开始弹奏。
“铮——”
雨涩孤灯暗。
弦断,无人听。
少年抬了抬眼,望着那一盏渐渐黯淡的灯,两片发白的唇像玉梨花一样,轻轻地颤抖。
那是他第一次懂得了何为“寂寞”。
……
十九岁那年,他辞去将军职务,归还兵权,于月上柳梢头的夜晚,漫步于南照国的哀乐湖。
听说,哀乐湖顾名思义,能在湖水中看见一个人一生的喜怒哀乐。
谢不归忽然想起小时候跳进水里的那场经历。
水底都有什么呢?
水草、沙砾、游鱼、阴影、光。
对了,还有光。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到水底看看,看看能不能见到六岁那年见过的光芒。
湖水漫过口鼻,争先恐后挤压着肺部,在疼痛和窒息中,他往下沉没,沉没。
直到有笑声洒落,那笑声仿佛风铃搁在水晶盘里。
清得不得了,脆得不得了,他似乎能闻到一束光,静静的悄悄的从水面上溜过去了。
他在水里用力地睁开眼睛。
波光摇晃,乱红飞过。
他并不能看清那红裙子的少女是何等模样,但他知道是红。
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一发不可收拾,红得动魄惊心。
如同薜荔一般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整片湖水都给薰成十丈软红。
清寒的春夜里,本该如阴暗的水鬼潜伏在淤泥里的青年,却感到有什么自心脏破土而出,长出他的咽喉,占据他的牙床,最终在他嘴边开出了一蓬艳艳的红花。
他游到岸边,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口鼻不断滴落鲜红,衣衫下的脊背不断起伏。
就在某个癫狂、朦胧、隐晦的瞬间。
那份爱滋生。
同时到来的还有令人手足无措的欲。
他梦到她,很频繁地梦见。
明明连眉眼都没有看清,却梦见那只细白的手摘下桃花,递给的那个人,变成了自己。
然后他们两个人拥抱着倒在桃花树下,手缠着手,腿缠着腿。
彼时,跟他一起游玩于南照的还有一支商队。
商队遭遇劫匪,是他拔刀相助,一来二去,商队的头领便与他成了好友。
为了排解那份汹涌的欲,他约了对方出城跑马。
归来已是深夜,一眼看到那百丈高台下翻飞而落的深蓝,莫名的直觉,是她。
明明降落的是她,那个似蓝色蝴蝶一样轻曳的没有重量的少女,他却感到是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落,如同不受控制的频婆果,被地面吸引着,一路骨碌碌、骨碌碌地——
滚落在她脚底。
他朝她策马而去,像是那年山中,追寻一只蝴蝶而去。
他把这个人稳稳地接在他怀中了。
他看着怀中人丹洁的唇,细白的齿,全然未听清她都说了什么。
少女却嘴唇下撇,露出了沮丧和烦恼的表情,用一把细细的嗓子在说,“原来你听不懂我们这里的语言啊,真可惜……”
三日后,南照的火把节,友人邀约,他随口扯谎水土不服,翌日却仔仔细细地打理了一通,衣冠整洁出现在盛会上。
孤身一人,形单影只。
她果然惊喜,没有太多犹豫便朝他走过来,一口一个恩人,也许是晓得他“语言不通生活不便”,望着他的眼睛有些担忧,有些窃喜。待他愈发温柔,也愈发大胆起来。
夸他眉眼好看。
手好看。
牵着他围着篝火跳舞。
在宴会的间隙,与她形影不离的红衣少年说,“你知道她为什么格外关注你吗。”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容易让女子产生救赎感,”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像是能看穿他伪装之下,所有的卑劣和不堪。对方那双迥异的蓝眼睛中,没有不屑也没有嘲讽,更没有面对情敌的愤怒和醋意。
戴着面具的少年,像是洞见了什么并不久远的未来,那未来里的她与他似乎并不圆满,而他只是在平静地等待着那个结局罢了,以一种超脱物外的姿态。
可惜,谢不归从不信命。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他遇到过太多人,那些被他拯救或被他杀死的人。
以他为神。
以他为鬼。
以他为动物。
仰望、畏惧、反感、忌惮。
她——
可是她。
“你……嗯……你是恩人呀。额艾恩、恩人。你们中原话是这么发音的吧?”
她一直说的都是“爱”、“人”。
他说:“嗯。”
他只是让自己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她,重复着她的口型:
“爱、人。”
商队头领在默默观察谢不归三天后,确定以及肯定,这个看上去目空一切的郎君、私底下被大家谑称为“烈焰里永不融化的坚冰”,坠入爱河了。
头领点破这件事的时候,谢不归冷漠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和迷茫:
“我喜欢她?”他像是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反复咀嚼着“喜欢”这两个字的含义。
“你不喜欢她?”
商队头领说这句话的语气完全是反问,他拍着大腿说:“你不喜欢那个小娘子,你平时都是皱着眉跟我们讲话,转头跟她说话就面带微笑,啧啧啧。”
头领在空气里比划着,末了又啧啧有声地加上一句,“眉眼俱笑。一副不值钱的样子,”他挤眉弄眼,拍了拍谢不归的肩膀,揶揄道,“你跟那小娘子的好事几时能成?兄弟们就等着喝你小子的喜酒了。”
谢不归蜷曲的长睫一颤,似乎不理解这些合乎世俗的暗示:“好事?”
头领浓眉一竖,眼睛瞪的像铜铃:“人家小娘子一颗心扑你身上了,你还想不负责任不成?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做那始乱终弃的勾当啊!”
夫。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听上去极为新鲜的字眼。
于是,他开始观察这世上的其他夫妻是怎样相处、交谈、生活。
他不遗余力地跟踪了好几对夫妻,比他过去行兵布阵时还要专心致志,废寝忘食,甚至分门别类,整理出来一本小札。
一连七日埋头于此,再见到她时是在一个春光烂漫的天气,他刚提起唇角露出一个微笑,她愣了一下,扭头就走。
他阔步追上去。
“你去哪里了!”过了好久,少女才肯停下来,瓮声瓮气地开口,绣着蝴蝶的脚尖一直压着地面反复碾磨,“无缘无故玩什么消失!”
“我还以为你、你回中原了!”她倏地抬头,睫毛下方有一颗小小的透明的水珠,让人想要抓到手里,“你要是敢就这么走了,那我、我就不要你了!”
眼圈和鼻子都红红的。
他心中一痛。
紧接着又是一种古怪的愉悦。
所谓的“喜欢”大约就是希望对方也疯狂地想要占有他吧。
他想要她的占有欲,对他的占有欲,能再强烈一点就更好了,最好强烈到恨不得占据他的一整个生命。
灵魂到身体都被她所私有。
谢不归长长久久地注视着她微红的脸庞。
初见她的第一眼,他就在想,这个人如果爱我。
如果她爱我,我就成为这世上最完美的人——
来配她。
第70章 070
070
世上最完美的人……
世人对此早有定义。
他们把完美的人称作:君子。
而在谢不归的认知中, 能真正配得上这两个字的男子,唯有一人——
谢知还。
那个如世家美玉般无瑕的男子,君子风度, 世人称颂。凡见过他的人, 无不赞叹其品貌无双,风度卓绝。
谢不归从小就明白, 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谢知还那样的人。
他只能模仿。
他学着谢知还青涩温和的模样,在书房里手执圣贤书,正正经经地跟她说话, 连多对视一眼都会红着脸匆匆移开目光。
他学着谢知还博学多才的样子,与妻子赌书泼茶,谈经论道。
他学着谢知还待人接物的分寸感, 在宴席上谈笑风生, 举止得体, 谦谦有礼。
他披上谦谦君子的画皮, 努力让自己变成谢知还的影子。
然而, 无论他如何努力, 他始终无法真正成为谢知还那样的人。
用整整七年的时间, 谢不归不断加深并固化了一个认知:
她爱的,永远只会是像谢知还那样完美的君子。
而他自己,那个内心深处最真实的自己, 是不被任何人渴望和接受的。
他的内心深处, 那个最真实的自己——那个自私、偏执、渴望占有她一切的自己。
他渴望将她禁锢在自己的领地,让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
他用尽手段,不问道德, 只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他以为,只要他机关算尽, 就能让她爱上他,或者,至少让她离不开他。
可世事并不能如他所愿。
就像是晴和雨,都有天意,有些人的精神,永远也无法禁锢。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他。
以一种近乎于决绝、惨烈、凶悍的方式。
谢不归一生中只见她穿过三次红衣。
第一次是湖边初见,一蓬热烈的如同心脏的红。
第二次是新婚燕尔,胭脂虫染就的嫁衣,潮热的红唇,舔舐着他肌肤和灵魂的火焰。
第三次是……
雪夜,
死别-
三年前,发妻的头七之夜,他尚且身在仙游观中。
月光如霜,笼罩着寂静的道观。
夜幕低垂,寒鸦啼鸣,遗芳梦室内,烛火微弱,映照着香案上那座古朴的博山炉,炉中插着一炷香,形状如燕卵般大小,颜色黑如桑椹。
一名方士身着玄色道袍,手持拂尘,缓步上前,恭敬地站在谢不归身后。
“陛下,此乃返魂香。”方士嗓音低哑,“点燃此香,烟雾便会引领娘娘的魂魄至此。”
谢不归披着一件道袍,白玉似的脸庞低垂着,眼底无波无澜。
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拿起火折子,点燃了那柱返魂香。
香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烟雾渐渐凝聚,幻化出各种奇异的形状。
“一柱返魂香,径通三界路。”方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惟愿大慈悲,宣扬秘密语。拔度亡灵,出离地狱三途苦。”
谢不归屏住呼吸,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变幻莫测的烟雾。
袅袅的青色烟雾缠绕上素白的帷幔,隐约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身穿幽蓝衣裙的女子背对着他,出现在帷幔之后,身姿清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谢不归想要伸手去触碰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无法动弹。
“芊芊!”他唤了一声。
妻子却没有回应,她只是背对着他,缎子似的乌黑长发直直地吹散在幽蓝色的裙裾旁。
在那每一个传说中的相爱之人,点燃返魂香后,应当是两相遥遥凝睇着,视线久久缠绕,彼此生死永隔的眷恋和悲伤,不是吗。
谢不归却连她的一个回眸都得不到。
无论他如何靠近,他的妻子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始终一动不动地背对着他,幽蓝的裙裾垂曳得优雅无比,也冰冷无比,没有一丝怜悯。
“咚——”
终于,高高在上的帝王无力跪倒在地,凝视着那道身影,哑声呢喃,“我爱你……”
如果,如果她能听见。
也许只会叹息一声。
可怜。
好可怜。
你真可怜啊……
柔软的素幔拂过面颊,像是她纤柔的手轻轻触碰他碎裂的灵魂。
其实从头至尾,谢不归都无比清醒地知道一个事实——这一切都是方士利用某种迷香创造出的小把戏,不过是对方为了利益,给他编造的一场虚幻的梦境。
但他愿沉湎其中,永不醒来。
第二年,那个姓扈的方士再次出现,带来了传说中的怀梦草。
“陛下,将此草放入怀中,便可在梦中见到您心爱之人。”方士低眉顺眼,恭敬地说。
谢不归看着宫人呈上的怀梦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命人在他的寝宫庭院中种满了这种草,尤其是在他居住的院子周围。
夜晚,谢不归合衣躺下,嗅着那股子淡淡的清新草香,不知不觉入梦。
然而,无论他如何追寻,梦境始终一片黑暗。
他最想要见到的人,始终没有出现在他的梦中。
醒来却不肯睁眼。
唯有枕席冰冷,身侧空茫。
她是如此地憎恨着他,恨到连施舍他一场梦境都不肯。
谢不归的心渐渐变得荒芜。
他缓慢地打开眼睛,眸光空洞地凝望着帐顶。
这里是长门宫,有她生活过的气息,然而到了今日,仅存的最后一丝气息似乎都快要散尽了。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声淅淅沥沥,敲击在屋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不归躺在榻上,听着嘈杂的不肯停歇的雨声,突然嗅到,枕席衣襟都沾染上了桃花的香气,但那香气中却夹杂着一股腐朽的、潮湿的,仿佛是从满是淤泥的池塘里打捞出来的气息。
那气息渐渐弥漫开来,从他的鼻尖,渗透到他的心脏。
他的身体和灵魂都仿佛被困在了这场潮湿的大雨中,漫无边际地行走于无边无际的滂沱。
就像年幼时被放弃在那座下着暴雨的深山,任凭他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停过。
直到此时此刻——
“谢苍奴,你装够了没?”
她的声音从来就没有变过,依旧是多年前那样,清脆婉转,饱含情绪,骤然划破了重重阴霾,抵达耳畔。
热烈,生动,鲜活。
她是活着的。
他却历经三年绝望和无望,心灰意冷,垂垂待死。
谢不归的眼睛变得比以前更黑,更透了,有一种被雾气包裹的潮湿感,那种阴冷的鬼气更重了。
芊芊被他这么不说话地静静盯着看,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