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
淅淅沥沥的春雨如丝般洒落,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
谢不归站在雨中,怀中紧紧拥抱着纤瘦的身躯。
男人一身的鬼气森森,怀抱亦是冷得像是冰块, 冻得她的身子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芊芊突然感觉到, 他的胸肌不经意间抽动了一下。
一下子,又让他有了一点活人的感觉。
突然,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打破了这份诡异的气氛。
“你是在叫我吗?”
谢忆奴抱着一个湿漉漉的纸鸢,摇摇晃晃地朝芊芊跑过来。
小小的身影在雨中显得格外脆弱,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羊奶般细腻的皮肤被雨水打湿, 红红的嘴唇微微张开, 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仿佛阳光穿透了乌云。
“娘亲娘亲, 你是在叫忆奴吗?”
芊芊愣了一下, 随即意识到对方误会了, 把苍奴听成了忆奴。
她皱了皱眉,轻轻推开谢不归的怀抱,弯下腰, 认真地对上小包子期待的眼神。
“不是在说你哦。忆奴是乖孩子。至于那个苍奴……”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 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谢不归看她一眼,又轻轻地垂下双眸。
小包子一脸失望,“不是在叫我啊……娘亲, 苍奴是谁呀?”
芊芊心中一紧,轻声解释道:“嗯, 苍奴……那是一个……撒谎骗人的坏孩子。忆奴不可以学他哦。”
她望着孩子干净的眼睛,迟疑片刻,又轻声问道:“忆奴。你为什么管我叫娘亲?”
谢忆奴眨了眨亮汪汪的黑眼睛,那眼睛和谢不归简直是一比一的复刻,连眼尾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父皇抱着你,你也搂着父皇,”小孩非常笃定地点点头,“你就是娘亲。”
芊芊轻咳一声,忽然意识到在外人的视角看来,她和谢不归刚才的亲密举动肯定让人误会。
她之所以会跟谢不归如此亲近,不过是一个人在高处摔落时,会条件反射地搂住那个接住自己的人罢了,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
眼看雨越下越大,芊芊忍不住摸了摸小包子的脸蛋,揩去上边的雨水,“快躲雨去吧,一会该湿透了。”
她指尖刚刚从忆奴的脸上滑落,就被对方牵住了手。
孩子稚嫩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心,仿佛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娘亲,等一下等一下。”
谢忆奴把风筝递给了旁边的景福,忽然转向一直无声如同幽魂的男人。
“父皇,牵手手。”
谢忆奴伸出手臂,摊开小小的软软的手掌,稚嫩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恳求。
那只小手白里透红,血气充足,是完完全全的新生和瑰丽。
谢不归却没有动。
忆奴大着胆子,抓住他冰冷的手指,紧紧地握住了。
小孩子用尽了吃奶的劲儿,拉着谢不归走了一步,无私地分享她的温暖。
“父皇,再不走就要被淋湿了哦。生病要喝药,药很苦,忆奴不想父皇吃苦。”
就这样,谢忆奴一边一个,跟芊芊和谢不归手牵着手,没走几步,不经意地踩过一个水洼,鞋子便湿了半边,但她却丝毫不在意,笑眯眯的,甚至还故意往有水的地方踩,觉得很是新奇有趣。
孩子身量太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她的手心却绵延不断地传来温暖。
这是个非常好的孩子。
没有他的偏执,也没有她的淡漠,热忱、真心,不曾长歪哪怕一点点,用尽了全部力气,在爱着她的父亲和母亲。
枉费他们为人父母,却没有尽到父母的职责。
芊芊怕她再这么玩下去会生病,温柔地说:“让你父皇……背你吧。”
谢忆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抬起头,满怀期待地望着谢不归,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渴望。
谢不归微微一顿,呼吸都放轻了许多,他的脸藏在花树下的阴影中,看不清楚脸上的神情。
片刻后,他蹲下身,将孩子轻轻背起。
谢忆奴的小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的背上,感受到父亲温暖的体温。
看着稚弱的孩子趴在男人宽阔的脊背上,就在这一刻,一段久远的记忆忽然涌入芊芊的脑海。
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那段刚刚“死去”的时光。
彼时的她,无声无息伏在一个人的背上,紧紧地,像是想要嵌进他的身体里去。
那个人正艰难地攀爬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山,风雪在耳畔呼啸而过。
他走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停下。
钟罄声、焚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来到了一座道观。
她听见道士们喃喃的诵经声,超度着亡魂,也听到了男子压抑的,痛苦的,哽咽声。
……
芊芊从景福手中接过一把骨伞,撑开,伞面遮住了三人的头顶,隔绝了冰冷的雨滴。
她的目光垂下,看着路边被雨水浇得一片狼藉的景象。
忽然,她的心中一动,福至心灵般地回头,望向那被砍断的桃花树桩。
出乎意料的是,本该枯死的树桩边缘竟冒出了一片新绿。
枯木逢春。
“走吧。”芊芊轻声说道。
一家三口,就这般安安静静地漫步在春雨之中,宫苑深处,仿佛从未有过任何隔阂。
这场景,像是她很久很久以前期待过的画面——她和相爱的夫君,带着心爱的女儿,走过春花秋月,去看云卷云舒。
那些曾经的伤害与禁锢,似乎从未存在过。生死,也未曾成为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小忆奴伏在父亲宽阔的脊背上,闭着眼睛,甜蜜地睡去了,仿佛坠入了最美的梦境。
无言的父母为她撑起了一片天空,这片天空下,有着世间最深刻、最强烈的羁绊。
唯有他们自己知道,彼此的心事沉沉,恰如这繁腻不绝的雨。
雨丝连成经纬,纷纷若世之喧嚣,缥缈如病中呓语。
忆奴……会是他与她之间,最后的联结吗?
谢不归心中始终没有底气。
从始至终,他都不曾想过要用谢忆奴作为任何形式的筹码,尤其是在亲身经历了芊芊抛夫弃女之后,他深刻地意识到她的心,是何等凉薄与绝情。
而他自己从小经历的孤独与疏离,也让他坚信,世俗的骨肉亲情无法成为真正绑住一个人的羁绊。
然而,谢忆奴的存在却让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芊芊从宫人口中得知了谢忆奴这几年的生活点滴,心中百感交集。
忆奴很聪明,学东西很快,而且自小就没有纨绔子弟的顽劣习性,对待师长和宫女一视同仁,友善而真诚。
她最喜欢的礼物是陛下送给她的生辰礼——一个绣着桃花的锦囊。
忆奴最爱的游戏是捉迷藏,因为她的身形娇小,可以轻易藏匿在任何一个角落,不被任何人发现。
但她同时又害怕被遗忘。
每当她躲起来后,总会故意发出声音,吸引别人去找她。
若是很快被找到,她会开心得手舞足蹈;但如果很久没人找到她,她就会哭,哭得撕心裂肺,谁也哄不好。
只有把她带到皇后的寝宫外,远远地看上一眼,她才能平静下来。
得知这些细节后,芊芊心痛如绞。
自己身为生身母亲,却在忆奴人生最初的六年里,一直缺位。
“我亏欠她太多……”
谢不归长身玉立,望着守候在忆奴身畔,眼眶含泪的女子,容色不明。
“萱儿。”他轻声唤道。
直到此刻,芊芊终于明白这一声“萱儿”的用意。
他是在试图与她创造一个又一个联结,哪怕是用那些看似荒唐的借口,比如雪貂之说……
不知是在哪里听到过,当你觉得一个人像小动物的时候,其实是你愿意为对方付出的时候。
他似乎乐此不疲,玩上了瘾,而芊芊也懒得再去纠正他,只是选择不主动亲近他。
他们俩人,似乎都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谢不归会冷不丁地抱住芊芊,猛蹭她的脸颊,一通“宝宝萱儿乖乖”地乱叫。
若不是了解他的意志力够强,不是那么轻易就会神智崩溃的人,芊芊真的以为他疯了。
只不过,没有一个疯子能在骚.扰完别人后,又能举重若地与臣下商讨朝事,思维缜密,分毫不乱。
而谢不归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心中也充满了不确定。
孩子,会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结吗?
那一天,芊芊放下碗筷,突然问道:
“做这碗桃花羹的御厨在何处?臣女想见一见。”
她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淡淡道:
“也不怕陛下笑话,臣女此次入京,除了朝贡之事,便是想寻觅一些合乎心意的面首,充入后院,以解日常烦闷。”
说完“面首”二字,芊芊似是觉得不妥,秀眉轻蹙,咳嗽两声,改口道,“若是这位御厨……合乎臣女心意,愿以重金聘请。不知陛下可愿忍痛割爱?”
说完,她观察谢不归的表情,想看看他还会不会继续装下去。
“……面首?”
她说了那么多的话,谢不归只捕捉到了这两个字,声音极轻地重复了一遍。
他隔着烛火,一双狭长的黑眼睛朝她定定望来,唇角拉得平,甚至有点向下,嘴唇像是两片发白的玉梨花,顷刻就要碎裂。
“你……在寻面首?”
第72章 072
072
芊芊没说话, 静静地看着他。
屋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谢不归那张白玉似的脸,在某个瞬间, 竟变得有些灰扑扑的。
他坐在桌旁, 轻轻地垂下眼尾。神情淡漠,仿佛一尊没有情感的雕像。
关于“面首”的话题, 被他刻意忽略。
谢不归继续安静地为她布菜,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这是他唯一专注的事情。
衣袖长及垂地, 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的手腕包扎完好,洁白如新的纱布与他的皮肤几乎融为一体。
“想吃鱼吗?”
忽然,他轻声问道,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芊芊本没有多少胃口, 喝完那碗桃花羹, 她便已是半饱, 眼前的菜肴再丰盛, 也无法勾起食欲。
然而, 当他提到鱼的时候, 她的心中忽然一动。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喜好也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浓烈的味道, 但唯一不变的是, 她还是很爱吃鱼,反复吃也吃不腻。
“口味淡些也无妨,少放些花椒……”
她轻声嘱咐。
谢不归微微一笑, 缓身站起,走了出去。
“恭送陛下。”宫女们纷纷跪地。
在他离开后不久, 芊芊便拉开椅子,悄悄地跟了出去。
她要去亲眼看看,那个所谓的御厨,究竟是不是确有其人。
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宫人们低头垂目,不敢阻拦。
她们拿不准到底该怎么称呼这位“死而复生”的先皇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感到为难。
芊芊摆了摆手,表示这些都不重要,她就只有一个问题,灶房怎么走?
来到灶房,门口挂着青色帘子,隔绝了外面的寒气。
她轻轻掀开帘子一角,往里看去。
灶房内,灯火通明,热气腾腾。
谢不归站在案板前,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菜刀。他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得格外修长,衣袖微微挽起,露出洁白的手腕。
从水缸里捞起一条活鱼,谢不归熟练地将鱼按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刀刃划过鱼身,鱼血瞬间喷溅出来,染红了案板。
他的神情淡漠,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一双眼眸黑而专注,专注得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眼尾一点鲜红,在火光中显得格外醒目,仿佛一滴血泪,静静地流淌。
芊芊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
多久没见过这样的谢不归了?
如此冷静,如此淡漠,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谢不归将杀好的鱼放在水中清洗,脸上依旧没有表情。
水流冲刷着鱼身,带走了血迹,片鳞不存,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芊芊的存在,或者,他知道也根本不在意。
……
谢不归坐在芊芊对面,依旧是那副淡漠平静的模样,仿佛一尊完美无瑕的雕像,美则美矣,却让人难以触及。
桌上多了一盘鱼肉,鱼肉洁白如玉,点缀着姜丝和葱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谢不归为她重新布菜,举止从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怎么了?” 见她半天不动筷子,他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关切。
“古人云,色香味,光前二者,此鱼便已占全。果真是宝刀未老。” 芊芊一叹。
“御厨做的。” 谢不归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地解释道。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这位大厨竟能如此精准把握臣女的喜好,倒是愈发让臣女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妙人了。”
谢不归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为她夹了一块鱼肉。他细心地给她剔去鱼刺,然后才放到她的碗里。
“多谢。” 芊芊轻声说道,低头默默吃着鱼肉。
鱼肉鲜美,入口即化,但芊芊心中却隐隐感到怪异。
她抬头看了一眼谢不归,他依旧是一副淡漠平静的模样,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今晚的表现太过完美,完美得有些不真实。
让人有一种脚踩泡沫的虚浮感,疑心他下一步就会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举动来。
“你……” 芊芊刚想开口询问,却被谢不归打断。
“早些歇息。” 他低低说道,声音里没带多少情绪。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也没说要去哪里,就这般飘然而去。
是的,飘然。
不是仙人般的飘逸,而是鬼物般的阴冷。自打重逢以来,谢不归就给她一种半死不活的感觉。
半夜,她突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汗水顺着额头滑落。
屋内一片漆黑,忆奴还在睡梦中,轻轻地撅着小嘴,无忧无虑的模样。
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地面上,映出一片惨白。
她环顾四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心中的不安如同潮水般涌来。
她想起了谢不归在厨房杀鱼的情景,那冷漠的神情,那熟练的动作,以及他眼尾那一点鲜红的朱砂泪痣,仿佛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
“嘀嗒,嘀嗒。”
雨滴从屋檐滴落,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在提醒着长夜的流逝。
她悄悄起身,走到窗边,向外张望。
庭院中一片寂静,只有雨声在夜空中回荡。
芊芊立刻转身,拉开门:“陛下在何处?”
“……静室。” 宫娥提着灯,照亮了一片空地,低低说道。
这么晚了,一个人在静室做什么?
她心中莫名一慌,顾不得仪容不整,提起裙摆,散着长发走进了那条通往静室的长廊。
静室的门一推开,一股浓烈的烧焦木炭味夹杂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连忙去推开了窗户通风。
这才环顾起了屋内。
炭盆中的木炭已经熄灭,只剩下一些残存的火星在黑暗中闪烁。
云雾般的床帷低垂,一道身影若隐若现,正安静地卧在榻上。一头乌发沿着枕侧垂落,如黑色的瀑布,随着衣袍迤逦而下。
黑白夹杂,如梦般迷乱,也如梦般绝美。
“谢不归……”
芊芊唤了一声,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和恐惧。
她走近榻边,看到男人闭着眼,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
白衣如初冬的第一场雪,凌乱地覆盖在他的身躯上,他的怀中,手边,散落着焚烧了一半的纸张,纸上的字迹扭曲狂乱,仿佛在诉说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她捡起一张纸,刺目的猩红映入眼帘。
纸上,竟是用鲜血写满了招魂的经文,字迹潦草而绝望。
再捡起一张。
竟是一首哀凄入骨的悼亡诗,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妻子的悼念和追忆。
火盆里不断腾升的烟气笼罩着谢不归白得不能再白的脸,像是顷刻间就要羽化登仙。
安静而苍白,破碎而冰冷。
芊芊紧紧捂住嘴,心里不断闪烁着一些字句。
每一个字,都让她喉间泛起腥甜如铁的味道。
已经撒手人寰,离她而去了……
就在这时,谢不归忽然动了一下眼皮。
长长的睫毛如乌蝶振翅,上下分开,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存在,谢不归缓缓地转过头,瞥了她一眼。
“你在怕什么?怕我死了么……” 轻声说道,声音沙哑。
男人一边说,一边挥挥手,把那种烟雾缭绕的氛围感挥散,仿佛一切只是一场梦。
“咳咳……咳咳咳。”
烧炭自杀。
为什么?
就因为她说了一句……要找面首么?
“咳咳、咳咳咳……”
谢不归一边咳嗽,一边坐起身子,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异常炽热,仿佛一团燃烧的火焰,随时可能将他自己吞噬。
“你在用死亡威胁我。”芊芊冷冷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和无奈。
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奏效了。
想当初,这还是她亲口告诉他的:
“倘若觉得一个人的死亡能威胁你,那你也太过自大了。因为你竟然以为,你拥有了对方的全部。”
果然,谢不归与她的思维永远高度一致:
“你拥有我的全部了,知道吗,宝宝?”
他朝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声音里带着一丝病态的温柔。
“开不开心啊?”
“神经病!谁开心得起来啊!”
芊芊忍不住骂道,心中感到一阵寒意。
谢不归忽然伸出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到自己面前。
他的动作粗.暴而急切,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哭什么?”截然相反的是他的语气,温柔入骨。
他略带薄茧的指腹抹去她的泪,摩挲着那还带着温度的泪珠,突然放进嘴里尝了尝,舌尖一点一点地将那些泪水呡干净。
又捉着她的手,把冰冷的脸贴在她的手心里轻轻蹭着,乌发如绸缎一般滑落胸前,露出水仙花般苍白的后颈。
“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不走了?”
谢不归埋在她手心,动着嘴唇,擦过她掌心细嫩的肌肤。
芊芊试图挣脱,但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她根本无法挣脱。
如果他只是这么蹭一蹭脸倒是很乖,可偏偏他要使劲儿捉住她的手腕再往她的掌心蹭,就显得有点欠了。她甚至害怕他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比如舔她的手。
大抵是挣扎得太狠,他又不知为何冷不防地松开了手,而她没控制好力道,“啪”的一下抽在了他的脸上。
一道红痕骤然在他白皙的脸上浮现。
“你清醒了没?”
芊芊立刻提高音量问道,试图唤醒他的理智。
谢不归愣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但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炽热而疯狂的神情。
“来抱我一下。”谢不归忽然说道,蜷曲的长睫颤抖,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好想死在你怀里啊……”
芊芊看着他,感到一阵心痛。
谢不归苍白的脸上扬起一抹笑,分明倦怠,又因那抹突兀的红痕显得有几分妖冶,如同花开荼靡:“如果你是担心南照的交易。”
“退位诏书已经写好,皇位给忆奴,你垂帘听政,这三年,该杀的人都被我杀光了,惊羽卫正在全境搜捕北凉公主的下落,想必很快就会有结果……”
“跟南照的交易,你想签多少签多少……咳咳。”他咳嗽了几声,声音里带着一丝虚弱,分明是病重之人在交代后事。
“滚啊!你在说什么鬼话!”
芊芊的声音猛然拔高,愤怒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她的双眼瞪得滚圆,太阳穴因为极度的愤怒而突突直跳,仿佛随时都会炸裂开来。
“谁要接你这堆烂摊子!”她几乎是咆哮着,一字一句都带着火药味,仿佛要把心中的怒火全部倾泻出来。
“你觉得我很清闲是吗?非要找点事给我做?!你是想累死谁啊!”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利刃,划破谢不归的耳膜。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手腕捏碎。她将他的手狠狠地摁在自己的胸口,让他感受自己剧烈的心跳。
“你给我好好看清楚!好好感受一下!”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但眼神却异常清亮。
“我是你的幻觉吗?!是你的一厢情愿吗?!”
她大声质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不解。
“你不是想跟我在一起吗?!你不是不想我找别的男人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情绪几乎失控。
“那你倒是给我活下来啊!”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力量,“你都还没有达成所愿,就这么不想活了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但更多的是愤怒和不甘。
她死死地盯着谢不归,仿佛要用目光将他穿透。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整个人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盯着她涨红的脸颊看了半天,谢不归顿悟似的眨了眨眼,轻声说道:
“你喜欢我。”
因为这个认知,他身子微微发起抖来,脸上的那道红痕似乎更加红了,像是要滴血出来。
他突然抬起了手。
男人手指很长手掌也很大,手背有青筋和凸起的血管,看起来很凶残总觉得稍微用力就会有很强的破坏力,却近乎温柔地捏了捏她纤细的手,嘴里小声说:
“我想不想活不重要,只要你想要我活着,我就会为你活下去。”
芊芊站在谢不归面前,手指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她反复深呼吸,试图平复自己内心的愤怒和痛楚,但胸口依旧剧烈起伏,好久没这么情绪失控过了。
她的眼神如刀,狠狠盯着谢不归那张苍白而俊美的脸。
“你……” 她咬牙切齿了半天,声音从牙缝中挤出,却又不知下一句该说点什么。
突然,她的手从怀中抽出一枚长命锁,动作迅速而果断。锁身精致绝伦,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莲花纹路。
然而,这枚长命锁的锁身上却有一道深深的裂缝,裂缝如同一条丑陋的伤疤,刺眼地横亘在莲花纹路之间,破坏了它的完美。
“你看看这是什么!” 芊芊厉声说道,她将长命锁猛地伸到谢不归眼前,让他看清楚那道裂缝。
谢不归显然没有料到芊芊会拿出这样一件东西,他愣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看着那枚长命锁,裂缝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刺眼。
“你……” 他刚想开口,却被芊芊打断。
“给我低头!” 芊芊喝道,声音里充满了命令和愤怒。
谢不归微微一愣,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缓缓地低下了头。
像是一只温顺的大狗,等待她给他戴上项圈一样。
芊芊:“……”
她气结,临时改了主意,不想如他所愿给他戴上这个了,反而握着长命锁,用力砸在他的肩上,砸得他闷哼一声,硬生生地受了这一下,并没有躲开。
“修好它。”芊芊平复着情绪,一字一顿说,“带着完好无损的锁来见我。否则,你一辈子也别想知道我的答案!”
这个人真的是。
气死她了!
第73章 073
073
跨出门外, 迎面吹来的风像一只无形的手,轻柔地撩起芊芊的发丝,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夜晚的凉意让她打了个寒颤, 但她知道, 这不仅仅是身体的冷。
不,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停下脚步, 心中那股倔强和不甘像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刚刚平复的情绪。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门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谢不归……
她的脑海中闪过他的名字, 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名字。
手紧紧攥着门框,但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无法移动分毫。
“我走了。”她轻声说, 声音平静得仿佛刚才那个发火的人根本不是她。
然而, 她的身体却没有移动分毫。她的脚似乎有自己的意志, 不愿意听从她的指挥。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她咬了咬嘴唇, 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身后, 衣衫轻轻摩挲, 传来谢不归慢吞吞坐起身来的声音。
男子手指修长, 手背上泛着青筋,一张张拾起散落的诗稿和招魂的符纸。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一片片地拼凑起他们之间那些破碎的过往。
一阵甜香悄然袭来, 是桃花的芬芳, 带着春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谢不归。”芊芊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刚刚的争吵和泪水都是幻觉。
“怎么了?是改主意了吗?”谢不归淡淡地笑着, 抬眼看着她,眼神却透露出他早已明白——
一点喜欢, 终究无法抵消那些积压已久的怨与恨。
“我恨你。”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钢针一样刺入谢不归的心脏。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艰难地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
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自嘲,“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声音就戛然而止。
因为,芊芊突然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他,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他。她的动作如此突然,如此强烈,让谢不归一时不知所措。
“我恨你!”
她哽咽着,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委屈。
然而,她却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毫不迟疑地吻住了他。
这个吻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炽热,仿佛一阵狂风骤雨,瞬间淹没了所有的言语和思绪。
谢不归黑压压的睫毛在皮肤上投落浓长的阴影,这片阴影正在颤动不止。
窗户似乎被风吹得更敞开了些,数不清的雨滴裹挟着寒风敲打在皮肤上,一滴一滴,又似烙印在他的心上。
谢不归感到困惑。
为何春夜的雨水浇打身体,竟会让人灼痛不已,痛得难以忍受?
为何她的吻如此炽热,仿佛要将他融化?
肩上被长命锁砸过的地方也在作痛,但更疼的似乎是他的心脏。
他闷不吭声,大手掠过她的下巴,擦向耳后,用力将她贴向自己。
喘.息声在空气中交织,灯影在他们的唇齿间摇曳,仿佛也被揉碎成无边旖旎。
与她嘴唇分离时,他清冷的脸上已是一片潮.红。
“我有点头晕。”
芊芊喘.息着说。她全身无力,像是被抽去了骨头,瘫软在他的怀里。
头部隐隐作痛,眼前像是有一层薄薄的轻纱笼罩,意识在云端飘拂。
强吻他后又自己晕晕乎乎的。
谢不归啼笑皆非,他低着头,若有似无地啄吻着她的唇、再吻到鼻尖,用气音说:
“累了就睡会。”
“累什么累啊。”芊芊想抬手按一按脑袋,实在没什么力气,只能作罢,“我这几天什么正事都没干,光顾着吃饭和对付你了。”
她躺在他的怀里,微微睁开眼,开始盯着他的嘴唇发呆。
亲过后的唇部显得有血色多了,水润润的,轮廓很好看,说话时的运动轨迹也很性.感。
随着光影逐渐暗下来,她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唇下有一道深深的刻印。
芊芊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的目光正肆无忌惮地在他的嘴唇上描摹着。
“你不是在你的嘴唇上涂了蒙汗药吧?”她突然开口。
谢不归怔了一怔。
“比起蒙汗药,我更想在嘴唇上涂春/药。”他声音低沉,垂眼盯着她看。
她总是那么冷淡,除了情蛊发作的那三次,她几乎没有对他表现出任何热情。
基本都要他强迫着来。
“我对你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
他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和自嘲,“都没有一次主动要我。”
目之所及的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动着,润润的,舌尖时不时地扫过洁白的牙齿。想到接吻时的口感,她有心想从他的怀里爬起来,再嘬他一口。
他尝起来有薄荷叶的味道,还是那种在冰水里泡过的薄荷,亲起来竟意外的提神醒脑。她一定要再亲一口。
“你……低头。”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微恼。
身子因太过疲惫而酸软不已,实在是起不来。
心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跳动得比平时更快更重。
谢不归以为她要说什么重要的话,低下头,把耳朵凑到她唇边。
他的头发落下来,滑到她的锁骨上,凉凉润润的。发质真好啊……
思维变得断断续续,像被风吹散的烟雾,难以集中。
恍惚之际,她张开嘴,咬了一下那片冷白的耳垂。
没什么味道。
她还是想亲他的嘴唇。
谢不归被她咬了一口的耳垂留下浅浅的牙印,开始迅速发红。
他整个人又开始发抖,胸肌隐隐地抽动了一下,她跟他的距离太近,感知不可谓不清晰,脑海里闪过一些糟糕的画面,舌尖不由自主地分泌了一些津液。
“……不对。”
芊芊揪住了他的头发,无可奈何地说。平日里可精明的人,怎么这时候就傻不楞登的。
头皮传来轻微的拉扯感,她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但明显是抗拒的意思。
谢不归一下子直起身子,跟她保持距离。
因为他突然的直起身,芊芊的手不可避免地松落开来,无力地从他头上滑落到他肩膀,要掉不掉地攀在那里。
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注意力更是被彻底打散。
思绪像是一只不安分的蝴蝶,飞来飞去,无法集中在任何一件事上。
她的大脑本来想指挥她说:“我想亲你,你把脸对准点。”
但开口却变成了:“我、我想吐……”
“……对不起。下次不会亲那么久了。”
谢不归长睫覆眼,非常抱歉地低声说,连唇角的水渍都顾不上擦。
芊芊摇了摇头。
“跟你没关系。我感觉……好像是……呕……”
“是烟气……”
恶心感像潮水般涌来,胸口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迫着,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比平时更多的努力。
意识开始模糊,逐渐被抽离身体。
她感到自己像一片羽毛,轻飘飘的,一阵风来就能吹走。存在感和现实感开始减弱,仿佛置身于一个虚幻的世界。
谢不归看了一眼火盆,心中一紧。
屋子里,残余的炭气弥漫。
他一向谨慎,但这一次,他却疏忽了。
他早该想到的,芊芊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脆弱。
她的体质一向不好,比起他来差得远了,又经历过那些常人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事……再加上刚刚那一番折腾,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
哪怕她一进屋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第一时间开窗通风,也不可避免地吸入了炭气。
想到这,谢不归的脸色“唰”地变得比纸张还白,心跳如鼓。
“御医!快传御医!”
他迅速抱起芊芊,视若珍宝般紧紧地贴向胸口,快步走向门外,声音低沉而急促。
若是芊芊还有意识,定会不以为然地说一声——
左不过吸了一口炭气。
然而,正是这“一口”,让她陷入了昏迷。她静静地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反倒是始作俑者谢不归安然无恙。
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心中充满了痛苦和懊悔。他早该知道的,早该更加小心的。
那一晚,整个太医院都笼罩在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中。御医们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祸。
芊芊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变成了一只刚刚出生的小雪貂,趴在树洞的深处。
她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屏住呼吸。
树洞外,风声呼啸,某种无形的压迫感,让她心脏狂跳不已。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处境很危险。
树洞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每根神经都紧绷着,警觉地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她紧紧盯着洞口,一阵响声传来,不知什么东西落在了树枝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仿佛树枝不堪重负的呻吟。
光看它在月光下的影子就知道,这是一只体型极其庞大的怪物,悄无声息地降临在洞口外。
月光洒在它的身上,勾勒出一个巨大的轮廓,阴影如同死亡的帷幕,笼罩着整个树洞。
它开始走动。
脚步轻盈而缓慢,每一步都像是精心计算过,悄无声息。
它的爪子像是四把锋利的钩子,弯曲而有力,随时准备刺入猎物柔软的身体。
强壮,野性。
“咕咕——咕——”
如同深谷中传来的回声,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咕——咕——”
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悠长,宣示着它的存在。
突然,怪物停下了脚步。
它的身体微微前倾,脖子像弹簧一样弯曲,脑袋几乎垂直地弯了下来。
它直勾勾地盯着树洞,跟芊芊对上了视线。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像两颗漆黑的宝石,充满了贪婪和渴望。
“……”
芊芊往后挪了一下身体,紧紧贴着树洞的内壁,试图让自己消失在黑暗中。
然而,怪物的目光如影随形,像是一道无可逃脱的枷锁。
它的瞳孔在黑暗中扩张,如同两轮满月,黑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专注而锐利,一旦锁定猎物,哪怕死都不会放开。
它的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兴奋和期待,仿佛在欣赏一场即将上演的捕猎盛宴。
“芊芊……宝宝……乖乖……”
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响起。
垂死病中惊坐起。
芊芊猛地睁开眼睛。
“啪!”
谢不归捂着脸,漆色的长发垂落,皮肤透出薄红。
“陛下……”
众人跪了一地,屏息凝神,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下去。”
谢不归倒是情绪稳定,低声命令,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
御医和宫女们不敢多言,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脚步轻而快,生怕多留一刻。
屋内只剩下芊芊和谢不归。
芊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手掌火辣辣的。
“对……对不起。”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和歉意。
“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她试图解释,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苍白无力。
谢不归捂着脸,没有说话。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那要不你过来,我给你吹吹?”
话一出口,芊芊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完了,真的被他污染了,讲话都变得奇怪起来。
谢不归看了她一眼,又轻轻低下头去。
“没事的……肯定是我在这里影响了你,才会让你做噩梦,这一巴掌是我该挨的。我这就走。”
他声音平静,但语气里却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委屈。
“对了,炉子上煨着有药。”
男人放下了挡着脸的修长的手,却偏了偏脑袋,似乎不想让她看到被打的那一边。
“膳食我都叫人热了一遍,你记得吃。”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衣袂飘飘垂地。灯光将他的背影拉长,显得格外孤独,冷峻。
“谢不归。”
芊芊突然开口。
他背影一顿,却并未回头。
她只能道:“苍奴。”
他这才转过身来。
“你担心我疼?”高高大大的男人垂着眼睛,低声下气地问道。
“不是。”
芊芊没好气地回答,一点也不惯着他,“我打算给你另一半脸上补个对称的。”
“……”谢不归一时语塞。
芊芊视线不经意掠过他的唇,猛地一惊,她亲得他有这么狠吗,又红又肿,还破皮了。嘴上却淡道:
“你要去做什么?”
“长命锁还没修好,我去想办法。”谢不归声音很低。
这时候倒是较起真来了,芊芊默了一下,抬眼,“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这样吧,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透出一丝久违的温柔。
谢不归倏地睁大眼睛,黑黑的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就这么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脸色很认真地问道:
“……你当初说喜欢我,是……喜欢我哪里?”
“喜欢你强壮。”
换作别人只怕是要斟酌许久,才能给出大魏皇帝一个满意的回答。
芊芊却不假思索地吐出五个字。
“嗯?”谢不归愣了一下,“强……壮?”
他重复了一遍,剑似的长眉拢在一起,似乎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芊芊轻咳两声,扭开脸,不太自然地解释道:
“当年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被你好端端地接到怀里,你连骨头都没折。第一感觉当然是……这个男子也太威武强壮了吧。这不很符合正常女孩子的想法吗?”
“我小时候……身体就一直不好。”
芊芊的声音变得柔和,思绪回到了过去。
“举个例子,别人被绒球咬一口,最多昏个七天七夜才醒。”
她顿了顿,“我就不行,我至少要昏睡一个月。草鬼婆也从来不让我干重活,我每天做的事就是研习蛊术,了解每一只毒虫的习性并驾驭它们。”
“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她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从小就很喜欢那些身体强壮,气血旺盛的人。”
十六七岁的怀春少女,大多对未来夫君的憧憬,都会有个诸如“翩翩公子”或是“桀骜将军”的条框。
而她打从初癸来的那一天开始便格外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的人的类型,必然眼神明亮,气血充足,唇红齿白,身康体健。
谢不归——完全就是她会喜欢的那种男子。
“你晚膳吃了吗?”
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芊芊有了一种多年老底被揭开的羞.耻感,忙不迭转移话题。
“你一直不醒来,哪有心思吃晚膳。”
闻言,芊芊眼神明显流露出不赞同,隐隐地谴责他。谢不归一怔,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她刚才的话。
“强壮,强壮,强壮,”魔咒一样在他的耳边循环。
不吃饭的人哪能强壮得起来……
“谢不归。”
忽然,芊芊轻声唤道。
“嗯?”
他应声。
“晚膳,我们,一起吃吧?”
第74章 074
074
晚饭时, 芊芊只勉强吃了几口,便觉得胃里翻涌,毫无食欲。
宫人们见状, 默默地将饭菜撤了下去。
她缓缓站起身, 只觉得一阵晕眩,正打算去休息片刻, 忽然喉头一腥,一股腥甜涌上,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芊芊急忙用手帕捂住嘴, 背过身去,轻轻地咳着。
每一次咳嗽,都像是一把刀在割裂她的喉咙。
谢不归靠了过来。
他的气息带着紧张和焦灼, 没有说一句话, 她却能感到身边的空间瞬间变得沉重而逼仄。
“没事。”芊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试图安抚他。她不想让他担心, 尽管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不堪。
然而, 当她低头看到手帕上那刺目的猩红时, 她的心猛地一沉。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吐血?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她感到谢不归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温暖而有力的触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芊芊,你别吓我, 芊芊……?”
谢不归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 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芊芊努力想回答,但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 最终,她还是陷入了昏迷。
……
在迷蒙中, 芊芊的意识像一片漂浮在风中的羽毛,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她的耳边隐约传来低沉的说话声,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又清晰可闻,仿佛一根细线,牵引着她脆弱的意识。
“……你应该知道。她所经历过的那些事,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毁灭性的伤害。”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沉重和无奈。
那是兄君的声音。
芊芊的心猛地一紧,她知道他们在谈论她。她的过去,那些她不愿再回想起的伤痛,此刻却像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
“她……常常这样……吐血吗?”一道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谢不归。
他的语气满满都是压抑的痛苦,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
芊芊感到一阵无力,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很虚弱,但她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她努力想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但意识却像潮水般退去,让她无法集中精神。
“即便有‘道寻常’暂时救回了她的性命,但这味药的后遗症,也是不可预测的。不过,她像这样吐血,还是第一次。”
巫羡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凝重。
“想要让她的病情稳定下来,必须回到南照,去找巫。”
南照,巫……
谢不归的声音再次响起,冷硬而坚定。
“巫羡云。我需要知道三年前,”他的嗓音中透出一丝寒意,“你们是怎么拿到‘道寻常’,又是怎么救回她的。每一件事,我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从他们的谈话中,芊芊得知了一些她从未知晓的真相。
当初,谢明觉只有一半“道寻常”,而另一半则是来自于苏倦飞的师父。
正是他们两个人,联手救回了她的性命。
“……”
卧榻上的芊芊,意识如同在深海中漂浮,时而清醒,时而混沌。
思绪像一团乱麻,纠缠不清,努力想要理清,却始终无法集中精神。
“世间仅存的两枚‘道寻常’,一枚用在了王女的身上。”
巫羡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和沉重。
“另外一枚被用于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但郑兰漪腹中的孩子,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他的话语像是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地割裂着芊芊心中那个试图逃避的真相。
子虚乌有……
芊芊的思绪开始混乱,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但每一个都模糊不清。
她努力想听清谢不归的回答,意识却像被浓雾笼罩,始终无法突破。
“谢净生,当年,王女体内的木僵毒爆发,命在旦夕,是你为她求来的解药——是吗?”
巫羡云的声音再次响起,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是。”
谢不归只答了一个字。
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芊芊的心上。
……
芊芊缓缓醒来,屋内弥漫着淡淡的暖意,药味儿和熟悉的薄荷香交织在一起,空气中仿佛流动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她微微侧头,便看见了坐在榻前的谢不归。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青黑色的眼圈深陷,透出极度的疲倦,但那双眼睛依然紧锁在她身上,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焦虑和担忧,仿佛整个世界都压在他肩上。
见她醒来,谢不归硬是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沙哑而温柔:
“怎么样?要不要喝水?还是吃点东西?或者……我去找忆奴。找忆奴来陪陪你?”
“……不用。你在这就好。”
芊芊的思绪开始清晰,那些对话、那些真相,像潮水般涌回她的脑海。
她看着谢不归,眼神中透出一丝坚定:
“苍奴,我要你真心地回答我。当初,我身中木僵毒,命在旦夕,是你……”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仿佛要穿透他的伪装,直达内心。
“是你求来‘道寻常’救了我的命,是不是?”
“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
谢不归的眼神微微一抖,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的嘴唇如同凋零的玉梨花,在冷风中被吹得发抖,泛出青白的颜色,整个人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摔个粉碎。
“什么代价都无所谓……哪怕是用我的命来换。也无所谓。”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定。
芊芊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你从来选择的都是我,对不对?”
谢不归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痛苦,但他依然没有说话。
因为他天生就擅长此类吗?演得那么像,骗了自己,也完美地骗过了她。
竟到今时今日,才明白。
苍奴依旧是苍奴。
他爱她。一直都在爱她。
从未改变。
身在,情长在。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芊芊倏地一叹,心中充满了自责和悔恨。
怎么能对他这样残忍?明明没有一刻不在被他示爱,明明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的感情,却因为不够相信,而肆无忌惮地伤害他。
她轻声说:“蝴蝶妈妈,倘若时光能够倒流,三年前……”
天啊,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三年前我一定站在你的面前,亲口告诉你……
“我愿意……”
“我愿意跟你去江南。”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谢不归倏地倾身,紧紧抱住了她。紧得不能再紧,像是要把怀里这个人嵌进自己的骨,自己的血肉里去。
他的肩膀连同脊背都在打着寒战,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越来越抖,也越来越低,哑得仿佛在磨砂纸上狠狠磨过:
“求求你,不要再说话了,求你了,别说了……我已经……真的已经……无法忍受再失去你一次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无助,像是一个即将失去一切的孩童。
芊芊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向他的脸庞,竟摸到一片潮热的湿润。
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怎么我们俩……不是你给我擦眼泪,就是我给你擦眼泪啊?”
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和无奈。
所谓宿命,究竟是什么?
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你还是你,我们,还是我们。
“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相逢了不是吗?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她靠在他的肩上,低低柔声安慰着。
忽然,一声轻微的响动打破了相拥的温馨。
芊芊垂了垂眼,目光被滚到地上的一个雪白的瓷瓶吸引住了。
在她开口之前,谢不归已经飞快地弯下腰,伸手去捡那个瓷瓶。
发丝垂落,掩住玉白的侧脸,他若无其事地将瓷瓶揣进怀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什么?”
“安神药。”
他手指顿住,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密密的眼睫掩盖了所有神情。
芊芊这才发现,他脸上的巴掌印已经消退了,嘴唇也恢复成之前那样没血色的状态,她留在他下唇的浅浅的牙印已经没了。
心头“咯噔”一声,她立刻问道:“我昏睡了多久?”
过了好久好久,谢不归才回答,他垂着脸,声音很哑,像是连续好几天没睡好那样:
“……十天。”
十天?!
芊芊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她又看了一眼他的胸口,想到那个古怪的瓷瓶。心头浮现一个可怕的猜想,这个猜想让她头发发麻。
可她并没有拆穿他,质问他——
“是不是我不醒来,你就要服毒自尽”。
她只是闭了闭眼,整个人显得异常平静。
这样的平静,反而让谢不归心如刀割。
芊芊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伸出手,握住了他发抖不停的手。
她的骨头纤细,皮肤却带着淡淡的暖意,先是握了握谢不归微凉的掌心,又慢慢与他十指相扣,毫无缝隙地贴合,仿佛在传递一种无声的力量。
“芊芊……”他轻轻地喊她名字。
“我在。”
第75章 075
075
芊芊缓缓转过头, 目光落在对面靠墙的桌子上,那里摆放着相思木。
金箔所制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仿佛在低语着那些浓厚的、无法言说的思念。
窗外的庭院里, 早不知何时被人移栽了一株桃花树。
树上的花苞还紧紧闭合着,粉嫩的花瓣含羞藏在枝干之上, 等待着那一季短暂的绽放。
芊芊凝视着那些尚未开放的花苞,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感伤。
她轻声自语:
“桃花真的只开这一季吗?开完这一季,就不再开了吗。”
谢不归站在她身前, 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吐出三个字,低沉而坚定, 仿佛在说服自己, 也在说服她:
“会开的。”
他低垂眼睑, 看着她这么多年变化并不大的脸, 耳边骤然划过一道熟悉的声音。
“桃花开的时候一定要来见我哦。”
那是多年前, 那个少女的声音。
她的笑容如桃花般灿烂, 眼中闪烁着明亮如星子的光彩。
可是眼前的她却苍白脆弱得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了。
怎么办呢?凡人不过百年。
可是, 想跟她在一起的时光,三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甚至万万年, 都不够。
七年又二年又三年, 与她的相处几乎占去了他的半生。那些美好的时光,如同一幅幅色彩鲜亮的画卷,从来就不曾褪色。
往后余生, 除了她,他没再考虑过任何人了。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气息, 已经深深植根于他的心中,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如果不是她与他走过这一生,连呼吸都觉不洁至极。
十天前,在她的病榻前。
那个让他忌惮的少年,那个第一眼就让他深感危机的她的兄君,对他说。
“巫,也就是我父。”
“有办法调理好王女的身体。”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一句话。
“王女必须尽快回到南照。”
芊芊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再拖延,而南照,那个遥远的故土,才是唯一能拯救她的地方。
邺城的水土,毕竟不适宜南照的枫树-
夜已深,屋内灯火通明,烛光摇曳,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白昼。
紫檀木书案后,谢不归端坐太师椅上,乌发白衣,姿态雅正而威严。
“陛下,文书已备妥,请陛下过目。”
景福恭敬地站在一旁,双手呈上那以线绳串联成册,将南照贡品列为大魏皇室专供的交易文书。
谢不归微微颔首,伸手接过文书,展开细阅。
他的目光在每一个中原文字,以及每一个南照文字上缓缓移动,每一句话都仔细审视,确保无误。
“诸位爱卿,此事关乎两国贸易。朕已阅毕,诸位可有异议?”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几位重要的臣子纷纷躬身行礼,齐声道:
“陛下圣明,臣等无异议。”
他们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带着一种庄重和肃穆,虽不知陛下为何连夜召见,且将签署地点定在了寝殿……只是君上有命,不敢不从。
谢不归颔首,示意景福取来传国玉玺。
景福立刻恭敬地呈上锦盒,锦盒缓缓打开,一方晶莹剔透的玉玺显露出来,上面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透露出皇权的威严和神圣。
皇帝伸手拿起玉玺,景福立刻恭敬地呈上印泥。玉玺在印泥中轻轻一按,然后稳稳地盖在文书上,发出轻微的“咚”的一声,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震动。
皇帝微微抬手,景福立刻接过玉玺放好,退到一旁。
“另外,朕将亲自签署朕之名姓,以示郑重。”
谢不归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拿起毛笔,蘸好墨,在每一张纸页预留的空白处,缓缓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张又一张,他签得极其专注和认真。
笔尖在纸页上摩挲,不断发出沙沙的声响。
“谢净生”
“谢净生”
“谢净生”
他的字迹苍劲有力,笔走龙蛇,签完最后一张文书的最后一个“生”字,他轻轻一顿,然后缓缓收笔。
芊芊隔着床帷,看着这一切,心中既有尘埃落定的松快。
也有骤然被抽空了的怅然。
……
离开的那一天,春光格外明媚。
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金色的光晕,庭院里的桃花苞含羞带怯,却迟迟不曾绽放。
芊芊站在马车旁,心中百感交集。
她本以为谢不归会表现出不舍,甚至焦虑,然而,他的表现却出乎她的意料。
在众人面前,他表现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冷淡,仿佛俩人只是各自为政的陌生人。
她本以为,他会克制不住地在众人面前流露出情感,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
然而,他甚至表现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仿佛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
芊芊轻轻抚摸着谢忆奴的头发,将一只精致的口弦放在她手中,并教她吹了几支简单的曲子。
“想娘亲的时候,就吹吹曲子。”芊芊柔声说道,“如果……忆奴看到蝴蝶飞来,那就是娘亲也在想念你。”
“娘亲会来看我吗?”孩子仰起头,眼中充满了期待。
“会的。”芊芊捏了捏她的小手,温柔地承诺。
“拉勾勾……”
“嗯,拉勾勾,不会食言的。”
芊芊心中一阵酸楚,她知道,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人。本想在临走前,完成那一天“亲他一口”的想法,但最终却未能如愿。
……
芊芊靠在马车上,轻轻地咳嗽着。
马车缓缓驶离,她感到一阵昏沉,思绪飘回到那些本以为已经淡忘的岁月深处。
记忆如同一幅幅画卷,在她的脑海中徐徐展开。
本以为早已陈旧、腐朽的记忆碎片。
却原来历久弥新。
马车一个颠簸,似乎是轮子撞到了石头。
装着文书的锦盒从她身旁滚落,串联成册的线绳散开,那一张张契纸散落一地。
芊芊俯身,细细查看着这些纸张。
她发现,除了最开始那张盖了玉玺的纸页,其余的空白处都签上了同一个名字——
“谢净生”
“谢净生”
“谢净生”
“谢净生”
“谢净生……”
当她翻到那张红色的纸张时,指尖微微一颤。
她缓慢地移开上面那张寻常的白色契纸,露出了这张特殊的纸张。
这张纸不仅颜色不同,质地也比旁的纸张要坚硬,隐隐约约地泛着淡金色的闪光。
芊芊心中一动,她记得这些交易文书她都过目过,很确定这一张是后来混进去的。
一开始没有发现,应该是那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藏起了本来的颜色,随着时间的推移才会逐渐恢复成原来的红色。
他总是这般,在一些意想不到之处,有着惊人的巧思。这大概也是与他夫妻七年,她都没有腻的原因。
芊芊仔细查看,发现这张纸上的字迹与之前的文书截然不同。
本该是蝇头小字的地方,全都神奇地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芊芊,明礼六年春分日,嫁苍奴”
这是——
一纸婚书。
……
“苍奴”分明是刚签上去不久,墨迹很新,字迹的边沿有一点儿晕开了,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墨香气味。
而“芊芊”那两个字,相比起“苍奴”,显得有些陈旧和斑驳。
芊芊看了好久,才发现那是新粘上去的另一张纸,似乎是从另一张宣纸上细细裁下来的,边缘处理得很干净,几乎与那婚书融为一体。
她想起十多年前,她自以为学会中原所有的字,便去跟他打赌。
他那时又温柔又有耐心,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下这世上最难的字。
“世上最难写的字,是你的名字——芊芊。”
这张写过她名字的纸……他竟然还留着。
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人的眉眼,他站在她面前,轻轻地问:
“今时今日,芊芊,你还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那纸片很轻易就能揭下来,只要她一用力,她的名字就会变成空白。
唯待她,填上今时今日,她的名字。
“与你再续此生的姻缘。”
一缕春风悄然溜进马车,如一只柔和的手,轻轻抚触着她的脸庞。
马车前的红衣少年,随手折下一片柳叶卷了卷,凑到唇边。
柳同留。
而他所吹之曲,正是那思乡的小调,如月光一般,在耳畔倾泻悠扬。
马车,出关了。
窗子的帘忽然打起半边,光线照了进来,巫羡云干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这曲子很悲吗?”
芊芊朝他看去,有些困惑:“嗯?没有啊。”
他端凝她的面庞,“那你哭什么?”
芊芊伸手摸了摸眼尾,摸到湿润时微微一怔。她其实并不十分悲伤难过,只是有些……有一点点不舍罢了。
“吁——”突然,马蹄声传来,似乎有人正策马靠近。
巫羡云眯起了眼:“大魏人?”
“属下仲夷,参见王女。”一道极为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
“你?”芊芊打起帘子,视线里映入一道挺拔的身影,不由得好奇地审视这个风尘仆仆的侍卫,“你来做什么。”
她可没忘了,这人同大魏叛臣有所勾结。
岂料对方一板一眼,低声道:“属下奉陛下之命,随王女前往南照,取回盐湖卤水,修补宝物之残缺。”
“陛下亦下旨,命令属下誓死护卫王女安危。”
圣坛护法应冬起,冷哼一声道:“王女安危自有我等,不劳大人操心了。”
仲夷没有说话。
他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那肖似金风的眉眼……
芊芊动了恻隐之心。她放下马车帘子,平复着心中那阵没来由的失落,淡淡道: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你跟着队伍走吧。”
马车外,似乎是仲夷应了一声,紧接着是衣衫破空声。
那人身姿干脆利落至极,上得马去,修长的手勒紧缰绳。
男人低垂着脸,黑眼珠一眨不眨,那双眼睛实在是太黑,也太过清透了,找不出一丝杂质。
第76章 076
076
应冬起转身, 走向队伍中一个瘦小的身影。那是一名侍女,厚厚的齐刘海遮住了她瘦削泛黄的脸庞,看上去像是饿了好几天。
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惊惧, 视线越过应冬起的肩膀, 落在不远处那道高大而冷峻的身影上。
“他是大魏的武官吗?看起来冷冰冰的。”侍女低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应冬起皱了皱眉, 淡淡地回答:“一个侍卫罢了,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应冬起是在几天前无意中捡到这个女孩子的。当时,她奄奄一息地趴在那里, 脸上有一滴沾血的泪痣。
应冬起心中生出几分怜悯,或许是因为她的容貌与他病逝的妹妹有几分相似。于是,他允许她乔装成侍女, 混进了朝贡队伍。
“养好伤就尽快离开吧。”应冬起低声说道,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谢谢你。”侍女微微一笑, 但那笑容中却带着挥之不去的悲伤。
郑兰漪垂下眼, 脸上的姜黄粉让她显得毫不起眼, 但熟悉屠晓菁的人一眼就能认出她来。
她回想起那夜的宫变, 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那夜, 她假装跟屠仲夷离开,心中却充满了恐惧和无奈。
谢云起,那个不中用的老东西, 在得知谢不归还活着的时候, 竟然抛下一切,灰溜溜地回到了封地,一病不起。
郑兰漪心中对项微与的尸身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她认为人死了也该是她的, 不容许任何人夺走。
何况,祝芊芊都能死而复生, 项微与为什么不可以?
同时,她也希望通过与项微与的相处,避开与屠仲夷的直接接触。
屠仲夷是屠晓菁的亲哥哥,万一发现她的破绽,后果不堪设想。
她一直在寻找逃跑的机会,但屠仲夷对她看得很紧,护卫他们回到北凉的十几人都是彪形大汉,她根本没有胜算。
郑兰漪此前虽然能手刃那些山匪,但那不过是借对方轻敌的心理,加上那些山匪饥寒交迫,瘦得跟猴子一般。
如今,她双腿断裂重新接上,体质大不如前,肉搏的话绝无胜算。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始终蒙着面纱,守在项微与身边寸步不离,防止被窥破身份,话也极少说,给出的理由是防止尸臭。
三天前。
驿馆。
屠仲夷手扶长剑,心中思量着北凉的局面,以及自己该如何下这枚棋子。
他目光落在屠晓菁身上,心中有些不满。
妹妹看着他的眼神很奇怪。
那既不是看哥哥的眼神,也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反而带着不屑、轻蔑和恨意。
屠仲夷本就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屠晓菁的任性妄为让他感到不满。
当初她擅自离队失踪多日,让他不得不将潜伏大魏的计划提前。
如今执意带着一个男人的尸体上路,完全不为大局考虑,已经让他的忍耐到了极限。
“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的破事,她爱怎么搞就怎么搞,冲我摆脸色是几个意思?”
屠仲夷心中暗怒。
“屠晓菁,没有我给你兜底,你在大魏弄出那么大的事,你想怎么收场?”
屠仲夷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即便如此,他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让人看不出他在生气。
屠仲夷的目光再次落在屠晓菁身上,她那纤白的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屠仲夷戴着护腕,乍一触碰上去,只觉一股激烈的凉意。
纯银打造的护腕看起来温润光泽,但上手抚摸才知道是多么冷锐。
郑兰漪指尖一颤。
“冷?”他心中一动。
他这妹妹素来娇贵,但他也不吝展示一下好哥哥的形象,话音落下便朝她靠近一步,阻挡寒风。
毕竟今后还需要这个妹妹的配合,他一向不爱与人结仇,更喜欢合作关系。
郑兰漪感到身边阴影笼罩,北凉人的魁梧是有目共睹的。
屠晓菁是个例外,身材娇小玲珑,而屠仲夷正常多了,体型高大,却不似那些守卫的肌肉鼓胀,反倒是颀长挺拔。
皂色衣衫,笔直的小腿紧紧收束在乌黑长靴中,倒有几分中原人的风流。
衣襟袖口,纹着兽纹,束着窄腰的革带上亦是猛兽雕饰,而他身为男子,却生了雪白的一张脸,一抹红润丰盈的嘴唇,比女子还要诱.惑,却不显丝毫女气。
剑眉入鬓,加上那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眸,生生漾出几分原始的野性,用世俗眼光来看无疑是英俊的。
郑兰漪心口划过一丝讽笑。
“沐猴而冠。”她心中暗想。
再怎么衣冠齐整,人模人样,也掩盖不了本质是禽.兽的事实。茹毛饮血的民族,而她的夫君便是死在这些野兽的手里。
屠仲夷的目光落在妹妹白皙的侧脸上,心中却回想起她在大魏所做的一切。
一个高官为她自杀,而她自己,与大魏亲王谢云起里应外合,企图颠覆大魏的朝纲。
尽管计划最终失败了,但她的所作所为与以往那个顽劣不懂事的孩子简直判若两人,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听说那一晚,她看了封信后就变得失魂落魄。”屠仲夷心中暗想。
即便是对他人缺乏兴趣如屠仲夷,此时也不禁感到好奇。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竟然有如此魔力,让这个一向疯癫的妹妹逼死了她亲自驯服的狗,甚至终止了全盘计划。
这时,少女突然轻轻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皇兄自然是待晓菁极好的,只是晓菁贪恋邺城风光,一时不想回家罢了。”她语气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贪玩。”
屠仲夷微微一笑,试图掩饰心中的疑虑。
“晓菁心中可有怨?”他试探性地问道。
“皇兄有酒吗?”郑兰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话锋一转。
屠仲夷微微一愣,随即叹道:“明日就要离开了,不说妹妹你,为兄也真是……不甘心呢。倒是捎了两坛酒,一坛分给了手底下的人,另一坛就让我们兄妹共饮吧。”
他心中明白,屠晓菁的婚事一直是父皇手中的棋子,用来与各国联姻,就算将来回到北凉,也不过是重复之前的命运,用来掣肘各大世家罢了。
她心中有怨他自然理解,但作为北凉的三皇子,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妹妹,你此番也不算无功而返。若能献上所得机密,相信父皇也会嘉奖你的。”屠仲夷试图安抚她。
“父皇……”屠晓菁苍白地笑了下,眼尾的那颗痣平添了几分厌世感。
“妹妹。”屠仲夷突然问道,“你的眼睛下面有痣吗?”
“皇兄是说这个吗?”少女抬手在眼尾轻轻一擦,那一颗“泪痣”消失不见了,原来那只是无意间染上的一点墨渍。
屠仲夷神色微松。
“若你担心回到北凉,父皇会将你再嫁……放心,你是我唯一的亲妹妹,你的婚事,我自然会照看几分。”他继续说道,“北凉的英雄才俊,任你挑选。”
郑兰漪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明白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妹妹”,而在于屠仲夷自己——北凉的三皇子。
“啧啧,年轻一辈的翘楚,蛰伏多年终于崭露头角。”郑兰漪心中暗想,“不出意外,北凉的未来系于此人一身。”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的夫君与这个人,不相上下的出身地位,相同的矜贵高傲,走向的是截然相反的命运呢?
屠仲夷看着妹妹,语气淡淡地说道:
“你不是一直喜欢滕家那小子么。当初与大魏一战,擒杀破虏将军,他当居首功,却什么也没要,独独向父皇求娶你。”
屠仲夷的声音带着一丝讽刺,继续说道:“滕家功高震主,父皇忌惮,当场拒绝了滕家的求亲。去岁,那滕家郎君与旁支小姐定了亲。不过无妨,只是定亲而已——哪怕他成了婚,我也有办法让妹妹成为滕家小子的正妻。”
他的话语中透着一股自信,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擒杀破虏将军?”
郑兰漪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一大段话,她独独想知道这个信息。
“正是那滕小将军的战绩之一。”屠仲夷淡淡说道,“可惜,除了在那场战争中表现出彩,之后的几场战役都平平无奇。你被选为和亲公主后,他更是日夜流连楚馆买醉,一蹶不振。”
屠仲夷似乎对滕家那小子的所作所为充满了鄙夷,语气极尽贬低,但脸上却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
“若是当初妹妹在战场上亲眼看见,也该为你的滕哥哥喝彩。”屠仲夷继续说道,“破虏将军也是一代英雄人物,即便受尽酷刑依旧傲骨不屈,宁死不降。是叫什么名字来着……哦,谢知还。他的心头血还是你滕哥哥亲手接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但郑兰漪知道,北凉人认为人肉是极好的补品,尤其是贵族的心头血,比玉露琼浆都要好喝。
即便是贵族,也改不了这样的陋习。
屠仲夷对这些仿佛未开化的野兽般的行为感到不齿,但他知道,要改变这些,牺牲是必须的。
郑兰漪的袖子下的手攥到发白,面上微微一笑,轻声道:“皇兄,妹妹给您倒酒。”
她举起酒杯,袖口滑落,一截柔荑似雪,笑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妹妹敬你一杯。”她继续说道,“咱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今后妹妹回到北凉,还得仰仗皇兄。”
少女唇角弯弯,烛火下明眸善睐,隐约有几分勾魂摄魄。
“母妃给了她一副好相貌。”屠仲夷心中暗想,“这样的容貌就该去换取最大的价值。母妃将她带到这个世间,不就是为了襄助我吗?”
“当然,我也会给予妹妹应有的尊荣。”屠仲夷心中算计着,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微笑。
看着妹妹的笑脸,屠仲夷心中的疑窦渐消。
耳边传来“咚”的一声,郑兰漪举到唇边的酒杯慢慢放下,唇角的弧度逐渐变得平直。
她素手一倾,这杯酒便被她尽数洒在了那昏伏在桌面上的男子的脸上。
屠仲夷闭着眼,被冰冷的酒水泼了一脸,却没有半点反应。
看来她从项微与那里找到的迷药,果然效用极好,只怕是大象都能毒倒。
郑兰漪明白眼下的自己最需要的就是财物。
屠仲夷看似低调,但这一身衣裳乃至靴子都是材质不菲,若能扒下来卖到黑市,定能卖个好价钱。
郑兰漪遗憾地看了一眼院子里。
好几个彪形大汉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地,不省人事,那坛酒里的迷药,她甚至只放了轻轻一滴。
“一身的腱子肉,若是卖给北凉那些专食人肉的屠夫,只怕又是一笔银子。”她心中暗想。
至于屠仲夷……郑兰漪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冰冷无比。
“若不是我没有帮手,搬不动你,定将皇兄送到那权贵聚集的欢爱场,让高高在上的三皇子尝尝沦为权贵胯.下玩.物的滋味,不要辜负了这一身好皮肉才好。”她拍了拍男子的脸,轻笑着说道。
薄薄的纱滑过屠仲夷的口鼻,一缕兰花香气止不住地往鼻子里钻。
“你不是屠晓菁。”那两瓣紧闭的红唇突然张开一线,吐出冷冷的一句话。
郑兰漪袖口下的手腕突然被用力攥住,男子猛地睁开眼,喉结滚动,一字一句地问:
“你是谁?”
郑兰漪感觉手腕要被他捏断了。
“哥哥,我是晓菁啊。”她强作镇定,看着他的眼睛说,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地动着。
“你是不是吃醉了,在说梦话啊。”她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屠仲夷忽然把她的衣袖往上掀,露出纤细的手臂。他的目光落在妹妹的手臂上,瞳孔骤然紧缩,滑腻如脂的肌肤上,空白一片,没有那鲜艳的一点红。
“你的守宫砂呢?”屠仲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
身为兄长,他却丝毫没有触犯妹妹隐私的羞愧,漂亮的凤眼里沉沉的压着怒。
他的怒火在于失贞少女的贬值,而没有任何身为兄长的关切和爱护,郑兰漪可以确信。
“没有守宫砂。”郑兰漪心中暗笑,“哥哥不是说我喜欢滕家公子吗?”
她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东西,继续说道,“我的身子自然是给了他。”
屠仲夷轻笑一声,缓缓抬起双眸:
“滕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刚刚及笄的女儿。”
郑兰漪浑身血液骤然凝固。
第77章 077
077
意识到被诈后, 郑兰漪根本没有一点点的犹豫。
她一刀捅进了屠仲夷的胸口。
腥热鲜血喷涌,被她用袖子挡住,唯有眼尾飞溅一点。如朱砂泪痣。
忘不掉的是屠仲夷那骤然扩张的瞳孔, 那双眼睛里太多复杂的情绪。
至于他具体是什么情绪, 惊,怒, 惧,怨,都与她无关。
那时心狠手辣的郑兰漪绝对想不到如今的局面。
屠仲夷没有死!她被三皇子和他的手下疯狂追杀, 不得已只能将项微与的尸身埋在途经的雪山之上。
然后一个人长途跋涉,躲着追杀。
屠仲夷那一帮子人却像是嗅着腥味的鬣狗穷追不舍。
她哪里知道,屠仲夷的心脏与常人不同, 寻常人的心脏在右, 他却长在了左边。
原本一击必死的一刀不仅没能杀人灭口, 还给她惹上了一身腥!
屠仲夷跟疯了似的对她穷追不舍。
虽然感受不出, 三皇子对这个所谓的妹妹有多少感情。
但一条命, 加上她捅的那一刀, 不敢想象落到对方手里……会遭遇什么。
郑兰漪打了个寒战。
只不过这种恐惧只是一瞬间, 如今在她心中排在第一位的是。
她要让项微与活过来。不惜一切代价。
他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如果连他,连他都死了。
郑兰漪不知不觉地咬破了嘴唇,血流进嘴里, 尝到一片铁锈腥味。
不。
她一定可以救回他的!-
与此同时, 芊芊正坐在驿馆的浴池中,水刚刚没过她的肩头。
她刚刚结束了一天的事务,正准备放松一下, 却突然想起舅舅的书信还没看。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不穿回衣服, 直接坐在热水中展开书信。
“王女,您的晚膳到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清冷,沉沉,带着一丝克制。
芊芊想了想,认出那是名叫仲夷的侍卫。
原本怀疑他是北凉探子,但转念一想,没有哪个探子会主动送上门来。
“他到底想做什么?”芊芊心中疑惑,但不管他有什么目的,只要放在眼皮底下,就好控制。
她已经吩咐过手下,不必阻止此人的任何行动,只需暗中监视,一旦发现可疑举动,无需上报,就地格杀。
“想不到他能活到现在。竟然还能上到二楼,接替了送饭的工作。”芊芊暗忖,想来是有些过人之处。
大约是她一直没有出声,门外的人又低低地唤了一声:“王女?”
烛火轻轻跳动,芊芊回过神来。
拿过一旁干燥的巾帕,认真仔细地擦干身子,穿小衣,再穿亵裤。春衫轻薄,套在最外面,垂下长长的系带。
“嗯,我知道了,你撤下去吧,我没有胃口。”她淡淡地说。
她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倒也不觉得饿。忙起来就忘记了吃饭,等想起来时夜已深了,便算了。阿母以前也时常如此,她不知不觉中也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王女。”那人声音更低了些,听上去竟有一些忧郁,“多少吃一些吧。您今天只吃了些点心,这一路颠簸劳顿,实在是太辛苦了。属下实在担心您的身体会吃不消,还是多少用一些吧,免得伤了身子。”
这关心的语气让她感到莫名其妙。
“也是陛下特意叮嘱属下的,陛下对王女的饮食非常挂心,嘱咐我务必好好提醒您用膳,不能有一丝疏忽。”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恳切,低声补充道。
“王女,属下或许有些话僭越,但这些话也是出于对陛下旨意的遵从和对您的关心。在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他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您。他不愿看到您这样忽视自己,或许王女自己并不觉得,但是对某些人来说,您的安康就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
芊芊系着衣带的手指倏地一紧。
指节微微泛白。那些被刻意压制的感情瞬间翻涌上来,她闭了闭眼,平息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
“知道了。你放在门口就行,退下吧。”
门外的身影顿了顿,然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属下告退”。门口的阴影随即消失。
芊芊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口,心中疑惑不已。
如果,他是谢不归派来的人,为什么是仲夷,而不是惊羽卫?
惊羽卫不是更能取得她的信任吗?
这仲夷的身份实在可疑,她对他处处防备,也是情有可原。
但如果仲夷确实是谢不归的人呢?
那么他当时在停放皇后尸身的屋子里,与张蚩的那一番交谈,或许只是在迷惑张蚩,而无意间被她和兄君窥见。
他竟然能放任张蚩用化尸水毁掉皇后的“尸身”。谢不归知道这件事吗?
如果他知道,并且是他的授意……难道之前他对先皇后的爱若珍宝都是作秀?谢不归早就知道她活着了吗?之后种种,都是为了挽回她而做的戏?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可真是下了血本!
而谢不归是否欺骗了她,都建立在仲夷对她说的话是真是假的前提下。
如果他真的是谢不归的人,就说明局势一直都在谢不归的掌控之中,他从未沉沦,从未动摇,这是何等可怕缜密的心思?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芊芊便觉得连骨头都在隐隐作痛,那种悲凉和郁怒,像是锋利的刀切割着她的心脏。
往好一点的方向猜想。
如果仲夷骗了她……他并不是谢不归派来的人。
如果他骗了她,且另有图谋,那么这个人,非除不可了。
许是心绪起伏太大,她禁不住弯下腰,轻声咳嗽起来。
咳得太厉害,跨出浴桶时,没注意到脚下的那一滩水渍,突然一滑,她手忙脚乱地想要抓住什么支撑物,一慌之下抓到了一个富有弹性的东西。
紧接着腰上一紧。
那只手在碰到她的腰后立刻松开,改为向上扶住了她的肩背。
“金风。”视线里映入一张英俊的面庞,剑眉斜飞,红唇紧抿,她心中一惊。
不,是仲夷!
意识到他们两个的姿势,芊芊放在他胸口的手立刻改为推,用力地把他从身前推开。
“谁允许你碰我的!”她怒斥道。
紧接着,“撕拉”一声——
谁也没料到,她那松松垮垮地拢在身上的轻薄衣衫,竟然像脆弱的纸片一样,瞬间从中撕裂开来。
那一瞬间,仿佛一只蚌壳被无声地打开,露出里面最柔软、隐秘的部分。
衣衫从胸口到腰肢骤然分开,女子的肌肤如同浸过羊奶的玉,白得晃眼的肌肤上,一滴水珠沿着肚脐缓缓滑落,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伸出,“啪嗒”,那颗水珠被男人稳稳地接在了手掌心。
第78章 078
078
在那个瞬间, 几乎是他伸出手,接住那滴水珠的同时,一阵剧痛从腿弯传来, 他闷哼一声, 整个人栽进了浴盆中。
就在即将被男人看光的一刹那,芊芊果断出腿, 猛然一脚将他踹进了水里。
水花四溅,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男人一时不备, 半个身子浸入水中,狼狈不堪。
然而,芊芊并未就此罢手。
她迅速扯过一条披帛, 毫不犹豫地套住了他的脖子, 披帛在她的手中逐渐收紧, 仿佛一条致命的蛇。
此刻, 芊芊正跨坐在他的腰间, 散着湿润的长发, 系着外袍, 穿着亵裤,纤细雪白的腿紧紧夹住他的身体。
她的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谁准你进来的?”她冷冷地问道, 声音如同寒风刺骨。
他们的脸靠得很近, 鼻尖几乎相触,呼吸交织在一起,彼此可闻。
“以下犯上, 该杀。”
男人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视线落在她脸上, 眼尾泛起潮红,额头青筋暴起。
窒息感和疼痛一起涌来,但他却没有丝毫反抗的迹象。
芊芊皱了下眉,心中有一瞬间的迟疑。
不仅是对他毫不反抗的疑惑,更是因为这张脸实在太像金风了。
还有他的眼神,极为熟悉。
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种奇异的粘腻和阴暗,仿佛在说:“来吧,融化到我怀里吧。”这种眼神,她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
芊芊突然松开手,心中一阵悸动。
她被水打湿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脸,指尖细腻地摩挲着,仿佛在确认什么。
“没有破绽……”
她喃喃道,掌心下是均匀的皮肉,薄薄的一层皮肤包裹着骨骼,轮廓分明。
他的头发散落下来,黑色的侍卫服勾勒出他充满力量感的肌肉轮廓。
“方才,你一直在劝我用膳,说了那么多体贴的话……究竟是你主子关心我,还是你关心我?”
芊芊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如呢喃,呼出的气息仿佛带着某种危险的诱惑,像极了那盛开的罂粟花。
“属下不敢。”
他闭上了眼睛,像是不敢与她对视,苍白的面容上,耳朵下方泛起一抹潮.红。
水渐渐凉了,空气中弥漫着凉意。
“泡久了,对身子不好。”他喉结动着,低声提醒,语气中透着关切,“王女大病初愈,还是要注意身体。”
他的手轻轻搁在她的腰侧,手指张开,不敢贸然触碰。
芊芊突然心生一计,嘴角勾了勾。
“抱我。”
她淡淡地说,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什么?”他似乎有些错愕。
“我让你抱我,听不见吗?”芊芊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他喉结滚动得更加剧烈,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抱我去床上。”她再次开口,嗓音在这充满了水汽的空间显得格外暧昧。
“我脚扭了。”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果然,这句话一出,他没有任何犹豫,大手立刻握住她的腰。
哗啦啦,半桶水洒落在地。
湿漉漉的男人抱着湿漉漉的女人走向床榻。
她实在太轻了,仿佛没有重量,像一片纸片。
方才,映入他眼帘的并不是晶莹的皮肉,而是她身上一道又一道淡淡的粉色伤痕,遍布在她的肩膀和小腹,如同蝴蝶的花纹。
每一道裂痕都昭示着曾经的破碎、伤痛和绝望。
她就像是从茧中挣扎重生的蝶,是一场无疾而终的雨,是握不到手里的灿灿星风。
“为什么?”
他将她抱起,轻轻放在床上,随即半跪在地,哑声问道。
屋内弥漫着淡淡的桃花香气,与空气中残留的水汽交织在一起,透着一股潮湿的凉意。
芊芊的目光穿过他,望向窗外,窗外月色朦胧,树影婆娑,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你想问,为什么我没有杀你,对吗?”
芊芊收回目光,眼神中带着一丝戏谑。
男人抬起头,漆黑的眼睛里透着虔诚与渴望,仿佛在膜拜神龛中的神女。
他的脸庞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银色反光,愈发显得颈侧的发丝黑而浓密。湿漉漉的下巴不断往下滴水,衣衫也早已湿透,身后留下一串水渍。
他苍白的脖颈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是她刚刚勒出的伤,也是她赐予的“项圈”。
那红.肿的痕迹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暧昧。
“给我上药。”
她淡淡地说,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然而,这四个字却让他的喉咙一紧。被她勒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像有一条毒蛇正在盘踞,缓缓收紧身躯。
屋内,烛火轻轻跳动,映照着两人一坐一跪的身影。
药油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与女子的体香混合在一起,一阵阵地往鼻子里钻。
给人抹药油是一项技术活。
他半跪在地,将她的脚搁在大腿上,然后一点点按摩着皮肤,让药油充分吸收。
烛光下,她的肌肤显得格外白皙细腻,仿佛一碰就会留下痕迹。她的骨头真细,一只手就能把握住。他小心翼翼,温柔地对待,生怕一用力就会折断。
“你可能不知道,你长得很像我以前很喜欢的一个侍卫。”芊芊的声音带着一丝怀念。
听到“喜欢”两个字,他眯了眯眼,眼底掠过一丝阴沉。烛火的阴影在他的脸上跳动,增添了几分阴郁。
“可惜,他被我亲手杀掉了。”
芊芊继续说道,“因为他背叛了我,偷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还妄想逃离我的身边。所以,我赐死了他。”
“你跟他长得这么像,我都要忍不住怀疑是他回来了,回来找我复仇了……”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在自言自语。
“嘶!”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似乎极度不满在她口中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名字,眼底映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她吃疼,下意识踹了过去,正中他的胸口,他一声闷哼,无端端地带了一丝喘。
她耳上一热。
该死,怎么这么淫.荡。
微微低头,恰好撞上他看来的目光。
他眼神滚烫,压抑着某种冲动。像是下一刻就会迫不及待,沿着她的小腿湿漉漉地舔上来一样。
芊芊打了个寒颤。
下意识要缩回脚,暗道不妙,玩得有点过火了。
他却抓得很紧。
她更用了几分力气,想把腿从男人怀里解救出来,脚踝倏地一麻,芊芊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
衣衫簌簌声响起,是他起身的同时,把她掀翻在榻上。
她一慌之下怒斥。
“放肆!”
笼罩在上方的阴影沉沉地说:“王女还是躺着比较好上药。”
芊芊虚弱的脸上出现一抹红晕,她瞪视着他。
男人一声不吭地从她身上爬了下去,继续抱着她的双腿,开始给她揉着。
打着圈儿。
一圈儿又一圈儿。被药油浸透的皮肤一股一股地传来不容忽视的热度。
这热度透过皮肤传至四肢百骸,脑后更是一阵一阵发麻。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还在她的小腿肚上抹了一些药油。
大拇指恶劣地在她细嫩的皮肤上按揉着,摩挲着,每一根细细的筋脉都被他掐弄。
她舌根发麻,忍不住地打着哆嗦。
不知道是痒,是疼,还是别的什么。
突然,低沉的声音传来:“别咬手了。”
芊芊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正把手背放在唇边咬住,咬出来一道红红的牙印。
大概是怕自己发出一些不堪的声音。
她立刻放开手,恼羞不已。明明一开始是她占尽上风,怎么他倒得意起来了?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极了。
“仲夷。”
她忽然轻轻地喊。
声音带着几分气息不稳的低喘,娇柔得像是能滴水出来。
她在喊别的男人的名字。
那人密密的眼睫低垂,视线隐藏进一片交织的阴影中,并没有回应。
“做我的面首,伺候我吧。”
芊芊的声音带着一丝引诱的意味。
什么?
芊芊敏锐地感觉到腿上那只手僵硬下来,停住。
得到自由的她当机立断,一脚用力踹在他的肚子上,迅速把腿抽了回来。
顺手抓起外袍披在身上,整个人滑不溜秋地滑到床下。
迈开腿的一瞬间她就变了脸色。
该死!他用什么手法给她揉的,她觉得双腿又酸又涨,踩在地上像是踩在云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搞得像是做过好几场酣畅淋漓的一样,她脸色不禁有些难看。
路过他的时候,手腕却被一把攥住。
“你方才说什么。”男人声音低极了,也哑极了。
“王女。你想要我?”
为什么要我。
不难听出他内心的痛苦,纠结和醋意。
她究竟是想要这个拥有旧人皮囊的侍卫,还是要皮囊下的他?
他们相处连一日都不到,肯定只是看上了这个皮囊而已吧?
那么换成任何人披上这个皮囊,都会得到她这样的“特殊对待”,对吗?
芊芊本就是故意为之,她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摆脱他,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哪能真的在这种地方跟他做什么?
“放手。” 她冷冷地说,目光中透出一丝不耐。
男人垂着脸,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阴影,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他微微勾了下唇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声音低沉而缓慢:
“还没有上完药,王女这是要去哪里。”
第79章 079
079
芊芊抿了抿唇, 感受到手腕上那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他的五指紧扣,指尖微微陷入她柔软的皮肤,似乎又怕弄疼了她, 力度稍稍放松了些。
即便如此, 她若想挣脱,仍需费上好大力气。
就在刚才那一番拉扯中, 出了不少的汗,这个澡算是白洗了。
药油的味道一阵阵袭来,本该是刺鼻的气息, 却被空气中弥漫的水汽和皂荚的清香中和,化作一种奇异的幽香,萦绕在鼻尖。
两人的视线在烛光中交汇, 暧昧的气息在空气中悄然发酵。
她感觉到有液体顺着小腿滑落, 不知是药油还是水珠。
烛火映照下, 男子狭长的双眸黑而明亮, 摄人心魄。
既然挣脱不开, 芊芊干脆朝他走了一步, 面朝他坐了下去, 稳稳地落在他的大腿上。
隔着薄薄的布料,几乎肌肤相贴,彼此的温度在瞬间交融。
他微微一怔, 显然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
她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散落, 脸颊轻轻贴向他的胸膛。
隔着衣物,她能感受到他胸膛的宽阔与紧实,甚至能听到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他的身体实在是强壮有力。
其实, 要确定他到底是不是谢不归,只需要轻轻扒开他的衣服, 看看那熟悉的印记便知。
她心中这样想着,手指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革带上,仿佛在无声地试探。
厚而浓密的长发半湿,蜿蜒着垂落在芊芊的肩头,水波般地贴着她的苍白脸颊,仿佛将她整个人包裹在一层神秘的光晕中。
她的面容在昏黄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脆弱而苍白。
谢不归静静地看着她,试图解开革带的芊芊显得有些笨拙。
她的手指在革带上忙活了半天,额头微微渗出汗珠,又是扯又是拽,却始终不得要领。
最终,她像是耗尽了力气,放弃了挣扎,整个人无力地窝进他的怀里,手臂垂落,脸颊轻轻埋在他的胸膛上。
那一刻,她仿佛真的要融化进他的身体里,与他融为一体。
谢不归的喉咙一阵发紧,感受到她的依赖和亲近,他的手臂下意识地环过她的后背,却僵硬得不敢动弹。
他生怕自己稍微一动,就会打破这难得的宁静,甚至让她察觉到自己难堪的反应。
“怎么了?是不是着凉了?”他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芊芊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靠在他身上,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
她心里想着,这样一个暖烘烘的人肉垫子,晚上抱着睡觉应该会很舒服吧。
她的手脚一到夜晚总是冰凉,而此刻,他的体温正好可以驱散她身上的寒意。
“不许动。”她轻声命令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她只想静静地待着,恢复一点体力。
谢不归就这么抱着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心中既感到难受又感到幸福。
难受的是,他不能随意动弹;幸福的是,她此刻正依偎在自己怀里。
忽然,他腹部一阵紧缩,原来是芊芊的手不知怎么抚到了他的腹部,冰冷的手指让他不禁一激灵。
“果然是他。”芊芊不动声色地确认了他的身份,心中暗自得意。
她的睫毛倦怠地垂了垂,一副困得要睡着了的样子。
谢不归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他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困了?我给你擦干,明日还要赶路,先歇着可好?”
芊芊抬起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质问:
“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跟我说话?”
“……是属下僭越。属下这就伺候王女就寝。”谢不归立刻恭敬地回答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你湿答答的,怎么伺候我?先换一身衣服去吧。”芊芊推了他一把,站起身来。
谢不归站在那儿,神情略显为难,低声开口:“属下……”
没等他说完,芊芊感觉喉咙一痒,“咳咳咳……”
他的心猛地一紧,视线紧张地注视着芊芊,生怕她再咳出血来。咳嗽声像是尖锐的刺,刺得他心脏缩成一团。
芊芊捂着嘴,终于平息了咳嗽,缓步走到门口。
她一开门,迎面便撞上了一双深邃的蓝眼睛。
“兄君?!”芊芊惊讶地叫道。
巫羡云靠在墙边,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那双修长的腿随意支着,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芊芊头皮发麻。
该死。他不会一直就守在外面吧……
“兄君,借你衣裳一用。”事已至此,芊芊只能有气无力地问道。
巫羡云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那厮在你房里?”
难道兄君也发现了……他是谢不归?芊芊心中一紧。
“古人云,食色性也,若是王女喜欢,本君可再为你搜罗些可人儿,保管个个年轻力壮。”巫羡云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
“这话说得怎么那么像拉皮条的。”芊芊心中暗自嘀咕。
于是,芊芊微笑着拒绝了。
不一会儿,她拿着干燥的衣服回来,递给谢不归。
他默默地接过去,换好后,低着头站在那儿,高大的身躯却莫名显得有些温顺。
“王女,属下在外面为您守夜。”谢不归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芊芊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小脸,目光中带着一丝玩味地看着他。
“你不提前适应下么?”她意味深长地说道,拉长了声音,“适应下面首的生活。”
谢不归没看她,目光落在地面上:
“那属下……打地铺。”
“……”
他倒是进入角色了,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扮演着一个卑微的侍卫。
临到半夜。
黑暗中响起衣衫摩挲声,一下子惊醒了本就在浅眠的芊芊。不过,她并没有睁开眼睛。
“王女……会有很多吗?”男人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什么?”芊芊一时没反应过来。
“面首。”谢不归的声音低了下去。
芊芊想到她此前不过随口一说,他就默默烧炭,嫉妒到去死……
“不会。”她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坚定。
芊芊缓缓睁开眼,心中思绪万千。
“人生太短了。我为什么要在一个又一个新人的身上重复我已经经历过的事?”
谢不归侧了侧身,望着床榻上那雪白若腻的侧脸,手指无意识地勾勒她的轮廓。
与这个人经历了四千三百八十多个太阳升起、落下的日子,为什么还会有初恋时的悸动和晕眩?
对她的爱意,起初是浅浅的一塘,世事更迭后,终成汪洋,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低声说:
“在这个世上,我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的人。我这辈子最恐惧的事便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她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离开,我却……不在她的身旁。”
芊芊平淡道:“可是,人终有一死。”
室内恢复了安静。
良久。
“我想与她终老。”
“做吧。”
芊芊的声音几乎跟他同时响起。
谢不归眨了眨眼,带着一丝疑惑问道:
“你刚刚说了什么?”
“没什么。”芊芊着恼,一拉被子回应道,“睡觉!”
“你肯定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睡吧。”
芊芊拒绝承认-
院子里,几盏孤零零的灯笼散发出微弱的光晕。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闪进了角落,脚步轻盈而谨慎,仿佛一只潜行的猫。
她在墙角处停下,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迅速从腰间取下一个细长的瓶子,轻轻拔开瓶塞,一股刺鼻的火油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女子的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已经看到了火光冲天、人们惊慌失措的场景。
就在她掏出火石,正要敲击的一瞬间——
“叮铃——”
一声清脆的铃铛声突然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
那人浑身一震,手中的火石掉落在地。
她猛地抬头,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看到。那铃铛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直接在耳边响起。
“叮铃——”
又是一声。
这一次,铃铛声伴随着一道银光划破夜空,直直朝她飞来。
她心中大惊,想要躲避,但已经来不及了。
夜幕低垂,火光跳跃,映照着郑兰漪苍白的脸庞。
她跪在地上,耳边是火油的嘀嗒声。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男子——
巫羡云,那双深邃的蓝色眼睛仿佛能洞察一切,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这位娘子……纵火伤人,”铃铛在修长的手中转动,“是要被处以绞刑的哦。”
郑兰漪心中一紧,想要起身,但腿上一阵剧痛让她一步都走不动。
她咬紧牙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就在此时,一排火光骤然照亮了她的视线,十几个举着火把的汉子出现在她面前。
她骤然战栗,认出这些人是屠仲夷的手下。
“北凉的人!”她心中暗叫不妙。
郑兰漪立刻转身,朝着巫羡云跪下,哭泣道:“大人、大人!求您,求求您了,不要把我交给他们!”
一个长着大胡子的汉子粗声粗气地说道:
“公主。跟我们回去吧。三皇子要见您。”
巫羡云摊开双手,轻笑:
“既然是北凉皇室的家事,本君不便插手。”
他长身玉立,就这么目送少女被蒙住口鼻,泪眼朦胧地绑上了马车。
郑兰漪如同困兽一般,闭着眼靠在软枕上,心中充满了绝望。
“跑不掉的。难道要被那个三皇子折磨而死吗?”
她心中一阵绝望,但随即想到雪地里埋藏的项微与,她眼底爆发出惊人的光亮。
……
就算异于常人,终归是血肉之躯。
屠仲夷被她那一刀几乎要了半条命,整片胸膛缠着厚厚的纱布,碰一下都是剧痛无比。
男子裸着上半身,本是躺在美人靠上,见郑兰漪被带进来,他缓缓坐直了上半身,脸色惨白若鬼,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很好,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伤到我的人。”屠仲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一丝阴冷。
郑兰漪瘦弱的身体微微一抖,她抬起头,打量他半晌,忽然道:
“你怎么不笑了?”
“什么?”屠仲夷一愣。
“你笑起来恶心极了,你不知道吗?一颗满是算计的流着毒脓的心,偏要装出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三皇子你真的是我见过最恶心的男子。”郑兰漪毫不留情地讽刺道。
屠仲夷不笑,郑兰漪反而笑了,那张被刻意装扮得蜡黄可笑的脸上,唇角弯弯地向上提起,笑容竟有一丝凄艳和决绝。
“你在激我杀你?”
屠仲夷的声音冷如冰霜。
话音未落,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摁住郑兰漪的脑袋,狠狠地砸向地面。
“贱.人,敢对少主无礼。”那汉子怒喝道。
郑兰漪整张脸都陷进了泥土里,视线里只剩下屠仲夷那只黑如柏油的军靴。
军靴侧边挂着狰狞的湛亮的兽纹银饰,向她张着兽口,随时准备吞噬她的生命。
风在耳边呼啸,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凄厉哭声,夹杂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仿佛无数骷髅在黑暗中起作摇头舞,阴森而恐怖。
“很可惜呢,郑大小姐,在下暂时不想杀你。”屠仲夷跷着腿,十指交扣于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郑兰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戏谑和好奇:“我很好奇,你一个弱女子,是怎样带着你的情郎穿过那片雪山幽林的?”
郑兰漪紧抿着唇,沉默不语,心中却早已波涛汹涌。她知道,屠仲夷不会轻易放过她,这番话不过是猫捉老鼠的游戏罢了。
屠仲夷见她不答,继续说道:
“如果你能在一天之内穿过那片林子,我放你自由如何?”
郑兰漪心中一动,但随即意识到这绝非易事。
她抬头看向屠仲夷,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怀疑。
屠仲夷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一笑:“你别无选择。”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轻蔑:“北凉不止屠晓箐一个公主,自古以来的公主就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件。”
他的手下们面面相觑,那个打了郑兰漪的汉子忍不住道:
“难道真的要放走这个贱人?”
屠仲夷淡淡道:“这就要看郑大小姐的本事了。”
他的语气平静而自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屠仲夷从小就对奇门遁甲颇有兴趣,早就令术士在各个方位设置了阵法。这些阵法精妙绝伦,即便是神仙来了也难以逃脱。
“把人放进去,就像把一只老鼠放进迷宫。”屠仲夷毫不掩饰他在那片林子里所做的手脚。男子的声音在夜风中飘荡,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更何况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残忍和戏谑。
他的手下们闻言,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们知道,屠仲夷的笑容往往预示着某种可怕的计划。
“难道少主是想生生把这贱人困死在林子中吗?”一个手下忍不住低声问道。
屠仲夷手扶着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看着郑兰漪,目光中充满了玩味。
郑兰漪心中一沉,听着这些人的讨论,她的生死只不过是他们寻找乐子的谈资,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绝境。
屠仲夷在林子里布下的阵法绝非寻常,自己想要活着走出那遍布天罗地网的林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她并没有绝望。她咬紧牙关,眼中闪烁着不屈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必须找到一线生机,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要拼尽全力去争取。
屠仲夷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那就让我看看,为了活着,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吧。”他轻声说,目光中充满了期待和残忍。
……
郑兰漪在林子里已经走了三天三夜,或许更久。
时间在这里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这片幽深的树林吞噬了一般。起初,她还能找到一些浆果和水源,维持着基本的生存。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意识到,这片经过改造的树林,已不复她最初踏入的生机盎然的景象。
她试图寻找出路,但无论怎么走,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四周的景象仿佛被施了眩术,一模一样,毫无变化。
第三天的傍晚,她终于找到了一条小溪,迫不及待地捧起水喝了几口,暂时缓解了口渴。
然而,食物的短缺让她感到一阵阵虚弱,身体几乎无法再支撑下去。
这一天,她试图寻找可食用的植物或果实,但一无所获。
傍晚时分,她已经无力行走,靠在一棵大树下,眼前开始出现许多幻觉。
那些她熟悉的面孔一一浮现:
郑家的那些人,从小一起长大的谢知还,谢家的人,深恶痛绝的韦雪淞,以及一张张被她杀死的人的脸。
“阿姐。”
突然,一声呼唤在耳边响起。
郑兰漪猛地抬头,眼前的景象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青年正站在不远处,一身纯白的道袍,睫如鸦羽,额心点红,如同那轻薄桃花随水流,身影纤长,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仿佛从未离开过。
“项微与。你不是……死了吗?”郑兰漪颤抖着声音,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项微与朝她走来,声音温柔而亲切:
“阿姐,你忘了?是你去南照找到了圣药,救回了我。”
他身上的衣袍很干净,一点泥土都没有沾上,直到他走到面前,郑兰漪才看清他的手中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食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诱人的芳香。
“我给你煮了你最爱喝的汤,来喝一点吧,阿姐。”
项微与半跪在地,声音温柔而亲切,仿佛他们只是在一个悠闲的午后,随意地聊着天。
郑兰漪恍若隔世,仿佛回到了她变成屠晓菁、变得面目全非以前。
那时,项微与总是在庭院里煮好一碗汤,送到她的屋子里,细心地照顾着她。
郑兰漪接过他手里的碗,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肉汤的味道鲜美无比,仿佛是她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汤。
“慢点喝,别烫着。”
项微与伸出手,似乎想要拍拍她的背,但手顿在半空,又放下了。
“你会陪着我吗?不会……再离开了吧?”
郑兰漪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应该说,她从未对他示弱。
她看到项微与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洇出了一点湿痕。
“阿姐,我一直都在你身边。”项微与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郑兰漪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滑落脸颊。
郑兰漪吃完那些肉后,项微与又递给她一壶清水。
水带着一丝甘甜,仿佛是久旱逢甘霖,让她感到一阵久违的满足。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喉咙的干涩感终于得到了缓解。
“谢谢你。”郑兰漪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一直以来,都是你在照顾我……”
项微与微微一笑,温柔地说道:“姐姐,你受苦了。我们回家吧。”
郑兰漪“嗯”了一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伸出手,想要握住项微与的手,触碰到他指尖的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那些被照顾、被呵护的日子。
然而,就在两只手交握的瞬间,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
四周的一切开始扭曲、破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撕裂开来。空气中的温暖和安宁瞬间被冰冷和恐惧取代,幻境如同破碎的镜子,支离破碎。
她看到项微与那张微笑的脸,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脸颊凹陷进去,肌肉撕裂开来,最终变成了一坨血肉模糊的肉饼。
“啊!”郑兰漪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中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腥臭味扑鼻而来,她低头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截枯骨。
那是一只成年男子的手臂,被啃食得残破不堪,上面残留着肉沫,森森白骨暴露在外,缕缕鲜血附着其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啊啊啊啊啊啊啊——!!!”
郑兰漪发出凄厉的尖叫,声音在林间回荡,惊得黑鸦扑棱棱地从树梢飞起,四散逃窜。
她跌坐在地,双手颤抖着捂住脸,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
“这……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绝望。
她怎么会,怎么会吃掉了,项微与的尸体?
突然,一道脚步声不紧不慢地响起,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步步逼近郑兰漪。
一个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颤抖的背影,目光冰冷而无情。
他没有急于上前,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在欣赏一场早已预料到的戏码。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微笑,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酷和自信。
他缓缓走到郑兰漪面前,垂眼看着她近乎崩溃的表情。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仿佛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猎物。
他欣赏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逐渐扩大。
“欢迎回家,妹妹。”
他的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来自地狱的召唤。
郑兰漪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含笑的、温柔的眼睛。
屠仲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