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 水水!”
冉烟连续喊了两声。
池不渝穿一件灰色套头卫衣,即使是在室内,兜帽盖得很紧,站在一个贴着满满当当图纸的白板面前。
听到冉烟的话, 她没有停顿, 仍然背对着她,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 将贴在白板上的几张图纸取了下来。
又自顾自地念叨着些什么。瞥到冉烟了,才心不在焉地回复了一句,
“冉冉你先等一下哦。”
池不渝捏着几张乱七八糟的纸,回到工作台边,坐下,拎起彩铅, 扶了扶自己脸上的框架眼镜,开始埋头改图。
在白纸上唰唰几笔, 又蹙起了眉,看起来不是很满意。
然后又起身。
慢吞吞地拖着步子,捏着几张纸, 跟白板那边几张对来对去, 过一会, 又把纸全都夹在白板上,在偌大空荡的工作室里跑来跑去, 抱了满到下巴上的杂志过来, 一边翻, 一边从上面剪图,一张张剪下来的图, 掉落到桌边,桌下,堆叠在一起,乱糟糟的。
她没有管,还是很忙碌地去翻杂志,时不时扶一下眼镜,去一张张地剪图,剪了几下,又去一些堆在一起的布料里找纽扣,翻乱之后又费心思按原样收起来,拿着纽扣之后去比对塑胶模特上的衣服,发现不对又重新去翻……
冉烟全程注视着池不渝——她已经维持这个状态超过两个小时,不知道在她来之前,她是不是把这几天都过成这样。
从眉山回来之后,池不渝是看得出来的心思重重。
池不渝原本就喜欢热闹。
总是一个人待不太住,一旦闲下来,就想找人逛街喝茶聊天,按照池不渝以前的话来讲,那就是——一个人待着,岂不是连空气都要那么孤独哦!
更何况是有心事的时候?
冉烟几乎没见过,池不渝遇到什么事,自己一个人躲着,不去找任何一个人帮忙,要求自己独自消化的情况。
以至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池不渝遇到困难总是会第一时间求助的,不管是向她,还是向家人。
池不渝伤心的时候就是会伤心的,不会装开心,也不会憋眼泪。
就连那次在乐山——
她见到池不渝躲在楼梯间偷偷伤心,才知道,其实池不渝已经抱着奶奶发气了好一会。
可那天,从眉山回来——
游颖大概是看出池不渝不太对劲,主动提出,要不要回家住几天。
池不渝摇头。
冉烟又问,要不要她陪她住几天。
池不渝当时靠在她肩上,捏着手机,吹了很久的风,轻轻地跟她讲,
“冉冉,你不用担心我。我想一个人好好消化一下这件事。”
大概率,从那天起,池不渝就一直是一个人待着,也一直是维持这个状态——
穿卫衣,戴兜帽,因为懒得弄头发。戴框架眼镜,看得出黑眼圈有点重,应该是没怎么睡过觉。基本素颜,顶多涂一个口红。在住处,在工作室跑来跑去,她在让自己以为自己很忙。
冉烟看到她又抱一堆杂志过来,开始剪图。终于忍不住,抢过剪刀,
“水水你先停一下。”
池不渝被抢了剪刀。
没有恼,只是低着头,直直地伸出手来,很小声地说,“冉冉你还给我。”
冉烟没有还给她。
甚至单刀直入,“你说要一个人消化一下,所以这几天就一直在做这些事?”
池不渝扯扯兜帽的线,闷闷不乐地讲,
“也不全是。”
“那你还做了什么?”
池不渝将兜帽两根线缠到一起,像是思考,好一会,慢吞吞地说,
“给家里大扫除了三次,看了一集《海绵宝宝》看不下去,每天都去真心话大芒果挑芒果,但是没挑到好的,一个都没买,跟妈妈每天打三个电话,问她一日三餐有没有吃好,对了,我还发现,我好像好久都没有写日记了,所以我打开了日记本,从头看到尾,结果只写了一条,就写不下去了……”
声音越说越轻,像是快要沉到乌云里。但下一秒,她似乎发现了这种端倪,很快挣扎着从中飘起。
吸了吸鼻子,朝冉烟眯起眼笑一下,“这样讲起来,我好像还是做了很多事情哦。”
“才怪。”冉烟一句话就给她堵回去。
“才怪的才怪。”池不渝反驳。
冉烟不讲话,只是看她一会,然后又将剪刀还给了她。
池不渝接过去。
咬了咬唇,想接着剪自己手里这本杂志,低了一会头,剪了一下,却剪偏,杂志模特的头被剪掉。
她卡住,手抖了抖。
想继续下剪刀。
用了力,却没有剪下去。
最终,只能缓缓将剪刀放下来,有些颓唐地坐下来,双臂交叠,放在桌上,侧脸枕上去,抬头,在兜帽帽沿下看向冉烟,有些费力地眨了几下眼。
瞳仁里面很快就浮游潮润的光。
瘪了瘪嘴,“冉冉,那个人,怎么会是崔栖烬呢?怎么会呢?”
冉烟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池不渝这几天有多少次怀疑过、自欺欺人过,或者是迷茫过。
她倚在桌沿边,拍拍池不渝的头,“你问过她没有?”
池不渝点点头。
然后又摇摇头,“就那天,问过她到底是不是。”
“之后……”
她抿了抿唇,“之后我们就没联系过了。”
冉烟点点头,“骗了你这么多年,是该让她吃点苦头。”
池不渝差点被她故作凶狠的语气逗笑,但脑子太乱,又笑不出来。
于是只干巴巴地问,“那……那她?”
冉烟瞥她一眼,“陈文燃今天是去看了她一眼。”
池不渝不看她了,用手指戳了戳桌面,捻了捻被剪下来的图纸。
好一会。
还是没有听见冉烟继续往下说。
终于憋不住问,“她怎么样?”
“比你差一点。”冉烟十分简洁地说,“但还活着。”
池不渝“哦”了一声,竭力不掉进冉烟的陷阱,“她肯定还是过得很有规划,按时按点地活着吧。”
冉烟没有说话。
池不渝匆匆忙忙地抬起眼,“难道不是?”
冉烟顾左右而言他,“你先管好你自己,行不行?”
池不渝点点桌面,埋着下巴,像小孩子在说大话,“我这几天过得很好啊。”
“那你怎么不敢见人?”冉烟一针见血。
池不渝点在桌面上的手指停了,缓缓缩到卫衣袖口里去。好半天,才尤其迷茫地说,“我只是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在我们两个这里会变成现在这样?好乱,也好复杂。”
“简单吗?”冉烟抱着双臂,“我不这么觉得。”
池不渝抬起眼来,眼圈瞬间有些发红。
“十几岁的年纪能有多成熟?大家不就是会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冉烟说着叹了口气,隔着兜帽拍她的头,
“两个小朋友而已,这个年纪不都这样吗?没谈过恋爱,没经历过,第一次遇到喜欢的人难免会迷茫,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她到底为什么没有出现?我到底该不该继续喜欢她?这些已经算是天大的难题了。”
“冉冉……”
池不渝在卫衣上蹭了蹭下巴,“你好好哦。”
冉烟笑一笑,很不客气地接受了这番夸奖。过了一会,又问,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我……”
池不渝两只手圈得更紧,她将下半张脸都埋进卫衣袖子上,愣愣望着铺在桌上的纸张,
“其实我,一直都想不通。”
“想不通崔栖烬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不通,为什么三个人,都会是崔栖烬。”
“三个人?”
对,三个人。
第一个人,是wkeinauadqtqb。
在这个人这里,池不渝能看到的是一串字母,是一个头像,是大量的文字,是一个虚拟网络里的形象,是青春期对于第一段爱情的懵懂认知——
她不知道什么才是爱情。
占有欲,分享欲,依赖欲……这些是吗?
后来表姐跟她讲,要区分爱情和其他种类的情感,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你要看,自己对那个人有没有要求。
要求?好像这是对的。
她对班上要好的同学,对冉冉,都是没有要求的。她不会要求她们一定最爱她,不会要求她们一定在第一时间回应她的一切,她不会要求她们一定要在什么时候来见她,她不会要求她们一定给予她很多很多的情绪价值……
那是那个时候的她,对Mine的要求太多了吗?
所以那天Mine没有来?
所以……当她听到Mine突然没有缘由地跟她讲不能来的时候,会很执拗,很生气,很难过,甚至赌气不肯回去,讲自己等不到就会一直等。
所以她坚持要等。
即便外面倾盆大雨,她抱着手里的东西,咬紧牙关,一直站在那个大头贴机的位置,有人进去她就让一下位置,听到里面咔嚓咔嚓拍照的声音,像外面那些雨落到了她心底——之前她已经来踩过点,还想好等Mine来了,她们一定要拍大头贴回去,再贴到各自的手机背后,甚至也已经做过功课,哪几个姿势会显得她比较漂亮……但,如果,如果Mine不喜欢,她也可以让Mine来选。
可是,等到商场关门,等到大头贴机咔嚓咔嚓了一次又一次。保安来赶她,临走之前很好心地问她要不要拍了再走。
她看那个贴满合照的大头贴机,泪眼婆娑地摇头,她没有等到。外面的雨下了好久,她抱着花,穿着那时自己觉得最漂亮的裙子,戴着发卡,带着礼物,在不知道哪一家店循环播放的《普通朋友》里嚎啕大哭,哭到偷偷摸摸化的妆全都花掉,哭到泪眼朦胧,看哪一个人过来都觉得是Mine……
可哪一个都不是。
最后,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呼吸都颤抖,赌气把花,精心准备用来表白的礼物——在这之前她十分单纯,出门之前都喜滋滋的,晚上做梦还梦到Mine收了礼物,回家就会很不小心地发现,她给她送的礼物,是用来说“I love U~”的,那多罗曼蒂克啊。
可那天晚上,那些罗曼蒂克全都变成伤心欲绝,被她扔进商场的垃圾桶。
后来她想,如果那个人,是冉冉。
想必当时她绝不会做出这种赌气的事。
回过头来看,那段关系里,她的确是做了很多闹脾气闹性子的事情。可惜那时的她,并不这样觉得。
她还是对Mine有很多很多要求。她不懂得现实生活中的人很难天生一对,不是一个人生下来所有的坏点优点,就都是另一个人的另一半。十几岁的她不会晓得,爱情并非真的只有“我要”,“我爱”,“我要爱”,“我要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她第一次生出这种情感——一种对另一个人的要求很多的情感。她不知道这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
在她心里,如果Mine对她有要求,她大概率不会觉得是负担,她觉得这是甜蜜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
但是,但是。
Mine从来没对她有过要求。
就好像,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个人在提要求。她要求她给回应,然后她回应。
躺在病床上住院的那几天,她最开始一醒过来,就去看手机,但一整个晚上,Mine只给她发过三条消息。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盯着手机,不甘心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却还是只有三条。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呆呆地看着手机,眼泪不自觉地就淌了下来,滑到下巴,一滴一滴,滴在被子上——那是妈妈听到她住院,怕她住医院的被子不习惯,特意从家里带的粉色泡泡被套。
表姐给她剥橘子,喂到嘴巴边上,很担忧地用手背给她擦眼泪,“怎么了水水?怎么突然流眼泪了,是不是眼睛还是被那根树杈戳到了,所以不舒服?”
姨妈听到这话就坐不住,跑到外面去喊医生,扯着医生过来,忧心如焚地给她检查,听到医生说没事,还不放心,又跟着医生走出去,反反复复地追问。
怎么会这样呢?
池不渝已经不知道自己是难过,还是赌气。她在被子里闷着,不想让自己的红眼睛被爸爸妈妈姨妈表姐发现,她们肯定要很担心。
她还一边抹眼泪,一边想——
等Mine找她了,她也不要马上回复,至少要晾个几天,至少要比她伤心难过的时间更久。她要让Mine给她道歉,要看Mine为她有很多很多着急,要让Mine体会到和她一样的感受。
可是过了半天,她又眨着通红的眼睛想,可是……
怎么会是这样呢?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呢?
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是像姨妈表姐爸爸妈妈一样,希望她好,希望她一直开心,看不得她流眼泪,看不得她受伤,看不得她难过,只希望她能够一直快乐。
而不是像她这个时候一样,第一时间想到“报复”。
也不是像Mine一样,在得不到她回复的时候,始终保持沉默。
为什么是这样的喜欢?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爱?
池不渝不喜欢这样的感受。
但爸爸妈妈总说,只要自己快乐就好。去世的姨妈也说过,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她确信自己喜欢Mine。
可是喜欢为什么会让她这么痛苦?为什么会让她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变成一个很难被填满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一些稀里哗啦的水,每天因为一些文字,一些很小很小的事,就很容易被晃得头昏脑胀,甚至被砸碎……
如果爱情就是这样,那她非常不喜欢这一种喜欢的发生,也不喜欢这一种喜欢带给自己的变化。
而等她开始惶惑地察觉到这一点时,才很缓慢地发觉一件更早发生的事——
从那天开始,Mine就已经彻底消失了。
“所以你们最后的联系,就是止于她发给你的那三条消息?”
冉烟的声音从头顶飘过来,将池不渝带回2024。
池不渝有些手麻,移开下巴,闷着声音,“嗯”了一声,
“刚开始,我是想一定要等她先发给我,挺赌气的。后来,她一直没有发,过了好几天,我真的很气,本来还想找她,结果看到她把群都退了,头像一直没有亮过,也一直没有在线过,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删我。”
“但是那个时候,崔栖烬在你身边?”冉烟问。
池不渝吸了吸鼻子,点头,
“她在。”
“她说代表班上同学来看我,但她每天放学都要来看我,她给我整理我落下那些功课的笔记,她说是班主任让她要这么做,病房里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她总是不讲话。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不会看我。我那个时候真的以为,她只是被老师安排过来的,我以为她很勉强,还喊她回去,说不用每天都来。她没有答应,还是每天都来。”
“但她也不问我到底怎么了,有一次,我躲在被子里哭得眼睛通红,她明明听到了,之后也看到了,但是也会装作没有发现,她以为我不想提起这件事,我以为她对我为什么摔伤,我为什么哭鼻子,都没什么兴趣。”
“这倒很像是崔栖烬的表现。”
连冉烟也这么觉得,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池不渝声音很轻,“我也一直这么觉得的。”
“那你……”冉烟欲言又止。
池不渝看她,抹了一下湿哒哒的睫毛,说话的时候带上了鼻音,
“我那个时候,是怀疑过她们两个人是不是同一个。”
怎么会不怀疑呢?
那些天,崔栖烬天天来她的病房报道。后来池不渝的伤好得差不多,回到班上,蟹老板班长还很惊喜,说她好得这么快。
她才想起问,怎么班主任不让班长来,要派一个文娱委员过来?
蟹老板班长对此表示很茫然。
她提醒蟹老板班长,“不是班主任让崔木火给我整理笔记的哇?”
“怎么会?”蟹老板班长当即就否认,“我没听过这件事啊,而且上次我长水痘在家休着,老班也没让人给我送笔记啊?”
池不渝眨了眨眼,“因为水痘会传染呀?”
蟹老板班长挠了挠头发,“好像也是吼。”
这个怀疑不了了之。
池不渝想,难不成崔栖烬是自己要来看她?要来给她送笔记?怎么会呢?崔栖烬怎么会是那么热心肠的人?
崔栖烬诶。
恨不得离所有人类都十米远的崔栖烬诶。当个文娱委员都要嫌麻烦,并且跟她生闷气但装作自己没有在生气的崔栖烬……
哎?
班上又不是只有这一个班干部,崔栖烬怎么可能被安排这个任务之后,每天还心甘情愿来报道?还对她这么尽职尽责?
而且……
池不渝越想越觉得奇怪——好像在这之前,崔栖烬是有问过她,第一次见网友到底要说什么?
可是,怎么会?
怎么会呢?
池不渝想起自己之前看过的很多动画片,很多电影,也有很多这种剧情,但基本都是误会,都是阴差阳错,但大部分都是搞笑片,最后闹得很难看,很滑稽……更何况,如果她要偷偷这么想下去,岂不是对崔栖烬很不公平?
她怎么可以……因为一个与崔栖烬无关的人,去过度关注崔栖烬呢?
还有,Mine已经彻底消失了,在即将见到面的那一晚抛弃了她。不仅在约定好之后,明明看她那么期待这次见面,每天倒数计时,每天问她那天要穿什么,每个周末都去踩点,想她们到底要去哪里见面,见面之后去哪里玩比较合适……
她看到她将这些期盼、希冀和兴奋,全都兴冲冲地发给她,但最后,她还是没有来见她,也没有给出任何理由,在那之后更没有一次来主动找过她……
她不应该再想到她,也不知道在Mine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待她之前的做法。
更不应该因为一个对她很好、给她整理笔记的人,去联想到一个不爱她的人。
而且,她还是搞不懂喜欢,搞不懂爱情。
好长一段时间,她再看到偶像剧里上演的那些爱死爱活,再看到操场上的同学两人一组偷偷散步,都觉得不太好受。
她要立刻闭上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然后快步流星地离开,像是不快一点走,就会以前陷入爱情的自己,那么笨,那么不好。
仿佛一种习得性过敏。
她不想再回到之前那种陷入爱情的状态,有时候她翻出手机,看到那个灰掉的头像,看到那十分明显的三条消息,还是会觉得好伤心,好难过,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一样恨过一个人,不断地去想为什么当时Mine没有来?鲜逐付
可有时候她又会觉得,是不是自己对爱情的要求太多太自私了,也许那段关系里,自己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她搞不懂,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害怕,下一次遇到爱情时也依然会这样。
那段并没有成型的、结果不太美妙的爱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让她感到迷乱,尝到青春期爱恋的酸涩。
她不想再去体会这些,不想再因为“我爱”“我要”“我要爱”“我要你像我爱你一样来爱我”……而在其中迷失。
她要一直是不会陷入爱情的池不渝,她要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她要像姨妈告诫的那样,一辈子一直最爱自己——
她要从自己身上汲取很多很多,足够让自己不痛苦,也会让自己建立自信的“爱”,她想要恢复成不会对任何人有“要求”的状态。
可她还是想要。她想要有一个人,可以毫无保留地爱她一百个世纪,不因为她的小毛病,小性子,小脾气,而轻易放弃她。
但这实现不了。
她是个恋爱脑。她不想让自己成为恋爱脑。她反反复复,她像一个迷了路的航手,不知道到底往哪个方向去开。
她在这段迷失方向的航程中,认识了很多人。
她认识了崔栖烬的妹妹,余忱星——
她知道,原来崔栖烬没有那么聪明,原来崔栖烬的轮廓没有像她想得那么硬,原来崔栖烬……也会是一个这样笨笨的人,也会在看到她做的事情之后去学她,去做一些笨笨的事来保护自己的妹妹。
她知道,原来崔栖烬喝醉了也会发酒疯,还会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头,会看她生气而像个小孩子一样不敢跟她讲话,会因为看她很兴奋,就勉强同意去跟她当《爱情迷航》的背景板。原来崔栖烬也会跟人吵架,吵架的时候比平时还要幼稚,还要像小娃儿,喝完了酒还会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她又认识了自己的好朋友,冉冉。通过冉冉认识了崔栖烬的大学室友,陈文燃同学——
她们四个成了一种,像三角形一样的关系。陈文燃同学和冉冉两个人一个角。她和崔栖烬一人一个角,互不相让。
崔栖烬在令人迷津的三角形之间往返。
崔栖烬找到她。
——在她因为上大学独自去往的重庆。她们一起吃了很多顿饭,她知道,原来崔栖烬这么喜欢热带植物,原来崔栖烬吃火锅的时候,每种蘸料要按照顺序来放,原来崔栖烬每次吃饭不管吃什么都一定要有顺序,原来崔栖烬真的每次生病都一定要吃芒果,原来崔栖烬也会看海绵宝宝那么幼稚的动画片。原来……崔栖烬也是独身主义者。
——在她因为服装课程独自去往的香港。原来崔栖烬已经长到那么大了,原来崔栖烬也知道麦兜的鱼丸粗面,原来崔栖烬安慰人的时候会像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原来崔栖烬不耐烦的时候也会配合她讲四个胃,原来崔栖烬会一只手拎她坏掉的高跟鞋,另一只手为她准备拖鞋。
——在她同学聚会后喝醉之后乱跑的成都。
她喝醉了,那个反复告诫自己“爱情是屁”的池不渝消失了,而恋爱脑池不渝不听话地跑出来,并且很不听话地问,
“会不会有人爱我一百个世纪啊?”
原来崔栖烬,在看到恋爱脑池不渝跑出来的时候,不会像她一样那么讨厌她。而是会跟胆子很小的恋爱脑池不渝,说,
“也许已经有人爱过你一百个世纪了。”
——在爱情迷航街。
一段短到十分钟可以走完的路,这里有很多开了十年八年之久的店铺,2016年之前它没有名字,2016年以后,它被很多人称□□情迷航。池不渝还是那个迷了途找不到路的人,患有夜盲症,在无数次夜间航行中迷失方向。
崔栖烬找到她,在这里。
第一次,她们成为两条滑稽热带鱼。第二次,她们并排躺在街头马路看初雪。第三次,她们在下过春雨的夜推着轮椅大逃亡。
“那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呢?都是崔栖烬吗?”
二零二四年,爱情迷航街的中段,冉烟靠在桌边,沉默地听池不渝讲完,轻轻地问她。
池不渝没有回答,很迷惘地看向工作室窗外。
已经是夜,最近天黑得有些快,夜灯笼罩,霓虹弥漫。
她记得那一场刚下过不久的雪——记得她跟崔栖烬那天晚上,躺在雪里,像两个小孩子一样,一个要吃芒果,另一个慌里慌张地到处找芒果。
那时候是成都的初雪夜,有人正因为爱情而痛苦万分,哀嚎到好似全世界都只剩下那一个人。而她们两个,却迷迷糊糊地躺在得之不易的雪里面——
池不渝不小心尝到飘到嘴里的雪,讲,“雪好像是甜的哇。”
崔栖烬也真的学她张嘴,尝了一口,讲,“还有点酸。”
那个时候。
除了落在她们脸上的雪,除了因为一个芒果而产生的快乐,真的什么都不剩。
可是酒一醒,雪一停,所有人就都要被装进大人壳子里。而不小心跑出来的那个恋爱脑池不渝,也就会被她这个大人赶跑。
“其实大学毕业那年成都也下过一场雪……”
池不渝说着,然后眨了眨眼。现在是春天,窗外并没有下雪,但她觉得眼睛有点酸,有点涩。
她摘了眼镜,视野变得模模糊糊的,外面的建筑在路灯下泛着很朦胧的白光,像是已经下过一场雪的模样。
“是吗?我不太记得了。”冉烟似乎回忆了一会,才很遗憾地表示。
“我记得,因为那一年我们准备毕业旅行的呀。”
因为那一年,很多人在我的耳朵旁边说,我们的学生时代要彻底结束啦,池不渝,你还有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没有做哦,好像那个夏天不去做一点什么就很可惜,于是一种类似于要失去什么的惘然若失日益涨满,而我却觉得有一件要紧的事真的从来没有做过。在这之前,我已经不止一次地去想过一个问题——
我对崔栖烬而言,究竟是不是特别的。
于是我鼓足了我整个大学期间积攒的勇气,想要去做一件事。
“而且……”
池不渝吸了吸鼻子,好像那些酸涩已经溢满她的整个呼吸系统,“那一年我们有计划毕业旅行,而原本在那次毕业旅行的计划里,我是打算跟她表白的,但崔栖烬后来突然跟我们说……”
她将兜帽帽檐拉下来,停顿了很久,才尤其失魂落魄地讲,
“她不要去毕业旅行了。”
那池不渝,第一次表白就失败过的恋爱脑池不渝,总是误以为——别人也有那么一点喜欢自己的池不渝……
肯定就又要跑掉了呀-
2024/02/14,多云。
Q:为什么要离崔木火远一点?
A:这是一个真正不能说的秘密。
2024/03/27,晴。显诸赋
Q:池不渝,你为什么总是要在日记本里自问自答?
A:因为,我好像真的是个恋爱脑。所以我好像在反反复复说服我自己……
不要去爱崔栖烬。
第42章 「她的初恋」
陈文燃没有收下那三百二十五块, 而是在离开之前把崔栖烬家里的芒果全都拎走,当作报酬。以至于崔栖烬不得不下楼买芒果。
今夜的爱情迷航街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除了人更多以外。
崔栖烬在烧烤摊看到唱片店老板。人正拎着两串苕皮,毫无形象地在路边啃食,看到她就把腿一伸, 拦住她问,
“怎么样?那唱片她喜不喜欢啊?”
崔栖烬毫不客气, 从她伸出来拦路的腿上跨过去, 很不走心地回答, “我不知道。”
话落,她没想着等人回话,就往真心话大芒果走,听到唱片店老板在她身后扯着嗓子喊一句,
“那你倒是问一问她啊!笨蛋!”?
崔栖烬怀疑这个唱片店老板成日没事做,才会卖出去一张唱片, 都要那么苦心积虑来担心售后。
大概是生意太差。
而且,谁是笨蛋?
崔栖烬想到这个词就蹙眉。
心里不太舒坦, 以至于挑芒果的时候格外挑剔,觉得没有一个是顺眼的。
今夜芒果店里的人也特别多,一个一个, 像进来躲雨的蚂蚁, 围着五彩斑斓的水果转悠。
崔栖烬神色恹恹, 在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芒果里扫视一圈,肩不知道被哪只蚂蚁撞了一下, 力气不大, 她没在意, 伸出手去拿那个被自己看中的芒果,意外间碰到了一只细细凉凉的手——
是手背的位置。
皮温相贴, 有些凉,又有些软。她率先缩了回去。听到耳边仓促的一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瞬间僵了一下背脊,下一秒与她相撞的人惶惑之下也把手缩了回去,发出一声很细微很迷茫的“咦”——
两人同时去看对方。
目光在甜腻的热带水果气息中相撞。
骤然又同时逃离。
像两只发生碰撞事故的蚂蚁,仓皇之下纷纷避开视线,同手同脚地转移了路线。
却又没有马上离开。
笨拙相撞之后都停留在原地,在附近打着转,彻底失去原有方向。
崔栖烬摸了一下自己发干的喉咙,下意识往门口瞟一眼,结果又对上池不渝疑似瞄过来的视线。
又好像没有。
总之,她瞬间避开视线,连身子都转了半侧过去,面对着半边的芒果和一整边的苹果香蕉,一时之间只剩发呆这个选项。
而池不渝也“咻”地一下转过了身,尤其僵硬地与她背对,一声不吭。
她们变成两只沉默的蚂蚁。
过了不知道多久,还是崔栖烬率先开口,她似乎在晃动人影中看到了唱片店老板的身影,于是那一刻像是找到救命稻草,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你喜欢吗?”
说完,又尤其懊恼地绷紧下巴,这样说岂不是她真的承认自己是笨蛋?
“什……什么?”
池不渝大概没听懂她突如其来的一句,很迷茫地问,“芒果吗?”
“也可以是芒果。”崔栖烬看到唱片店老板走了过来。
池不渝在她身后“哦”了一声,磨磨蹭蹭好一会,才讲,
“还可以哇。”
“那……”
一句话还没讲完。崔栖烬就眼睁睁地看到一只手从她身边伸了过去,握住了那颗芒果,装到自己袋子里。
而后,抢走芒果的罪魁祸首露出脸——是那个无所事事成天晃悠的唱片店老板,看到她们两个的姿态,笑到捂肚子,评价一句,
“你们两个,在水果店演背对背空气拥抱啊?”
崔栖烬不讲话。
池不渝也不讲话。
唱片店老板神色古怪,双手抱着被氛围冰冻到的自己,拎着芒果袋子走掉了。
只剩两只背对背的蚂蚁。
她们被摇摇晃晃吵吵嚷嚷的人类挤来挤去,丢了同一颗芒果。
大概是觉得唱片店老板的评价有一点准确。池不渝慢吞吞地转过了身,很突然,小声地来一句,
“其实蛮好笑的。”
崔栖烬瞥她一眼,也转过了身,低头,很认真地开始挑芒果,
“一般吧。”
“我觉得好笑。”
“还可以。”
“我觉得好笑。”
“……你是复读机?”
“我觉得好笑。”
“好吧,我也觉得好笑。”
崔栖烬不得不这样说。
池不渝总算有一点满意的样子,微微昂一昂下巴,很细微地“哼”了一声。
崔栖烬挑一个芒果,看一眼池不渝。
她们站在芒果区域,灯光也都被映成了暖热的芒果黄,她能看到池不渝微微鼓起了腮帮子,脸颊弧度像小孩子一样饱满。
她扶一扶脸上的框架眼镜。看到池不渝也在这之后扶了扶眼镜。
接着,池不渝不知道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手指一缩,很匆忙地掏出手机,另一只手又掏出口红,刚要动作,又看她一眼。
崔栖烬识趣地避开视线。
认真去挑芒果。
挑到一个袋子快装不下的时候,她听到池不渝很别扭地说一句,
“好了。”
崔栖烬说“好”。
然后看到自己袋子里满满当当的芒果,她应该去结账。
但煎熬间,她又面不改色地扯过一个新的塑料袋,刚要抻开,就听到池不渝这边传来“呼啦”的一声——
是池不渝鼓起腮帮子在吹塑料袋。
也是一个新的塑料袋。
池不渝嘴巴红红的,应该是刚补过口红,像一条饱满生动的亲吻鱼。
亲吻鱼看到她望过去,很故意地抖了抖塑料袋,然后朝她摆出凶巴巴的表情,
“看屁啦!”
崔栖烬移开视线。
下一秒看到自己手里的塑料袋,不知为何,又很突兀地笑出声。
“笑屁啦!”
池不渝又来了,很凶的语气。
“哗啦啦啦~”
崔栖烬笑得止不住。
“你还笑!”
池不渝的语气听起来是真的很生气,可池不渝自己凶完了,还要憋不住笑,扑哧一下,憋住,又更大的一个扑哧。
扑哧扑哧,像吹泡泡。
吹完了,还要故意用胳膊用力撞她一下,不痛,麻麻的。
她笑一下,她就撞一下。
她这几天都没有笑得像现在这样过。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像是溺在水里一样难过,觉得天都塌到眼皮之外,觉得一睁眼身体里被悲哀填满。
但是一碰到她,又像个只是在闹别扭的小孩子。
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这几天……”
崔栖烬说到一半又止住。很懊恼地发现这大概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因为池不渝撞她的动作慢慢停了。
半晌。
她才看到池不渝挑到一颗芒果,装进去,语速很慢地讲,
“陈文燃同学说,你这几天都没有去工作?”
崔栖烬默认。
“正好在空档期。”
池不渝“哦”一声,“那她还说你每天不收拾家里,就躲在阳台看电视,一只手拿芒果,另一只手拿啤酒,像个刚退休的孤寡老人。”
“你不要听她乱说。”崔栖烬觉得陈文燃有些过度夸张,“她刚刚建议我跟你卖惨,说你很容易心软,看到路边骗钱的乞讨者都要去扫她们的二维码,好让你心软就原谅我。”
“我警告你哦!”池不渝不太满意地强调,“我可是不会这么容易心软的。”
崔栖烬看着池不渝,没有讲话。大概在冉烟和陈文燃看来,她们就像两个吵了架的小孩子。但她还是不想嘻嘻哈哈带过去,她察觉到池不渝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喊过她的名字。
池不渝在生气。
但……
池不渝大概率不知道,到底怎么才能生一个人很久很久的气。
池不渝是笨蛋。
崔栖烬想到这里。池不渝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
“我看你倒是蛮喜欢讲实话的哇?”
“撒谎不是好事。”
崔禾教过她的道理,原来有时候也能派上用场。
池不渝拎着两袋满满当当的芒果,盯她,好一会,
“那你卖惨了不呢?”
崔栖烬也看自己——
随意穿出来的拖鞋,睡衣外面套着的松垮外套,没洗就出门的脸,架在鼻梁上的高度数眼镜,乱糟糟被鲨鱼夹束在脑后的发,好几天没有心思吃饭,以至于出门前照镜子还是没有血色的唇……
难道要她承认她根本没有意图要卖惨,而是这几天就是把自己折腾得这么惨?
而且这有很惨吗?
“卖了。”
崔栖烬不假思索地说,并且没有波澜地拎起了两袋芒果。她撒了谎,她等下就给自己道歉。
“是吗?”
池不渝没有怀疑她的诚信度,鼓了鼓腮帮子,
“虽然是应该的,但你给我耍了心机,小心我要生气。”
然后拎起两袋芒果,往结账那边走,兜帽下的两根绳晃来晃去,看样子是真的因为她的心机而生气。
崔栖烬也拎着两袋芒果,犹犹豫豫地跟在她身后。
她们身后是来不及补货,以至于空了一大半的芒果柜台。有个迟来的客人在后头嘟囔——今天芒果怎么卖得这么好?
结完账。
走出真心话大芒果,外面还是人来人往的爱情迷航街,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夜似乎格外繁乱,像她们各自都乱糟糟的心境。
她们马上要分道扬镳。
崔栖烬头一次很踌躇。她摸不准池不渝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也不知道自己贸然跟上去会不会让池不渝更加生气。
如果现在是刚刚高考完就好了。那她们就只是两个青春期的小朋友,有些事情做起来根本还是会有些冲动。还会在街角遇到拍戏的剧组,变成两条滑稽的热带鱼,热火朝天地吵一架,然后就和好,或者干脆闹掰。
大人总是猜来猜去,怕一步错,就变成步步错。
“池不渝。”
但是,在池不渝转身要离开爱情迷航街之前,崔栖烬还是喊住了她。
她已经许久没有喊出这个名字。
以至于唇齿之间,都因为这个名字而变得有些恍惚。
这一声呼唤很快被吵嚷人群吞没,消逝,像滴落到巨大水潭的一滴水。
池不渝似乎没有听见。
还是在慢慢吞吞地往前面走。
“池不渝。”
崔栖烬又喊了一声。
池不渝听见了,在今夜尤其迷乱的夜风里回头,抿唇,
“怎么了?”
她还是没有喊她的名字。
也许是她让她混乱,不知道在面对她的时候,应该喊哪一个名字。
是她错了。是她瞒她那么久。是她对她总是不诚恳。
崔栖烬一步一步,走过去。
停到一米之外,将手里的两袋芒果伸过去,十分镇定地说,
“换一下吧,我看你不太会挑芒果,刚刚挑的全都是又圆又宽的,吃起来会涩。”
她刚刚注意到,池不渝挑芒果的时候,还是只愿意挑那些看起来比较圆润比较可爱的。实际上那些,才更不好吃。
两袋芒果在夜风中被风刮得哗啦啦地响。
池不渝不讲话,垂了垂睫毛,上半张脸被帽檐阴影盖了一大半,头发从卫衣兜里跑出来,被风吹得乱乱的。
还是像小狮子。
崔栖烬的手心被塑料袋勒得有些痛。她看池不渝不接,也没有拒绝。
低声催促,“我手都酸了。”
池不渝吸了吸鼻子,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得感冒。
“昂~知道了。”
池不渝这样说,然后把两袋芒果换了过来,停了一会,步子挪了一下方向,似乎是要生闷气离开,可下一秒又挪回来,小声地说,
“你知道……我们今天不算是正式见面的吧?”
“我知道。”崔栖烬说。
知道你还没有整理好。崔栖烬想。
“但也不是不想见到你。”
池不渝犹犹豫豫,又绕着自己兜帽上的两根绳,吐字很慢地讲,
“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些过去的事情,来面对你。也不知道到底跟你说些什么,以后该怎么相处,到底是把你当成Mine,还是当成崔栖烬,因为在我心里你们之前都还是两个人……”
“像之前的彩叶芋一样?”
崔栖烬第一次以Mine的身份,提起之前的事——那次池不渝因为姨妈去世,而两三天没有上线。
以至于池不渝有些愕然。
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嘀咕着,“有点像吧,但不完全是,不太一样。”
崔栖烬明白了。
拎紧那两袋交换过的芒果,“好的,没关系,等你——”
“但是!”
池不渝语气突然变得抑扬顿挫。
她截断她的话,然后又将崔栖烬手中夺过一袋芒果,塞给她一袋新的,
“现在每个人都一袋甜的一袋涩的,公平公正!”
没等她反应过来。池不渝又扯紧自己兜帽两个带子,在兜帽里鼓着脸,语速很快地说,
“还有,你不可以不吃饭不可以把自己折腾得很惨来让我心软,不可以颓废不可以不工作,不可以不好好睡觉不可以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不可以像现在这样顶着一张白到像鬼的脸说自己来吃涩的水果让我来心疼你!”
像是怕崔栖烬要反驳似的。说完之后,又故意摆出很凶的语气,像侏罗纪的恶龙叉着腰在喷红色的火,
“反正我宣布!以上全都是违规操作!如有再犯!直接扣你一百分!”
一段噼里啪啦的话说完。
池不渝也不管她有没有理解到,“哼”了一声,抬起下巴,拎起两袋芒果,噔噔噔地往街外头走。
背影好像一只怒气冲冲的企鹅。
崔栖烬愣在原地,很久,很久。直到神出鬼没的唱片店老板,突然又出现,将手搭到她肩上,略带惆怅,却十分聒噪,在她耳朵边上讲,
“原来你们吵架了啊?不会是我的唱片推荐得不好吧?不过我早给你说了,就算推荐得不满意也不给退款啊……”
崔栖烬心不在焉。
默默将唱片店老板的手推开,始终凝视着那个慢慢变成小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措了措词,
“她还……”
卡了壳,无声地笑了一下。
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又过了很久,才想到一个词语,揉在唇舌之间,
“蛮凶的。”
“她?凶?这不是挺可爱的吗,等一下,你说的是我以为的那个她吗?”
“对,她。”
我的初恋。
我终于可以坦坦荡荡去承认的,初恋-
池不渝怒气冲冲,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怒气冲冲。
反正,她就是冲回了家。
将兜帽带子松开,照镜子发现原来自己脸都涨红,像气鼓鼓的红色章鱼。
她对此很不满意。
对自己没有化妆就轻易出门的举动,对自己挑芒果没有挑好的行为,更加不满意。
她气不忿儿。
她咬牙切齿。
她朝草莓熊的下巴锤了一拳。草莓熊可怜地哀嚎一声,倒了下去。她扶起草莓熊,一边生气一边给草莓熊一个道歉的抱抱。
然后看到两袋黄澄澄的芒果。
一袋她挑的,一袋……崔栖烬挑的。
提起崔栖烬这个名字还是很别扭。
池不渝不知道到底该喊这个女人崔栖烬,还是崔木火,还是……
麦麦。
麦麦是过去式。
突然又不可思议地变成了现在式。
她这几天找到以前的手机,在聊天记录里翻来覆去,在里面寻找崔栖烬的蛛丝马迹。
不知道是她太笨,还是崔栖烬当时藏得太好。总之,如今再去翻看,她还是觉得好难以置信——
崔栖烬怎么会用菠萝冰冰当头像?崔栖烬怎么会跟她安慰她近视不可怕还用紫薇格格当案例?崔栖烬怎么会同意她那么多无理的要求,每一句话都有回应,连问她今天上了哪些课跟多少个人讲了话都会回答?崔栖烬怎么会跟她看一场讲女同性恋的爱情电影?崔栖烬怎么会跟她网聊到只差一点点就是“网恋”的地步?崔栖烬怎么可能会同意跟一个网络上的她见面?
崔栖烬,崔栖烬。
可是……
池不渝脑子乱得可以织一件毛衣出来。这时,冉烟发了微信过来——
【这是你和崔栖烬上次去的那个酒馆吧?】
【公众号名片:爱情天气预报】
【我们聚餐要去,就看到这期活动下面有前几期的活动记录,有你们初雪那期的】
【这是你和崔栖烬吧?】
然后是一段从活动记录之中的录屏。
池不渝抱着草莓熊,双手撑着下巴,脸颊肉挤在一堆,犹豫着点开了。
应该是珊迪老板那天用DV拍下来记录的,画面很嘈杂。池不渝记得当时酒馆在进行熄灯活动,她和崔栖烬还被当作全场唯一的惩罚对方,喝下那杯爱尔兰之雾,之后……
池不渝滚了滚自己发烫的脸,不让自己想些有的没的。
继续往下看。
冉烟的录屏从头录到了尾,几乎是将长视频里的池不渝和崔栖烬两个人都录了下来。
但池不渝却在其中看到了尤其恍惚的一幕——
是在她离开那扇玻璃窗,捏着海绵宝宝面具,不情不愿地进门接受惩罚之后,全场灯光朦胧悬浊,珊迪老板说——看看今晚两位中奖的幸运之女!
镜头先是转了一下,对到进门的她,她戴厚厚的护耳帽,躲在厚软的红围巾里,朝镜头这边做了个鬼脸。
接着,珊迪笑嘻嘻地,镜头又一晃,去寻到吵嚷人群之中的崔栖烬——
崔栖烬大概没有察觉到自己被镜头对准。
当时她正背对着所有摇摇晃晃的人,面向那扇雾气朦胧的玻璃窗,不知道是还在看些什么,又是在想些什么。
接着画面被放大,应该是冉烟特意放大给她看。
惩罚时间,酒馆里又放出普通朋友,玻璃窗上雾气被划开,有她当时没有察觉到面前之人就是崔栖烬时,向章鱼哥同学询问时写下的两个字:
木火。
在她进酒馆的这段路,已经变得很淡了。
而之后很漫长的几秒钟时间里。
崔栖烬盯着她留下的两个字,在吵嚷人群里,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这两个字中间,添了一个字:
水。
然后又像是心不在焉地将那句话补全,变成了——
金木水火土。
然后画面又被摇得一晃,珊迪在镜头之外,讲“惩罚时间到啦!那位女同学还在爪子嘛!”。
于是那边的崔栖烬像是被吓到,又很快将整行字都擦掉,缩回了手,下意识回过头来,挺直背脊,匆忙挡住了那片雾气之中的字,直直地望了过来——
她从初雪夜望过来,穿过一整个冬,望住今夜的池不渝。
以至于池不渝盯着那天晚上不小心被她遗漏掉的崔栖烬,稀里糊涂地想——
怎么会有人写金木水火土要先在中间写一个水字呢?怎么会有人这样写完又像是要犯了错误一样地擦掉呢?怎么会有人总是记得她稀奇古怪的每一句话,总是一边嫌弃又一边要配合地回应呢?怎么会有人总是那么认真地回应她的想一出是一出呢?
可是,可是。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一个这样的人……
又怎么可能不是崔栖烬?
第43章 「对不起」
四月, 成都的太阳大概每天都要跟乌云打一架。
白天,太阳打赢了,整个成都的色调都会鲜亮一些。傍晚,乌云打赢了, 要让成都下雨, 色调又变暗, 像一张暗房里的老旧底片。
两袋芒果暂时还未吃掉, 崔栖烬的空档期过去, 开始按时准点往返于爱情迷航街,恢复了打卡模式。
就像太阳和乌云打架,也像在中点打卡,四月的偶遇也几近在每一天都发生。
有一天早晨,打赢仗的太阳出来,崔栖烬比之前去迟十分钟去工作室, 看到池不渝迎面而来,打着哈欠, 拖着一个布包,大概是看到她了,池不渝突然止住打哈欠的动作, 绷成一脸严肃的脸, 噔噔噔地拐到楼梯, “咻”地一下跑到二楼。从那天以后,崔栖烬每一天, 都会迟到十分钟。
有一天傍晚, 打赢仗的乌云出来, 雨丝朦胧,崔栖烬没带伞, 只好踏着步子一路小跑,到唱片店楼下的时候,二楼传来一道特气急败坏的嗓门“你等一下!”,崔栖烬在朦胧雨雾中茫然抬头——
池不渝从楼梯口噔噔噔跑下来,把那把昕蓝雨伞塞到她手里头,然后又什么也不说,就是噔噔噔跑上去。崔栖烬迟钝地把那把伞打起来,老旧底片里多了一把昕蓝的鲜亮雨伞,伞面移开,香樟树延伸到二楼,树叶上的水一滴一滴往下滴,啪啪啪地砸到伞面上,变成昕蓝色,空气潮闷,池不渝又从二楼栏杆探头出来,手从袖口探出来,挡在头顶,哼一声——
“明天早上还我吧!”
从那以后,崔栖烬每天下班,路过中点,都会习惯性抬头看一眼二楼。有时候池不渝也会恰好在撑头看她,有时候又不在,不知道池不渝最近是在做些什么要紧的事。于是崔栖烬每天都忘记带伞,再也没有那么讨厌乌云。
来回几天,太阳和乌云停战。
崔栖烬每天带在身上的两个手机,终于有一个响了——
是【拯救崔木火】的群聊。
自从她们从乐山回来之后,这个群聊再也没有过动静,状态很像以前念大学,每次冉烟和陈文燃吵架,四个人也要自动分边站,表面都不私自联系。
但其实,偶尔池不渝也会私下里来问崔栖烬一句——陈文燃同学还生气不?
或者,崔栖烬看到陈文燃的死样,也会迫于无奈,十分不耐烦地去找池不渝汇报情况——陈文燃担心冉烟这几天没有想她。
后来,陈文燃和冉烟分手第六次又和好,总算学会在腾讯会议里开“分手复盘”会议,在分分合合里终于变成稍微成熟一些的大人。
如今。
还是这四个人,位置好似却发生变化。
冉烟在里面发:【最近天气不错,我们要不要出去踏青?】
陈文燃很快附和:【就是,四月份不出门踏青算什么过春天?】
然后开始艾特剩余的两个人。
池不渝没有发言。
崔栖烬打了好几行字,都反反复复地删掉,最后只是枯燥无味地发一句:
【6号天气还可以,天气预报讲这一天的降雨量是0mm】
陈文燃在群里秒回:
【崔栖烬你真的很喜欢看天气预报,做什么都要看一眼天气预报再决定/白眼】
然后又跑到私聊窗口,来敲打她:
【服了,你是不是傻啊崔栖烬】
【别说0mm降雨量了,就算那天下冰雹你肯定也要去啊】
崔栖烬没有回复私聊。
她很执拗地想——如果下冰雹,那还是不要去。不管怎样,她还是希望,那天是个好天气。
之后冉烟又在群里发:【水水可能是还没有看到,她最近挺忙的,夏装要准备上了,经常都不在工作室,在外面跟着表姐跑东跑西】
难怪。
难怪这几天她尝试了提前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提前出门,都没有再看到她。
崔栖烬放下手机。
六点准时下班的时候,看到自己手机里忽然多了一个群,点开一看,最新消息是一条灰底小字的提示——
池水水修改群名为“四月六号踏青青0.0”-
踏青青……不对——
踏青的地点约在一个露营公园。
天气预报没有误判,六号的确是个好天气,又正值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穿着五颜六色的人群成群结队,在绿油油的草坪上撑起五彩斑斓的小营地。
崔栖烬到的时候,看到陈文燃已经在那片人工湖附近占了一个位置,叼着根小布丁在撑遮阳伞,嘴里还嘀咕着什么。
崔栖烬绕了一段路,选择从小草比较少的地方踏过去。
陈文燃一看到她就瞪大眼睛,拿着小布丁指着她,大惊小怪地问,“你怎么气色这么好?”
“还好吧。”
崔栖烬心不在焉地把自己带来的食物和餐布铺开,往四周看了一眼,“冉烟呢?没和你一块?”
“她和水水今天去南边了,等会一起过来。”陈文燃一边打量着她,一边说,“让你卖惨你还化个妆过来,生怕水水觉得你这几天过得不开心是吧?”
“我确实没有那么惨。”崔栖烬懒洋洋地说。
一路,都忍着偏头痛的眩晕感,这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反倒是稍微好一点。她一睡不好,就会犯偏头痛。
今天起床之后的气色确实不好,像大病一场。不化个妆过来她怕自己看起来真像个女鬼,要真是这么出来,也怕池不渝又要叉着腰怒气冲冲地跑过来,到时候又要生她的气。
“那我上次去看到的难道是鬼咯!”陈文燃翻了个白眼。
接着,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凑过来,一只手很随意地搭在她肩上,摸了摸下巴,
“不过也不只是你一个人这样……”
崔栖烬看了一眼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蹙了蹙眉,刚打算推开。
陈文燃又自顾自讲,
“听冉烟讲,水水前阵子过得乱七八糟的,我都还蛮心疼的……”
崔栖烬打算挪开陈文燃的手顿住了,有些犹豫地攥了一下手指,
“她……过得不好吗?”
“何止是不好啊!”
陈文燃语气有些惆怅,搭在她肩上的手狠狠一拍,
“说是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人待着,你想想,水水诶,水水平时不管出什么事,第一时间就找来表姐和朋友来哭哭了,就上次吧,你生病了她在我们群里发的那些语音……”
崔栖烬没有讲话。
攥紧的手指缓慢用力,扣紧指节。也许陈文燃的话里有夸张成分,但她也没有让陈文燃不要继续讲。更莫名的,突然忘记把陈文燃搭在她肩上的手移开。
于是等冉烟和池不渝过来,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陈文燃一边吃着小布丁,一边将一只手搭在崔栖烬背上。
崔栖烬微微低着头,盯着草地,听陈文燃说着些什么,表情看不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们在背着我们偷偷说什么?”
春天到了,池不渝穿旗袍的季节也到了。她拎包包,穿一身很漂亮的青黑色旗袍,很优雅地拿一把配套颜色的扇子。
但她一边说这句话一边飞快地给自己扇着扇子,以至于这句话听上去有些鬼鬼祟祟。
冉烟说,“不知道。”
池不渝“哼”一声,小扇子扑呀扑的,好一会,才瓮声瓮气地憋出一句,“而且她怎么一直没把陈文燃同学的手挪开喔?”
冉烟想了想,看了看那边的两个人,“对崔栖烬来说是有点奇怪,但是也没什么吧?”
“我们来打赌!”
“赌什么?”
池不渝一下把扇子合拢,隔空戳一戳那两个人影,“就赌崔栖烬要过好久才把陈文燃同学的手挪开。”
“你赌多久?输了怎么办?”冉烟对这个赌的兴趣不大,但对池不渝此时此刻的表现兴趣很大,狐疑地问,“你该不会是连陈文燃的醋都吃吧?”
“怎么可能呢!”池不渝嗓门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一嗓子惊到那边。
陈文燃和崔栖烬同时返过头来,看到了她们两个。
崔栖烬像是被这一嗓子惊得醒悟了一般,很不露痕迹地把陈文燃的手从自己肩上挪下去。
池不渝眯了一下眼。
这才昂昂下巴,踩着草坪过去,走了几步,瞥到冉烟的眼神。又用扇子挡着自己的脸,跟冉烟小声地解释,
“我当然是怕你吃崔栖烬的醋,她平时不都不跟别人肢体接触的喔,哪怕是陈文燃同学,她都不是很喜欢,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冉烟笑到差点遮阳帽都掉下来。
她们走到遮阳伞下。陈文燃问一句,“你们刚说什么呢?看着我们两个,表情那么怪?”
池不渝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讲话不像刚刚那么利索,“没有哇。”
冉烟冷不丁地说,“我在吃醋啊。”
池不渝给自己扇了扇风,不讲话。
陈文燃面色古怪,“什么?”
冉烟继续说,“你干嘛没事把手放崔栖烬肩上?”
崔栖烬不太自然地挪开距离。
陈文燃大叫,“你疯了!你是谁!你绝对不是冉烟!你怎么连崔栖烬的醋都吃!”
冉烟慢条斯理地摘下遮阳帽,很配合地翻一个白眼,“对,我是蛇妖行了吧。”
陈文燃不依不饶,“哋!蛇妖哪里逃!”
冉烟追着陈文燃打过去。
两个人瞬间从遮阳伞里追出去,你一句我一句,在太阳底下踩着草坪追着跑。
跑几步大概是累了,扯着手纠缠一番,陈文燃又不知道是指了个什么,冉烟把遮阳帽盖在她头上,跟着她走过去了。
伞下只剩两个人。
崔栖烬看一眼池不渝。
池不渝也看一眼她,耳朵上的珍珠耳环发着亮,像草地里的贝壳。
耳朵尖尖有点红,可能是被晒的。
“今天——”
“你——”
又是两句话撞到了一起。
崔栖烬瞥池不渝鼓起来的脸颊,“今天天气不错。”
“嗯哼~”池不渝这么说。
而后左看右看,看到不远处的一处也有人在露营,几个人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她看了看,也直接坐在了草地上,没有坐营地里摆好的露营椅。
她的旗袍没有很紧致,偏向宽松和休闲款。青黑色,上身是短袖,下身是一条同色系的盖到脚踝上的长裙,还有一双纯黑帆布鞋。
有点酷,有点小性感,又有点可爱。
这样坐着也没有很别扭。
崔栖烬看她放在背后的柔顺长发,看她细瘦的背,看了绒绒草地好一会,最后还是认输,坐在了她旁边。
新鲜草地触感意外柔软,有几个小朋友在周围跑来跑去。
鼻尖有草的清香,日光暖融融的气味,以及池不渝融在其中的发香。崔栖烬觉得,她现在闻起来,像一块有点甜的青草蛋糕。
一块不讲话,不知道还在不在生闷气的青草蛋糕。
可惜这块青草蛋糕不太安分,她一坐下,她就用鞋轻轻撞了撞她的鞋。
崔栖烬挪开。
池不渝看她一眼,表情不太满意。
崔栖烬又挪回去。
池不渝没有再撞她,而只是挪近,纯黑帆布鞋鞋侧轻轻抵住她的。
再也不移开。
好久,慢慢吞吞地说一句,“我看过你这双鞋的。”
“是吗?”
崔栖烬看看自己脚底的这双切尔西靴,被池不渝的帆布鞋抵着,像一个大人才会穿起来的鞋。
池不渝又说了,“在香港。”
很久没有提起香港的事情。崔栖烬有些恍惚,不自觉地提起,
“你后来过得好吗?在香港,一个人。”
说实话她一直放不下心。即便她不太理解,池不渝因为那些说法,就真的去了香港。这在她看来仍然不可理喻。
可是。
她还是担心池不渝。
和在重庆读书的那段时间不一样,那时至少还是学校,学校里有关系要好的室友冉烟,有紧急情况下可以联系的辅导员,再不济……也有她。
可到了香港,那么远的地方,没有同学,没有辅导员,没有家人……池不渝就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池不渝会过得好吗?
从香港回来之后,她不止一次这样想过。也不止一次,在夜里翻来覆去,无意识地拿起手机,发现自己正在浏览机票界面,然后又强制性让自己放下手机,继续翻来覆去。
“不太好。”
池不渝盯着她们抵在一起的鞋,声音有些闷地说,
“我一直觉得,我还没有长大,像个小孩子,在很多事情上,都还是很幼稚。”
“所以你这几天在跟表姐学着自己主理品牌?”
“你怎么知道?”池不渝似乎很意外,这么容易就被她看穿。
“你的心思有时候还蛮容易猜的。”大概是偏头痛的关系,崔栖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犯懒,“被这么多人爱着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池不渝唉声叹气。
说完后,大概是比刚刚稍微要放松一点,手往后撑,望着天,有些迷茫,思忖了好一会,才说,
“我有时候会觉得很抱歉。”
“对家人?”
池不渝“嗯”一声,又看一眼她,很含糊地说,
“我感觉我有时候也蛮任性的,很多时候都不靠谱,让爱我的人都总是来担心我,有时候也可能会因为我的任性觉得不太好受。”
“你总是爱反思。”崔栖烬望着她。
“但每次反思之后,也没有让我变得更像一个大人。”池不渝反驳她,“你不都总是要讲我笨蛋?”
是这样没错。
崔栖烬总是不太理解池不渝的脑回路,总是被迫进入池不渝给她带来的意外。
可是有一瞬间,她又觉得,改变自己,磨平自己的棱角,这种事基本都是由苦痛所带来。大概比起当个聪明的大人……
她更希望她,好好当个被爱着的笨蛋。
“池不渝。”她喊她。
“嗯?”池不渝望过来,“你是不是也要劝我不要没事找事做?”
崔栖烬笑。
然后懒洋洋地单手撑在身后的草地,另一只手伸过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如果你想去做,就去试试吧。”
许久没有做过这么自然的动作。
崔栖烬收回手后,又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她不知道池不渝现在到底要把她当成Mine,还是她自己。
她提起了心脏。
等待池不渝给她审判。
良久,池不渝终于犹犹豫豫地说,“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崔栖烬认真想了想。
抬头看瓦蓝的天,像是卸了一口劲一样,说,“失败了就哭一哭吧,就像你以前一样,暂时当一会笨蛋,再去当大人,也不会死掉。”
她竟然能说出这样体贴的话,连她自己都诧异。于是她没有去看池不渝。
大概池不渝的诧异比她更甚。
好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不远处飘来拉手风琴的声音,池不渝跟着手风琴的旋律轻轻晃起来,晃了好一会,才又轻轻用鞋撞了撞她的鞋底,然后抵住,嘀咕着,
“你过来。”
像命令,又像撒娇。
崔栖烬去看她,觉得她的话很奇怪,“过哪里去?”
池不渝昂昂下巴。
拍拍自己刚刚在草地上铺好的布,“先躺到。”
“头躺上去?”崔栖烬觉得不可思议。
“嗯哼~”池不渝说,“洗干净了的,你先躺到。”
“我为什么——”
崔栖烬不太愿意。
但看到池不渝鼓起来的腮帮子,抿唇,看了看周围草地上零散躺起的人。可能也没有她想得那么不得体?
再将视线收回来。
她再一次在池不渝的视线下认输,认命地躺了上去,铺了两层软布,小草没有很扎,就是贸贸然躺在外面,对崔栖烬来说,很奇怪。
她有些不太自然地动了动腿。
下一秒,头上传来轻软的触感,鼻尖青草气息被湖泊的水汽一吹,闻起来甜味和湿气都加重。
是池不渝,在帮她按头。
先是帮她把眼镜摘了,接着,手指绕着太阳穴,额前,头顶,轻轻地按压,绕圈。
那件事还是没有完全过去。
崔栖烬动了动喉咙,这个视角,她能看到瓦蓝的天,以及池不渝白皙的下巴。
她突然想说点什么。
“池不渝。”
她犹豫着喊她的名字,语速很慢,池不渝给她按头的动作也跟着慢下来。
“对不起。”
她很少用这样不自信的语气,也很少这样紧促,连声线都变得有些艰涩。记得以前,她总是向崔教授和余教授说这句话。
每次说这句话的感受对她来说很不好。因为往往,说完之后,他们会回她一句很标准的“我没有说你这样不对”。真的没有不对吗?可如果她不说的话,他们又会一直望着她不讲话,等她自己开口……可为什么,他们那样亲切,却并没有让她感觉到被宽恕?
以至于她越来越讨厌说这句话。
“对不起。”
她又说了第二句,声线有些不稳。
池不渝听了,应该是听到了,像是特别不习惯似的,手指隐隐往回缩了缩。
半晌。
又特别凶巴巴地把她的下巴扶正,捂住她正看向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她。
掌心软软的,瓮声瓮气地说,
“你学着点,以后偏头痛犯了,这样按一按就会舒服一点。”
视野变暗,崔栖烬许久没有讲话。
好一会。
池不渝犹犹豫豫地动了动掌心,手指挨了挨她的睫毛,顿时像突然被石头卡住的壳类动物,不敢擅自再有动作。
“你……”
不可思议,却又格外茫然格外不知所措的语气,
“你哭了吗?”
崔栖烬在她的掌心下摇头,但没有说话。
睫毛刮过掌心。
池不渝很明显地颤了一下,紧接着,抬起手,似乎要检查。
崔栖烬迅速抬起手。
整条小臂直接挡住大半张脸,微微绷紧下巴,不发一言。
池不渝扯扯她的袖子,“你让我看看不呢?”
崔栖烬吐出一个字,“不。”
池不渝不敢置信,“你真的哭了啊?”
崔栖烬还是很固执地绷紧自己,只说一个字,
“不。”
池不渝抓耳挠腮,“我都还没哭呢!你怎么可以比我先哭!我警告你,你这是犯规,是要扣分的!”
故作凶恶的语气,像是在和她争。实际上她明白,池不渝是不想安慰她让她觉得丢脸,故意这样说。
所以池不渝嘴上这么说,手上却还只是轻轻扯着她的袖子,小心翼翼地,没敢再动。
“我头太痛了。”
几分钟后,崔栖烬绷着声线讲。
“是是是。”池不渝似乎松了口气,刮了刮她的腕心,
“那我来帮你按一按嘛。”
崔栖烬觉得丢脸。
但大概这样僵持下去,会更丢脸。她极为谨慎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然后放下来,死死阖着眼皮,
“池不渝,我要睡觉了。”
池不渝用气音“嘘”一声,大概是没见过她这个样子,又趁她不注意,摸了摸她的睫毛,大概是知道她没有再丢眼泪。
又把手缩回去,继续给她按了按。接着,勉强憋了好一会,突然“扑哧”一声。
崔栖烬绷紧嘴角。
池不渝扑哧一声还不够,还要继续扑哧扑哧,整个人在草地上歪歪倒倒,像个在漏气的企鹅气球。
崔栖烬脸色苍白,没有睁眼,假装自己耳朵突然听不见。
不知道被笑了多久。
池不渝终于慢慢收敛,不过呼出来的气息好像还是在笑。
青草香弥漫,日光融洽。那句憋在心间许久的“对不起”终于说出去,并且得到尤其不一样的“答案”。
崔栖烬几乎快要睡过去。意识下沉之际,她感觉自己坠得越来越深。她感觉到一阵青草味的风咬过她的发,而池不渝帮她从这阵风里把她的头发夺回来。
紧接着,又像是不放心似的。
池不渝将她原本枕在草地上的头,抬到自己腿上来,调整好位置。应该是低头观察了她很久,很淘气地摸摸她的睫毛,手指挨紧她的眼皮,很久都没有离开。
远处的手风琴旋律飘过来,风里似乎有树木草林的气息,让她这一场梦变成低饱和度的宫崎骏漫画。
让陷入午眠中的她格外听话,缩在池不渝腿上,在这个午后变成格外温驯的大人,而不知道到底是何时何分……她感觉到池不渝用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鼻子,唉声叹气地讲,
“跟个小娃儿一样,这也是犯规。”-
崔栖烬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她是被叫嚷声吵醒的——
“快快快!有没有人会游泳啊!”
“她掉下去了!”
“我的天,她跳下去了!”
她被这样的叫喊声惊醒,匆忙之间把盖在自己脸上的布料掀开。很茫然地去看叫喊声来源的地方——
位置就在离她们最近的人工湖,周边的人听到这些叫嚷,都纷纷去望,还有几个人往那边凑过去的,瞬间将附近围得水泄不通。
池不渝呢?
崔栖烬看了看周围,没有发现池不渝的踪影。
她从草地上站起来,一时之间一个踉跄,肋骨被轻轻扯动一下,尖锐的痛感传来。她没有站稳,就急着往那边走,就听到一道特别尖锐而惶恐的声音——
“有没有人可以救救我的孩子!”
崔栖烬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混乱之中只听到了这句话。紧接着,头昏昏沉沉地,拨开人群去看,只看到了一个毅然决然跳下去的背影。
真的有人跳下去了?
池不渝呢?
池不渝呢?
周围又是几道和她如出一辙的惊呼。崔栖烬拨开拥挤的人群,很艰难地走到里面,看清在水底的人之后,耷拉的眼皮瞬间一紧。
紧接着。
在水里紧绷着脸,搜寻小孩踪迹的女人,一身湿透,一不小心连呛了几口水,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几乎没有多想。
崔栖烬加快脚步,剧烈呼吸之下,直接从岸边跳了下去。
四月,湖水的冰凉一瞬间裹过来,侵蚀掉那些被日光加速的晕眩感。
崔栖烬入水之后迅速浮出水面,费力地昂起下巴,维持着呼吸,发浸在水里,朝池不渝那边游过去。
岸上人群吵闹,身后又是扑通一声,又有人跳了下来。崔栖烬没有去管,奋力去看池不渝的动静。
而距离岸边已经较远的池不渝大概看清是她。在水底有一瞬间抿唇,但情况紧急,还是不容许她们在其中进行交流,池不渝急着去捞刚刚落水的小孩。
浑身上下都被浸泡在水里,崔栖烬游了一会,又一阵头晕眼花,却还是努力去寻池不渝,渐渐地,她有些体力不足,又连呛了几口水,朦胧间她看到落水的小孩被池不渝寻到,又交给之后跳下来的人捞回去。
她看到池不渝在水里飘摇的发,看到池不渝鼓起腮帮子憋一口气,朝她游了过来。然后视野逐渐朦胧,逐渐有些看不清。
这时她又连着咳嗽几下,肺部被湖水淹了几口,一阵辛辣瞬间从口鼻之中溢出,逐渐弥漫到整个呼吸系统。
视野湿漉漉的,突然之间,她没有再看到池不渝的踪影。偌大的湖平面几乎空无一人。
这时一阵恐慌从心头升起。她费力地在其中划动着水,哪怕体力此时已经不足够支撑。也许,有什么是比让她在湖里死掉更可怕的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岸边传来陈文燃和冉烟大声呼喊她们两个的声音,好像也急得快要跳下来。她用力挣脱着水面给她施加的引力,模糊间很想要去抓住一个人。
而这时候,巨大的水声出现——
是她被抓住了。
池不渝不知从哪个方向过来,往她身上套了一个浮圈,锢住了她的颈,将她带上了岸。
期间她因为失力,整张脸都被埋进过水面,好几次。以至于一上岸,身体被冉烟和陈文燃递过来的毛巾裹住,但还是觉得冷,觉得僵。
那个小孩大概呛水严重,被抱上了园区的救护车,妈妈连说了好几声谢谢,也顾不上太多,跟上了救护车。
人群逐渐散开。
崔栖烬踉踉跄跄地折着自己脆弱的腰,几乎瘫软在湖边,狼狈不堪,脸被湖水冲刷得只剩下惨白。
池不渝的情况和她相差无几,大概是刚刚救了那个小孩,又用尽气力将她拖上来。也连着呛了几口水出来,浑身湿透,头发湿浸浸的,贴在脸上,颈下。
一时之间只剩下咳嗽,和深入肺部,被湖水溺过的喘气声。
冉烟和陈文燃大概顾及到她们现在来不及回应,脸上急得不行,但都没再说话,只十分利索地帮她们擦着水。
四月日光蒸发着她们身上的湖水,周围很安静,似乎能听到颗粒在蒸发的声音,还能听到两颗心脏惶然跳动的声响。
崔栖烬裹着干燥外套和毛巾,瘫软在草地上,身上的水淋了草坪一地,滴滴答答地往下滴。咳嗽一直没停,像整颗肺都溺毙过,如今上岸,淹过的水再被太阳蒸发,勉强起死回生。
这时。
她听见池不渝,声线很微弱地喊她,“崔栖烬。”
她捂自己痛到无以复加的肺,声线是被呛过水的嘶哑,不知道是不是凭空产生幻觉,池不渝终于喊她名字了?
自从乐山回来之后,池不渝就再也没有喊过她。
这个时候,怎么会?
崔栖烬有些无措,但还是给出回应,“嗯?”
然后又用力掀开眼皮,去望池不渝。
池不渝也失了力躺在草坪上,就在她身旁,不停咳出一些冰凉的水,大概是冷的,裹着毛巾和干外套,还是有些发抖,脸色也还是苍白。湖水从睫毛,从头发上一直滴下来,崔栖烬忽然觉得池不渝像一个正在融化的雪人。
她突然很想要抓住她。在湖里那一刻,就很想要抓住。
天还是一片瓦蓝,没有乌云。不知今天到底是太阳和乌云还有没有在打架。这时,她听到池不渝像是失神地喊,
“崔栖烬。”
她喊她的名字,又一遍。之后冉烟和陈文燃对视一眼,而后默契地停止动作,同时维持沉默,走远几步,注意着她们的动向,但没有再讲话。
“嗯。”等她们走开,崔栖烬应了。
池不渝不依不饶,眼眶边缘逐渐泛起了红,一个字一个字地喊,“崔栖烬。”
崔栖烬笑,笑了几声,又开始咳。大概是肺连着心,她莫名觉得心也跟着痛,被一句呼唤弄得像是泡在酸涩的水里。
“嗯。”
“崔栖烬。”
池不渝很执拗地又喊她一遍,湿漉漉地望过来,眼底的润光比刚刚的湖泊更湿,鼻音很重,像是在哭,又像是惊惶茫然,
“你刚刚不应该跳下来的,你连眼镜都没有戴,而且你不是已经知道……”
池不渝双眼通红,“我现在已经没有在怕水了吗?”
崔栖烬在这一瞬突然愕然。她意识到怕水的海绵宝宝的确已经是过去,而上次池不渝就同她们一起泡过温泉,上次泡温泉时她就有想过原来池不渝已经没有再怕水……
很小很小的时候,崔栖烬就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去海边不能下水,看雪不能尽情地去玩,也十分懂事地遵循这道原则,不贪玩,不让自己出错,最好不要生病,不要给崔教授和余教授添麻烦。长到二十七岁,也该是一个早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一直是一个病秧子,在高度近视没有戴眼镜的情况下是不能贸然游泳就不该下水的年纪,如今,如今,才终于有人教她迟来地体会到一个事实的真相——为什么那次高考,池不渝在自己这里看到她准考证的当下,会什么理智的办法也想不到,直接跑几条街给她送过来。
“对不起,我好像突然忘记了。”
崔栖烬用小臂挡自己湿漉漉的脸。
她应该要笑,可不知道为何从眼睫滴下来的水,为何会是又咸又涩的,一滴一滴,好像眼泪。
“大概是因为,我是个笨蛋吧。”
第44章 「奇怪拥抱」
“崔木火?”
“……嗯。”
“你是不是……”池不渝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很微弱, 不知道是被水呛得太多,还是有些犹豫。
“没有。”崔栖烬否认,语速很快。
池不渝不讲话了。
崔栖烬咳嗽两声,小臂还是盖在上半张脸, 紧紧的, 不愿松开。衣袖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落到脸上, 足以遮挡那些从眼尾滑过又咸又涩的液体。
“我没……咳, 咳,咳……”
崔栖烬又呛出了一些水,一时之间口鼻只剩下辛辣,甚至又逐渐刺得连肺部都扯着痛。
咳了两声,有些慌乱的窸窣声也出现了,像是有个原本像她一样躺在草坪上的人, 很匆忙地直接翻一圈,滚到她身边, 然后又用自己湿漉漉的掌心,锢住她挡在脸前的手腕,声音有些急,
“你让我看看!”
崔栖烬不肯, 僵持之下。池不渝也不松手, 紧紧地攥住她,身上的, 脸上的, 手上的水, 纷纷往她脸上,衣襟, 耳后下落,与自她身上滴落的水,淌在一起,滴在鲜嫩草芽上。
青草香被浇灌得愈发浓湿,日光蒸得水渍发热,崔栖烬脉搏在池不渝柔软掌心轻易起跳。许久,她听见池不渝在快要凝滞的空气里呼出一口气,之后便被难受得咳嗽起来,腕心一跳,犹犹豫豫地松开手,从缝隙之中去看——
白茫茫的日光刺进来,模糊间她只看见池不渝湿答答的脸。
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只看得清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她嗓音嘶涩地问,
“池不渝?你要紧吗?”
池不渝一边咳一边望着她,那只捏住她手腕的掌心久久没有松开,好像是凑近了些,看得出来池不渝自己的眼睛也红红的,但还是盯她,接着,小心翼翼地伸手过来,手指轻轻刮过她的眼梢。
皮温相贴,泪水混合湖水,沁入指腹。
那一刻崔栖烬下意识垂了一下睫毛,试图避开。
而池不渝愣住,半晌,才呆呆地讲,
“你真的又哭了啊。”
一天之内掉了两次眼泪。从懂事起,崔栖烬就没有过这样的体验。眼泪是不好的,是坏的,会让大人生气,觉得这个小孩不懂事。崔教授和余教授的小孩是要懂事的,不能闹脾气,不能耽误他们教书育人。她理应是一个典范,被挂在最高处示人。
“咳嗽刺激的,只是生理性泪水。”
崔栖烬有些生硬地强调,而后又用手背擦了擦自己湿漉漉的眼皮,欲盖弥彰,再去看池不渝边缘泛红的眼,
“你不也是?”
她尝试转移话题。
池不渝看着她。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池不渝的眼睛越来越红。过了几十秒钟,像是要被太阳蒸成两颗红柿子。
偏偏这两颗红柿子,还一声不吭,变得越来越红。
崔栖烬在草地上坐起来,在自己身上翻了翻,发现自己随身带的纸巾都已经被浸透,甚至掏出来之后,轻轻一扯就变成一些又湿又黏的纸沫。
她满手都是乱七八糟的纸沫,有些沮丧,像个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孩童。这时听见池不渝吸了吸鼻子,突然讲,
“要抱抱吗?”
“什么?”崔栖烬的第一反应是疑惑。
像不过脑子,拒绝之后才反应过来池不渝说的是什么。
她顿了一下,没有去看池不渝,
“你该不会是被吓——”
一边说,一边低头看自己手上零碎沾着的纸沫,像是脱不干净,手指捻了捻,只好又空空如也地放回自己的兜里去。
手放到兜里,被湿软的布料裹住。与此同时,一道模糊的身影扑过来,湿淋淋地,不由分说地抱住她——
下巴用力枕在她的颈间,脸埋在她的耳后,双手搂住她的后颈,濡湿的长发贴紧她的体温。有裹着热意的水淌到她的肩上,像眼泪,又不是那么像。
传到耳边的声音格外近,像是抽泣,又像是女人有些艰涩的呼吸。
崔栖烬的手还放在兜里。
一时之间难以反应。而池不渝,在她耳边抽噎着说,
“那我需要,我需要抱抱。”
崔栖烬看到她们的影子,投在鲜绿的草坪上,灰扑扑的,不对,好像池不渝的会更透明,更亮一些。她的更黑。
总之,她们的影子突然之间叠在一起,没有缝隙,像生长在一起的某种灌丛植物,又像某种突然暴露在阳光下的海底植物。
呼吸还淌在颈间,混杂着下落的水。
崔栖烬被池不渝抱得很紧,几乎要被池不渝身上滴落的水,在耳后烫出一个又一个洞。池不渝的体温好像有点低,应该是从湖水里出来太冷。
人类体温低的时候需要互相取暖。
崔栖烬犹豫,微微将手从衣兜中掏出,模糊间她下意识抬起头去望,看见两个遥遥的人,好像是陈文燃和冉烟,也都在看着这边。
她悬在半空的手停了停。那两人又默契地走得更远。
于是。
她悬停在半空的手,终于落到池不渝细瘦的背脊,透过薄薄的,湿湿的意料,触摸到了池不渝微微凸起的骨骼。
“怎么一下子哭得这么厉害啊……”她声线很干涩地说。
池不渝将她抱得更紧。
崔栖烬拍了拍她的背。她甚至突然上气不接下气起来。
池不渝真是一个好奇怪的生物,拍拍背会哭得更厉害,一哭起来就没完没了,还会缩在她怀里,像是一下子变小了似的。她的眼泪好多,把她给她拍背的手都折腾得很酸,把她的眼睛也折腾得很酸。
“我问你……问你一个问题……”
哭了很久很久,池不渝变成一滩快要融化的雪,或者是一团快要蒸发掉的湿气,
“大学毕业的时候,那次我们计划好的毕业旅行,你为什么后来突然要说不去?
崔栖烬没想到池不渝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问这件事,有些惊愕,但还是说,“我那个时候,打算去南美洲的那个环保计划。”
“为什么突然要去?”
为什么?这个为什么说出来,恐怕十分稚气。
崔栖烬抱着池不渝,沉默许久,但还是给出回答,
“你见过余忱星身上那些钉子吗?”
池不渝大概没能马上就联想到两者之间的联系,“之前见过。”
“嗯。”崔栖烬说,“她在进入青春期之后,突然很疯狂地往自己身上打孔,她一向不怎么听话,总是做一些让崔教授和余教授很不满意的事情出来,但是,但是,每次她多打一个孔出来,崔教授和余教授也都不会说什么,不会说她这样做错了,只是会反问她‘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但余忱星和我不一样的,她不会承认错误,她不会说对不起,不过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错,她当然有权决定自己的外表究竟是何表现……”
“但她每次都会跟他们吵架,吵得好厉害,有时候会离家出走,好几天不回家,那段时间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崔教授和余教授也会有很明显的情绪波动,和平时不太一样……”
“那你呢?”池不渝突然问了一句。
池不渝没有再哭了,只是呼吸有些不畅。并且始终如一地抱着她,静静地抱着她。
“我?”
“对,你。你呢?”池不渝好执拗,池不渝好敏锐,“为什么这么长的一段话里,没有你自己?”
崔栖烬目光下落,看到自己手指上沾着的那些纸沫,好像快要被晒干了。
“我在十八岁生日之后跟他们讲不婚,在大学毕业之后跟他们讲我要去南美洲,我的青春期似乎要比余忱星来得更晚一些……”她一片一片地讲那些纸沫碾落,尤其迷惘地说,
“大概这也是我试着在我人生里打过的两个孔吧。”
一个孔是她真正认定的事情,另一个……是她以为他们至少会不太希望她去做的事情,也许他们会挽留她。但她好像忘了,对之前去上海的余宏东,和去哈尔滨的崔禾而言,也许她去南美洲,和留在成都,可能都没有什么分别。她明白不管是真实的孔,还是她说的那些孔,当然都不是什么坏东西。
而对于此,他们总是貌似不反对,但也不支持。以至于她在很长一段时间深陷其中,不得要领,好迷茫。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她也可以跟他们吵一架。长到这么大,她跟人吵架的次数都很少。她还是不懂怎么吵架,其中吵过最多的,吵到被电影镜头记录的,吵到被很多人误会她们是死对头的,吵到被很多人觉得她们不对付的……
也不过是池不渝。
“就只是这样?”
池不渝现在没有跟她吵架,只是在她颈下默默流眼泪,这样跟她讲。
崔栖烬抱紧会跟她吵架、也会让她掉眼泪的池不渝,“嗯,就只是这样。”
“崔栖烬。”池不渝又喊她了。不知道池不渝是不是决定将她当作崔栖烬来对待。
“嗯?”
其实不管池不渝把她当作是哪一个,她都会应的。
“那为什么……后面又没有去?”
为什么没有去?
崔栖烬搓搓自己手上的纸沫,软软的,湿湿的,忽然觉得有一点像雪,她想起2020年年末,成都下过的一场雪——
“我是在那年冬天搬到爱情迷航街的,那个时候,成都下了一场还算大的雪,好像有今年这么大,又好像比今年还要大,落在肩上是软的,租来的房子很小,前面是一间工作室,后面就隔出来当小隔间,摆一张折叠单人床,一张柜,一盆绿天堂,门很窄,有时候我从外面看,觉得好像一个小小的洞窑,或者一个小小的孔。不过,幸好我能带来的行李也很少,刚刚好就能填满这个很小的孔。”
“就只是因为刚刚好?”池不渝应该是有点困惑了。
崔栖烬想,当然是刚刚好。
只不过,在这一场雪之前,是一个燥闷的九月,爱情迷航街飘满了热带水果甜腻的气息,像一个种植着菠萝芒果的热带水族馆。要去南美洲之前的一个夜晚,她踏着烦乱的步子,在一家名为真心话大芒果的店前面停下了脚步。
夜街燥热吵嚷,芒果整整齐齐地摆在外面,一辆蓝色卡车停在路边,好几个人,像好多只蚂蚁忙忙碌碌地搬着纸箱,爬上爬下。一只穿红色polo衫后面印我爱搬家的蚂蚁撑着胖鼓鼓的腰,对一只穿苹果绿帆布鞋的蚂蚁讲——妹儿,这不能怪到我们哈,搬东西,本来磕磕碰碰什么的就免不了的。
而那只穿苹果绿帆布鞋的蚂蚁,大概不擅长与人争辩,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很聪明地知道,要撑住气场,于是撑着凶巴巴的嗓音讲——之前找你们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哇!
看来这只蚂蚁遇到麻烦了。
不过她的表姐姨妈爸爸妈妈呢?怎么在这种麻烦时刻竟然没有人在她的身边?
“池不渝?”
崔栖烬站在路灯下喊一句。
当时的池不渝,初入爱情迷航街的池不渝,回过头来,只那么一瞬间,街头人影像抽帧电影那般穿梭,池不渝悄悄憋红了眼圈,很委屈地朝她瘪瘪嘴,一个字一个字地喊她,
“崔~木~火~”
等她走过去,却又立马叉着腰,恶声恶气地对搬家公司的人说,“你们中途已经加价过好几次了,现在东西又给我磕坏了,你们不光不赔,还不道歉,我等下就在平台投诉!”
像是找到了人撑腰。
战战兢兢地扯着她的袖子,不放开。崔栖烬看了看池不渝拽紧她的手,又看看搬家公司的人,淡淡地讲,
“我有朋友是律师,需要她过来跟你们聊一聊吗?”
两个人站在一块,事情总是能顺利解决。
搬完家,她们蹲在真心话大芒果店门口,池不渝为表感谢,请她吃芒果。崔栖烬不可能这么随便就在路边吃芒果,但看一看自己帮搬完家后已经变得脏兮兮的衣服,很烦躁,但还是陪着池不渝蹲在马路边边,举一只池不渝硬要买给她的甜筒,数经过她们的蚂蚁。
池不渝眨着眼睛问她,是不是真的有律师朋友哦。
崔栖烬十分嫌弃地看池不渝吃脏的嘴巴,转移视线,盯一柱光不太均匀的路灯,目不斜视地递给池不渝纸巾,很敷衍地答,假的,我连朋友都没有。
池不渝好惊讶,过了半晌,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当即把芒果一甩了之,用纸巾恶狠狠地擦自己黄黄的嘴巴,很生气地叉着腰讲——难道我,陈文燃同学,冉冉都不是你朋友啊?崔木火你好烦嘛!
池不渝好生气,池不渝生起气来好麻烦,池不渝又发她气了。池不渝转头就走,气冲冲的,像一只歪七扭八的企鹅,可惜那个时候没有下雪。于是池不渝像一只从南极迷路到成都的企鹅。
崔栖烬跟在池不渝后面,不太耐烦地喊她慢点走不然要摔倒,同时解释——
“池不渝。”
“池不渝,我不是这个意思。”
“池不渝你等一下。”
“池不渝你嘴巴脏兮兮的!”
“池不渝你现在不漂亮了!”
“池不渝你有夜盲症!”
“池不渝你等下又要摔跤了!”
“池不渝……池不渝……池不渝——”
……
那时崔栖烬还没学会道歉。大概她道歉的方式,就是跟在池不渝后面,不停地反复地喊她的名字,像一个坏掉的复读机。
而池不渝生气的方式,也还是一样好笑——就是怒气冲冲地在闷头走路,像是快要爆发的火山,但遇到过马路等红灯的时候,还要刻意等她一会,不让她跟丢。
后来,她们在这条只来过两次的街迷了路,莫名其妙走到了一个马路边,那里有一根电线杆,上面贴满了招租广告,那里还有一个一楼的店铺在招租,卷闸门半开,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里面还有一个很小的房间,像一个小孔。
透过玻璃门,还能看到外头站着两个人,只看得到下半身,看不到头,一个穿苹果绿匡威,另一个穿芒果黄Vans。
苹果绿匡威踩一踩路边的白线,然后怒气冲冲地踢一块小石头,小石头砸到芒果黄Vans上,停在这上面。芒果黄Vans没有动,双手插兜,样子好像很冷酷。
苹果绿匡威踩着小石子,别别扭扭地说,“你是不是明天就要走?”
芒果黄Vans看着那扇半掩的玻璃门,很心不在焉地说,“可能吧。”
“可能?为什么是可能哦?”
“因为……暂时还没想好。”
苹果绿匡威踩一踩地面,“这可不像你,怎么会这么犹豫?明天就是出发日期了,还要这么临时来决定?”
芒果黄Vans还是没有动,“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这我怎么知道哇?”
“也是。”
“不过……”
“不过什么?”
“算了,没什么的。”
苹果绿匡威话没有说清,就又含含糊糊地用鞋底磨了磨地面,而后踩着白线,像只幼鸟一般地跳开了。
芒果黄Vans停了三四秒钟,没有去追问,只是沉默地看这个人一定要踩在白线走的背影,好幼稚,像小娃儿。
又看那扇半掩的玻璃门,在池不渝回头看她之前,偷偷打开手机相机,拍下了上面的招租广告。手机相册里,在招租广告的相片之前,还有一张拍得很模糊的照片——
也是在这里,也是这扇半掩的玻璃门,玻璃门上映着两个人,匆忙之下没有聚好焦,可就是这两个模模糊糊的人……
刚刚好站在那里,将里面那个小孔填得满满当当的。咸主敷
照片是她刚刚趁池不渝闷头看地板时所拍。
让人想起两条曾经在这里被记录过的热带鱼。而刚好,她在盯着这张照片看的时候,就有两个青年从她们身旁经过,嘀嘀咕咕地说一句——原来这里就是爱情迷航街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嘛。
原来,原来。
崔栖烬把手机锁屏,盯自己帆布鞋上那颗被无缘无故踢来的小石子,突然笑了一下,然后跨着步子,莫名其妙的,也学前面池不渝一样踩白线一步一步地走。
路边店铺的玻璃门倒映着她们一前一后的身影,一双苹果绿匡威,一双芒果黄Vans,好像两只刚刚学会走路的鸽子,好滑稽。
原来爱情迷航街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刚刚好……
有两个夏天,她们都在这里迷了路-
“就只是那么刚刚好。”
崔栖烬抱着池不渝,声音很轻地回答。
她有些摸不准自己到底为什么不去,或者,应该说,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把她留了下来。她甚至在报名之前就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只要崔禾或者余宏东一句话,她就会被轻而易举地留下来。可是他们没有。
但她还是留了下来。
不过,她好像有一点害怕,池不渝会再遇到这种麻烦。要是那天晚上她没有闲来无事去爱情迷航街……
那池不渝,要怎么办呢?池不渝,会偷偷躲在真心话大芒果店门口哭吗?
可崔栖烬很嫌麻烦的。
应该不会是因为池不渝。
应该只是,因为刚刚好。
崔栖烬这样想。
身上的水还是在往下滴着,她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手上的那些纸沫。而池不渝正抱住她,很突然地拍拍她的头,手掌心湿湿地,贴住她的头发。语气不知道是警告,还是安慰,
“崔栖烬你是一个笨蛋!”
崔栖烬觉得好累,她不想和池不渝争辩。就好像刚刚那一瞬间,她就已经回到二零二零年的爱情迷航街,跟那时候的池不渝在夏天时吵了一架,又在一个正在下雪的冬天,不知不觉地搬进了那个小孔,看一整条街慢慢更迭到二零二四。
那就当她是笨蛋吧。
“崔栖烬。”池不渝又喊她了。池不渝怎么突然要喊她这么多下?
“嗯?”
崔栖烬拍拍池不渝的头。
池不渝也拍拍她的头,这下倒像是安慰了,就是像安慰一个小娃儿一样,
“还是一个小哭包!”
崔栖烬不承认这一点。明明池不渝这句话还是带有疑似的哭腔说的。池不渝自己才像一个小哭包。
但崔栖烬突然很不想说话。
她不想跟池不渝吵架了。她想跟池不渝和好,就像以前的很多次一样。
而远处的冉烟和陈文燃似乎已经站到腿酸,刚刚过来,一人拖了一条露营椅过去,脸上表情很模糊,好像是有点幽怨。但崔栖烬觉得她们两个在看热闹。
崔栖烬不看她们了。她抱着全身是水的池不渝,突然讲话,
“池不渝。”
“啊?”池不渝应了。
“你只有这一件事需要问我的吗?”崔栖烬说。
“暂时吧。”池不渝在她颈下昂昂下巴,“暂时只问这一个。”
崔栖烬“嗯”一声,“那我还要说一件事。”
“啥子事?”池不渝有些疑惑。
“你应该知道……”
崔栖烬有些难以启齿,特别是瞥到冉烟和陈文燃的身影,于是她不得不,有些不太自然地将下巴压在池不渝肩上,避开她们两个的视线,撑了一会,才尤其懊丧地讲,
“我其实,是一个没有太多眼泪的人吧。”
完全只是因为你,而已。
池不渝好久不说话。像是不这么觉得。又像是自己还没缓过来。
崔栖烬呼出一口气,没有继续强调。因为再说一遍,会显得她像是在心虚。
“嗯,我知道。”
许久,她听见池不渝有些朦胧的声音,带着咸涩的眼泪,混混沌沌地贴到她耳边,“崔木火是人鱼的嘛,眼泪像珍珠啊……”
像取笑,像故意怼她。崔栖烬刚要反驳。又听见池不渝小声地说,
“当然好珍贵的嘛。”
第45章 「温驯动物」
“你们两个, 现在应该和好了吧?”
回去的车上,陈文燃终于憋不住问。
冉烟在开车,听到陈文燃这句话,目光也透过后视镜瞥过来。
崔栖烬和池不渝落了水, 刚刚在太阳下晒了一会也不抵用, 这会坐在后排, 裹着干毛巾, 身上只是不再滴水, 但衣服还是湿哒哒的。
听到这句话。
崔栖烬抬抬下巴,莫名很不自然地去看一眼池不渝。
池不渝也同时往她这边看。
目光延迟一秒,却还是产生碰撞事故。
崔栖烬率先扭开头,听到池不渝在旁边轻哼一声,似乎是不太满意她的躲避。崔栖烬顿了一秒,又将头扭回去, 这下池不渝却没有再看她了。
“本来也没有吵架。”
池不渝一边说,一边把车窗调下, 脸凑到车内日光里吹风,濡湿的发被吹得飘摇,耳朵尖尖稍微有一点红, 后脑勺看起来有点像……
一只迎面吹风的毛绒幼鸟。
“我们是二十七岁, 又不是七岁。”崔栖烬说, 目光收回来,瞥到从副驾驶扭过头来看她们的陈文燃。
陈文燃眯了一下眼, 似乎是发现她刚刚一直在看池不渝, “啧”一声, “我看你们就是只有七岁,七岁还说多了。”
冉烟笑得拍方向盘, 难得和陈文燃意见一致,“对撒,跟两个小朋友一样,吵完架,抱一抱,哭一哭,然后就和好了。”
抱一抱……崔栖烬敏锐地抓住这句话里的关键词。
果然,她们不可能没有看到。
崔栖烬绷紧背脊,手不自觉地插兜,却又在濡湿的布料里发现那些纸沫,她们抱在一起时,她手里也有这些纸沫。
她轻轻捻着这些纸沫,强调,“我那是被湖水呛到了。”
而池不渝听到这句,别过脸来,眯着眼看向她还有些泛酸的眼,扒了扒自己的眼睑,无声跟她做了个口型,
“才~怪~”
像抓住她的把柄,表情有一点小得意。
崔栖烬云淡风轻,假装没有看到。
池不渝又做了个鬼脸,在风里发出一声特模糊的笑。但很快,这声笑被吞进去,池不渝再次别过脸,慢悠悠地吹风,看起来心情是好的。
过一会,陈文燃在副驾驶说,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在乐山那天,就把你们两个推到婆婆家门口那个池塘里去,也不至于让我和冉烟这一阵子都如履薄冰……”
讲到一半,冉烟打开音响,巨大的风吹过来,刮起车外温暖而鲜亮的春天,车内很应景,在放周杰伦旋律轻松的《对不起》。
等到前奏响完,车已经拐过一个路口,像踏进两旁建筑物中间瓦蓝的天,陈文燃和池不渝一前一后,十分默契,在四十码的车里同时扯着嗓门唱——
“广场一枚铜币——”
只唱到这一句,后面的歌词就含糊不清,各唱各的,闹得没人再能听到周杰伦的声音。
以至于冉烟抱怨,“哪年快女重办你们两个就该打包去参加!”
说是这么说,却也没有把恼人的音乐关上。于是陈文燃还能捂着胸口,故意搞怪,表情看起来心很痛地唱,“太多的我爱你让它喘不过气……”
池不渝显然被带动,眼睛笑眯成了一个倒月牙,笑得东倒西歪,却又在这时候十分顺利地接唱,“已经~~”
她们又玩起了接歌游戏。
像在乐山,像在那个问题没有被问出口之前。
崔栖烬一只手手肘撑着车窗,风吹进来,将她的嘴角扬起,她绷紧的背脊稍微放松下来,左手很自然地放在后座皮椅上。
忽然之间,尾指被轻轻碰了一下,触感凉凉的,温温的。
就那么一下,很快就缩走。
好像错觉。
崔栖烬低头,发现始作俑者迅速把手收了回去,在周杰伦的声音里留下一片残影。
甚至还要两只手交叉,抱自己的肩,像在给自己一个欲盖弥彰的抱抱。
见她看过去,池不渝还维持着两只手都抱自己的动作,装作尤其凶恶地昂昂下巴,
“看什么?”
“看你好笑。”
崔栖烬反应很快地说。
可掌心按在柔软皮椅上,尾指不自觉地蜷缩着,反应慢半拍地察觉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是哦!”
池不渝“哼”一声,耳朵尖尖比刚刚更红了,一会,轻飘飘的声音又出现,
“小~哭~包~”-
许是给别人取外号的报应,池不渝从那次公园回来之后开始感冒。
头两天是刀片嗓,后来开始鼻塞,头痛。刚开始她还不信邪,每天坚持戴口罩,要去开手稿会、审版会,去跑面料,硬是一定要自己去跟新品拍摄和模特Fitting。
游颖从她感冒第一天就想让她在家休息。可她坚决不同意,怎么别人一个小感冒什么事都能坚持上阵?她长到这么大才发现,原来自己之前每次小病小痛都要哇哇叫,都要呜呜呜哭丧着脸,嚷嚷着请假休息……怎么她就一点坚持的毅力都没得?怎么她就还是那么娇气?好像没有长大一点点。
二十七岁的池不渝迟来地发现这一点,并且开始对自己发气,发完气又抱着草莓熊,让草莓熊安慰自己。她觉得一直这样当然不行,有的时候也希望其他人可以依靠自己。于是她不听表姐的话,坚持不要缺席。
之前都是自己把手稿和定版弄好,剩下的就交给主理人表姐。可这次夏装两个系列不一样,都是她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跟下来,她从中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哪怕这时候只缺一次位,她都要觉得好可惜。
游颖不太同意她这样带病坚持,试图说服她几次,最后又被她的撒娇说服。
可感冒病毒大概是没办法靠撒娇赶走的。
在模特Fitting后,她的感冒在某一天夜里加重,第二天睡到迷迷糊糊,发现已经是下午,她吓了一跳,急着掀开被子下了床,结果腿一软,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力气,摸摸自己的额头发现好烫……
好像发烧了。
她昏昏沉沉地打开手机,查看自己之前怕自己忙忘掉所以提前记好的日程安排——今天没有日程。
她松了口气。
看到微信里满满当当的消息。
【四月六号踏青青0.0】群里,是冉烟发的:
【水水今天好些了吗@池水水】
下面是陈文燃跟的:
【水水咋子这么晚还没回?】
【平时都秒回的嘛@池水水】
【水水起床咯,中午咯,太阳晒屁股咯】
最近她们都不怎么私聊,都只是在群里说一些有的没的。
池不渝回过去:
【起来咯】
【昨天晚上吃了药,睡到现在】
【快乐星球】群里也有很多条艾特她的消息……
表姐们,姨妈们,爸爸说今天要不要给她炖碗排骨冬瓜汤过来,妈妈说喉咙还是不是像之前几天那样痛,或者是晚点回来吃晚饭,又给她炖之前那个汤汤。
之前刚开始喉咙痛,妈妈就直接提一桶胡萝卜粉葛猪骨汤过来她们工作室。一大堆伙伴,就只有她因为喉咙痛,妈妈就过来送汤喝,还等在她们会议室外面。
那天,她开着会都心神不宁。总是不自觉去看在外面等她的妈妈,妈妈刚染过的头发又白了几根,妈妈好像没有事做,一大早在家里炖一碗汤,过来就只是在等着她,她觉得好心疼。
有一点愧疚。
是不是人慢慢长大,也会慢慢和妈妈疏离起来?她不想和妈妈变得疏离,但她还是突然之间对妈妈那么那么多的爱感到愧疚,好像之前不应该硬要从家里搬出来,证明自己足够独立,而让妈妈伤心。
于是那天,她把那桶汤喝光光。在妈妈满意地提桶离开之前,当着很多伙伴的面,给妈妈一个爱的抱抱,讲,
“我爱你哦妈妈。”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但也还是拍拍她的背,笑骂,“都快三十岁了还这么黏妈妈?”
“四十岁都要。”池不渝昂起下巴说。
妈妈拍她的背,语重心长,“你不要生病就是最爱妈妈了。”
池不渝重重点头,讲自己会照顾好自己。之后,等妈妈回去了,她又发微信在【快乐星球】里讲——
【妈妈我明天回去吃晚饭】
【要再喝那个汤汤】
【你别给我送过来咯,好难走嘛】
之后她差不多每天都要回去吃晚饭,吃完再回住处。但是今天……
池不渝摸摸自己发烫的额头,咬着手指,在群里回:
【今天不回去咯】
【好久没休息,嘻嘻,睡了个懒觉~】
【明天再回去!】
明天应该会好一点吧。她想,原来她也渐渐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还有一条私聊消息。
来自【小哭包】,是早上发过来的一张图片——应该是从室内往阳台拍的,彩叶芋叶片很漂亮,在阳光下呈现半透明的斑斓色。
只有一张图片。
不知道小哭包现在在做什么?
池不渝头晕眼花地滚到被子里,看到群里冉烟回复了她的消息,说这么晚才起来?问她有没有吃午饭,小哭包没有出现。
她看一眼时间,哦,是小哭包的工作时间,陈文燃同学讲过一句名言——不要妄想在她的工作时间找到她!除非你是她的客户!
还讲过一个记忆犹新的案例——
念大学的时候,陈文燃同学和冉烟第一次约会,突然发现自己微信钱不够,急着找崔栖烬借钱应付一下买单,结果因为是在上课时间,崔栖烬像人间蒸发一样,到晚十点之后才回。以至于后来,每次找崔栖烬,她都会集中在一段时间再去。
果然,这个时候崔栖烬没有动静。
池不渝滑了几下,鼓着腮帮子,把手机扔了。过一会,又捡回来,滚烫的手机贴在自己额头上,感觉手机都变凉……
是她的额头烫过了手机。
怎么会有这种事!
她瘪起了脸,忽然觉得好委屈,她把手机拿下来,在微信里翻了翻,想把自己的委屈讲出来,不敢讲在【快乐星球】,怕全家人都赶过来,不想讲在【踏青青】,怕等不到小哭包的消息自己要更加委屈……
她气鼓鼓。她捶草莓熊。她躲在草莓熊背后,瘪瘪地说——啊,好痛!
十来分钟,把被子滚得乱七八糟,想到还是要好好照顾自己,于是很不情愿地拖着出来,洗漱,没有胃口,于是翻到体温计,含在嘴巴里,低头耷脑地开电视,电视机开机声音很吵,好像盖过一点别的声响,她警惕地将音量调到零,开始打量四周——
一两分钟过去,她眼睛都睁得好累,可那个声响始终没有出现。
她狐疑地抿抿嘴里的温度计,心想大概是自己听错。于是又抱着草莓熊,懒洋洋地趴卧在沙发里,将电视机音量再次调大。
电视机声响充盈整个室内,隔着一张厚厚的门飘出去——
崔栖烬站在门外。
要敲门的手悬停在半空中,大概已经僵持超过两三分钟。
另一只手里,是一个临时买来的不锈钢保温桶,保温桶里面,是她中午在爱情迷航街一家餐馆吃午饭,听到老板正跟一个刀片嗓客人讲——雪梨海底椰汤润嗓效果是最好的!
她处变不惊。
没有故意去听,没有故意去记。
却还是在老板十分热情的嗓门下,不得已将配方记在脑海里。
回到家准备午睡。
却又觉得中午好像吃太饱,于是下楼,偶遇到一个菜市场,凑巧遇到雪梨蜜枣海底椰青橄榄无花果……
似乎全都有。
她很冷漠地路过,完全没有要买的意思。可菜市场的嬢嬢太过热情,邀客能力太强,她不得不,提了大包小包回去。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汤已经用小火炖了三四十分钟,香味似乎恰到好处。她甚至已经在清洗和消毒新买来的保温桶,至少已经洗过三遍以上,在她的标准下已经可以使用。
于是她提着这桶一不留神炖好的汤,一不留神就跟过了单元楼门禁,一不留神就站在了池不渝家门口。
犹豫,敲了一下门,里面顿时响起电视机的声响。她突然想起——
池不渝会缺她这一桶汤吗?
池不渝生病了会没有人照顾吗?
池不渝爸爸妈妈姨妈表姐会没有在里面吗?
怎么可能呢。
她想明白这一点,却又迟迟迈不动脚步离开。
并且她十分懊丧地认知到这一点,就这样,与池不渝住处门口挂着的清明驱虫灭菌的艾草僵持不下。
里面电视机声响没有停过。好像是池不渝在看海绵宝宝。
她记得池不渝讲过,生病必看海绵宝宝!
那现在里面有其他人在吗?
崔栖烬对此毫无头绪,犹豫着把已经发酸的手垂下来,要转身,鞋底磨磨蹭蹭地和地板拥抱,打了个转,却又转回来。
还是面对着门,重新抬起了手。
却没有敲到,门就已经被从里面打开。
那一瞬间崔栖烬十分快速地收回手,将保温桶背在身后,很镇定地抬头,便看到表情尤其诧异的池不渝——
裹着被子,嘴里还含着体温计,脸蛋有些发热的潮红,头发乱乱地挤在颈下,讲话的时候体温计一晃一晃,
“崔~木~火~”
好含糊。崔栖烬差点没有听清。
她云淡风轻地点头,不动声色,眼神往室内递了一眼,看不出来到底有没有其他人在,很快又收回。
清了清嗓子。
将背在身后的保温桶推出去,要讲话,莫名其妙又觉得嗓子好痒,咳嗽了一声,才继续往下讲,
“听说喝这个汤对嗓子好。”
点到为止,没有再继续往下讲。
池不渝“哇塞”一声,体温计差点要掉下来,自己却又马上意识到,闭紧嘴巴,眼巴巴地望着她,指了指自己的体温计。
崔栖烬点头,表示理解。又把保温桶往前推了推,
“那我回去了?”
池不渝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
手上动作飞快,让人觉得很混乱。
崔栖烬在门口站了这么久,里面也没有人要出来,狐疑地问,
“你一个人吗?”
池不渝重重点头,又拖着被子,吸了吸鼻子,然后往玄关里面走了走,脸还是红红的,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好吧,你先把体温量了再说话。”
崔栖烬提着保温桶,走进去,看了看,果然没有其他人在。她松了口气,将保温桶放到餐桌,一回头,发现池不渝也跟到餐桌,拿了个米黄色的碗和配套的勺子出来,笑嘻嘻地叼着保温计,看她。
崔栖烬觉得她好笑。
把碗拿过来,保温桶揭开,一勺一勺地舀进去,一阵清润的汤香飘出来。汤还是热的,崔栖烬很满意。
池不渝嗅嗅鼻子,像只小仓鼠,但好像因为重感冒闻不到气味,不太满意地皱皱鼻子,而后又使劲嗅了嗅,脸都瘪起来。
崔栖烬给她盛好一碗,推过去,保温桶盖好,不知哪里来的天猫精灵提醒量体温的时间到了,池不渝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她“呸”地一声,将体温计吐出来。
也不去看这么久才量好的体温。
就接着碗,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吹了几口,抿进去,砸了砸嘴,很认真地给出点评,
“好喝!”
她好像从来都不吝啬夸奖。
“慢一点喝。”崔栖烬提醒,然后松了一口气。
虽然在家里就已经尝过好几遍味道,至少在自己严苛的标准下过了关,可是她还是摸不准池不渝到底爱什么口味的汤。
“晓得。”
池不渝笑嘻嘻地,还晃了一下腿,像小孩子一样,“原来你还会炖汤哦。”
崔栖烬“嗯”一声,“随便学一学。”
说完,她不想再围绕着这碗汤说来说去,又拿起池不渝刚刚吐出来的体温计,就着灯光看了一眼里面的水银,微微蹙起了眉,
“38.2,你发烧了。”
她对池不渝讲。池不渝却突然愣愣地喊她,“崔木火?”
“怎么?”
她看池不渝,发现池不渝也正在看她。或许是说,在盯着她的手看。
她下意识将体温计放下,又将手垂到桌下,避开池不渝的视线,像转移话题似的,讲,
“退烧药吃了吗?”
池不渝摇头,说“等会喝完汤汤再吃”。而后又严肃地眨眨眼,放下勺子,突然像只兔子一样跳开了。
再跳回来的时候,顺势就坐在了她旁边的位置,手里拿一个儿童烫伤贴,和一支药膏,花里胡哨的。池不渝理直气壮地命令,
“把手抬起来!”
“不要。”
崔栖烬嫌弃地拒绝。她不想让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贴在自己手上。
而且……
“不小心烫一下而已,没有到这个地步。”
“才怪!”池不渝不同意,“都多久了,你都做完汤端起到我这里来了,结果那块皮肤还是红的!”
“你视力什么时候这么好?”崔栖烬怀疑。
池不渝“哼”一声,“我什么事不知道啊?”
说完,大概是见她不听话,便自顾自地把她的手抬起来,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撸起袖子,看到手背那处红迹,皱巴了一下脸。
挤出一点药膏,一边给她涂,一边鼓着腮帮子,给她吹吹。
腕心传来药膏清凉的触感,又在冒着热意的呼吸下消解。
池不渝在她面前闷着头,这个笨蛋大概不知道,烫伤,用一个发烧病人的“呼呼”是没有用处的。
崔栖烬盯着她的发顶。
忽然笑出声,而没有一点想要真的骂她笨蛋,想要戳穿她的冲动。
池不渝却对她的笑很不满意,装作凶恶地拍一下她的手,“笑屁啦。”
崔栖烬不笑了。
池不渝又很谨慎地问,“那你这次落水没有感冒哦?”
崔栖烬说,“已经好了,是你拖得太久,不好好养病。”
“切~小病娃儿。”
“你也没有多好,一场小感冒闹到现在还没好。”
“才怪!”
“没有才怪。”
……
池不渝讲不赢她,给她贴好那个花里胡哨的烫伤贴,却没有再跑到对面去,也不跟她再继续拌嘴。而是很费力地伸出手,把放在餐桌对面的碗,慢慢地移了过来,继续眯着眼喝汤。
不知不觉。
她坐在了她身边,然后就没有再离开。
腿还是像刚刚在对面坐着一样,时不时晃一晃,时不时晃到她的腿边,轻轻撞一下,又再分开。
崔栖烬感觉,自己旁边好像坐着一块冒着热气的烤红薯,又像很调皮的树叶,动静好大,哗啦啦的。
崔栖烬不躲,某一次甚至也很想晃回去。可她忍住,她不动声色,她想也许她该回去了,又想——
池不渝会是故意的吗?还是无意的呢?-
喝完汤,池不渝吃了退烧药,萎靡不振地躺在沙发里,要继续看海绵宝宝。
崔栖烬洗池不渝米黄色的碗,洗自己只给池不渝用过的不锈钢保温桶。她忍不了池不渝要晚一点洗碗,也忍不了自己的保温桶要带回去再洗。于是池不渝从沙发边昂起头,眼巴巴地给她讲“谢谢”。
洗完碗,崔栖烬看到沙发上的池不渝——像个小孩子,要在自己额头上贴退烧贴,生病的时候眼皮都撑不开,还一定要看海绵宝宝才可以睡得安稳。
崔栖烬看一眼电视机,不知道海绵宝宝到底演到哪一集。也许她应该离开,但她还是打开池不渝的冰箱,从里面看到几颗猕猴桃,洗了,切了开口,走到沙发前,递给池不渝,
“吃点水果会舒服一点。”
池不渝费力掀开眼皮,“不要。”
“为什么不要?”崔栖烬的手还在滴水,“不要你干嘛要买?”
池不渝抱着草莓熊,抿了抿唇,看一看她,像是破罐破摔,有气无力地讲,“猕猴桃的皮最难处理,而且还吃得很脏,不漂亮。”
崔栖烬了然。
“都这时候了还要担心吃得不漂亮?”
她嘴里在吐槽。
却又耐心地端回去,重新处理,把皮都削掉,切成小块,在上面叉一根根牙签。
池不渝在她身后,小声地讲,
“我大美女诶,拜托,当然任何时候都要讲漂亮啊!”
崔栖烬笑得差点切到手。
然后把安排好牙签的整盘猕猴桃端回去,耐心地讲,“现在可以吃了吧?”
池不渝昂了一下下巴。
刚要伸手,突然又把两只手都缩回去,缩到袖子里面。
抬起下巴,脸皱巴巴的,看她一眼,整个人往草莓熊里缩了一下,不讲话了。
“还不行?”
崔栖烬狐疑地问她。
池不渝眨眨眼,“等下手上有水水……”
“有水水怎么了?”
池不渝哼哼唧唧,表情被额上的退烧贴衬托得格外可怜,
“你喂我不?”
“什么?”
崔栖烬怀疑自己听错。好像生病的池不渝,跟喝醉的池不渝一样难缠。还是说……这原本就是池不渝的本性?
池不渝瘪瘪嘴,“你上次那个,那个住院,我还不是喂你吃芒果……”
提到这点。
崔栖烬毫无应对的办法。
她坐下来,看一眼眼巴巴的池不渝,看一眼猕猴桃,挑了一块看起来切得最整齐,最漂亮的猕猴桃,喂过去。
池不渝直接“嗷呜”一口。
将牙签上的猕猴桃咬下来,嚼几口,似乎是很满意她的听话,拍拍她的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乖乖小娃儿。”
新鲜水果的汁水顺着牙签淌下来,淌到崔栖烬的指尖。她总算明白,池不渝讲的“有水水”是什么意思。
甜腻的气息淌到手指。她轻轻捻了捻,将牙签扔了,又重新挑一块,递给池不渝,很古怪地说,
“你才是小娃儿。”
池不渝不和她吵,懒洋洋地抱着草莓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机里的海绵宝宝,听到她的话,也只是稍稍抬起下巴,来够她喂过去的猕猴桃。
一口又一口。
猕猴桃汁水淌得越来越多,在崔栖烬指间像一张粘湿的网,张牙舞爪地铺开。
今天是个阴天,只开电视机的室内光线很暗,池不渝视力大概不算好,嗷呜一口——
牙签太少,崔栖烬不得不将仅剩的牙签折断,有几块上插的牙签是短短的。于是池不渝咬到了这块,也差一点……
咬到了崔栖烬的手指。
汁水沁甜,手指上传来的触感是前所未有过的柔软,湿润,是池不渝沾满猕猴桃汁水的唇,是高于常人的体温。
像甜蜜的沼泽,里面充斥着某一个夜晚的回忆。
这一秒钟似乎发生了很多事——
崔栖烬仓皇地撤回手,将牙签猛然丢掉,又将手放在膝盖上,放在腰边,最后又干脆猛抽几张纸,擦了擦手上的汁水,又给池不渝递几张过去。
池不渝匆忙嚼了几口猕猴桃就吞下去,目不斜视,盯着海绵宝宝,干巴巴地说一声谢谢,光线昏暗,可耳朵尖尖却还是红得要滴血。
接过纸巾后,擦了擦嘴,又在电视机昏暗光影下,偷偷瞄一眼过来。
等崔栖烬察觉到,看过去。
池不渝又迅速收回视线,手掌心捧住自己的大半张脸,不跟她讲话,也不让她看。过一会,又摸摸自己的耳朵,扯扯怀里草莓熊的耳朵,瓮声瓮气地喊一声,
“崔木火。”
“嗯?”
崔栖烬捧手里只剩几块的猕猴桃盘子,聚精会神地看海绵宝宝和章鱼哥因为披萨而吵架。
“你今天下午忙不?”
池不渝的声音听起来有鼻音,呼吸热热的,从暗暗的空气里流过来,像那仅剩几块的猕猴桃,被酿成粘稠的果酱,在她们之间流动。
“还行。”
崔栖烬没有撒谎。
池不渝“哦”一声,沙发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好像是往她这边稍微移动了一下,只一小下,就停住。
崔栖烬咳嗽一声。
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把那几块猕猴桃喂完。
池不渝的声音继续飘过来,“那你陪我看几集海绵宝宝不?”
猕猴桃的气息继续发酵。
崔栖烬感觉自己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限涨大。她捻捻手指,抬抬下巴,
“可以。”
没必要拒绝一集很好笑的海绵宝宝。
她同意。池不渝这时候又没什么声音了,只是呼吸又放慢了许多,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只是很安静地在看。
过了一会。
她听见池不渝呼出一口气,像一条金鱼在往她这边吐泡泡,热的泡泡,超过三十八度的泡泡,好像空气里也有泡泡在飘。
没有人去戳破。
“你把手打开一点嘛~”
啪嗒一声,是池不渝戳破了第一个泡泡。她好出人意料。
崔栖烬应该要很奇怪地看一眼池不渝,而后很镇定自若地问——为什么?
可是。
大概是那些泡泡飘到她身边,挤压着她可供呼吸的所有氧气。她呼吸顺畅,但却又有一点缺氧。于是她问,
“什么?”
“就是……”
池不渝看过来,大概是因为原本就委靡,这时候的视线越显模糊。她盯着崔栖烬,直勾勾地,像是知道自己看不太清,也知道她知道她看不清,于是干脆顺理成章地盯着她看。
不说话。往她这边挪了挪。
“把手往我这边伸一点,我有东西要给你。”
原来是要给她东西。
崔栖烬松一口气,背脊却莫名绷紧。她将手伸过去。
这时海绵宝宝不知道是播到什么,光线又暗了一个度,隐约间她看到池不渝隐在发下的耳朵好红。
她动动喉咙。
将手伸过去,很坦然。
而池不渝还是盯着她,目光紧紧的,不将她放开,然后朝她努努嘴,大概是示意她不要看。
崔栖烬很配合地移开视线。
只盯着电视机里黄色的海绵宝宝。
手还是伸着,不知道是不是乌云飘过来,周围好黑。又不知过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似乎她对时间的感知能力在这一刻变得好迟钝。
手被拽了一下。
接着,有温热的什么东西扯着她的腕心,她以为是池不渝给她的东西,结果下一秒,她的头发似乎落到她手上,飘摇蓬软。
好痒。
她还没反应过来。
池不渝就扯着她的手翻了一圈,滚到她身边,毛绒绒的头很顺理成章地,砸进她的胸口,下巴埋进她的锁骨,连同头发一起,扎得她好痒。
一时之间,她一只手拿着还没来得及放下来的盘子,另一只手的腕心被池不渝拽得很紧,不知道自己到底先松哪一只手。像是同时被绑架,一边是猕猴桃,另一边……
是池不渝。
而池不渝埋在她怀里,先是不声不响,好一会,又闷声闷气地说,“我之前生病,妈妈都会这样抱着我,和我一起看海绵宝宝,然后……”
停顿了好一会,拽拽她的手,才继续往下说,“然后帮我拍拍背。”
按照常理来说——崔栖烬应该义不容辞地拒绝,把池不渝推开,然后觉得莫名其妙地讲,我又不是你妈妈。
可是。
她听见自己沉默一会,很忽然地说,“你不松开我我要怎么帮你拍拍背?”
池不渝在她怀里抬抬下巴,好像是特别费力地思考了一会,才慢吞吞地说,
“是哦。”
她松开了崔栖烬的手。
于是崔栖烬终于从被绑架中挣脱出来。她低头,看一眼池不渝的发顶。
她看不到池不渝的表情,她还是不习惯与人有如此亲密无间的接触,于是浑身上下都僵硬,仿佛已经变成一具生硬的骨架,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直接碎成灰。貌似这个时候她可以趁池不渝不注意,直接把池不渝推开。
她把手抬了起来。
犹豫间她感觉,池不渝轻轻地,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隔着两层布料,软软地环住了她的腰。
还是没有抬头,还是没有看她。
毛绒绒的脑袋自动寻到舒服的位置,稀里糊涂地说了一句,
“崔木火你好瘦哟,刚刚骨头硌得我的脸都有点痛咯。”
她没办法,她被打败,她承认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千千万万次。
从头到尾,这大概都是唯一一件她可以允许自己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事,也是唯一一件她可以允许自己搞不懂的事。
她被池不渝锢住,无法自主行动。她闻到池不渝的气味。她将手落到池不渝的背脊,感觉自己才是那个正在被驯服的动物。
她给池不渝拍背,从僵硬到放松,不知道过了多久,池不渝似乎已经睡了过去,昏昏沉沉地埋在她怀里,海绵宝宝也不知道到底播到哪一集。
她还是一下一下,隔着布料,将掌心落到池不渝瘦软温热的背脊,一直都没有停下来,她希望池不渝可以一直都做好梦。
她看池不渝,只看得到池不渝的发顶,也心甘情愿地看很久很久,不知何时,海绵宝宝演完了,电视机黑了屏,她恍惚间抬眼,又看到她们两个投到电视机屏幕上的轮廓——
池不渝躺在她怀里,横七竖八,连腿都缩起来,头发乱乱的,散在她身上,像用梨膏织成的天罗地网,而她像一棵被捆住的骨架。
她很快要把她全部吞掉。
她惶恐地看着,却不知怎么,又异常平和地想到——
也许吞掉也并非是坏事,或许她会生长出更加饱满更加丰茂的血肉。故事里不都是这么讲的吗?
好吧,实际上她也不知道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而这时。
池不渝在睡梦中砸了砸嘴,不知道吃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突然嘟囔着梦语,
“崔栖烬你真的太瘦咯。”
她听到自己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拍拍池不渝的背,很随意地回答,“那你来让我吃胖一点不就好了……”
讲到这里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停下来,摸摸池不渝被汗濡湿的头发,盯了好一会,叹一口气,有点困惑,又有点温驯,
“你会吗?池不渝。”
我好像又对你有期盼了,那好危险。
第46章 「池水水呢」
池水水:【你睡了不】
崔栖烬换好整整齐齐的睡衣, 笔直地躺在被子里时,收到了池不渝的微信。
她以为是生病的池不渝需要帮助:
【没有睡,怎么了吗?】
回过去两秒钟,手机界面就弹出微信来电界面。
崔栖烬清了清嗓子, 先对着空气“喂”了一声, 声音正常。她按下接听键, 刚要发出一声如出一辙的“喂”, 抬起眼却怔住——
与手机里的池不渝大眼瞪小眼。?
怎么会是视频电话?
崔栖烬绷紧下巴, 将手机举远一点,面不改色地说,
“什么事?”
池不渝看起来已经做好了拨通这通视频电话的准备。
她戴一副黑色框架眼镜,几乎将整张脸都遮住,头应该也是刚刚洗过,至少从视频里看过去, 软绵绵的,发质很好。
她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然后理了理自己的刘海,瓮声瓮气地说,
“就……今天下午睡太久了, 晚上睡不着了。”
“不头痛了?”
崔栖烬问, 然后有些不太自然地坐起来一点, 靠在床边,手往床头柜那边伸, 发现屏幕里自己看起来姿态很扭曲。
于是又顿住。
“你等一下。”
她这样说, 然后很突然地将手机盖到被子上, 听到听筒里池不渝慢吞吞地说一声“哦”,然后快速从床头柜摸到眼镜——
戴上, 又飞速下床,走到全身镜那边照了照,眼镜戴好,理一理头发,检查扣子有没有系到最上面一颗……
一切都检查完毕。
她又端起床边的水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润了润唇。再掀开被子,在床上正襟危坐,拿起手机,镇定自若地去看视频——
池不渝正扒开眼睑,给自己递眼药水。?
她没讲话。
看着池不渝很费力地仰起下巴,啪嗒一下,眼药水滴出去,像英勇就义一样,池不渝皱着脸,却还是不小心闭一下眼睛,结果眼药水滴到眼皮上,滑落下来。
显然,池不渝并不擅长滴眼药水。
“你把它拿近一点。”
崔栖烬好心提醒。
视频延迟两秒,池不渝在那边突然僵住,鼓了鼓腮帮子,像是突然生气,把眼药水往旁边一扔,
“不滴了!”
她好爱生气,连眼药水的气都要生。
崔栖烬笑出声,“人家又没有做错。”
池不渝“哼”一声,举起手机,气鼓鼓地坐到了床上,又抱起了草莓熊,下巴枕在上面,
“它不听我的话!”
说完。
又凑近一些,像是在用摄像头照镜子。
于是在崔栖烬这边,就是池不渝的脸突然变近了许多,瞳孔里都泛着模糊的光。
“都要睡觉了,干嘛还要滴眼药水。”像是没话找话,崔栖烬这样讲。
池不渝卡了壳。
抱着草莓熊往后面缩了缩,眨了眨眼,不知是什么那些滴歪了的眼药水也有点用,她的眼睛泛起了一些水光。
“滴一滴……”
池不渝又找来框架眼镜戴上,不看她,扯着草莓熊的耳朵,嘀咕,“在视频里看起来眼睛会漂亮一些的嘛。”
“这样。”崔栖烬点点头,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很少跟人用视频电话沟通。
池不渝又不讲话,瞄她一眼,像是在闹别扭。
崔栖烬“咳”一声,十分含糊地补了一句,“%?#6&……”
“在说啥子哦?”池不渝皱起鼻尖。
崔栖烬想把话题带过去。结果池不渝就是盯着她看,仿佛隔着遥远的电波信号,都要把她抓住不放。
“快点说!”池不渝不依不饶。
崔栖烬没有办法。
瞥池不渝一眼,很快又移开,盯手机百分百的电量,不咸不淡地讲,
“戴眼镜也漂亮的。”
然后喉咙莫名发痒,她开始咳嗽起来。
大概咳嗽和哈欠都是世界上最容易传染的东西。池不渝突然之间也跟着她咳嗽起来。
一时之间,咳嗽声此起彼伏。
咳得被窝里头都发热。
崔栖烬咳到最后不咳了,但也不讲话,觉得手机好烫,她的手也好烫。
池不渝咳着咳着也不咳了,突然脸蛋红扑扑地说,“崔木火我们好像两只青蛙。”
……
崔栖烬心好累,“谁的咳嗽声会像青蛙?”
池不渝捧着脸蛋,说,“我们的。”
崔栖烬的心更累了,“你最像。”
“才怪!”
池不渝反驳,但也不跟她斗嘴,突然之间像是什么想到什么似的,兴冲冲地说,
“我记得以前企鹅聊天,你记不记得,有一阵子都是咳嗽声!”
“没有吧。”崔栖烬对此表示怀疑,“不是滴滴声吗?”
“不是!”池不渝看起来很确定,
“我记得可清楚咯,每次只要一咳嗽出现,你就——”
池不渝说着扶了扶眼镜,声音变得含糊许多,“你就来了。”
“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崔栖烬说。
实际上,是池不渝记错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用那部旧手机查到——咳嗽声是有人加好友的提示。
池不渝终于提起之前的事。
也许在池不渝这里,已经慢慢接受她和wkeinauadqtqb是同一个人。就像当时,她不得不接受怕水的海绵宝宝和池不渝是同一个人时,也产生过许多迷茫和恐慌。
“那你今天有新的问题要问我吗?”崔栖烬努力想要减轻池不渝的迷茫。
“嗯——”
池不渝在视频里拖长声音,“好像有一个。”
“什么?”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那个的哦?”
“在见面那天。”崔栖烬如实回答了。
“见面那天?”池不渝很惊讶,“你……你来了吗?”
其实崔栖烬不想要承认,也不想要为自己开脱。
但她没办法再对池不渝说谎。
显然,池不渝已经先于她之前就猜到了,“那就是因为你看见是我,所以就直接逃走了?”
崔栖烬“嗯”一声,“你说得对。”
她没有再去看手机。
而听筒里传来一声很轻的“唉”,紧接着,是池不渝好像用下巴蹭了蹭草莓熊,窸窸窣窣的。
池不渝像是想说些什么。
欲言又止,反反复复。最后憋出一句,“你那个时候很讨厌我吗?”
不然怎么会看见我就逃走?——崔栖烬觉得,这是池不渝没有说完的话。
“没有。”崔栖烬言简意赅地说,“我以为你会讨厌我。”
“什么?”池不渝似乎对这很不可思议。
“因为我那个时候对你不太友好。”崔栖烬尽量不让这个话题变得那么苦涩,
“怕你看到是我的话会失望。”
“怎么可能呢!”池不渝的嗓门都提高了,似乎有点气急败坏,
“所以你就,就因为这样想,才逃走的吗!!”
她好像在生气。
但是,崔栖烬不觉得她生气不好。崔栖烬反而觉得轻松。
崔栖烬笑,“差不多吧。”
池不渝怒气冲冲,“你还笑!”
崔栖烬不笑了,她看池不渝,又很坦然地说,“对不起。”
原来再讲一句对不起,也不会死掉。
因为池不渝,不会假装宽恕她。因为池不渝会气咻咻地说,
“才不轻易原谅你!”
崔栖烬点头,说“好”。
池不渝气得隔空给她一拳,“笨蛋,笨蛋崔栖烬!”
崔栖烬认输,“对不起。”
池不渝恶声恶气,又给她一拳,“不准说对不起!”
崔栖烬不说了,很无聊地去配合她捂一捂胸口,说“好痛”,然后又讲,“那我要说什么?”
池不渝转转眼珠子,昂起下巴,清了清嗓子,
“一般,这种事之后,不是以后我说什么,你都会顺着我吗?”
崔栖烬表情古怪,“你在哪里看到的一般?”
“你别管!”池不渝讲,“反正,反正你现在得顺着我。”
咬咬牙,“不准再惹我生气!”
崔栖烬想了想,也许池不渝说的也有一点道理,耐心地问,“那我要怎么顺着你呢?”
池不渝撑着下巴,不太靠谱地开始琢磨,“是不是你得给我做点什么事情呢?”
崔栖烬说,“请讲。”
池不渝摸摸下巴,“那你来给我当模特吧!”
“什么?”
崔栖烬蹙起了眉。
池不渝得寸进尺,“就我最近在弄夏装旗袍哇,你要是来当模特拍摄新品的话,我就给你加分!”
“加什么分?”崔栖烬觉得池不渝脑子里总是装着一些稀奇古怪的。
“我自有我自己的分数规则!”
“那你上次不都说要扣?”
“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我记性不好,而且我现在还在发烧,我不听。”
她好无理取闹。
“那你扣分吧。”崔栖烬不得不遵循池不渝的规则,她叹一口气,“你知道我不可能去。”
池不渝唉声叹气。她怎么会不知道崔栖烬是不愿意的呢?可是,她好像还是没有放弃,
“你来嘛,来嘛,求你咯。”
崔栖烬仍旧没有动摇,“你知道的,这不是你求我我就会去做的事情。”
池不渝戳戳草莓熊的脑袋,不讲话。
崔栖烬看她闷闷不乐的头顶,“你就没有其他想让我去帮你完成的事情吗?”
“没有。”池不渝摇摇头,“因为……”
讲到一半不讲了。
“因为什么?”崔栖烬问。
池不渝没有讲下去,看样子似乎也没有很抓住这件事不放。只生了一小会的气,就重振旗鼓,
“算了!反正也有其他的模特,既然你怎么样都不肯——”
气呼呼地看她一眼,“那就算了。”
既然已经有其他的模特,为什么还是非要她来?
崔栖烬觉得奇怪,但没有再接着这个话题讲下去。她看了看时间,又看看池不渝穿在身上薄薄的睡衣,
“你是不是该睡了?”
“差不多吧。”池不渝的表情像还是对她有些不满,听她的话,又像是慢半拍地打了个哈欠,然后摸摸自己的额头,“好像没有再发烧咯。”
“那快睡觉。”崔栖烬催促她。
“好吧。”
池不渝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快挂电话之前,又跟她玩起了什么游戏,
“你先挂不?”
“都可以。”崔栖烬这样讲,但还是没有动作。
“我不挂。”池不渝说,“我从来不主动挂人电话。”
说着,还要偷偷瞄她。
崔栖烬想,对,的确不一样,她向来是话说完就挂,从来不在乎谁先挂电话这件事。
怎么到了池不渝这里,就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
“那你就在我这里主动挂一次。”
崔栖烬这样说。
但这句话似乎还有后半句——那我就主动等待你来挂我一次电话。
“真的哦。”
池不渝砸了一下嘴巴,“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崔栖烬点头,还想说什么,结果就看到画面一卡,卡在池不渝笑眯眯的脸——
一秒,两秒。
挂断了。
界面缩小,重新回到微信聊天框。
崔栖烬反应好像变慢很多。她下意识地点进和池不渝的聊天界面,看到一通视频电话,又下意识地点出来。
她怎么总是在做这种无意义的事?
已经过了入睡时间。她现在应该把手机放下来,然后直接戴上眼罩睡觉。
可是。
她点开了四人群,找到冉烟的微信,点开,给冉烟莫名其妙地发了一条:
【在吗】
【你有没有池不渝表姐的微信?】
然后感觉到手机振动一下,又滑出来,看到是一条邮箱推送。她没有点开邮箱,又去点池不渝的聊天框,反反复复,好神经质。
冉烟回复了她:
【名片推送】
【怎么突然想起找水水表姐?】
对啊,怎么突然想起找池不渝表姐?怎么会……下意识地去想,找池不渝表姐问一下池不渝夏装新品的情况?
明明在酒馆,看到珊迪拿着DV记录都要避开,现在怎么会真的在考虑……池不渝说的,那么荒唐的一件事?
给人当服装模特,怎么可能发生在她身上呢?
可如果,只是考虑的话,还是有反悔的机会的吧?反正她也没有跟池不渝说自己在考虑,反正……也只是找游颖,随便问一问情况,看一看,池不渝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让她来当模特。
话没说出口,那就随时可以反悔。
她没有给池不渝任何期待。她怕给了池不渝期待,最终又让池不渝失望。
这是她最害怕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于是她希望,她可以不要带给池不渝这样的伤害。
“嗡嗡嗡——”
手机连着振动几下。
崔栖烬拽出自己游走的思绪。
发现自己仍旧停留在和池不渝的聊天界面,而那通视频通话之后,是几条最新发来的文字消息:
【Mine,Mine Mine,麦麦,崔栖烬,崔木火,崔大师……唉,我该叫你什么呢?】
——叫什么都可以。
【现在还是觉得好神奇,你们竟然是一个人?】
——很抱歉,竟然才让你知道这件事。刚开始,我也觉得很神奇。
【好吧,原先我认为,你抛弃了我,你是一个好坏好坏的人,你让我对爱情,对我自己都很失望。可是,可是如果你说,你是我认识了这么多年的崔栖烬,崔木火,崔大师的话……】
——那会怎么样呢?我也不知道。对不起,你会原谅我吗?
【那我就突然还是想到一件事】
——让你不开心的事吗?还是开心的事?我希望是开心的事。
【至少对我来说,原来你一直都……】
几条连发的消息到这里打了止。崔栖烬盯着后面的省略号,攥紧手指,看到一条消息“咻”地弹了出来——
【是真的呀】-
【这次夏装新品,是水水自己第一次全程跟到底的系列,从手稿一次次修改,到后面定版修改又再重新定,模特试穿,再到找工厂订大货,她没有一步是像之前一样放手不管的】
【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很看重这次这个系列,之前连着感冒发烧好几天,都不愿意休病假,她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之间要自己来主理品牌,但想来到底也不是坏事】
【听说你和我们水水关系很好,那么,姐姐我就拜托你多照顾照顾我们水水啦~】
加上微信之后,游颖给崔栖烬发来这几条消息,下面跟着一组新品的图——黑,白,青,牛仔,各四套,一个系列,每一套却都呈现不同的风格,黑色斜开襟,立领盘扣,白色是很俏皮的小立领,做了镂空设计,青色中腰设计,圆襟,牛仔小立领斜门襟……
崔栖烬不太懂这些服装专业的名词,很仔细地一一看过,给游颖回:
【都很漂亮。】
紧接着,游颖又发来几张照片,是忙碌之下的池不渝——
池不渝在工作室角落,一边翻看纸张,一边叼着一个面包,应该是没时间弄发型,于是戴一顶鸭舌帽,可她自来卷的头发还是不太听话,偷偷翘起来。
池不渝腿缩在椅子上,抱着腿,不知道在电脑上看到什么东西,皱巴着脸。下一张又是同样的姿势,但眼皮却不自觉地阖上了。
再下一张,是Live图,工作室很吵,池不渝仰躺在电脑椅,四仰八叉地埋在一堆布料里,头垂在头枕下面,黑眼圈重得像要吃人的水鬼,头发被自己抓来抓去,结果没想到乱七八糟的时候被抓拍到,于是很自然地看着镜头扒一下脸颊,做一个鬼脸。
崔栖烬笑出声。
然后又十分不小心地发出去:
【都很漂亮。】
游颖大概以为她发重复了,回一句:
【当然很漂亮啦】
对啊,当然很漂亮啦。
崔栖烬当然知晓,池不渝一直在很认真地对待这件事。但当她看到这些信息,才知道,原来池不渝这次的认真,是跟以前不一样的。
是因为去香港之前听到的那些声音吗?还是因为……池不渝到底还是迟来地长大,决心一定要自己独立完成一件事情呢?
很小的时候,崔栖烬以为,一跨过十八岁,大家就都是大人,像是一种特定程序就要在十八岁时突然打开。
可现在,崔栖烬又不这么觉得了,她开始想,或许每个人都是在一件事情中长大的。
对她而言,那一件事可能是很久之前的一个夏天,她吃不到那个芒果,而去都江堰的外婆再也没有回来。
对池不渝而言,这次的跃跃欲试,大概也能算一件。
于是她希望——
池不渝不会在这件事里感知到痛苦,从而被迫“成长”。
有一次她下班回家,看到有爱情迷航街的一棵月桂树开了花,有几个小女孩在下面捡被风吹掉的落叶。
路过时,她听到她们讲——月桂叶可以许愿。
听说在希腊神话里,月桂女神被丘比特的钝箭射中,于是变得尤其厌恶爱情,面对阿波罗的追求,她宁愿变成一棵月桂树也要逃避。可后来,阿波罗终年抱着一棵没有回应的月桂树表达情意。于是她还是被阿波罗触动。她们相爱,于是月桂树终年常绿。
原来在爱情神话里,哪怕是变成一棵树,也要去爱,也会被人爱。
崔栖烬摇摇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觉得只有小孩子才要信神话。
可她没有离开。
等那几个小孩子把所有的月桂叶都捡完,日暮照在她微微弯下去的后背上,她又等了好久,等到风又吹落一片月桂叶。
捡起来。
池不渝的工作室里没有人。大概是今天又去工厂跑大货,确认更改一些细节。
崔栖烬下楼,到唱片店很随意地选购一张唱片,将树叶压在唱片下,一起放到池不渝工作室的窗台。
从那天起。
她每天都会到那棵月桂树下,捡一片树叶,有时候压在上面的是一块顺便从树下捡起来的奇形怪状的小石头,有时候是一颗新鲜的芒果,一盒漂亮的凤梨……总之全部都放在池不渝工作室的窗台。
小孩才信这种事。
她好幼稚。她怎么会这么幼稚?
但是,她希望,池不渝可以顺顺当当。最后完成之后,还十分臭屁地跟她来讲——看吧崔木火,早让你来当模特不当,现在后悔了吧!!
她还是没有去,因为在她考虑期间,已经错过了拍摄周期。
她没能等到这句话。
先等到的,是陈文燃发到群里的一张吐槽截图——
总结下来,就是某个模特在微博公共空间,对自己之前同公司同事落井下石,两个人在微博公开直播撕逼。原本两个人知名度都不高,但因为接连扯出两人之前关系不简单,似乎其中还隐藏着公司的合约问题,以及某种涉及法律问题的爱恨情仇,一时之间成为某音热点事件,衍生出各种讥讽段子。崔栖烬认得这个模特,是这次池不渝新品拍摄已释出的图中的一个。
紧接着,还有大概十几张截图,大概是一些看热闹的吃瓜群众,跑到品牌官方微博,淘宝私聊界面,还有其他吃瓜博的吐槽——
“听说你们家模特是法制咖?”“不会给法制咖花钱的,收拾收拾准备退下吧”“怎么选的模特啊,我看这个品牌也不咋滴”“你们选模特不政审吗我的天?这种人也要?”“我要退钱我要退钱我要退钱”“就算换模特我也不买了,想到这种人穿过,谁会愿意穿同款啊,走出去不是被人骂吗”……
截图之后,是陈文燃忧心忡忡地说:
【是又下水军了吧】
【莫名其妙的,神经,坏人作恶,关我们无辜的漂亮衣服什么事啊?】
【这模特要赔违约金吧?】
冉烟好像这次没有参与新品拍摄,在里面焦头烂额地回复:
【光模特那点违约金也不够赔损失的】
【大货工厂都已经在做了,总不可能现在因为一个模特重新来过吧,从年初到现在,所有努力难道都付诸东流?】
【只能祈祷这件事别越闹越大吧/双手合十】
陈文燃又说:
【服了,我们水水儿这次这么重视,上次见面这黑眼圈重的,连我都心疼,这小脸都白成啥了?我真想找上门去,给这两不清醒的一人铲一耳屎】
冉烟过了十几分钟,才又回复:
【水水呢@池水水】
她们都好担心池水水。
因为池水水这次明明已经很努力了,池水水之前从来没有自己处理过品牌的这些事,池水水是在家人羽翼下长大的小公主,池水水从毕业以来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商战和勾心斗角,池水水……
她一遍又一遍地修改手稿,定稿,每天委委屈屈地咬面包守着开很多很无聊的会议,每天哈欠连天地去跟工厂磨细节,被工厂对接人示意的潜规则,也努力地去协调……
池水水每天连脚都磨得很痛,在鞋跟后面贴好几张花里胡哨的创可贴,结果因为皮肤太嫩还是被磨得红红的,她连让自己变漂亮的时间都省略,咬着牙忍变“邋遢”的自己,连生病都要硬撑,之前打电话的时候,满心欢喜,很自豪地跟崔栖烬说起自己这次声势浩荡的新品,好似满腔热血,要大干一场,那个时候的池水水,眼睛都发亮。
池水水收到她送过去的月桂叶的时候,也很高兴地说一定不让她失望……
崔栖烬怎么会对她失望呢?池水水做什么都可以,哭哭可以,放弃也可以。
但崔栖烬对自己好失望。她为什么当时没有答应池水水的邀请,要是她没有那么犹豫,没有那么优柔寡断……
要是她努力去接受被人拍照这件事,然后再用一百倍的努力去拍模特照,大不了多吃几天味同嚼蜡的食物,努力让池水水,让其他人都对她的拍摄效果满意,是不是就不会出现这个让池水水难过的局面?
可现在池水水没有出现。池水水人呢?没有跟冉烟在一块吗?
崔栖烬扔下手里不讲信用的月桂叶,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第47章 「黑魔变身」
19:23——
陈文燃同学:【水水哪里去了?要不要去找一找?】
19:33——
池水水:【我没事, 我会处理好的,你们不用来找我,真的真的真的!!!】
池不渝将这条微信发出去。
呼出一口气,抬起茫然的眼, 看着惝恍迷离的街景, 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一边走。
刚刚, 她和表姐打完一通四十三分钟的电话, 表姐似乎不止一次地处理过这种事, 说已经联系好公关公司,当务之急就是先做好危机公关,至于模特图,肯定是要重拍的,但现在的问题是,设计到底要不要改?如果要改, 全改还是在细节上改动?如果只改细节,会不会还是让之后销量受到影响?如果要全改, 那设计从哪里来?她能改得出来吗,还有目前预计已经投入进去的成本,能否取得与之相匹配的回报?
……
表姐一下就给她梳理好了思路, 并且将选择权交由到她手上。
表姐在电话里, 像个可靠的工作伙伴一样, 跟她讲,
“你现在是主理人了水水, 以上这些, 都是我应该辅助你完成的工作。但是, 真正的决策,我想应该要由你自己来。”
表姐很尊重她的想法。甚至, 在她从香港回来之后,面对她突然要自己开始慢慢接手品牌的相关主理工作的要求,表姐也只是讶异了一小会,便摸摸她的头,有些感慨地讲——我们水水真是长大了。
当时,池不渝信心满满地觉得,自己一定要不怕苦不怕累,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沉着冷静,不能像之前一样像个胆小鬼躲在表姐后面。
可是,现在她突然好茫然。
原来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不是不怕苦不怕累就一定会没有磨难。也不是像打游戏,装备齐全就能通关。
就是会有陷阱和障眼法。
池不渝忽然好胆怯。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突然要主理品牌,才出了这些岔子——模特是她选的,上预览的日期是她翻日历觉得是个好日子才选下来的,工厂推大货是她定下来的……如果不是她,是不是这一次根本不会搞砸大家的心血?如果不是她硬插一脚,是不是这次还会像之前一样顺利?
而现在,难道还要让她来继续吗?
可是要怎么选,怎么做,才能不搞砸呢?
池不渝想不到应该要怎么做。
她在爱情迷航街的街头走来走去,垂头丧气地想,要是世界的本质就只是一场点兵点将就好了。
池不渝拆开两粒椰子糖,很头痛地全都挤到口腔里,甜蜜气息让嗜甜的她感觉好受不少,鼓起腮帮子回头找垃圾桶,看到了在她身后站着的崔栖烬——
夜灯游离,人影如同抽帧电影那般穿梭。崔栖烬站在重重人影中,好像是唯一停住不动的那一个,她望着她,眼镜镜片上起了很浓的白雾,一只手拎着两罐啤酒,另一只手上,紧紧攥着一片树叶。
也不知道这样看了她多久。
池不渝彻底愣住,连嘴巴里的两颗椰子糖都忘了嚼。
崔栖烬往她这边走过来。
突然之间好像电影特效,周围的人都变成了定格镜头,不动了。只有崔栖烬是唯一可以动的人,很慢很慢地挤着密密麻麻的人群走过来,眼镜上的白雾像是被什么吸走似的消散,到她面前的时候,已经能看清楚那双眼睛——里面似乎有担忧,也有堂皇。
像是这时才看清她的脸似的。
崔栖烬很明显地松了口气,晃了晃手里的两罐冰啤酒,问,
“要喝喝酒吗?”
池不渝吸了吸鼻子,“可是我酒品不好。”
她不知道崔栖烬在这种时候为什么要问她喝不喝酒,原来崔栖烬安慰人的时候真的有点笨笨。
崔栖烬笑,“不喝醉就好了。”
池不渝抹一抹自己的脸,幸好是干的,没有不知不觉流眼泪,“可是你酒量也不好。”
崔栖烬沉默。
似乎是对她现在还来计较酒量这件事很无奈,半晌,叹了口气,而后很轻地弹一下她的脑门,
“我不喝到半杯不就好了?”-
今夜的爱情迷航街尤其吵嚷。
似乎是又一个小剧组找到这里,说是已经获得许可证,推着如今已经升级迭代的设备,闹闹腾腾地在街头拍摄着。
人非常多,街上看热闹的店铺老板,附近居民,还有下班潮……自然也跟着挤来挤去,像游行,又像赶集。
甚至连7-11和全家都挤满了人,崔栖烬勉强找到两罐百威,本来想回去,可池不渝讲不要回去。于是崔栖烬来来回回地看了看,只有离拍摄点比较远的那棵月桂树下还有空地。
崔栖烬纠结很久,还是决定回头喊池不渝。
池不渝抬头看着树,很懵地讲一句,“我不会爬树。”
……
“不要你爬树。”
崔栖烬把刚刚提着冰啤酒的塑料袋单拿出来,垫在路边的水泥坎坎上。回头朝池不渝抬抬下巴,“你坐这里吧。”
“其实我觉得坐树上好像也不错。”池不渝坐下来,语气好像也还有点可惜。
“你不是不会爬树?”
崔栖烬在她旁边席地而坐,幸好水泥坎坎是干的,大不了回去这条裤子就不要了。如果是下过雨,那她绝对不要在路边坐下来。
池不渝也看到她竟然席地而坐,瞪大眼睛,“你就这样坐哇?”
崔栖烬“嗯”一声,把手里的两罐冰啤酒都拧开拉环,递一罐给池不渝。
池不渝不接。
池不渝眼巴巴地望着她,池不渝的眼神就好吵。
崔栖烬不允许肉麻。
崔栖烬把冰啤酒塞到池不渝手里,又自顾自地用手里这罐,和她碰了碰杯,自顾自地抿了一口,还是苦的,苦的舌尖发麻。
镜片又起了白雾,眼前一片朦胧。
模糊间,崔栖烬看到池不渝瘪了瘪腮帮子,也就着嘴里还没嚼完的椰子糖,给自己灌了一口,突然讲,
“一点报喝!”
崔栖烬笑得啤酒泡泡一点点被戳破。
结果池不渝又来一句,“不过没我心里苦。”
崔栖烬笑得差点把啤酒喷出来。
池不渝气鼓鼓,“我现在都这样了,你还要笑我,你怎么这样啊,崔木火?”
崔栖烬其实来之前就做好了气氛会沉重的心理准备。可不知为什么,池不渝还是让她止不住笑。
笑完了,她又特别无奈地说,“那我要怎么样啊,池不渝?”
“你帮帮我。”池不渝咬着啤酒罐口,闷声闷气地讲。
“好,我帮帮你。”
“要怎么帮我?”
“那要问你了。我可以怎么帮你呢?”
“嗯……”池不渝用指腹刮刮易拉罐上的水汽,
“你来帮我重新拍模特照。”
崔栖烬点头,“好。”
“嗯?”
池不渝有点惊讶,大概是没想到她突然就这么答应,甚至开始得寸进尺,
“那你来帮我决定要重新来过,还是要硬扛着上?”
“好,我来决定。”
“之后的一切也由你来负责?”
“可以。”
“不管是好是坏?”
“不管是好是坏。”
池不渝面露古怪,抿一口啤酒,忽然喊一句,“崔木火。”
崔栖烬应了,“嗯?”
池不渝忽然讲,“你这样的话,好像我们两个在讲结婚宣言。”
“……”
“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贵,你都愿意一辈子对池不渝女士的一揽子烂摊子负责?”池不渝理直气壮,“难道不是跟这个意思差不多?”
“池不渝。”
“啊?”
“你喝醉了。”
听到这句。池不渝晃一晃手里空了一大半的啤酒罐,
“好像是。”
崔栖烬没有讲话,沉默地喝了一口冰凉苦涩的酒。
池不渝把啤酒罐贴在自己的脸上来降温,歪头,看了她好半天,呼吸像在她面前飘来飘去的云,有那么令人琢磨不透。
崔栖烬也看她。
夜拢下来,她们坐在路边,两个人都抱着膝盖,手里一罐冰百威,看人影来来回回地经过,好像两只无家可归的醉鬼。
两个分明已经是二十七岁的人,都在这一年觉得大人世界好迷茫。
池不渝鼻梢被夜风吹得红红的,说,“可是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崔木火。”
崔栖烬侧望着她,“怎么办都可以。”
“怎么样都可以?”池不渝抬眼看她,惘然若失,好像是觉得这句话很难懂,“什么是怎么样都可以?”
冰啤酒的气息在夜风里被打得很散。
崔栖烬在啤酒味的风里抬起手,拍拍池不渝的头,像个大她很多的大人,又像条同样迷惘到在鱼缸四处碰壁的鱼,
“我以前也不止一次地觉得,我绝对不要犯错,我的人生里绝对不要有任何错误的决定,很多事情,甚至每一件事,我都要求我自己做到绝对正确,所以我做很多计划,遇到一件事我都去考量它最坏的结果,然后提前设想如果发生这个后果我是否能控制,是否能接受,在做一件事情之前,我必须能够说服我自己认定它拥有百分之百的完成率,才会认定它有完成的必要,就好像如果哪一天犯了一个错误,我的人生就会彻底坏掉。”
“后来呢?”池不渝的眼圈慢慢变得更红了。
“后来啊……”
崔栖烬看着池不渝。
酒精和风混在一起,将她内心极为严苛的悲观主义和爱情的惊涛骇浪彻底翻滚起来,她不知道最后到底哪一个会赢。
“后来我犯了一个十分滑稽的错误。”先猪负
崔栖烬喃喃自语,
“但有人告诉我,其实那个错误本身并没有那么严重,是我把它想得太严重,是我对这个错误的害怕,超过了这个错误本身。也许,当时我只要去直面这个错误,就什么可怕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后来她甚至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她在那个雨夜商场,下了扶梯之后,再转头,重新站上往上运转的扶梯,然后在池不渝诧异的视线下走近,抱着那盆彩叶芋,只要对池不渝讲一句——
晚上好,很高兴见到你,池不渝。
是不是后来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还是事情会变得更差?
她不知道。
“虽然没有‘也许’。”崔栖烬笑了一下,对池不渝讲,
“但我知道了,允许错误发生,本身就是我们长大之后要学会的一件事。”
她说,我们长大之后。
就好像,又回到了2013年的闷夏——那双苹果绿帆布鞋急匆匆地踏到芒果黄Vans之前。
也像是,2015年的热夏——她带着新鲜的彩叶芋,换到一个会说“I love U”的史迪仔。
又或者,是2016年的燥夏——她们第一次来到爱情迷航街……
还有如今。
她们无数次来到的爱情迷航街。
池不渝捂自己的脸,她的手掌很小,手指很细,可还是能把整张脸都挡住。
她躲在掌心后面,深呼吸,嗓音里好像沉溺着水汽,
“崔大师。”
她突然这样喊她。
崔栖烬觉得这个外号好无聊,但还是应下,“嗯?”
“如果我这次选错了……”池不渝的声音变得好小,
“你会陪着我吗?”
崔栖烬没有马上回答。
她看一眼池不渝。
池不渝也从指缝里偷偷看她,表情鬼灵灵的,而眼圈却还是红红的,像是要一定找个后盾,才会胆子更大地去做。
崔栖烬想,池不渝一定不止她这一个后盾。
可崔栖烬说,“我哪一次没有陪着你呢?”
想必是酒精碰上爱情迷航街,就是一个既定的化学等式,必定会引起一阵大爆炸,摧毁掉那些畏缩的、负面的悲观主义。
“好像是哦。”
池不渝极为小声地说,“你哪一次没有陪着我呢?”
她重复一遍她的话。
又在心里头悄悄地想——也许她早就应该发现这一点,好像自己总是执着于赶自己到大人世界当大人,已经在大人世界的大人们总是苦口婆心地劝她慢一点。有时候大人们越这么说,她就越觉得自己是一个不靠谱的笨蛋。但崔栖烬陪她,崔栖烬找到她,崔栖烬和她一起从小孩变成大人。她们在一起长大。
池不渝还是捂紧自己的脸,不想要给崔栖烬看到自己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她的头发被风吹开,能感觉得出来自己的耳朵尖尖开始泛红。
池不渝好像有话要讲,可又好像说不太出来。整个人干巴巴的,像一个带着风兜风的塑料袋,鼓鼓嚷嚷的。
崔栖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讲,对她而言,这种话跟讲“我爱你”没有任何分别。可能她今天还是一不小心喝醉了。
她沉默地咳嗽一声。
抿一口酒,刚要解释。
结果听到池不渝讲,“崔木火,我看到我们两个了?”
这是什么话?
崔栖烬下意识抬眼,模糊间竟然真的看到两个人从人群中挤过来,挤到她们面前——一个穿New balance的黑色短袖,另一个穿白色短袖,身前一个做旧印花。
两个人的脸都看不清,却都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喜似的,快马加鞭地朝她们走过来。
“坏了。”池不渝突然很严肃地讲,“冲我们来的。”
“是吗?”
崔栖烬不信,她晃了晃头,想把脑袋里的酒精晃出去,结果两个人影还是没有消失,还离她们越来越近。
“要不要赶快逃哦我们?”池不渝说。
“为什么要逃?”崔栖烬蹙起眉,“我们又不是逃犯!”
“!”
池不渝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个感叹号的表情。
听到这句话,她面色凝重地说了一个“可是”,然后凑到崔栖烬耳边,很正经地阐述一个事实,
“恋爱脑也算逃犯啊!”
崔栖烬不太认可这个说法。
她什么时候是恋爱脑了?池不渝才是。池不渝自己说的。崔栖烬可没有说过自己是恋爱脑。
想要再反驳。
那两个跟2016年的她们穿的一模一样的人,就走到了她们面前,笑眯眯地蹲下来,打量着她们两个,好一会,突然来一句,
“好久不见啊,两位小朋友。”
池不渝拽紧崔栖烬的手腕,一副随时准备逃走的架势,很警惕,“你们是谁?”
崔栖烬蹙眉,“我们不是小朋友。”
这两个人哈哈大笑,像要笑声里藏着两个鱼雷,要来炸掉整条爱情迷航街。
穿New balance的黑色短袖的人笑完,讲,“我是《爱情迷航》的副导演。”
指一指旁边白色短袖的人,说,“这是我们导演。”
接着两个人都用很期待的眼神看她们,像是希望两个醉鬼能理解她们挤到这里来自我介绍的意思。
池不渝抿抿唇,看一眼崔栖烬,愁眉苦脸地说,
“我们穿越了吗?”
崔栖烬捏啤酒罐,“没有,我们穿越不了。”
导演欣慰地点点头。
崔栖烬又讲,“只有樱花飘落的速度达到秒速五厘米才可以穿越,这里没有樱花。”
副导演沉默,半晌,讲,“我们导演不叫新海诚。”
崔栖烬点头,觉得她莫名其妙,“我当然知道啊。”
池不渝也点头,挺胸抬头,“她当然知道啊。”
说完了,又很迷惑地看着这两个人,“所以你们为什么要穿我们的衣服哦?”
导演叹一口气,指指自己,又指一指副导演,
“我们在这里拍《爱情迷航》的下半部啊。”
池不渝大惊失色,“你们竟然还有钱拍下半部?”
崔栖烬很礼貌地拽住她的袖口,“对不起,她喝醉了,并不是有意冒犯。”
池不渝点点头,很乖地赔礼道歉,“对不起,我喝醉了,我的酒品不好。”
“没关系。”导演很幽怨地摆摆手,“本来是没有的,但是我这几年搞直播带货赚了一笔小钱,曲线救国嘛。”
崔栖烬“哦”一声,“那蛮好的。”
池不渝竖个大拇指,讲,“那你辛苦了!”
“总之……”这么些年,已经变沧桑的副导演指了指自己和导演身上的衣服,
“本来还想找你们的,结果当年着急忙慌,你们两个当时好像醉得很厉害,被你们气喘吁吁的班长带走,她以为我趁你们两个喝醉骗小孩,联系方式都没给我留,现在下半部也要拍那个镜头,本来想我们两个上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再遇见你们,相逢即是缘……”
副导演咧开嘴一笑,拍拍她们的肩,“不如再来跟我们拍电影啊!”
崔栖烬当然不同意。怎么可以再留一个黑历史在这世界上?如今已经是高清摄像,她不能忍受自己竟然会拥有一段4K的黑历史。
她张了张嘴,刚要反驳。
却听到池不渝重重点头,抢在她之前,像高中上课遇到会解的函数那样高高举手,
“好啊!”
崔栖烬根本拦不住池不渝。
不管哪一次。她都拦不住。
于是,当反应过来的时候,酒劲已经上来不少,她恍惚地再次站到爱情迷航街的街头,站在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位置。
周围是乌泱乌泱的路人,侧面是摆得很吓人的拍摄设备,前景还是街边的某一家鱼店,老板正伸着脖子笑眯眯地看热闹。
她们还是背景板。
她面前还是醉了酒已经快要站不住的池不渝。
好像什么都一样。
除了她们两个,已经变成大人,穿着大人的衣服。
导演讲,本来就是一个有时间变迁的故事,本来因为自己和副导演身形不太像,便穿上旧T恤,显得更像一点,结果她们两个来了,往那一站,就知道是上半部的那两个小孩。虽然看不到脸,但给观众当个小彩蛋也很不错。
八年过去,连《爱情迷航》都有了下半部。池不渝却还站在崔栖烬对面,她们还要像两个小孩子一样和对方吵架。
崔栖烬觉得好不可思议。
“夏天好像快要来了。”池不渝突然冒出一句没由来的话。
“已经是夏天了。”崔栖烬看了一眼自己手上并不存在的手表,很笃定地讲,“今天是5月10号,前几天5号,是立夏。”
“这么快?”池不渝似乎觉得不可思议,“我的时间是不是都被人偷走咯?”
还没正式开拍,她们像两个偷偷讲小话的中学生。
“是你偷走我的。”为了酝酿吵架的情绪,崔栖烬这样讲。
池不渝气鼓鼓,“你耍赖皮!我才不是小偷!”
“怎么不是?”
你偷走我二零一三年九月份的第一颗芒果,偷走我索尼随身听的耳机,偷走我一成不变的高中生活,偷走我在雨季发生的爱情,甚至偷走我后来的这么多年,还偷走我对这一切的反抗……崔栖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到这些,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已经明晃晃地要溢出来了。
是酒精吗?还是……爱情?
“才怪!”
池不渝叉着腰,却还是讲不赢她,脸蛋红扑扑的,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涌,
“崔木火你好烦嘛!什么都要怪我!”
对啊,我为什么什么都要怪你呢?我不知道。或许……或许是因为你,破坏了我对我人生的所有设想。
崔栖烬维持着冷静,“那你就没有怪过我吗?”
池不渝突然卡了壳。
看热闹的人都挤在主演那里。她们的影子在爱情迷航街摇来晃去,像两棵孤孤独独,却还是要纠缠在一起的树。
池不渝磕磕绊绊,但还是要把气势撑住,“突然说什么东西啊,什么怪不怪的!”
然后又捂住自己耳朵,摇头晃脑地讲,“我跟你讲我有夜盲症,我晚上听不见!”
崔栖烬摇头,“池不渝,你耍赖皮。”
池不渝半掀开眼,不情不愿地承认,“好吧,之前肯定怪过啊,你又不跟我讲,结果自己一个人憋了这么多年,我肯定觉得好委屈啊,让然后,然后……”
“然后怎么样?”崔栖烬问。
池不渝瘪起了脸,吸吸鼻子,眼眶慢慢红了,干脆放开来讲,
“本来我就觉得好乱好不开心嘛!听说你有前女友,我就很难过啊。然后,然后在乐山的时候,你还总是看上去就很放不下的状态,我就抱着奶奶哭,我给我自己说,给奶奶说,不就是一个前女友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啊,谁没有啊!而且反正已经是过去式了,我觉得我要对我自己有信心,可是,可是后来我又还是要怕,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让你这么喜欢,让你记这么久!!”
说到这里,像是再回到那时的心情,池不渝抹一把眼泪,红着眼圈,像是豁出去似的,凶巴巴地讲,
“结果谁知道这个人就是我啊?谁知道你这么能憋,还能一句话都不讲骗我这么久啊?而且……”
崔栖烬望着她,试图让自己不要在充当背景板的黑历史里,再次失态,“而且什么?”
池不渝还是气鼓鼓,
“而且还每一次都要找到我,喝醉了酒要找到,伤心的时候要找到,遇到麻烦的时候要找到,连今天也要找到!而且我都说了,你们不要来找我了!你干嘛还是要来!”
崔栖烬觉得她的说法很奇怪,分明之前池不渝根本不是这样说,“找到又怎么了?找到是不好的事情吗?”
“就害我都没办法对你生太久的气!”池不渝气急败坏地讲狠话,但其实内容又不太像是狠话,
“要是这么轻而易举就把那些事情带过,你以后岂不是会很不珍惜我!”
崔栖烬被她的狠话唬得愣住,“你说什么?”
池不渝咬牙切齿,不愿意承认,“我什么都没说。”
崔栖烬皱眉,又看一眼自己不存在的手表,一,二,三,四,五……数着数,试图以此来冷静,然后用自己酒醉后的大脑,来梳理池不渝这段话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池不渝恼羞成怒,很急切地捂住她的嘴巴,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导演喊一句“Action”,于是池不渝跺跺脚,摇摇晃晃地对她提出软绵绵的威胁,
“崔木火你不准往下面想了!”
崔栖烬的嘴巴被她捂住。
眼睛却没有。
风很乱,心跳也很快,好像是忽然之间下雨了,雨丝湿湿地飘下来,她盯着池不渝,池不渝的睫毛好像被雨打湿了,那她的呢?她的睫毛也会这么湿吗?
她没办法不看着池不渝,她不知道除了看着池不渝,自己还能在这个时候去做什么,也没办法不去分析池不渝之前那段乱糟糟的话的意思,因为当时她的脑子不听她的话,像一团被猫咪挠乱成歪七扭八的毛线,也听不到爱情迷航街的所有声音,后来,甚至对这个夜晚的记忆都模糊。
直到电影再次网映,导演将拍摄下来的、与她们有关的母带,发给了崔栖烬,崔栖烬才能稀里糊涂地想起来这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母带里完整记录了当时的场景——
雨夜朦胧,霓虹湿润。
镜头还是从鱼店视角,在一个发着红光的鱼缸里。两个人距离太近,于是这次都是被同一条蓝色热带鱼挡住。
池不渝先小心翼翼地移开了手,手腕上有两个黑色发圈。她扭扭捏捏地弹了弹手上的发圈,忽然开始理自己的头发,也不去看崔栖烬。她们的吵架好像都没有被拍进去。
然后,两位主演停话对视的间隙,崔栖烬独自顶着那条热带鱼,很模糊,很遥远地讲了一句,
“不是说……
语气有些像是强装镇定,“找到你第三次,就会再一次爱上我的吗?”
“Cut——”
导演在镜头外大喊了一句。
立夏,5月5日,雨夜,这似乎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一切都被雨水氤氲得朦胧,也突然变得好滑稽,好有趣——
唱片店很应景地又在放《普通朋友》,池不渝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当场呆住,像一只吞下整颗鸡蛋的黑色猫咪。
而崔栖烬也突然之间变得僵硬。
两个人,垂下来的手都乱七八糟,一会摸摸头发,一会摸摸衣领。不知道到底该往哪里放比较合适。
直到池不渝很艰难地反应过来,稀里糊涂地说,
“原来我,我那天不小心说出来了啊,原来你……你那天,也听到了啊?”
而后正好一辆末班社区巴士经停。“啪”地一声在她们附近敞开门。
结果池不渝像一只翅膀被打湿的鸟,很突然地,同手同脚地,捂着自己红到快要炸掉的耳朵尖尖,头也不回地钻进了社区巴士。
社区巴士很快开走,留下一阵尾气。
崔栖烬还是异常僵硬地站在原地,像一台所有程序都被一串代码打败的机器。眼镜镜片又被白雾挤压得很满,挡住了眼睛。
应该是又喝醉了,她茫然地看一眼镜头,又茫然地看一眼开走的社区巴士,同手同脚地拐了个弯,结果头一下撞到那棵木讷的、象征爱情永恒不变的月桂树,这一下力道很重,惹得镜头外的导演惊呼一声,紧接着镜头拉近,崔栖烬望了一眼镜头,额头被撞红了,甚至连一边的镜片也被这一下撞碎掉。
良久。
“嗡——”
一直都随身带在身上的两个手机,其中的一个,响了。
唱片店放的《普通朋友》结了尾,竟然换成郭富城的《爱情》,老板搬出来一条条凳看热闹,雨丝也一直在飘。空气湿润,崔栖烬顶着碎掉一边的眼镜,一边很理智地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肯定很滑稽,一边透过另一边氤氲着白雾的镜片,看到她碎掉屏的旧三星上有一条刚刚发来的企鹅消息——
怕水的海绵宝宝:【古娜拉黑暗之神——呜呼啦呼——黑魔变身!】
是一条关于初恋的大冒险,大冒险来自上一个情人节。
但她现在给她发过来,又是代表什么意思呢?
崔栖烬觉得爱情好难搞懂。
第48章 「扔石头」
陈文燃问, “这到底什么意思?”
崔栖烬回答,“什么什么意思?”
陈文燃很警觉地回头,盯紧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摆弄手里这部旧三星的崔栖烬,
“你的语气不对劲。”
又眯了眯眼, 说, “你的新眼镜也不对劲。”
崔栖烬抬抬眼皮, 先是慢条斯理地将旧三星放下。
接着, 又极为镇定地扶了扶自己今早才去眼镜店换的新眼镜, 淡淡地说,
“度数涨了。”
这不算说谎,今天去验光,她的度数确实又涨了一点。
“是吗?”陈文燃狐疑地摸摸下巴,“该不会是和水水又发生了什么事瞒着我和冉烟两个吧?”
“没有。”
确实也不是因为池不渝,只是因为那棵月桂树。
但是, 走路同手同脚撞到树,导致眼镜片都碎掉——崔栖烬怎么可能主动承认自己身上发生了这种愚蠢的事?
“行吧。”陈文燃很勉强地信了, 结果又来一句,“那你和水水最近进展怎么样?”
崔栖烬不喜欢和人谈论这种事。她有些不耐烦地转移话题,
“现在是工作时间。”
她说这句话, 反而引得陈文燃破口大骂, “什么鬼工作时间的规定, 之前水水一生病,你马上就屁颠屁颠跑去了, 那个时候怎么不说工作时间了?”
“你生病我也会去的。”崔栖烬看了看电脑。
“真的?”
陈文燃抱着双臂, 嘟囔着说, “这还差不多。”
“当然是假的。”
崔栖烬没有表情地拖着鼠标,在陈文燃刚发来的项目书里点来点去。
陈文燃差点过来掐死她。
但还没来得及。
崔栖烬心不在焉地看着密密麻麻的文档, 脸上流淌着电脑的蓝光,突然又自顾自来了一句,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陈文燃大咧咧地扯开一张椅子,坐在崔栖烬旁边,指着电脑屏幕上停留的鼠标,大惊失色地说,
“崔栖烬你就跟我说你眼镜是不是配岔了所以现在失明了?怎么连这句话都看不懂?”
崔栖烬盯屏幕上“项目简介”一栏,半晌,目光移到陈文燃面露诧异的脸上,悠悠地说,
“你当时,和冉烟是怎么在一起的?”
“怎么在一起的?”陈文燃很漫不经心地说,“当然是她追的我啊。”
崔栖烬毫不客气,“我知道是你追的她。”
陈文燃很笃定,“那你记错了。”
崔栖烬冷“呵”一声,“但我问的不是这个。”
陈文燃终于看她,“那是什么?”
“就是……”
平心而论,面对总是能把小事化大的陈文燃,崔栖烬还是难以启齿,半天,叹一口气,才挤出两个字,
“算了。”
“我靠!”陈文燃咬牙切齿,“你知道说话说半截要判死刑吗?”
崔栖烬不讲话。
陈文燃要疯了,“求你快说!”
崔栖烬紧盯着屏幕。
陈文燃气急败坏地夺过她手里的鼠标,“那你有本事一辈子别说!”
崔栖烬绷紧下巴,语气像陈述某种冷冰冰的事实,
“就只是想问一问,你和冉烟,当初到底是怎么才确定关系的。”
“我靠!你和水水要确定关系了?”陈文燃大喊一声,紧接着又把鼠标一甩,“我靠!你不是说现在是工作时间!”
崔栖烬斜睨她一眼,重新握住自己一早上就开始受罪的鼠标。
先是说,“没有。”
然后又说,“的确是。”
一整天,陈文燃都在工作室里上蹿下跳,她总怀疑崔栖烬的两个回答有鬼,“没有”并不是说她们完全没有确定关系,“的确是”也不是说现在就算是“是工作时间”。
于是临走之前,她跟崔栖烬讲——
一般人确立关系,都要互相握个手,说你好,我是你的女朋友了,才能算。
崔栖烬当然不信她。
于是陈文燃叹一口气,故作深沉地撑着下巴,改了说法——
我们成年人谈恋爱,和你们两个小孩子是不一样的哈,我们是,亲了,抱了,做了,扯来扯去,谁都在等谁嘴上服软,谁先承认了,就在一起了。
对于这个说法,崔栖烬同样持有不同意的态度。
于是,她又拿着那部旧三星,下班时间还躲在工作室里,很久,都很严肃地戴着自己并不是很习惯的新眼镜,像昨天一整晚失眠那样,来研究分析——
池不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以及她到底要怎么回复才好?
“你迟到了”——看起来是冷幽默,但似乎又有点尴尬。
“什么意思”——是不是太直接了?会吓到池不渝吗?池不渝会不会说,没有什么意思?然后她们进行一段绕口令?
“刚刚为什么要那样说”——会不会显得她很计较很不依不饶?
“你去哪里了”——废话,当然是回家,或者是去处理模特有关的事情了。
……
对了。
池不渝现在会不会很忙?毕竟是在关键时刻。
也许她不应该去打扰。
崔栖烬再一次放下手机,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摘下眼镜,新镜片清透分明,她突然觉得不快,往上面哈了口气。
镜片拢上一层白雾。
她冷静地盯了一会,将眼镜就这样戴上去,白茫茫的朦胧世界忽然让她安心。而下一秒她就听见玻璃门外传来“啪嗒”一声。
不太明显,却足以引起她的警觉。
她转过头去,镜片白雾逐渐被赤色日影驱散,池不渝停在一个写有“成都名小吃”的蛋烘糕推车旁边,她穿新中式套装旗袍,抓住路边种植着的两片墨绿芭蕉叶挡自己的脸,白色衣角飘起来,兜着风,像经停在绿野里的蝴蝶。
却又要悄咪咪地扒开两片芭蕉叶,探头出来,昂着下巴来看崔栖烬。
等崔栖烬看过去。
池不渝又跺跺脚,装作没有在看她的样子,跟卖蛋烘糕的嬢嬢搭话。
崔栖烬看到滚落在门口的石子。
忽然笑出声。
低一下眼,准备收拾一下就出去。结果,刚拿上包,门口又传来“啪嗒”一声,这次凶巴巴的,好像要怪她了。
崔栖烬拿上包,连着几步踏过去,差点被门槛一脚绊到,一个踉跄,她警觉地抬头,发现没有人在看她。
便又推开玻璃门之后瞬间挺直背脊,步履笔直地踏过去。
走了几步,看到叉着腰装腔作势不吭声的池不渝,崔栖烬沉住气,淡淡地讲,
“又不是二楼,扔什么石头。”
池不渝像个小朋友,来找人的时候不喊名字,要往别人玻璃门上扔石头。她当她在演千禧年代的台湾青春片。
“怎样!”好像心有灵犀,池不渝真的开始学台湾腔,
“就是想演一下电视,给别人扔石头,不可以哦!”
“不是不可以。”崔栖烬耐心地答。
“这还差不多。”池不渝心情很愉快地仰仰下巴,拍一拍被自己松开的两片芭蕉叶。
然后又没有再提起新的可以接话的点。
来找我什么事?——崔栖烬差点脱口而出,却又处变不惊地憋回去。
这句话好像太冷漠。不太合适。
崔栖烬这么想着,随意地看一眼蛋烘糕,装作很随意地看一眼池不渝,又掏出随身携带的手帕,擦一擦额头上溢出的汗。
很很很随意地开口,“你要不要吃蛋烘糕?”
“要!”
池不渝兴冲冲地扭过头来。
崔栖烬很冷静地把头扭回去,盯着蛋烘糕小摊上的“成都名小吃”几个字,直勾勾地。
“你要吃什么口味?”
“我想想哦。”
“可以多选几个。”
“但是要胖胖,我都吃过晚饭咯。”
原来已经吃过晚饭了。
崔栖烬没有开口问。
池不渝却突然又接了一句解释,“跟工厂的人一块吃的,为了应酬,你应该理解撒?”
“理解。”
崔栖烬脱口而出,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被池不渝吓到,结果被风呛了一大口,掩着手帕咳嗽两声,
“不过为什么要我理解?”
池不渝“哼哼”两声,不回答。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突然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想吃肉松红豆,又想吃奶油奥利奥,对了,还有海苔脆松。”
崔栖烬咳嗽完了,捂了捂自己的衣领,看一眼池不渝。池不渝不看她。崔栖烬想了想,对卖蛋烘糕的嬢嬢说,
“那就都买上好了。”
一份蛋烘糕也才五块。
而她刚刚接下的那个项目,大概可以给池不渝买一千三百五十六个。
“你好好哦,崔木火。”
“……”
“你给我买蛋烘糕诶,还一下买三个诶。”
崔栖烬对池不渝甜腻腻的语气感到不太适应,干脆转移话题,“你刚刚说你今天和工厂的人应酬?”
聊到工作上的事,池不渝正经起来,重重点头,“嗯呐!”
“那晚饭吃好了吗?”
“什么?”大概是没想到她会最先在乎这件事,池不渝有点错愕。
“大人的饭桌,一般很难吃得好饭。”崔栖烬漫不经心地说。
“是哦。”池不渝吸吸鼻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想哭,“但我吃得还可以。”
崔栖烬笑起来。
笑完了,轻轻弹她的额头,“恭喜你长大了,池不渝。”
随口说的话,却似乎有点认真的意味在。
池不渝看一会崔栖烬,又看一会还在给上一个人做的蛋烘糕,问,“你怎么不问我到底是怎么选的哦?”
“也可以问。”崔栖烬言简意赅地说,“只是没有吃晚饭这件事重要。”
池不渝不讲话。
崔栖烬看过去,才发现她盯着蛋烘糕,脸上已经是一副快要哭哭的表情。
“还想吃其他口味吗?”
“不是。”
“那现在后悔,觉得自己选的不好?”
“也不是。”
“那就是觉得自己选得很正确了?”
“哇!果然是你,崔大师!阅读理解真的满分!”
“这是很普通的逻辑题。”
“那你还是少做点题吧。”池不渝忧心忡忡,“不然好累哦。”
崔栖烬看一眼她,“你不打算告诉我你选的什么吗?”
池不渝扭扭捏捏,“反正你会看到的嘛,人家不都讲,做事情之前要讲‘不响’,然后等成功了就会有惊喜!”
崔栖烬点头,“那我期待你给我惊喜。”
附近小学早就下了课,路上还有家长牵着小孩的手,吵吵嚷嚷的,影子在变灰变红的落日里拉得老长,拿着满手的食物。
她们像两个小学生,挤在蛋烘糕小摊前,看嬢嬢往小锅上挤黄澄澄的蛋液,影子也拉得很长,被余晖滚来滚去。
中途,嬢嬢接了个电话,夹在脖子下,一边给蛋烘糕挤奶油,一边扯着嗓子喊,“喊你莫催!还有两个小娃儿眼巴巴地等到起,我做完她们的就回来!”
挂了电话。
又很利索地把三份热气腾腾的蛋烘糕装袋,在棕黄色包装上贴了海绵宝宝的贴纸,才笑眯眯地递给她们,
“下次还来嬢嬢这儿啊!”
池不渝拿过一份,奶油跑到唇珠上面,郑重其事地点头,
“一定!”
崔栖烬把包挂在胳膊肘,左手拿池不渝的肉松红豆蛋烘糕,右手拿池不渝的海苔脆松蛋烘糕。
她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肢体动作好奇怪,像很滑稽的卓别林。
两个人的影子靠得有点近,甚至都被爱情迷航街的落日拉得好长好长。弦珠府
崔栖烬忽然想拍一张照,留下这两道很长的影子,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手。于是她很别扭地踏着黑糊糊的影子想——没关系,还会有下一次。
“咔嚓——”
有什么声音,从她的脑子里跑出来了。
崔栖烬感到很奇怪,抬头,发现池不渝的手里也很忙,一只手拿着咬了半边的蛋烘糕,另一只手拿着手机。
她扭来扭去,跳来跳去,在给她们的影子拍照。
似乎是想要找到一个好的角度。
但最终还是不太满意,于是干脆抬头看崔栖烬,用手肘轻轻顶一顶她的,
“你靠近一点嘛,这样显得像两个陌生人啊!”
崔栖烬看到了池不渝嘴巴上还没有舔干净的白色奶油。
她想给池不渝擦干净。
——可是她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直接去擦别人的嘴巴?那好不干净。
“快点啦!”
池不渝开始催她了,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在看台剧,声音拖长很台湾腔。
崔栖烬抬头,看到池不渝还是池不渝的样子。
崔栖烬低头,看到她们的影子,黑的,灰的,饱和度不太高,影子没有颜色。
下一秒,池不渝突然跳了过来,两道影子靠得很近,池不渝把半个蛋烘糕塞到拿手机的手里,很费力地将手举得高高的,在她脑袋上比了个剪刀手,
“咔嚓——”
二零二四年五月十一日十九点二十五分……大概不知道多少秒,相片把两个黒成一团的影子定格了。
下一秒钟的影子发生变化。
崔栖烬脑袋上长出来的剪刀手不见了。
池不渝似乎很满意,在手机上滑了两下,笑眯眯地拿过来,给她看,“怎么样?是不是拍得很可爱。”
“一般。”
崔栖烬总是心口不一。有时候她不喜欢自己的心口不一。
池不渝“切”一声,然后又把那半个蛋烘糕拿到另一个手里。
崔栖烬看着她极为费力的动作,心想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嗷呜”一口吃掉,像刚刚那样。
“我吃饱咯!”
池不渝忽然说,然后攥一攥手里的半个蛋烘糕,看她一眼,又眼神飘忽地移开,
“你不吃哦,不是没吃晚饭?”
“我不喜欢吃甜食。”崔栖烬讲。
“哦!”
池不渝讲“哦”这种词语,语气里都会有感叹号。
“但这个奶油的很好吃欸。”
池不渝跑到她耳朵旁边来,像恶魔低语。崔栖烬闻到了她身上的奶油味,她这时候像她在二十六岁生日那天晚上吃到的那个蛋糕。
“我讨厌奶油。”
崔栖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明也没有那么讨厌。
池不渝很失望地“哦”一声。
她“不响”了。
崔栖烬动了动喉咙,“但是……”
最近崔栖烬的语言系统,总是一不小心就脱离大脑掌控。
“但是什么!”池不渝兴冲冲的,她大概是给一点信号,就不会放过的类型。
“但是……”崔栖烬绷紧下巴。
还没说出后面的话来。
池不渝却已经快把那半个被咬过的奶油蛋烘糕,塞到崔栖烬的喉咙里。
虽然这只是夸张。
但池不渝看起来真的来势汹汹。
崔栖烬好像没有办法,她手里甚至只有两个蛋烘糕来充当防御。
风刮过来。
她“咳”一声。
然后,就着那半个奶油蛋烘糕。
很勉强地在池不渝没有咬过的地方咬了一口,奶油还是好腻。
可是……
可是池不渝亮着眼睛问她,“怎么样怎么样!奶油的是不是很好吃!”
崔栖烬很得体地处理完嘴里的所有食物,才开口,
“还可以。”
她没有撒谎。她现在真的觉得,是还可以。她不用给蛋烘糕道歉。
池不渝心满意足,“你的还可以,那就是非常好啦。”
崔栖烬后悔自己没有说“一般”,她怕池不渝要再来喂给她吃。
幸运的是。
池不渝并没有。
池不渝刚刚说自己吃饱了,现在却又咬了一口,像只舔奶油的臭屁猫咪,对自己刚刚完成的巨大挑战感到十分骄傲。
日影渐渐沉下去,夏夜降临,风是温的。池不渝吃完那个奶油蛋烘糕,又讨来崔栖烬手里的肉松红豆,“嗷呜”一口半个,塞回给了崔栖烬,然后又拿来海苔脆松,还是一口半个,剩下半个留给崔栖烬。
池不渝似乎有什么分享食物的癖好,一定要让她吃到自己觉得好吃的。
崔栖烬问她,“你不是刚刚就已经说吃饱了?”
池不渝像以前一样回过头来,白色衣角在街头翩飞,像一只快要飞走的白色蝴蝶,朝她笑得眯起了眼,
“因为我有四个胃啊!”
崔栖烬跟在她身后,一只手拿半个肉松红豆,另一只手是半个海苔脆松。
《爱情迷航》还在那里拍,人还是挤来挤去,像一个又一个的纸人,但今夜这部电影已经与她们无关。
再路过拍摄场地的时候,崔栖烬张望四周,发现没有人在看她。
才去很犹豫地咬一口肉松红豆,又去咬一口海苔脆松,反反复复,来来去去。蛋烘糕已经凉掉了。
池不渝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问她更喜欢什么口味。
崔栖烬仔细考虑,“还是奶油的吧。”
下一秒她发现,原来自己没有再避开池不渝咬过的部位。
这个事实让她避之不及,躲躲闪闪,迅速几口处理掉剩下的蛋烘糕。
可刚刚咽下去。
她就听见池不渝三两下跑过来,拽着她的胳膊,忧心忡忡地扯着很亮很有朝气的嗓子大喊一声,
“崔木火你整个脖子都红掉了诶!!”
崔栖烬不理池不渝,面无表情地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脖颈,闷头走路。
现在她一只手是肉松红豆味,另一只手是海苔脆松味,两只手都好烫。
池不渝在她身后踏着轻快的步伐,像一只要把她渐渐吞掉的小鸟,鬼灵灵地,笑嘻嘻地,一遍又一遍地喊,
“崔木火,崔木火,崔木火~~~”
崔栖烬被她喊烦了。不得不停下来等她,“快点。”
池不渝埋头跑过来,带有夏夜晚风的气味,好声好气地扯她的胳膊肘,
“你让我看看嘛~”
“不。”
“哎呀看看嘛看看嘛~”
“不。”
“求你咯。”
“……不。”
“哎呀,我就是怕你是不是过敏咯!红成这样!”
“我对你过敏。”
“什么!”
“笨蛋。”
……
池不渝跟在崔栖烬后面,不依不饶,“什么什么笨蛋!”
这一刻崔栖烬捂着自己越来越烫的脖颈,想,好像整个爱情迷航街的人都看到了,都听到了——
有两个笨蛋在街边说一些笨蛋事-
到家之后,成都又开始下雨。
崔栖烬洗完澡出来,把房间里窗户打开,双手交握,躺在床上,很平和地去闻雨水的气息。陈文燃说她这样睡觉像是在充电的人工智能。
实际上,人工智能并不会在任何事情上犹豫。人工智能就该在毫秒之中做出决断。
崔栖烬拿出两部手机。
拧着眉毛,一部是旧的,一部是新的。按理来说,怕水的海绵宝宝是过去式,她应该用新的去找。
可那条大冒险应该怎么回复?为什么池不渝今天来找她,根本不提大冒险的事?按照池不渝的性格,分明应该有什么都直说才对。
崔栖烬很笨蛋地拿着两部手机滑来滑去,怀疑自己难道真的要学池不渝来点兵点将?
这完全是一种不科学的做法。
取决于到底选哪一个为第一个“点”,根本就还是要选择。
崔栖烬头一次这么讨厌选择。
犹豫间她甚至要打算蒙着自己的眼睛,并且打乱顺序来点兵点将,她觉得这样至少会科学一点。
但在这之前。
她不小心点到了池不渝的朋友圈,看到池不渝的朋友圈背景忽然有了更新。
很普通的黑色柏油路,大概是拍摄于日落时分,影子被拖得很长,奇形怪状,像两个人原本就联结在一起。这是原图。
但池不渝的朋友圈背景不是——
她在原图上增添了很简单的几笔彩绘线条。在两个黑糊糊的低饱和度的影子上面,用黑色的线条画眉毛和嘴巴,蓝色的线条画两行流得直直的眼泪,红色的线条画腮红。
崔栖烬看到,先想——差一点,差一点就是个全妆。
然后想——原来,原来影子是真的可以有颜色。
然后又想——果然,果然只有池不渝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外面的雨噼里啪啦的,好像在放烟花。崔栖烬忽而有了决定。
她拿起二零二四年的手机,给池不渝的微信敲上一行字:
【下雨了,明天记得带伞】
又拿起二零一四年的手机,给怕水的海绵宝宝的企鹅对话框里敲上一行字:
【晚上好,很高兴见到你,池不渝。】
甚至还十分神经质地去检查网络信号,并且反复跟【文件传输助手】和【崔栖烬大号】练习过,才同时按下发送键,要确保两条信息是同时发出去。
“唰——”
两条信息都发了出去,停留在聊天界面,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雨还在下,也不会因为她把信息发出去就忽然变成烟花,甚至也不会有什么惊喜特效。
然后呢?这算什么?
崔栖烬慢吞吞地蜷缩进被子,懊恼自己突然变好蠢,像一只等待被爱情拥抱的蜗牛。
“滴滴——”
骤然间她听到有声音从被子外面传出来,心烦意乱地掀开被子,去摸外面的手机,发现自己鼻尖已经冒出薄汗——
到底是哪一部手机先响了?
第49章 「幸好幸好」
怕水的海绵宝宝:【晚上好, 很高兴认识你,崔栖烬/企鹅转圈】
池水水:【是的呢,你那边的雨是什么颜色】
【loopy靠近.jpg】
好像也是同时回复过来的。
原来这么蠢的事,也不是只有崔栖烬一个人会做。
雨还在外面下,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颜色, 崔栖烬原本是蜷在被子里, 看到池水水的回复, 竟然又下了床, 打开窗户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颜色都看不出来,于是她又站在窗户旁,两部手机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起,同时回复了过去——
wkeinauadqtqb:【你今天心情好吗】
这原本就是, 她那时打算跟怕水的海绵宝宝,说的第二句话。
崔栖烬:【大概是芒果色吧, 我也不知道】
大概只有在池不渝这里,雨和影子,才都会有颜色。
实际上文字聊天十分浪费时间。不仅要费尽心思理解对面的意思, 还要在发过去之后等待对方的回复, 让自己变成一只愚蠢的蜗牛。
这种愚蠢在于——
上一秒, 崔栖烬手里拿着两部手机,觉得盯着屏幕的自己好愚蠢。于是决定翻一翻杂志来消磨时间。
下一秒, 手机振动, 她冷静地将杂志扔开, 刚翻了几页的杂志哗啦啦的,又回到第一页, 就像等待回复的这几十秒……
她除了等待,什么都没有做。
她看着两部手机。
怕水的海绵宝宝给她发:【还可以,就是下了一场好大的雨,但是我没有想起来带伞,成都好爱下雨/企鹅转圈】
池水水给她发:【!要是不下雨就好了!】
接下来应该怎么回复?
崔栖烬抿唇。
两部手机似乎在聊同一场雨,又好像不是同一场。
wkeinauadqtqb:【也许你可以看一看商场里有没有可以借伞的,不要淋雨回去,否则你会摔跤】
这像是危言耸听,也像规则怪谈。
崔栖烬:【你不喜欢下雨吗?】
崔栖烬选择了不当同一场回复。池不渝当然也配合。
怕水的海绵宝宝:
【放心,我已经安全到家!/企鹅转圈】
【不过!麦麦同学!】
【请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来赴约!】
【我在商场里等了你几个小时等到商场都关门诶/喷火】
池水水:
【笨蛋崔木火!】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笨蛋事!】
一时之间,崔栖烬的两部手机都振来振去,像雨天在打雷。
她想,这真是好奇妙的一种体验。
就好像,二零一四年的那场雨,与如今二零二四年的这场雨,产生了某种联结。
于是平行时空重叠。
一切都有了可以去回溯的机会。
这大概是一场不同寻常的雨。
怕水的海绵宝宝没有在那个雨夜因为夜盲症摔倒,而是安全到了家,于是崔栖烬没有因为看到病房里的池不渝而产生回避,同时,池不渝也没有因为别扭因为瞎想而回避,甚至还给了wkeinauadqtqb说“为什么”的机会。
于是wkeinauadqtqb看了看窗外还在下的雨,很忽然,很没有由头地生起一个想法,犹豫着,纠结着,想要抓住这次机会,却又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对不起】
【我其实来了】
【但没想到原来是你】
【池不渝】
【所以我逃走了】
【你还能给我一次机会吗】
而池水水,像一只咋呼小鸟的池水水,却又在二零二四的一场雨里,很生气很生动地质问她今天到底做了什么笨蛋事。于是崔栖烬努力搜刮自己脑海中的记忆,发现这一晚上,自己都在做笨蛋事,于是她问池水水——
【你指的是哪一件】
她竟然默认可以被池水水喊作笨蛋。
这次之后,是怕水的海绵宝宝先回复了过来:
【嗯哼~】
【什么机会?但我不会轻易答应你哦】
【我得考虑考虑/企鹅转圈】
然后是池水水:
【你今天!为什么!手!一直要!抬着!不!放!下!来!】
池水水一句话里有好多感叹号。
崔栖烬看到窗户上倒映着的自己在笑,在稀里哗啦的雨里笑。
好幼稚,一个成年人被骂笨蛋之后,怎么还会这样笑。
她十分嫌弃地敛了一下嘴角。
然后先回复池水水:【因为过敏】
再犹豫着删删改改,最后回复怕水的海绵宝宝:
【明天天气好的话,我们要不要再见一面?】
两句话都发出去之后。
她强迫自己不看手机。
甚至直接将两部手机都锁屏。
去看雨,看黑漆漆的雨,又找来刚刚回到第一页的杂志,心不在焉地翻来翻去,不知道翻到多少页。
二零二四年这部手机先亮了,一条条消息跳出来:
【才怪!】
【不知道我刚刚想来拉你的手吗!】
【一直不放下来!】
【走了半个小时的路,一直捂着脖子不松开,别人以为我怎么你了!结果我连个拉手的机会都没得!】
二零一四年的手机也亮了,只有一条消息发过来:
【哼,勉强答应吧/企鹅转圈】
雨丝朦胧,从敞开的一点小缝飘进来,有些凉。崔栖烬泰然自若地盯着这两部手机,很久,很久,抬眼看到玻璃窗,发现自己又用两只手都捂紧了脖颈。
好傻,好蠢。
原来她就是顶着这个模样,在人山人海的爱情迷航街走了半个小时。
还和池不渝一起。
她慢慢松开捂紧自己脖颈的手,很神经质地对着玻璃窗左扭右扭,发现真是红得够厉害,简直像很严重的过敏。
她敛紧自己有些发僵的唇角,突然又想起池水水的话,手指不自觉地缩了缩,掌心沟壑逐渐被朦胧雨丝填满——
拉手?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还要讲“拉手手”“和好好”……
崔栖烬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接着,又慢条斯理地清了清嗓子,同时给二零一四和二零二四,都发同一句话:
【那明天见吧,池不渝】
明明是发文字,为什么要莫名其妙清一下嗓子——这天凌晨,崔栖烬突然睁开眼,对这一点感到好懊恼-
陈文燃说,大运会时期,成都做过人工驱云,那段时间成都的天蓝得够可以。
崔栖烬那个时候没注意过,人工驱云之后,成都的天到底有多蓝。
但现在却注意到了,最近成都的天都挺蓝的。
她甚至走在瓦蓝的天下,像自己以前觉得很无聊的那种人一样,去踩自己的影子,然后无厘头地想到——
再过几个世纪,是不是人们都可以花钱申请人工驱云服务,这样的话,也许每一次被重视的出行,都可以是个好天气。
昨夜的约定似乎不算正式。
天气好的话就再见一面?
——时间呢?地点呢?
好像都没有发。
崔栖烬第二天起来,原本想给池不渝发一次正式的邀请。
结果,陈文燃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这件事,又听她询问自己是否要发送正式邀约,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给她,然后苦口婆心地讲——
【我服了】
【你不如发个邮件通知啊】
【你真当水水不懂啊】
【要她真的不明白,你猜我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天】
【崔栖烬你谈恋爱怎么这么无聊】
【不留点白,不留点惊喜,不搞点模棱两可和暧昧,哪里来的双向奔赴的甜蜜?】
崔栖烬不太认可这一点。
她认为陈文燃的恋爱模式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出现纰漏,这显然不符合她对时间要求的谨慎。
可是,她又想可是——
会不会她要求不出现纰漏的偏执,反而是一种错误?
也许她发太过正式的邀约,反而会让池不渝觉得损失趣味性,或者是,让池不渝感觉到压力?
其实池不渝不赴约也没关系。
按照公平法则来讲,池不渝可以在她这里失约一次。
不过……陈文燃的恋爱模式?
恋爱?
崔栖烬又不自觉地审视自己刚刚的想法,觉得好古怪,她怎么会不知不觉就用到这种不可思议的词语?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自己?
像一个脑子里只装着“爱情”的笨蛋。
崔栖烬叹一口气,仔细斟酌正式和非正式的利弊,以及两者的可行性。
她还是在早上给池不渝和怕水的海绵宝宝都发了一条:
【今天是个好天气】
池水水回:【嗯哼~】
怕水的海绵宝宝回:【我今天要穿裙子!】
于是崔栖烬想——
穿裙子?穿裙子为什么要特意跟她讲?是不是池不渝也在为今天的见面做准备?是不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赶到老地方感觉才更奇妙?
也许陈文燃说得对,确实是要模棱两可一点,才会觉得更甜蜜。
崔栖烬收回已经踏进工作室的一只脚,转而关门,对自己掌管理性的左脑说了一声抱歉,一边低头走路,一边在手机上安排自己今天排开的工作日程。
在暖融融的日光下,重新走过一整条爱情迷航街,回到了住处,换了家居服,很随意地坐在地毯上,给最近养得正好的彩叶芋进行包装。她记得那一盆彩叶芋,没有被送出去。
余忱星老师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崔栖烬正在考虑要不要换个好看一点的花盆,却又觉得实用才最好,毕竟池不渝总是很容易将什么东西养坏掉。
她蹙紧眉心,打了个喷嚏。
忽然想到最近是成都柳絮翻飞的季节,而余忱星总在这个时节犯病。
然后电话打过来,余忱星辅导员在那边很有礼貌地问,
“是余忱星姐姐吗?忱星的情况不太好,可能要麻烦你过来一趟了。”-
池不渝今天总是不自觉地看手机。
等游颖去看,她又像个上课被抓包的高中生,迅速把手机收起来,变脸很快。
游颖忍不住问,“水水你今天是不是有约会?”
池不渝瞪大眼睛,突然手一指车外面蓝得像海洋的天,“哇!今天天气好好。”
游颖无奈地抚一抚额头,“我又不是要抓你早恋。”
池不渝笑嘻嘻地撑着下巴,“哎呀,主要是‘约会’这个词,听起来,就有点不好意思嘛。”
游颖从后视镜里瞥她,“怎么?真的约会啊?”
池不渝挡自己的脸,不让表姐来看,答得含糊,“不知道,应该能算吧,我觉得。”
语气里有很明显的期待。连嗓音听起来都很亮。
游颖瞥一眼她今天花了心思遮去的黑眼圈,嘴角带笑,“这几天赶新的稿子这么累,今天新的面料选完,要不要正好早点让自己下班?就不去和工厂的人吃饭了?”
“才不要!”
池不渝义正严辞地拒绝,一边理自己的裙角,一边说,
“这不就又是把自己的责任推给你们,然后只顾我自己开心去玩了吗!”
游颖张了张唇,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
池不渝比了个“嘘”的手势,瓮声瓮气地说,“反正,姐你只要给我许愿,今天天气好就行咯!”
游颖爽快地点点头,“可以。”
面料市场在成都西边,和工厂谈好大货中途改设计改面料的价钱,是想要尽量挽回大货生产的一些损失。
一天下来,池不渝没有像之前一样全程让游颖处理这些事,而是跟着游颖的节奏,在恰当的时候插点话,一来可以学一学生意到底怎么做,二来,也是可以表达一些自己的诚意。
一来二去,等池不渝结束这一切,再往城里赶,已经是日落之后。
她们约的时间是晚上八点,时间来得及,只是地点……
池不渝咬着唇,坐着表姐的顺路车,往之前约好的那个商场赶,车里冷空调呼呼地吹,她打了个喷嚏,不知为何,忽然有阵不好的预感。
她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多想。
然后又急急忙忙地掏出小镜子,在车上,就着极为艰难的条件开始补妆。
结果才拍了几下。
就发现车速度好像越开越慢,周围的景象也慢慢不动了。
像蜗牛在爬。
游颖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突然说一句,
“前头堵起车了好像。”
池不渝看看地图,发现还有十七公里才到目的地。
她皱巴着脸。
点到公共交通路线——转好几次地铁,还要转公交才到。加上走路的时间,一共要两个半小时才到。
这样的话,她就会迟到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
好像还好。
池不渝把手机收起来,忧心忡忡地补着妆,又看一看外面堵得像大象在排队的车流。最后一步,补完口红后,果断做了决定,着急忙慌地拎自己的包包,跟表姐扔下一句——
“我坐地铁去!”
然后就兴冲冲地下了车。
外面车流拥挤不堪,夜色降临,她擦着马路边边,拎着包急匆匆地走,游颖在她后面喊,
“水水!你充电器忘拿了!”
池不渝在巨大的风里回头,差点咬到自己的头发,却高高举着手,十分愉快地朝表姐那边很大声应一句,
“明天来拿也没关系!”
充电器明天拿没关系。
但是,崔栖烬,好像不可以明天再见。
池不渝在陌生的下班人流中穿梭,对她而言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区域,她不得不依靠手机导航寻找附近的地铁站。
到了地铁站,她跟着下班人潮,挤上了高峰期的地铁,似乎她很少坐过这段时间的地铁,各种气味挤过来,庞大嘈杂,压得她很不好受。
她抿紧唇。
找到一个缝隙,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两颗椰子糖,扔进嘴里,轻轻抿着。
然后,又点亮手机。
旁边两个人的背挤在一起,她只能将手悬在一个坐着的人的头顶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敲给崔栖烬——
【我可能会迟到半个小时哦】
崔栖烬没有回复。
这是应该的。
也不是每个人都随时会对着手机。
池不渝这样想。
然后,她就一直这样举着手机,有些发酸地看着,电量从百分之二十转到百分之十,她不得不锁了屏,谨慎地留全电量,她还需要用天府通来坐地铁。
崔栖烬始终没有回复。
池不渝转到稍微空一点的六号线,这趟地铁冷气开得足,以至于她莫名觉得冷。
她抱了抱自己。
手机还是没有亮,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五。她不得不把手机收起来,不要再看,而是愣愣地看着地铁开过黑漆漆的轨道,看地铁窗户里倒映着的自己——
好像满眼期待。
又好像,二零一四年的自己。
地铁轰隆隆地开向二零一四,带她去见崔栖烬。
不知道崔栖烬到底在干什么?到了吗?还是没有到,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她的微信?还是又出了什么事情?
池不渝咬着手指头。
决定逼迫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
出了地铁站,还剩下一站公交。池不渝站在公交车站牌下,乌云压下来,好像快要下很大的雨,要把她的期待和今天一整天的蓝天都吃掉。
天气不好了,约定不作数了。
池不渝有些沮丧,发现自己没有带伞,而手机的百分之一电量快要用完之际,陈文燃同学在【拯救崔木火】微信群里发了一条微信:
【好像是,忱星出事了……】
甚至连后面的内容都没看清,手机就突然黑屏,转圈。
池不渝愣愣盯着黑屏手机里倒映着的自己,久久地,在心里想,原来是忱星出事了。
那崔栖烬肯定也会去处理的吧?
那处理的时候,不看手机,也是有可能的吧?
“噗嚓——”
公交车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门敞开,穿蓝色制服的司机叔叔在里头问她,
“妹儿你上不上车嘛!”
应该没有要去的必要了。
池不渝张了张干涩的唇,刚刚一路赶过来,她没来得及喝水。
她看了看周围。
手机也关机。
就算是想坐也没有得坐。
公交车关了门,开走了,池不渝看看四周,空旷的马路,没有电的手机,黑沉沉的乌云,上不去的公交车……
池不渝忽然觉得好委屈。
她想她再也不要吃椰子糖,可手上下意识地又去摸包包的糖,却在包包里摸到了稀里哗啦的几个硬币——
昨天。
崔栖烬请她吃蛋烘糕,结果空耳,听嬢嬢说错价钱,一下子多转了几块钱过去。嬢嬢当时急着收摊,本来想赶快给崔栖烬转过去。结果崔栖烬很随意地从嬢嬢零钱摊里,拿了几块硬币。
嬢嬢很惊讶她们在这个时代还会用现金。
崔栖烬当时很礼貌地笑,说自己经常手机会没电,有时候也可以用一用现金,如果迷路了也可以用硬币搭公交车,或者买一瓶水,至少不让自己像在沙漠一样渴死掉。
听上去像崔栖烬特有的冷幽默。
池不渝笑起来。
然后发现,崔栖烬很顺手地,把这些稀里哗啦的硬币,放到了她拎着的小包包里。大概是看到她稀里糊涂的表情,崔栖烬又绷着下巴,弹一下她的额头,讲,
“帮我先装一下,不可以吗?”
经常马马虎虎忘记给手机充电,出门也不会确保是百分之百电量的,到底是哪一个?
经常迷路,总是一发生什么事,脑子就转不动,也不知道往哪里走,总是要在原地被找到的那一个,又到底是谁?
经常身上连备用现金不带,手机没电就没了行动能力,所以在香港火灾之后给自己买杯水的钱都没有的,又到底是哪一个?
池不渝想,这个答案几乎不用怀疑。
下一班既定路线的公交车开过来,池不渝踏上公交车。她不知道这班公交车到底会不会带她见到崔栖烬,大概率可能性极低。忱星出了事,可能是哮喘又犯了,崔栖烬怎么会抛下忱星过来,和她赴一个都没有正式约定过,只是说“天气好”才有后续的约……
可是,可是。
池不渝寻到靠窗的位置,坐下,看乌云彻底压下来,看雨丝一点点将玻璃沾湿,她又鼓足干劲地想——
也许做一点笨笨的事,也没有关系。
这辆在雨雾中行使的公交,似乎是从二零一四开到了二零二四,又或者是倒过来。
池不渝分不清了。
总之。
两场雨似乎混在了一起。池不渝下了车,发现自己又没有带伞,于是只好抬起手,挡自己精心化好的妆,努力不让睫毛和脸被淋湿。
她知道崔栖烬不会在这里。
但还是想要这样做。
就好像,只是独自赴约,也想要漂漂亮亮的。
池不渝闷着脸,踏着四处飞溅的水洼,很茫然地找到了已经彻底黑掉的旧商场——
原来,十年真的改变很多事。
十年前热闹拥挤的商场,到了二零二四,经历了那么多事,就已经被关停,里面空空荡荡,散着像网络上那种千禧年代怀旧图片的蓝光,门上挂着一个黄色的牌子,上面写“禁止通行”。池不渝不死心,上前摇了摇,发现真的不可以进去。
她垂头丧气。
抹一抹自己黏腻的脸,不知道是汗和雨混在一起,还是妆彻底花掉。
而商场外也没有什么人像她一样逗留,只有一盏路灯柱柱,孤零零地照着在雨夜匆匆过路的每一个人。
刚刚还兴冲冲地想,要来赴自己一个人的约。
现在才发现,原来连一个旧商场都不会等自己那么久。
该回去了。
池不渝有种说不出来的失望。
她想,如果这个商场没有关门的话,也许她会没有那么失望。
她没心思再挡自己已经花了妆的脸。
叹一口气。
闷着头,踏过路灯,发现自己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像又细又瘦的某种动物。
她抬一抬手,影子也跟着抬一抬。
她抱住自己,影子也畏畏缩缩地跟着她抱住自己。
她吸吸鼻子,抹一抹自己花掉的脸,突然之间好生成都的气。雨淅淅沥沥地砸落在地面,将影子一点一点变得朦胧。
她绕过商场的电影院出口,坐在台阶上躲雨,突然之间好难过。
模糊间她注意到有一道很微弱的声音忽然出现,
“池不渝?”
像是朦胧的雨都被一整个暂停。池不渝模糊间抬头,先是闻到了椰子糖的甜味。
然后她看见崔栖烬——
站在电影院入口前面的花坛边,似乎是为了想让自己明显一点,崔栖烬撑了一把芒果色的伞,抱了一盆很大很漂亮的彩叶芋。
外面在下雨。
崔栖烬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撑芒果色的伞,一大半伞都让给了自己怀里的彩叶芋,于是右半边肩膀都被雨水淋湿掉。
像只纤细又脆弱的鹿,迷了路,于是只能灰蒙蒙地,孤零零地站在城市中央。
偏偏崔栖烬自己好像还没有发现,只愣愣地,透过满是水雾的镜片盯着她。
“崔栖烬?”
池不渝觉得不可思议,愣着喊了一声。
而崔栖烬似乎通过这声辨认出来是她。
然后很费力地用衣袖去擦一擦变模糊的眼镜,彻底看清是她之后,又盯了她很久,才像是反应过来似的,悠悠地笑了一声,结果就被这一下给呛到。
整个人又开始止不住咳嗽,眼底被不知从何来的液体淋得湿湿的,背脊变得轻飘飘的,像一张纸被这场雨撕开一个窟窿。
池不渝把放在膝盖上的手放开,抹一抹脸上乱七八糟的颜色,一声不吭,跑到崔栖烬的伞下。
抱住她湿了半边的肩,也抱住她的无措,她的焦躁不安。
她讲不出来话。她同样也讲不出来话。
她们只是这样抱了很久,直到崔栖烬的咳嗽渐渐平复。
崔栖烬轻轻地喘一口气,不再笑了,很疲累地将自己的下巴压在池不渝肩上,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终于在此刻松了口气,然后有了弥补过错的机会。
“幸好,幸好……”
她喃喃自语,很虚弱很后怕,抱紧池不渝,将这句话说完,
“幸好,我没有走。”
第50章 「大头贴机」
一个关于“天气好”的约, 明明天气那么不好,怎么会两个人都来了?
崔栖烬这样想的时候。
池不渝却突然间抬起手来,很没有缘由地把她的眼镜扒下来,然后用手掌来挨她的眼皮。
摸了两把后, 大概是发现湿湿的, 于是又凑过来。
两只手都捧住崔栖烬的脸, 掌心热热的, 湿湿的, 很担忧地看着她,
“你刚刚哭了没?”
崔栖烬就算在哭也要被她逗笑。
更何况……
“没有。”
崔栖烬垂着湿漉漉的眼皮,整张脸都被池不渝困住,语气很无奈地讲,
“是因为你的手是湿的。”
“啊?”
池不渝很茫然地眨眨眼,“真的吗?”
但是也没有放开她。
而是继续将她的脸抬在手心里, 微微抬得更高,似乎想要观察得更仔细。
稀疏雨丝在伞外连成线, 崔栖烬举着伞,抱着花,眼镜滑落到鼻梁上, 她想自己此时此刻肯定很滑稽。
但她还是忍受将脸埋在另外一个人掌心里的这种滑稽, 心甘情愿地被池不渝凝视着。
她没有挪开。
她也隔着很近的距离, 讲,“而且池不渝, 我必须跟你再强调一遍。”
池不渝眨眨上面垂着水珠的睫毛, “什么?”
崔栖烬动了动喉咙, “我真的不是一个很爱掉眼泪的人。”
池不渝郑重其事地点头,“明白。”
崔栖烬晃晃脸, “嗯。”
池不渝不讲话了,好像在发呆。
崔栖烬手里的彩叶芋快要滑下去,她不得不开口,“那你把我松开吧。”
池不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说了声“哦哦”,然后把崔栖烬松开了。接着又发现自己两手空空,于是左看右看,想去接崔栖烬手里的彩叶芋。
却被崔栖烬躲开。
崔栖烬说,“这个有点重。”
池不渝不服气,“你个整天生病的小病娃儿都能抱起来我还抱不起?”
崔栖烬轻飘飘地说,“会弄脏衣服。”
“啊!”
池不渝果断接了她手里的伞过来,“那我还是给你打伞吧!”
崔栖烬笑。
池不渝顶着已经花了妆的脸,很凶的语气,“干嘛要笑!”
崔栖烬笑得差点抱不住花。
她摆手,说,“没有笑你。”
池不渝“哼”一声,“才怪。”
然后像是生气了,狠狠踩一脚她们在路灯下的影子。
崔栖烬看到她们两个的影子——并排站在一个倒闭的旧商场前面,一个人手里撑伞,另一个人手里抱花,连影子看起来都好茫然。
“这里倒闭掉了。”池不渝的语气听起来在为此感到可惜。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崔栖烬说,“但它倒闭看起来是前几年的事情。”
“你之后都没有再来过这里吗?”
“只有那一天来过。”
“嗷。”
“那你呢?”
“哼,当然也没有。”
崔栖烬点点头,看一看池不渝有些为此感到可惜的表情,“要进去看看吗?”
池不渝瞪大眼睛,“不是禁止通行哇?”
崔栖烬思忖一会,“其实我还知道有一条小路,但是,不确定可不可以。”
池不渝说,“崔大师你好了不起。”
崔栖烬表情古怪,“什么?”
池不渝撑着伞,蠢蠢欲动,“因为我就从来没有想过去探小路哇!”
崔栖烬选择避开话题,“就是从这条电影院的入口进去,不知道现在还可不可以。”
按理来说,旧商场也不会有人闲来无事进去看一看。除了一些无聊的,年纪小的,总觉得里面值得去探险。
崔栖烬本以为小路应该也要被封掉。结果她带着池不渝左拐右拐,蹭着之前记忆里的小路,竟然真的来到了电影院所在的四楼。
里面开了几盏旧得发蓝的灯,黑白瓷格地板,不少店铺都铺了巨大灰败的旧式编织布,应该再过不久整座商场就会被拆掉。这里像被遗漏掉的一颗破败星球。
说实话崔栖烬没有做过这么出格的事情。明明入口就已经写了“禁止通行”,还一定要进来看一看,是有多无聊的人才会去做这种事。
结果池不渝说,
“我们等下会不会被保安追着在里面跑,像演电影一样?”
池不渝的想法好古怪。
崔栖烬瞥到悬挂在顶上,不知道有没有在用的摄像头,
“可能会吧。”
然后池不渝也跑过来,跟她站在一块,很认真地看一会,忽地对着摄像头里讲一句,
“我们不是小偷哦。”
崔栖烬想,才怪。两个人站在摄像头下,对着摄像头那边的人看,脑袋挤在一起,哪里不像小偷?
但崔栖烬瞥一眼池不渝,很配合地说,“万一这个摄像头不带语音功能呢?”
“没关系。”池不渝把伞收起来,提了提自己的裙角,然后昂着下巴说,
“监控也可以看我们的口型,而且有我这么漂亮还穿新裙子来偷东西的小偷吗?”
搞定了摄像头。
池不渝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咬着唇问一句,“对了,忱星是出什么事情了哦?”
“没出什么事。”崔栖烬边走边说,“就是之前稍微有点不舒服,所以去了一趟医院。我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回宿舍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好……”池不渝攥着湿漉漉的伞,好像有点欲言又止。
“没有提前跟你说……”
崔栖烬觉得自己好像有必要解释,“是因为觉得也许我可以处理好,就没必要让你提前失望。跟陈文燃说了,是因为她正好来问了。”
“哦哦,明白。”池不渝唇抿得紧紧的。
“不,你不明白。”崔栖烬说。
“什么?”池不渝愣愣地抬眼,“什么我不明白?”
“但是之后等我处理好余忱星的一切,我以为还来得及。所以我回家急匆匆地拿了花,甚至还提前拿了伞,到了约定的地点,却忘了检查我的手机电量,我觉得我不会失约,我觉得我在这里等你就够了。直到到了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的手机早就不小心关了机,然后我就站在这里想,不知道池不渝刚刚有没有联系我,不知道池不渝这个笨蛋会不会瞎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如果就这样阴差阳错地错过这一次约定,池不渝会不会又觉得难过……”
崔栖烬低头,看她们被灰蓝光线拉得很长的影子,有些气馁地叹一口气,
“然后我发现我一直是错的。”
池不渝没有讲话,好像连影子都好像在发怔。
崔栖烬继续说,
“我好像,总是习惯,把我这里所有事情的前期计划都做了确定,然后再去开口跟别人确定。因为我不想我给了希望又让别人失望,或者我明明可以处理这件事,却要提前说一遍,让别人误以为我做不好,然后对我失望……我总是担心别人对我失望。”
她们在十年前的旧商场漫无目的地走,走过崔栖烬逃走过的电动扶梯,走到池不渝抱着花和礼物,穿着漂亮裙子,在原地等待很久的大头贴机附近。
大头贴机已经变得很旧了,这个年代已经没有人在用,不知道它到底在等待着什么。但它大概撑到了前几年,因为上面还有扫码付费的标识。
扫码付费可以回到二零一四吗?
崔栖烬盯着那个让人觉得晕眩的二维码,惘然若失地说,
“也许有时候,很多事情做不到百分之百确认,也是可以说出来的,对吗?”
“崔栖烬。”
池不渝喊她大名。
“嗯?”
她们两个的影子投在大头贴机上,好像也有点旧了。
池不渝用伞尖尖来戳她们的影子,“你刚刚这段话里,提到了三次我的名字。”
“是吗?我想我在说的时候并没有数。”
池不渝吸吸鼻子,“所以我好开心啊。”
“为什么开心?”
“因为……池不渝真的联系了你,池不渝真的瞎想了,如果这次又错过了,池不渝是真的真的真的会很难过。”
她用第三人称来指代自己,这样听起来更客观也更清晰。
“但幸好,你说出来了。”
池不渝咯咯地笑,语气听起来像是很轻松,“所以你又把我抓到了啊。”
崔栖烬也跟着她笑起来。
两个人对着一台已经像坏掉很多年的大头贴机笑。
好傻。
没有一个是稍微聪明一点的。崔栖烬在心底叹了口气。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蠢样子?
笑到一半。
池不渝又用伞尖尖戳一戳,特别神气扬扬地来一句,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池不渝把伞换了一只手拿着,影子晃晃悠悠的,语重心长地跟她讲,
“本来很多事情,不是百分之百的把握,也可以先讲出来啊,因为你根本猜不到,对别人来说,到底哪一个点比较重要。”
崔栖烬看一眼她,点了头。
好像是这样。
她根本猜不透池不渝。
也想不到池不渝会在下一秒突然眼睛一亮,转过脸,兴冲冲地说,“哎,这个好像还可以拍诶?”
这是哪里来的脑回路?
“你要拍吗?”崔栖烬问。
“当然!”
池不渝像是找到了什么开关,急匆匆地掏出手机想要去扫码,一看,黑屏的。
池不渝瘪起了嘴。
崔栖烬把自己的手机也拿出来,同样是百分之零的电。
“那可能不行了——”
“那我们要假装进去拍!”
异口同声。
听到“假装拍”这个想法。崔栖烬眼梢一跳,心想果然池不渝的想法猜不透,因为池不渝永远会跳出既有逻辑的答案。
“也不是……”
崔栖烬话还没就讲完。
就被池不渝推着,一步两步,两个人挤进了一个窄小的大头贴机。
应该是刚刚插上了电,里面闪着暖白的光,但不知道是不是年久失修,忽明忽暗,中间拍摄的仪器占据大半空间,她们两个只能挤在一张条椅上。
崔栖烬把抱了一路的花放下来。
低头看见自己衣服上溅上的雨水和泥水,很嫌弃地蹙紧了眉。抬头,看到池不渝在那边闷头鼓捣机器,又很耐心地说,
“要怎么假装拍?”
“就这样!”
池不渝鼓捣了一会,就火急火燎地跑回来坐下,在她旁边,身上还有氤氲着的湿气,轻飘飘地发着酵,挤压着她的呼吸。
“什么?”
崔栖烬看池不渝,突感自己背脊上沾着的衣料也湿了一片,还没反应过来,便只听到面前机器发出“咔嚓”一声。
池不渝笑嘻嘻地,把她的脸扭过去——
她看到她们的脸,在仪器显示屏上,各自轮廓都很模糊。池不渝妆花得像只鬼,她脸色白得也像只鬼。
但池不渝在笑,她在发懵。
画面没有被定格。
似乎她们两个却都被定格。
崔栖烬脸上湿湿的触感还残留着,鼻尖还萦绕着淡淡的香水气息。应该是池不渝上次说过的——黑鸦片。
崔栖烬低了低头。
平白无故咳嗽了一声。
又很快止住。
池不渝扯扯她的袖子,“快快快,马上要拍第二下了。”
话落。
仪器就传来“咔嚓”一声,池不渝的手指戳上了她的脸颊——
崔栖烬迟钝地抬头去看,这个视角很新奇,两个人都被装在很模糊的,边框花里胡哨的屏幕里,像两个装在雪花点电视机里的人。
动作好亲密。
声音结束。
池不渝松开手,很扭捏地捻了捻手指,“其实拍大头贴重要的就是过程的体验感嘛,有没有拍到照片有什么重要的呢?你说对不对?”
崔栖烬绷了绷脸,目光却与大头贴机里的池不渝相撞。
“对……吧。”她说,不知道两个字为什么被自己拖成了好像两句话。
大头贴机比人的反应大概慢上一秒。
所以崔栖烬看见,池不渝像有重影似的,避了一下她的视线,又在下一个“咔嚓”移了回来。
目光湿湿的,在一闪一闪的灯光下,挪来挪去。引得空气也开始像是有重影,有那么黏腻。
“咔嚓——”
仪器一直在不停地重复。
池不渝对着屏幕做了个鬼脸,伸手在她脑袋上比了个耶,于是湿漉漉的肩几乎抵住她背脊最瘦的那块骨骼。
触感是凉的,湿的,有些微微的麻。
“咔嚓——”
呼吸渐渐将窄仄的空间逼满,崔栖烬吸气呼气,都是池不渝的气味。以至于崔栖烬盯着有些发糊的屏幕,蓦然出声,
“池不渝。”
“咔嚓——”
池不渝慢慢地收了收回去,肩抵住她的肩,隔着两层湿薄的布料,交缠在一起的濡湿发丝,轻轻地、不小心地撞了一下她。
然后很茫然地抬起湿软的眼,在屏幕里盯着她,
“啊?什么?”
“咔嚓——”
仪器一直在响,头顶悬朦的灯光一下一下地闪,这种声音好像某种催燃剂,崔栖烬舔舔自己发干的唇,覆在膝盖上的手指不露痕迹地缩了缩。
这一下好像鬼使神差,
“我们……”
“咔嚓——”
覆在膝盖上的手忽然被拉住,女人掌心软热,像心安理得的一种包裹。
“干嘛话不讲完!”
池不渝闷着头,语气装凶,耳朵尖尖红红的,拉着她的手不放。
“咔嚓——”
崔栖烬反牵住池不渝的手,紧紧的,盯着屏幕,目光也紧紧的,背也绷得紧紧的,屏幕里两个人好像在拍结婚照。她怎么会有这么荒诞的想法?然后她听见自己说,
“要不要试着谈恋爱?”
“咔嚓——”
屏幕在那一秒钟变暗一个度,一台大头贴机忽然变成开往金木水火土的宇宙飞船,如果此时照片真的定格,大概能拍下来一张可以被去画搞笑漫画的照片——
崔栖烬正襟危坐,匆忙之间眼镜再滑落到鼻梁,很紧促地架在上面。
而池不渝那一刻表情模糊,突然扭过她的脸,像盖章一样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照片没有定格。
池不渝也没有被定格。
池不渝是没有办法被定格的。
下一秒钟,池不渝就骤然跳起来,闷头掀开大头贴机的布帘,一声不吭,红着耳朵尖尖,拎着自己的包包,噔噔噔地跑掉了。
只有崔栖烬一个人在定格。
她看大头贴机器里久久没反应过来的自己,脖颈像过敏一样缓慢变红……
很忽然地笑了起来-
过了好久。
崔栖烬从小路出来。
发现雨已经停了,池不渝正蹲在黑漆漆的路边,昂着下巴,眯着眼睛往她这边看,应该是在等谁。
崔栖烬松了口气。
抱着花追上去。
池不渝却扭过头,从地上站起来,故意不看她,然后“哼”了一声,就猛然往前冲。
不像是在害羞,像是在发气。
池不渝发气了?
池不渝好爱发气。
崔栖烬跟着池不渝后面,踩着浅浅的水洼,思忖了一会,很谨慎地问,“是我出来得太慢了?”
池不渝瘪瘪嘴,不讲话。
崔栖烬想了想,“还是我不应该这么问?”
“不应该问什么?”池不渝记性好像很差。
“不应该直接问要不要谈恋爱?”崔栖烬试探着问。
“才怪!”
池不渝表情更加严肃,叉着腰,像头怒气冲冲的小狮子,“你要是不这么问,我就更生气!”
“好吧,你承认你生气了。”崔栖烬算是摸清了一点。
池不渝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本来就生气了,我决定了,以后我生气,都绝对不要憋着。”
这像是在约法三章。
崔栖烬很认真地想了想,“我觉得蛮好的。”
她顺着她的话说。
池不渝这才像是消了一点气,在朦胧的夜里回头看她,下巴在空气里点了点,
“那你说,我刚刚为什么生气?”
好吧,崔栖烬承认自己很不擅长分析这种事,她以前连道歉都只是会默默地跟在池不渝后面,也不要讲话。
可是池不渝好像很委屈。
“笨蛋崔木火!”
池不渝又说她了。
但崔栖烬忽然很想笑,就像之前在大头贴机里那么诡异,那么愉快,那么莫名其妙……她觉得池不渝发气的时候……
好像也很可爱。
看来恋爱脑并没有药可以救一救。
她走到池不渝左边,很耐心地讲,“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吗?”
池不渝把头扭到右边。
崔栖烬又走到池不渝右边,思考了一会,认输地讲,“对不起。”
池不渝嘴一瘪。
眼睛眯眯的,像是快要憋不住笑。
崔栖烬发现端倪,忍不住笑她,“池不渝你干嘛要憋笑啊。”
池不渝又把头扭到左边。
崔栖烬又跟过去,发现池不渝果然在笑,而且看见她又跟过来,池不渝还笑得越来越憋不住。最后又躲不开她的视线,于是干脆跺一跺脚,用手指头戳一戳她的肩,很委屈地讲,
“你刚刚都一点没有主动。”
眼眶微微泛起了红,控诉她的罪状,“手也是我主动拉的,亲也是我先亲的,然后我都跑走了,你还没有马上过来追我!”
陌生街头刚下过雨,飘来一阵不知道哪里来的花香,她们站在街边,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发气,道歉,又因为一些很笨蛋的事情两个人笑得收不住。
其他人谈恋爱也都会这样吗?
崔栖烬不太清楚。
但她明白了池不渝为什么生气。她想了一下,很有章程地先把手里抱着的花先放下来,然后展开两只手,纠结之间,从左边抱住了刚刚这段时间都因为这件事而觉得很委屈的池不渝,对池不渝说,
“对不起。”
池不渝“哼哼”一声,把不小心被夹击的两只手从她们肩膀的间隙里拿出来,很不客气地抱住她的腰,锢得紧紧的,不放开,下巴胡乱在她肩上蹭了蹭,细声细气地说,
“其实也有一点生我自己的气。”
崔栖烬抱住池不渝,感觉自己的胸腔正在被什么东西填满,一点一点的。还有一个很响很跳跃的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撞着她。
不知为何她有些紧张,也觉得有些安心。可是安心和紧张怎么可能会发生在同一个拥抱里?
碰到池不渝之后,崔栖烬遇到了自己搞不清的很多事情。
崔栖烬问,“为什么?”
“因为……”池不渝开始唉声叹气,
“今天我的妆花掉了,人也不是很漂亮,但是偏偏就是这一天,那以后你想起来这一天,不都是不漂亮的我了?”
池不渝的道理是真的很奇怪。
池不渝抱怨起来的嘀咕也是软软粘粘的,“拜托,这可是纪念日诶!很重要的嘛!结果我怎么闹成这个鬼样子啊崔木火!”
崔栖烬笑出声,“那要不要换一天?等你漂亮一点?”
“不要!”池不渝又变得凶巴巴起来,“说都说了,怎么能反悔!”
“知道了。”崔栖烬说。
然后两个人又都不讲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听着彼此的心跳,也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人看到这里有两个傻傻的人抱在一起不讲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
池不渝换了一边,将头枕在她另一边肩上,两只手还是把她锢得很紧,甚至肋骨都被勒得有些痛。也不要松开。
像只要抱抱就会和好,也不会觉得累的抱抱熊。
抱抱熊在她肩上吸了吸鼻子,轻轻地说,“我是不是很无理取闹哦?”
崔栖烬想,幸好现在雨停了。
崔栖烬说,“没有。”
池不渝说,“才怪。”
崔栖烬说,“真的没有。”
池不渝不依不饶,“哼,你表面上不说,但你肯定心里偷偷这么想。”
崔栖烬被她逗笑,“在心里也没有。”
池不渝有一点相信了,“真的?”
崔栖烬说,“真的。”
“好吧。”池不渝在她肩上蹭蹭下巴,呼吸热热的,洒在她的颈下,
“但我要提前跟你讲好哦,我谈恋爱的时候是会有一点爱生这样的气,我努力改一改,但也不知道到底可不可以改掉。”
“没关系。”崔栖烬说。
“为什么没关系?”
崔栖烬不讲话了。
她想,她总不可能说——只要是池不渝,就都没有关系。这简直太肉麻。她讲不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没关系?”但是池不渝还是要问。
于是崔栖烬说,“因为我早就做好准备了。”
然后换成池不渝不讲话。
崔栖烬喊她,“池不渝。”
池不渝把她抱得更紧,嘟囔着说,“我要再抱一会,你莫催。”
池不渝大概以为她要说把她放开。
崔栖烬拍拍池不渝的背,“你刚刚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
池不渝反应真的很慢。话问出来,自己又想起来是什么事,手刮了刮崔栖烬的腰际,格外义正严辞地说,
“谈!”
她像是要去大战伏地魔。
崔栖烬没有讲话。
崔栖烬闷头在池不渝肩上笑。
过了一会,她看到池不渝踩一脚她们的影子,又听到池不渝恶声恶气地补了一句,
“谈一百年不许变!”
然后崔栖烬还是笑,甚至笑着说,
“嗯,谈一百年,不许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