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 齐成开车载母亲和女儿去邮局改建银行的那条老街。
曾经,他在这里生活了近三十年,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分外熟悉, 哪家老板喜欢朝街上泼水, 哪家老板喜欢早起将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哪家老板懒得要命,门口的垃圾几天都不收拾,他上学闭着眼都不会绕错。
二十多年过去, 以为早已经大变样, 竟然依旧是他记忆里的模样, 随手扶上路边的一棵树,都能摸到儿时不懂事刻在上面的名字。
望着对面已经飘黄的银杏树,和星儿在树下说话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她低眉,弯唇, 羞红的脸,不自在地抚摸头发, 不满地教育他, 朝他发脾气……
奈何时移世易,星儿早已离世,甚至给他写的诀别书, 他也隔了近二十年才知道。
齐成深吸一口气, 呛进满肺的冰凉。
时序入秋, 今早恰巧下起蒙蒙雨丝, 气温骤降, 手放外面一会儿都冻得冰凉。
“爸, 快点!”
前面,云遥穿着黑白相间的软壳冲锋衣, 套上帽子,抬手招呼他。
齐成连忙背过身擦了擦眼睛,抬步追上去。
进了狭窄的街道,又是人流量高峰的早晨,车开不进来,他们只能走着去那家银行。
然而越朝里走,云遥越有种熟悉感,她曾经在这种破旧老街生活过一段时间,以为是街道相似,记忆混乱,等看见那家网吧名字,才想起来是周明坤住的那条街。
有了这个认知,再往前走的时候,除了注意有没有人跟踪他们,她开始朝路两侧多瞅几眼。
不过很遗憾,走到银行的时候,别说看见真人了,连个相似的背影都没有。
云遥围着银行转一圈,找到挂着的街号铭牌——银杏西街201号。
起了风,冲锋衣帽檐遮不住吹来的雨丝,脸上不一会儿就布满冰凉水汽,云遥让齐成和老太太先回去,“天不好,奶奶别冻感冒了。”
“你不回去呀?”老太太问。
“我再转转,你们先走吧。而且爸你今天不是要赶飞机出差吗?”云遥问齐成。
齐成看一眼时间,确实不早了,而且女儿都这么大了,早已经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想法,他们不应该看得太紧,叮嘱她再待一会儿就赶紧打车去学校,就领着母亲走了。
等人走远,云遥给银行的街号拍个照,发给严泊裕,让他去查查之前的邮局搬哪儿去了。
严泊裕追问她在哪儿,保镖跟着没有。
瑶瑶:跟着呢。
她惜命着呢,保镖不跟着,哪敢自己单独待在外面。
不远处一家包子店蒸好一锅包子,从中间分开笼屉,白烟腾腾斜穿进细雨里,香味很快飘过来,勾起云遥胃里的饿虫。
她走过去,低头看贴在外面的牌子,包子种类很多,她想吃的也多,一时不知道选哪个。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男低音:“老板,四个豆腐的。”
“好嘞,六块。”
男人从兜里掏出十块钱,老板找他四个钢镚儿,有一个从指缝里漏出去,摔在水泥地上,很响亮的一声,沾了污水之后,跳上云遥的白色小皮鞋。
云遥低头去看,同一时间,眼尾扫见男人也低头,道声抱歉,弯腰伸手去拿。
在他手将要摸上硬币的那一秒,云遥脚尖朝左一转,男人的手指扑个空。
“豆腐的好吃吗?”她问。
他欲抬的手突兀僵住,随即猛然抬头,弯着腰,与套在帽子里的云遥四目相对。
愣住好一会儿没动静。
女孩穿着宽松款的冲锋衣,他没见她穿过这种,又戴了帽子,完全遮住她的身形样貌,他过来时一点没认出来。
云遥眨了眨眼,接走老板递来的包子,顺手递给他,“我问你,豆腐的好吃吗,我不知道吃哪个。”
男人没理她,一手继续去捏钢镚儿,一手接走包子,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
“喂!”云遥对着他的背影喊,“我鞋脏了。”
雨幕中,男人高大的身体突然顿住,随即转过身,垂着眼皮,几个大步到她面前,弯腰用袖子给她擦鞋。
云遥看着他一会儿就淋满细小水珠的后背,潮湿的黑色短发,耳朵也不知是不是冻的,很红,脸腮骨绷得紧紧的。
鞋子本就布满了雨水,他又是雨布料子的外套,擦不干净不说,还将硬币弄上的脏水污染了整个鞋面。
最后似是急了,直接用掌心擦过整个前脚鞋面。
单层软皮鞋,料子很薄,男人灼热的掌心用力,贴着她的脚背擦过去,有些痒,弄得云遥突然有些小不自在,抓了抓脚趾。
鞋子干净了,他不带停留,又转身大步离开,冲进雨中。
云遥对老板说:“两个豆腐的,多少钱?”
……
从茫茫无边邮局和信箱缩小到一家邮局、一个特定的时间,要找就方便很多了。
剩下的事都交给严泊裕,云遥终于有机会将注意力放到学习上。
能进top中学的学生成绩没有差的,上月开学一模,也是摸底考,她的成绩在三十人的班里倒数第一,比倒数第二还少十分。
而倒数第二,也就是先前高二一整年的倒数第一,就是她身后的锡纸烫男生。
出成绩那天,锡纸烫男生连呼牛逼,对她顶礼膜拜,感动的要请她吃饭,终于将这个宝座传位与人了。
云遥白眼翻上天,也没法改变就是倒数第一的事实。
虽说所有的内容都过了一遍,但到底将近四年没摸过书本,想短时间内全部捡起来,完全是痴人说梦。
好在这半个月加班加点刷题复习,逐渐找回曾经做题的手感,期中考进步两名,将倒数第一的宝座让回身后的锡纸烫小哥。
那天出成绩之后,他连连叹息,在后面哀叹了一个下午,嘀咕着今天回家该怎么办。
云遥脑袋后仰,从下往上看他哀愁的脸,“你倒数第一,回家会挨骂?”
“你不会吗?”他很单纯地反问,随即想到,“你刚被找回来,大人肯定很珍惜,宠你还嫌不够呢……要不我离家出走试试?”
“不用。”
云遥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甩给身后男生,“下回我倒数第一,你转我十万,成交么?小帅哥。”
小帅哥懵逼了。
“你缺钱吗?”
严家的外孙女怎么会缺钱?
云遥说:“我爱钱。”
“你真愿意吗?”
“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说。”
锡纸烫小帅哥很心动,但囊中羞涩,吞吞吐吐道:“可我成绩不好,我爸妈会克扣我零花钱,现在每个月只有十万,给你了我就……”
“五万也行,等你零花钱涨上去了再补给我。”
他眼睛猛然一亮,“这个好。”
云遥甩甩手上纸条,“记得打这个卡上。”
……
晚上齐成下班回到别墅,抬头上看,与从前一样,二楼女儿那间房亮着光。
想起今天下午收到的成绩单,他浅浅叹了口气。
每晚这么辛苦,分数却没什么变化,稳坐最后一名,或许真不是学习的那块料……
厨房温着为他准备的夜宵,齐成舀出来端到二楼,敲响那间充满温暖与希望的房门。
“瑶瑶,睡了吗?”
“没呢。”
云遥坐在椅子上喊:“有事儿吗?”
“爸爸给你端了碗燕窝,要不要喝点?”
摸到床上的胸罩穿上,云遥拉开门,齐成给她端进去,放到书桌上。
挨着就是摊开的物理书和试题卷,大红叉叉格外醒目。
齐成扫一眼,又叹口气。
云遥坐回去,摸了摸燕窝的碗,还有点烫,小口小口慢慢喝,抬头看着男人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事吗?爸爸。”
齐成被她叫得心口暖融融的,人至中年,原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突然多了个和星儿的孩子,他现在浑身干劲,睡觉都能笑醒。
“瑶瑶啊,要是学着太累,不想学的话,不用强迫自己,咱不上那个学也没事,爸爸能给你挣钱,爸爸的钱就是瑶瑶的钱,不想拼的话不用拼,不用把自己弄的这么累。”
这些天,齐成也算是看出来了,严家估计只有严泊裕一个和瑶瑶亲一些,等严老太太去世,能分给这个外孙女的资产微乎其微,但没关系,女儿有他,他会为她的以后铺好康庄大道。
云遥唇角扬了扬,“那我学习不好,什么都不会的话,你就算把公司给我,我也干不好,说不定还会破产哦。”
“没关系。”齐成摸摸女儿可爱的脑袋,“你要是不会,不想管理,就找代理人,你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哪去哪,等着收钱就行了。”
云遥脸上笑意加深,听得很心动。
但这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的亲生父亲还在远隔数千里的深山里,两年过去,可能依旧在为她的突然离开而狂怒发泄。
愤怒的不是女儿走了,是他即将到手的钱飞了。
燕窝凉的很快,云遥三两口喝完,塞回男人手里,“谢谢爸爸,你说的很好,但我还是要学习的,我还是要考大学。”
“你要是有这个想法,爸爸当然是支持的,我就是心疼,你每天学这么晚,对身体不好,小小年纪就把身体熬垮了,以后多遭罪。”
“对啊,就是我现在年轻,熬熬夜没事儿,你年纪大了,你才不应该熬夜,赶紧回去睡觉吧。”
云遥说完就推他出去,几步就到了门口,齐成连忙抓住门框,紧急说:“还有、还有瑶瑶,爸爸还有个问题……”
云遥松手,“你说。”
“……嗯,就是……”
这个男人一旦吞吞吐吐起来,又微微勾头垂眼,不敢看她,一定是害羞了,不好意思在女儿小辈面前展露自己对爱人的爱意。
云遥倚着门,笑说:“问我妈啊?”
齐成又叹了口气,为自己的薄脸皮沮丧,尤其女儿如此坦荡,显得他这个做父亲的非常忸怩,小家子气。
这么想着,他无奈摇头,眼角细细的皱纹笑出温柔爱意的痕迹,“我想问问,星儿那封信,现在找的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
之前他说托关系找找,试试看能不能找到,瑶瑶说把这件事交给小舅舅了,以严家的关系网,严泊裕找定然比自己厉害,他便没有插手,省的帮倒忙。
第42章 消息
“还没有……但应该快了吧。”云遥说着, 扭头眺向窗外光秃秃的枝头。
去年年初到达这座城市,绿柳唱春,一眨眼已经一年半过去, 她也早已经离开alluring, 每天费尽心思打听每个客人的身份、再抽丝剥茧他们与严家关系的日子,久远的像是上个世纪。
那时候也如何都想不到,她还能有坐到教室里听老师讲课、投入全身心做题的一天。梦幻的像是下辈子的生活。
今年的冬天来的尤其早,天气预报下周就要大降温, 如果严泊裕还没有消息, 她就要去问罪了。
许是老天偏爱于他, 连被问责的可能都不给,在云遥决定找他的前一天,收到一张照片。
一张拍了模糊纸质老相片的照片,能大致看出两张人脸, 但由于褪色的地方太多,人脸很难辨别。
严泊裕:找到了, 但照片已经花了。
瑶瑶:修复要多久?
严泊裕:有难度, 试试吧。
他说试试,云遥并不抱有希望,长期在悬崖边生活的经验, 也让她向来不会把所有希望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站在无人路边, 云遥先给楚彬打电话, 确保他们还安全, 将照片发给他, 让他挨个问当地人是否认识照片上模糊了的两人。
陌生人或许很难从这张模糊的照片上清楚辨别, 但相熟的人,只是一个下巴颌, 或只是一双眼睛,便可以精准地认出来。
然而让云遥失望的是,他们几乎问遍全村的人都没能问出来,寄信的人也早在五年前去世。
严泊裕这边修复照片之后送到民政局查户口,全国十几亿人口,竟然识别出来两千多人,一个人一个人地查是个绝对量的大工程。
一时之间,从这封时隔近二十年的信中寻找当年真相的进程被迫中断。
唯一可以高兴的,或许是严梵星留给齐成的诀别信找到了。
晚上,严泊裕将信送到齐家,亲自交到齐成手上,他眼眶通红,颤悠悠地接过来,放进怀里,却始终不敢打开它看上一眼。
十七年前的手机已经可以发短信打电话,严梵星又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写信,有事儿就打电话叫他上楼,有不好意思说的话就给他发短信。倒是他,小职员,又偏爱风花雪月,常有数种情思流泻在笔尖,宣于纸上,每每情不自禁,妙手偶得,约会结束时偷偷塞到她手里,一晚上了,唯那时能得她一个比胭脂还要红的脸蛋。
装有他们恋爱细节的手机早已经报废修复不了,这封信,是星儿爱过他的唯一证据。
……
天气越来越冷,云遥夜以继日地复习做题,分数渐渐爬了上去,她考试控分主要靠写错选择和填空题,等考完出了成绩,把做对的选择和填空的分加上去,能准确知晓自己每一次考试的总成绩。
约莫能考上一本的时候,她萌生了去关中的想法。
学习、考大学,是她今后的退路,绝不是现在逃避责任的借口和理由。
如果不能找到当初让二小姐遇难的原因,不能将凶手绳之于法,将危险清扫殆尽,那二小姐出来依旧是不安全的,甚至于出不出得来都是一说。
二小姐迎不出来,她自己过的再好,也只是偷来的日子。
但怎么去,却是一个比较伤脑筋的事情。
楚彬能瞒过严家二兄弟过去,又不被引起怀疑,除了那天宴会上被她放肆的行动吓住,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师父手上有个案子,嫌疑人犯事儿后跑西北去了,他们过去是捉拿手上案子的嫌疑犯。
左思右想之后,云遥悲哀地发现,她要过去,似乎没有合适理由。
稍微哪个点没注意,让严家二兄弟,尤其是老三那个鬼精的中年男人察觉到楚彬师徒去关中的另一个隐秘任务,连他们也追查不了了。
一筹莫展之际,某个深夜,云遥被急促的电话声惊醒。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粒子,目之所及已成大片雪白,银装素裹整个浩渺天地。
云遥摸到手机,是楚彬。
凌晨两点,关中应当更加寒冷。
接通电话,两边都没出声。
过了会儿,听筒里传出男人稍显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剧烈的呼吸声,吸溜鼻子的声音,听着就冷。
这声已经能听出来是楚彬,云遥放心问:“怎么了?”
“村里二十年前的村支书今天回来了,我拿着照片去问他,他有印象。”
男人语气沉静,每说一句,便有一声粗重的呼吸,响在此刻安静的房间里,如一剂药量充足的镇定剂,安稳了云遥忐忑月余的心绪。
知道他后面还有话,她一手捂着狂跳的心脏,一手握着手机,亮起的灯光在此刻黑沉的房间内格外刺眼,尤其照进一双本就没睡好的酸涩眼睛,但云遥一眨不眨地盯着,呼吸紧屏。
楚彬道:“村长说,这两个人在十几年前因为拐卖被警察抓走了,他有印象是因为当时是他带着村里人一起抓的,不过这些人大多数都已经去世了,所以我之前一直问不到。”
“嗯,你说。”云遥给他回应。
“然后我们去镇上警局查了当年的档案,结果你猜怎么?”
“……”
云遥:“这时候你就别卖关子了,你知道我现在有多紧张?”
“就是知道你紧张,让你放松放松。”男人轻声笑语,随即收了笑,语气也恢复先前的正经,“那俩人参与的拐卖案特别大,警局要押送到省刑警总队,结果在押送的路上,两人在同一天晚上暴毙。”
“有写原因吗?”
“一个心脏病,一个哮喘。”
“不对!”
楚彬被她突然的喝声惊了一跳,“怎么说?”
“心脏病和哮喘都是经常发作的病,病人也都会随身常备药,他们又是做拐卖,经常跑长途,身上带的药肯定够,怎么会突发暴毙?而且警察押送,你们不都是频繁观察?押送到省刑警总队这么大的事,小镇警察肯定更重视,怎么会让犯人暴毙?”
“这事儿我和师父也想到了,但又没证据,总不能直接说是……那啥吧?”
电话那头,楚彬小心看了眼师父严肃的面孔,他刚入职,不好诋毁同行。
“里面肯定有猫腻……这样,你现在离开警局了吗?”云遥听见手机里一直有脚步声。
“离开了,查过档案就出来了。”
“你刚才说那俩人参与的拐卖案?他们是个组织?”
楚彬想想,“档案里没说太清楚……”
他思考的时候,旁边始终沉默的师父说:“那时候全国都在打击人口拐卖,不少都是大规模的组织,档案虽然没说清楚,但我看着应该是个组织,省刑警队也应该是抓到一部分了,让押送过去统一审讯。你是说让我们去查查同一时间段因为拐卖案入狱的?”
“嗯,是这个意思,麻烦二位了。”
“应该的。”
挂了电话,楚彬一行三人连夜赶往省城,吃了半夜的冷风和沙子,天亮时刚好赶到。
……
云遥握着电话,睁眼到天亮,一会儿想到照片里二小姐温柔又充满干劲的年轻模样,一会儿想到如今早已经苍白干瘦的双手,沉寂多年的双眼,仿佛一潭陈年黑水,任你如何往里丢石头,也再激不起任何波澜。
心里突然很难受,说不上来的酸涩疼痛,她拳头用力按着心脏的位置,突然很想二小姐,很想很想。
这时候,云遥是不敢叫她妈的,只敢叫一声礼貌又有距离的二小姐。
心动就行动,云遥立刻给严泊裕打电话,让他帮自己请假,带她去二小姐的墓地。
“大雪封路了,去不了,学生就去上学,好好学习,做好自己最份内的事情。”
“封路了你不会叫人清雪啊?”
“没这本事。”
“你就是不想做。”
严泊裕皱眉,看一眼手机,“大早上的,你吃枪药了?”
云遥气得挂了电话。
严泊裕将手机放桌上,拾起叉子继续吃饭,长桌左手边第一个位置,严家老三面容含笑,语气责怪,“你看你也是的,瑶瑶想去看看她妈妈就让她去嘛,清雪就清雪,又不是什么大事,或者叫直升机飞过去,不能伤了孩子一颗想要尽孝的心。”
严泊裕低头吃饭不说话,他继续传授经验:“你还没结婚有孩子,不懂现在小孩子的心思,都敏感着呢,你口气这么硬,还不满足她这样一个小小心愿,肯定记恨上你了,好几天不跟你联系……”
“我吃完了。”严泊裕放下刀叉,捻起餐巾擦擦嘴,起身颔了下首,“三哥继续,慢慢吃,不着急,一会儿想走或者想在这转转都行,尽管吩咐管家。”
走两步,他又停脚回头,“另外三哥,我虽然没有孩子,但我毕竟是从小孩子的阶段过来的,知道怎么相处怎么教育,倒是你,虽然有了孩子,别一味溺爱,闯了祸还得动族里的关系给他擦屁股,这次我默许了,下次可就不好说了。不然次数太多,我也没法向族里交代。”
严家老三扯扯唇角,皮笑肉不笑,“谢谢四弟了。”
……
下午,云遥正在班里听课,门口班主任走过来,向讲台上的任课老师打个手势,对着云遥的方向叫:“严瑶,出来一下。”
云遥懵了一秒,班里其他学生也好奇看着她起身出去。
出了班门口,云遥看着班主任。
她说:“你小舅舅说家里有事,叫你回去一趟,现在正在校门口等你。”
“哦,我回去收拾一下作业。”
“去吧。”
班主任通知完离开,云遥回去收拾今天的作业,提着书包出校门。
路上是有些忐忑的,如果是关于二小姐的事,他们都是在手机上秘密联系,能这样堂而皇之地到校门口接她,应该是严家的事?
尚未到放学时间,平日里堵得水泄不通的门口露出原先宽敞的八条大道,他那辆黑色宾利就停在校门口左手边,很显眼。
云遥走过去,司机为她拉开后排车门,里面暖气充足,温暖如春,男人穿着考究的黑色西装,衬衣领口微敞,双腿交叠,上面放着平板,很闲适的办公模样。云遥面无表情坐进去。
“什么事儿?”她的口气不算好,为了压制心里的紧张。
但听在男人耳里,尤其是从这样冷的一张脸里说出来,像是还记着早上不让她去祭拜母亲的仇。
“别不高兴了,带你去墓地看你妈,行不行?”
云遥愣了下,就这个事儿?
“不想去。”
“真赌上气了?”严泊裕身体后倚,侧身看她,准备认真对待她闹脾气这件事。
“没赌气,就是不想去了。”
早上出门时,被雪地冷风一吹,云遥凌晨突然上涌的思念淡去不少,发觉自己思念二小姐就去她的活人墓看望是一件十分离谱的事情。
那又不是什么吉利的好地方。
“那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带你去吃饭。”严泊裕说。
“随便吧。”
一整天云遥的心绪都很焦躁,等消息的焦躁,如果可以,她更想亲自去关中找证据,这种只能坐以待毙等着别人通知的心情糟糕透了。
尤其是她十分迫切收到消息的时候。
她可能不适合做个上位者。云遥看着身边男人气定神闲的模样这样想。
这顿饭云遥吃的食不知味,也不清楚到底喝下去多少水,只是感觉自己去厕所去的频繁,净手的时候,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隔着一层布料,那急促的震动将皮肤摩擦得微热,一直到心脏,都又烫又颤,剧烈跳动。
快速擦干净双手,云遥掏出手机,已经等不及回到包间,走到无人的窗台接通。
刚放到耳边,便有激动的男声穿透电流:“找到了!找到了!”
第43章 高兴
云遥骤然攥紧手机, 她比楚彬还要激动、兴奋,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沸腾了,却不能像他那样大叫, 尽情释放自己的心情, 只能压抑呼吸,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们一伙一共有八个人,当年和去世那俩人一块在关中拐卖的还有两个,只是因为临时情况调去其他地方了, 然后被抓到省刑警队判了。高兴不高兴?”楚彬问。
曾经一起共事过, 代表去世两人在关中的行动, 另外两个也知晓,也明白内情,是重要证人。
云遥的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
“高兴。”
“还有更好的消息!”
“你快说。”云遥忍不住地催促。
楚彬知道她有多迫切,不多卖关子, 利索道:“那两人现在还活着,就在省直属监狱, 我们今天申请提审了, 不过时间太晚,明天才能见了。”
期盼了一天的好消息就这么顺利地来了,云遥眼眶抑制不住地红起来, 激动地捂嘴, 又偷偷笑起来, 胸腔百感交杂, 激荡得厉害, 如果不是地点不对, 真想大叫几声,哭出声来。
这真是她一路走到现在, 最大、最好的消息!好得不得了的好消息。
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终于取得ῳ*Ɩ 好消息的巨大兴奋中,一时松懈了对周围的警惕,并未注意到,与窗台相邻的洗手间小窗何时已经开了,小窗内,又有个人站了多久。
……
云遥回到包间,严泊裕扫她一眼,看见她眼里的红,没说什么,招手叫候在一旁的服务员,“菜单给她,看看有什么想点的没有。”后一句话对云遥说的。
猜到他也收到消息了,云遥没多解释,更不觉得自己哭了有多丢人,不客气地点了几道自己喜欢的西南川菜。
菜上的很快,严泊裕看着每一道都洒满了火红的辣椒,几乎能辣死人的辣度,再看看对面姑娘眼巴巴地瞅着,手上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过去,想到她曾经说过的话,翘了翘唇角,哼了一声。
果真是满口谎言,一句真话都没给他留过。
吃过饭,回到车上,严泊裕问:“还回齐家?”
云遥扭头看他,从最后一次回到包厢,她脸上一直是笑的,这时候敛了敛唇角,语气清淡:“不然呢?”
他指尖不在意般拨了拨衬衣袖口,“老太太挺想你的。”
“想我?”
严家老太太想她,云遥是不相信的,她和老太太毫无感情,尤其是确定她并不是二小姐的女儿之后。
估计是刚认回来的外孙女不在严家本家住,一直住在一个他们看不上的亲生父亲家,觉得没面子。
“先不回了吧。”
冷血一点来说,严家对现在的云遥来说已经没有丝毫用处,她当初费尽心机进严家的目的已经完成,现在的进度已经到楚彬他们找到当年的作案人员,找到证据,为二小姐被谋害一事重新立案追查,将当年真正的幕后黑手捉拿归案。
再从私心和温情方面说,云遥在齐家待的更为温暖舒心。
就在事情没有全盘暴露之前,就在她还是齐家孙女之前,让她多感受一点从未享受过的父爱吧。
即便是偷来的,也在沙漏彻底结束之前,让她再卑劣地苟且一段时日。
晚上,云遥同往常一样在房间里做卷子,听见敲门声,去门口开门,是齐成。
男人笑容含蓄,从身后掏出个正在wink的可爱小龙玩偶,“今天和春旭的李总吃饭,吃完陪他一块去商场给他女儿挑生日礼物,我看着这个挺可爱的,正好是你的属相,觉得你会喜欢……”
他说得小心翼翼,最后一声几乎没了声音。
云遥想起来,她刚进齐家时,齐成三天两头想送她礼物和银行卡,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拿到信封就走了,不想欠他们什么,什么都不要,也让他不要再送了,他后面就不再送了,今天不知道怎么又……
但可能因为楚彬那通电话,知道自己在这里住不了几天了,现下再看着男人小心讨好的神色,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舍的牵绊。
云遥努力扬了扬唇,接到手里,举到亮光下仔细看看,再贴到颊侧,弯了眼睛对他笑说:“好可爱,我喜欢,谢谢爸爸。”
齐成悄悄松了口气,意外她会收下,又惊喜她会收下,笑得眼角的褶都堆了起来,但因为红光满面,气色好,反而看着年轻了几岁,“应该的,瑶瑶喜欢就好。”
说完停了一下,趁热打铁问:“瑶瑶还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我喜欢的东西不多。”云遥问他,“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没有?我还没送过你礼物呢。”
男人又腼腆地笑笑,笑容儒雅和煦,似乎这也是一件不好意思表达的事情。
云遥等了一会儿,在他准备拒绝之前,拽了下他身上已经半旧的西装,“我看你老穿这一套,没有新的吗,要不给你再买一套?”
齐成顺着低头,爱惜地摸摸身上已经有点褪色的西装,想到曾经的美好,又忍不住低笑了笑。
美好的回忆淡化了人的年龄,像是又回到二十出头,最初恋爱的时候,青春萌动,羞涩、清新、纯粹、美好。
云遥安静看着,恍惚想到了刚和周明坤恋爱的时候。
那时候的周明坤,纯粹青涩的要命,只要在有人的地方,她稍微靠近他一点,连衣角都没碰到,他都能脸红到脖子根,幸好皮肤略黑,不是特别抓眼。等转到无人看见的大树后,她悄悄问他脸红什么,他又开始抿唇笑,就像齐成现在笑的模样,羞涩含蓄,又格外美好,像春天将开未开的绿树芽,望着她的眼睛闪着干净明亮的光芒。
其实也不是她总想回忆周明坤,实在是在不论在她前十八年晦暗苦涩的生活,还是进城后两年在社会最底层的颠沛流离、摸爬滚打,两人恋爱的那段时间都是她最难得的糖果,吃的时候甜蜜,回忆的时候也能感受到淡淡的甜味。
甚至因为进入alluring,见的脏男人多了,再回忆起他来,越品甜味越浓。
“这是我有一回跟着星儿去参加一个会议,当时连身像样的行头都没有,她给我买的。”
耳边响起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云遥歪头仔细打量,也上手摸了下布料,“我妈的眼光就是好。”
她语气难掩自豪,一副与有荣焉地模样,齐成也与她一样骄傲道:“那是,也不看你妈是谁。”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这天晚上,云遥握着手机,激动紧张的一夜难眠,直至天边浑蒙,实在困的不能行,不知不觉睡了一会儿。
就这一会儿也没睡好,做了个梦。
梦里楚彬他们一会儿没查到与去世两人相关的犯人,把她急的不能行。一会儿又查到了,但提审的时候被阻止,双方推搡厉喝起了冲突。画面一转,不知怎么又进去到监狱里面了,但犯人突发暴毙,躺在床上口吐白沫,又把她吓死了,吼着他们叫医生!快送医院!一抬头,又突然看见二小姐,依旧是她离家前那副枯瘦如柴的模样,双眼空洞,漠然地看着她,低声喃喃:“我永远不可能出去了……”
……
阳光压着灰色天幕露出一丝光线时,大床上的女孩猛然睁开眼,像是尚未反应过来,双手虚抓着被子边缘,呆呆望着桌上摆的可爱玩偶,外面零下的天,她额头脖子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被子里的睡衣也湿透,温凉地贴着皮肤。
不知道过了多久,看见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的亮光,云遥才眨了眨眼,知道刚才是做梦了。
她做梦一向是醒来就忘,只记得做了梦,已经忘了做了什么梦,偶尔是记得几个片段。
这次也只记得几个片段,很多内容都忘了,但二小姐的模样,依旧那么清晰。
两年了,两年半了,离家之后,她从未收到过任何关于二小姐的消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这两年,云遥一直不敢回忆太多,她更害怕,自己终于清除一切困难阻碍,去迎二小姐时,看到的是一座坟头,一个简陋的木质墓碑,又或者,是一口深井……
一整天云遥都没心思上课,频频掏出手机看有没有电话进来,有没有消息进来,掏东西的小动作在大家都低头记笔记的时候格外明显,讲台上的英语老师皱皱眉,走到她身边,敲敲桌子,小声说:“认真点。”
在老师走过来的时候,云遥就已经感觉到身侧有个阴影,声音出来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迅速将手机塞回桌兜里。
与此同时,低头看摊在桌上的书,捡根笔夹在指尖转,一系列动作像是条件反射。
学校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带手机,她又是严家的外孙女,老师不敢为难,更不敢没收她的手机,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对老师这种因为地位不同,天生具有压迫感的下意识害怕和心虚又是一回事。
这回直到放学,云遥才敢掏出来手机,上面已经有三十六通未接电话,全是楚彬打的,还发了消息,怀疑她出事了。
她先看了消息,发现什么也没说,只谨慎的让她接电话。
到了校外,注意到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保镖,云遥放心地走在路上,确保前后无人,拨回去个电话。
刚响一声就通了,与从前一样,都没人说话。
这回云遥先出声:“是我。”
那边楚彬大松一口气,“怎么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刚才有事,不能看手机。”
“现在可以了?”
“嗯,你说吧。”
她这声一落,对面呼吸都急促起来,激动道:“我和师父见到那两个同伙了!”
第44章 没良心
楚彬说, 他们先提审了一个男光头,一开始问这件事的时候光头还在否认,他们拿去世的两人作理由, 说没死, 是死遁,现在已经抓到并交代清楚了,不然也不会来找他,光头原本明年就能改造出狱了, 担心再多判几年, 一下交代的溜溜儿的。
他们虽然是干拐卖的, 但对于严梵星,他们是真没拐,是有人提前约好送给他们的。
光头对这个女人印象很深刻。
一是在这行干了十多年,主动给他们送女人还是头一回;二是他们的人上山找那女人的时候, 她正和两头狼斗,但明显不敌, 身上衣服已经被狼咬烂, 胳膊、大腿上都是狼牙咬伤的血,草地上也都是被拖拽的血迹,第一次见, 特稀奇;三是那女人真漂亮, 他没见过的漂亮, 即便脸上都是血和泥, 头发乱糟糟, 也挡不住的好看。
要不是老婆和他一块做这行, 他都想留下给自己用了。
楚彬问:“谁联系你们,说送给你们个女人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也是听令行事,我不是管拐这条线的,我是管卖这条线的,我记得是卖大坝山了。”
楚彬当然知道他们卖哪儿去了,在和云遥合作之前,她早已经交代清楚。
“听谁的命?”他厉声问。
光头立刻交代:“庄哥啊,你们不是已经抓到他了吗,可以去问问他,我说的句句属实啊,警察同志。”
……
从光头这得不到更多信息,他们又去女子监狱,提审了一个女人。
也就是光头老婆。
但这女人有另一个身份,警厅帮忙的同事说:“她曾经和那个庄哥偷过情。”
楚彬讶然,但更激动,这是个好消息,说不定能套到更多。
女人叫阿慧,年逾六十,齐耳短发早已经灰白,听见他们提起十七年前在狼牙山的拐卖案,眼角皱纹惊讶撑开。
任谁也想不到,他们判刑的时候都没查出来的案子,竟然在十七年后的今天,突然翻出来了。
楚彬问她知不知道给他们送消息的人是谁。
因为拐卖的都是女人和小孩儿,阿慧作为团队里的女人,是拐和卖中间的转送人,有时候也参与拐,也因为参与拐,经常和庄哥搭档合作,才能背着丈夫与庄哥走到了一起。
她仔细想想,摇头说:“那天我应该没去,没什么印象。”
楚彬皱眉。
路上知道她和庄哥有私情的时候,他们还想着能从她这有所突破,如果她不知道的话,岂不是又陷入僵局?
自从来了关中,陷入的僵局太多了,即便一次又一次打破,一次又一次迎来希望,但登高跌重,跌宕起伏的心境,早已经快将他的心血耗干了。
就在他叹气低迷的时候,身边师父骤然一拍桌,吓他一大跳,转头发现师父双眼如鹰隼锁着桌子对面的女人,厉声道:“别以为你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能不被追刑!隐瞒不报,看来你在这里待十五年都没改造彻底。”
女人镇静地看着他们,也很无奈,“警察同志,我是真不知道,我要知道我能不说吗,我都在这里面多少年了,早就想出去了,再不出去,我可能都要死在这里面了。”
楚彬身后,一直站着的同伴开口说:“我们劝你早点交代,这事儿和你们之前做的相比太小了,就算你承认了也基本不会再追加多少,但如果你隐瞒不报,就是另一重罪了,我们这是在给你机会,而且你交代的越清楚,越证明你在这里面改造的很好,越能早一点出去。
“你可能不知道,你丈夫在监狱里改造的特别好,已经减了两年刑,明年就能出去了,他都交代了,你如果不交代,只会比他更晚出去。”
女人一愣,不可思议,“就他?!还能减刑?”
“当然。”同伴点头说,“他表现的特别好。你想早点出去吗?”
阿慧当然想,她早就想出去了。
如果说在男子监狱强-奸犯是最底层的罪犯,那女子监狱,因为拐卖妇女儿童判刑的犯人,是底层的底层,她明里暗里被狱友折磨侮辱,这十多年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熬下去的。
而且她能被抓,还是因为丈夫为了自己减刑,交代的特别清楚,直接让警察堵在了她逃跑的路上,要不然就能顺利逃脱了。
阿慧越想越恨,桌上的拳头不自觉捏紧。
他怎么能比她还更早地出去?
楚彬适时问:“现在可以说当初和你们联系的人是谁了吗,为什么要把严梵星送给你们?”
“是……”
阿慧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她好奇问过,庄哥只是叮嘱她别好奇,拿钱办事儿就行。
给钱,然后送给他们个女人,他们还能再把女人转手卖走,两头赚钱,这么好的活儿,庄哥不可能不接。
但她好奇,也壮着和庄哥的关系,偷偷听过他打电话和对方聊这件事。
似乎是对方接到一个任务:那晚如果野狼没有把人吃干净,就要处理干净。
但处理死人这事儿,怎么都不可能干净。尤其这还是严家尊贵受宠的二小姐,来这边处理工厂问题,却突然消失了,严家非要翻个底朝天不可,到时候不论是埋还是放猪肉市场卖,只要沾手了,他们就不可能完全摆脱关系。
真正的干净,是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像蒸汽一样蒸发消失了。
于是他们联系上庄哥,直接把人卖走,卖得远远的,卖到山沟沟里,有人看守,让她跑也跑不出来,就彻底干净了。
阿慧回忆到这,耳边突然有道声音:“你知道对方是谁吗?”
她摇头,“我没有接触过。不过我记得,在我们被抓之前,他们已经被抓了。庄哥看见他们被抓的新闻,还担心我们会暴露。”
……
男人声音不急不缓,云遥手机贴着耳朵,始终没有出声,中间几度红了眼眶,喉咙也肿疼的说不出话,直到哭到腿软,走不动路,靠着冰冷的墙壁静静地听。
她想起来,给妈妈洗澡的时候,她胳膊和腿上确实有几道沟沟壑壑的疤痕,好奇过怎么来的,可妈妈再也不会对她说一句话。
感觉鼻涕要流出来了,她吸了一下,对方听出些什么,突然没了声音,过了会儿,小声说:“你还好吗?”
云遥又抽一下鼻子,感觉压下了喉咙和胸腔的肿胀疼痛,才启唇说话:“……我……”
声音一出,压抑的情绪突然洪水开闸一样,眼泪哗哗地淌,一喘一喘,哽咽的不成调:“……我没事……我……”
“哎你别急,你别急啊。”楚彬忙说,“你不用说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下面听我说就行了,你没接电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去扒那两年抓捕的杀人犯了。”
从女子监狱出来,楚彬先给云遥打电话,一直打不通,他们也不浪费时间,重新调了那两年关中因为杀人判刑的罪犯,辅以有大额转账记录的。
既是买凶杀人,还能给下游的拐卖团伙一大笔费用,那对方给他们的钱数一定不少。
关中是个偏贫困的地区,大额买凶并不多见,一再缩小范围之后,再根据行动轨迹,最后锁定一个三人团伙。
三个人中,两个判处死刑,已经没了,一个是无期,现在还在监狱里待着。
他们现在是返回男子监狱的路上。
云遥哭得喘不过来气,只能握紧拳头,狠掐掌心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妈妈曾经的遭遇,不要去想她曾经的生活,用袖子擦掉眼泪,捂着胸口平复情绪,又深呼吸几次,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自己能顺畅了,才再度出声问:“所以现在还没问到?”
“没。”
“你们辛苦了。”
“都是应该的。”楚彬对她打气,“就差最后一步了!等提审证明下来要一段时间,审讯还要一段时间,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出了结果,我第一个告诉你。”
“谢谢。”
“别说客气话,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
挂了电话,云遥站在原地忘了离开,看着路边堆积的雪,今天天气很好,气温零上,积雪已经化了一部分,冲洗的人行道湿润干净,看着看着她就不受控制地笑起来,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天边越来越远的橘红色霞光。
抬手擦又流出来的泪时,忽然感觉不远处有个影子,警惕转头。
不远处,男人单手抄兜,斜倚在路灯柱子上,眼睛落在她身上,不知道看了多久。
云遥后背忽然涌上来一股凉意。
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许是因为潜意识里知道有保镖跟着,她已经好几次不知不觉放松了对周围的警惕,尤其是沉浸在某种情绪中时。
擦干脸上的泪,云遥站直身体,恶声恶气喊:“看什么看!”
没把男人吓住,反倒是逗他一乐。
严泊裕另一只手也抄进兜里,看着小丫头刚才又哭又笑,现在被发现了,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笑着朝她走去,“我听说有人在马路边哭傻了,过来看看,是哪家的笨蛋。”
云遥白他一眼,不想搭理,见齐家的司机已经将车停在路边,走过去开车门。
下一秒,伸出去的胳膊被抓住。严泊裕几个快步上前,低头看着女孩依旧通红的眼睛,担心问:“没其他事儿吧,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
“不是。”云遥很无语,又白他一眼,“谁能欺负我啊。”
“也是。”严泊裕被自己这个猜测整笑。能把他被摆一道的小姑娘,哪有被欺负的份儿。
不过他还是叮嘱说:“要是真有,不用自己硬抗,记得告诉我。”
“谢小舅舅关心。”云遥扫一眼被他握着的胳膊,“能麻烦您先松开我吗,我要回家了。”
严泊裕想,不是在学校被欺负的话,就只有另一个原因了。
他松开她改摁上车顶,弯腰附她耳边小声说:“明天就能出结果了,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别想太多。”
天寒地冷,男人说话的热气一股一股往她耳朵李钻,又压低声音,酥的云遥耳朵发麻,默默挪开一步,转头看过去,发现他单手撑车顶这个姿势几乎把她圈在车门之间,未免过于暧昧了些。
即便是为了不让路人和司机听见。
等他说完,云遥冷脸推开,“小舅舅,注意分寸。”
“……”
“我走了,再见。”说完,云遥迅速拉开车门上车。
车子朝着晚霞的方向驶离,在男人的视线里,冷漠无情地越走越远。
跟她这个人一样,严泊裕气得冷笑一声。
没良心。
第45章 出事
虽说都让她今晚好好睡一觉, 但躺在床上,云遥没有丝毫困意,即便她昨晚就几乎没睡。
一夜过去, 一个楚彬的电话也没接到, 连消息也没一个。
她心里感觉不对劲,但本着不打扰他们干活的想法,忍到天亮,才发个问号过去。
半个小时过去, 一条回复都没有。
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云遥捂着乱跳胸口, 强忍着性子又等了半个小时,就在她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的时候,突然来了消息。
楚彬:不好意思, 刚才没看手机,这边出了点问题, 证人住院了。
云遥:怎么了?
楚彬:突发脑梗。
脑梗?
楚彬:别担心, 问题不大,已经抢救过来了。
云遥看着这条消息,眉头越皱越紧。
明明有了算是好一点消息, 还联系上了, 楚彬也没事儿, 她心里不但没有安稳下来, 反而越来越慌乱, 心跳越来越快。
她干脆打个电话过去, 只响一秒就通了,男人喂一声。
云遥问:“医生说什么时候能醒了吗?”
“还不清楚, 可能要下周了。”
“你确定是脑梗吗,自发的?我心很慌,感觉没这么简单。”
“我们没感觉有什么异常——谁?!”
他一句话没说完整,忽然厉喝一声,云遥陡然绷直身体,立刻紧张问:“出什么事了?!”
但手机里已经没有人回应她了,回应她的,是拔地而起、一声沉过一声的脚步和呼吸,以及猛烈的撞击和越来越重的打斗声。
似乎能听见拳头与骨肉撞击的声音。
云遥听得浑身上下起满了鸡皮疙瘩,不用楚彬回应,也知道是那边出了麻烦。
有人来阻止了!
手机里摔桌打拳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地响在卧室内,这时候,云遥发现她完全坐不住。
她不能,也不接受自己这样坐以待毙,一直等楚彬来给她通知进度。
如果这唯一的证人出事了,彻底醒不过来了,谁来揭露谋害二小姐的人?
如果这唯一的证人也消失了,二小姐还怎么光明坦荡地回来?
如果真是严家二兄弟,难道要二小姐隐姓埋名一辈子,躲着他们不回严家吗?
云遥发现,她根本无法接受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到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手上。如果他们一直都是顺利的,她或许还能像之前那样耐心等消息,然而一旦出事,她就比热锅蚂蚁还要焦躁,甚至想,如果证人真的出事了,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她已经独自走过了90%,却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10%交给别人,如果失败了,云遥无法想象,她会有多崩溃和怨恨自己。
即便不久后,楚彬说他们已经把人抓住了,病人没事,云遥也决定不再坐以待毙。
她要去关中。
对方既然已经派人去阻止,楚彬他们的行动就应该是被发现了,那她再像个缩头乌龟待在齐家、待在严泊裕为她铸就的铁笼里,还有什么意义?
如果这辈子再没机会让二小姐光明正大回到严家,她这样苟且偷生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她云遥,从来不是苟且偷生,贪生怕死之人。
……在十六年前那个雨夜,她这条命,已经是为二小姐活的了。
今天周六,也不用去学校,云遥给严泊裕打电话,让他动私人直升机载她过去。
走陆地容易出事,飞天上应该会安全很多。在天上动手,他们应该还没这个胆子。
然电话拨过去,刚响两声,啪一下给她掐断了。
云遥看着屏幕愣了下,以为他在开会,没继续打扰,发个消息让他有时间给她打过来,她有事情找,便下楼问保姆要行李箱。
云遥自己是什么都没有的,夏天从张清让家离开时只有一个小包,从严家老宅过来齐家,更是形单影只,当时不觉会在这里常住下来,除了几件衣服,什么也没带。
保姆问:“小姐要多大号的?”
“都有什么样的?”
“20寸,24寸,28寸的都有。”
云遥没有用过行李箱,心里估不出来要多大的,跟着过去看看,提了个20寸的回屋。
东西收拾到一半的时候,严泊裕的电话才打过来。
“怎么了?”
听他这平静的口气,就知道他已经知晓今天拿不到最终消息的事了。
云遥便没再废话解释,直接说:“我要去关中,你用你的直升机送我过去。”
不知是不是她说得过于理直气壮了,电话里男人气息突然沉了下去。
严泊裕简直被她气笑,“为什么要去?给我个理由。”
“既然他们已经暴露了,那我再藏也是白藏,而且我妈妈的事怎么能没有我的参与?你知道,这原本就是我的目的。”
严泊裕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云遥。”
男人毫无预兆地叫她这个名字,惊了云遥一跳,也条件反射“哎”了一声。
应完,才猛然反应过来,严泊裕竟然叫了她“云遥”。
“你……”
严泊裕又笑了笑,夹烟长指扶上白色窗台,望着远处正驶出庄园大门的黑色商务用车,“刚才没接你电话,知道我在干嘛吗?”
“我怎么知道,开会?”
“我三哥过来了,快一个月了,他每天陪我吃早餐,无论刮风下雪,雷打不动。”
云遥知道他说的这句话有深意,涌到嘴边的“他有毛病”,及时咬住唇瓣吞回去,慢慢想。
“……是……他吗?”
是他谋害的妈妈,是他早已经发现,等他们顺利进行到最后一步、欢欣鼓舞的时候,再给予致命一击。
严泊裕看着庄园大门,没回答她。
虽然从前就初见端倪,但当渐渐掀开真相这块黑布的时候,他的心情依旧沉重。
他说:“你不能去,凌晨我已经调人过去了,你去了并不能帮到他们什么,可能还会添倒忙。”
“可是我想自己亲手查清楚。”
——我想亲自找到谋害妈妈的凶手,亲自为她查明真相,扫清障碍。
“可你去了并不能有什么用处,你不是医生,你救不了证人的脑梗,你也没有多高的身手,你也保护不了证人。”
“我……还是会一点的。”话这么说,云遥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严泊裕又笑一声,“你自己说着都没底气,你到底有多少能耐,我能不知道?”
他们曾经睡过那么多次,她身上哪一块是他没摸过的,肌肉如何,臂力、腰力、双腿肌肉,第一次做的时候,他就已经摸透了。
严泊裕敛了敛唇角,淡声说:“放心吧,那边不会出事,专心上学。你们是不是快期末了?”
“嗯,快了。”
“到时候看你成绩,挂了。”
屋里一瞬静下来,云遥看着收拾了一半的行李,心底一股说不上来的憋屈难受,翻江倒海地伺候她。
一面清楚严泊裕说的有道理,一面正因为清楚而生气。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没什么本事,因为本事不够,所以连去参与揭露真相的资格都没有。
气到最后,无能狂怒,踢了下箱子,“哐当”一声,响声巨大,吓她一跳。
与此同时,门口传来声音:“瑶瑶?怎么了,摔倒了吗?”
齐成过来了。
“啊,我没事儿。”云遥走过去打开门,看见男人穿了一身运动衣,“要去运动吗?”
“之前和张力约了吃饭打球,棒球,瑶瑶想去看看吗?张总儿子也去,和你差不多大,我见过,挺帅的……”齐成说到一半,见女儿意味不明地看着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好像成相亲了。
他赶紧解释:“不是相亲,我见你周末都是自己待在屋里,想让你出去放松放松,有个同龄人陪着,可能好一点?”
云遥笑着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今天不在家待着,我去给你买东西行不行?你有没有什么缺的?”
“啊?”齐成呆了下,随即惊喜指着自己,“你要给我买东西?”
他这么高兴,倒让云遥突然不好意思了。
“就……准备去商场,顺便给你买点,有想要的没?对了,上回说给你再买一套西装?”
“好好好,你等等我。”
齐成进自己房间拿张卡回来,“之前可以不要,今天一定要拿着,不能让你给我买东西还不让我出钱。”
他拿的是张黑卡,云遥想起来严泊裕就愿意给她个副卡,小气吧啦的。
“不用,说了我送给你的,当然得我自己掏钱孝敬您,而且我有钱,不用你掏。”云遥将卡推回去,又推男人肩膀,直接将人送到楼梯口,“你赶紧去吧,今天天气不好,报的下午有雨夹雪,别到时候玩不成了。”
齐成回头看着女儿回房间的背影,哀哀叹气。
女儿太懂事也是一种烦恼,让他这个做父亲的,除了在衣食住行上下功夫,其他一点补偿的机会都没有。
他也不能说,女儿是真的原谅他,接受他,对他毫无芥蒂……
可能还是要慢慢来……
吃过午饭,云遥叫司机送她到市里最大的商场,准备在离开之前,送齐成和齐老太太各一身衣服,作为这段时间收留她的报答。
虽然等他们知道她的假身份之后,可能会厌恶地将衣服丢进垃圾桶,丢进臭水沟里……
云遥已经问过齐成的尺码,很快就挑好款式买好,齐老太太的尺码她没问,想回家后给她个惊喜。
周末是商场的客流量高峰,找到合适老人的衣服之后,云遥在店里等了一会儿,见到一位与齐老太太身形相似的老奶奶,上前询问能否帮忙试穿。
老奶奶热情接走衣服进试衣间,没过一会儿,突然拽着帘子探头出来,喊她:“小姑娘,小姑娘……你进来一下……”
试衣区是一条走廊,两侧试衣间相对,云遥就站在走廊外的拐角,轻易捕捉到老人紧张的神色和磕巴颤抖的声音。
出于ῳ*Ɩ 谨慎,云遥没立刻过去,又听到她说:“……我……我内衣坏了……”
内衣坏了?
云遥扭头看一眼门外站着的保镖,今天带的都是男人,不方便进去帮忙。
毕竟是帮自己试衣服出的麻烦,云遥又看她两秒,扫了眼帘子底部,除了老奶奶穿着试衣间拖鞋的双脚,没有另外一双,她缓步走过去。
许是其他几间试衣间都没人,走廊里面很安静,云遥站到帘子门口,老奶奶已经松开帘子进去,她抓上丝滑的海蓝色门帘,轻轻掀开——
下一瞬,想跑已经来不及,云遥只感觉脖子被用力攥住,眼前一黑,呼吸被捂住,便迅速失去了意识。
第46章 痛【一更】
不过下午三点, 整个天地已经阴的仿佛天黑了,乌云遮天蔽日,不消片刻, 密密匝匝的雨滴砸到人身上, 冻得路人浑身打颤,双手抱臂,慌忙四散躲避。
罕有人迹的胡同内,潮湿墙根下, 女人毫无意识地贴墙躺着, 身上的衣服已经落了深深浅浅的雨点。
男人用力狂踹她的肚子, 套着白色手套的手向后一伸,阴声叫:“刀给我。”
那人犹豫道:“不好吧……三爷,不要留下痕迹……”
丢在这里,冻一夜死了多干净。
“我怕这个?”他冷声怒问。
那人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 男人抽出刀鞘,刀刃明亮锋利, 这么黯淡的光线里, 也闪的旁边人闭了下眼。
他冷笑着蹲下身,刀尖轻轻划上女人小腹,“该说你是命好呢, 还是说你命不好?冒充什么不好, 竟然敢冒充自己是二姐姐的女儿!为谁鸣不平不好, 偏偏为二姐姐鸣不平……既然如此, 别怪我下手无情!”
男人说着, 刀尖拨开女人短袄, 挑出内搭毛衣,露出雪白的皮肤和椭圆形的肚脐眼, 刀尖下移,找到位置,握紧刀鞘,咬牙用力,眨眼间,刀尖没入一寸,温热血水刹那沿着刀尖崩涌,染红了雪白的肚皮。
“让你冒充!下辈子也生不出孩子!”
与此同时,安静得只听见啪嗒雨声的巷子响起女人的一声呻吟,眉头皱紧,身体也蜷缩起来,像是痛醒了。
男人握着刀不动,盯着女人漂亮脸蛋上忽闪起来的睫毛,冰凉刺骨的雨水不断落下,两把乌黑的睫毛也像雨中燕子的翅膀一样快速阖动。
云遥眼睛尚未睁开,已经觉到通体彻骨的冷,又冷又麻……又好像不是麻,是疼,痛感压迫冷意传递到大脑,很快让她疼出一身冷汗,可又叫不出来了,浑身虚软,嗓子也虚的发不出声。
想到昏迷前的场景,她明白自己此刻已经落入虎口,没睁开眼告诉对方自己已经醒了,继续装昏迷,强忍着痛和冷,默默感受打在脸上的冷水,猜到是在室外,身上的衣服还是干的,应该是刚下雨。
那距离她在试衣间里昏迷,时间应该没过去多久。
不知道保镖能不能发现她不见了,又能不能找到这里。
“醒了?”
耳边炸起一道男声,惊得云遥眉毛动了动,薄薄眼皮下的眼珠也快速转动,知晓已被发现,没有装下去的必要,睁开眼,转头看着蹲在面前的男人。
戴了白色口罩和白色棒球帽,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第一眼她只觉得熟悉,随即想起来,是严家老三!
“……是……你……”
严老三冷笑一声,“醒了也好,醒了就让你死的明白点。”
他手上用力一抽,血色刀尖进入女人视线,与此同时,肚子上的血不要钱似的朝外涌。
她肚子痛得抽搐,下意识伸手捂住,摸到一手的温热粘腻,喉咙抑制不住溢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原就冻得发白的脸庞和唇色,苍白得像灵堂悬挂的白布,但不见丝毫恐惧,眼睛直直地盯着严家老三,喉咙几度吞咽,挣扎出声:“……是……你……是你害了……害了妈……妈妈……”
“是我又怎么样?”严老三眸光凛冽,刀尖拍打女人脸颊,给她添点鲜艳色彩,回想起来,依旧恨得牙痒痒,“谁让她不自量力,非要和我争家主之位,只是喂狼,便宜她了!”
云遥闭了闭眼,明白自己一定活不过今晚了。
“云遥,欺骗严家上下,冒充我二姐的女儿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今天!”
落下最后一句,严老三手腕陡然用力,刀尖再度刺入鲜红腹部,另一道伤口受到挤压,鲜血源源不断上涌,很快濡湿了她的裤腰和上衣。
“呃……”突然袭来的疼痛,让女人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颤抖。
但云遥没有力气低头去看他到底刺入了多少,落在脸上的雨滴越来越密,越来越冰,身上也越来越冷,明白除了天寒,还因为身体的热量在不断地流失,甚至因为过于寒冷,冷到失去知觉,她渐渐感觉不到多疼,似乎连曾经父亲打她的十分之一疼都没有。
只是觉得太冷了,太冷了,太冷了……
她眼睛虚虚望着巷子里高高的墙壁,空气里的密集雨丝,以及上空黑压压的云层。
如果她死了,希望严泊裕能没事,楚彬他们也没事,证人没事,希望他们能找到严家老三当初谋害妈妈的证据,能将他绳之于法,能让他得到该有的报应。
……
“后悔吗?”男人突然问她一声。
“要是不来芜江为二姐姐鸣不平,你也丢不了这条命。”
后悔吗?
云遥当然不后悔走上这条路,她只后悔因为防着严泊裕和楚彬师徒,没告诉他们二小姐还活着。
后悔她死了,二小姐可能真的再也出不来。她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今后去了地下,也无颜再见二小姐。
后悔为什么防备心那么强,即便不告诉严泊裕,为什么连楚彬师徒也没告诉……
好恨啊……
越来越冷了。
眼睛被大雨滴子砸的冷痛,但她还不想闭上眼,还想再看这个世界一眼,最后一眼……
但脑袋太沉了,眼皮也太沉了,太困了,太困了,好想睡一觉……
“走吧。”
即将失去意识时,耳边隐隐约约响起男人说话的声音,缥缈模糊,像是隔着重重迷障,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这样行吗?三爷,明天被人发现了怎么办?”有人问,“要不要留个人守着?”
“死胡同平时都没人来,今晚这么大的雨,一会儿还下大雪,谁会过来?”严家老三满不在乎说,“再说了,被人发现又能怎么样,只要死了就行。”
“我还是不放心,要不留个人在街边楼上看着吧。”
“行,按你说的办,赶紧走,这一会儿都要冻死了。”
……
胡同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都彻底黑了下来,躺在雨中的女人才缓缓睁开眼。
肚子上的疼时刻牵动着她的神经,让云遥想睡都睡不着。
更不敢睡,害怕睡了真的再也醒不过来。
她不害怕死,只害怕死了之后,妈妈也再也出不来。
这时候,请原谅她冒犯的称谓。
云遥眼睛忽闪着躲避雨滴,望着地上流淌的红色血水。
都是她的血。
砸在脸上的冰冷水珠慢慢成了丝绒状的雪粒子,气温零下,身上的雨水混合了雪粒子,温度更低,慢慢冻结成冰。
云遥全身上下,只有一直摸着伤口,被血水温暖着的手指有力气动,全身残余的力气都聚集到这里,缓缓落下,再摸进兜里的手机。
楚彬和师父不在芜江,120也不能打,否则让严老三知道,她依旧活不下来。
严泊裕已经是严家老三的重点监视对象,也不能打。
而且严老三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杀她,严泊裕应该也已经知道她假冒身份的事了。
早上听他叫那一声“云遥”,那时还不懂,现在都明白了,是试探她的,更是划清关系。
齐成也应该知道了,也不能打。
……
将放心的人想了一圈,云遥悲哀地发现,因为自己一直以来不愿意牵连他人,与谁都不深交,这时候连个放心打电话求救的人都没有。
……也不对。
有一个人。
拨的第一个电话,直到自动挂断都没有人接。
第一个没接,云遥也不能确定,第二个他会不会接了。
可这两个电话已经耗尽她的全部力气,脑袋越来越沉,她已经没力气去拨第三个电话了。
手机刺目的白光亮在漆黑的胡同内,叫着一声又一声的刺耳音乐,令人更加焦躁。
云遥想起上次见面,他迫不及待逃离的背影,可能已经不愿意再和她有半分联系了吧。
第二通电话迟迟无人接通,就在云遥闭上眼睛,静静等待死亡到来的时候,音乐声戛然消失了。
她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然而下一秒,手机不是自动挂断的安静,而是响起压抑缓慢的呼吸声。
雪落无声,雪地静谧,女人静静躺在血泊中,听着此刻令人心安的熟悉呼吸声。
毫无预兆的,眼眶忽然热了。
云遥艰难发声:“梧桐巷……”
她也不能确定地点对不对,可她必须要给出定位。如果严家老三将她从商场带出来后确实没走多远,那么附近是死胡同的,只有梧桐巷。
眼睛眨了下,滚烫眼泪悄悄滑落眼角,云遥声音虚的几乎听不见,“……救我……”
对面只有越来越沉的呼吸,始终不发一言。
可她已经没有时间去浪费了,脑袋越来越沉,越来越重,如果不是手指掐着腹部的伤口加重痛感,刺激大脑神经,现在她就能彻底睡过去。
“……求你……”
“我凭什么过去?”对面终于出声,语气却冷得像落在她脸上的雪粒子,冰冷僵硬,“再让你羞辱吗?抱歉,我没有自虐的癖好。”
云遥眨了眨眼。
果然是在气她之前对他说过的话。
她轻轻笑了笑,事实上,只在心里和想象中笑了,肉'体上已经没有力气能笑了。
眼睛虚焦模糊地望着地上仿佛淌不尽的血水,云遥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奄奄一息道:“我……给你……生……个……孩子……”
我给你生个孩子怎么样,你不是喜欢小孩儿吗?
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可惜她已经没有机会说完这句话了。
第47章 去医院【二更】
“吧嗒。”
漆黑不见五指的客厅骤然亮起灯光, 朱世春赤裸的身体暴露在明光里,吓得“我操”一声,“坤子你有病啊!”
“自己上厕所不开灯。”周明坤说, “去穿衣服, 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两人在老街租了一套两室一厅一卫的老房子,一人一间卧室,朱世春一头雾水地进自己屋穿衣服,周明坤贴墙站着, 一腿前屈, 低头看手指不停地把玩钥匙。
他很犹豫, 要不要过去。
她现在的情况听着很糟糕,后面说着突然没声,他叫了好几次也没回应一声,他怀疑已经晕过去了。
又不确定, 是不是为了骗他过去,故意下的圈套。
上回他答应见面, 她突然给他一张卡羞辱他, 这次呢?
可她现在的情况听着又不像是装的……
因为担心她是真的晕倒了,挂断电话后再打打不通,他一直通着电话, 决定过去找她后, 戴了蓝牙耳机, 而这么长时间过去了, 只能听见簌簌的落雪声和呼啸的冷风, 一点人的呼吸声都没有。
他心口忽然慌起来。
……
朱世春刚拉开门出来, 就被一股大力拽着往外跑,忙着急喊:“鞋鞋鞋!我鞋还没穿好呢!”
到大门口, 周明坤锁门,让朱世春系好鞋带。
外面的雪不知何时已经成了鹅毛大雪,片片雪花落到身上,两人都没拿伞,戴着棉袄帽子奔走在雪地里。
周明坤步子大,走得急,朱世春也被迫小跑跟上,“我们去哪啊?”
一出口就是腾腾白气吹进空气里,恰好融化飘过来的雪花,冰冷的水珠扑到脸上,让他头再勾一勾,躲避乱飘过来的雪花。
可惜前面的男人过于专注,别说回应了,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周明坤已经搜过地址,离这里很远,提前叫了车,要是在人少的区域,大雪夜已经很难叫到车,好在这里是闹市,人多,车也比其他地方好叫。
看见车过来,他拉着朱世春上去。
路上提前撒了融雪剂,这时候尽是被汽车碾出来的脏污雪沙,司机开得小心翼翼,周明坤听着耳机里堪称静止的气息,心里已经慌成了一团。
他工作接触的客户很多都很富裕,但子女只喜欢他们的钱,不愿意赡养陪伴的老人。他们渴望有个人聊天说话,喜欢给他讲自己前半生以及现如今的经历遭遇。那些客户只是有点小钱,子女都为了得到争得头破血流,不知道她进了那么高的豪门大族,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
肯定不好过。
不然也不会在这样恶劣的天气在一个胡同里,给早已抛弃了的他打电话。
周明坤催促司机:“大哥,能不能快点?”
“哎呀,路不好走啊,不是我不愿意开快点,主要这路,万一出点事,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你说是不是?”
周明坤胡乱“嗯”一声。
旁边,朱世春看着男人蹙起的黑眉,一脸烦躁焦急的模样,忽然明白过来,随即冷声问:“去找小夭?”
男人没说话。
朱世春确定了,也气炸了,“要去你去,我不去!师傅,停车!”
周明坤连忙捂住发小嘴巴,“不停车,师傅继续开,尽量开快点。”
而后小声对朱世春说:“她情况好像不太好,就我自己不知道行不行,你跟我过去看看。”
男人手掌大,朱世春被捂的呼吸不上来,用力瞪他,手上吃劲拽他胳膊,拽不动,最后保证自己同意跟着去,他才愿意松手放他呼吸。
朱世春真想骂他是不是犯贱,“你上回帮她她怎么说你的?你帮了她,她着急和你撇清关系嫁豪门,现在好了,是不是豪门嫁不成了?又回来找你了?你是她的狗啊,她招招手嘬一声你就什么都忘了,闻着味儿就回去了?”
他这话说得够犀利够狠,跟剖心取肺没什么区别,车里没开灯,只有路上偏黄的路灯照进来,照得周明坤的脸模模糊糊,明暗交错,喜怒不辨,朱世春说完就觉得过了,看着他这样沉默更慌起来。
最起码好像是小夭情况不好,那要是出人命什么的,该去救还是得去救……
安静到压抑的空气,突然响起一声憋不住的偷笑。
司机笑着说:“哎呀,小伙子,一听你这就没谈过恋爱,喜欢人的事,怎么能用畜生去形容呢?”
朱世春想说你懂什么,这是单纯喜欢人的事吗?你不知道小夭做的有多狠。
欺骗,抛弃,再欺骗,再抛弃,简直把坤子当不会疼一样玩弄。
但刚才说的已经够过了,他保持缄默,没再吭声。
车厢静了许久,听见身边男人低低地说:“去看看吧,万一有什么危险呢……”
周明坤已经提前结果账,车刚到地方停下便推门下车,朱世春下车后,转了一圈看看,发现附近荒凉的可怕,现在不过八九点,亮灯的楼层寥寥无几,便央着司机停车等一会儿,要是二十分钟他们还没出来,他就直接走,要是出来了,将这二十分钟算作车费加上。
司机也不愿空车回,同意等一等。
耽误这一会儿,朱世春跟着周明坤的脚印进胡同,转过弯,没走几步,忽然撞上一堵人墙,“哎呦,你干嘛啊,怎么不走了?”
胡同里没灯,墙壁又高,地上的白雪也几乎照不出什么光线,他什么也看不清,摸了摸男人的肩膀,发现僵硬的厉害,正想越过他去看前面怎么了,手心突兀一空,只余冷风舔舐的冰冷,男人早已大步奔上前去。
朱世春也得以看清前方景象,手机灯光亮出的微小范围里,女人白着一张死人脸躺在地上,身上已经埋了一层雪,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周围和身上的雪全是血红色的……
朱世春吓愣在原地,完全忘了该怎么反应,直到听见前面男人慌乱大叫:“云遥,云遥,云遥……”他才踉踉跄跄朝前奔去,将如何走路都忘了。
还没走到,看见周明坤跪在雪地上,颤着一双手拨掉女人身上鲜红的雪,露出下面大片染红的衣服和刀口,朱世春双腿猛然一软,也吓得跪倒在地。
“……这,这这这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世春手脚并用往前爬,心慌肝颤,还没爬到,便看见周明坤脱下棉袄盖上女人冻僵的身体,他也终于反应过来,跟着脱下盖上去帮她取暖。
看着云遥毫无声息的惨白面颊,周明坤浑身热血乱窜,愤怒冲红了眼眶,又紧张的不敢大口呼吸,颤颤伸手在她鼻端探了探……几乎感受不到呼吸,只有冰凉的雪意和巷子里吹刮的冷风,冻得他粗指猛然一抖,心脏更是剧烈颤跳,直坠深渊,当下什么也顾不了,吩咐朱世春捂住她肚子上几乎流净不再流的伤口,弯腰横抱起云遥往外跑。
可他跑起来的速度哪是朱世春能撵上的,平时都撵不上,更不用说这时候了,只得跟在后头喊:“我我我我刚才让司机留下了,快送医院,快送医院!”
周明坤头也不回地对他说:“报警。”
胡同口,司机见男人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跑出来,吓一大跳,赶忙跳下车帮忙开门,都没顾得上后面还有个踢雪跑来的,一踩油门就走。
路上,周明坤已经给相熟的医生打过电话,走到一半就有救护车接上车进行紧急抢救,一路急灯闪烁,冒着大雪朝医院驶去。
周明坤跟着救护车走,司机心里挂念,跟着开到一半,忽然发现车空了,落掉个人,一拍脑袋,又拐回去接人了。
……
朱世春到医院的时候,没在急救室门口看到周明坤,拉住护士一问,是医院血浆匮乏,去献血了。
他也赶紧问路过去。
献血屋里,男人坐在凳子上,身上只穿着沾了血的黑色毛衣,脱掉一条袖子,露出的胳膊肌肉勃发,绑了根蓝色东西,插着指头粗的管子,鲜红的血顺着管子流进护士手中的袋子里,眼看这一袋就要满了。
朱世春还没有见过抽血,吓一大跳,再一看男人的脸,早已经不是白天健康鲜亮的色泽,嘴巴都开始发白,跳起来大叫:“不能再抽了!不能再抽了!再抽就抽死了!”
“闭嘴。”
男人的声音都透着气虚,朱世春顾不上说他,赶忙从毛衣里拉出自己的胳膊,对护士叫:“抽我的,抽我的啊,不能再抽他的了!不能再抽他的了!”
屋里守着的护士将他拉到一边解释:“请您稍安勿躁,最近医院病人比较多,血库的血量不够用,周边的医院也都调不过来,这位男士的血要赶紧抽出来,处理之后给他送来的那位病人输过去,时间紧急,请您不要打扰他们。您也放心,他的身体够好,600毫升要不了他的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朱世春一听更吓的大叫起来:“600毫升?!”
他赶紧伸出自己胳膊,“那抽我的啊,抽我的!我的身体也好,我能扛200公斤的水泥,身体特健康!好着呢!”他一边说着,胳膊用劲儿鼓出硬邦邦的肱二头肌给护士看。
“您确定要献血?”
“当然!”
“那麻烦您拿上身份证跟我来,测下血型。”
朱世春着急忙慌跟上去的脚一停,呆呆道:“……啊?”
第48章 妈妈
朱世春没带身份证, 献不了血,他的血型也不一样,好在护士说医院血库里的血加上周明坤献的这600毫升应该够了。
结束献血后, 朱世春看周明坤走路都虚浮, 又冒雪跑出医院给他买点营养品。
朱世春提着一大袋子东西回来时,手术室的灯还亮着,看见周明坤静默在手术室门口,抬头望着上面亮起的红色大灯, 盯着“手术中”三个大字。
几个手术室紧挨着, 时不时有护士拿着东西从旁跑过, 忽然有个太着急没看路的,将将擦着他的身体过去,护士脚步稳健地继续往前跑,男人又宽又阔的背却是站不住地旋转, 双腿急促颤抖,虚弱地朝一侧倒下。
朱世春连忙丢下东西跑过去扶住他, 拽着坐到后面的长排椅子上, 忍不住叨叨:“你站那盯着看是能让她早点出来还是能怎么样?刚抽了六百的血,你还站着,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
他一面说, 将刚才丢下的袋子捡回来, 在里面翻东西, 不知道先给哪一个。
他知道坤子自己是不吃零食的, 在山里上学的时候倒是吃过一点, 不过只是为了尝尝好不好吃, 要不要放假的时候买一些带回去给小夭吃。
“给,吃个鸡腿吧, 补补。”
朱世春买的还不是超市的袋装便宜鸡腿,是去熟食店买的现卤鸡腿,拿一次性手套包着递出去,然而男人根本没搭理。
周明坤一动不动地坐着,双腿微敞,腰背前塌,胳膊支在腿上捂住脸,轻轻颤动。
寂静的手术大厅,偶尔有压抑的抽泣声从男人掌中闷闷传出。
周明坤忘不了进入巷子后看见云遥苍着一张脸躺在血泊中的凄凉模样,摸上去比雪还要冰冷僵硬的身体,一遍遍地回忆,一遍遍感受当时猝然停止和空掉的心脏。
每一次回忆,都是比剜心敲骨还要痛的体验。
“……我应该常联系她的。”男人声音低沉,涩哑哽咽。
她孤身一个女孩子来到大城市,即便多了几分心计和手段,也是因为孤苦无依,如何能耍得过不知道欺压了多少枯骨起来的豪门勋贵。
周明坤不知道,那天她来银杏西路,是不是来找他的,是不是来找他寻求帮助的。
如果他当时的态度好一点,愿意应她一声,同她说说话,像朋友一样问一问她的近况……
“我不应该怀疑她的……”这一声在此刻安静的大厅里轻不可闻,哽咽的失了声调。
我以为,她是来炫耀的,是和之前一样来羞辱耍弄我的……
朱世春叹口气,坐到一边,看一眼手术室,再看一眼手上的鸡腿,也不想吃了。没心情吃。
两人不知道在手术室门口等了多久,只看到相邻两间的手术室开开合合,推进退出,病人都换了几波,而他们牵挂着的这间门,只有护士拿着血袋进进出出,一点出来的迹象都没有。
朱世春从不困到困得睁不开眼,他白天在工地做了大半天的活,下午下雨后才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突然惊醒时,发现周明坤还是之前弓腰捂脸的姿势。
听见一声熟悉的开门声,朱世春还没动,身边男人已经迅速起身。
由于失血过多,又一夜未睡,周明坤站起来的瞬间便觉眼前一黑,脑袋也像灌铅一样沉,撑住朱世春脑袋,立着缓了缓。
正前方,他们盼了一夜的那间手术门终于不是打开一扇,双扇敞开,穿着蓝色手术服的医生先出来,身后是一张白色病床,两个护士一前一后推着出来。
周明坤立刻跑到床边,病床上的女人一如昨晚见到的苍白,一夜的抢救过去,似乎没什么变化,护士一袋袋血拿进去,输进她的身体,怎么能一点变化都没有?
被某一种可能点醒,他睁大眼震惊看向医生。
主刀医生是他今晚打扰叫过来的何医生,因为经常陪病人挂他的号看诊,陪护他的手术病人,周明坤知道他的医术水平。因为知道,所以相信,也因为相信,所以不可置信,更无法接受。
何医生疲惫地笑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别用这么怀疑的眼睛看我,手术很成功,幸好有你的血。血质不错,欢迎以后常来医院献血。”
周明坤脸色缓了缓,突然吊起来的心放回肚子里,没心情接下他的打趣,“她什么时候能醒?”
“这么紧张,是你女朋友吗?”
男人敛了敛眸光,没说话。
何医生哦一声,笑说:“我懂,还没追到。”
“你先去换衣服吧。”
将何医生打发走,周明坤跟在护士身后,看着他们将病床推进ICU,再通过病房的透明玻璃,望着床上戴着氧气罩,插着管子的女人。
术后24小时重点观察期,如果平稳度过,就能转入普通病房了。
凌晨的ICU楼道空荡无人,别人的呼吸声都能听见,周明坤眼也舍不得眨地望着玻璃窗,看见盖在她肚子上的被子轻轻起伏,很轻,微不可见,但他眼力好,他看见了。
这时候,他崩了一晚上的神经才微微放松,有精力去想其他事情。
“警察怎么说,有消息了吗?”
朱世春报警之后,片儿警去的很快,但到现场后就拍拍照片,问他两句,就让他回去等通知了,那种漫不经心,不把他放眼里、不把他说的事当回事的感觉朱世春太熟悉了,他几乎每天都在过这样的日子,跟扔个一分钱的钢镚儿打发叫花子似的。当时他着急来医院看情况,也没多问,多计较。
“我再去问问。”
……
24个小时,除了周明坤和朱世春,没有任何人来过一趟。
晚上,朱世春下工地后,拎着给周明坤带的晚饭到医院,小夭已经平安转入普通病房,他看着手机上周明坤发来的病房号,一个病房一个病房核对,发现离的比较远,便放下手机往前走一段。
这会儿病房很安静,走廊几乎没人,他看见有个白衣服男人在发现他的时候,低头快步走过来,经过他的时候,抬手压了压帽子。
朱世春奇怪地看了两眼他的背影,找到病房号推门进去,单人病房,一眼就看见背坐在床边的男人。
“坤子,刚刚门口过个人,很奇怪。”
“什么人?”男人嗓音干哑,身上还是那件沾了血的毛衣,三天来几乎没怎么睡,只在困到极致的情况下昏睡过一会儿,很快又醒来,跟望妻石一样看着病床上的女人,双眼爆满血丝,下巴也冒满了青茬。
“不认识,我就是怀疑是不是害小夭的。”
到现在警察也没给他们个具体回复,朱世春和周明坤都猜着小夭是遭到了背景强硬的硬茬迫害,连警察也十分忌惮。警察不敢抓的话,那人还有来害小夭的可能。
“我不会再让她有事。”
朱世春知道,他日夜守着除了不放心,还是为了守护小夭的安全,但看着男人邋遢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皱眉说:“今晚我守着,你回去收拾收拾吧,你现在拿个碗往大街上一坐,都有人给你扔钱信不信?”
“我没事儿。”
周明坤继续看着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出了危险期后,她的脸颊已经渐渐回粉,虽然依旧很淡很淡,但已经不是那晚躺在雪地里和出手术室的吓人模样了。
现在看着,更像是身体虚弱的人睡着了,呼吸也是平稳的。
“何医生说,她今晚可能就醒了。”声音很轻,怕惊扰了病床上睡觉的人。
……
浑浑噩噩中,云遥又回到了那年夏天,曾经无数次梦见,却从来不敢回忆的夏天。
天色已黑,空气里依旧闷着潮热的气息,爸爸去邻村帮忙还没回来,奶奶去镇上卖鸡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妈妈在院子里给她洗干净身体,穿好衣服,告诉她晚饭就在锅里,温柔地亲一亲她的脸蛋,“我走了,祝愿你能快乐长大,过上自己喜欢的日子。”
松开她后,妈妈没有再犹豫,什么都没带,摸黑开门出去。
那年她四岁,在受尽苛责虐待的日子里刚刚感受大半年的母爱,深深地喜欢这个突然闯入她生活的温柔女人。
她呆呆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两三道闪电划破漆黑夜空,巨大的雷声吓得她小小的身体抖了又抖,佝偻肩膀抱紧自己。
瓢泼大雨落下,眨眼便浇透了她刚洗干净的身体,大雨更是砸得她睁不开眼。
像是突然惊醒,她后知后觉地大哭起来,追着妈妈离开的方向跑去,山路磕绊,她也摔了好几下,在泥水里滚爬,竹竿细的胳膊腿尽是摔破的伤痕血迹,依旧一边大哭叫“妈妈”一边往前跑。
后来,身后亮起了数道火光,阿爸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拎起来,摁到路边的树上掌掴屁股,嘴ῳ*Ɩ 里骂着:“让你看个人你都看不住,除了吃还能干什么?!趁早死了得了!”
“哇啊——妈妈——妈妈——”
她哭嚎哑了稚嫩的嗓子,以为还能像从前一样,她一叫,妈妈就过来拦住阿爸了,她就不用挨打了。
后来妈妈确实回来了,被村子人找到送回院子里,暴雨一直下,她也浑身湿透,好几处摔破流了血,裤腿尽是泥土,被丢到院子里石头铺就的地上。
阿爸咒骂着压到她身上掐她的脖子,扇她的脸颊,她用力挣扎,奶奶摁住她的肩膀和胳膊,阿爸找来铁棍,踩着她的肚子,对着她的膝盖,一边打一边骂。
妈妈凄厉的痛呼声穿破密实的雨夜上空。
那具小小的身子愤怒地扑过去,被一脚踹飞到石头地上,她又挣扎着爬过去,对着男人疯狂磕头,额头磕破,血水流了一脸,哭求不要再打妈妈了,但响起的依旧是妈妈越来越大的惨叫声。
没过多久,妈妈就不挣扎了,也不叫了。
在那个暴雨夜,她还没懂得什么叫愧疚,就已经背负了一辈子的深重罪孽。
……
“妈妈……”
安静的病房突然响起一道含混低轻的女声,周明坤通体一震,立刻抬头。
朱世春也赶紧跑到床边,和周明坤一样,眼也不眨地盯着那张微粉的脸上,睁开黑珍珠一样漂亮含泪的眼睛。
第49章 立案
原本是白色房顶的视线里, 突然从两侧冒出两双黑漆漆的眼,还是一件比较吓人的事情。
但左边这双凌厉又温柔的眉眼,云遥太熟悉了。
周明坤竟然真的去找她了。
还找到, 并救活了她。
他的激动全藏在疲惫通红的眼里, 露出的笑也虚弱无力。
朱世春兴奋地叫起来:“醒了醒了!活了!”
“你都昏迷三天了小夭,终于醒了!”
周明坤看云遥眼皮又落回去,也没有说话的准备,紧张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对!我应该先叫医生。”
他说着就去摁床头的铃, 云遥因为酸累阖上的眼又迅速睁开, 抬手抓住他的胳膊, 但这个大幅度的动作牵扯到腹部刀口,痛得她浑身都颤抖起来,准备出口的“不要”也成了细弱的痛呼。
周明坤立刻紧张看她,“伤口疼了吗?”
云遥疼得小脸皱成一团, 只觉得比那晚在雪地里的痛感放大十倍不止,呼吸的抽动也能牵扯到伤口, 只能尽量放缓, 轻呼慢吸。
她还没说话,朱世春看到她手上的针头回血了,又叫起来:“针头针头!快快快!坤子!快叫护士!”
周明坤低头注意到, 迅速按铃, 云遥阻止不及, 此刻也分不出力气阻止, 只能阖眸默念, 希望能安稳度过这一关。
以严泊裕的能力, 三天过去,都没有惊动他, 证明他不但知晓了她的冒牌身份,还已经放弃她了。
不知道严家老三知道她活着醒了过来,会不会打通医生和医院,再对她下毒手。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会儿医生和护士进来,护士调整她手背的针头,医生询问她的感受。
云遥感觉很饿,很疼,很困,很累。
但她所有的感受,都因为腹部的痛说不出口,身上更没什么力气,医生让她点一根手指,或两根手指回答,又检查一遍伤口,确定没什么问题,叮嘱一些注意事项,然后叫周明坤和朱世春出去。
两人都站着没动,何医生笑吟吟问:“我还不放心吗?”
周明坤又犹豫两秒,拉着朱世春出去,没走远,就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小窗朝里看。
朱世春看在眼里,连连摇头,坤子真是没救了,彻底没救了,一眼都不能离开了。
病房里,云遥看着医生慢慢严肃的脸,三十多的样子,不算大,但严肃起来还挺怵人。
何医生说:“这是个不太好的消息,你先做好准备。”
云遥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安好的那只手隔着白色被子轻轻盖上小腹。
何医生说:“刀口很深,连扎两刀,不知道凶手是不是故意找着你的子宫扎的,两刀都正好扎到……你应该也猜到了,就算身体恢复很好,以后也很难怀孕了。”
顿了顿,见病人眼神恍惚起来,他又补充道:“不过也不是说百分百,只是你要做好这个准备。”
他看一眼病房门,和小窗外周明坤的视线对上,冲他笑一笑,又拐回来对云遥说:“他看着很喜欢你,你昏迷这三天寸步不离地守着,几乎没合眼,而在这之前,你手术的时候他还抽了六百毫升的血输给你,你要是准备和他在一起,我建议先告诉他,让他自己做选择。我还挺喜欢这个小伙子的,不太想看他受到伤害。”
云遥沉默地点了点头,转头看着另一边。
“你好好休息,有不舒服就叫护士或者叫我。”
屋里响起脚步声,关门声,随后安静了一阵。
云遥看着墙边那棵绿植,想让自己放松,给自己心理暗示,眼眶依旧忍不住灼热起来。
虽然那晚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可当时都要死了,谁还顾得上伤心这种事情。
没死成,又活了,然后告诉她落下伤害,以后都不能生孩子了……
没多久,屋里又响起很轻的脚步声,云遥咬紧唇瓣,不让自己哭出声,憋得肺里忽然抽搐两下,带动腹部伤口,瞬间痛得她眉头紧皱,呻吟出声。
轻细的痛呼声夹杂着哭泣的呜咽,让屋里的脚步声忽然重起来,周明坤快步过来,看见她紧皱的眉和含泪的眼,原本苍白的脸庞和嘴巴也因为哭而泛粉有了气色。
周明坤愣了下,“何医生刚才给你说了什么?说的难听话还是什么,你怎么哭了……”
“是伤口太疼了么?”
她没搭理,周明坤从兜里掏出纸,看着她流泪的眼角犹豫片刻,在她眼角轻轻蘸了蘸。
云遥想别开脸,刚有动作就疼得泪水更汹涌,只好任由他在脸上擦拭,吸了吸鼻子,“我的手机还在吗?”
手机是那晚朱世春拐回巷子里捡的,他道:“警察说要调查,把你的手机拿走了,现在还没还给我。”
云遥脑袋訇一声,转回头盯着朱世春,忍着肚子上的痛,细声问:“你报警了?”
“嗯,报了。”
那么大的事,怎么能不报警。
“你现在给警察打电话,让他们把手机送回来,或者你去警局拿。”
朱世春掏出手机给警察打电话,第一个没打通,第二个才接,他说完要求,警察说:“我最近有个案子很忙,还没来得及查,手机在所里,没在我身上,送不过去啊。”
朱世春说:“我去警局拿。”
“哎我说小伙子,你知道这案子多严重吗,证据可能就在那手机里,你把手机拿走,属于妨碍警察办案,拿不走啊,别问了。”说完就挂了电话。
朱世春懵了。
云遥合了合眼,知道应是严老三的手笔,拿不回来了。
她对周明坤说:“你的手机给我。”
周明坤掏出来递到她手上,看她举起吃力,又拿回来:“要打电话吗?我给你打吧。”
云遥确实没力气抬手,没和他争,报了一串数字。
电话响第二声的时候就通了,先是一通杂乱的背景音,再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你好,我是楚彬。”
周明坤弯腰,手机放云遥耳边,她声音微弱:“我是云遥。”
“你说什么?大点声,我这边有点吵,听不清。”
周明坤垂眸,看她眉头蹙起,脸上的粉红渐渐褪去,浮出原本苍白的容色,“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吧。”
云遥脑袋蹭在枕头上,轻轻点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周明坤点开扩音,说:“她说她是云遥。”
那头,楚彬听见这道陌生男声暗自心惊。
这三天都联系不上云遥,还真是被绑架了。
“你好。”他克制着镇定道,“云遥现在在你手上?”
这话听着味儿不太对,周明坤拧了下眉,“我们俩在一块。”
“你要说什么?”
周明坤问云遥:“你要说什么?”
“我已经暴露了,严家老三对我下了死手,你问问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她语调轻绵自然,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的轻松感,却如晴天霹雳炸在周明坤的脑海和胸腔,震得他手脚发麻,凝望着她这张病容,忘了反应。
云遥催他:“怎么不说?”
“你……”只一个字,周明坤胸腔起伏的厉害,也反应过来,什么都不必问了。
严家,不就是她非要进的那个豪门严家吗。
严家老三,是她之前执意要嫁的那个男人?
那能问什么,问她之前那些话是不是骗他的,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将他蒙在鼓里……
周明坤自嘲地轻勾了勾唇,事实上,这些也不必问。
不说,就是不认可他们曾经亲密无间的感情,就是对他不信任。
深吸一口气,周明坤对电话里说:“云遥说她已经暴露了,严家老三对她下了死手,问问你那里情况怎么样。”
云遥身份暴露的事楚彬已经猜到了,但他万万没料到已经下了死手,“什么意思,她逃脱之后又落到你手上了?你不是严家人?你是谁,为什么要绑架云遥?”
周明坤:?
他眉头拧紧,“什么绑架?我是周明坤,云遥初恋,我救了她,她现在躺在医院里,说话不太方便,我代为转达,你怎么说话的?”
短暂静默……
楚彬捂着嘴尬笑几声:“你好你好,我叫楚彬,是云泰区派出所的一名警察,下面报告这里情况,严泊裕调过来的人已经将病房围起来了,我和师父进不去,见不了病人,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但估计着已经醒了,最近医生进出挺频繁的。”
云遥问:“他调过去的什么人?能拦住你们?”
“是刑警队的,严梵星这件事严泊裕已经在刑警大队立案了,我猜他应该是下决心要彻查,而且赵旭晨已经抓住了,云泰区刑警队的两个月前就回去了,所长一直催我们回去。”
赵旭晨就是楚彬跟着师父去关中要抓的嫌疑犯。
当时赵旭晨案子早已经移交刑警大队,他是央着所长帮忙说说话,让他跟着来开开眼界,又说师父不放心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要跟着过来保护,才能一块过来。
刑警大队的人走后,他又说对关中一个案子感兴趣,申请在这多学习一段时间,所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是真着急了,担心他们再待下去,成关中警局的人了。
云遥说:“你们回来吧,我再联系严泊裕。”
“我觉得他应该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你再联系他,他不会报复吗?你等着,我回去保护你。”
楚彬话音刚落,云遥就觉床边的男人呼吸沉了沉,抬眸扫他一眼,“如果他是真心想查清二小姐的案子,应该不会拒绝我的联系,你们回来吧,路上小心,我不敢保证严家老三会不会丧心病狂地对你们动手。”
“放心。”
电话掐断后,病房没有了杂乱的背景音,一时竟静谧的人不自觉屏住呼吸。
朱世春已经被他们这几句话吓呆了,脑补出一场惊心动魄的卧底行动,根本说不出话。
周明坤安静垂眸看着云遥,他这双眼眼型冷厉,又拽,沉下来的时候很能唬人。
云遥记得在镇里上初中的时候,周明坤因为帅气的长相被很多女生私下悄悄议论,但从没人敢上前和他说一句话。
即便同现在相比,他那时候单纯的有点傻傻的,但垂下或抬起,抑或是直视人的眼睛,依旧让很多女生看一眼就退缩。
但云遥早已知晓他纸老虎的脾性,对他唬人的眼睛完全免疫,轻声报了一串数字。
手机号。
周明坤握着手机的指头突跳了下,滚了滚喉结,“谁的?”
“严泊裕。”
第50章 逮捕
周明坤问:“是……那个男人?”
“哪个?”云遥转动眼珠回忆, 不知道他指的是在医院那次,还是撞车那次,但他见到的确实都是严泊裕, 轻轻点头, “嗯,是他。”
周明坤垂眼看着她念出的号码,车子是四个6,手机号也是由六、八、九组成, 紧了紧手指, 点下拨号键。
第一通没人接, 第二通没人接,云遥说继续打,一直到第五通。
“嘟嘟”声停了,手机静了。
周明坤看着云遥。
她点点头。
周明坤便说:“你好, 严先生。”
……
深夜,裕园
偌大书房内, 男人安静坐在真皮办公椅上, 盯着面前显示通话中的手机,房间漆黑,这一苍白刺眼的光源照到他冷漠的俊脸上, 仿佛带上了尖锐的小刺, 扎破他眼中沉默的戾气。
……
三天前, 早晨。
严泊裕洗漱干净下楼, 照例在餐厅看见和他一块吃早饭的三哥。
他也同往常一样视而不见, 走在桌首坐下。
严老三冷着脸甩给他四份文件袋。
“我的好弟弟, 睁大你的眼,好、好、看、看。”
严泊裕睇他一眼, 拿到手里打开,四份亲属鉴定报告书,分别是严瑶与老太太、大哥、三哥、以及他本人的dna鉴定结果,结果显示,严瑶与他们四个皆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对于他们严家,她是个实实在在的陌生人。
严老三冷呵道:“也不知道你是好心呢,让妈高兴一段时间,还是存着什么其他心思,故意让一个混迹下九流的女人进老宅陪着妈。”
严泊裕面色平常,放下鉴定报告,淡声说:“我事先并不了解,之前的鉴定是妈主持做的。”
严老三话锋一转,说:“我当然知道你不知情,不然今天就不会来告诉你了。哼,没想到一个黄毛丫头这么有心机,竟然敢冒充二姐姐的女儿把我们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我看她是算明白妈对二姐姐的思念和愧疚,看妈年纪大了,想来分一笔遗产,这不比一直跟着你拿到的东西多?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严泊裕慢慢翻着鉴定书,未置一言。
严老三走后,严泊裕拿起手机上楼,给老太太打过去个电话。
一接通他就问:“严瑶不是我姐的孩子,之前的鉴定报告你做手脚了?为什么?”
电话沉寂良久,老太太反问:“重要吗?”
严泊裕反手摁断电话。
上午开会时,严泊裕意外接到齐成的电话。
会议结束后他回拨过去,齐成备受打击一样,呆滞道:“刚刚……刚刚……”
严泊裕问:“我三哥去找你了?”
“嗯……是,他……他说,说瑶瑶不是星儿的孩子?是真的吗?”
严泊裕转过身,看着落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没说话。
没多大会儿,门口响起敲门声,他说:“好在发现的早,都没损失什么,别再想了。我这还有事要忙,挂了。”
“进来。”
严泊裕回头,看着推门进来的助手。
助手说:“今天跟着严瑶小姐出去逛街的保镖说,严小姐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
“在一家服装店,店里人多,保镖守在外面,一直不见严小姐出来,进去找的时候发现不见了。”
严泊裕冷笑一声。
“要扩大人手去找吗?”助手问。
“不必了。”
吩咐助手出去,严泊裕又给齐成拨回去个电话。
“你在家吗?上楼看看,严瑶的东西还在不在。”
“什么意思?”
“你进她房间看看。”
一会儿,齐成说:“房间的东西都还在,但行李箱是打开的,里面有一些衣服什么的……”
话都没听完,严泊裕气得直接摁断电话,“啪”一声甩大办公桌上,手机滑飞落地,响起清脆的碎裂声。
他摁响内线电话:“不用找了,人都叫回来!”
……
严泊裕不知道是叹她的段位高,还是骂自己蠢,竟然在一个女人身上连栽两次。
太可笑了。
“云遥呢?让她接电话。”
男人冰冷的口吻从电话里传出,周明坤面色平静,淡声道:“您不知道吗,她昏迷三天,刚醒,没力气说话,由我代为转达。”
严泊裕一怔,“昏迷?”
不是知道他们发现了她欺骗的事实,怕被追究,自己偷偷跑掉躲起来了吗,连行李都不敢拿。
今晚能给他连续不断打电话,他都觉得惊讶,可笑。
云遥说:“你三哥对我下了死手,关于严二小姐,我有话要对你说,但前提是你让警方立案,将严老三逮捕。”
周明坤复述之后,严泊裕蹭一下从椅子里站起来,“你说什么?现在在哪家医院?”
周明坤看一眼云遥,她没反对,他说出医院名字,报了病房号。
半个小时后,病房门从外打开,男人一身黑色大衣阔步进来,四个保镖分立在门口两侧。
云遥正在喝周明坤喂她的温水,听见开门声,抬眼望过去。
只看一眼,就又被床边男人吸引了视线。
他像是被侵占领地的某种动物,竖起了自己的防御盾牌。
应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他扭回来脸,觑她一眼,又看着碗里的温水,舀一勺,若无其事地喂进她嘴里。
朱世春直接看直了眼,他以前觉得电视里的皇帝和霸总真有气质,但再有气质,都不及面前男人的十分之一。
真真是龙章凤姿。
小夭之前找的竟然是这种男人。他还以为是那种上了年纪的大老板,骂她没眼光,辜负坤子的一片痴情。这样的男人和坤子,要他他也知道该选谁啊……
将自己的眼神从男人身上硬拔下来,朱世春看着坤子发愁起来,这可咋争啊……
严泊裕一进病房,就看见躺在床上一脸病容的女人,短短三天,她原本尽是胶原蛋白的脸蛋消瘦成了尖尖的瓜子脸,喝水都没力气,嘴巴张开小口,小勺一点一点流进去。
“三哥干的?”
云遥点头,“他将我从福兰商场三层,靠近电梯的一个老年服装店迷晕,带去了五桐巷,他承认二小姐的被害是他做的。”
听着她久违地称呼“二小姐”,严泊裕只觉得讽刺,想嘲讽一句不叫妈妈了?看着她现在的病态,又觉得自己小气的过分。
憋的胸口烧得慌,他解开两粒扣子,掏出手机打电话。
直接刑警队立案,速度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就有刑警敲门进来找云遥了解情况,她躺在床上,越说越没力气,也觉得屋里也气氛紧绷,空气稀薄,呼吸困难。
垂在床边的手拽一拽男人衣角,周明坤从她描述的现场惊醒,低头附耳,复述她的话。
自己说一遍,和单纯听她讲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每一个画面都更为详细地在他脑海中走过,仿佛回到了三天前那个雨夹雪的冰冷夜晚。
他成了云遥,躺在雨水里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扎了一刀又一刀,血水流了一地,却只能默默承受,没有人来救他,他只能等着生命慢慢流逝……
周明坤忽然很痛恨当时在斤斤计较的自己。
警察离开后,一个多小时就传来了严家老三被逮捕的消息。
严泊裕站在病房外,收到三哥在审讯室的照片,证明他已经被逮捕后,推开门进病房,准备问云遥她要告诉自己关于二姐姐的话是什么,却见她已经睡着了,安然的面容上除了虚弱,还有苍白也压不住的疲态。
周明坤转头直直看他,轻声说:“她睡着了。”
他一副占有者的姿态,眼里脸上以及守在床边的姿态,写尽了“我的人”,严泊裕看着想笑,“复合了?”
周明坤看着他不说话。
严泊裕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没必要同一个小朋友计较,握着手机指了下门口的两个保镖,“人给你们留下了,有事儿吩咐,好好照顾她。”
出住院部时,严泊裕兜里的手机已经震得大腿麻痒,等上了车,他才掏出来接听。
严老太太的声音:“给你半小时,我要在客厅看见你。”
“去不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去看那丫头了?”
严泊裕蹙了下眉,随即了然挑高,“您知道?”
又笑着自问自答:“也是,有什么是您老不知道的。”
“把你三哥放了。”
“警察依法办案,他害了人命,警察该抓,我哪有那本事撬动律法,让警察放人?”
听见手机里短而急促的喘息声,严泊裕无奈闭眼,倚上座背,声音也带了疲累,“他害了二姐姐,我不可能放过他。”
严老太太突然痛哭起来,捶胸顿足喊:“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了,你还要让我再失去一个儿子吗?!”
这一声叫得整个车厢都回荡不绝,司机缩在驾驶座上当个隐形人,车里没开灯,只有医院楼上的灯光从窗口斜照下来,落在男人的大腿上,倚着软背的脸隐在暗处,严泊裕捏了捏眼角,很长时间没出声。
那头,老太太又悲伤哭求,声儿轻轻地问:“老四,你妈没几年活头了,你要你妈大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的时候,还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严泊裕滚了滚颤抖的喉结,压着声腔问:“那二姐姐呢?二姐姐的死你是一点都不在乎了吗?你口口声声让我向二姐姐学习,向二姐姐看齐,口口声声说你对她去世的惋惜和后悔、你对她的爱,你对她的爱就是让我留下杀害她的凶手?”
“……真可笑。”他咬牙冷讽。
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星儿已经去世了不是吗,她要是还活着,我宁愿替她去死!可是她已经去世了,我不想已经失去一个女儿,还要再失去一个儿子了……老四啊!”
严泊裕说:“我就问您一个问题,所以,三哥对云遥下手,有您的手笔吗?”
“没有。”
严泊裕可笑扭头,“那就是默许了。”
墨蓝色车窗映出男人发红的眼睛,沉默与冰冷在车厢中交织攀升。
“既然您不打算为您亲爱又可怜的女儿讨回公道,我这个做弟弟的为她讨。”说完,严泊裕直接掐断电话,吩咐司机,“开车,回裕园。”
……
严泊裕离开没一会儿,朱世春问周明坤要不要回去睡一觉,他摇摇头,朱世春就回家将他的生活用品收拾收拾带过来,以至于第二天云遥醒来的时候,看见床边侧趴着的男人,脸比昨晚干净多了,还是个干净的帅小伙。
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握住,云遥抽了抽,还没抽出来,他忽然握紧,睁开眼抬头。
“你醒了,饿不饿?”
云遥一直挂着营养液,并没有特别饿的感觉,感觉身上很空,抽出自己的手,上下摸了摸,问他:“我是不是没有穿内衣?”
周明坤是惊醒,还有点摸不着脑袋,这下更懵,“嗯?”
“内裤也没穿。”
男人的耳朵突然红起来。他现在的肤色白了不少,大量抽血气色又很差,耳朵一红就非常明显。
云遥觉得自己今天的气力比昨晚好了很多,“把你手机给我,我买几套。”
“……哦。”
云遥接了手机,看着他糟糕的脸色,“你去睡一觉吧。”
屋里有朱世春在工地用的单人折叠床,周明坤和被躺上去,将要睡着的时候,听见她问,声音比昨晚要有力一些,“支付密码多少?”
周明坤想说,话到嘴边,又赶紧咽回去,“我来输吧。”
手机界面显示着商品图片和标签类型,周明坤尽量下挪视线不看,输入密码确定支付,还给她的时候,还是忍下羞耻心,偷偷上瞟了一眼。
这紧张的一幕落在云遥眼里,她心里轻轻哼一下。
周明坤把手机给她,云遥说:“已经买过了,一会儿注意接外卖电话。”
八点医院上班,何医生过来检查,建议她先吃点清淡养胃的流食,周明坤手机扫钱给门口的保镖,让保镖去买鸡蛋瘦肉粥。
他回来的时候,发现云遥在用一种很稀奇的眼神看着他,又有点惊讶,好像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周明坤问:“怎么这么看着我?”
云遥只是想起来,那回他去酒吧门口找她,从兜里掏出用黑色塑料袋装的钱,像个不愿接触新时代的老古板,现在手机支付已经这么熟练了。
她说出来心里话,周明坤看着她问:“那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云遥转了下眼珠,避开他的眼神,轻轻勾了下唇角,很小的小钩子,她现在还没有尽情敞笑的力气,是她醒来的第一个笑,周明坤看着,发现笑容确是最好的生命力,眼睛里会有光,即便是这么小的笑容。
云遥随意说:“当然是好事了,你不联网,我怎么买内衣啊?”说着朝他的手机努努嘴。
周明坤想无语的,最后还是笑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