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圣旨犹如青天白日的当头劈下一道雷, 把众人烤得外焦里嫩,久久没反应过来,除去永平侯, 唯有闻翊……哦不, 应是沈翊这个当事人,气定神闲地磕头, “儿臣领旨!”
前来宣旨的是顺安帝的心腹太监康德成,他连忙笑着扶起沈翊, “燕王殿下快快起身,皇上想念得紧,还请殿下速速与奴婢入宫见驾。”
“好。”沈翊握着圣旨起身,先将永平侯扶起, 随后去扶闻姝。
闻姝还一副呆呆愣愣没回过神来的模样,她原先以为四哥和自己一样,是个没了娘亲, 又不得父亲疼爱的可怜孩子, 如今四哥摇身一变成为了王爷, 合着她和皇子相处多年?
她此时此刻不知该用何种语言来形容内心的惊讶, 就像身体里被灌入了风, 飘飘荡荡飞了起来,落不到实处, 被四哥扶起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四……燕王殿下。”
四哥再也不是她的四哥了。
沈翊瞧她神色, 亦有许多话想说, 可如今外人太多,他只能借着衣袖的遮挡捏了捏闻姝的指尖, 说道:“等我回来。”
闻姝还没来得及回他,沈翊就放下了她的手,往府外走去。
“侯爷,咱家就先告辞了。”康德成对永平侯拱了拱手,临走前扫过侯府诸人,特意多瞧了眼闻姝,一边跟上沈翊的脚步一边心想这位姑娘倒是容色倾城,瞧着燕王待她与众不同。
宫里的人走了,侯府众人才缓缓回过神来,起身后议论纷纷,一连三道旨意,自然是最后那一道最令人吃惊。
永平侯府的外室子,竟是天家骨肉,如今一朝被皇上册为燕王,话本子里都编不出这样离奇之事,怎叫人不惊叹!
章氏才得了皇后赐婚的懿旨,还没笑够呢,如今却是笑不出来了,闻翊竟是皇子?!这怎么可能?他不应该是一个卑贱的外室子吗?
她虽没对闻翊做过什么,可也着实轻视冷待过,并且纵容闻琅欺凌于他,当初闻琅还和他打过架。
与皇子打架,伤了贵体,这怎么瞧都是死罪,章氏当即有些腿软,幸而被闻妍扶住了,可闻妍的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当初口口声声骂闻翊“卑贱之人”,若皇子还能算“卑贱之人”,那她又算什么?死人吗?
“母亲。”闻妍害怕地握紧了章氏的胳膊,生怕一会宫里会来人把她投入大牢,燕王要是真计较起来,整个侯府除了闻姝,谁能逃得了?
闻妍嫉恨地瞥了眼闻姝,她怎得就这样好命,竟会阴差阳错攀上皇子,整个侯府谁人不晓得,四公子谁的面子也不给,唯独待七姑娘温和亲近,想当初为了给闻姝讨个公道,还想射杀闻妍。
从前闻翊只是一个不得宠的外室子,都敢对着闻妍拉弓射箭,如今闻翊变成沈翊,成为燕王殿下,想要闻妍的命,还不是轻而易举?
闻妍越想越怕,竟小声呜咽了起来,方才被皇后娘娘赐婚的欣喜再也没了。
章氏深吸一口气,可算是找回了点神思,攥着皇后的懿旨小声说:“别哭,你如今是皇后的侄媳,他不会动你。”
章氏转头去看永平侯,见侯爷面上风平浪静,心中明白过来,怕是永平侯早就晓得,对啊,他突然带回来一个这么大的外室子,怎可能不知其来历,可恨身为结发夫妻,他竟半个字也不和她透露,否则、否则她们又怎会得罪燕王。
章氏又恨又怕,一时之间心中百感交集。
“儿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老夫人谢氏险些被这几道旨意吓出毛病,还当江允淮的事这么快就捅出来,天家要怪侯府治家不严呢!
永平侯扶着老夫人说道:“母亲莫怕,燕王殿下本是皇上托付,您今晚受惊了,儿子先扶您回去歇息。”
是啊,先是寿辰,再是江允淮之事,又来三道旨意,老夫人上了年纪,哪里经得住这样吓,点了点头,也知不便多问,由永平侯扶着回院了。
老夫人一走,江夫人立马就要回去找江允淮,江允淮和闻婉衣衫不整,不便出来,只得留在后边等候。
江夫人原本还想要拿方才闻翊踹了江允淮一脚说事,要永平侯责罚闻翊,现下只想快快带江允淮离开侯府,此生都不想再出现在燕王殿下的眼前,生怕燕王想起今夜的事,要了江允淮的命。
谁都知道燕王最疼七姑娘闻姝,江允淮今夜想算计闻姝,待燕王回过神来,必定饶不了江允淮,打死他都是可能的,江夫人光是想一想都要昏过去,连夜带着江允淮离开了侯府,走得悄无声息,狼狈至极。
今夜在场诸位都是侯府亲眷,可又有谁曾高看过一眼四公子呢,有些曾得罪过燕王的懊恼心焦,而那些和燕王并无交集的,则庆幸不已,如今这情况,无过就是大功了。
谁又能想到,那个被所有人唾弃的外室子,会是皇上流落民间的血脉呢?他们都拿着珍珠当鱼目,现下后悔也来不及了!
要说慧眼识珠,还得是七姑娘闻姝,瞧见没有,方才燕王殿下可是亲手扶起了她,还与她说了话。
众人皆知在永平侯府,四公子与七姑娘形影不离,相依为命。
那些曾得罪过,或不曾得罪过燕王的都纷纷靠近闻姝,腆着笑脸,想和闻姝攀关系。
“七姑娘,可真是大喜啊!”
“七丫头秀外慧中,我早就想邀你去我院子里坐坐了。”
“诶,别挤我,七表妹,来,表嫂新得的镯子,你收着玩。”
“明日我们去郊外踏青,七姑娘可有空一同去?”
……
一群人挤挤攘攘,月露挡都挡不住,仿佛闻姝是唐僧肉,想要一人一块分了去,闻姝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受欢迎过,做梦都不敢梦这么大的。
好在沈翊有先见之明,留下了凌盛,凌盛提着剑,挡在身前,喝道:“都往后退,燕王殿下要我护送七姑娘回兰苑,谁敢阻拦?”
众人一听燕王殿下的吩咐,连忙后撤,讪笑着说:“七姑娘是辛劳了,快些回去歇息吧,改日我再去拜访。”
“是啊是啊,七姑娘快回去吧。”
这群人好说话的很,一个个脸上露出诚挚地笑容,闻姝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呸呸呸,她才不是鸡犬呢!
闻姝仍旧没回过神来,但还是对着长辈们行了礼,说道:“那我便先告辞了。”
从前那些不拿正眼看闻姝的人,这回连闻姝的礼都不敢受,一个个笑容慈和的仿佛在看自己的亲闺女。
当然,也许是在看一块被扫去灰尘散发着金光,价值连城的珠玉。
闻姝不再久留,由月露扶着,凌盛护着,回了兰苑。
四公子是皇子的消息如风一般掠过侯府,往外传去,大晚上的,惊醒了无数早睡的人家,这一夜,定都热闹得堪比过年。
南竹院,闻婉沐浴好,换了干净衣裳,在和赵姨娘说方才之事。
“虽说这事不大光彩,但好在也成了,”赵姨娘心疼地望着闻婉,“能明媒正娶地嫁去江家,你也算是熬出头了。”
闻婉得意地笑,“姨娘,名声这东西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只要我嫁过去,生下儿子,坐稳江少夫人的位置,来日谁敢说什么?”
“五妹说得对,”闻琛走了进来,养了两个月,他的伤还没好全,如今都要卧着睡觉,“你要出阁,我和姨娘,总算可以解了禁足吧?”
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闻琛已经快躺废了,浑身不适。
“我去求求父亲,应当……”闻婉话还没说完,香果就一脸急切地跑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
“发生何事了?毛毛躁躁的,慢慢说。”赵姨娘训斥道。
香果跪了下去,说道:“皇后娘娘懿旨赐婚六姑娘于承恩公嫡长孙,侯爷明日就要离京去边境,还有……”
她话还没说完,闻婉就哼了声,“嫡出就是好命,能得皇后赐婚。”
她费尽心机,冒着被人戳脊梁骨的风险才得以嫁给江允淮,闻妍只是因为嫡出,就可以有赐婚的风光,怎能让她不怨恨。
赵姨娘拍了拍闻婉的手背安抚,“罢了,你嫁给江家已是极好的亲事,那闻姝绝对越不过你去,侯爷又要离府了,当务之急是去求侯爷解了南竹院的禁足,要是侯爷……”
香果见赵姨娘还用这般语气形容闻姝,忍不住打断她的话,急道:“姨娘,您可别提七姑娘了,方才皇上圣旨将四公子册为燕王了!四公子是皇上流落民间的血脉!”
香果几乎是喊出来的,想要将他们几个人喊醒,如今谁不晓得,变天了,七姑娘已不是过去的七姑娘了!
“你说什么?”赵姨娘猛地站了起来,打翻了一旁的茶几,茶盏碎了一地。
闻婉难以置信地看着香果,出口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那个外室子怎……”
“姑娘,小声些,可别被人听见了!”香果恨不得上前捂嘴闻婉的嘴,现下谁还敢提“外室子”这三个字,不要命了?
香果解释说:“奴婢万万不敢撒谎,今夜宫里连下三道旨意,如今四公子已被宣旨的公公请进宫里去了,所有人都晓得此事,奴婢哪敢骗姨娘!”
静,死一般的静,整个南竹院如今就剩下檐铃声,“叮叮当当”,一下又一下的响,犹如黑白无常手中摇晃着的‘哭丧棒’上传来的索命声。
闻琛吓得面无血色,扑通一声没扶住桌子,摔在地上,“砰”得一声响,赵姨娘和闻婉连忙去扶他,南竹院鸡飞狗跳。
“姨娘,这可怎么办?我还踹过他一脚呢!”闻琛死死地攥着赵姨娘的手,仿佛抱着救命稻草,可他也晓得这根稻草救不了命,“燕王会不会要我的命?”
“姨娘,我、我也欺负过闻姝,闻姝她会不会向燕王告状?”闻婉再也笑不出来了,哪里还有半点计谋得逞的喜悦,要是命都没了,还拿什么嫁给江允淮?
赵姨娘亦是六神无主,但只能尽力强撑,“不会的,不会的,看在侯爷的面子上,燕王应当……”
赵姨娘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她自己都不信了,看在侯爷的面子上,可侯爷马上就要离京了,燕王若真要计较,等侯爷回来,他们尸骨都凉了吧?
“呜呜呜,怎么会这样呢……”闻婉率先被吓哭,她从未喊过一句四哥,攀不上半点交情,还狠狠地得罪过闻姝。
她哪里不明白,闻姝和燕王关系极好,只要闻姝开开口,燕王随便寻个由头罚她,谁敢说什么?
她方才还想着总算是压过了闻姝,比闻姝嫁得好,可如今她才晓得,她再也不可能压得过闻姝,闻姝不要了她的命就不错了。
闻婉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当初怎么就作死去欺负闻姝呢?若是、若是她没有欺负闻姝,还和闻姝关系极好,那江家这门亲事又算得了什么?
可一切都晚了,来不及了。
未知的命运就像是悬在头颈的铡刀,不知何时会落下来,折磨的人心力交瘁。
闻琛一脸死气地瘫在地上,呼吸急促,怨天怨地,也只能怨自己倒霉!
赵姨娘也想哭,可她年纪在这,总不能比孩子还顶不住,只能劝道:“别哭了,现下还说不准呢,你还是别去求侯爷解了咱们的禁足,咱们哪都不去,就在南竹院,说不定燕王都不记得咱们了。”
一刻前急着出去的赵姨娘,一刻后的她只希望南竹院被所有人遗忘,最好这辈子都别被燕王想起来!
***
进了兰苑的门,闻姝还飘飘忽忽的,她也不算是大惊小怪之人,不会遇到事就没了主意,可这件事,她还当真没点“主”。
坐下来,连喝了两口冷茶,她才后知后觉,四哥真的是皇子,如今也真的成了王爷,他再也不是被人轻视的外室子了。
不知为何,闻姝想到这点居然有落泪的冲动,她和四哥最亲近,也最晓得四哥是如何被人瞧不起,被人怠慢的,先前有世家公子开品诗会,侯府公子都请了,连年岁小得多的闻璟也没落下,偏偏没请四哥,明晃晃的不将四哥放在眼里。
好在四哥也从不在意这些轻视,四哥这个人,好像没什么在乎的,无论闻琅闻琛怎么羞辱他,他也能面不改色,如听犬吠。
是啊,四哥本就显现出了与常人不同的气度,他是皇子,好像也不奇怪。
“凌盛,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闻姝不打算问凌盛什么,若四哥想让她知晓,日后自会解释。
凌盛双手抱拳,说道:“姑娘,我家主子情非得已,这些年亦是历尽磨难,还望姑娘勿要怪他隐瞒。”
作为沈翊的心腹,凌盛是最明白自家主子待七姑娘的心意,忍不住就想为主子辩解一番。
闻姝笑了笑,“我明白,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不会怪他。”
一个皇子,却沦为侯府外室子,被人贬低、轻慢,没了娘亲,身上还带着伤,岂是一句“历尽磨难”能说得完的?
又要闻姝如何去怪他呢?
心里酸酸胀胀,凌盛一走,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忙抽出帕子拭去。
“姑娘,这是喜事啊,你别哭,”月露也忍不住鼻酸,说:“四公子是苦尽甘来,姑娘也会越来越好。”
闻姝点点头,“嗯,苦尽甘来了。”
可她又忍不住想到柳淑妃没能保住的孩子,成为了皇子,当真是苦尽甘来吗?还是另一道龙潭虎穴?
但不管如何,她相信四哥能闯过去。
闻姝回过神,即刻吩咐道:“月露,你去把门给关好,就说我病了,不便见客,不许让旁人进来,也得警告那两个婆子,不许收旁人的礼,若被我晓得,都撵出去。”
她和四哥亲近的事并非秘密,怕是往后多得是人想从她这里走关系,她可不能给四哥拖后腿。
月露忙应承下,转身出去忙活,大门一闭,谁也不理,熄了灯就寝,兰苑是侯府最快安静下来的院子。
与之相反的则是世贤院,章氏焦急的嘴角起了燎泡,正叫丫鬟去泡清火茶来,她虽心有懊悔,但冷静下来,想着毕竟她是永平侯夫人,是有诰命在身的命妇,如今还和皇后攀上了亲,谅燕王也不能随意打杀她和几个孩子,倒也不怎么怕,可心中就是有怨、有恨。
将闻琅和闻妍哄回自个屋子后,她一直坐着,明日永平侯就要离京,今日他定要歇在世贤院。
夜色已深,章氏终于等来永平侯。
“怎么还不睡?”永平侯接过丫鬟手中的茶盏喝了口。
章氏让丫鬟都下去,强忍住怨恨问:“侯爷,您可是早就晓得小……燕王之事?”
永平侯不急不缓地放下茶盏,“是知道。”
章氏看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即红了眼眶,“那您为何不与妾身通个气?我们可是结发夫妻,这样大的事也要瞒着我?”
闻翊被领回来时,她就很厌恶这个外室子,将来要多分掉闻琅一份家业,若是她当真歹毒,一气之下弄死闻翊,那章氏满门岂不得被抄斩?
光是想一想,章氏都要被吓出一身冷汗。
“这是皇上吩咐的,不叫任何人晓得,我如何能与你说?”永平侯抬眼平静地看着章氏,说道:“再者你不是常说你对几个孩子都视如己出,既然视如己出,那你应该高兴才是,养了燕王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燕王定当会报答你这个‘母亲’。”
“侯爷,您……”章氏被这话逼得无可反驳,更被永平侯眸中的冷静吓到,后退了两步,险些跌倒,手指紧紧地攥着椅子把手。
永平侯的眼神仿佛在告诉章氏——你在侯府所做的一切,我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想与你计较而已。
什么视如己出,这话说出来连门口扫地的都骗不过,章氏竟妄图骗得过永平侯?
他一直没有插手,自有其原因,却不代表他是瞎子、聋子,能被章氏玩弄于鼓掌。
“你说小四的事我没与你说,可小六的事,你与我商量了吗?”永平侯随手拨弄着茶盏盖子,瓷器清脆的“叮当”声像是敲在章氏的心口。
章氏辩解道:“妍儿那是皇后娘娘看重,我也与侯爷说过了。”
永平侯轻嗤一声,“和我说之前,你就和魏家通过气了吧?与我说只不过因为我是妍儿的父亲,你没法越过我去,我说了魏家并非良配,你听了吗?”
“怎么就不是良配?”章氏下意识地反驳,“魏家嫡长孙,乃是皇后娘娘的侄子,来日是要袭国公爵的,妍儿是侯爷嫡女,如何不能做国公夫人?更何况瑞王将魏家视作外家,来日……”
“你还好意思提瑞王,”永平侯“哐当”一声甩下茶盖,站了起来,“魏家看着满门锦绣,日后之事谁说得准?天家之事你也敢揣测?”
“我……”章氏原先是肯定瑞王能登基的,可如今她却动摇了这份自信,只因闻翊成了燕王。
闻翊的才华,她是清楚的,也正是因为清楚,才会视为眼中钉。
难道瑞王成为储君的事会有变故吗?
永平侯看着她苍白的神色,说:“当初老大嫁去昌国公府,我便不是很乐意,你敢说不是因为昌国公府和魏家交好吗?现下小六更是直接嫁去了魏家,你何曾把我这个侯爷放在眼里,几个孩子的亲事,你比我有主意,若不是因为瑞王妃只能出自魏家,怕是瑞王妃的位置你也惦记过。”
“你一心想要攀附高门,可你已是侯府夫人,你还想要多少权势?你难不成还想上天做王母吗?”
这些年,永平侯从边境回到定都,除开皇上任命,从不揽事,就是想避开这一段外戚之争,保全永平侯府,当初他险些被这些人害死,可章氏倒好,一次次的上赶着送,他劝也劝过,章氏恐怕从没听进去。
章氏只看见魏家和永平侯府外表花团锦簇,丝毫没有感知到看似平静海面下的深渊,当初他就不该松口让章氏进门。
“如今懿旨已下,你我都没有回头路了,来日小六受了委屈,你也自己咽下去,若连累了侯府,也怪我当初心软,”永平侯漆黑的瞳仁望着章氏,那眼神无比陌生,说道:“章氏,你比不上你阿姐。”
永平侯说完,一甩袖子,失望离去。
章氏听着这句话,眼前模糊起来,她身子一颤,没有站稳,摔倒在地。
你比不上你阿姐——一句轻飘飘的话语,犹如千斤巨石砸在她心上,将她的心肝脾脏都碾碎。
她许久不曾想起阿姐了。
章家有双丽,长女章娥,次女章英,取自“娥皇女英”,两人是双生胎,长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人人赞她有神女风采。
可双生的两人,一人出众将是另一人的魔咒,次女从出生起就在长女的光环下长大,父母说她不如阿姐,亲朋好友说她不如阿姐,虽人们常常说章家有双丽,说起长女津津乐道,可说起次女,却总要犹豫一会。
章氏就是那个次女章英,她总是告诫自己不要和阿姐争,且阿姐待她也很好,有人说她不如阿姐时,阿姐总是会护着她,不让旁人欺辱她。
那么好的阿姐。
却与她看中了同一个男人。
永平侯那时尚且是世子,能文能武,仪表堂堂,在定都有许多姑娘心仪,包括章家双丽。
可永平侯却看中了章娥,两人情投意合,交换了庚帖,婚期已定,人人都说佳偶天成。
可章英也喜欢永平侯啊,她去和阿姐说,把永平侯让给她,但以往什么都能让给她的阿姐,却拒绝了她,不想把永平侯让给她。
谁知大婚前,阿姐在去寺庙祈福的路上出了意外,阿姐的马车跌落山谷,不治而亡。
两家大婚将近,章英便去求父母,让她代替阿姐嫁过去,大周还有“媵妾”的旧俗,代替已过世的阿姐出嫁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
章家也不想失了永平侯这么好的亲事,就去和永平侯商议。
永平侯与章娥相处时,常听章娥说自己的妹妹如何如何好,既然章娥已去,娶谁不也是这样,他去给章娥上香时,又见章英哭得可怜,一心软,便答应了。
就这样,章英嫁给了永平侯,后来成为了永平侯夫人章氏,而章家的长女章娥,已渐渐地被人遗忘,如今众人只记得永平侯夫人章氏。
章氏与永平侯虽不算如胶似漆,却也举案齐眉,永平侯尊重这个妻子,从他不同意闻妍的婚事,可还是让章氏办成了,就看得出来。
章氏原本以为自己终于赢过了阿姐,可永平侯一句话就将她打回了原型。
她比不过阿姐,她永远也比不过阿姐,她要如何去与一个死人争呢?
因着章氏没有吩咐,无人敢进屋,她瘫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洞开的大门外夜色浓稠如墨,从今夜开始,好像一切都变得未知起来。
定都生起了一场大雾,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
从永平侯府到宫门口,不算多远的距离,可这一段路,沈翊却走了八年。
因着天黑,皇上派了一顶轿撵来接沈翊,直到泰平殿外才下轿撵。
皇上的年号为“顺安”,殿宇是“泰平”,走进去高高悬在顶上的牌匾是“河清海晏”,足见顺安帝有多么希望天下太平,再无战事。
沈翊见过数次的顺安帝穿着明黄色龙袍,端坐在龙案之后,瞧见沈翊露出抹笑来,这一刻,他应当是真的欢喜见到沈翊。
沈翊掀袍跪了下去,“儿臣拜见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顺安帝笑道:“好孩子,快免礼。”
沈翊道谢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见外边的太监通禀:“皇后娘娘到!”
顺安帝脸上的笑容微僵,来的倒是快!
还不等顺安帝让皇后进来,魏皇后就自顾地走了进来,往常她可不是这样,今日她连样子也忘了做。
沈翊回头,便瞧见头戴凤冠,身穿红色凤凰花纹宫装的魏皇后,她已年近四十,却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被保养的很好,满头珠翠,雍容华贵。
“皇上,臣妾听闻您找到了流落民间的皇子?”魏皇后进来连礼也没行,瞧着还不如章氏待永平侯恭谨。
顺安帝好似全然没注意到,起身走下台阶,拉着魏皇后的手喜悦地分享,“这就是朕的孩子,算起来,在玉牒内排第二,是二皇子。”
沈翊身上的血液沸腾起来,叫嚣着,想从每一处肌肤破土而出,全部迸溅到魏皇后的身上去,让她身染鲜血。
可面上却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膝盖轻微的一声响,心脏也裂开了一道口子,汩汩地冒着血,“儿臣拜见皇后,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魏皇后看着比她还高,比瑞王还俊秀的沈翊,只恨不得当场掐死他,这个落网之鱼,当初竟让他活了下来!
可顺安帝在这里,魏皇后只能满面慈爱的扶起沈翊,心疼地看着他,“好孩子,你受苦了,幸好皇上将你找了回来,我是你母后啊。”
顺安帝也笑,“对,这是你母后,快喊母后。”
魏皇后殷切地看着沈翊,仿佛沈翊当真是她失而复得的孩子。
沈翊深邃的目光里藏着化不开的戾气,但面上不变,垂首说道:“母后。”
古有管宁“认贼作父”,今有沈翊“认贼作母”。
“诶,真乖。”魏皇后拍了拍沈翊的手背,温热的触感,却犹如毒蛇滑过,留下黏腻的液体。
这一幕外人瞧着,还当是和睦的一家三口呢。
“皇上也不和臣妾通个气,臣妾什么都没给小二准备。”魏皇后娇嗔地埋怨顺安帝。
顺安帝不恼反笑,“朕才晓得不久,也是凑巧,着急见翊儿,便没来得及和皇后说。”
“回来了就好,母后晓得必定也欣喜,是臣妾不好,没能为皇上孕育皇子,连柳淑妃的龙胎也没能为皇上保全,”说着说着,魏皇后还红了眼,拿帕子拭泪,“都怪臣妾无用。”
顺安帝连忙疼惜地搂着魏皇后,宽慰道:“鸾娘这是说什么话,柳淑妃是摔跤小产,与你无关,更何况你为朕诞育了三个皇嗣,只是两个皇子……但信国公主不是平安长大了嘛,还有瑞王,也是你养育的,朕知晓你的心意,怎会怪你。”
“皇上当真不怪臣妾吗?”魏皇后双目含情地望着顺安帝。
顺安帝无比诚恳地说:“自然不怪,你操劳后宫也辛苦了,柳淑妃的龙胎是她无福。”
魏皇后靠着顺安帝,感动至极,“臣妾谢皇上厚爱。”
这对帝王夫妻,一个娇闹,一个纵着,看着倒像是难得的如胶似漆,怪不得外界传言皇后颇得皇上宠爱,这副模样,寻常富贵人家也少见,更何况在皇家,可不就是“伉俪情深”的楷模。
沈翊看着这一幕,却有些想笑,今夜府里请的戏班子唱的戏,哪里有宫中的戏精彩,人人都有十张面孔,或温婉美丽,或慈爱祥和,或青面獠牙。
魏皇后亲亲热热的和顺安帝闹完,才笑着说:“天色也不晚了,臣妾就先回去了。”
“好,鸾娘路上慢些,朕明日去你宫里用午膳。”顺安帝直把魏皇后送到门口,亲自吩咐了太监伺候好皇后,才回到殿内,这般细致周到,普通百姓家的丈夫也做不到。
魏皇后一走,大门一关,顺安帝脸上的笑容散于风中,走到沈翊跟前,叹了口气说:“朕本想册你为储君,可如今魏家势大,瑞王背后有魏家扶持,朕也是不得已,翊儿,你可得体谅朕啊。”
沈翊颔首恭谨地说:“儿臣不敢肖想储君之位。”
顺安帝皱着眉头,“不,那位置就是你的,但得暂时忍耐,待魏家势弱,朕允诺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沈翊幽深的目光盯着光洁的地板,顺安帝当真很会“挑拨”,沈翊就像是顺安帝养的一头拉货的驴子,在驴子跟前吊着一个果子,让驴子以为只要一直往前走,就能吃到那颗果子,可是那颗果子随着驴子的前进而前进,驴子哪怕累死都吃不到那颗果子。
储君之位就是那颗果子,而魏家就是那漫漫征途,顺安帝明摆着告诉沈翊,只要把魏家踩下去,他就能成为储君,这样大的诱惑,必定有人前仆后继。
可真等魏家败落了,顺安帝再无后患,储君之位是谁的,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沈翊不由得想,他看起来很傻吗?
也罢,就当他很傻吧。
沈翊感动地看着顺安帝,眸中满是孺慕之情,说道:“多谢父皇,儿臣明白了。”
斗魏家?他求之不得。
只是魏家倒了,谁能成为下一个魏家,他可就不好说了。
见沈翊上道,顺安帝颇为满意,“你今夜就宿在宫中,明日给你赐府邸。”
“是。”沈翊跟着宫人下去了,走出殿宇,一抬头,就能看见天边那轮弦月,皇城的月亮和别处也没什么不同。
月亮西移,在坤宁宫的院子里那弦月正好被重重楼宇阻隔了,一回到殿内,魏皇后就把桌上摆着的茶盏甩到地上,茶水迸溅了一地,宫人也跪了一地。
魏皇后的心腹大太监常和裕上前劝道:“娘娘息怒,仔细伤了身子。”
魏皇后冷面无情,“没用的东西,处理个人都处理不干净,这人就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居然被蒙混过去了,都给本宫拖出去打!”
当初她冒着被皇上发觉的风险让人处理了曲家,本以为都死绝了,却没想到最重要的那个成了漏网之鱼,皇上这一道旨意,打得她毫无防备。
常和裕说道:“想来也是皇上有意为之,当初才让他逃了。”
“本宫自然明白,”魏皇后坐了下来,“皇上把他送到永平侯府,打得什么主意,当本宫不晓得吗?要知道那个贱种在永平侯府,本宫就不该促成魏家和永平侯府的亲事。”
让魏家娶闻家女,不过是为了拉拢永平侯,可沈翊在永平侯府多年,怕是永平侯早就站队沈翊,白白浪费了一个绝佳的机会,魏家可就这么一个嫡孙,魏皇后懊悔不已。
“如今懿旨已下,不能回转,”常和裕说:“奴婢倒觉得并不全是坏事,奴婢方才着人打听了,永平侯夫人并几个嫡出子嗣,都不喜燕王,得罪过燕王,他们已生嫌隙,自然不能助燕王,若能闹得永平侯府后宅不宁,永平侯哪还有机会帮燕王。”
不愧是魏皇后身边的第一人,常和裕几句话就让魏皇后的心绪稳定了下来,“既然如此,那便让家里多多亲近永平侯夫人,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有永平侯夫人在,燕王永远也没法全心全意地信任永平侯。”
常和裕恭维地说:“娘娘英明,奴婢这就去吩咐。”
魏皇后挥了挥手,也有些疲累,让人扶着她入内就寝,虽说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贱种,哪能和魏家相抗衡,可魏皇后还是难得有些不安。
无论如何,下一任帝王,必须握在魏家的手中,妄图染指者,都得死!
***
沈翊一夜无眠,皇城的夜晚很静,鸟雀虫鸣、犬吠猫叫的声音通通没有,宫人夜间换防都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生怕扰了主子安睡。
可越是这样寂静,沈翊越是睡不着,总觉得这偌大的皇城蛰伏着一只巨兽,静静地潜伏着,不知何时就要冒出头,把人吞吃殆尽。
月落日升,沈翊可算等来了天亮,被顺安帝带着去给魏太后请安。
魏太后是魏皇后的姑母,而魏皇后是瑞王妃的姑母,魏家好似想让这串葫芦一直生长下去,若无意外,瑞王妃的侄女将来也是储妃,而闻妍恰好嫁给了魏家唯一的嫡长孙,两人生下的孩子,正好是瑞王妃的侄女。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章氏非得促成这桩亲事,未来的储妃,这种诱惑,几人能忍住?
比起魏皇后的野心写在脸上,魏太后或许是已年老,看着很是和蔼,与顺安帝交谈中大多也是关心其衣食住行,并不过问朝堂之事,看着像是寻常的母子。
可顺安帝并非魏太后所出。
其实魏家能获得如今的荣华,也是一桩奇事,顺安帝不是魏太后所出,瑞王也不是魏皇后所出,如今的瑞王妃亦无所出,养在她膝下的是瑞王庶长子,真是巧合极了。
两人在魏太后处用了一顿前所未有的丰盛早膳,离开魏太后宫中时,沈翊向顺安帝拜别,出宫去了。
在宫门口,沈翊见到了入宫觐见的永平侯。
“臣拜见燕王殿下!”永平侯躬身行礼。
“侯爷不必多礼,”沈翊扶着他,“侯爷今日就要离京吗?”
永平侯颔首,“战事危急,臣不能久留。”
等下次再回京,永平侯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所以有些事他不得不说,“殿下,皇后懿旨赐婚之事,是臣无能。”
懿旨一出,闻家和魏家捆到一条船上去了,可闻家又养育了燕王,本以为闻家会是燕王最牢固的靠山,如今不过是一场笑话。
赐婚懿旨连带着封王的圣旨一同到达,自然而然的燕王就和瑞王站到了对立面,哪怕燕王不争都不行了,局势推着人走。
沈翊并不介意,“这也是父皇的意思,你我都无法改变。”
顺安帝必定告诉过魏皇后边境之事,要派永平侯离京,魏皇后生怕永平侯不在京中不便赐婚,所以大晚上赶去赐婚。
而顺安帝借着让永平侯离京御敌的圣旨,再发第二道册封燕王的圣旨,打得魏皇后措手不及。
如今边境动荡,大周需要永平侯,魏家想坐稳朝堂,就不能让国破,也需要永平侯御敌,因此就不能和养育了燕王的永平侯撕破脸,环环相扣,一石三鸟,恶心了魏家、闻家和沈翊。
在定都,人人都是顺安帝手中的棋子,丝毫不顾忌这样做会寒了老臣的心。
利用永平侯的女儿点燃“二王”之间的争夺,却又想要永平侯用命为大周戍守边境,顺安帝当真是好谋算。
“侯爷,您安心御敌,过往之事,我不会与侯府诸人计较,我也不屑秋后算账,您大可放心。”沈翊除去母亲的仇,他有仇当场就报了,他知道侯府诸人惶惶不安,可他懒得去计较过去之事,就当是为着永平侯吧。
永平侯得了这样的保证,长叹一声,“微臣多谢殿下宽厚。”
即便再气章氏等人,可到底是血浓于水,他也做不到全然不管不顾。
“战场上刀剑无眼,侯爷保重身体。”沈翊不欲再多说,叮嘱了永平侯几句就先行离开。
永平侯离京,对沈翊也并非没有坏处,起码忙着战事,侯爷就没时间操心闻姝的婚事,上次于家的事被讨债的打断,永平侯生了大气,一时间没想起来,可若一直待在定都,看着闻妍出嫁,他自然会旧事重提。
现如今时机未到,只能先拖着。
沈翊从宫里出来就回了永平侯府,从进府开始,府里众人待他的态度都恭恭敬敬的,丫鬟小厮瞧见他战战兢兢地跪地磕头请安。
沈翊没见旁人,直接去了兰苑,谁知兰苑竟大门紧闭,沈翊懒得敲门,直接翻了进去。
他进去时月露正好在院子里,瞧见沈翊,吓得跪了下来,“见过燕王殿下!”
闻姝听见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册从屋内走了出来,也要行礼。
沈翊一把扶住她,“好了,月露也起来吧,有没有吃的,我还没用早饭。”
“有,有的,”月露忙不迭起身,“奴婢去端。”
两人进屋,闻姝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面对沈翊,如今可不是四哥了,是燕王殿下。
沈翊坐下,薅过踏雪在腿上,抬首看见闻姝站在一旁,哂道:“傻站着当竹竿?”
闻姝纤长的眼睫半垂,斟酌地说:“王爷……”
“你喊什么?”沈翊蹙起眉头,“七妹妹这是要与我生份啊,四哥都不愿意喊了。”
“没有,”闻姝急忙解释,“我是怕外人说我不懂规矩。”
如今沈翊是皇子,只有公主才能与他称兄妹。
“这里哪有外人,我什么脾气你知道,少来虚与委蛇那一套,伤了四哥的心。”沈翊最不愿闻姝与他生份。
有了沈翊这话,闻姝彻底放下心来,讨好地笑:“四哥,我错了,你别恼。”
看来四哥还是她的四哥,并未因为身份的转变而改变。
月露端了两碟子小菜并一碗粥来,还是寻常的吃食,月露还怕怠慢了燕王殿下,可沈翊面不改色的吃着,和往常一样。
宫里的珍馐沈翊食不下咽,还不如这一碗粥。
“四哥喝茶。”闻姝提壶倒了杯刚泡好的花茶递给沈翊。
沈翊吃饱喝足,能谈正事了,“昨日可有人为难你?”
闻姝揶揄地笑,“四哥一飞冲天,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呢,哪会为难我。”
沈翊将茶盖合上,“什么一飞冲天,皇子不是那么好当的,但能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也行。”
“我过的很好,四哥无需挂虑,你如今成为皇子,我也帮不到你什么。”闻姝虽不太懂朝堂之事,可也晓得如今储君未立,皇子之间难免明争暗斗,侯府这一亩三分地闻琛和闻琅都斗的你死我活,更何况整个天下江山。
“谁说帮不到,你能帮的地方多了。”沈翊睨了她一眼。
闻姝不解地偏头,“我能做什么?四哥说一句,我一定办到。”
沈翊把踏雪扔到地上,说:“给我做荷花酥吃吧,也许久没吃了。”
闻姝还当是什么大事,原来是做点心,欢欢喜喜地应下,“好,我现下就去做,四哥等着吃吧。”
她起身出去了,关于沈翊的过去一点都没问,晓得那必是一道难耐的伤疤,不欲揭开。
沈翊才回永平侯府不久,外边就来了不少人想拜见燕王殿下,管家收了一沓名帖来兰苑,询问沈翊的意思。
“不见,都打发了。”沈翊现下一点也不想应付那些人,只想安安静静的待在兰苑,哪怕和踏雪玩都比那事有意思。
沈翊发了话,管家也就有了底,将名帖一律发还回去,渐渐地旁人晓得燕王不想见客,也就不自找没趣了,只是他们还在观望着,四处打听燕王殿下的喜恶,定都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
旁人是不见,可朋友还是要见的,沈翊在福来酒楼定了席位,带着闻姝宴请周羡青等人。
虽是相熟的好友,可他们瞧见沈翊还是恭恭敬敬地行礼,比起初的闻姝还要拘谨,“微臣拜见燕王殿下!”
几位好友殿试后都入了仕,徐音尘去了户部,周羡青去了翰林,而贺随在大理寺,所以诸位对着沈翊也得自称为“臣”。
对于他们,沈翊不像对闻姝那般,只点了点头说:“不必多礼。”
免了礼后,各自坐下,闻姝看着他们,这时才想明白为何四哥才学出众,却不科举,而是外出游学,他身为皇子,需要的不是科举仕途,而是见识大周江山社稷、民生百态。
徐音尘是最拘束的,周羡青因为从小和沈翊长大,倒还好,而贺随和千留醉的性子比较随意,所以也最放得开。
千留醉甚至笑着打趣,“燕王殿下,你看咱俩关系这么好,要不你也给我个官当当。”
“好啊。”沈翊意外的好说话,端起茶盏喝了口,说:“我把你安排到苑马寺吧。”
千留醉正喝着酒,呛得一直咳嗽,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可不想当弼马温。”
苑马寺是管马的,千留醉可不想一天到晚和马打交道。
千留醉这么一说,众人哈哈大笑,席间的氛围一下子轻松了起来,贺随拍着千留醉的肩膀,“苑马寺好啊,掌管着“千军万马”,多威风!”
“千军”没有,“万马”是真的有。
千留醉甩开贺随的手,“去去去,你若是想去,就从大理寺挪去苑马寺,反正都是‘寺’,差不离。”
贺随摇头,“我可不去,我宁愿和死人打交道,也不想与马为伍。”
“马怎么了?”卫如黛不服气了,哼道:“战马可是保家卫国的好马!你还不如马呢。”
“行行行,我不如马。”贺随辩不过卫如黛,自认理亏,罚酒三杯。
闻姝忍不住笑,这两人总能因为点小事吵起来,“如黛,今日绮云怎么没来?”
“她在家绣嫁衣呢,嫡母不让她出门,还有两个月就要出阁了。”卫如黛去了陶家,都没见着人。
大周女子约束颇多,尤其是出嫁后,更不如当姑娘时自在。
闻姝先前想着找一门好亲事,摆脱侯府,可如今四哥成王爷了,侯府里无人再敢打她的主意,她便一点也不急了。
闻姝看了眼徐音尘,想问问他俩的事,可席间人多,她就忍住了,直到散席后,闻姝才拉着如黛的手悄声问𝔀.𝓵她,“你和徐公子的亲事如何了?”
卫如黛最近正郁闷,方才就想和闻姝说了,“他原先说高中之后就上门提亲,可现下两个月过去了,他还没来。”
卫如黛是姑娘家,即便性子大大咧咧,面对男女情谊,难免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问,她伯娘也不让她问,说要是被人晓得,还当她恨嫁呢,卫如黛就一直憋到了现在。
“是不是他才入仕,家中事务繁忙,”闻姝不想把人往坏处想,“当初他连公主都拒绝了,足见对你情意。”
他们在善习堂同门多年,徐音尘待卫如黛的好,众人皆知,徐音尘也不像是高中便抛弃“糟糠妻”的人,况且卫如黛也不算“糟糠妻”,卫大将军可是三品大员,徐音尘的父亲曾官至工部尚书,但已去世,算起来,还是卫如黛的门第更好些。
卫如黛耸了耸肩,“我也是这样想的,反正我也还没玩够呢,若是嫁了人像绮云一样整日关在家里,我才受不了。”
“好,何时有消息了,与我说一声。”闻姝给她理了下鬓间的珠花。
卫如黛一口答应下来。
沈翊扶着闻姝上了马车,走了一会,闻姝才从被风掀起的车帘一角看出这不是回侯府的路,“四哥,咱们去哪?”
“去看皇上给我赏的府邸。”赏下好几日了,沈翊也没去看过。
闻姝跃跃欲试,“好呀,我先前路过北兴王府外,瞧见他家的石狮子都威严得很。”
沈翊说:“我那是旧宅子,还得修葺。”
沈翊先给闻姝打了招呼,她还当是多旧的宅子呢,结果一下马车就被震撼住了,一道用料厚重的实榻大门,门前除了摆着一对威武的石狮,还有两根红漆木柱立着,门上头悬着漆金的御赐“燕王府”匾额,大气恢弘,令人不敢多瞧。
“四哥,这宅子,旧吗?”闻姝嘴角微抽,比起最初的北苑,这地方已算得上极好,一点也不比她先前瞧过一眼的北兴王府差。
“去看看就晓得。”沈翊带她进去,两侧守着的护卫忙向两人躬身行礼,向来是闻姝给旁人行礼,乍一下反过来,她还有些不适应,可四哥却适应得很好,看都没看一眼。
闻姝不想让旁人觉得她小家子气,便也学着四哥的样子,面不改色地走了进去。
“拜见王爷,老奴罗良,是府里的管家。”罗良还是头一次见燕王这个主子。
“起来吧,”沈翊向闻姝招了下手,说:“这是本王七妹妹。”
“老奴拜见七姑娘。”罗良要伺候燕王,自然是打听了燕王的事迹,晓得永平侯府的七姑娘与燕王最为亲近,因此待闻姝与燕王一般恭敬。
闻姝抬了下手,镇定道:“管家不必多礼。”
罗良起身,沈翊暂时用不着他,便让他先下去。
“走,我带你去瞧瞧。”就沈翊和闻姝两人,闻姝心里那根弦也就松泛下来,好奇的跟了上去。
永平侯府占地在定都算得上大,可和燕王府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沈翊口口声声说的旧宅子,可却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流水,名贵花草,十步一景,处处彰显着皇家的威仪华贵。
闻姝已数不过来有几间房,几个院子,单是这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小厮,就让闻姝看花了眼,这也太多伺候的人了。
王府里边还修建了一个波光潋滟的湖泊,正是七月,满池荷花,竞相开放,清风一拂,花香满园,湖边还停留着一艘画舫,足不出户就可泛舟湖上。
闻姝这下是真看呆了,“四哥,所有的王府都这样吗?”
她在此刻终于明白为何天下人削尖脑袋往定都跑,又费尽心思和皇室攀上关系,若不是因为四哥是皇子,她恐怕此生都瞧不见这般美景。
“不知,宫里比这还要宏壮。”沈翊那日出宫时,只瞧见层层叠叠的殿宇将天空圈成了四四方方的,好似整个天地都被皇城容纳其中。
正是为着无上的荣华富贵,无数人双手沾满鲜血,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闻姝没办法去想象比这里还要恢弘的景象,恐怕要等她亲眼瞧见才能形容。
“想去游船吗?”沈翊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艘画舫。
闻姝浅褐色的眸子格外明亮,点了点头,“我只坐过那种很大的货船,去锡州的时候,我会晕船,不知这种画舫会不会晕。”
提起锡州,沈翊眸色柔和了几分,牵过她的手,“走吧,上去瞧瞧。”
沈翊虽说不用人伺候,但身边随时都跟着人等候吩咐,他一说要游船,便有丫鬟端着各色瓜果点心上了画舫,挽起了竹帘,推开了窗户,铺好了坐垫,无需他们多动一句嘴。
闻姝静静地瞧着,心想皇家的丫鬟都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有条不紊,细致周到,还个个都是模样清秀周正之人,瞧着赏心悦目。
“看什么呢?”一朵嫩粉色的荷花忽然出现在闻姝面前。
闻姝回过神来,接过沈翊手中的荷花,放在鼻尖嗅了下,笑着说:“我看这些丫鬟长的都好看。”
沈翊却没兴致,把桌上冰过的西瓜端了过来,“这瓜长的也不错。”
艳红色的西瓜果肉被切成了四四方方,恰好能入口的小块,食用起来美观又方便,沈翊用银叉叉了一块递到闻姝嘴边。
被闻姝投喂了这么多年,终于也轮到他来投喂闻姝了。
燕王这个身份,也不是一无是处。
闻姝犹豫了下张嘴咬了,冰过的西瓜一口下去在嘴里爆汁,又甜又凉,沁人心脾,闻姝舒服地眯起了眼睛,“真好吃,跟着四哥享福了。”
冰这东西在夏日极其难得,只有官宦人家才有,闻姝摔断手之前兰苑没有冰可用,后来境况改变,偶尔能分到,但少见,夏日厨房分一个西瓜,都是扔到水井里头泡凉再捞上来,自然不如冰镇的西瓜沁爽。
“这才哪到哪,往后还有更好的。”沈翊说的随意,却像是一个承诺。
一个日后待她更好的承诺。
瓜果点心每样吃了一点点,都把闻姝吃撑了,晚膳也摆在画舫上,闻姝看着这些珍馐美食眼馋地叹气,“吃不下了。”
“那就改日再吃。”沈翊随便吃了点,让人撤了下去。
晚膳撤下,丫鬟极有眼色地端了消食的山楂银耳甜汤来。
闻姝喝了一口,玩笑道:“这儿太舒服,我都不想走了。”
沈翊喝着茶,漫不经心地说:“那就不走。”
闻姝愣了愣,“我总得回家呀。”
这里就是家——这句话堆到了沈翊的嗓子眼,但他还是随着茶水咽了下去,解释说:“如今府里就我一个人住,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闻姝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甜汤,好喝不腻。
沈翊说:“我想把王府修葺一番,想让你帮我看看,哪些你觉得不好的就替换掉,还有府中的账簿,我也看不懂,想要你帮我盯着点。”
“这……四哥,你这是要把王府交给我管?”闻姝倒吸了口凉气,“我不会啊,偌大的王府,光是丫鬟小厮都有几百人,我哪管得过来。”
况且她名不正言不顺,这本该是他未来王妃的差事。
“不会可以学,我如今没王妃,不日皇上或许就要给我派差事,既要管朝中之事,还要管家宅,忙不过来。”沈翊嘴角一压,一副烦忧的模样。
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闻姝现下在四哥这吃得肚儿溜圆,可不就是嘴软,瞧着四哥眉头紧蹙的模样,她拒绝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沈翊是最知道怎么拿捏闻姝的,继续说道:“再则学管家于你日后也有好处,待你嫁了人,便不会两眼一黑,被旁人钻了空子,那罗管家精于此道,有他教你多好。”
“学习新技艺”的确让闻姝忍不住心动,高门贵女向来十几岁就开始学着管家,听闻大姐姐十二岁就开始管世贤院,出阁后交给了闻妍管,闻婉也在赵姨娘的帮助下,管着南竹院。
而兰苑拢共才多少人,她就是想管也管不出什么门道来,所以虽然学了算数,却没管过家,更是没经手过数额巨大的账簿。
如今有这样一个锻炼的机会,闻姝哪里舍得拒绝?
“我若是管不好怎么办?”闻姝雪白的贝齿咬着嫣红的唇,这可是王府啊,不是自家院子,没管好会丢了四哥的脸。
“还没做你就这样没信心?”沈翊挑了下眉梢,“你从前可不是打退堂鼓的性子。”
闻姝手里捏着瓷匙,一下一下地搅合着碗里的甜汤,犹豫半晌点了点头,“好,那我就试试。”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若是能把王府管好,日后出阁管别的那不是小事一桩。
“行,”沈翊得逞,嘴角扬起一抹笑,“明日我让管家把账簿送到兰苑去。”
闻姝瞧见四哥的笑,总觉得怪怪的,好像掉进了猎人为野兽准备的陷阱一样,可四哥总不会害她,闻姝稍稍安心。
不过这心没安下去多久,又给提上来了。
她当账簿就是几本记录来往开支的册子,结果罗管家是着人抬着箱子来的,整整两大箱子,上百本杂七杂八的账簿,什么庄子、铺子、田地、宅院……简直要把闻姝给埋了。
闻姝目光幽怨地望着四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沈翊把玩着踏雪的尾巴,笑意盎然地鼓励她,“小七好好干,四哥看好你。”
踏雪也应景地叫:“喵~”
沈翊挥了挥踏雪的爪子,“你瞧,踏雪也觉得你能行。”
闻姝:“……”
闻姝起初是真觉得自己不行,王府的账簿整理的还算井井有条,可是那些庄子田地的各不一样,看得人眼花缭乱,一天下来,她眼前全是银子数额。
她手上银钱太少,这些账簿随便一个拉出来,都比她银钱多,从来没接触过这么多银子,闻琛输掉的四万两都不算什么了。
这几日她除了去请安,一步都没踏出过兰苑,去请安时章氏等人待她的态度倒是比之前好得多,晓得沈翊近日待在兰苑,还叮嘱她好生招待燕王。
沈翊和闻姝都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本不该这样亲近,可兴许因为从前是兄妹,倒无人觉得沈翊现下还待在兰苑有何不妥,闻姝自个也没觉得有什么。
她唯一恼的就是她没日没夜地看账簿,四哥抱着踏雪在竹躺椅上睡觉!
偶尔抬头瞧见,闻姝都有种想上前把躺椅踹翻的冲动,四哥也忒享福了。
但没过多久,闻姝就不这样觉得了,因为皇上给沈翊下了任命,派他去各地巡查税粮,如今七月底,各处的麦子都收的差不多了,税粮也开始征收,这是个苦差事,要去太多地方,连轴转,颇为辛劳。
沈翊就知道自己清闲不了多久,所以才趁着这段日子多睡觉,临走前一天,他和闻姝说,“王府里的事你照旧管着,有什么难处理的找罗管家,我已安排妥当。”
整个燕王府如今都晓得,闻姝是燕王殿下最亲近之人,个个尊敬得很,不敢拿乔为难她。
“我这边差不多上手了,有罗管家帮忙,应当无碍。”最初是累点,但学到了技巧,就来了兴致,看着这些账簿,仿佛能看见白花花的银子,哪有人不爱银子的。
沈翊颔首应着,“嗯,今日听闻卫将军升了正二品的建威将军,卫家许是会摆酒设宴,应当会请你,若是宴席上有人奉承你,你也不必觉得惶恐,与她们敷衍着便是。”
闻姝的胆子不算小,但拘在兰苑这方小小的天地里,见过的大场面少,沈翊就想让她出去多见见世面,毕竟来日是要做王府主母的。
“卫将军又升了呀,太好了,如黛必定高兴。”闻姝合掌而笑,为好友欢喜。
“我归期未定,你自个在家小心些。”若是可能,他倒想把人给带上,但现下还不合适。
闻姝扁了扁嘴,担忧地说:“四哥,我在家好着呢,你在外边要小心。”
他出去了,八月十五必定是回不来,闻姝进了里屋,从箱笼里翻出她早就准备好的生辰贺礼,“这是我给你做的衣裳,本想你生辰给你的,你夜间试试看合不合身。”
闻姝也是后边才晓得,八月十五,不仅仅是四哥娘亲的忌日,更是他的生辰,但因为那日特殊,四哥从没过过生辰,闻姝也是前一日把贺礼给他。
闻姝所拥有的东西不多,给他做一身衣裳,更为实用。
沈翊接过衣裳,玄青色的底,袍子上绣着墨竹,文雅又精致,这些年,闻姝给他做过很多衣裳、袖袋、荷包,其实两人早已分不清了。
都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沈翊没了慈母,但幸好他还有闻姝,亦会用一针一线为他的远行而牵挂。
“四哥,那你的冠礼怎么办?”闻姝才想起来,沈翊今年是二十岁生辰,大周男子二十加冠,以示成年。
沈翊捧着衣裳,无所谓道:“往后再说,不过是一个形式,无关紧要,先生早就给我赐了字。”
十岁那年,外祖父病危,最担忧他与母亲,先生便与外祖说往后会看顾他们母子,还给沈翊想好了表字——从昀。
‘昀’是日光的意思,先生希望沈翊来日能坦坦荡荡生活在日光下,先生早知沈翊的身份,只不过沈翊明白的太晚,先生已经不在了。
沈翊次日离府时就穿的这身新衣裳,闻姝瞧见果然喜欢,上下打量,“正好合身,四哥穿着把衣裳的料子都衬得更贵了。”
“你手巧。”沈翊招了招手,从后边走过来一个十七八的女子。
沈翊说:“这丫鬟会点拳脚功夫,你留在身边,外出带上她。”
闻姝本没觉得四哥离京多伤感,可四哥如今安排的这样周到,她反而眼眶有些酸,强忍住泪意点头,“好,我记得。”
“凌盛,出门在外,四哥劳你费心。”闻姝看向凌盛。
凌盛双手抱拳,说:“姑娘放心,属下明白。”
闻姝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好了,不早了,四哥你快去吧,别误了脚程。”
“行,等我回来。”沈翊抬手摸了下闻姝鬓间的兰花簪,随后转身离府。
闻姝站在原地看着,等四哥的身影不见了,她才垂下目光,心里头空落落的,莫名有种新婚夫妻离别的酸楚,闻姝一想便觉得好笑,许是因为她与四哥相处惯了,亲人远行,难免忧虑。
四哥留下的那个丫鬟力气颇大,要三个人才能抬起的箱子,她一个人就行,她让闻姝给她取个名字,就是想跟着闻姝的意思,闻姝便取了“星霜”二字,和月露凑个对。
四哥离京,闻姝便不怎么出门,大多数时候都是窝在兰苑看账簿,这时才觉得四哥交给她的差事也挺好,能打发时间,每每她看账簿时,踏雪就窝在一旁酣睡,她时不时瞧见,好似四哥还在身边。
偶尔也从西北角门前往燕王府,王府不是旧宅子,但有些地方确实得改改,比如正厅里摆了一整面的铜制烛台,瞧着像是一棵树,树上开着枝丫,每个枝丫上摆着一个烛台,夜间摆满蜡烛,着实美观。
但四哥不喜明火,闻姝便吩咐着:“我不喜明火,这般的烛台都替换了,还有透明镂空的灯盏也撤下,夜间不想见着一丝明火。”
“是,”王府的一等丫鬟竹夏忙应承,“奴婢这就让人撤了。”
闻姝一边走一边说些她能想到的,既然四哥让她上手,她就不推辞,来到府中“莲池”旁,她望着满池荷花,想起了那日和四哥泛舟湖上,许是画舫行得慢,她倒是不晕船,还格外惬意。
“让人在那边修个九曲回廊,”闻姝指着没荷花的那一侧说道:“建座湖心亭,要适宜读书习字的大小。”
夏日清晨在满池荷香中看书,也是美事一桩,四哥常常在北苑的亭中待着。
无论闻姝如何安排,竹夏都一一记在心里,从未辩驳,顶多就是问清楚些闻姝想要怎样的效果。
燕王殿下早已吩咐过,见七姑娘如见他本人,谁也不敢怠慢。
走了许久,闻姝累了,坐下来歇会,就有丫鬟送上了茶点,闻姝指了指点心对竹夏说,“你跟着我这么久也累了,吃点心。”
“谢姑娘赏。”竹夏行礼道谢后用帕子拿起一块点心,落落大方,一点也不拘谨。
闻姝瞧着她这样喜欢的紧,王府就是王府,丫鬟都是别处见不到的。
闻姝起初还忐忑,怕自己身份不够,见过的世面也少,会镇不住人,可来了几次王府,她便觉得王府里的丫鬟仆役太懂规矩,用不着她镇,也或许是四哥早就已经“镇”过了。
***
永平侯离京,但侯府依旧热闹,闻婉和江允淮的亲事定在九月,闻妍和魏家的亲事定在十月,府里边都在忙,倒没谁想的起闻姝,她也乐得自在。
南竹院还在禁足,侯爷又不在府里,今年连仲秋家宴都没摆,各自过节,闻姝傍晚时分去北苑给四哥的娘亲上了三炷香。
从前还当四哥娘亲去世许是天灾,但现下再想,只怕是人祸,四哥身上,背负着太多,也不知何时有人能与他分担一二。
仲秋节后,卫家设了个赏秋宴,实则就是庆贺卫将军高升,也邀请了永平侯府,并且送了两份帖子来,一份是给永平侯夫人,还有一份是单独给闻姝的,卫如黛怕永平侯夫人不让闻姝出门,便特意分开。
这次章氏不仅仅带着闻妍,还带上了闻琅,至于闻琛尚在禁足,自然是出不来的,闻婉和闻姝走在后边,这一次,闻婉没再和闻姝争先,因为闻婉知道自己争不过。
才进卫家的门,卫大夫人便迎上来,和章氏说了两句话,就笑着看向闻姝,“七姑娘来了,如黛老早就等着姑娘,我让人迎姑娘去如黛院里。”
闻姝莞尔,垂首屈膝道:“那便有劳大夫人了。”
闻姝又对章氏行了礼,才跟着卫府的丫鬟离去。
闻婉看着这一幕,指甲掐进了掌心,几乎要磨破血肉,如今的闻姝比闻妍还要得意,卫大夫人可没和闻妍说话。
即便闻姝和卫如黛相熟,可卫大夫人待闻姝也太客气了,谁看不出来是因着燕王的关系。
如今皇上就三个长大的皇子,四皇子只是个郡王,皇上甚少在意,是个不受宠的,从前最得意的是瑞王,可如今燕王横空出世,无论是从皇上赐的封号,还是赏的府邸来看,皇上都是爱重燕王的。
定都谁不是人精,最会见风使舵。
章氏自然也恼闻姝将闻妍的风头压了下去,可她自个也因为燕王受益了,今日上前来攀谈的夫人比之前多,也比之前更为和善,拉着她的一双儿女夸了又夸,顺道提提燕王,说她好福气,能养育燕王殿下多年。
章氏一边把脸笑僵,一边听得心里呕血,是她有眼无珠,没瞧出来沈翊有这般造化,若是从前待沈翊好一些,今日她便真有众人所说的“好福气”了。
只是世间哪有后悔药。
闻姝在如黛院里待了半晌,说了些闺房话,“前几日徐伯母上门提亲,我伯娘已经答应了。”
“怪不得你今日看着喜悦,这是好事成双啊,卫将军高升,你也定亲了,真好。”闻姝欣喜地说道。
卫如黛面色羞红,“之前他不来提亲,我担心他反悔,如今他来了,我又有点怕,我怕自己做不好别人的媳妇,徐家也没分家,一大家子人呢。”
卫如黛在家里野惯了,人人都纵着她,成了婚,做了别人的媳妇,可就不一样了。
闻姝明白她这是近乡情怯,“你也是徐家看着长大的,你什么脾气他们还能不知道嘛,徐公子又这样心仪你,必不会为难你。”
卫如黛点点头,“徐伯母待我一直挺好的。”
“是啊,我是真羡慕你,能与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闻姝拉着卫如黛的手叹道:“我的良人,却不知在何处。”
大周儿女婚姻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像卫如黛和徐音尘这样婚前就心心相印的太少了。
“你有心仪的男子吗?”卫如黛问。
闻姝摇头,不知为何,她竟想起了四哥,四哥是她遇到过最优异的男子,无论从长相,文采,武功等方面,都是上乘,瞧见别的男子,忍不住想拿来和四哥对比一番,最终自然是四哥赢了。
“也不急,”卫如黛说,“缘分这种事天注定,慢慢来。”
闻姝心想也是,一切等四哥回来再说吧。
闻婉即将出阁,即便从前再有嫌隙,闻姝还是在她出阁的前一天去了南竹院,给她添妆。
闻姝备下的礼不轻不重,明面上过得去就行,她送完礼就打算走,闻婉忽然说:“闻姝,我没你漂亮,也没你命好,可如今还是我嫁去江家。”
闻姝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回头望着她,“你觉得我命好吗?”
命好到从小没了娘亲,也没父亲疼爱,被众人欺凌,过着比丫鬟还不如的日子,如今落在闻婉的眼中竟成了她命好?何其可笑!
闻婉目光嫉恨,“你若非命好,怎可能攀得上燕王?”
闻姝挑了下秀眉,哂道:“四哥在府里多年,我没拦着你吧?”
“你——”闻婉被噎得哑口无言,是,燕王在侯府多年,就像蒙尘的珠玉出现在自己面前,却被自己一脚踢开,最终被旁人捡去,才晓得那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要让人如何平得下这口气呢?
闻婉怒目而视,“就算你攀上燕王又能如何,我马上就要嫁给表哥了,江家高门显贵,我嫁过去就是正经的少夫人,我知道表哥想娶你,可那又怎么样,如今是我成了江少夫人,不是你!”
闻婉靠近闻姝,眼神变得疯狂,她低声说着:“那晚表哥本是想与你成了好事,逼迫姑母答应娶了你,可我抢先一步,事在人为,我就是要嫁的比你好!”
“你看啊,这些聘礼,都是江家送来的,这些都是我的了。”闻婉指着满屋的红木箱子得意道,仿佛终于赢过了闻姝一样。
闻姝只觉得无趣,摇了摇头,说:“我从未想过要嫁给江允淮,既然这一切是你自己求来的,那便祝你好运。”
说完,闻姝转身离开,不欲多加纠缠。
闻婉听着这句话,却像是定住了,脸上笑容一点点褪去,变成茫然,她费尽心机谋划来的亲事,本以为胜过了闻姝,却不想闻姝根本没想嫁给江允淮,那她在炫耀什么?
***
闻婉出阁后不久,就是闻妍出阁,比起闻婉的婚事,身为侯府嫡女,又有皇后赐婚的闻妍大婚,要铺张热闹得多,宾客迎来送往,侯府处处都是人,连闻姝也被章氏喊来接待客人。
闻妍出阁,闻娴这个大姐自然要回来送嫁,闻娴的丈夫,昌国公世子也来了,这还是闻姝第一次见这位大姐夫。
五年前大姐出阁时闻姝还小,没到前边来凑热闹,后面大姐带大姐夫回门,也是世贤院的人聚一聚,自然不会喊上闻姝,她也就一直没见着。
今日见着才觉得是如此的……不匹配。
章氏有副好相貌,永平侯也是俊儿郎,两人生的孩子自然不差,闻娴和闻妍虽比不得闻姝,却也是美人,可这般美人,嫁的昌国公世子竟是又矮又胖。
月露瞧见都惊呆了,小声说:“大姑娘也真是豁得出去。”
“婚姻大事,兴许大姐也没法做主吧。”闻姝收回了目光。
昌国公府是开国老臣,颇受皇上敬重,因此再不匹配的相貌,也会被人赞一句天作之合。
闻妍出阁没几天,就到陶绮云出阁,这些日子定都的喜事当真是扎堆。
闻姝送了陶绮云一对龙凤镯当添妆,自然不是她的,她可没这般贵重之物,是从燕王府的库房里选的,她给四哥打理王府,挑了一件四哥的宝贝,四哥应当不介意吧?
四哥要是介意的话,她多做几次点心给四哥就好咯。
反正闻姝从库房里取走龙凤镯的时候,罗管家并未阻拦,还问闻姝要不要点别的,仿佛闻姝将库房搬空都可以,闻姝恍惚间都以为这些全是自己的宝贝,可以予取予求。
添妆时遇到了卫如黛,听闻她和徐音尘的亲事定在来年三月,闻姝一合计,得,还得从四哥库房里取一件宝贝呢。
幸亏她也就两个手帕交,这要多几个,四哥库房真得被她搬空了。
进入十一月,天气转冷,沈翊还没回来,罗管家却送来一批厚重的好料子,让闻姝裁剪冬衣,其中还有上好的狐狸毛皮。
闻姝便挑了匹玄色的料子,想给四哥做件大氅,这还是她第一次做大氅,之前也没这样的好料子,因此她做起来格外的慢,做了改,改了做,她都怕自个做不成,让兰嬷嬷教了她许久。
这日她绣错了一个花纹,正在拆线,踏雪从外边进来喵喵叫,一个劲的蹭她的腿,闻姝用脚尖碰了碰它,“别在这叫了,到外边玩去。”
“它烦着你了?”忽然门口倒映进来一道影子,将闻姝挑线的光遮得严严实实。
闻姝惊喜地抬头,“四哥,你回来了!”
沈翊走进来,长臂一伸,将喵喵叫的踏雪捞到胳膊上,“几个月不见,怎么肥成这样?”
闻姝放下针线,笑着起身说:“月露整日给它煮鱼,能不吃胖嘛。”
踏雪乖巧亲人,整个兰苑都稀罕得紧,月露时常陪它玩。
“四哥瘦了。”闻姝打量着沈翊,数月不见,四哥的面容褪去少年的稚嫩,更加俊朗成熟,深邃眉眼中多了几分威仪,有了王爷的气度。
“是啊,我在外边风餐露宿,它倒好,天天吃鱼,我活得还不如一只猫呢。”沈翊捏了捏踏雪的胖腮。
闻姝忍俊不禁,“那就罚它今日的鱼给四哥吃,我去做道红烧鱼,四哥先回北苑换身衣裳吧。”
闻姝看他袍子底部还沾着泥点。
“行,我一会再来。”沈翊一回京就来了这,见着人安好,他悬着的心也就落了地。
闻姝把做了一半的大氅收好,洗手去厨房做鱼。
沈翊沐浴更衣后,再回到兰苑,已经摆好了一桌饭菜,除了鱼,别的都是大厨房送过来的,沈翊一回来,侯府诸人的消息比闻姝还灵。
沈翊扫了眼坐下,指着红烧鱼旁边的一小块清蒸鱼肉说道:“这是给谁吃的?”
闻姝笑嘻嘻地抱起踏雪,对着沈翊晃了晃爪子,捏着嗓子学踏雪说话,“四公子最好了,赏我一口鱼肉吧!”
沈翊看她这副憨态可掬的模样,的确像只小猫,还是会挠人心口的猫,不由得眉眼舒展开,在外奔波几个月的疲惫,一瞬间都卸下了。
踏雪这么胖不是没有缘由的,它吃完自己的清蒸鱼,还跳到桌上,妄图吃那条红烧鱼。
沈翊一把推开它的猫头,“一边去,别想和我抢。”
“喵~”踏雪舔舔爪子,意犹未尽,好像在疑惑,为何今天它就那么一小块鱼,不够吃呢!
最后还是闻姝看它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不忍心,挑了块鸡肉放进踏雪的碗里,踏雪欢欢喜喜地吃上了。
沈翊扫了眼踏雪,“别纵着它,否则得吃成一只猪。”
闻姝哭笑不得,“它也不算胖,还不到八斤呢。”
“这还不胖。”沈翊凉凉地看了眼那只肥猫,把它带回来,可是享福了,这福气他还没享上呢。
“四哥吃菜,你尝尝看这道冬笋,从南边运回来的,比春笋好吃。”闻姝连忙转移四哥的注意力。
沈翊也就不看踏雪了,吃饱喝足,他说:“我回去睡一觉,明日你生辰,我请了卫姑娘等人到王府聚一聚。”
沈翊回到燕王府,罗管家忙迎上来,拿着一沓名帖和信件,“王爷,这些都是您离京期间收到的,这封是永平侯从边境送来的,不知是否有要事。”
“我看看。”沈翊接了过来,边境小冲突不断,但暂时还没爆发大规模战争,永平侯短时间内怕是回不了定都。
沈翊解开信封,一目十行的扫了眼,面色森然,罗管家屏住了呼吸,王爷怎得突然变脸?
“你先下去,这事不许和旁人提,尤其是七姑娘。”沈翊冷声吩咐。
“是,老奴明白。”罗管家连忙退了下去。
沈翊拿着信封坐了下来,复看了一遍,永平侯这封信不为别的,是来给闻姝安排亲事。
永平侯眼看着闻婉闻妍都出阁了,终于操心起了闻姝,觉得益成伯嫡子于嘉运堪为良配,让沈翊帮忙促成。
这桩亲事的确不错,有实权的伯爵家嫡子,于嘉运此人也是洁身自好,一心向学,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于闻姝的身份算起来,外人还得说一句高嫁,总之比江家好得多,江家可没有爵位。
且边境不稳,益成伯手握兵马大权,有可能再往上升,这桩亲事让章氏瞧见,怕是要红眼,怎可能促成闻姝,永平侯这才让沈翊帮忙,可见永平侯对闻姝挺上心。
但于嘉运再好也不成,沈翊撕碎信件,扔进了炭盆中,漆黑的眸子含着霜雪,闻姝,他谁也不给!
除了永平侯操心闻姝的亲事,世贤院那边也在操心着。
闻娴半下午回了侯府,一瞧见章氏,便红了眼眶,“母亲。”
章氏放下手中的账簿,急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母亲,我当真后悔了。”闻娴趴伏在章氏肩上哭泣。
章氏摆手让丫鬟们下去,扶着闻娴,“发生何事了?”
闻娴用帕子拭泪,气恼道:“今日二房诊出了喜脉,我婆母又提起我没生育的事,说要给世子纳良妾。”
“良妾?”章氏脸色变了,良妾可不是一般的妾,在府里是有一定地位的,就像赵姨娘,是官家清白女子,所以章氏也得给赵姨娘几分面子,不能动辄打骂。
章氏问:“世子不是已经有两个姨娘了,怎么还要纳良妾?”
“还不是因为都没怀上,我也没让她们喝避子药,可她们就是怀不上啊,”闻娴心头发苦,“我嫁到邹家五年无所出,二房媳妇还比我晚一年进门,如今已有一儿一女,这又怀上了,婆母阴阳怪气的说两个姨娘不中用,好似是我害她们怀不上,说要新纳两个身子好些的良妾进门。”
章氏也发愁,为着这件事给闻娴请了不知多少名医,吃了不知多少偏方,可就是没怀上,“你和两个姨娘都没怀上,是不是世子他……”
这也不怪章氏多想,大夫给闻娴诊过脉,说她身子无碍,姨娘也没怀上,那不就是世子有问题。
“我不知道,”闻娴叹气,“可我听说世子先前有个通房怀上了,只是没留住,小产了。”
“这……”章氏无言,既然从前能怀上,应当没问题,可怎么闻娴就怀不上呢?
“你与世子商量了吗?”闻娴嫁过去五年无所出,邹家因此想纳妾,章氏也拦不住。
但两个良妾,若赶在闻娴前头生下长子,就会像闻琛一样,永远压闻琅一头,令人如鲠在喉,章氏受过这样的苦,自然舍不得女儿再受苦。
闻娴哭的帕子都湿了,“世子说可以不纳良妾,但……但他看上了闻姝。”
“什么?!”章氏瞠目结舌,“怎会如此?”
闻娴说:“我也不知世子何时有了这个念头,我想了又想,只能是上次妍儿出阁时,世子见着了闻姝,您也知道,她那张脸太过打眼了。”
“混账!”章氏一章拍在桌上,怒不可遏,“果真是个狐媚子,早知道当日我就不让她出来了。”
那日也是不少客人因为燕王的缘故问起闻姝,她不得不把闻姝喊来待客,自那之后,有不少夫人来她那打听闻姝的亲事,可章氏哪有心思给闻姝安排,便借口永平侯不在京,得等侯爷回京之后再说。
“我该早早打发了她。”章氏是又气又悔,昌国公府可是定都数一数二的高门,怎能便宜了闻姝。
闻娴也是没了主意,委屈地说:“世子想让闻姝作为我的‘媵妾’入府,只要闻姝入府,他就去和我婆母说,往后都不再纳良妾。”
“媵妾”之制是前朝留下的旧俗,大周仍然沿用,但一般是高门贵女出阁时便跟着陪嫁过去,作为嫁妆的一部分,‘媵妾’的身份比良妾还要高些,日后若正妻去世,‘媵妾’可以扶正,倘若正妻无子,‘媵妾’之子,也可作为嫡出继承家业。
“不行!”章氏光是想想就气的胸闷,“你无子,若是闻姝生出儿子,那我们岂不是给她做嫁衣?”
她处心积虑让闻娴嫁入昌国公府,自然是想要昌国公的爵位落在她的外孙头上,怎么能让给闻姝呢?
“母亲,我起初也不想,况且闻姝那张狐狸精似的脸,入了府世子哪还想的起我?”闻娴抽噎着说:“可是母亲,我更不想纳良妾进门,让闻姝入府,来日闻姝生下儿子,还是流着咱们闻家的血,良妾生下的,可与我们没关系。”
闻娴这话又让章氏沉默了,她说的有道理,要是闻娴一直不能生,即便是将庶子抱养到膝下,到底不是闻家血脉,隔了一层,昌国公的爵位就得旁落。
章氏不愧是历经过风雨的人,立刻便想明白了,握住闻娴的手,“世子果真承诺了你,闻姝入府就再不纳良妾?”
闻娴点点头,“对。”
思忖片刻,章氏眼中漫上些许阴狠,“若是如此,让闻姝入府也无不可,只是等来日她生下儿子,只能去母留子!”
***
闻姝一早醒来,外边飘起了雪,是定都入冬后第一场雪。
月露笑着说:“瑞雪兆丰年,今日是姑娘的生辰,这是好兆头。”
闻姝吃着兰嬷嬷做的长寿面,笑道:“吃上嬷嬷做的长寿面兆头更好,嬷嬷要给我做一辈子的长寿面吃。”
已显苍老之态的兰嬷嬷怜爱地摸了摸闻姝的脑袋,“好,姑娘要健康长寿。”
吃完长寿面,燕王府派了马车来接,闻姝裹上柔软暖和的狐狸毛披风出了门,从前这样贵重的衣物闻姝只见几个姐姐穿过,如今她也穿上了,是四哥送来的,还送了好几件。
许是初雪,一路上都能听见小儿的嬉闹声,等雪再大些,他们的爹娘就该来寻了。
她到燕王府没一会,卫如黛就来了。
“姝儿,生辰吉乐!”卫如黛披着橘色的披风,张扬而美丽,像一团火,身后跟着徐音尘。
闻姝与她抱了抱,满足地笑,“谢谢你能来。”
陶绮云也到了,“我还怕来不了,可和婆母一说去燕王府给姝儿庆生,婆母就允我出府,还让我多带了一份礼。”
“绮云,你近况如何?”自从陶绮云出阁,她们就没再见过。
陶绮云面颊飘红,“还不错,婆母待我挺好。”
“那便好,走,咱们进屋坐。”闻姝一手拉着一个进了正厅,屋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
不多时,人都来齐了,除了老朋友,还多了两个闻姝不认识的人。
沈翊给她介绍,“这是北兴王世子与澜悦郡主。”
北兴王乃大周唯一的异姓王,一直戍守在西北,闻姝还是第一次见两人,连忙行礼。
澜悦郡主性子洒脱,一把扶起闻姝,“哎呀,怎么能让寿星多礼,我和哥哥是来蹭饭的。”
“世子与郡主能来,是我的荣幸,快请上座。”闻姝瞧澜悦郡主的性子有些像卫如黛,不拘小节。
果然澜悦郡主入内瞧见卫如黛笑了起来,“好呀,原来如黛认识七姑娘这般绝色的好友,也不介绍我认识。”
“你何时归京的?我又不晓得,我若是知道,必定要介绍姝儿给你认识,”卫如黛拉着澜悦的手,又招呼闻姝等人,说:“我和澜悦小时候打过架来着,我们儿时常一块玩。”
“那铁定是卫姑娘赢了吧。”千留醉喝着茶说道。
澜悦哼了一声,指着千留醉说:“你胡说,别以为你打赢了本郡主就了不起!”
千留醉笑着耸了耸肩,“就郡主那三脚猫功夫,我还真没觉得了不起。”
“千留醉,你——”澜悦像只炸了毛的猫,想冲过去揍千留醉一顿。
还好被北兴王世子拦下了,“今日是七姑娘寿辰,你可别动手。”
澜悦撇开脑袋,“算了,给七姑娘一个面子,你给本郡主等着。”
闻姝瞧见这一幕便晓得他们和千留醉也是旧相识,这般说来,都是老熟人了,定都真是小啊。
能认识新朋友闻姝自然欣喜,听得澜悦郡主说,才知道四哥游学去过西北,这才结识了二人,千留醉也是那时认识的,这还真是缘分。
闻姝这桌生辰席面是沈翊亲自吩咐的,全是闻姝爱吃的菜,众人围坐着喝酒吃菜,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闻姝抿了一口果酒,望着这般场景,心里头胀得想落泪,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也能拥有这么多的好友,还能有人为她隆重的庆生,及笄时都没这么热闹。
太过喜悦,闻姝多喝了两杯果酒,醉意上头,就去客房歇息了,待她酒醒,天色不早了,卫如黛等人已经回去。
沈翊让人送了甜汤来,闻姝喝着汤,衷心地说:“四哥,谢谢你,今日我很开心。”
闻姝许是喝了果酒,面颊绯红,像嫩生生的桃子,沈翊看得喉结微动,转头取出了一个锦盒,“生辰礼,岁岁安康。”
闻姝打开一看,竟是个翠绿的玉镯,上头雕刻着一朵荷花与一片荷叶,荷叶与绿色的玉镯融为一体,浑然天成,美不胜收。
“四哥,这也太贵重了。”闻姝用指腹摸了摸玉镯,温润如水,光看水头就知道这镯子绝非凡品。
沈翊上前,从锦盒中取出玉镯,说道:“伸手。”
“四哥……”闻姝蜷了蜷纤细的指尖,有些犹豫,品相这样好的镯子,世间难得。
沈翊见她磨蹭,直接握住她的手腕,把玉镯套进了她右手,“我给你的,你就收着,再贵重都受得起。”
玉镯悬在腕间,微凉的触感碰在闻姝的肌肤上,却在她心口转为灼热,她弯唇笑道:“谢四哥。”
或许闻婉说得对,她是命好,能遇到四哥。
闻姝拨弄着玉镯,爱不释手,问道:“四哥,这些日子我修整了王府,你觉得还有什么缺的?”
沈翊坐了回去,端起茶盏喝了口,说:“是缺了点东西。”
“什么?”闻姝不解地抬头。
沈翊侧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眼睛道:“府里缺个主母。”
“……”闻姝愣了下,随即讪笑,“哈哈,等来日皇上给四哥寻一个温婉贤惠的王妃便好了。”
沈翊没说话,也没挪眼,就这么注视着她。
闻姝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率先移开眼,说道:“对了,四哥,我这些日子整理了一份名册,府里恐有别人的耳目,你着人多留意。”
闻姝喊了月露,拿出那份名册从桌中推了过去给沈翊。
沈翊拿起却没看,而是交给了罗管家,“把这些人寻个借口发放出去。”
“四哥,你不再考察一段时日吗?我兴许有错漏。”闻姝觉得太草率了。
沈翊无所谓地说:“你不喜欢就撵了,不是什么大事。”
闻姝攥了攥指尖,心想这份名册是她观察了数月才整理出来的,应当没错吧?若是弄错了,岂不是她害了人家。
“无碍,这些人离开王府也是发回宫中再次安排去处,不是真的撵出去。”沈翊像是闻姝肚子里的蛔虫,知晓她在想什么,“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那便好,”闻姝放松下来,又道:“不用了四哥,我自个回去就好,有马车呢。”
沈翊还有点事,便也没坚持,只将她扶上马车,叮嘱了车夫几句。
闻姝上马车时露出了腕间的玉镯,守在沈翊身后的凌盛瞧见了,眼睛都瞪直了,等马车走了,沈翊转身进府时,凌盛实在没忍住,“主子,您把夫人的玉镯送给七姑娘了?”
沈翊脚步微顿,轻飘飘地扫了眼凌盛,“不该说的话就别说。”
“是。”凌盛颔首,看来是真的了。
那玉镯是夫人日日戴着的,听说是夫人的母亲给她的,夫人临死前从手腕间褪下来给了主子,是夫人唯一的遗物,也是主子唯一的念想,主子竟然送给了七姑娘。
凌盛不由得想,主子这算是下聘吗?
“去准备一份厚礼,明日我要去北兴王府拜访。”沈翊打断凌盛的胡思乱想,一边吩咐事情,一边往书房走去。
“好的。”凌盛答应下来,不过脑海中还是忍不住想,看来王府很快就要迎来王妃了。
***
闻姝回到兰苑,因为玉镯就在腕间,被兰嬷嬷瞧见了,说:“姑娘这镯子打哪来的?看着倒是上品。”
闻姝抚摸着玉镯,笑说:“四哥送的生辰贺礼。”
“燕王待姑娘倒是好。”兰嬷嬷也是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的,待姑娘最好的,当属燕王。
闻姝点头,“嗯,四哥很好。”
兰嬷嬷抬手抚了抚闻姝的鬓角,“姑娘十七岁了,也不知侯爷何时会给姑娘安排亲事。”
闻姝眼见着姐妹好友一个个出阁定亲,要说闻姝一点波动都没有是假的,“可父亲不在府里,恐怕是侯夫人给我安排吧。”
兰嬷嬷皱眉,“夫人想来不会上心,姑娘还不如找燕王帮忙。”
“找四哥?”闻姝到底是姑娘家,让她去找四哥给她安排亲事,这也太……她脸皮薄,有点做不出来。
兰嬷嬷说道:“姑娘命苦,没人疼,如今侯爷不在京,夫人靠不住,姑娘想要嫁个好人家,只有燕王能帮你。”
闻姝又不是想要嫁到高门望族,若只是普通的人家,燕王绝对有这个能力。
闻姝垂首拨弄着腕间的镯子,沉思片刻,“嬷嬷,我知道了,再等等吧,说不定父亲很快就回来了。”
兰嬷嬷也知道让姑娘家自己去谋划亲事是委屈了闻姝,便也不想逼她,摸了摸闻姝的脑袋,叹息着走了。
那日兰嬷嬷说的话闻姝本没有放在心上,但没想到,几日后,章氏竟说起了她的亲事,打了闻姝一个措手不及。
“小七啊,”章氏和颜悦色地说,“你前几日生辰,我给忙忘了,今日给你补上生辰礼。”
辛嬷嬷递给闻姝一个锦盒,里边装着一支并蒂海棠的银簪,看着挺别致,闻姝忙起身道谢。
“快坐下吧,满了十七岁,是个大姑娘了,”章氏笑盈盈地说:“我给你选了门极好的亲事。”
章氏从未用这般温和的语气和闻姝说过话,她再度坐下来时,心跳得有些快,惶惶不安,总觉得手里捧着的是烫手山芋。
章氏问她:“昌国公府你知道吧?”
闻姝点头,“知道,是大姐夫家。”
“对,上次妍儿出阁,你瞧见你大姐夫了吗?”章氏夸赞道:“你大姐夫可是一表人才啊,在朝中还有官职,是定都青年才俊。”
闻姝听到这番话,快要不认识“一表人才”了,真是谁都能用这个词,她心里打起了鼓,大姐夫与她何关,为何要说给她听?
闻姝压下了满腹疑惑,只能笑着赞同,“是,大姐姐好福气,得此良配。”
章氏顺着话说:“是啊,你大姐姐现下是昌国公府世子夫人,这样的福气可不是谁都有的,你大姐姐喜欢你,想把这福气分一分给你。”
此言一出,犹如一颗巨石从天而降,砸在了闻姝的脑袋上,把她砸的鲜血淋漓,头脑晕眩,她望着章氏艰难地咽了咽喉,“夫人,您这话是何意?”
闻姝嗓音微颤,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章氏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抿了口,吊足了闻姝的胃口,才说:“你大姐姐嫁过去五年无所出,昌国公府想要咱们家再嫁一个姑娘过去,给昌国公世子延续血脉,这样的好事,你大姐姐自然想着你。”
“夫人,我……”闻姝就是经了再多的事,也很难在这样的消息下稳住,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手中捧着的锦盒滚落在地,摔出了那枚并蒂海棠银簪。
给闻娴做‘媵妾’?给昌国公府当生育孩子的棋子?
这样不堪的事,章氏竟也能用这种赏赐的语气说出口?
“瞧你,高兴的都傻了。”章氏眼神示意辛嬷嬷把簪子捡起来。
闻姝站了起来,急切道:“夫人,我出身低微,岂能当此大任,还请夫人再择人选。”
“怎么会呢,你姿色出众,为人也伶俐,况且家里边就只有你待字闺中,是最合适的,”章氏看着闻姝不愿的模样,反倒有些痛快,“昌国公世子可不是一般人,只要你诞下孩子,就是昌国公世子的嫡长子,往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闻姝瞳孔放大,粉唇颤抖,说来说去,不就是让她去给闻娴生孩子,并且生下孩子还要给闻娴养着。
她是什么?一个工具罢了!
闻姝从未对章氏抱过母亲的期望,也不指望章氏对自己多好,可也没想到章氏会这般磋磨她,她自己的两个女儿,一个嫁进昌国公府,一个嫁进承恩公府,全是嫡子嫡孙,长房主母,嫁得显赫又荣华,到了她这里,却要去做一个妾,还是为嫡姐生孩子的工具妾室。
“我若是不愿意呢?”闻姝极力忍住眸中的泪水,指甲掐进了掌心,印出一道道白痕。
章氏闻言收敛了笑容,斜倚在迎枕上,眉目间带着威慑,“儿女的婚姻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侯爷如今不在府里,你的婚事就是我说了算,哪有姑娘家自己做主的。”
不等闻姝开口,章氏又道:“况且这桩亲事你祖母也是点过头的,闻家养了你这么多年,是时候你为闻家付出了,若能诞育昌国公世子的嫡长子,往后闻家也会记得你的功劳。”
闻姝的心摔落谷底,屋外的大雪全下在了她身上,冻得她浑身冰凉,毫无知觉,竟连祖母也同意了?
她不过是想要一桩普通平淡的婚事,又没阻谁的路,为何不肯放过她?
“姑娘,你怎么了?”月露在屋外等候,姑娘进去时还是好好的,出来却面白如雪,失魂落魄,仿佛没了生气,吓得月露都要哭了。
闻姝不说话,双目无神地走出了世贤院,手上抱着的是辛嬷嬷硬塞给她的并蒂海棠银簪。
几日前,四哥送她的雕刻着荷花的玉镯还悬在腕间,四哥愿她岁岁安康。
几日后,章氏送她一支并蒂海棠银簪,要她与闻娴做媵妾,给闻娴生下昌国公世子的嫡长子。
若是知道这些年苦苦挣扎,活下来竟是为了与人做妾,她不如早早死了算了!
快到兰苑了,闻姝脚下发软,跌倒在地,月露扔开伞去扶她,哭着说:“姑娘,你别吓唬我啊。”
闻姝用力把怀中的银簪扔了出去,蜷缩着抱住自己的膝盖,终于哭了出来,“月露,我不想做妾。”
月露瞪大眼睛,“夫人要姑娘做妾?给谁做妾?”
“给大姐夫。”闻姝捂脸哭泣,她从没这般怨恨过章氏,怨恨过侯府!
“怎么会这样呢?”月露吃惊地跪在地上,又急又气,“夫人也太过分了!”
风雪加剧,飘飘洒洒的打在两人的身上,仿佛要将她们就地掩埋,周遭冷如冰窖,闻姝的心从未这样冷过。
“不行,不行的,姑娘怎么能做妾,”月露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拉着闻姝的胳膊,“姑娘别哭,咱们去求燕王,求他帮你。”
“四哥……”闻姝泪眼朦胧间碰到了腕间的镯子,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黯淡的眸中迸发了一丝光亮,“对,四哥,去求四哥帮我。”
她还不算完,她还有四哥呢。
闻姝跌跌撞撞地起身,又去捡那枚被她扔出去的银簪。
月露打着伞说:“姑娘,还捡它做什么,夫人就是故意羞辱你。”
并蒂海棠,可当真并蒂吗?闻姝不过是闻娴的替身罢了。
“我要永远记得她们的羞辱。”闻姝死死地攥着银簪,将细嫩的肌肤压出鲜红的印子。
闻姝回兰苑换了身衣裳,让月露暂时别和兰嬷嬷说,免得兰嬷嬷怒急攻心,损了身子。
既然是去求四哥帮忙,自然得有点求人的样子,她挽起衣袖,做起了四哥爱吃的荷花酥,一边做,她眼里的泪就一边淌。
闻姝不是爱哭的性子,也知道哭是无用的,可此刻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她不由得想,若四哥只是四哥呢?倘若四哥不是燕王,她是不是就只能为人妾室了?
她想过章氏不会为她挑选多好的亲事,却也从未想过要去做妾,还是替闻娴生孩子的媵妾。
心里装着事,荷花酥做的没往日精致,只挑出来六个更好些的装盒,前往燕王府。
“怎么这个时辰来了?用午饭了吗?”沈翊才用了午膳,去了书房坐下没一刻钟,管家就说闻姝来了,又出来接她。
“用过了。”闻姝笑了下,只是她的笑比不笑还要让人难受。
沈翊捏着她的下颌看她通红的眼,嗓音冷了下来,“谁欺负你了?”
闻姝笑不出来了,强忍住泪水,“四哥,我和你说件事。”
“行。”沈翊接过她的食盒带她屋内,屏退众人。
闻姝把食盒打开,取出一碟子荷花酥,沈翊并没有吃,而是问:“什么事?”
闻姝提了口气,坐下来说道:“四哥,侯夫人给我说了门亲……”
她说的不算快,沈翊的脸色却迅速黑了下去,犹如滴墨一般,但随之他又收敛了面上的表情,看着沉着而冷静,只是那双幽深的眸子骗不了人。
“七妹妹是想让我替你推了这门亲事吗?”沈翊问。
闻姝摇了摇头,鼓起勇气说:“我想四哥为我择门亲事,断了侯夫人的念头。”
推了这门亲,还有下门亲,总是推却不完的,侯夫人也不可能给她安排什么好亲事,还不如让四哥帮忙寻个亲事。
沈翊喉间轻滚,想起了永平侯那封家书,看来永平侯没给章氏递信,就是知道章氏靠不住。
可他也靠不住呢,沈翊在心里头恶劣地想。
“这倒不难,”沈翊扫了一眼桌上摆着的荷花酥,温和地问:“你想要个怎样的夫婿?”
闻姝到底是姑娘家,给自己说亲事难免害羞,面颊微红地垂着脑袋,说:“但凭四哥安排。”
她想着四哥待她这样好,总不至于害她。
沈翊低低地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今晨皇上赏的玉扳指说道:“七妹妹瞧本王如何?”
闻姝猛地抬起头,目露惊慌,“四哥……?”
第025章 答应
“四哥, 你、你别与我开这样的玩笑话。”闻姝一双手绞得发白,只觉得听见了天方夜谭,四哥说娶她?这怎么可能!
四哥是四哥啊, 四哥更是王爷, 无论是哪一方面来看,都不可能。
沈翊偏头看她, 面上不见丝毫捉弄揶揄的神色,“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婚姻大事, 我不至于拿这个逗趣。”
闻姝被沈翊锐利的目光盯着,犹如被鹰隼盯上的兔儿,脑子一团浆糊,要转不动了, 比听见章氏让她去做媵妾还要吃惊,今日是什么黄道吉日,一日就听见两个这样捅破天的大消息。
“为什么是我?”闻姝一慌神就想咬唇。
沈翊望着被她咬得发白的唇瓣, 略略偏移了目光, 不紧不慢地说:“七妹妹正好需要一桩亲事, 而我也需要一个王妃。”
闻姝想也不想便说:“皇上会给你安排高门贵女的王妃。”
沈翊垂首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 “你应当晓得, 我虽被封为王爷,却不如瑞王有势力强劲的外家帮扶, 我母亲一族尽数覆灭,如今我孤身一人,哪里有什么高门贵女愿意嫁我。”
“不是的……”闻姝下意识就想辩解, 他是燕王啊, 整个大周才几个王爷,怎会没有贵女愿意呢?可听见四哥说他娘亲一族都不在了, 又忍不住心疼地说:“四哥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啊,我……”
“那你嫁与我,陪着我,不是更好吗?”沈翊截断她的话,回眸望着她,语气极轻,但却像是带着诱惑一般说:“你不是答应了会一直陪着我吗?”
沈翊这样说,闻姝心里头翻涌起了愧疚,但她又很快反应过来,“四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永远都是我的四哥。”
并非只有夫妻才是互相陪伴,亲人亦是。
“你瞧见陶姑娘了,定亲后就不能轻易出府,”沈翊嗓音微哑,“再说闻娴,出阁五年,回来过几次?这也算一直陪伴吗?”
闻姝被他说的哑口无言,嘴唇微微蠕动,却反驳不了。
是啊,姑娘家出阁,便会被规矩约束着,想出府要过问婆母的意思,除非婆母手宽,不爱管这些事,可成了亲的妇人,也少有在外抛头露面的,除了逢年过节,也较少回娘家。
就算回娘家可以,但她该寻什么借口,常常来燕王府见四哥呢?旁人真不会传流言蜚语吗?
这一刻,闻姝才明白,原来“一直”这个承诺这样重,一字千“斤”,她当初竟张口就许下了,好似是注定要失信的一个诺言。
“四哥,我……”闻姝一双秀眉要拧成麻绳了,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沈翊忽得轻叹一口气,“我母亲一族丧生于一场大火,只因我是皇上的血脉,他们想要赶尽杀绝,偏偏我这个该死的人却死里逃生,而我的母亲,我的先生,都死在了大火里。”
闻姝侧身,水盈盈的眸子望着他,从沈翊面容上瞧见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哀伤,这是他第一次谈起这段血腥的往事,原来是这样,他手腕间的疤痕,果然是烧伤,怪不得四哥畏火。
四哥成为燕王,定都人人艳羡得红了眼,可是有谁知晓四哥因为这个身份,丧母丧亲,死里逃生,背负着沉重的血仇孤身一人来到定都。
闻姝紧紧地攥着衣袖,心口像剖开一样疼,仿佛也正在经历着那场大火,眼眶酸涩难忍。
“我成为燕王,亦成为了瑞王的眼中钉,魏家容不下我,绝不会让皇上给我多好的王妃,甚至有可能将细作派到我身边,”沈翊幽深的眼眸中难得流露出些许脆弱,就那么定定地望着闻姝,问她:“姝儿,你想让四哥过上那种半夜睡觉都不敢闭眼,怕躺在自己身侧的王妃随时会抽出一把匕首要了我的命的生活吗?”
“不是的,我自然不想,”闻姝连连摇头,她的四哥,少年英才,意气风发,何曾露出过这样的神色,她不敢想那样的场面,吓得眼尾泛起了水光,“可是四哥,我身份卑微,我成不了你的王妃。”
闻姝只是侯府一个不受宠的庶女,做王爷侧妃都堪忧,更何况是正妃,大周没有这样的先例。
她从未因为庶女之身而自怨自艾,可这时却忍不住想,若她是嫡出,身份显赫,是不是就能帮到四哥了?
沈翊听见这句话,悬着的心蓦地就松了下去,垂下眼睫,遮住了难掩的、恶劣的、得逞的神色。
他早就知道,姝儿是个心软的姑娘。
是他卑劣。
“这不是阻碍,我可以解决,只要你愿意,我就有办法让皇上赐婚,”沈翊静静地看着她,“小七,你愿意吗?”
闻姝垂下脑袋,双手交叠,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她本是想来求四哥帮她推掉为人妾室的亲事,怎么又陷入了另一个难题呢?
嫁给四哥,她从未想过,嫁给一个王爷,她更是想都不敢想。
大周的王位是降等世袭,只有少数世袭罔替,比如北兴王府就是世袭罔替,那是先帝钦点,因此王妃是整个大周都数不出来几个的尊贵人,肩上的担子何其重啊,她有这个能力承担吗?
章氏为了闻娴闻妍得嫁高门,从小精心培养二人,可她自小就为了活着挣扎,管家务事什么都没学过,拿什么去做好一个王妃?
沈翊看她低着头沉思,便晓得事已成了一半,装模作样地大方道:“难道你有了心仪的男子?若是如此,我便不逼你了。”
闻姝整日在侯府,认识的外男都没几个,在善习堂读书时,因着她只是不受宠的庶女,除了周羡青几个和四哥关系好的,她其他都没讲过话,哪来心仪的男子。
“没有心仪之人,”闻姝盯着手腕间四哥送的玉镯说,“我才疏学浅,又没什么见识,更没见过大世面,我怕担不起王妃这个重任。”
“我也不是生来就做了燕王,”沈翊反问她,“你向来好学,王府的账簿那样繁杂,你如今不也处理得很好吗?”
闻姝后知后觉,侧眸看着沈翊,“四哥,你是不是早就做好了这个打算,所以才叫我管王府的账簿?”
那不是半年前就……他竟憋到了现在。
“自然不是,只是我实在无人可托付,除了你,我亦不敢信任何人,”沈翊矢口否认,语气好不可怜,“皇城之内,勾心斗角,皇权之下,白骨累累,我说不定何时就被瑞王算计,成为一抔黄土,你若是害怕,便罢了,我也不𝔀.𝓵想连累你。”
“四哥,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这样说,闻姝愈发心酸,想想四哥孤身与所有人斗,回到家或许还要面对一个细作王妃,她便不忍。
沈翊看她眸中含着泪水,微咬了下后槽牙,不想逼她过紧,便说:“你考虑考虑,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会帮你推掉章氏的安排,四哥不敢说是世间最好的男子,但可以保证你一生无忧,并允诺你绝不纳妾,燕王府永远只有你一个女主子。”
闻姝的心跳漏了一拍,悬在眼睫上的泪珠惊落,打在手背上,滚烫灼人,她慌忙用帕子擦净,吸了吸鼻尖,分明是天上掉金子的事,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四哥说绝不纳妾,不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那可是话本子里才有的情感,这世间真的有吗?
他是王爷啊,纳再多妾也无人能置喙,竟对她许下这样的诺言,要叫闻姝如何不动容?
章氏要她为人妾室,四哥却许她绝不纳妾。
她好像在一日之内,遇到了最糟糕,又最幸运的事。
“别哭,”沈翊起身,半蹲在闻姝跟前,用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又不是要吃了你,哭什么。”
“四哥,我知道你对我好,”闻姝泪眼朦胧,心中挣扎,“容我想想好吗?”
她说出这句话时都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好的事,她还要矫情地考虑,若是换了旁人,怕是要抢破头。
可正因这是四哥,她不能莽撞,一旦答应,就是一辈子的事,她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四哥负责。
“自然是要让你仔细考虑,我不逼你,”沈翊用指腹擦净她眼角温热的泪水,柔和地说:“小七别哭,四哥只有你了。”
他这颗心,早就该死在那场大火中,是闻姝让这颗心继续跳动着,为她跳动着。
闻姝敛了泪,沈翊让丫鬟打来热水,给她洗漱,才备车送她回侯府。
从兰苑出来,沈翊去了世贤院,这是他第一次踏足此地,闻姝还常来请安,沈翊却从来不会。
世贤院是整个侯府最精致华丽之地,连永平侯的青山院都比不得,院子里种着品相昂贵的绿萼梅,含苞待放。
“奴婢拜见燕王殿下!”
他一进去,便跪了满院的奴婢,个个惶恐,不知燕王殿下来此有何贵干。
沈翊没搭理她们,径直往里走,辛嬷嬷瞧见燕王,吃了一惊连忙禀告章氏。
章氏前不久才和闻姝说了让她做媵妾之事,燕王这就来了,难道是来给闻姝撑腰?
章氏心中不安,才起身,就见沈翊进了堂内,她忙上前几步屈膝行礼,“臣妇见过燕王殿下!”
这礼行的自然是不情不愿,从前要跪在她跟前讨食的小崽子,如今地位颠倒,要她给沈翊行礼,哪能心甘情愿,可再心不甘情不愿,她也要行这个礼,一旁的辛嬷嬷更是跪了下去。
沈翊没说话,打量了一圈屋内,烧得通红的炭火,屋外冰天雪地,屋内舒适宜人,他越过章氏,掀袍坐到了上首的位置,凌盛手中持刀站在他身侧。
燕王没说话,章氏也不敢起身,只能垂首屈膝坚持着,她自成为永平侯夫人,连皇后娘娘都要给两分薄面,这还是头一次行这么久的礼,她小腿发酸,要站不稳了。
眼见着章氏要摔了,沈翊才大发慈悲地免了她的礼,“怎么?本王坐下半晌了,连杯茶水都没有吗?”
章氏挤出笑容,连忙吩咐辛嬷嬷去准备茶水,“燕王殿下莫怪,您来得匆忙,臣妇怠慢了。”
“看来下次本王来侯府还得和侯夫人报备一声?”沈翊随意靠坐着,仿佛在自己家一般,明明是坐着,可面对站着的章氏,眼神却像是居高临下。
章氏咽了咽喉,“臣妇不敢,臣妇失言。”
辛嬷嬷急匆匆端了杯茶水上来解救了章氏,只是辛嬷嬷一想到燕王和七姑娘关系亲近,前不久才折辱了七姑娘,她就胆战心惊,手都在抖。
把茶盏递给燕王时,不知怎得茶盏就翻了,滚烫的热水大半泼在了她自个手上,还有一些溅到了沈翊的手背上,当即烫红了一片。
“大胆!竟敢伤燕王贵体!”凌盛持刀大喝一声。
辛嬷嬷几乎被吓掉了半条命,也顾不上手被烫出了水泡,一个劲地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奴婢是无心之失!”
沈翊抽出帕子擦了擦手背上的水渍,漫不经心地说:“好一句无心之失,来人,拖下去打。”
燕王府的护卫从门外涌入,拖着辛嬷嬷往外走。
辛嬷嬷哭得涕泗横流向章氏求饶,“夫人救奴婢!夫人!”
章氏不忍地撇开眼,烫伤燕王,就是打死都没有人会为辛嬷嬷说一句话,皇权就是这样的至高无上,取人性命,甚至不需要理由。
很快院子里就传来了板子打在肉\体上的闷响,还有辛嬷嬷的哀嚎声。
辛嬷嬷已年过五十,跟在章氏身边作威作福,还有两个小丫鬟伺候着,比闻姝还要享福,哪受过这样大的罪,没一会,她的哀嚎声就越来越小,快要听不见了。
章氏越听越心慌,修剪圆润的指甲掐在掌心,辛嬷嬷可是跟了她几十年的老人,从她幼时起就带着她,是她最看重的人,若没了辛嬷嬷,犹如自断一臂。
原本以为沈翊是来说闻姝的亲事,章氏本还想着搬出老夫人用孝道压他,可沈翊什么都没说。
辛嬷嬷把人烫伤了,不管是不是沈翊故意的,那杯茶都是辛嬷嬷递过去的。
章氏也曾在姚氏入府敬茶时这样对过姚氏,却从未想到,有一日同样的招式会用在自己身上。
章氏咬了咬牙,屈膝跪了下去,“燕王殿下,辛嬷嬷年事已高,再打下去怕是受不住,还请您高抬贵手,臣妇感激不尽!”
她不能让辛嬷嬷死,所以只能屈辱地向沈翊下跪,眼睛红的要滴血了。
沈翊给凌盛使了个眼色,轻笑了一声:“只是个老贱奴就受不住了?要是闻琅呢?”
“燕王殿下!”章氏愕然抬头,这样明晃晃地威胁,院子里的板子声已经停了,却打在了章氏的心头。
沈翊站起身,背着手踱步至章氏身侧,目光望着院子里被打得犹如死狗一般的辛嬷嬷,寒声说:“再敢动本王的人,就准备好给他收尸。”
沈翊大步离去,整个世贤院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章氏像是被抽了力气一般,瘫倒在地,浑身冒冷汗,犹如死过一回。
明明只是一个才弱冠的小子,可那身上的威势,却比永平侯还要足,果真是皇子,生来的气势就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沈翊只字未提闻姝的事,章氏事先准备好的“孝道”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却让章氏半点也不敢打让闻姝为妾的主意了,闻娴是重要,可闻琅的命才是章氏最在意的。
***
沈翊下了马车,想先去换身衣裳,衣裳上染了世贤院的熏香,难闻得紧。
“燕王殿下,去哪了?”千留醉打趣的声音传来,“把小爷我请来王府,自个又不在。”
沈翊一扭头就见千留醉斜倚在花厅美人榻上,面前摆满了瓜果点心,吃得正欢。
“你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沈翊走了过去。
千留醉坐了起来,“不是你把我请来的,我客气什么,说吧,什么事?”
“没什么事,想让你这段时日住在王府,”沈翊拍了拍衣袖上沾着的雪粒,“直到澜悦离京。”
“你又想利用我干坏事?”千留醉微眯起眼打量沈翊,只觉得沈翊今日气色不错,像是有好事发生。
“是好事,”沈翊睇了他一眼,嘴角溢出点笑,“成了请你喝喜酒。”
‘喝酒’与‘喝喜酒’可是截然不同的意思,千留醉一听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叹道:“终于忍不住了?我还当你能再忍一段时日呢。”
“也罢,看在小娘子点心做得那般好吃的份上,我就帮帮你吧,”千留醉复又靠了回去,“只是等你事成,得帮我从澜悦那脱身。”
沈翊嗤笑了声,“当个郡马不也挺好?”
千留醉脸色难看起来,“小爷我讨厌马!”
上次是苑马寺,这次是郡马,他是和马犯冲吧?
沈翊站了起来去更衣,懒得搭理炸毛的千留醉,澜悦为了他千里迢迢回京,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有的是好戏看。
千留醉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他一来王府,沈翊觉得吵死了,他不是调戏这个丫鬟,就是逗弄那个丫鬟,偏偏那些丫鬟们还被他的好皮囊迷了眼,乐于和他逗趣。
若不是为了大计,沈翊是真想当场把他扔出王府,最终把千留醉赶去了远点的院子住,他才安生下来,但睡了没一会,又被噩梦惊醒了。
自从那场大火后,时常梦魇压身,难以安枕,沈翊舒了口气,往里侧躺着,眉心稍蹙,若是和闻姝成亲了,半夜做噩梦,会不会吓着她?
他十日有八日都会被梦魇惊醒,也不知太医有没有法子治,沈翊梦魇缠身这么多年,也没想过要看大夫,可现下却是考虑起了“治梦”。
惊醒后,沈翊又久久难以入眠,而身处兰苑的闻姝,同样失眠了。
她侧躺在床榻上,望着窗户的方向,因为外边在下雪,窗户纸上印出些光亮,看得久了,勉强能看清屋内的景象。
这些年,兰苑一点点的添置东西,再加上四哥成为燕王之后送来的,兰苑又有了那么点最初娘亲还在时的精致,像个侯府姑娘的闺房。
闻姝从被中抽出手,抬高,腕间的玉镯垂下,借着微末的光亮,玉镯莹润如月色,圈在纤细的胳膊上,指腹一圈一圈地抚摸着,即便看不太清,也能感知到那朵荷花的纹路。
四哥爱吃荷花酥,燕王府有一大片荷花池,送她的镯子上也雕刻着荷花,四哥似乎喜欢这“出淤泥而不染”的圣洁楷模。
闻姝握住镯子,望着窗户上的纹路出神,四哥要她做燕王妃,这样天大的消息,她连月露也不敢告知,一个巨大的秘密压在心头,哪里还有睡意。
若是换一个人在她被章氏逼着去当媵妾的当头提出让她去当王妃,她绝不会犹豫,无论前方有多大的陷阱,她都宁愿去跳,而不是去给大姐夫当妾。
为何这个人变成四哥,她就犹豫了呢?
她相信四哥的承诺,也相信若是嫁给四哥,绝对会待她很好,可她认识四哥九年了,九年的兄妹感情,一朝让她去做四哥的妻,总觉得别扭。
更重要的是王妃之责,闻姝不仅仅是怕自己承担不起,更怕自己无用,不能给四哥带来助力,夺嫡之争,你死我活,她不怕和四哥一起死,怕得是四哥被自己拖累而死。
瑞王有权势显赫的魏家做支撑,两个侧妃的娘家也是高门望族,而四哥娶她,她什么都不能带给四哥,永平侯府绝不会因为她嫁给四哥就支持四哥,毕竟闻妍嫁去了魏家,自然是希望永平侯府支持瑞王。
四哥当真孤立无援。
闻姝眼角发涩,她合上眼睫,泪珠却仍旧滚落。
既心疼四哥没有援助,又担心自己占了四哥可能获得强大妻族援助的位置。
两种思想在闻姝心间拉扯,几乎要将她一颗心剖成两半,辗转至天明时分才堪堪睡着。
沈翊说不逼她,当真就没再提过这件事,照旧往兰苑来,逗逗踏雪,尝尝点心,送来的东西要将兰苑堆满。
闻姝理不出头绪,就有点想躲避,也不去提,每日专心做大氅,终于在腊月初三那日做好了。
“四哥,你穿上试试。”大氅很重,闻姝手捧着都有些累。
沈翊也不与她客气,接过抖了抖就往身上披,“正好,不长不短,很暖和。”
闻姝嘴角微弯,踮起脚尖给他系胸前的系带,“四哥身姿挺拔如柏,穿什么都好看。”
沈翊垂眸望着她,虽说闻姝还没答应嫁给他,可在沈翊看来,他们早就亲密的不分你我,除了母亲,只有闻姝会将爱护一针一线地缝入衣中。
闻姝系好衣带,又拍了拍大氅上的褶皱,“四哥,今日是腊月初三呢。”
“腊月初三怎么了?”沈翊佯装不懂。
闻姝仰头,眨了眨纤长的羽睫,“四哥忘了吗?今日是我们认识整整九年,明日,就是十年的开始了。”
白驹过隙,十年不过是一瞬间,他们都长大了。
“不止,”沈翊深邃的凤眸对上她的眼睛,“我想要百年。”
闻姝没听出来他的‘不止’是什么意思,听见他后一句话便笑了,“那我岂不是得活一百零八岁。”
“那就活一百零八岁。”沈翊眼神执拗,就是要百年,像个闹着爹娘要买玩具的小孩子。
闻姝看他这样,下意识就顺着他的话说:“好,那我争取长命百岁。”
初三的月亮落下,初四的太阳升起,属于他们的第十年,开始了。
永平侯自从七月离京后,就一直没回来,眼见着到年下了,永平侯府忙着过年,可今年府里冷清了不少,闻婉闻妍都出阁,永平侯没回京,南竹院还在禁足,人少,怎么都热闹不起来,连家宴也没什么胃口,没一会就散了。
回到兰苑,闻姝手撑着下巴看灯罩里摇曳的火苗,四哥入宫了,这是她这些年过得最冷清的一个年。
这时她才发觉幼时的自己有多傻,随随便便就许下诺言,现在看来,哪里有这么简单,若是各自成家,恐怕一年也难见两回。
兰嬷嬷年纪大了,熬不住,吃过年夜饭没一会就去睡了,月露也回屋,闻姝独自坐在榻上发呆,屋外下着小雪,可仍阻挡不住定都百姓的热情,漫天火树银花,将窗户映照得五颜六色。
岁除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
闻姝偏头望着窗户,看得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想要熄灯睡觉,忽听见院子里传来动静,她下榻去开门,便瞧见穿着她做的那件大氅的沈翊,“四哥?”
“去穿厚点,我带你出去玩。”沈翊身上带着风雪的冷冽,没靠近闻姝。
“现在么?”闻姝难以置信,这都深夜了。
沈翊点头:“嗯,快去穿衣裳。”
“好!”闻姝绽放笑容,忙不迭进屋寻披风去了。
裹上了最厚的那件披风,沈翊带着她从西北角门出去,上了燕王府的马车。
今日没有宵禁,街上当真是热闹,夜深了还有这么多人,闻姝从车帘一角望出去,只觉得心口热腾腾的,她是第一次这么晚出门,新奇又激动。
马车一路来到西南角的明楼,这是定都城里最高的几座楼宇之一,明楼也是个酒楼,但只接待达官贵人,楼顶可俯瞰整个定都城无限风光,这还是听卫如黛说的,闻姝没来过。
今夜明楼灯火通明,宛如一座莲花宝塔,绚丽多姿,沈翊带闻姝直接上了顶楼,顶楼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却没有旁的客人。
“好美呀!”闻姝也顾不上冷,扑到栏杆边,定都万家灯火,定河从北至南蜿蜒而过,河畔悬挂着各色彩灯,河中还有人在放花灯,皇城在最北边,有定都最高的楼宇,亦是灯火最盛之处,这是她第一次瞧见皇城景象,不由得感叹道:“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①皇城果然恢弘万千!”
“别冻着。”沈翊抬手掖了掖她的衣领,望着她的笑容接了句:“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①
闻姝偏头望着沈翊,眸中有星子闪烁,“四哥,定都真大。”
“大周的万里江山更为广阔,定都不过是九牛一毛,但定都确实是大周最为繁盛之地。”沈翊从前也觉得定都不小,可用脚步丈量过大周的疆域后,便觉得定都不过如此。
闻姝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若是我也能瞧瞧就好了。”
身为女子,一生都被困于后宅,她长到十七岁,才第一次见识了定都的广袤。
“往后我带你去。”沈翊在外遇到美景佳肴时,也常常想若是她在身旁就好了。
闻姝喜笑颜开,“好!”
“主子,都准备好了。”凌盛递过一根被点燃的香。
沈翊接过,“行,你们先下去。”
凌盛等人退下楼顶,此处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想不想放焰火?”沈翊晃了晃指尖的香,风吹得香燃烧的更快。
“现在么?想!”闻姝还没放过焰火呢。
沈翊拉着她到另一边,地上摆满了焰火,闻姝就没见过这么多,沈翊随手点燃了两个,滋啦啦地冒着火花,给闻姝吓了一跳,也照亮了她喜悦面颊上浅浅的梨涡,“真不愧是火树银花。”
“你自己点,点燃就往后退。”沈翊把香递给闻姝。
闻姝拿着香,有点胆怯,但同样也饱含期待,“好。”
她伸长胳膊,将燃着的香往焰火引线上凑,一见点着了,立马后退,这东西就像爆竹似的,闻姝不敢点爆竹。
“咻——砰——”一发焰火飞上夜空,绽放了一簇红色的光芒,随后一簇又一簇,犹如银河落下九重天,璀璨夺目。
“真好玩!”闻姝扭头看沈翊,“怪不得小孩子都喜欢放焰火。”
“今夜玩个尽兴。”沈翊后退几步,凭栏而立,微勾着嘴角,视线跟随着闻姝。
她像个好奇的孩童,点燃了一簇又一簇的焰火,笑声并着焰火的声音散在风雪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冷意被隔绝在外。
这是闻姝迟来的童年,沈翊幼时家中年年都会燃放焰火,起初是外祖父抱着他点燃引线,后来是先生牵着他的手,可那也是快十年前了。
闻姝玩得后背出了汗,一根香燃到了尽头,满面笑容回首,“四哥,我不玩了。”
沈翊站直身子,“不玩就下楼,别冻着了。”
楼下摆着烧旺的炭火,闻姝解开披风,喝了杯热茶,虽玩得开怀,但手指还是被冻得冷冰冰。
他们才坐下来,就有伙计端上来各色瓜果点心,并一壶温好的屠苏酒。
沈翊提起酒壶倒了两杯,“喝杯酒暖暖。”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②”闻姝端着酒杯,笑道:“四哥,我敬你,今年岁除是我最开怀的一日。”
“故岁今宵尽,新年明旦来。③”沈翊略抬了抬手,与她碰杯,“小七新岁安康。”
两人对视着,眼中皆是满足的笑意,仰头饮尽杯中屠苏。
若是可以,闻姝当真想与四哥年年岁岁。
“砰砰砰——”窗外的焰火此起彼伏,将整个星河照亮。
闻姝望着窗外,眸光潋滟,“新的一年到了。”
“压祟钱。”沈翊从桌中推过一个锦盒,“明日岁旦宫中事务繁杂,我兴许脱不开身,现在给你。”
“谢谢四哥!”闻姝毫不客气地收下,自从第一年她送了四哥十个铜板的压祟钱,往后年年都是四哥给她压祟钱,并且不收她准备的,因此她今年也没准备,只等着收四哥的压祟钱。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沈翊饮尽杯中最后一点屠苏酒,起身唤了凌盛。
闻姝也是有些困了,揣着锦盒与沈翊一道下了明楼。
街道上依旧如白日一般车水马龙,定都一年中只有逢年过节才免除宵禁,众人自然要玩得尽心。
沈翊将闻姝送回了屋子才转身离去,闻姝披风也没解,先打开锦盒瞧了眼,是块黄金制成的平安牌,四哥送给她的东西越来越贵重了,有时闻姝都觉得自己占了四哥好大的便宜。
她走进内室,打开衣柜中的一个箱子,把平安牌放进去,里边都是四哥这些年给她的压祟钱,她都有好好保管,再过些年,这个小箱子就要放不下了,闻姝合上盖子,摸了摸箱子,希望有那一日。
今年新岁闻姝倒是比往年忙些,不少人前来拜访,往年来永平侯府拜年的亲朋好友,从来想不到闻姝,可今年却一个个都往偏僻的兰苑来,真是应了那句话“酒香不怕巷子深”,不过不是闻姝的酒香,而是四哥的酒,他们都是因着燕王殿下来的。
既然来了这么多人,难免有人询问闻姝的亲事,现下闻姝可当真是香饽饽了,虽比不得魏家的嫡出姑娘,可在定都适龄的闺阁女儿中,闻姝还真能排得上号,这时倒没人说闻姝只是出身卑微的庶女了,有燕王殿下这个兄长庇佑,什么嫡出庶出,都不是事。
闻姝尚在考虑四哥的事,自然没心思去回复旁人,即便其中有不少闻姝觉得家世不错的,可这些人明晃晃是冲着四哥来的,她做不出拿四哥当跳板的事。
可四哥却好似忘了那件事一般,自从那次之后,就再没提起过,要不是记忆太深刻,闻姝都要以为那是自个的错觉。
出了元宵,沈翊来寻闻姝,说:“二月里,我想在燕王府设宴,皇上说为我补上加冠礼,待在宫中加冠后,出宫宴请宾客,也当是乔迁之喜,这场宴席,我想交给你来办。”
“四哥封王后本该设宴,也拖了许久,”闻姝双手交叠紧了紧,“我能帮你,但我身份不够,怕是不便招待宾客。”
能被燕王宴请的都是达官显贵,闻姝怕是连人都没见过几个,她生怕别人觉得四哥小家子气。
“除了你,也没人能帮我,你是我的七妹,没什么不够的。”定都人人皆知燕王与永平侯府七姑娘“兄妹情深”,闻姝作为女主人出席招待女宾,并无不妥。
沈翊说到这份上,闻姝也就不推脱了,“好,我明日去卫家拜访如黛,顺便向卫大夫人取取经。”
章氏闻姝是指望不上了,也不想指望,祖母因着媵妾那事,闻姝也对其失望,真能攀得上关系的命妇,就只有卫如黛的伯娘,卫大夫人为人随和,闻姝相处过几次觉得不错。
“好,你便以给卫姑娘添妆的名义前往,明日我让管家备好礼。”沈翊倒是希望闻姝多多和定都命妇结交,见识多了,她也就不会再畏惧。
闻姝为此着实上心,在卫府待了一日,请教了卫大夫人许多事,之后有拿不定主意的,也上门拜访,其实这事传出去还当真不算好听,家中有嫡母不请教,却请教旁人,难免让人猜疑,可谁叫章氏彻底让闻姝寒了心,要不然闻姝也不会如此不给章氏脸面。
二月十五下了一场春雨,定都气温回转,二月十六,燕王办了乔迁宴,遍请宾客,门前车马络绎不绝,接踵而至,定都官宦早就想见识见识燕王殿下的风采。
沈翊为闻姝备好了衣裳首饰,都是宫里头时新的,绝不落于下乘,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闻姝不施粉黛已是绝色,浓妆艳抹更是让万物失色。
“七姑娘仙姿佚貌,奴婢从未见过姑娘这般倾世容颜。”为闻姝梳妆的嬷嬷一个劲地夸赞,眼睛都要看直了,莹眸皓齿,红唇粉面,冰肌玉骨,这姿色,便是皇妃也做得。
“嬷嬷谬赞。”闻姝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认不出来,这是她头一次这样盛妆打扮,一想到要面对半个定都的权贵,心中难免胆怯,但有了这身皮囊,她又略略安心。
“宴席快开始了,你……”沈翊走进来,瞧见闻姝话语一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美已经不够形容闻姝,他早知闻姝容色出众,却也是头一次见她这般模样,嬷嬷很懂得如何放大闻姝的优势,当真可以用“美得不可方物”来形容,身着绣金线的红色衫裙,身姿窈窕,纤秾合度,眉心一点嫣红花钿,衬得芙蓉面似庭院里那颗开得最艳的红山茶。
“四哥?”闻姝被沈翊看的些许不自在,羞怯地垂眸,扯了扯身上的披帛,“我这样打扮是不是过于隆重了?”
“这样很好。”沈翊有一瞬间的后悔,竟不想让她出去了,他足以肯定,今日过后,便就会有络绎不绝的人上永平侯府提亲,此等姿容,几个男子能抵挡得住?
“走吧,宴席快开始了。”沈翊后悔也来不及了,况且闻姝本就该长于人前,而不是困在后宅,只是单单一个永平侯府,都能引得诸多觊觎,他得加快动作了。
燕王府初次设宴,来的宾客十足十的多,还有不少不请自到的,摆了上百桌,可把罗管家忙坏了。
沈翊携闻姝出场,这场宴席才是真正的拉开了帷幕。
“今日感谢赏光,本王敬诸位,都随意些,尽兴为上。”沈翊接过丫鬟端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燕王殿下客气!”
“恭喜殿下乔迁新居!”
“恭喜燕王殿下!”
……
沈翊去招待男宾,闻姝则由月露竹夏等人陪同前往招待女宾,竹夏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对命妇们了如指掌,随时提醒着闻姝,月露在身侧默默地记下了,不想给主子拖后腿。
闻姝先前就从卫大夫人那了解过定都命妇们,今日也算得上是游刃有余,并未出错,不少夫人对闻姝另眼相看。
今日沈翊还特意将永平侯府的有关人等邀请了个遍,章氏自然在,连江夫人和已出阁的闻娴闻婉闻妍等人都邀请来了,就坐在堂下。
她们面上笑盈盈,可望着被命妇们团团围住的闻姝,心中五味杂陈,就是章氏也没这样热闹的时刻,从前被她们踩在脚底的闻姝,现如今已是定都城里耀眼的星,今日过后,谁也遮掩不住其光芒。
闻姝太忙了,根本没时间注意到她们,四哥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她得把握住,和贵女、命妇打好关系,说不定日后能帮到四哥。
宴席快过半,瑞王殿下忽然来了,闻姝得了消息,前往迎接。
“七姑娘,我与你同去,我看看我哥哥来了没有。”澜悦挽着闻姝的胳膊,其实是想去看看千留醉,她今日还没见着人呢,总是躲着她。
闻姝到前厅时,瑞王正和沈翊还有北兴王世子交谈,几人看着笑盈盈,很是和睦的样子。
这是闻姝第一次见瑞王,瑞王穿着一席紫棠色锦袍,头戴玉冠,瞧着尊贵儒雅,温和有礼,像个学士。
“拜见瑞王殿下!”闻姝上前行礼。
“七姑娘免礼,”瑞王笑着抬了下手,目光在闻姝白皙的面庞上划过,落在澜悦身上,愈发温和,“澜悦郡主回京这么久,怎么也不见来瑞王府玩,王妃想念得紧。”
澜悦娇笑着埋怨道:“我哥哥拘着我,不让我出门,改日有空我再去拜访瑞王妃。”
北兴王世子睇了澜悦一眼,“我若不拘着你,你怕是要翻天了。”
“哈哈,郡主活泼好动,世子这个兄长自是操心。”瑞王笑意不减,余光瞥了眼北兴王世子,澜悦话是这样说,可据他所知,澜悦自从回京,却没少往燕王府跑。
今日他来见世子与沈翊也颇为亲近,如今又见澜悦郡主与闻姝携手而来,很难不让瑞王多想。
燕王可还缺个王妃呢,他原想让魏家嫡孙娶了澜悦郡主,以便拉拢北兴王,奈何被北兴王一口否拒,难道北兴王看上了燕王王妃之位?
瑞王心中一凛,北兴王世袭罔替,是大周最为贵重的异姓王,若是……必定后患无穷啊!
其后瑞王没心思在宴席上,一双眼总是若有似无地盯着澜悦或是北兴王世子,瞧见世子与沈翊相谈甚欢,而澜悦与七姑娘亲昵异常,看着像是把一切都谈妥了的模样,若是他今日不来,怕是还不晓得燕王与北兴王府走得这样近。
宴席临了,瑞王急着回去与幕僚商议此事,但走前还是与北兴王世子打了招呼,事关兵权,永平侯那虽出了点意外,但好在魏家娶了闻妍,也不算前功尽弃,如今就剩下北兴王手中的兵权还没个去处,可万万不能落在燕王手中。
“皇兄慢走,臣弟改日上门拜访。”沈翊将人送到门口,端得是个兄友弟恭,连魏皇后他都忍下来了,区区一个瑞王又算得了什么。
瑞王离了众人,便威严了两分,对着沈翊说:“北兴王战功累累,为大周披荆斩棘,二弟万不能怠慢了世子与郡主。”
沈翊笑了,好似毫无防备地说:“皇兄放心,臣弟游学时曾救过郡主一次,岂会怠慢。”
瑞王眸色一暗,“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可是话本子惯用的桥段。
“既然如此,本王就放心了,府中还有事,先行告辞。”瑞王上了马车,眉间瞬时拢上愁绪,燕王竟在先前就结识了北兴王,救命之恩,可是好大一个恩情,燕王的命也忒好了。
他这些年百般讨好北兴王,始终没有什么进展,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花落燕王?
瑞王攥紧了拳头,绝对不行,不能让燕王得逞!
沈翊眼瞧着瑞王的马车渐行渐远,转过拐角看不见了,才漫不经心地转身进府,嘴角噙着一抹笑,救命之恩确有其事,不过是千留醉救的。
鱼儿咬钩了。
“王爷,府里的宾客都送走了,喝醉了的大人也着人派马车送回家去了。”半下午了,罗管家今日也是忙得头昏脑涨,但还记得自己的职责,来回检查了好几遍,确保不出错。
沈翊点点头,“好,今日府里都辛苦了,管事的赏十两银子,其余人等赏五两,今日宴席上剩下的饭菜也别浪费,晚上大家都分了吧。”
今日宴席摆得大,还不知道剩下多少饭菜,厨房还有存货,都扔了也太浪费,沈翊游学时风餐露宿,见识过大周最为贫困之地,见不得糟蹋粮食。
闻姝进来正好听见,说了句,“我看还剩下不少,挑拣些好的,送给城外的乞儿吧,就当是沾沾王爷的喜气。”
定都城里乞丐不多见,但城外却有不少,每逢地方州府遭难,总有难民想往定都逃,可他们进不得城,只靠着城里有善心的富贵人家施舍过活。
“是,是,老奴这就去办。”罗管家应承,下去吩咐了。
“怎么更衣了?”沈翊一会没瞧见她,就将方才那身衣裳换了,满头珠翠也卸下,要说方才是朵红山茶,现在洗净铅华的闻姝便像是一朵白山茶,清纯秀丽。
“珠翠太重了,脖子酸,”闻姝抬手捏了捏脖颈,“四哥,我今日表现如何?不曾给你丢脸吧?”
“你猜?”沈翊轻笑,意味深长地说:“方才还有夫人询问你可有婚配,七妹妹着实惹人怜爱。”
爱怜到恨不得将其藏起来。
闻姝羞涩垂首,终于松了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筹办这样大的场合,学到许多。”
“慢慢来,不急,你今日也辛苦了,我派人送你回去,好生歇息两日。”沈翊目的达成,心里也松泛下来。
闻姝是有些累了,面对宾客们生怕出错,时刻提心吊胆,又想多多结交一些夫人与姑娘,现下脑子都要转不动了。
回了兰苑,闻姝歇了两日才回过神来,开始整理这次宴席来往宾客送的礼单,这些往后都是要在恰当时机送回去的,并且轻了重了都不合适,越是接触燕王府的账簿,闻姝就觉得若真做燕王妃,她要学的还有很多。
自宴席后,闻姝和沈翊就没再见过面,沈翊加冠后正式上朝听政,每日也是忙得很,闻姝光是整理礼单就用了小十日,等两人再见,是卫如黛出阁那日,去参加卫如黛与徐音尘的婚宴。
“礼单很麻烦吗?瞧着你好像瘦了。”沈翊有些日子没见她,在马车上忍不住将视线落在她身上,他真是有些等不及了,偌大的王府,空空荡荡,了无生趣。
“是麻烦,”闻姝扁了扁嘴,看着沈翊,“四哥,燕王府的礼单,我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这么长的,可累死我了。”
沈翊失笑,抬手揉了下她脑后的青丝,“待你成婚,会比这多得多。”
掌心抚过脑后,收回时,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闻姝的耳廓,她面颊发热,耳廓一下子就红了,自从四哥向她挑明,有些从前看起来很正常的亲昵,如今不由得多想。
但她一点也不厌恶这样的亲近。
她好几次想和四哥提一提那件事,可四哥不提,她又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四哥是什么意思,像是忘了一样。
来到卫府外,沈翊扶着闻姝下了马车,两人正要入府,忽得听见身后有人喊他们,两人一回头,却见贺随。
“燕王殿下,七姑娘。”贺随行了一礼。
沈翊摆手让起,闻姝笑道:“贺公子也是来参加如黛与徐公子的婚宴吗?”
贺随笑容有些勉强,捧出一个长条形的锦盒,“七姑娘,在下想让你帮我代为转交给卫姑娘。”
闻姝看了沈翊一眼,心生疑窦,“贺公子为何不自个送进去?”
今日大礼,这么多人在,贺随作为昔日同窗见卫如黛一面不是难事。
贺随直起身,回头看了眼自己的马车,“我要走了,已向皇上递了辞表,随船队出海,今日便启程,怕是来不及参加他们的大婚,只好让七姑娘代为转交。”
“怎会如此匆忙?”闻姝大吃一惊,“出海路途遥远,九死一生,贺公子当真想好了?”
定都居于内陆,闻姝只在游记里见识过大海,听闻大海宽广无垠,风浪汹涌,稍有不慎就葬身鱼腹,每年大周都会派遣船队出海,可能平安回来的少之又少。
贺随的父亲曾是永平侯的副将,战死龙崖山,不久后母亲也殉情而亡,永平侯便派了人照顾贺随,几乎是拿他当儿子养,贺家就这么一个血脉了。
贺随无所谓地说:“我了无牵挂,生死于我而言并不重要,若是能出海为大周做点贡献,也好过碌碌无为,只是若死在外边,不能为侯爷尽孝了,还得托付给七姑娘!”
贺随躬身作揖,对着闻姝行了个重礼。
闻姝忙扶起他,“贺公子客气,有此胆魄,侯爷必定也欣慰,既你心意已决,便祝你一切顺遂,平安归来。”
闻姝接过了贺随手中红色的锦盒,贺随又向沈翊行了一礼,对着卫府大门瞧了好一会,才转身上了马车,车轱辘转动,往城门方向行去。
闻姝捧着锦盒,站在原地久久没回过神来,“这也太匆忙了,连践行酒都没能喝一杯。”
沈翊扫了眼锦盒,“他早就禀了皇上,递了辞表,得知他想出海,皇上便命他为钦差,随大周船队出海,若能平安回来,功劳不小。”
虽然大海凶险,可大周从未停止过对海外的探险,想要打开海上商贸之路,这对大周的税收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每年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出海。
“可我听说去年大周派遣出海的船队,无一生还。”闻姝面露担忧。
沈翊拍了拍闻姝的肩,“相信他,吉人天相,会回来的。”
吉人天相,便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事了,闻姝再担忧也只能这样,今日毕竟是卫如黛大婚,她重新提起笑脸,和沈翊一道进了卫府。
卫将军如今是二品大员,可戍守北漠,连女儿成亲也不能回来见一面,皇上特意派了使者前来,赏了卫如黛不少嫁妆,给足了卫家面子,因此今日着实热闹。
闻姝看着卫如黛出阁,瞧见徐音尘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她,入目皆是红绸,人人喜笑颜开,闻姝不由自主得展露笑颜,当真是羡慕啊。
如今就只剩下她还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闻姝瞥了眼身侧的沈翊,心想若是和四哥过一辈子,是不是也会像如黛她们一样幸福?
喝过喜酒后,闻姝同沈翊离开,在马车上,闻姝说道:“方才见如黛打开了贺公子送的新婚贺礼,是一对颇为精致的金玉鸳鸯。”
“鸳鸯壁合,举案齐眉。”闻姝念出了贺随对卫如黛的祝贺,后知后觉,心里头觉察出点其他的意味,看了沈翊一眼,又有点不好意思问。
沈翊靠在车壁上闭眼假寐,察觉到闻姝的视线,睁开眼,“怎么了?”
闻姝手上攥着帕子,压低声音问:“四哥,我怎么觉得贺公子好像对如黛有意?”
贺随方才的神色说不出来的落寞,这般年轻的榜眼,入了大理寺,前途似锦,何必要把命悬在大海上,还急得连亲自送贺礼的时间都没有。
“你才发觉。”沈翊睨了她一眼,“黄花菜都凉了。”
“竟是真的?”闻姝倒吸了口凉气,用手掩着唇,“怪不得……”
怪不得贺随总喜欢逗弄卫如黛,两人时常吵嘴,也只有贺随给卫如黛取诨名,每每提到卫如黛与徐音尘的婚事时,贺随的笑容都有些勉强,原来如此。
“可惜了,如黛与徐公子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而贺随的心意,仿佛是多此一举,此生连说出口的机会都没有。
“阴晴圆缺,世事大多不公平。”沈翊见过太多求不得,也见过太多离别,所以对于闻姝,他势在必得,这一次,求不得,他也要硬求,哪怕这条路千难万险。
闻姝望着沈翊的目光,想起了她的娘亲,想起了四哥的娘亲,是啊,“公平”二字,何其难求。
沈翊对旁人的爱恨情仇并不关心,话锋一转,说:“听说月底城外寒山寺有踏青庙会,想去吗?”
又是一年春盛时,踏青时节,众人纷纷更换春日薄衫,出门踏青赏花,闻姝没去过,自然想去,“四哥有闲暇吗?”
“能抽出时间,届时我来接你。”沈翊现下除了忙朝堂的事,闲暇时间都用在了闻姝身上。
闻姝颔首,“好,我等四哥。”
出门踏青那日,闻姝特意穿了一身青绿色的对襟襦裙,披着薄披风,戴着帷帽,月露和星霜都带上,她们也少有出门的时候,头次去庙会,心潮澎湃,在马车上就忍不住一直掀开帘子往外瞧。
沈翊手中拿着书册,时不时瞧一眼她面上露出的笑颜,便觉得岁月静好,往后他们还会有许多这样的时候。
马车停在山脚下,要走上去,今日人多,路上挨挨挤挤的,起初两人还各走各的,后边闻姝险些被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撞到,沈翊便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她一同上山。
闻姝戴着帷帽,长及半腰,外人看不太清她是否出阁,瞧见两人这模样,还当是谁家新婚小夫妻出门踏青,并不多想,最多也就是叹一句这两人当真般配,背影瞧着都赏心悦目。
跟在身后的凌盛看见这一幕,默默地撇开眼,心想主子也当真是不避讳,而月露则心底生疑,姑娘与王爷虽从前是兄妹关系,可如今两人都大了,这样亲昵,似乎有些不对劲?可她也是头一次来庙会,稀奇好玩的事物很快就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哪还想得到她家姑娘。
唯有闻姝,纤手被牵着,心口“扑通扑通”的跳,也不知是头一次被男子牵着手,还是因为爬台阶太累了的缘故。
四哥的掌心温暖厚重,贴在一块,她觉得安心,又隐隐觉得羞臊,若是四哥没向她挑明,或许她不会多想,可现下,却容不得她不多心了。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沈翊稳稳地牵着她的手,闻姝看似毫不在意,可帷帽下的目光,却始终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男女大防,被两人抛却脑后。
直到上到了山顶,沈翊松开她的手,用帕子给她擦净了手心的汗渍,轻笑道:“很热吗?”
闻姝缩回手,难为情的转过脑袋,不敢看沈翊的眼,她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今日人好多呀。”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④”沈翊收好帕子,负手眺望着山下,“人大多爱凑热闹。”
“我们去上香吧。”闻姝掀开帷帽一角,能瞧见层层叠叠的寺庙檐角,庄严雄伟,宝殿光华,随着山风传来的是浓郁的檀香气息,让人无端得静下心来。
“走吧。”闻姝在前,沈翊在后护着她,凌盛识趣的不远不近的跟着,不敢扰了主子的兴致,至于月露和星霜,闻姝让两人自个去玩了,难得出来一次,也不拘着她们。
寒山寺是定都最大的寺庙,坐镇着被皇上觐见过的智圆高僧,香火繁盛,签文灵验,每逢初一十五,总是人挤着人,听闻正旦那日,定都的官宦人家为了抢得“头香”,从前一晚就开始等着了。
这个时节不冷不热,正是外出踏青的好时候,闻姝呼吸着山间的清风,有着山花绿草的气息,沁人心脾。
两人拿着一把香,从头拜到尾,每一座殿宇都没落下,最后那座殿宇坐落着皇室出钱塑了金身的普贤菩萨。
闻姝跪在蒲团上,捧起签筒,求了一支签文。
两人拿着签文去寻解签大师,年迈的大师温声问:“姑娘所求何物?”
闻姝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沈翊便抢先一步,“求姻缘。”
闻姝哑口无言:“……”
她本是想求平安的。
大师眯起眼念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⑤’若问姻缘,乃是上上签,天作之合,姻缘圆满,姑娘好福气。”
“多谢大师。”沈翊心满意足地示意凌盛多添点香火钱。
眼瞧着凌盛添了大把的银钱,解签大师笑得更欢,说道:“多谢施主,姑娘可得好生把握,这桩姻缘乃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闻姝有些哭笑不得,最终也只是颔首应下,“谢大师提醒。”
从殿宇里出来,日头已过正午,有些晒了,沈翊手中捏着的是方才解签大师誊抄下来的签文。
“那边有祈愿树,去瞧瞧。”之前沈翊对今日之行还是平平淡淡,无甚乐趣,直到大师说出“天作之合”,沈翊就来了兴致。
虽说即便求到的是下下签,也不会改变沈翊的想法,但上上签到底好听不是。
闻姝跟在他身后,眼瞧着他满面春风,从一旁的摊贩手中买来祈愿红绸与笔墨,将这两句签文写上红绸,随后挂在高大古老的银杏树上,红绸随风飘舞,混在诸多红绸中,没一会,闻姝就分不清哪个是沈翊挂的。
望着这树上挂着的累累红绸,闻姝忽得想起了卫如黛出阁那日满卫府挂着的喜绸,红色,代表着喜气,银杏树上抽出的绿色嫩芽,代表着生机,一年又一年,这颗银杏树承载着诸多期望,伫立于此,风雨不侵。
今日,也有人为她挂上那一线红绸,天地间,也有一人独独为她而欢喜,方才解签大师说上上签时,闻姝没有忽视四哥嘴角那抹喜意。
挣扎、纠结了数月的事,在此刻尘埃落定。
“四哥,”闻姝站在他身后,眉目含笑,“我答应你。”
沈翊倏地转身,幽深的目光盯着她瞧,“当真?”
明明什么都没说,可两人都知道彼此在说什么。
闻姝莞尔,有些俏皮地眨了眨眼,“我现在收回你肯吗?”
“说出去的话便如泼出去的水,”沈翊几步上前,目光紧紧地圈着她,“不能收回。”
闻姝略仰头,四哥背着光,面部轮廓打下深色的阴影,却愈发俊朗,“四哥,风雨我都陪着你。”
也许两人没有如黛与徐公子这般情深,但闻姝觉得比起盲婚哑嫁,嫁给四哥,是她最好的选择,而她也不想四哥孤军奋战。
沈翊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风雨我来扛,你陪着我便可。”
这话宛如承诺,随着风飘散,越过叮咚的檐铃,在山间回响。
这根救命稻草,总算是他的了。
闻婉鼻尖酸涩,明澈双眸中笑意渐深,“好。”
上山时,沈翊自顾自的牵着闻姝的手,并未过问闻姝的意思,下山时,他却坏心思的,偏偏要问闻姝,“能不能牵你?”
闻姝羞臊得耳垂泛红,撇了撇嘴,“我若不让,四哥便不牵吗?”
从前怎得没发现四哥还是个“登徒子”,故意逗她。
“不让也得牵,上山容易下山难,我是怕你摔着。”沈翊志得意满地握住闻姝的手,仿佛打了胜仗的将军,昂首挺胸。
他性子冷沉,极少露出这副模样,把凌盛看呆了,撇开视线,看不下去了,这不是他的主子,他的主子去哪了?
但凌盛看着路旁的花草目光逐渐模糊,为主子感到欣喜,主子背负着血海深仇,如今终于有人能为他分担一二了,主子不再是一个人了。
沈翊将闻姝送回永平侯府,离去时顺手为她扶了下发髻间的兰花簪,“你等着我。”
“好。”闻姝明白他的意思,让她成为燕王妃,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沈翊定要筹谋良久才能成事。
沈翊一走,闻姝进了屋,喝着茶,瞥见月露欲言又止的神色,无奈失笑,索性告诉了她。
月露听得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半晌没说出来话。
闻姝还觉得难为情,毕竟两人兄妹多年,怕月露觉得这般于礼不合。
谁知月露大喜过望,“太好了!姑娘以后终于不必再受欺负了!”
月露跟在姑娘身边这么多年,姑娘是怎么过来的,她都看在眼里,常常心疼到无以复加,可她又没办法帮姑娘,若是姑娘成为王妃,以后再无人欺凌姑娘了。
闻姝松了口气,是啊,亲近之人,只会为她喜悦吧。
“姑娘苦尽甘来了,不枉我方才给菩萨们烧了这么多香。”月露抹了把眼泪,去岁得知侯夫人要让姑娘去做媵妾,月露急得不行,现下姑娘有了这么好的归宿,喜极而泣。
月露可不懂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只知道燕王待姑娘好,姑娘嫁给燕王,往后都是好日子。
踏雪听见动静,从床榻上溜达下来,蹭闻姝的鞋尖,她弯腰抱起踏雪,梳理着它的毛发,弯唇一笑,“嗯,苦尽甘来了。”
她半生坎坷,即便成为燕王妃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风光无限,但和四哥一起,好似也没什么可怕的,生死都一起吧,反正他们都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
*
沈翊一回府,就撞见端着点心吃的千留醉,他睨了眼穿得像只花蝴蝶一样的某人,“你怎么还不走?”
正吃着点心的千留醉满面疑惑,“不是你留我在王府的吗?”
沈翊轻咳了一声,笑意还是忍不住从嘴角溢出来,“你可以走了,本王不日就要迎娶王妃进府,你在不合适。”
千留醉:“……”
“卸磨杀驴玩得挺溜啊沈丛昀,”千留醉恶狠狠地咬了口点心,仿佛在咬某人的脑袋,嗤了一声,“小娘子答应你了?瞧你这样子,要是有狗尾巴都摇起来了。”
“她答应我是迟早的事,罗管家,赶紧给他收拾东西,”沈翊手中执扇,虚空点着,“对了,再把兰苑打扫干净。”
燕王府也有个兰苑,但比永平侯府的兰苑要大得多,也要精致得多,那原是给王妃的住处,还把旁边两个小院子扩了进去,是整个王府最大的院子。
罗管家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个情况,忙恭维道:“是,恭喜王爷!”
千留醉看他一脸开了屏的孔雀样子,忍不住泼冷水,“小娘子答应你怕是没觉察出你的真面目吧,你说你这算不算骗婚啊?”
千留醉不用想都知道沈翊必定在闻姝跟前卖惨来着,可这尊杀神哪惨了?手里的刀不知见了多少血,怕是一滴都不敢让闻姝瞧见。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赵耀祖瞎了的那只眼。
沈翊目光一沉,觑了千留醉一眼,“做人最重要的是管住自己的嘴。”
千留醉往嘴里塞了块点心,“只要你帮我脱身,我保证撬不开嘴。”
近来被澜悦缠得他头疼,当初怎么就救了那个小妮子呢。
沈翊现下哪有功夫搭理他,“等我大婚后再说吧。”
“……”千留醉望着沈翊离去的背影,可算知道什么叫过河拆桥了,气得他又吃了一盘点心,恨不得把燕王府吃穷才好。
过了两日,沈翊特意挑了瑞王在泰平殿时前去求见顺安帝。
“给父皇请安,给皇兄请安。”沈翊心情上佳,问安也利落。
顺安帝抬了抬手,“起来吧,翊儿来得巧,你皇兄正说着你上次巡查税粮办得好,要再让你去察看各地春耕呢。”
瑞王好似找到了压制沈翊的法子,就是将沈翊摁在农事上,农事在大周是重中之重,可既不涉及钱财,也不涉及兵权,还要满面尘土的到处转,是个苦差事,也是最没“前途”的差事。
并且还容易抓到把柄,沈翊做得好,得不到什么,做得不好,却极其容易引起民愤,毕竟田地粮食是关乎百姓能否填饱肚子的大事,出了岔子,够沈翊喝一壶的。
“二弟办事勤勉,儿臣是觉得春耕乃大周百姓最重要之事,由二弟来办最为妥当。”瑞王为了促成,睁着眼睛说瞎话捧着沈翊。
顺安帝好似看不出来两人在明争暗斗,笑呵呵地说:“翊儿,你觉得如何?”
“儿臣全听父皇安排,”沈翊拱手道:“父皇,儿臣今日来,是想请父皇旨意为儿臣赐婚。”
此言一出,顺安帝和瑞王面上的笑容同时消退。
顺安帝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喝了口,“翊儿看中哪家姑娘了?”
瑞王眸中闪着寒光,澜悦郡主还未离京,难道燕王就忍不住了?他这些日子打听了,北兴王世子与燕王交好,好似还真有把妹妹许给燕王的意思。
沈翊微笑着说:“儿臣想求娶永平侯府七姑娘为王妃。”
第026章 赐婚
沈翊话落, 殿内静了片刻,顺安帝与瑞王都没想明白,这个永平侯府七姑娘是怎么横空出世的。
这些日子沈翊在京的动静顺安帝自然也听闻些许, 他知瑞王不想沈翊与北兴王联姻, 可他却觉得,联姻于当前局势也不是没好处。
北兴王此前并未倒向瑞王与魏家一派, 嘴里说着只忠君王,可实际上顺安帝也并没有把握能拿捏住北兴王, 说得难听些,北兴王就是大周西北的土皇帝,谁也挨不着。
若是以后魏家倒了,北兴王就会成为顺安帝的心腹大患, 要是能与燕王联姻,和瑞王等人斗个两败俱伤,才是顺安帝想看见的局面, 他还想着促成其好事呢。
这好端端的, 怎么又跑出来个永平侯府七姑娘?
“若朕没记错, 永平侯的七姑娘, 只是个庶出吧。”顺安帝放下龙纹茶盏。
“回父皇, 确是庶出,”沈翊说:“儿臣与其一同长大, 早已心生爱慕,还望父皇成全。”
“父皇,”瑞王忽然出声, “前些日子二弟府中设宴, 儿臣见过这位七姑娘,虽说是庶出, 可却知书达理,姿色出挑,是个美人。”
瑞王都不敢想,天上竟会掉馅饼,若今日沈翊想求娶的是澜悦郡主,他必定要阻拦,可只是永平侯府的一个庶女,他自然乐见其成,不过是一个连母族都没有的庶出,即便长得漂亮些,又顶什么用?
沈翊竟是个好美色的昏聩之辈,求娶庶女为王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可他就是要促成这样的“滑稽事。”
即便永平侯手上有兵权,但他的嫡出女儿已经嫁去了魏家,难道永平侯还会为了一个庶出站队沈翊吗?简直是天方夜谭。
沈翊没有母族,如今最值钱的就是王妃之位,若倘若被一个区区庶出占了去,哪家大权在握的官员愿意自家女儿屈居一位庶女之下,怕是沈翊连侧妃也难找了,光是想想,瑞王都要笑醒了!
“可庶出做你的王妃,身份到底是太低了些。”顺安帝哪能不知道瑞王在想什么,两人都以为今日沈翊求娶的是澜悦郡主,陡然换成毫无根基背景的闻姝,瑞王得偷着乐了。
“儿臣出身卑微,能被父皇认祖归宗已是天恩,不敢奢求过多,只愿有个心仪之人,常伴左右,不介意嫡庶。”沈翊言辞恳切,仿佛只是寻常百姓家,儿子向父亲求娶心爱之人,一点也不似皇家以利益为先的本能。
瑞王在心里骂了句“蠢货”,果然是在外边养大的没见识的东西,情情爱爱的在皇家就是败家之兆,还妄想夺嫡,简直可笑!
瑞王一想到先前对燕王如临大敌就觉得自己太过捕风捉影了,就燕王这为了情爱不顾一切的样子,拿什么和他斗?
娶了一个庶女做王妃,燕王这个王爷也就做到头了。
“父皇,儿臣曾听闻二弟在永平侯府时备受欺凌,是这位七姑娘多加爱护,二弟此番求娶乃是重情重义,儿臣斗胆,为二弟向父皇求情,允了二弟所求。”瑞王一边在心里奚落燕王,一边却极力帮他。
在皇宫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蠢的对手,他想自取灭亡,瑞王自然要帮。
顺安帝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似乎在思索,“要不,让她做个侧妃吧?做个侧妃也是抬举她了。”
沈翊掀袍跪了下去,“父皇,儿臣可以不要千金,不要恩赏,儿臣只想让心仪之人为正妃,求父皇允准。”
“哎呀,父皇,二弟还是个痴情人呢,儿臣看得都要感动了,”瑞王装模作样地抬手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泪,“父皇,永平侯为国征战有功,此女幼时又看顾二弟,不如赏她个县君的爵位,既能施恩于永平侯,也能抬高其身份,不算辱没了二弟。”
瑞王脑瓜子转得倒快,既然顺安帝嫌闻姝的身份低,那就抬高一些呗,一个没有母族撑腰的女子,就是成为公主,又能怎么样?顶多就是给些俸禄,还能吃空大周不成?
就算封了闻姝为公主,也不能和澜悦郡主相比,女子比的可是其身后的娘家,不是虚头巴脑的头衔。
顺安帝若有所思地颔首:“你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沈翊没想到瑞王这样为他“着想”,这是意外之喜,忙磕了个头,“儿臣谢父皇抬爱!”
能抬高闻姝的身份,多磕两个他也愿意。
“朕不曾见过这个七姑娘,”顺安帝看向瑞王,“你觉着该给个什么封号才好?”
瑞王一见顺安帝赞同,心里也十拿九稳起来,笑道:“儿臣观七姑娘蕙质兰心,姝色无双,不如就赐‘兰姝’二字为封号,父皇觉得如何?”
“兰姝,”顺安帝赞赏道:“不错,那就封七姑娘为兰姝县主吧。”
“儿臣替兰姝县主谢父皇赏!”沈翊这下是真心感谢了,县主之尊,姝儿日后再不必给章氏等人行礼了。
“父皇,”瑞王的笑容僵在嘴角,有些不肯了,“封县主,是否过于隆重?”
不是封县君吗?怎么封县主了?
魏皇后的侄女才封了县主,闻姝怎配?
顺安帝靠在龙椅上,手中把玩着一串紫檀木的佛珠,“永平侯战功赫赫,七姑娘也对燕王照顾有加,于情于理,这个县主也当得,要不然做燕王妃,身份着实低了些。”
瑞王心中虽不忿,可想到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县主,罢了,促成燕王与其的婚事才是正经事,“父皇圣明,那便恭贺二弟喜得良缘。”
顺安帝瞥见瑞王神色,眉目松快了些,“既如此,那朕就下旨,先封了她为县主,再册为燕王妃。”
“谢父皇隆恩!”沈翊以头触地,掩盖了嘴角笑意,他也没想到会这般顺利,今后,姝儿便是他的妻了。
沈翊告辞,瑞王也陪同着退出来,虽说在县主这件事上瑞王不太满意,可一想到燕王妃只是一个徒有其名,毫无根基的庶女,他就觉得甚好。
“恭喜二弟,”瑞王拍了拍沈翊的肩,巴不得沈翊能一直这么蠢下去,“皇兄就等着喝你的喜酒了。”
沈翊事成,也好说话得很,“方才多谢皇兄替臣弟美言,臣弟感激不尽。”
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沈翊的确感谢他,若没有瑞王,决计没有这样成功。
“哈哈哈,好说好说,咱们兄弟谁跟谁啊,往后有事尽管找皇兄就是。”瑞王心里忍不住想,难不成这个燕王是荣郡王第二?
要是这样的话,那还争什么争,直接收买了,储君之位仍旧是他的。
兄友弟恭,相携出了泰平殿,沈翊要出宫,瑞王打算去趟坤宁宫,两人分道扬镳,转身的刹那,面上的笑容同时消散于无形。
“儿臣给母后请安!”瑞王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瞧着比对顺安帝还要恭敬,他是魏皇后一手培养起来的狗。
魏皇后正在宫女的伺候下涂抹蔻丹,艳丽的色彩妆点了其纤细的手指,她抬了抬下巴说:“起来吧。”
“谢母后,”瑞王起身,笑说:“儿臣来给母后说个好消息。”
魏皇后睨了他一眼,却并未说话。
瑞王也不敢拿乔,忙道:“方才燕王向皇上求娶了永平侯七姑娘为王妃。”
“永平侯的七姑娘乃是庶出,其母早亡,并无母家。”瑞王知晓魏𝔀.𝓵皇后怕是不知道这个七姑娘是谁,连忙解释了一番。
“嗤,”魏皇后笑了,“燕王这是瞧上她什么了?”
“她与燕王一同长大,说是为着儿时的那点情谊,”瑞王顿了顿,继续说:“七姑娘虽是庶出,但姿色出众,燕王怕是瞧上了其美色。”
魏皇后来了兴致,“哦?有多美?比慧祥如何?”
魏皇后所说的乃是她的侄女,魏家如今最小的嫡出姑娘,被皇上封为慧祥县主的魏慧珊。
瑞王抬手恭维道:“慧祥表妹乃定都第一美人,七姑娘自然比不得,不过也差不了多少。”
魏皇后的笑意淡了,瑞王能这样说,怕是那个七姑娘,要比慧祥更加出色。
“一个空有美色的庶女,养来当玩意儿也就罢了,他还求娶为王妃,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魏皇后年轻时亦是定都城里头的绝色,可她深知,能走到如今的地位,靠的不是美色,而是魏家的权势。
若只有美色,而无背景,迟早也会沦为权势之下的玩物,不值一提。
瑞王说:“母后说的是,儿臣看燕王真是糊涂了,果然长于外人之手,哪里懂皇城里的规矩,皇上竟也应允了,可见燕王不足为惧。”
“一个早该死了的人罢,值得费什么心思,”魏皇后哪里有将燕王放在眼中,“你的当务之急是诞育嫡长子,庶子到底不是从琳娘肚子里出来的。”
瑞王妃自从上次小产后,一直没能怀上,不得已放开了侧妃们的汤药,江侧妃生了瑞王庶长子,虽抱养在瑞王妃膝下,魏皇后尤觉得不够,不是亲生的,到底隔了层肚皮。
瑞王忙躬身颔首,恭敬道:“儿臣明白,这些日子不曾去侧妃房中,都是歇在王妃院子里,儿臣也盼着王妃能诞育嫡长子。”
*
“皇上,奴婢给您换盏热茶。”康德成撤下那杯已经冷掉的茶水。
顺安帝从沉思中抽回神,瞥了他一眼,“你觉得,燕王这婚事如何?”
康德成在顺安帝身边伺候了几十年,最是谨慎不过,“皇上觉得好,奴婢便觉得好。”
“老滑头,”顺安帝轻嗤一声,“朕本想让燕王与澜悦联姻,可若是娶永平侯府的姑娘,也不错。”
这样一来,永平侯两个姑娘,一个嫁给了魏家,支持瑞王,一个嫁给了燕王,那永平侯要站在谁这边呢?
无论站在谁那边,都必定得罪另一边,顺安帝等着看好戏。
康德成笑说:“这七姑娘没有母族,也是个可怜孩子。”
顺安帝端起茶盏,“是啊,没有母族。”
没有母族才好,顺安帝已经受够了外戚之祸,没有母族的女子,才叫人放心。
“朕瞧着燕王待那个七姑娘倒是好,只是有了软肋,难成大事。”顺安帝抿了口茶水,话是这样说,可语气里却丝毫不忧心。
康德成恭敬地说:“有皇上在,定能教导好燕王殿下。”
难成大事的皇子,顺安帝用着安心,有软肋的棋子,才是一枚好棋子。
顺安帝放下茶盏,道:“拟旨吧。”
永平侯府,正是用午饭的时候,管家忽然跑来和章氏说宫里来人宣旨,章氏急匆匆地来到前院,正要下跪,却被宣旨的公公拦住,“咱家怎么不见七姑娘?夫人还是快些叫人唤七姑娘前来吧。”
章氏一面给管家使眼色,心中却不安起来,宫里的旨意,怎会和闻姝有关,难不成宫里头还惦记侯府的一个庶女?
章氏想不明白,又和这位宣旨的公公不熟,不敢打听,直到闻姝前来,公公展开圣旨宣读,章氏才听了几句,眼珠子就要掉到地上了!
“……册永平侯七女为兰姝县主……”
她听见了什么东西?县主?闻姝?这怎么可能!
若不是自小养成的规矩,章氏险些要出口质问,凭什么闻姝一个庶女能成为县主?即便要册县主,也该是她的娴儿或是妍儿啊!
可这还不算完,后头的旨意才叫章氏咬碎了牙。
“……册封兰姝县主为燕王正妃,于六月十六完婚……”
闻姝没想到四哥这样快的速度,这才几日功夫就办成了,竟还能让皇上册封她为县主,旨意都下了,闻姝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也亏得这些日子跟在四哥身边,学到了许多,面对圣旨她也能稳得住,面不改色地磕头谢恩,“臣女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县主起来吧,恭喜兰姝县主了,这可是天恩啊!”宣旨的公公笑容满面。
闻姝捧着圣旨起身,给月露使了眼色,月露忙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给了宣旨的公公。
“劳烦公公跑这一趟,请公公喝茶。”闻姝早做好了接旨的准备,让月露随身带着。
公公掂量了下,觉得份量不错,心想这位新晋的兰姝县主虽是庶出,倒是很懂规矩,就道:“那便多谢县主了,明日一早县主可得入宫向皇上谢恩呐!”
“是,谢公公提点。”闻姝笑盈盈地将公公送了出去。
再回头,却见章氏面白如纸,怕是受了好一番打击。
闻姝将圣旨递给月露,月露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摔了。
“夫人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差,得请个大夫来瞧瞧,瞧好了,孩儿的婚事,还得劳烦夫人操心呢。”闻姝温声关怀,望着章氏难看到极致的脸色,才发觉权势是这样的滋味,怪不得章氏费尽心机也要把两个女儿嫁入高门。
闻姝此前或许错了,她一心想求个门楣普通的亲事,可普通的亲事求不成,那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嫁个顶顶尊贵的人。
往后,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章氏被辛嬷嬷扶着,勉强打起精神,“承蒙县主看得起我,一定好好操持。”
从小就被章氏轻视、被闻妍折辱的一个低贱庶出,如今成为县主,不日更要做燕王妃,章氏喉头腥甜,一口心头血就堵在嗓子眼里。
闻姝再也不是她能拿捏得住的了。
“那便好,夫人可得好生注意身子,孩儿日后还要报答您的养育之恩。”闻姝咬重了“报答”二字,随即带着月露星霜离去。
闻姝一走,章氏到底没忍住,喉间一热,“噗”地一声,吐了一口血出来,既是被气的,也是被吓的。
从前在她脚底乞食的卑贱庶出,一朝翻身,来日再见便是她给闻姝行礼了,要章氏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夫人,夫人吐血了!”辛嬷嬷亦吓得不轻,连忙让丫鬟去请大夫,“快把夫人扶回世贤院。”
章氏在永平侯府风光了这么多年,谁见过章氏这般模样,都被吓住了,手忙脚乱地把人抬回了世贤院,大夫来看过,只说是气急攻心,将这口血吐出来了也好,开了副方子便下去煎药。
闻琅携妻白氏跪在章氏床前,哭道:“母亲,您别吓唬孩儿,您可不能有事啊。”
闻琅三日前才成婚,今日正好是白氏回门的日子,在白家听闻了旨意,又得知章氏病了,着急忙慌地回来见章氏躺在床上,病容苍白,吓坏了。
“我无碍,”章氏气若游丝,没什么精力,“你们先回去吧,我想静会。”
她一点也不想在刚进门的新儿媳面前落了下乘,因此也不想和闻琅说什么,只把人打发出去了。
出了世贤院,闻琅满面忧愁,白氏温柔安慰了几句,“母亲吉人天相,必会好起来,夫君无需过于忧虑。”
闻琅自然明白章氏是因为什么病倒的,那封旨意,别说章氏了,就是整个永平侯府,谁不人人自危?
要说沈翊是后边来的,顶多就是被人瞧不起,也没吃多少苦头,可是闻姝自幼长在侯府,受得苦楚数都数不清,连下人丫鬟那时都敢对闻姝不敬,闻姝真要计较起来,永平侯府里的人全都跑不掉!
闻琅心中惴惴,哪还有心思敷衍白氏,推脱了几句,大步前往书房,他也需要静会。
白氏望着闻琅的背影,脸色晦暗,嫁进来之前,只觉得闻琅是侯府嫡长子,来日能承袭永平侯的爵位,她也能做个侯夫人。
可嫁进来才几日,就出了这样的事,永平侯庶女竟能做燕王正妃,分明是天大的好事,可看章氏的样子,哪里有半点喜悦的神色,白氏也不由地忧心起来,这旨意若是早几日多好,可恨她已嫁了进来,再无回转的余地。
*
闻姝拿了圣旨,第一时间去给兰嬷嬷看,兰嬷嬷连看了好几遍,才确定这是真的,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闻姝,“姑娘是不是早就和燕王商议好了?”
若非燕王筹谋,以姑娘的身份绝无可能成为燕王妃,兰嬷嬷只是让闻姝去求燕王帮忙寻一个安稳的亲事,可没让闻姝做燕王妃啊!
“嬷嬷莫急,”闻姝扶着嬷嬷坐下,“先前夫人想让我去给大姐做媵妾,我去求四哥帮忙,四哥便提出让我嫁给他。”
兰嬷嬷一把握住闻姝的手,“媵妾?姑娘为何不曾与我说?”
她的姑娘怎能给人做妾!兰嬷嬷心潮起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
“嬷嬷!您别着急,快闻闻这香,”闻姝把腰间垂挂着的香囊递到兰嬷嬷鼻端,“四哥已经处理好了,我不必为人妾室,嬷嬷安心。”
兰嬷嬷呼吸粗重,喘了好一会,嗅着香才平息了咳嗽,“姑娘大了,什么事都瞒着我了。”
闻姝望着兰嬷嬷斑白的头发,喉间发酸,“我是怕嬷嬷担忧,嬷嬷为我操心了一辈子,现在是享福的时候了。”
兰嬷嬷的衰老速度大不寻常,闻姝却不知缘由,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总是忧心。
“照顾姑娘是我的责任,”兰嬷嬷握住闻姝的手,眼含老泪,“姑娘,皇室里都是吃人的恶鬼,尸山血海,白骨累累,不是那么好闯的,姑娘不是说要嫁个寻常人家吗?”
要是知道闻姝还是要和皇室扯上关系,她们就该走得远远的,姑娘不能重蹈覆辙!
闻姝蹲下身,仰头望着兰嬷嬷,“嬷嬷,我知道,可唯有嫁给四哥,我才能保住我自己,才能保住你们,我不想去做妾室,我也不想你们受制于人。”
月露的卖身契还在侯夫人手中,没有权势,怎能让侯夫人松口?
“可是、可是……”兰嬷嬷犹豫了半晌,到底是说不出口,“姑娘,皇家无情,今日即便燕王允你再多,来日都可能是镜花水月,真有那一日,姑娘怕是保不住性命!”
要是嫁给寻常人家,有永平侯在,起码能留下闻姝的性命,嫁去皇家,永平侯也无法插手。
“不会的嬷嬷,四哥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他不是这样的人。”闻姝没想到,比起月露的欣喜,兰嬷嬷竟是反对这门亲事。
兰嬷嬷喘着粗气,沈翊其人,能在侯府蛰伏多年,哪是好相与的,自家傻姑娘怕是还不知其真面目!可圣旨已下,再无力回天了。
“姑娘,你当真想好了?”兰嬷嬷紧紧地盯着闻姝,想从她的眼中看出些许犹豫。
闻姝考虑了数月,早已坚定,点点头,“嬷嬷,若无四哥,这些年我也不会过的这样轻松,比起随意嫁给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不如嫁给四哥,哪怕日后真如嬷嬷所说,镜花水月,那便是我的命吧。”
闻姝知晓四哥的为人,却也不敢保证往后四哥不会变,人心难测,但嫁给其他人,难道他人的心思就不会变吗?
谁都是会变的,嫁人,本就是一场豪赌。
闻姝既已入局,悉听尊便。
兰嬷嬷见此无奈地长叹一声,“也罢,也罢。”
姑娘半生坎坷,只愿神女庇佑,莫再让姑娘受苦了。
册封闻姝为兰姝县主,并赐婚于燕王殿下的旨意如长了翅膀的风一般,传遍了定都的大街小巷,人人皆惊叹,这七姑娘还真是好命,年幼结识燕王殿下。
定都里头不少官员盯着燕王妃的位置,谁承想落在了这样一个名不经传的人手中,也只得扼腕叹息。
香果将这个消息告诉闻婉时,她正因为江允淮连日不归家,被江夫人训斥她笼络不住自己的夫君而气恼,江允淮不肯回家,难道她就开心了吗?
至今江允淮都没进她的房,她比谁都急,可是急有什么用?嫁到江家才半年,她已经后悔了,还不如在家做姑娘痛快呢!
“你别胡说八道,你定是听错了!是闻妍成县主还有可能。”闻妍好歹是嫡出,闻姝一个庶出怎么可能成为县主,就是打死闻婉也不信。
香果叹气,“少夫人,奴婢哪敢听错,六姑娘已出阁,如何能许配给燕王殿下啊!奴婢听得真真的,七姑娘被封了兰姝县主,赐婚于燕王为正妃!”
“怎么可能?”闻婉一掌拍在案上站了起来,随即有些晕眩,又跌坐了回去,“闻姝凭什么做县主?又凭什么做燕王妃?”
怎么这世上的好事全落在了闻姝的头上?老天爷真不公平!
香果连忙去扶她,说:“圣旨说七姑娘幼年照顾燕王有功,才被封为县主,而燕王感念与七姑娘自小相依为命,这才向皇上求娶,这七姑娘的命也忒好了。”
“啊——”闻婉气的要发疯,顾不上体面,一掌把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摔了个粉身碎骨,眼泪忽地落下,气得她浑身颤抖。
她自出阁后,被夫君冷落,被婆母教训,连庶出媳妇都敢给她甩脸子,只因她嫁进来时不体面,江允淮从不进她的房门,没把她当成少夫人,连下人也看碟下菜,她过的大不如从前。
可偏偏从前事事不如她的闻姝,却平步青云,直上九天,往后她见着闻姝,就要给闻姝下跪行礼了。
倘若幼时对燕王好的是她,是不是今日成为县主,做燕王妃的就是她了?
与无上荣华失之交臂,闻婉气得眼前发黑,喘不上来气,久久不能平静。
而得知此事的江夫人,更是后悔的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因着闻姝一事,江允淮和自个离了心,如今一个月有半个月不着家,也不进闻婉的屋,这样下去,她是别想抱孙子了!
要是当初她答应江允淮娶了闻姝,那今日江允淮就有个县主媳妇了,也不至于日日不着家,怕是孙子都有了!
又想起当初自己去找闻姝说的那番话,江夫人又悔又怕,当即犯了头风,疼得不能自理,忙招呼大夫去了。
旁人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偏偏“闻姝得道”,身边的“鸡犬”纷纷请了大夫,若是传出去,怕也是奇观一件呐!
闻姝可不管她们是怎么想的,算不算旧账,什么时候算旧账,只看她的心情,她也要让她们尝尝刀悬脖颈,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恐惧。
次日,闻姝要入宫谢恩,宫里头早将县主的服制送来了,沈翊一早来接她,“你头次入宫,我陪着你放心些。”
闻姝莞尔,“我先前还忧心自己出错,有四哥在便好了。”
皇城当真威严,在宫门口下了马车,闻姝望着金碧辉煌的皇城,大气也不敢出,听说在宫里边随便做错了件事,都是要掉脑袋的,进了宫,仿佛是进了一座巨大的牢笼,无端得就有说不出来的气势,压得人不敢大意。
闻姝紧跟在四哥身边,并不东张西望,尽力保持镇定,当面见皇上时,闻姝又一次感叹,幸而四哥推着她,让她操办了王府宴席,锻炼了她的胆魄,要不然今日真得出丑,天下之主的威仪,可不是她能轻易抵得住的,跪在光洁的地板上,只觉得胸腔“咚咚咚”地跳动。
顺安帝抬眸,“起来吧,上前让朕瞧瞧。”
“谢皇上!”闻姝起身,半垂眼睫,不敢直视天颜,谦卑恭谨。
“确实是个标致人,”后宫佳丽三千,顺安帝自认为阅女无数,闻姝还是让他眼前一亮,“翊儿既向朕求了你,往后得谨守本分,伺候好燕王。”
“是,臣女遵命。”闻姝的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意,上头坐着的,是能一句话要了她小命的人。
先前还觉得长大就不容易死了,可现下接触到天家皇权,便觉得她也不过是权势下的蝼蚁罢了,四哥花费多少心思,才能保全自身呢?
顺安帝对这么一个无甚背景的庶女不感兴趣,也懒得刁难,不过提点就几句就让两人退下了。
出了泰平殿,沈翊扶了她一把,轻笑了下:“吓成这样?”
闻姝腿有点软,撑着沈翊,“我头一次入宫拜见皇上,怎能不惧,你第一次见皇上不怕吗?”
沈翊扶着她出宫,“不怕。”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或许是心中怀着强烈的恨意,他第一次见到顺安帝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为母亲报仇。
若不是因为顺安帝,母亲就不会死,魏家是杀人凶手,顺安帝也不是什么好人。
“四哥真厉害。”闻姝走出来几步,心绪和缓些,抽出了手,明亮的眸子望着沈翊,“我下次入宫也不会这样了,我不会拖你后腿的。”
闻姝在让自己尽快的适应,一个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新生活在等着她,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接触多了便好了。”沈翊也没说让她别学,过度的保护也是一种摧残,待闻姝来日能独当一面,他才能放心。
那日见过皇上,这件事就摆在明面上了,礼部着手操办燕王大婚事宜,永平侯府也动起来了,即便章氏不乐意,也不敢有半点怠慢,闻姝是去做王妃,哪点没做好,被人拿住了把柄是能捅到皇上跟前去的。
“纳采、问名、纳吉……”,虽说婚期有些紧凑,但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兰苑如今成为整个侯府最奢华的地方,十几个丫鬟婆子伺候,但闻姝只让月露星霜近前,不过才四月里,管家就送来了冰,一点也不敢马虎。
因着沈翊也要筹办大婚,巡查春耕之事皇上交给了荣郡王,沈翊现下只盼着六月快些到,没心思做别的,燕王府已是焕然一新,连门前的石狮子都被擦洗得光可鉴人。
先前闻姝没少来燕王府,她待下和睦,从不骄纵折腾奴婢们,全府上下得知闻姝是将来的燕王妃,都欢喜得不得了,有谁不喜欢性情温和的主子呢。
燕王府上下一心,沈翊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如今圣旨已下,六礼流程在走,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了。
可让沈翊万万没想到的是,五月初,永平侯忽然回京,从宫里头出来,连朝服都没换,就来了燕王府。
见着沈翊,永平侯头一句话就是:“燕王殿下,我不同意你与姝儿的婚事。”
第027章 秘密
沈翊面上笑容缓缓消失, 嗓音冷硬了不少,“为何?”
他对永平侯颇为尊敬,可谁也不能阻他的路。
永平侯不提此事, 反倒说:“殿下, 我先前寄给你的家书收到了吗?”
去岁他分明寄了家书,让沈翊帮忙促成闻姝和益成伯嫡子的亲事, 益成伯也对他承诺,全家都会善待闻姝, 对永平侯来说,闻姝嫁给益成伯嫡子是最好的。
结果两人却在边境等来了皇上赐婚闻姝为燕王妃的圣旨,益成伯还当永平侯在诓他,多年老友险些吵红了脸, 永平侯气得没法子,借着述职的理由回京。
“什么家书?”沈翊面露疑惑,“不知侯爷何时寄了家书给我, 我不曾收到。”
永平侯锐利的目光盯着沈翊, 半晌后, 哼了一声, “燕王殿下不必与我打马虎眼, 我来之前已去驿站问过,书信交给了燕王府的管家。”
王爷的尊贵, 可永平侯还真不怕沈翊,一是沈翊养在永平侯府多年,永平侯是最清楚沈翊身世背景的人之一, 二是永平侯戎马半生, 连顺安帝都说不上怕,顶多就是权衡利弊之下为了保全整个侯府的退让, 就更不会怕燕王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臭小子。
“打开天窗说亮话,”永平侯坐到太师椅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殿下与姝儿是截然不同的性子,并不合适。”
沈翊眸色幽深,蹙了蹙眉,“我与姝儿相处的十分融洽。”
“殿下是用真面目示人吗?”永平侯端着茶盏,抬眼睨着他,“殿下蛰伏近十年,身上背着血海深仇,双手沾满了血,可我只想姝儿平静的过完这一生。”
连千留醉都知道沈翊有两幅面孔,永平侯又怎会不晓得呢?
怕是沈翊全部的温柔都用在了闻姝身上,为闻姝编织了一座蜜糖做的牢笼。
沈翊头一次与永平侯这样坦白,也懒得再装,“侯爷向来不关心姝儿,任由她在侯府受尽欺凌,为何这时却要站出来阻止她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
就像也不愿闻妍嫁去魏家那样,永平侯看似对子女们不怎么关心,偏偏从未想过将儿女们拿出去替换利益,这在定都城,已经算是了不得。
如今世家高门,谁不是为着利益联姻,例如南临侯,难道当真看得上陶绮云这个庶女吗?还不是为着背后的陶家。
“荣华富贵?”永平侯精烁的目光盯着沈翊,“是荣华富贵还是枯骨一堆,谁说的准?你就一定有把握登上那至高之位吗?”
“我待姝儿如何,自有我的用意,益成伯家门楣清白,嫡子人品上佳,嫁过去,姝儿便可安枕无忧一生,难道你就不想姝儿过的平稳一些吗?”
“安稳一生”是闻姝母亲对她最大的希冀。
“我想,可我绝不会把姝儿的人生交给别的男人,”沈翊目光坚毅,“您也不行。”
沈翊又怎会不知,闻姝嫁给他兴许要受尽颠簸,可要让他看着闻姝嫁给他人,那不如圈在怀中,与他一同受这苦楚,大不了他多担十分,来世再偿。
“我是姝儿的父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擅作主张!”永平侯站了起来,目光如炬,也不肯退让。
夺嫡之争,何其凶险,他答应了兰泱要保住闻姝的性命。
沈翊轻嗤,“父亲?您当真是姝儿的父亲吗?”
“你——”永平侯面色骤变,高声训斥:“你在说什么胡话?我自然是姝儿的父亲!”
“姝儿一点也不像侯爷。”更甚至,闻姝没有一星半点儿像永平侯府的人,无论是从长相,还是心智。
永平侯咽了咽喉,“她像她娘亲,女儿肖母乃是常事。”
“侯爷从前待姝儿并不上心,可为姝儿选亲却异常小心谨慎,为她挑选婚事比闻妍还要费心,千挑万选了益成伯,确是个好亲事。”沈翊冷眼看着他,“如今赐婚圣旨已下,侯爷却仍不同意,甚至敢为了姝儿拒旨,当初闻妍的赐婚懿旨一下,侯爷便死心,不再管了,侯爷待姝儿,不像是女儿。”
起初沈翊也以为永平侯对闻姝不管不顾,可闻姝受伤那次,永平侯的怒火作不得假,之后他细细观察,发觉闻姝在兰苑过的是不好,可从没有危及性命的时候,永平侯对闻姝有一种矛盾的感觉,既不想过多的关注闻姝,引起旁人的注意,又必须要保全闻姝的性命。
哪有这样做父亲的?他对闻婉闻妍可是想亲近就亲近,从不必这样若即若离。
永平侯着实没想到,沈翊小小年纪,竟能观察入微,他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绝不会承认,“不管你说什么,姝儿都是我的女儿,这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事实。”
“我没想改变,”沈翊深知能让永平侯这样小心翼翼,这背后必定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我只是想与侯爷一同守护这个秘密。”
永平侯惊诧地望着他,“你……”
“是,我心仪姝儿,”沈翊毫不避讳,“我也希望姝儿永远都只是侯爷的一个庶女,您以为将她嫁给普通人,就能掩盖其光华吗?珠玉不会永远蒙尘,待到那时,益成伯能护得住姝儿吗?”
沈翊游学时,不仅仅只在大周,他走遍了这片陆地上,他脚步所能丈量的地方,对于闻姝的身世,他没有十拿九稳,却也隐隐有个猜测,而这个猜测,足以带来杀身之祸,沈翊更希望永平侯能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永平侯没想到沈翊聪慧至此,可他仍旧半信半疑,“你说益成伯护不住,难道你就有把握护得住吗?”
“我亦没有,”沈翊面容沉静,话语很轻,却像是千金之诺,“我若护不住,我便与她共死。”
同生共死,这是何其重的诺言。
永平侯嘴唇微颤,目光烁烁,连他也做不到与闻姝共死,沈翊当真能做到吗?
沈翊继续道:“侯爷可知,江允淮、赵耀祖、昌国公世子,都对姝儿有所觊觎,侯夫人甚至要让姝儿去给昌国公世子做妾,即便不提旁的,单是姝儿的容色,就是益成伯护不住的。”
“什么?做妾?”永平侯大惊失色,“章氏怎敢擅自安排?”
让闻姝做‘媵妾’之事,章氏只和闻姝提了,还来不及宣之于众就被沈翊扼杀在摇篮,永平侯自然不晓得。
沈翊见此,掀袍单膝跪地:“侯爷,您护了姝儿十七年,可也晓得姝儿这十七年过的并不好,步步谨慎,委曲求全,这样的安稳,当真是她想要的吗?”
“我承诺您,往后让姝儿过得更好,余生便由我来护她万全!”
“罢了,”永平侯久久沉默后长叹一声,像是将肩上的担子卸下,他将沈翊扶起,“既然殿下心志坚定,我便将姝儿托付给你,望你保全她。”
这或许就是缘分吧,谁也阻拦不得,兴许他们能改变这天下的格局,结束这纷乱的世道。
悬在沈翊心尖的刀子被移开,他语气郑重,“必不负侯爷所托!”
永平侯拍了拍沈翊的肩。
沈翊的路不好走,闻姝的路更难走,这两人凑到一块,前路血海荆棘,可终点未知,不如就赌上一把。
沈翊留永平侯在王府用晚膳,但永平侯要回侯府。
永平侯一走,沈翊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凌盛,“方才听见的就当没听见。”
凌盛一直守在门外,他会武,耳目比一般人灵敏,说不准听到了什么。
凌盛躬身抱拳,“主子放心,属下什么都没听见。”
凌盛跟在沈翊身边这么多年,忠心无需质疑,沈翊还要提点一句,无非是因为这件事非同一般,凌盛更不敢大意。
沈翊颔首,进了王府。
*
永平侯回到侯府,先去青山院换了常服,章氏得知消息前来求见,永平侯却没见她,而是喊来管家打听‘媵妾’一事。
从管家口中得知确有其事时,永平侯更是不愿见章氏,反而下令解了南竹院的禁足,章氏得意太久,早忘了分寸。
用过晚饭,永平侯去了兰苑。
闻姝还不晓得永平侯回京之事,乍一瞧见愣了半晌才行礼,“父亲,您回来了。”
永平侯打量了眼精致辉煌的兰苑,不用想都知道这些是沈翊安排的,或许沈翊是对的,和他在一块,闻姝能过上更富足的生活。
“坐吧,赐婚这样大的事,也没提前和我通个气。”永平侯也知道怪不得闻姝,他这个父亲,本就是不合格的。
闻姝略有些战战兢兢地沾了半张椅子,“父亲生气了吗?”
永平侯望着她,眼中神色复杂,“没有,燕王或许是个好归宿吧,你是心甘情愿的吗?”
“是,我愿意的。”闻姝点点头。
睡着的踏雪听见动静起身,从高几上跳下来,在地上扒拉前爪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脑袋,歪头看着永平侯,对陌生来客很是好奇。
“那便好,这些年,我没照顾好你,有愧于你的母亲。”永平侯垂首望着踏雪,什么时候兰苑多了只猫他也不晓得。
夜晚很静,沁着凉意的晚风拍打着窗棂,拂过闻姝的面颊,她没说恭维的话,问道:“父亲,您喜欢过我娘亲吗?”
人人都说父亲金屋藏娇,对兰姨娘是如何如何的好,可闻姝从未感受过,只觉得那是大梦一场。
永平侯没回答,只说:“你娘亲是一位奇女子,可惜命途多舛,你很像她。”
无论是从相貌还是心智,当年闻姝从台阶上那一摔,永平侯便忧虑日后护不住她,珠玉迟早都会散发光芒,只希望闻姝的命运,会比兰泱好些。
没有回答,亦是一种回答,闻姝垂眸,不再问了。
“兰姝这个封号很好,你娘亲姓兰,她亦是如兰一般清纯高雅的女子,”永平侯双手撑在膝上,“我过不了多久就得返回边境,怕是不能看着你出阁了,你出阁后,若有难处,尽可写信于我,我是你的父亲,会永远护着你。”
闻姝听得这句话,鼻尖发酸,眼角莹润着水光,微微撇开头,心中忽然生出了无限的委屈,从小就没得到父亲的庇佑,她都要出阁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永平侯心绪也不高,有千言万语却不能和闻姝说,没坐一会便走了。
闻姝站在门口,望着父亲的背影,陡然发觉,从前觉得高大挺拔如山的父亲,似乎微微躬起了身,不再似从前那般风雨不侵。
岁月不饶人,再挺拔的山峰,也会有倒塌的那天。
*
徐音尘今日当值,踏月而归,回到院子里,却见屋内还亮着烛火,他推门进去,卫如黛在灯下做针线活,听见动静忙抬头,“你回来了。”
徐音尘一日的疲惫,在看见卫如黛笑颜这一刻消失殆尽,合上门走过去,“怎得还不睡?”
卫如黛甩了甩手上的帕子,苦恼道:“母亲教我刺绣,我死活学不会。”
成了婚,卫如黛才晓得从前伯娘有多惯着她,不想学刺绣就没让她学过,可婚后,徐夫人觉得卫如黛既不会针线活,又不会洗手作羹汤,实在是太不像个媳妇的样子了,便亲自教起了她刺绣,卫如黛不好意思拂了婆母的意,便只能跟着学。
徐音尘拿起她绣的帕子,轻笑:“你这驴子绣的不是挺好?”
卫如黛推了他一把,“这是马!战马!”
徐音尘:“……”
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哪里像马。
卫如黛气到了,把手递到他眼前,“你看看我的手,都快被绣花针扎死了!”
卫如黛自小习武,手指不如旁的姑娘细腻,有一层薄茧,徐音尘握住她的手,看见上头微红的针点,给她吹了吹,“辛苦了,既学不会就别学了,这些事有下人忙活,用不着你。”
“那你去和母亲说。”卫如黛伸手环着徐音尘的胳膊,撒娇缠着他。
徐音尘哪受得住她这般痴缠,连连点头,“好,我去和母亲说,你别绣了。”
“谢夫君,”卫如黛喜笑颜开,“你用晚饭了吗?”
“在直庐吃过了,”徐音尘站起身,“我去沐浴,你先睡吧。”
卫如黛跟着站起来,“我去给你拿里衣,对了,我挑好了一对羊脂玉的摆件,打算给姝儿做添妆,你觉得可以吗?”
“你做主就好,”徐音尘不计较这些小事,“我六月得跟着去巡查税粮,恐怕不能参加燕王大婚。”
徐音尘在户部做事,税粮是户部经手。
“没关系呀,我自己去就行。”卫如黛从箱柜里找出干净的里衣。
虽说婚后不如卫如黛所想的这般美好,可徐音尘待她一如既往,让她觉得没嫁错人。
次日一早,卫如黛还在睡梦中,徐音尘轻手轻脚地出了院子,前去给徐夫人请安,这个点,徐夫人已在纺车前织布了。
徐音尘幼年失怙,只留下了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徐家家大业大,虽没分家,可孤儿寡母,难免受欺负,徐夫人勤俭辛劳,时常织布换些散碎银子,直到徐音尘高中状元,他们母子俩在徐家的日子才好过起来,但徐夫人仍旧向从前一样勤勉。
瞧见徐音尘,徐夫人松开手,“这么早就去办差吗?用过早饭了没有?”
徐音尘说:“尚未,我一会去食铺里吃碗面。”
徐夫人这些年操劳,比同龄人看着苍老得多,一蹙眉,尽是皱纹,“如黛还没起身吗?怎么连早饭也不给你准备?”
“如黛起了,只是儿子今日想吃陈记食铺的面,这才没叫她准备。”徐音尘撒起谎来眼也不眨。
徐夫人点点头,“那便去吧,路上慢些。”
徐音尘犹豫了会,说:“近日乍暖还寒,母亲也要注意身子,莫过于劳累,听说母亲昨日教了如黛学刺绣,可儿子瞧见如黛刺伤的手指,着实不忍心,还请母亲勿要让她学了,衣裳巾帕自有下人操持,不必您和如黛辛劳。”
徐夫人一听这话,嘴角微耷,“怎么,她向你告状了?”
“自然没有,”徐音尘忙拱手道:“母亲,如黛昨日学到深夜,是儿子不忍心,母亲,如黛从前在家就不学刺绣。”
“从前她是姑娘家,我管不着,可如今出阁为妇人,夫君连她一双鞋袜都没得穿,这像话吗?”原本新妇进门,是要给夫家长辈送自己做的针线活,可卫如黛一点也不会,是从外边买来的,夸都没处夸,徐夫人隔日便听见三房媳妇背地里笑话,脸都没地放。
徐音尘向来孝顺,今日却没顺着徐夫人,“母亲,儿子娶了如黛,便要呵护她,不想强求,鞋袜家里下人会做,也可以请裁缝做,何必一定要如黛做呢?”
徐夫人含辛茹苦地养大徐音尘,今个还是他头一次驳了她的面子,脸色不大好看,但又怕耽误徐音尘当差,便随意地摆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去吧,我不逼她就是了。”
“谢母亲体谅,儿子告退!”徐音尘放下心来,转身离府。
徐夫人气不顺,也懒得织布了,唤了丫鬟来,“去看看少夫人起身没有。”
丫鬟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对着徐夫人摇摇头,“少夫人院子里静着呢。”
徐夫人的脸这下是彻底拉下去了,儿子为了卫如黛对她撒谎,还和她顶嘴,果然是有了媳妇忘了娘。
谁家儿媳妇既不会针线也不进厨房,还能睡到日上三竿的?
夫君出门上差了,她这个婆母也起来半晌了,儿媳妇还在睡懒觉,真是倒反天罡!
*
边境不稳,永平侯不能在定都久待,所以开始吩咐管家操办起闻姝的嫁妆。
其实闻姝的嫁妆章氏已经在操办,公中按着闻妍的例子来,是一笔颇为丰厚的嫁妆,同为庶女,闻姝的嫁妆可比闻婉的多出一半,章氏自认为已经很厚道,说出去旁人都要赞她一句大度。
可永平侯竟然在原有的基础上,足足添了一倍有余,加起来比闻娴闻妍这两个嫡出姑娘都要多,永平侯几乎是把自己半副家当给了闻姝,章氏一听自然不乐意,找到青山院来。
往常永平侯回府,必定第一时间去世贤院,当晚也歇在世贤院,这是永平侯给这个侯夫人的脸面,可这一次,永平侯回来好几日了,章氏才见着永平侯,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
“起来吧。”永平侯看也没看行礼的章氏,低着头在看闻姝的嫁妆单子,想看看还有什么能添的。
章氏心里不忿,面上却不得不带着笑,“侯爷,您在看什么呢?”
永平侯没搭理她,章氏自个上前瞄了眼,自说自话:“是小七的嫁妆单子啊,侯爷,您给小七的嫁妆,是不是过多了,娴儿妍儿怕是会吃醋呢。”
“她们都出阁了,有什么可醋的。”永平侯就知道章氏要说这个。
章氏捏着帕子,说:“侯爷,娴儿妍儿到底是您的嫡出,按理来说,嫁妆该是最多的,这次小七被皇上赐婚,妾身也不敢怠慢,比着妍儿的份例来的,已比小五多出许多,您也不能太厚此薄彼啊,这叫小五怎么想?”
“哼,比着妍儿来的?”永平侯抬眸睨着她,“那你怎么不说你私下里给了娴儿妍儿多少?你给姝儿筹备的嫁妆都是公中出的,你可是一分钱没出,小五也有她姨娘补贴,姝儿孤零零一个,我作为父亲,给姝儿添上,谁能说什么?”
章氏一触到永平侯的眼神便打怵,“妾身给娴儿妍儿的,那是从我的嫁妆里出的,是身为母亲的一点祝福罢了。”
闻姝又不是她生的,她才不会肉包子打狗,能给闻姝从公中出这么多嫁妆,已经是便宜她了,这些可都是闻琅的家产。
永平侯冷笑了一声,“你不是总说对这些孩子视如己出,难道姝儿不是叫你一声母亲?”
章氏启唇,又实在辩不出来什么。
“章氏,”永平侯合上嫁妆单子,“身为嫡母,你哪一处合格了?我给了你正妻该有的尊敬,可你是怎么待这些孩子的?”
“侯爷,妾身又哪里做错了?”章氏也恼了,“您瞧瞧兰苑,堆得像个金窝,还要妾身怎么待她?”
“兰苑有多少东西是燕王送来的,你当我不知道吗?”永平侯站起身,“谁给你的胆子,瞒着我就想送姝儿去给娴儿做媵妾?”
“侯爷……”章氏没想到这事竟被永平侯知晓了,难道是闻姝向他告状了?
“侯爷,娴儿可是你的嫡出姑娘,她一直没能生育,被婆母磋磨,妾身也是心疼娴儿,”章氏眼圈泛红,垂泪道:“再则昌国公门楣显赫,小七过去,虽是妾,娴儿还能委屈了她不成?这不比嫁个普通人家强。”
“荒唐!”永平侯斥道:“当初我就说昌国公门第过高,娴儿怕是会受委屈,可你不听,非要娴儿嫁过去,现如今娴儿无所出,又来埋汰姝儿,凭什么要姝儿给娴儿收拾烂摊子?”
定都里头,人人都想高嫁,可是高嫁受得苦只能往肚子里咽,平嫁或是低嫁,夫家畏惧着永平侯府,也不敢过分磋磨,这也是永平侯也不想闻姝当燕王妃的原因之一,闻姝来日受了委屈,他又能拿燕王怎么办?
章氏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章氏自个就是高嫁,永平侯待她尊敬,老夫人也不管事,整个侯府都在她手里,顺风顺水几十年,她就以为人人高嫁都有她这样的好命。
“妾身岂敢,”章氏自知这件事上她理亏,所以也不和永平侯争辩,重新说起了闻姝的嫁妆,“是妾身想岔了,这样,妾身从自己的嫁妆里拿出一部分填补给小七,侯爷便不必动用自己的私库了。”
永平侯府虽整个都在章氏手中,可永平侯的私库她无权干涉,但只要闻琅袭爵,这些东西来日都是闻琅的,章氏可精明的很,从她的嫁妆里拿出一部分,永平侯便没理由再给闻姝这么多嫁妆了。
永平侯听笑了,对章氏失望至极,语气冷如寒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还没死呢,你就惦记着我的私库,指望我死了留给闻琅是吗?”
“妾身绝无此意!”章氏被永平侯的气势吓着了,屈膝跪了下去,一面掉着眼泪一面解释,“妾身只是觉得过度偏颇传出去也不好听。”
永平侯并不想听她的解释,厉声道:“我告诉你,我不是只有闻琅一个儿子,永平侯府我留给谁,还轮不着你来操心!”
这是永平侯第一次对章氏谈及袭爵这个问题,他也知道章氏最在乎的就是这个。
“侯爷!”章氏惊诧地仰头望着永平侯,脸色变得苍白,连哭都忘了,“琅儿可是您唯一的嫡子啊!”
永平侯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将来有可能将爵位给庶子吗?章氏如遭雷击,她最骄傲的就是生了闻琅,指望将来闻琅袭爵,她做个说一不二的老夫人。
“我不在意嫡庶,所以你最好老实一点,否则别怪我不给你面子。”永平侯甩下这句话,大步离去,不再和章氏争吵,他也有些累了,谁能想到章氏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永平侯走了,章氏呆呆地跪在地上,不敢想来日若是庶子袭爵,她的日子会过得有多惨。
闻琛就别提了,便说闻璟,她磋磨得最多的就是姚姨娘,因为姚姨娘原是婢女抬上来的,是贱妾,可以随意打骂,不像赵姨娘她还得顾忌着赵家的脸面。
要是闻璟袭爵,她和几个孩子,下半辈子就别活了。
章氏打了个寒颤,心如死灰,紧紧地攥着帕子,一日夫妻百日恩,永平侯最知道哪里是她的痛处。
半晌后,章氏手撑地站了起来,腕间的紫色牡丹玉镯垂下,这是先前永平侯送她的,她特意戴上,想让永平侯记起昔日情分。
从前两人举案齐眉,侯府里的大小事宜永平侯都会与她商议,尊她敬她,从不会拿妾室打她的脸,哪怕宠爱赵姨娘,也会顾忌着分寸。
怎么如今变成了这样呢?章氏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错。
章氏和永平侯吵架之事,也传到了闻姝的耳朵里,闻姝身份水涨船高,如今她不必刻意去打听,就有人送到她跟前来,这也侧面反应了章氏大不如前了,要不然这样丢脸的事,本不该传出来才是。
闻姝听着月露闲谈,低头在挑粽叶,明日就是端午节,她想着也无事,就做些粽子吃。
“夫人也太眼红了,不就是侯爷多给姑娘一些嫁妆。”月露讲得绘声绘色,“夫人这些年还不知道贴补了他们多少呢,侯爷还是心疼姑娘的。”
月露讲完,闻姝还没来得及开口,沈翊便大摇大摆地进来了,现如今两人有了婚约,他更是肆无忌惮,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
“拜见燕王殿下!”兰苑的丫鬟婆子纷纷行礼。
沈翊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半蹲在闻姝跟前,“做什么呢?”
闻姝起初也是行礼的,可沈翊嫌她行礼是在生疏他,不乐意,闻姝也就不行礼了。
“挑粽叶,四哥想吃什么口味的?”闻姝拿起一片宽大干净的粽叶。
沈翊望着她白皙纤长的手指,随口道:“咸口吧,都行,你做的都爱吃。”
闻姝莞尔,“行,那千公子喜好什么口味?上次说要给他做点心,也没见他再来过侯府,送点给他吧。”
沈翊伸手挑拣着粽叶,拧起了眉心,不乐意道:“他不吃,别管他。”
“粽子又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四哥也忒小气了。”闻姝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送金子呢。
“你亲手辛苦做的别送,若要送,我派人买点送过去。”沈翊那语气,别提多嫌弃了。
闻姝和他讲不通,但挑拣粽叶的时候还是多挑了点,待做好了再让他送过去吧。
“你看看这个。”沈翊洗干净手,从怀中抽出两本册子递过去。
“什么呀?”闻姝用帕子擦净手上的水渍,接过来一瞧,“聘礼礼单?这个你给我做什么?”
“你看看还有没有要添置的,我抓紧时间让人去办。”沈翊捞起又肥了一点的踏雪,薅了一把脑袋。
还有一个多月就大婚,沈翊这些日子一直在筹备聘礼,除了礼部准备的,还额外添了不少,几乎要把王府给搬空了。
闻姝不用翻,光是看这个页数都惊呆了,“这也太多了,怎么还有两本啊?”
沈翊说:“皇子大婚是有规格,瑞王是兄长,我的聘礼不宜超过他,因此还有一份就不抬来侯府了,等你嫁过去接手便是。”
沈翊也想给闻姝十里红妆,奈何皇家礼制太多,他也没法子,念了好几次瑞王这个穷鬼,就不能多给瑞王妃一些聘礼吗?也不至于让闻姝委屈了。
闻姝翻看礼单,问:“你哪来这么多银钱?”沈翊才做燕王不到一年呢。
“皇上很早之前就给了我一些私产,这些年攒下来的家业不算少。”顺安帝大概是因为不能给沈翊名分,可又怕沈翊不为他办事,所以用银钱吊着他,没少给,像王府的庄子铺子,看似是去年才赏下的,其实老早之前就在沈翊手中了。
闻姝点点头,合上册子,“这些足够了,我嫁妆都没这么多。”
“不是听说永平侯给你添了不少嫁妆吗?”踏雪在沈翊怀中总是挣扎,他就把猫给扔下去了,端起桌上的清茶喝了一口。
“这你都知道,耳目灵敏呀。”闻姝笑了笑,“方才月露还说夫人和侯爷因为我嫁妆的事吵架了呢。”
她虽知晓了,却也不会去和永平侯说别给她这么多嫁妆,她又不是傻子,谁还嫌钱少啊。
沈翊一哂:“她那是觉得整个侯府都是闻琅的,谁也不能动,这些聘礼送过来,届时都会充作你的嫁妆抬回王府,一分钱都别想落到闻琅手中。”
聘礼这东西是可以留在娘家的,权当是女婿孝顺岳父岳母,而嫁妆是陪嫁到夫家,可但凡疼女儿的,基本上聘礼都会充作嫁妆,或许留下少数聘礼,其余的返还。
章氏若不是做得太绝,让她留下一些也无妨,可出了‘媵妾’那事,沈翊是绝不会便宜了章氏。
“那我就放心了。”闻姝也不想留给章氏,这兰苑的东西,她都要带走,但最重要的,不是东西,而是兰嬷嬷和月露。
兰嬷嬷是跟着娘亲入府的,没有卖身契,来去自由,可月露是被卖进府里的,她的卖身契还在章氏那,临出阁前,闻姝再度踏进世贤院。
端午节过后不久,永平侯就返回了边境,临走前,他把闻姝出阁的事交给了老夫人操持,叮嘱了老夫人许多,不允许章氏从中插手,府里也都是人精,大概是察觉出来章氏不如从前得永平侯的信任,世贤院比之从前冷清了不少。
“拜见兰姝县主!”闻姝一进去,世贤院的丫鬟婆子便跪了一地,个个胆战心惊,现在的七姑娘,可不是她们能怠慢的。
“起来吧,夫人在吗?”闻姝莲步轻抬,上了石阶。
辛嬷嬷从室内迎出来,一脸谄媚地笑,好似忘了上一次是怎么对闻姝的,“在的,县主请进。”
自从闻姝得封县主,又被赐婚,章氏气得吐血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大好,前不久又和永平侯离心,心中郁结,这些日子汤药不断,闻姝进屋就嗅到了苦药味。
“给夫人请安。”到底是在家里,她今日也是有求于人,闻姝还是略福了福身,给章氏行了晚辈礼。
不过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她这礼也敷衍得很,两人之间,虽没撕破脸皮,却也不过是隔着一层窗户纸罢了。
“坐吧,给县主上茶。”章氏语气不冷不热,但看见闻姝发髻间戴着的那枚并蒂海棠银簪,还是咬了咬牙。
上好的龙井茶端了上来,闻姝却没看一眼,单刀直入,“我不日便要出阁,今日是来问夫人要兰苑丫鬟婆子的卖身契。”
除了月露,闻姝还打算带几个人去王府,这也是永平侯安排好的,所以这些人的卖身契,都要拿回来,握在自己手上。
“夫人早就准备好了,原本是让奴婢给县主送过去的,不想县主来了。”辛嬷嬷笑着捧出一个盒子,里边整整齐齐的码着卖身契,头一张就是月露的,章氏也晓得闻姝最想要什么。
“多谢夫人了。”闻姝使了个眼色,月露连忙捧过盒子,紧紧地抱着,她的卖身契就在里边,签字画押的是她的父亲。
“县主客气了,”章氏看了眼辛嬷嬷,“县主的嫁妆都准备好了,我这还多备了一份。”
辛嬷嬷连忙递出一份金红色的礼单,闻姝瞥了眼,却不接,辛嬷嬷只好放在茶水旁。
“夫人这是何意?”闻姝不必看礼单里有什么,单看厚度就知道价值不菲,天上可不会掉馅饼。
章氏打开天窗说亮话:“燕王妃可是大周顶顶尊贵的人物,庶出到底是不大体面,我想着,你若是愿意记到我名下,称作嫡女,对你或是对燕王殿下的名声,都有利无害。”
若是闻姝愿意记到章氏的名下,她往后就是永平侯府的嫡女,嫁给燕王,倒也不算太突兀,这份嫁妆,自然是给嫡出女儿准备的。
“夫人还真是为我操心,”闻姝粉唇微勾,笑意森然,“可惜了,我命不好,攀不上嫡出。”
她记到章氏名下,是对她有好处,可对章氏就没有好处吗?一个王妃女儿,将来还可能是燕王世子的外祖母,这名头难道不比永平侯夫人好使吗?
要说章氏也不愧在高门大院里浸淫了这么多年,脑筋就是转得快,眼看着失了永平侯的宠信,就想到了这个法子,只是出点银子,却能得一个大大的实惠,还能让永平侯对她有所改观。
章氏哪能看不出来闻姝眼角眉梢的嘲讽,可事到如今,她也没别的法子,“我从前是待你不好,可你扪心自问,若是将来燕王宠幸旁人,生下庶出子女,难道你心里就痛快吗?”
“我为何要自问?夫人,我从未因为你的轻视而怨怪于你,”闻姝眉眼冷淡,“即便将来燕王有庶出子女,兴许我做不到全然不在意,可我也不会纵容我的孩子去折辱庶出,更不会让庶女去给嫡女做妾。”
闻妍等人的欺凌,章氏又怎么会不晓得,全是她的放纵罢了,但凡最初章氏劝过一句,闻姝都会好过许多。
更别提让闻姝去给闻娴做媵妾,做生育的工具,章氏哪里有半点把闻姝当人看?
现在却让闻姝来为章氏设身处地着想,难道这一切是闻姝逼章氏的吗?真是可笑至极!
章氏被质问的哑口无言,提出将闻姝记名为嫡出,已经是她强忍住心中不忿,自降身价想给闻姝个台阶下,两人握手言和,可闻姝显然并不想下这个台阶。
真是不识好歹!
章氏见闻姝不识抬举,她也懒得再装:“自古女子靠得都是娘家,你以为你做了燕王妃便可高枕无忧了吗?若无侯府为你撑腰,你这燕王妃能不能坐稳还另说。”
“夫人便能代表永平侯府吗?至于能不能坐稳燕王妃的位置就不劳烦夫人操心了,夫人有空,还是多操心操心大姐姐,免得昌国公府世子夫人的位置换了人坐。”
闻娴若这样长久的毫无动静,昌国公府以“无子”为由,休了闻娴也不是不可能。
闻姝一脚踩在章氏的心尖肉上,气得她脸色青白,“好好好,做了燕王妃果然是不同凡响,如此嚣张,时间还长,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呢!”
“谁能笑到最后我不知道,但罚在兰嬷嬷身上的板子,落在我身上的伤痕,我都会一一讨回来,”闻姝缓缓起身,素手微抬,抽出发髻间的并蒂海棠银簪,盈盈一笑:“夫人,咱们,来日方长。”
第028章 大婚
皇子大婚隆重, 但流程和民间也无多大区别,就是繁琐些,大婚头一日, 照旧有新人不得见面的规矩。
闻姝也不是日日都能见到沈翊, 因而没觉得这一日不见会怎么着,可沈翊却巴巴让凌盛送来一个青釉瓷瓶, 瓶中插着一支粉白色的并蒂荷花。
凌盛说:“这是主子从萏湖中折下的,主子想说的话都在这荷花中了。”
闻姝弯唇, 眉眼温柔地望着并蒂荷花,在大周,并蒂花有‘花开两朵,永结同心’之意, 与同心佩有异曲同工之妙,同心佩是人为,可并蒂莲却是天意, 很是少见, 竟这么巧。
章氏的并蒂海棠将她弃之敝履, 沈翊的并蒂荷花把她捧在掌心。
人生的际遇当真是不好说。
闻姝把瓷瓶摆在茶几上, 进屋从妆奁里找了个同心结, 装进锦盒递给凌盛,“劳烦转交给四哥。”
同心结并非她特意给沈翊准备的, 是先前闲时打着玩,但用在今日却是恰到好处。
并蒂莲,同心结, 并肩携手, 永结同心。
“是,属下告退。”凌盛捧着锦盒离开, 已经能想象到自家主子瞧见时的欣喜。
闻姝坐下来,手支着下颌撑在几上,浅褐色的眸子盯着荷花瞧,娇嫩的花瓣没有一丝一毫损坏,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可见是才摘下不久。
明日大婚,她是有些紧张,或许就像如黛那时的心绪,临了了,倒怕了,但如黛和她说婚后过的不错,想来,她也会过的不错吧。
侯府的生活已经过到底了,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喵呜……”踏雪跳上茶几,就要伸爪子扒拉荷花。
“诶,”闻姝连忙抱过它,圈在怀里,“可不许乱动,动了要挨打的。”
“喵~”踏雪睁着圆溜溜的猫眼看着闻姝,不明白这荷花有什么不一样,怎么就不能碰。
并蒂荷花被养在瓷瓶中,一整日都没有要枯萎的迹象,仿佛并未折下,仍旧长在池中。
白日里喧闹,夜间众人散去,可算是安静了下来,闻姝去了兰嬷嬷的屋子。
“姑娘还不睡?”兰嬷嬷披衣而起。
“嬷嬷,我睡不着。”闻姝坐在兰嬷嬷床前的脚踏上,偏头倚着兰嬷嬷的膝,这是一个小辈依赖长辈的姿势,很谦卑。
兰嬷嬷却没推开她,而是用苍老的手摸了摸闻姝的脑袋,“姑娘就要出阁了,要是小姐看见,必定欣慰。”
兰嬷嬷口中的小姐是闻姝的娘亲兰泱,兰泱——一个容貌倾国倾城的女子,连姓名都美得神秘高贵。
闻姝的胳膊搭在兰嬷嬷的腿上,“嬷嬷,你说我会幸福吗?”
白日里她还没这么忐忑,可一到夜深人静,闻姝胸腔内的那颗心忽然又扑腾了起来,让她辗转难眠。
听说女子出阁前,大多会和长辈促膝长谈,长辈会指点晚辈为人媳妇的经验,盼着晚辈婚后顺遂。
可闻姝没有长辈,只有兰嬷嬷。
“当然会,”兰嬷嬷爱怜地揉捏着闻姝纤长的指尖,“姑娘有七窍玲珑心,定能和燕王琴瑟和鸣,嬷嬷也没成过家,给不了你什么忠告,但在我们的故乡,都是一夫一妻,夫妻之间想经营好,就得交心。”
“可皇室不一样,妻妾成群是常态,姑娘要不要交付自己的心,得姑娘自己去考量,是委屈姑娘了。”
若不是在大周,姑娘合该是最最高贵的女子,哪里需要与旁人共事一夫。
“嬷嬷,你和娘亲的家乡在哪里?”闻姝第一次听见兰嬷嬷提起故里。
兰嬷嬷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望着不远处的灯盏出神,“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倘若不是因为太遥远,兰嬷嬷会带着闻姝回家,但太远了,兰嬷嬷不能保证平安护送闻姝回家,连永平侯也不行,所以只能待在这里。
闻姝的下巴搭在兰嬷嬷的膝上,偏过脑袋,“嬷嬷,那我还有亲人吗?我有外祖母吗?”
她一直以为娘亲是孤女。
兰嬷嬷叹息道:“有的,你有很多亲人,你外祖母必定也盼着你回家。”
闻姝眼睛微湿,她闭上眼,喉间哽咽,“那就好,那便足够了。”
她明白兰嬷嬷这番话里有多少无奈,要是可以,早就做了,就是因为不行,才会拖至今日,娘亲恐怕不是大周人,甚至也不是楚国人,这个世界太大了,不仅仅只有周、楚两国,还有很多很多闻姝不知道的地方。
“嬷嬷,是我拖累你了。”闻姝靠进兰嬷嬷腰间,任由滚烫的泪水打湿了兰嬷嬷的外衫,要不是因为守着她,兰嬷嬷怕是已经回家了,娘亲去世时,兰嬷嬷还年轻,如今已年迈,更回不去了。
兰嬷嬷眼圈也红了,她伸手搂着闻姝,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姑娘不是拖累,守护姑娘是我的职责,可我没做好,这些年,让姑娘受了诸多委屈。”
“没有,嬷嬷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闻姝紧紧地圈着兰嬷嬷的腰身,像个无家可归的孩童一般抽泣。
“咳咳……”兰嬷嬷情绪起伏,擦着眼角的泪咳嗽不止。
“嬷嬷我不哭了,你别着急。”闻姝连忙从腰间解下香囊,递到兰嬷嬷鼻尖,眼泪还悬在浓密的长睫上。
兰嬷嬷嗅了几下,深呼吸压下了喉咙间的痒意,抬起手用粗糙的指腹蹭了下闻姝的眼角,“我没事。”
闻姝眼含水光,点点头,“嬷嬷要长命百岁,日后我找太医来给嬷嬷瞧病。”
离开侯府,兰嬷嬷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来日若是可以,她也想带着兰嬷嬷回一趟故乡,去见一见她素未谋面的亲人。
兰嬷嬷知道自己的病无力回天,恐怕也撑不了几年,但没打破闻姝的期待,尽力多陪闻姝一段时日吧,若是能瞧见她的孩子,就更好了。
“嬷嬷,我今夜想和你睡。”闻姝收起香囊,幼时她就是和兰嬷嬷一块睡,关于娘亲的温柔,其实都来自兰嬷嬷。
兰嬷嬷也没说于理不合,待闻姝她早就当成亲闺女。
两人擦净面上的泪痕,闻姝在兰嬷嬷身边躺下,仿佛回到了娘亲的怀中。
对于旁人来说,兰嬷嬷丑陋骇人,可对于闻姝来说,是她最温暖的港湾。
临出阁前,她睡了一个好觉。
六月十六,诸事皆宜。
月亮还悬在山巅,闻姝就被喊起来了,整个侯府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丫鬟婆子,为着今日大婚而忙碌奔走。
闻姝起来得为长辈做一碟子‘合和果’,亦称“女儿酥”,是出阁女子为拜谢家中长辈多年养育之恩而做。
永平侯不在京中,闻姝就做了两份,一份让人送去世贤院,老夫人那份是闻姝亲自送去的,虽在‘媵妾’一事上老夫人糊涂了,可闻姝仍旧记得当初祖母允她入学堂,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去求四哥,也不会有今日。
或许,老夫人也算是两人的“媒人”。
闻姝不喜欢斤斤计较,反倒很记得旁人的恩惠,假若章氏没提“媵妾”之事,闻姝兴许𝔀.𝓵真能和她做个表面和睦的“母女”,只是世事没有‘假若’。
从老夫人院里出来,闻姝端着剩下的‘合和果’去了家祠,上香叩谢,敬告先祖,盼望祖先保佑,夫妻同心,家族和顺。
闻姝跪在蒲团上,眼前是密密麻麻的牌位,她的娘亲摆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嫣然一笑,“娘亲,我要出阁了。”
十七年,一晃间。
七岁时她生怕自己活不过冬天,可十七岁,她要去做燕王妃了。
人生要真有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她了。
从祠堂出来,闻姝回兰苑,沐浴熏香,丫鬟婆子折腾了许久,闻姝觉得自己身上要被搓下一层皮了。
坐到梳妆台前,她还没意识到,这只是开始,坐的累也就罢了,还要疼,全福夫人给她“开脸”时,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待全福夫人走了,卫如黛才小声地和闻姝说:“我瞧着你这个全福夫人还算是手法娴熟的,我那个更疼,脸上都有红印子,你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闻姝抚了抚面颊,还有点热,“你也没和我说还要疼啊。”
卫如黛捂嘴轻笑,“晚上还有更疼的呢!”
此话一出,屋里头的妇人都哈哈大笑,连陶绮云也羞臊地撇开脸,未经人事的丫鬟们则不明所以。
“笑什么?”闻姝起初没明白,可看着陶绮云羞红的脸,忽地想到了,嗔了卫如黛一眼,“如黛忒坏了。”
“才没有,反正一会嬷嬷都要给你看册子。”卫如黛手搭在闻姝的肩头,望着铜镜中的美人叹道:“肌肤胜雪,朱唇皓齿,燕王殿下真是好福气,能娶到我们姝儿这般美人。”
“燕王殿下也是仪表堂堂,文武双全,姝儿与他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陶绮云笑道,她似乎没歇息好,面色看着有些憔悴,笑时便缓和许多。
“对,真般配!”卫如黛初听闻圣旨时还惊诧了好一会,可后边想来,又觉得合该如此,要不然姝儿嫁给谁她都觉得不合适。
屋里头的喜娘、夫人们也都纷纷夸赞,好话一箩筐,不要钱似的往外蹦。
今日兰苑着实热闹,老夫人邀请了许多夫人来给闻姝送嫁,闻娴闻妍都没这么大的排场,又把章氏气得倒仰,却又无可奈何。
燕王妃的规制多,闻姝光是梳妆更衣就耗费了几个时辰,伴着月亮起身,可太阳都要下山了,闻姝才彻底摆弄好,只待吉时了。
“燕王殿下到了,殿下骑着高头大马亲迎呢!”有丫鬟进来通禀。
六礼之中,“亲迎”是最后一礼,都是由新郎到女方家迎娶新娘,但皇家却不一样,皇家有君臣之分,皇上迎娶皇后就不必亲迎,太子等皇子若是不想亲迎,也挑不出什么错,毕竟尊卑摆在这,尊不就卑。
但沈翊还是来了,并且来的高调。
婢女绘声绘色地说:“燕王府的迎亲队伍可长了,奴婢都瞧不见尾,撒了一路的喜糖喜钱,不知道散出去多少银钱,整个定都万人空巷,都跟在迎亲队伍身旁,等着抢喜钱呢,过年都没这么热闹的。”
“燕王殿下当真重视姝儿。”卫如黛揶揄地笑。
陶绮云也说:“是啊,姝儿与殿下情谊非同一般,往后必定琴瑟和谐。”
闻姝脑袋上顶着沉重华丽的凤冠,不敢低头,只微微一笑,四哥不是张扬的性子,今日却这般招摇,他应当很欢喜吧。
“姑娘,吉时到了。”兰嬷嬷拿来一把红色的团扇,扇面绣着凤穿牡丹,女子出阁时手持团扇掩面,亦称“合欢扇”。
这把“合欢扇”是兰嬷嬷早两年绣好的,一把小小的团扇,她足足绣了大半年,将对闻姝的爱意尽数绣在了扇中。
闻姝接过团扇,说:“嬷嬷,一会人多,您先待在兰苑,晚些我让人来接你。”
今日哪里都是人,兰嬷嬷年迈,眼睛又不大看得清了,闻姝生怕她被人磕着碰着。
兰嬷嬷笑着:“姑娘不必挂怀,我哪也不去,月露,扶着姑娘去前厅吧,别误了吉时。”
兴许对于旁人来说,出嫁要哭一哭,舍不得家里人,可闻姝却半点也哭不出来,她终于要离开这个困了她十七年的牢笼,还能带着兰嬷嬷和月露一道走,欣喜都来不及。
但哭嫁哭嫁,这么多人在呢,闻姝只得憋出来一点泪意,脑海里想的全是昨晚兰嬷嬷说的话,这下倒哭得容易了。
眼含秋水,丹唇皓齿,凤冠霞帔,灿若朝霞,闻姝今日将美色发挥到了极致,走出兰苑,侯府的丫鬟都看呆了,向来知道七姑娘姿色出众,却不曾想盛妆之下,宛若神女降世,引人入胜,却又自惭形秽,不敢多瞧。
永平侯府张灯结彩,连树梢上都挂着彩灯,宾客如潮水一般涌入,个个喜笑颜开,侯府前头三个姑娘出阁,都没这么大的阵势,从前闻姝是侯府最不起眼的庶女,可此后,人人提到永平侯府都要说到闻姝的名字,谁不叹一句永平侯七姑娘好造化!
闻姝手持合欢扇,莲步轻移,从兰苑到前厅,处处铺满红色地衣,走了半晌,喜鞋上连点灰也没沾着。
沈翊身着喜庆的金红色吉服立在堂中,他喜爱深色衣裳,还是头一次穿红,可穿在他身上并不突兀,与千留醉的浪荡风流不同,吉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逸,眉眼轮廓深邃,红色削减了他身上的威仪,看着温和了不少,当然,也许是因为他今日面上带笑,瞧着是个极其好相处的性子。
只有凌盛晓得,自家主子一夜未睡,精神还这般好,连带着今日的天气都好了不少。
闻姝被扶出来,合欢扇遮住了视线,她只能朦胧的看见四哥的身影,只这样,她躁动的心就安了下来。
喜娘接过沈翊手中的喜绸,递给闻姝,两人牵着喜绸,并肩而立,面向堂前。
永平侯不在,堂上坐着老夫人和章氏,老夫人倒是笑盈盈的,可章氏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看,只因为桌案上还摆着闻姝娘亲的牌位。
原本庶女出阁,姨娘连送出门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让新人一同拜别,之所以有嫡庶之分,正妻的地位就摆在这里。
按规矩,闻姝出阁,只能拜章氏,可偏偏永平侯下令,要将闻姝娘亲的牌位摆出来,章氏还是今日才晓得,全是老夫人安排的,她连反驳都不行,只能硬生生忍着被人看笑话。
观礼的众人瞧见牌位自然窃窃私语,不过燕王殿下在此,也不能说得过重,只说“兰姨娘当真得侯爷宠爱呀!”“那可不,从前侯爷对兰姨娘金屋藏娇呢。”
章氏不喜欢,可闻姝却欢喜极了,能让娘亲看着她出阁,再好不过了。
礼部派来的傧相道:“新人敬茶——”
原本是一同敬茶,但沈翊身为皇子,尊不就卑,就只有闻姝给老夫人与章氏敬茶,章氏再不喜欢,也得欢欢喜喜地喝了,送了一份礼。
姑娘家出阁,从家门口到喜轿这段路本是兄长背出门,闻琛和闻琅还因此吵了一架,都想背闻姝出阁,毕竟是极有脸面的事。
但沈翊偏偏就要改这一点,和礼部磨破了嘴皮子,这段路由沈翊抱着闻姝出阁,闻琛和闻琅连闻姝一片衣角都不配碰。
礼部官员实在是顶不住燕王殿下的冷脸,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翊弯腰稳稳地抱起闻姝,闻姝手上的合欢扇颤了颤,分出一只手勾着沈翊的脖颈,轻声喊:“四哥。”
沈翊嘴角翘起,得意的笑:“四哥带你回家。”
闻姝展眉,莞尔一笑,“嗯。”
这下是真的回家了,回他们的家。
“新人出门——”
话音落,噼里啪啦的爆竹响彻天地,丝竹绕耳,众人恭贺欢笑之声,闻姝耳畔却只有沈翊的心跳声,他呼吸急促,心跳也快。
侯府门前堵着一堆凑热闹,抢喜糖喜钱的百姓,闻姝虽执着合欢扇,却也不是全然掩盖住了姿容,她一出现,众人便议论纷纷。
“燕王妃好生俊俏!”
“我还是头一次见这般绝色女子。”
“我听说永平侯的兰姨娘也是倾国倾城呢,燕王妃像极了生母。”
容貌是人第一直观的感受,闻姝的美无可辩驳,即便厌恶她的闻婉闻妍也不得不同意,听着众人的夸耀,两人的帕子都皱成一团。
沈翊将闻姝抱进喜轿,匆匆捏了捏她的指腹,就退了出来,放下了帘子,遮住了众人的窥探。
“呀,你们快看天边,七彩祥云!”人群中,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纷纷道:“真是诶,这可是祥瑞之兆啊!好兆头!”
沈翊抬头望过去,乌金西坠,云蒸霞蔚,果真有一道七彩的霞光穿透云层洒落大地,瑰丽多姿。
沈翊扬眉一笑,拉着缰绳,翻身上马,吩咐道:“凌盛,撒喜糖喜钱,多谢诸位捧场!”
凌盛一摆手,队伍里头就开始大把大把的撒喜糖喜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扔石子,这么多银钱,眼也不眨一下。
围观的百姓都不必抢,站着就有喜钱从天而降,砸在身上,得了好处的众人喜气洋洋,纷纷祝贺:
“燕王燕王妃百年好合!”
“燕王燕王妃永结同心!”
“燕王燕王白头偕老!”
伴随着众人的祝福,傧相一句:“启轿——”
迎亲队伍终于动了起来,从永平侯府慢悠悠地往燕王府而去,一路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喜糖喜钱及花生桂圆等各色干果撒了满街,别说小孩子跟着,就是大人们也纷纷跟去凑热闹,肚子都要填饱了。
永平侯府到燕王府算不得远,这边闻姝的嫁妆已经入了王府,永平侯府那边还在往外抬,一旁数嫁妆的数着数着就乱了。
“七姑娘这也忒多嫁妆了,比上次六姑娘还多呢!”
“七姑娘那可是县主,又是去做王妃娘娘的,六姑娘自然比不得。”
“你们瞧瞧抬嫁妆的家仆,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这嫁妆得多重啊!”
沈翊给闻姝的聘礼抬数不能越过瑞王,可里边却是实打实的塞满了东西,做不了一点假,能不重嘛!
“你们还数嫁妆呢?燕王府外摆起了喜棚,排队就能领一份喜饼一份喜糖,我可先去了。”
“真的假的,等等我,我也去我也去。”
糖这个东西于普通百姓而言还是挺贵重的,能白得谁会不乐意,这下子城中的百姓都往燕王府挤,宾客们的车马都挤不进去,在几里外就堵上了,这架势,还真是过年都没有。
好在罗管家见识过大场面,脑子转得快,即刻吩咐仆役将喜摊摆到宽敞的东市街头,也免得把燕王府堵住,宾客进不来,还多摆了几个,分散开人群,避免踩踏。
城外也布了粥棚,那粥稠得就像饭,还送一份喜饼一份喜糖,城外的乞丐难得吃这么好,不少乞儿领粥的时候还对着城内磕了头。
虽说因着规制,沈翊不能给闻姝超出瑞王妃的礼节,可他以行善之名发喜糖喜饼,倒也没人能怪得着,反而整个定都的百姓都在议论这场大婚,止不住地夸赞庆贺,逢人就问有没有领到燕王府的喜糖,若是有人不晓得,还热情地介绍,推着人去领,这样一来,其实这场大婚,比瑞王大婚,可热闹得多,也更得人心。
那是真正的十里红妆,万人祝贺!
燕王府门前,沈翊再度将闻姝从喜轿中抱出,踩在铺好地衣的阶上,闻姝被扶着跨过“马鞍”,再一同入正厅。
因着皇上皇后不便出宫,所以“拜高堂”拜的是顺安帝给两人的赐婚圣旨,闻姝特意瞥了眼,并没有四哥母亲的牌位,想来是因为魏皇后,章氏不值一提,永平侯可以一力抗下,魏皇后却不是章氏,不能大意。
“三拜九叩”后,新人被送入布置一新的王府兰苑,虽是同一个名字,却是截然不同的地方,闻姝手执合欢扇,视野不佳,也知道处处精致华丽,当初她来过这,那时还不叫兰苑,是为燕王妃筹备的院子,沈翊与闻姝坦白后,才将这院子改为兰苑。
院子里挤满了宾客,爆竹声、丝竹声、交谈声、庆贺声,声声入耳,交迭起伏,卫如黛挽着陶绮云站在不远处,两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闻姝坐在喜床上,喜娘一边说着吉利话,一边往喜帐内撒花生红枣桂圆莲子,哗啦啦的,闻姝能嗅到红枣的香气,一想到被这么多人围着,她就忍不住羞意,面颊绯红。
撒完喜帐,喜娘拿出剪子,从闻姝和沈翊发间各剪下一缕青丝,编织成同心结,放入锦盒中,唱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①”
喝合卺酒时,闻姝略偏开些合欢扇,一眼便瞧见了春风得意的四哥,眉目间的神色,是闻姝从未见过的,娶她当真让四哥这样欢喜吗?
喜娘笑看着两人喝完合卺酒,道:“珠帘绣幕蔼祥烟,合卺嘉盟缔百年。② ”
沈翊指腹抿过唇角的酒渍,依礼念了一首却扇诗。
闻姝才羞怯地缓缓放下合欢扇,对上沈翊幽深的眸子,粉面含娇带笑,倾人心魄,沈翊的心在那一刻剧烈地跳动。
“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礼成——”③随着喜娘话落,院子里的爆竹声又响了起来,淹没了众人的恭贺声。
沈翊摆了摆手,便有人引着宾客往外走,准备开席了,屋门被合上,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
“累不累?”沈翊半蹲在她跟前。
闻姝手上还拿着合欢扇,半遮着面,清凌凌的眸子欲语还休,“尚可。”
沈翊握住她的指尖,“我一会得出去宴客,你困了便先睡,不必等我。”
“你快去吧。”外边还一堆人等着呢,沈翊不宜离开太久。
“行,我去了,等我回来。”沈翊起身离去。
一面说不必等他,一面又说等他回来,可闻姝晓得他的意思,累了不必强忍着等他回来,但睡着了也是等。
沈翊出了院子,吩咐丫鬟去挑拣点闻姝喜爱的吃食端上来,沈翊此前熟悉过流程,晓得闻姝一大早就起来,现下必是又饿又累。
若是可以,沈翊还真不想去宴客,但他不得不去。
他今日特意喊上千留醉来给他挡酒,定都里头认识千留醉的人不多,只说是他的好友,还有周羡青并着几个昔日同窗,今夜个个都得来给沈翊这个新郎官挡酒。
“二弟,恭喜啊,今日你这个新郎官是大出风头啊!”瑞王端着酒杯,口称恭喜,心里却恨不得翻个白眼。
燕王这大婚,比他办得还要隆重,这是做什么?是要压他一头吗?还当燕王是个胸无大志的,可今日瞧着,分明野心十足,亏得他先前在皇上面前为他促成这桩好事,却一点也不顾他的脸面。
“还要多谢皇兄成人之美,”沈翊春风满面,“我敬皇兄一杯。”
瑞王不情不愿地喝了,又连倒了好几杯酒给沈翊,瞧着像是想把沈翊灌醉,好让他今夜做不成新郎官。
还是北兴王世子来解围,“瑞王殿下,臣敬您!”
沈翊顺势说要去招待别人,带着周羡青等人走了。
瑞王言笑晏晏地饮尽杯中酒,“世子打算何时返回西北?本王要为世子备下薄酒践行。”
往年北兴王世子早就启程了,今年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瑞王喝着酒,心里总怀疑燕王和北兴王府有勾结。
余光再瞧见燕王身后的周羡青,更不是滋味,想起了徐音尘和贺随,这几人的家世都不算高,可却是少年英才,年纪轻轻便高中,是大周开国以来头一回,连皇上都夸了又夸,看着是要重用他们的意思,偏偏这几个人都是少时就和沈翊交好,对于他递出的橄榄枝装傻充愣,全当不清楚他的意思,都是不识抬举的东西。
北兴王世子笑笑,“澜悦贪玩,见识了定都的繁华便不肯走了。”
他这是实话,也是有苦说不出,自从燕王的赐婚圣旨下来,他就打算返程了,可澜悦不肯啊,死活不肯,他总不能把澜悦留在定都,那才是真能叫澜悦翻了天,就怕她胆子大到跟着千留醉满江湖跑,届时父王非得扒了他的皮。
可这话瑞王一点也不信,只当世子是在拿澜悦郡主当借口,好留在定都相助燕王。
沈翊求娶闻姝时,瑞王觉得他不过是个被美色蒙蔽了双眼的蠢材,可如今再看,燕王身边有周羡青等才俊,还有北兴王世子相助,若是永平侯也站在燕王这边,那他可就得头疼了。
先前瑞王也觉得永平侯不可能眼瞎站队沈翊,但此次大婚,听闻永平侯给闻姝的嫁妆比嫡出还多,他让人问了闻妍,还真是如此,瑞王也就难免忧虑,从前也没听说永平侯对这个庶女另眼相看啊,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瑞王眼瞧着燕王意气风发地和诸位宾客敬酒,今日来的宾客可不比当初他大婚时少,心里头沉了下去,眸色晦暗。
满场觥筹交错,欢愉喜庆,怕是也只有瑞王一党愁云满布,可沈翊却没心思搭理,他满场敬酒,比上次王府设宴要热情得多,要不是周羡青等人挡着点,沈翊还真能喝醉。
*
兰苑内,既然四哥发了话,闻姝也没有强撑着坐在喜床上等他,先去沐浴更衣,用了膳食,今日实在疲累,月露在给她捏肩。
“兰嬷嬷接过来了吗?”闻姝半闭着眼,累得腰酸背痛,大婚可真不是容易事,那凤冠压得她脖子都要断了。
“接来了,兰嬷嬷和踏雪在一块,管家给兰嬷嬷单独安排了个小院子,还拨了两个丫鬟两个婆子照顾嬷嬷,姑娘……王妃放心。”月露卡了下壳,才想起来该改口了。
闻姝听见这个称呼睁开眼,笑了笑,“好似大梦一场。”
要是十年前有人和她说她能做王妃,她一定觉得那人疯了,现下疯的是自己。
月露亦是欣喜,“王妃没瞧见,今日大婚的排场真真是大,奴婢从没见过,比过年还要热闹呢。”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身处王府,月露不再如从前那般随意了,生怕给主子丢脸,主子做了王妃,她身为王妃的贴身丫鬟,也是非同一般,就连月例银子也翻了几番。
“听着了。”瞧不见,总能听见,一整日都听见旁人的祝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离开侯府时,奴婢瞧见五姑娘六姑娘的脸色比淤泥还难看呢。”月露是真觉得痛快,风水轮流转,从前主子被她们欺凌,往后她们再见着主子,就得低着头行礼了。
“这才哪到哪,往后日子还长,”闻姝随手拿起一颗床榻上撒着的桂圆把玩,“月露,你是自小跟在我身边的,是我的心腹,但王府里头的丫鬟都是宫里调\教的,比寻常官员家的姑娘懂得还要多,你得多听多学,若有不懂的便问,免得来日入宫出岔子。”
成了王妃,入宫的机会便多了,闻姝近几次不会带着月露,但往后肯定还是希望月露在侧。
月露先前跟着闻姝来王府时,就知道自己和她们的差距,也不气馁,和竹夏等人也混了个脸熟,便道:“王妃放心,奴婢不会辜负您的看重。”
闻姝点点头,“也不必怕,我需要学的也有很多。”
往后燕王妃的担子压在肩上,也不知需要学多久,才能做到游刃有余,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一说,只能迎难而上了。
快到宵禁之时,前厅宾客们还意犹未尽,但也不得不先后散去,罗管家安排着将喝醉的大人送回去,沈翊回了兰苑。
他今晚喝了太多酒,虽没有上头,但浑身热腾腾的,像是从蒸笼里出来,站在院子里,晚风拂过,格外舒爽。
“王爷,热水已备好,您现下沐浴吗?”王妃入府,竹夏与竹秋被拨到王妃身边伺候,但两人极有分寸,明明是一等丫鬟,可闻姝不召见,也不越俎代庖,想着顶替月露,只侯在门口,瞧见燕王进来,上前行礼。
沈翊摆摆手,“一会再说,王妃可睡下了?”
竹夏道:“没呢,正候着王爷。”
沈翊点点头,推开了门。
“见过王爷!”月露连忙行礼,起身后便退了下去。
喜房内只剩下两人,闻姝沐浴后穿着一件红色的里衣,还披了件外衫,但仍旧觉得不适应,大抵是头一次和四哥这么亲近。
“四哥,你喝醉了吗?”闻姝见他进来又不说话,只盯着她瞧,弄得她以为自个脸上有什么东西呢。
“些许醉意,”沈翊唇角噙着笑,走了过去,“吃过了吗?”
闻姝眼睫微垂,“吃了,你呢?喝了这么多酒,我让人煮了醒酒汤,现下端上来?”
沈翊瞧她有些躲闪的模样,心底也晓得,她从前把自己当兄长看,许是还没转过弯来,但能与她同住一屋,已是满足,不急于一时。
“好,我先去沐浴。”沈翊抬手揉了下闻姝散着的长发,许久不曾见她这副模样了,男女大防,哪怕是兄妹,稍大些,闻姝也晓得面容整洁的出现在他面前。
沈翊一走,闻姝蓦地松了口气,她揉了揉脸,暗骂自己没出息,脸颊热的比喝了酒的四哥还要烫。
深呼吸几下,平复了心绪,喊了竹夏把醒酒汤端进来,搁在桌上,她拿起一旁的礼单翻阅,大婚过后,三朝回门,虽说侯府没有她惦记的人,总得做做样子,挑几样回门礼。
沈翊今夜洗得极快,也不知是在急什么,仿佛有热豆腐等着他吃。
“你把醒酒汤喝了,不烫了。”闻姝嗅到了沈翊身上热腾腾水汽的气息,面颊微红,不好意思抬头。
并且脑海中开始回放上午教养嬷嬷给她看的房事册子里的东西,越想她的脸颊就越热,她觉得她才是需要那碗醒酒汤的人。
沈翊一口饮尽醒酒汤,又去洗漱了下,回来瞧见闻姝还低着脑袋,他不由得笑了,从身后凑过去,“看什么呢,看的这样入神?”
男人健硕的身躯陡然靠近,裹挟着他身上清冷而独特的气息,瞬间将闻姝包围,她心口提了起来,笑得有些勉强,“随便看看,你好了吗?”
“好了,走吧。”
走?走去哪?自然是床榻。
方才竹夏已经把床榻间撒着的干果收了起来,铺好了床,只等两人圆房了。
闻姝动也不敢动,直愣愣地躺在床榻内侧,外头龙凤喜烛的光亮映了进来,她望着瓜瓞绵绵纹的帐顶,紧张到忘记呼吸。
沈翊放下帐子,宽敞地床榻间暗了下去,好似突然就变得窄小,让闻姝无处藏身,一日的喧嚣过后,夜晚是如此的寂静,檐铃叮咚,闻姝都怕自己的心跳声会被沈翊听见。
沈翊躺了下来,将被子拉到腰间,酒劲正在血液里奔涌,现在浑身燥热得很,偏偏身侧就有一块能解热的冰玉,恨不得啃上一口,解解心里的瘾。
忍了半晌,到底是没忍住骨子里的冲动,翻身而起,手撑在闻姝的身侧,整个人压在她上边,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她瞧。
闻姝轻微地抽了口气,被吓了一跳,沈翊的里衣半敞开,露出了线条流畅结实的腹肌,他是习武之人,又在外游学许久,身上的肌肉都是多年习惯养成的,并不是刻意练就,瞧着很美观。
可闻姝却不敢多看,不小心瞟到一眼,耳朵比帐外的龙凤喜烛还要红,嚅嗫道:“四哥……”
沈翊的目光描绘着她莹润的眉眼,秀气的鼻尖,小巧的朱唇,纤长白皙的脖颈,精致的锁骨……他的目光停留在锁骨处,随即又缓缓上移,看着闻姝浅褐色的眸子,哑声问:“愿意吗?”
闻姝喉间微滚,呼吸轻到无法察觉,被四哥深邃的目光盯着,她像是草野上被鹰隼盯上的兔子,无处躲藏。
她知道沈翊在问什么,新婚之夜,自当圆房,老夫人和教养嬷嬷都与她说了,连卫如黛也和她说了点悄悄话。
可她还是有些怕,男女之情,带着点新奇,又带着点畏惧,怕羞,怕疼,但她更不好意思说出来。
藏在被子里的手指蜷缩起来,她小幅度地点点头,“愿意。”
若是嫁去旁人家,怕是都不会询问她的意愿吧,夫妻敦伦,乃是天理,哪有不乐意之说。
沈翊低低地笑了一声,随即倾身而下。
闻姝眼前一暗,她下意识闭上眼,男人微热的身躯随着呼吸贴近。
薄唇覆在耳畔,她听见男人语气亲呢地说:“好乖。”
第029章 请安
醒酒汤还没这么快起作用, 沈翊身上有淡淡的酒香萦绕,他的嗓音低哑,却异常性感, 惑人心魄, 闻姝好似醉了,一定是喝了合卺酒的缘故!
她紧闭双眼, 呼吸极轻,分明什么都没做, 她却浑身热了起来,仿佛跑了很远很远的路,累得不行了。
沈翊抬起头,幽深的凤眸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羽睫, 勾了勾唇,“怕成这样还说愿意?”
闻姝缓缓睁开眼,抿着唇角, 不知道该说什么, 此刻的四哥是她没见过的, 唇角的笑意带着些许戏谑, 像是在逗她玩, 可眼中分明翻涌着某种浓烈的,她看不懂的情愫。
这是四哥, 可又好像不是四哥。
也或许是她没见过的四哥。
两人四目相对,沈翊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脏慢慢地平复下来,谁也不说话, 屋外檐下的风铃被吹得叮叮当当, 但传入屋内其实不大听得清,更像是一首安眠曲, 寂静中带着清幽的安宁。
沈翊不知盼了这一刻多久,久到恍如隔世。
十年了,当初救他性命的小姑娘,终于成了他的妻。
他在十一岁那年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先生,可上天又将她派到自己身侧。
沈翊向来信“人定胜天”,唯独在闻姝上,他觉得是上天赐予他的珍宝。
珍宝是需要被呵护的,即便他非常想强硬的占有,可他却怕自己会玷污了珍宝。
“睡吧,”沈翊从被子下寻到她的一只手握紧,十指相扣,“等到你真正愿意的那一天。”
等到她愿意睁着眼睛看着他,而不是颤抖着眼睫躲避时。
他已经等了十年,不急于一时。
沈翊躺了回去,被子搁在腰间,两人挨得极近,一双手还紧紧地扣着,不分彼此。
闻姝嘴上说着愿意,可当沈翊不打算做什么的时候,她心里还是蓦然地松了口气。
也不是很抗拒,洞房花烛夜,本该成其好事,但四哥的反应,让闻姝心尖酸胀,她感受到了四哥的尊重,而这种尊重,她只在四哥身上感受过。
人人赞誉她的皮囊,唯有四哥,冲得从来不是这身皮囊。
沈翊的手比她要热得多,也大得多,能整个包裹住她的手,要是冬日里有这么一双手,便一点也不怕冷了。
闻姝的呼吸逐渐地平稳下来,嘴角悄悄地勾起了一抹弧度,在百般局促中,她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她闭上眼,带着舒适地心情入睡,暂且当一回缩头乌龟,但她不会让四哥等太久的,他们不再是兄妹,而是夫妻了,闻姝沉入睡意前,脑海中反复浮现这句话。
屋内很静,静到能听见帐子外燃烧龙凤喜烛的声音,闻姝睡沉了,沈翊却毫无睡意,某处兴奋地至今冷静不下去,又胀又疼,他在心里默念了一百遍清心咒,也没让它平静。
生理反应是最骗不了人的,当靠近一个你爱的人时,身体会比大脑更先反应过来,叫嚣着亲近。
第一次做那梦时,他唾弃了自己一天,觉得自己禽兽,可后来他却盼着她入梦,梦里有她,沈翊从不会半夜被惊醒。
她好似是他梦魇的克星。
如今她就在身侧,沈翊身上每一块骨头、每一处血肉,都在激烈地碰撞,不由自主地想要拥抱她,以解相思。
沈翊的指腹小心翼翼地蹭了蹭闻姝的手指,像个饥渴了很久的乞丐,遇到了美味佳肴,他往里挪了一点点,两人挨得更近。
过了很久很久,屋外的风都停了,檐铃也陷入沉睡,久久得不到慰藉的某处只好偃旗息鼓,但沈翊还是睡不着,也不敢睡。
他怕自己睡着会做噩梦,若是半夜吓着她便不好了。
太医开的药他服用了两个月,还是没多大用处,也找千留醉看过,只说他是心病。
心病还需心药医,千留醉治不了。
难道一定得等他报了杀母之仇,才能解了心结吗?
沈翊略扭头,借着昏暗的烛光看着身侧的闻姝,也罢,再等等吧。
闻姝本就累了一日,哪怕换了地方,也是一夜好眠,清晨是被竹夏喊醒的,“王妃,今日得入宫谢恩。”
“王爷呢?”闻姝看着丫鬟们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却没瞧见沈翊。
竹秋回:“王爷一早去了校场,约摸着也该回来了,可要奴婢着人摆膳?”
才说完,院子里就传来了婆子给沈翊请安的声音,闻姝笑了笑,“摆膳吧。”
两人洗漱后坐到了花厅用早膳,六月已是盛夏,晌午的日头有些毒,但晨间清风微凉,外边花圃里开着各色花草,舒适宜人,胃口大开。
“昨晚睡得可好?”沈翊给她盛了汤,两人用膳时屏退了左右,沈翊不爱丫鬟伺候,就两人挺好。
闻姝接过碗,俏皮地眨了眨眼,“一觉到天明,在侯府都没睡的这么舒服。”
沈翊见她气色红润,心下便满足了,所求的,不就是让她开心嘛。
沈翊喝着粥,说:“一会入宫谢恩,先去拜见皇上,再去拜见皇后。”
“倒是没见过皇后。”闻姝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四哥的母亲,或许是被皇后杀害的。
“往后就见得多了。”沈翊不欲多提魏皇后。
此时外边吵嚷起来,闻姝抬头望去,只见月露笑着走进来,“王爷,王妃,踏雪逮着鱼了。”
“啊?哪的鱼?”闻姝来了兴致,昨日太忙,她也没顾得上踏雪,猫儿一直在兰嬷嬷身边。
月露还没来得及说呢,就见踏雪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来,嘴里拖着一条金红色的锦鲤,尾巴翘得老高,像是打了胜仗回来。
“这不是萏池里养的锦鲤吗?”闻姝哭笑不得地看向沈翊。
萏湖就是燕王府最大的那个湖泊,栽种着许多荷花,也养着不少各色锦鲤。
踏雪把锦鲤拖到闻姝跟前吐出来,仰头看着闻姝,邀功一般,用爪子扒拉了一下锦鲤,锦鲤还没死透,突然蹦跶了一下,踏雪一爪子拍在锦鲤头上,仿佛在说“老实点”。
“哈哈,你可真是坏啊,这么漂亮的锦鲤都被你抓住了。”别说闻姝,就是外头候着的丫鬟们瞧见这一幕也笑呢。
“他这是给你抓的,是个有良心的小家伙,”沈翊弯腰抱起它,“你倒是会挑,你知道这锦鲤多贵一只吗?是南边上贡来的,比你贵得多,你就敢抓。”
闻姝摇头失笑,“这才头一日,就被它发现了,日后那池子里的鱼不得遭殃,要不然拘着它,别让它去那边了。”
先前踏雪被拘在兰苑,兰苑地方就那么大,待久了踏雪就腻得很,整日趴着睡觉,现下搬到王府,偌大的地方,足够踏雪撒欢了。
“没事,让它吃吧,”沈翊放下踏雪,“左右是几只鱼,没了再养。”
“喵呜~”踏雪舔了舔爪子,又把锦鲤往闻姝跟前推了推。
闻姝看得心头柔软,“我不吃,你自己吃吧,月露,你把鱼拿下去蒸熟再喂给踏雪。”
踏雪是沈翊送她的,陪伴了这么久,于闻姝而言,像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做什么都觉得有趣。
“是。”月露蹲下来,摸了摸踏雪,用帕子包起鱼。
踏雪一见鱼没了,就跟着月露走了,眼巴巴的望着月露手上的鱼,喵喵叫。
闻姝望着这一幕嘴角上扬。
沈翊忽然说:“若是我们以后有了孩子,是不是也会像踏雪这样顽皮?”
闻姝没想到沈翊竟戳破了她心里在想什么,白皙的面颊染上绯色,嗔了一句:“四哥。”
沈翊笑了笑,不再说了,不过方才那一幕,当真很像闻姝看着顽皮的孩子,有种岁月宁静之美。
用过早膳,沈翊先带闻姝去了祠堂,王府深处修建了一座小祠堂,位置偏僻不打眼,也不算大,里边摆着四个牌位,沈翊外祖父、外祖母、母亲与先生。
“母亲,我成婚了,带儿媳妇来给您瞧瞧。”沈翊点燃了一对香,把其中三支递给了闻姝。
闻姝双手捧香,跪在蒲团上,今日才晓得四哥母亲名叫‘曲菡’,是因为这样,四哥才喜欢荷花的吗?萏湖也是避开了母亲名讳,从‘菡萏’中取了‘萏’字。
“新妇闻姝拜见外祖父、外祖母、母亲、先生,往后一定替你们照料好夫君起居,做个贤内助,你们尽可放心。”闻姝说着眼角溢出点泪水,四哥独自背负了这么多年的血海深仇,往后她和四哥一起背。
沈翊扭头看了眼闻姝,这是她第一次喊他“夫君”,竟如此悦耳,犹如天籁。
两人磕了头,上了香,沈翊才和闻姝说起往事:“外祖母是生母亲时难产血崩去世的,外祖父也没续弦纳妾,把母亲当眼珠子一般养大,本想让母亲招个上门女婿,谁晓得遇到了那时还是王爷的皇上,一见倾心。”
“皇上原本想带我母亲回京,可母亲得知他身份后却拒绝了,母亲不愿意为人妾室,也不想和三宫六院争斗,便与皇上分开了。”
“不曾想俩月后母亲发生自己有孕了,她与外祖父商议后留下了我,因此饱受外界议论,但她毫不在意,没再招赘,就一心养着我,操持家中的生意。”
“曲家在锡州还算富庶,日子过得不错,也时常接济贫困,渐渐地也没人再议论这事,生活平淡宁静。”
闻姝感叹道:“母亲是个奇女子。”
敢在婚前就与爱人发生关系,也敢在得知心仪之人身份时为着心中坚守而拒绝,更敢不婚产子,无论哪一件,落在定都世族眼中,都是要被戳断脊梁骨的。
在这个世道,曲菡当真配得上自己的名字——出淤泥而不染,不畏世俗眼光,勇敢做自己。
“也是外祖父纵容她,要星星不给月亮,惯得无法无天,但凡她在意规矩,我就生不下来,”沈翊眸色暗淡地笑了笑,“要真是这样也好吧,就不必招来杀身之祸。”
事发后,沈翊常常这样想,若没有他,所有人都不用死。
“这不怪你们,只怪杀人凶手,”闻姝靠近沈翊,看出了他身上笼罩着的悲伤,主动握住他的手,“四哥,你没错,错的是凶手。”
“母亲不畏世俗生下你,足以证明她有多爱你,你迟早会为母亲报仇的。”
沈翊垂眸对上闻姝坚定的目光,抬手蹭了下她的面颊,“嗯,会的。”
两人从祠堂出来,要入宫了,闻姝不想他一直沉浸在悲伤中,便说起了别的,“四哥,你不知道,我曾经去过锡州呢,跟着祖母去的。”
“锡州好热,比定都热多了,夜里睡觉发一身汗,不过锡州的果脯好吃,有许多我没见过的。”
锡州偏南,各色果子多,又不易存储,便都做成果脯,锡州的果脯也有不少是上贡之物。
沈翊牵着她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很享受这一刻的时光,“日后再带你去瞧瞧。”
锡州与定都千里之遥,可偏偏就让顺安帝和曲菡遇到了,也让闻姝和沈翊遇到了。
很多时候,不得不说一句缘分天定。
两人起得早,虽在王府耽搁了一会,到宫里时也还算早。
顺安帝先前已经见过闻姝,这次没说什么,只提点了句:“早日为燕王绵延子嗣。”
皇家向来最重视子嗣,开枝散叶,才是兴家之兆。
从泰平殿出来,两人前往坤宁宫。
“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因着这是闻姝作为新妇入宫,第一次觐见魏皇后,所以行了跪拜大礼。
沈翊行色如常,跪下去时也毫不犹豫,好似只是寻常的一个动作。
可闻姝听着四哥膝盖触地的声音,心里头就像是有一群蚂蚁在啃噬,酸痒难耐,四哥得下多大的决心,才能对着杀母仇人下跪自如。
“起来吧。”魏皇后挥了挥手,“赐座。”
“谢母后。”沈翊扶着闻姝起身。
坐在对面的瑞王笑了,“二弟还当真是心疼二弟妹啊,呵护备至。”
知晓两人会来请安,所以瑞王一早就带着瑞王妃进宫看热闹了。
闻姝面露娇羞,又福了福身,“见过皇兄、皇嫂。”
瑞王坐着不动,倒是瑞王妃起身回了个平礼,“燕王妃客气,燕王好福气,弟妹仙姿佚貌,妾身都要看呆了。”
“是啊,难怪燕王向皇上求娶呢。”魏皇后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闻姝,瞧她今日淡妆浓抹,可也掩盖不住其姿色,心里下意识松了口气,幸好被燕王捷足先登,若是被顺安帝瞧见,怕是要弄进宫里来了。
魏皇后又说:“容貌乃身外之物,不可自视甚高,既然做了燕王妃,就要谨守本分,伺候好燕王,明白上下尊卑,女子最忌善妒,要遵夫顺夫,本宫也没什么好送的,精心挑了一本《女诫》,拿回去好好阅览。”
魏皇后本就对燕王没什么好脸色,再从瑞王那得知燕王与北兴王府走得近,司马昭之心,魏皇后对这两人都厌烦,巴不得两人不和,家宅不宁,自然也就对朝堂之事分身乏术。
“谢母后赏赐,儿臣一定铭记于心。”闻姝只当听不出言外之意,微笑着接下。
这时瑞王也道:“二弟娶了王妃,过不了多久,也得纳侧妃了吧,母后说得是,二弟妹届时可不要吃醋才好。”
新人进门头一日,就对着新人说要给夫君纳妾,是个女子都不会乐意,他们的算计别太明显,巴望着在闻姝心里头埋下离心的种子。
闻姝依旧笑容柔婉,“妾身一切都听王爷的安排,绝不敢拈酸吃醋。”
无论他们说什么,闻姝都不改面上的笑容,看起来没有丝毫的脾气,顺从温和得很,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没点劲,弄得魏皇后都懒得说了,摆了摆手,借口说乏了,让他们退下。
眼瞧着两人离去,魏皇后轻哼了声,“看来这个庶女还不是个善茬。”
“姑母,妾身瞧着燕王妃不似外界传的那般,不像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女。”瑞王妃观察了闻姝半晌,也没瞧出什么错处,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闻姝笑起来又格外娇艳,让人不忍苛责。
瑞王也拧起了眉头,“看来永平侯府的水还挺深,能出人物。”
一个沈翊就让他头疼了,要沈翊真得了贤内助,他才要发愁呢。
魏皇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急什么,这才哪到哪,是不是真材实料过些日子就晓得了。”
“琳娘,你还没好消息吗?”魏皇后的视线落在瑞王妃的肚子上。
瑞王妃面色局促起来,垂着脑袋,“尚未。”
自从上次小产,她就一直没怀上,她也急啊,家中母亲遍请名医,她日日喝坐胎药,喝得喉咙里都是苦的,大夫们都说她身子无碍,却怎么都没怀上。
魏皇后面色微沉,说道:“燕王大婚,兴许不日就会有子嗣,你们也得抓紧点,若是让燕王先生出嫡皇孙,于大计不利。”
如今荣郡王尚未婚配,只有瑞王和燕王成婚,谁先生下嫡皇孙,对于夺嫡也是有利的优势,毕竟储君之位,也看重子息繁衍。
否则,当初瑞王也活不下来。
瑞王连忙起身,“是,儿臣一定上心,母后放心,琳娘有孕之前,儿臣绝不去侧妃的院子,儿臣也盼着有嫡子。”
瑞王这番忠心表得好,魏皇后脸色和缓了不少,“抓紧点吧。”
*
走出坤宁宫,沈翊蹙着眉头,瑞王妃看起来有些不对,但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说是直觉。
闻姝走在沈翊身侧,见他一直不说话,有些忧心,大着胆子牵住沈翊的手,“四哥。”
“怎么了?”沈翊回神,握紧她细腻的小手,垂眸看她的神色黯淡,还当她操心纳侧妃之事,便说:“方才她说的话不必放在心上,我不会纳侧妃,那什么《女诫》你也不必看。”
魏皇后分明是故意恶心他,盼着两人离心。
闻姝摇摇头,“我没担心这个,只是看你不太开心,皇后她……”
跪仇人,哪能开心得起来啊。
沈翊想明白了,扬唇一笑,“姝儿这是心疼我?”
闻姝被沈翊嘴角的笑容晃了眼,微羞地抿了抿唇,极小声地说:“嗯。”
心疼啊,哪能不心疼,人心又不是石头做的。
虽然这句“嗯”很小声,还是被沈翊捕捉到了,嘴角笑意愈发深了,紧紧地握住闻姝的手,“那便足够了。”
有人心疼,就算不得委屈。
“走吧,咱们去给褚先生送喜糖。”沈翊没松开她的手,就这么牵着她往宫门口走去。
眼瞧着要离开后宫了,宫道上远远地走来一队仪仗,由远及近,人数还不少,一个身穿雪青色宫装的妃嫔乘着轿撵而来,看着位份不低。
“是柳贵妃。”沈翊提醒道。
闻姝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是柳侍郎的女儿,曾经有孕的柳淑妃,后来小产了,皇上念及其失了皇嗣,封了贵妃。
听说后宫里头,除了魏皇后,皇上最宠的就是柳贵妃。
柳贵妃的轿撵近了,闻姝才瞧清楚,的确是一个婉丽的女子,眼角眉梢含着柔情,瞧不出丝毫的攻击性,极其容易令人对她放松警惕,是和魏皇后截然不同的气质。
怪不得柳贵妃能成为后宫的解语花,得到皇上的喜爱。
“见过贵妃娘娘。”虽不必行叩拜大礼,两人还是见了晚辈礼。
柳贵妃靠坐在轿撵上,温声笑道:“快免礼,原来是燕王与燕王妃啊,我说远远瞧着,从未见宫里头有这般绝色,王妃可真是沉鱼落雁。”
闻姝含笑垂首,“娘娘谬赞,妾身愧不敢当。”
“王妃过谦了,”柳贵妃看似很喜欢闻姝,“昨日燕王大婚,本宫也无缘得见,今日恰好遇到,本宫托大称燕王一句庶母妃,总得给点见面礼,喜儿。”
柳贵妃话落,身侧的宫婢喜儿托着一个青色锦盒上前,打开了盖子,里边摆着一座白瓷的观音大士。
柳贵妃道:“这座观音大士是从前本宫母亲在寒山寺求得,大师父放在佛前开过光的,可惜我的皇儿没能保住,留在我这儿也是无用,就送给燕王妃,保佑燕王妃早生贵子。”
闻姝双手捧着接过,福身道:“谢贵妃娘娘,妾身一定好生供奉。”
“燕王妃得了空也可往本宫宫里坐坐,今日就不耽搁二位了。”柳贵妃说完抬了手,轿撵继续往前走。
走出一段距离,喜儿才道:“娘娘,燕王能明白您的意思吗?”
柳贵妃观赏着指甲上才做不久的蔻丹,方才的笑容消散,“若是连这都不明白,那他也不配和瑞王争。”
喜儿点点头,“娘娘说得是,只是奴婢瞧着燕王好似没什么背景,燕王妃也只是个庶女,恐怕很难和瑞王争。”
柳贵妃抬眸望着皇城四四方方的天,“除了燕王,本宫也没别得选择,荣郡王更不如燕王,昨日燕王大婚,办得这样隆重,压了瑞王一头,兴许呢。”
柳贵妃的手搭在腹部,她永远也忘不了孩子从自己身体里离开的感觉。
她迟早要魏氏给她的孩子偿命!
*
闻姝把观音大士递给竹夏捧着,回头看沈翊,“柳贵妃这是何意?瞧着像是特意等着咱们。”
沈翊摇了摇头,“回去说。”
宫里人多眼杂,隔墙有耳。
直到出了宫,上了马车,沈翊才指着那观音大士说:“柳贵妃这是投名状。”
“投名状?”闻姝没明白,“柳贵妃要站在你这边?为何?”
柳贵妃年纪轻轻,又得皇上宠爱,大可以自己生一个儿子,何必要帮不熟的沈翊?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沈翊嗤笑了声,“她小产就是魏皇后做的手脚,并且往后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闻姝惊讶地掩唇,“不是说是柳贵妃不小心摔了一跤吗?”
当初柳家宴请宾客,她也去过柳家,眼瞅着柳家就要显赫起来,谁知柳淑妃摔跤小产,柳家冒了半个头,又掉下去了。
她虽知深宫尔虞我诈,可也是第一次亲历这样的阴毒事,章氏在侯府也是一手遮天,对庶出多有偏颇,可她都没有动过府里的孩子,永平侯的几个孩子都长大了,那可是一条人命,不是一只蚂蚁。
“哄骗外界的理由罢了,”沈翊合上锦盒,指尖在盒面上敲了敲,“你还记得柳贵妃是几时小产的吗?我又是几时恢复的身份?”
闻姝回想了下,后知后觉,“都是七月里,前后不超过半个月,难道是因为柳贵妃小产,皇上才急着恢复你的身份?”
沈翊颔首,“正是,魏皇后害了柳贵妃的孩子,皇上恼怒,不想再忍,便趁着永平侯离京御敌之时,恢复了我的皇子身份。”
沈翊第一次入宫拜见顺安帝那晚,魏皇后一来就提到了柳贵妃小产的孩子,便是在和顺安帝交换筹码,她知道顺安帝在查柳贵妃小产之事,恐怕也抓住了一些把柄。
所以魏皇后想和顺安帝做个交易,魏皇后不拦着顺安帝让沈翊认祖归宗,而顺安帝也不要再查柳贵妃小产之事,两人各退一步。
要不然沈翊认祖归宗之事哪里有这么简单,若不是此事,魏家绝对要闹出点风波来。
闻姝听得目瞪口呆,“皇上这也太会算计了,一环扣一环,天下之主果然不是谁都能坐的。”
一切都那么巧,巧得令人咋舌。
闻姝咽了咽喉,“我若是入宫,怕是活不过三日。”
沈翊轻笑,伸手点了下她要掉到地上的下巴,“当你身处其中时,不知不觉就会同化,你瞧柳贵妃,上次吃了亏,这次不就知道寻求同盟。”
后宫深深,也并不是人人进去就会斗,只是伤得多了,见得多了,就学会了。
闻姝心想也是,“那咱们算不算捡了个便宜,柳贵妃瞧着还挺受宠,往后咱们在宫里也有眼线了。”
瞧,沈翊方才说什么来的,身处其中,不知不觉就被同化了。
沈翊还没说什么呢,闻姝就自动代入了夺嫡之争。
魏皇后于沈翊有杀母之仇,而想扳倒魏皇后,就得扳倒瑞王,扳倒魏家,所以这场夺嫡之争,是不可避免的。
“失道者寡助罢了。”沈翊没觉得柳贵妃有多重要,以魏家如今的做派,这样的人多的是。
“近期别入宫拜访柳贵妃,还不急,我猜测,柳夫人会先上门。”沈翊对宫中算不得熟悉,闻姝去拜访柳贵妃,他身为男子,不便前往,所以不想将闻姝置于险地。
“知道了。”闻姝一大早的受了惊吓,窥见了皇权血色的一角,兰嬷嬷说得对,皇城是尸山血海堆就而成。
她下意识把手放在腹部,也害怕来日她的孩子会成为权利争斗下被丢弃的棋子。
沈翊对她何其熟悉,瞥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伸过手去握住她,“担心像柳贵妃一样吗?”
闻姝点点头,“只是觉得孩子是无辜的。”
“皇城里没有什么是无辜的,子嗣是后宫妃嫔上位的踏脚石,也是能让其死无葬身之地的绊脚石,后宫很多妃嫔因为失了孩子彻底失宠沦落冷宫,柳贵妃还算是有些本事的,”沈翊摩挲着她修剪圆润的指尖,“放心,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出事。”
不到万无一失,他也不会去考虑子嗣的事。
大概是想让闻姝放松,沈翊又笑着揶揄道:“再说,咱们还没圆房,哪来的孩子?”
果然,闻姝一听见这话,脸颊立马羞红,嗔了他一眼,“在外边。”
这种对于闻姝是夜里头关上门才能提的话,青天白日,车轮滚滚,外边还能听见沿街摊贩的叫喊声,她哪里好意思。
“行,”沈翊靠近她,凑到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咱们晚上说。”
闻姝攥紧了手上的帕子,这下真是羞得不能见人了,低着头不敢看沈翊。
四哥方才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不正经起来了,闻姝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沈翊没再逗弄她,再逗下去,脑袋都要缩到肚子里去了。
望着闻姝通红的耳廓,沈翊心中无比满足,姝儿的一嗔一喜,皆因为他。
两人回到王府,换了身家常的衣裳,提上喜糖喜饼再度上了马车。
褚先生并未入仕,家住城西的一个小院儿里,这边较为偏僻,住的人也不多,十分安静,倒是很适合褚先生。
进了院,一眼就瞧见大片的竹林,正如东坡先生所言“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褚先生也是爱竹之人。
“见过先生。”闻姝和沈翊都是褚先生的学生,不会因为身份的改变而改变,因而仍旧对褚先生行学生礼。
褚无续也不拦着,坐在亭中安然地受了两人的礼,笑道:“我就寻思着也该送喜糖来了。”
褚无续不爱凑热闹,昨日不曾参加婚宴。
闻姝递上喜糖喜饼,“哪能少了先生的。”
“都坐,尝尝我新制的竹叶茶。”褚无续打开食盒,拿着喜饼就吃,不拘小节。
沈翊和闻姝坐在他对面,沈翊提起泥炉上的紫砂茶壶,泥炉中炭火明灭,见火不见烟,这是上好的银丝炭。
淡褐色的茶水汩汩从茶嘴里倒出,盛在粉彩薄胎瓷茶盏中,清丽透亮,竹叶的清香扑鼻而来。
这小院儿看着不起眼,可其中的用具无一不精,褚先生身为大周名儒,哪怕不出仕,也少不了供奉。
闻姝端起茶盏,在鼻尖轻嗅,笑说:“先生制的茶香气浓郁,汤底清亮,学生有口福了。”
吃着喜饼的褚无续捋了捋长须,“可这喜饼却不如你做的好吃,七姑娘可是敷衍老夫。”
沈翊轻笑,“这两日太忙了,改日让内子做了给先生送来。”
褚无续睨了他一眼,瞧着不大乐意,“你这大婚,老夫可半点好处也没捞着啊。”
“先生勿怪,厨房在哪?”闻姝起身,说:“学生这就给先生做点心去。”
褚无续从前待闻姝还算不错,不会因为她是庶出就厚此薄彼,也从没苛待过四哥,因而闻姝对褚先生很是尊敬。
沈翊抬头,握住她的手,“改日吧,这才新婚头一日,怎能劳你下厨。”
“不碍事,做点心而已,你与先生聊着,我做些简单的去。”闻姝拍了拍沈翊的手背。
褚无续当真也不客气,喊了个婆子带闻姝去厨房,“七丫头,昨日正好有人送来了一些莲子,你瞧着做点什么。”
“好,先生稍等。”闻姝跟着婆子去了,月露和竹夏也跟上。
凌盛守在远处,这下亭中就只剩下褚无续和沈翊两人了。
风一吹,院中的竹林哗啦啦得响,快晌午了,院中却凉爽宜人。
沈翊抿了口清茶,不紧不慢道:“先生不必支开姝儿,我不介意她听这些。”
“我可没支开她,”褚无续又咬了一口喜饼,大概是真觉得不好吃,扔回食盒中,“你这饼哪买的,硬得像石头。”
“城中最大的点心铺子订制的,还入不了先生的口,先生是越发挑了。”闻姝不在,沈翊和褚无续说话也没先前那般毕恭毕敬。
褚无续喝了口茶,漱漱口,才意味深长道:“人生短短百年,岂能委屈了自己,我可不像你,最能委屈自己。”
沈翊的视线落在被风吹皱的茶上,薄唇微勾,“不是先生教我的,小不忍则乱大谋。”
褚无续无所谓地说:“教的是你,又不是我,老夫才不受这个委屈。”
沈翊失笑,明白他的意思,正是因为不想受身不由己的委屈,才不入仕,做个闲云野鹤,自由自在。
褚无续是个随和的性子,不受规矩拘束,朝堂也并不适合他。
两人闲谈半晌,褚无续放下茶盏,说起了正事,“镰州那边如何了?”
沈翊也收敛了笑意,“正则尚未传回消息。”
“今年镰州春日少雨,不少地方受了旱灾,按理来说,今年的税粮产量得减少。”褚无续透过檐角看了眼湛蓝色的天空,老百姓嘛,就是靠老天爷赏饭吃。
沈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壁,薄胎瓷杯壁薄得能透光,茶水的热度尽数蔓延到指腹,“镰州知州今年是第三年在任了,若是政绩好,明年就该调任回京,往上升一升,他恐怕不会舍得这么好的机会。”
褚无续轻哼,“他的机会不也是你的机会,真的决定好了,这么快就动手?”
沈翊眸色深沉,说:“我这个人没耐心,喜欢先发制人。”
他和瑞王之间迟早都要撕破脸皮,与其等被瑞王夺了先手,不如先下手为强。
褚无续看着厨房的方向,“若不是因为去年没娶七丫头,你怕是去年就动手了吧。”
“没办法,姝儿身份不便,我若想娶她,总得借瑞王之手,让魏宗多活了一年,已是我仁慈。”沈翊眸中显露阴鸷之色,提到魏家人,他总是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褚无续瞧见他的神色,长叹一声,摇晃着羽扇,“师伯若是知道你变成这样,怕是会心痛。”
一个满心只有复仇,身上沾满鲜血的阴狠少年,这并非元鸿声想看见的。
沈翊喉间轻滚,撇开了视线,“先生会体谅我。”
褚无续颔首,“也是,师伯最是厌恶外戚之患。”
褚无续所说的师伯名叫元鸿声,就是自小教导沈翊的先生,也葬身于那场大火。
他是先帝时期的状元,才高八斗,先帝看重他,想令他为太傅,教导那时还是皇子的顺安帝,可元鸿声看出了顺安帝背后的魏家一党,外戚祸政,他不愿为外戚所驱使,拒了先帝,云游而去。
而后先帝便命榜眼郭晟为太傅,教导顺安帝,郭晟与元鸿声是同乡,两人亦师出同门,亲如兄弟,而褚无续是郭晟的关门弟子,对元鸿声称之师伯。
郭晟钦佩元鸿声,因此常常在学生面前谈及,褚无续对这个师伯倒不陌生。
可惜郭晟最终死在外戚之乱中,而褚无续也因此不愿入仕,当初顺安帝让他教导沈翊时,他本是想随便教两年,便寻个借口离京,可褚无续认出了沈翊那手字有师伯之风,探听之下,才晓得沈翊竟是师伯的学生,因而倾力教导。
“可先生还是死在了外戚之祸下,”沈翊起身,背对着褚无续,望着院子里的竹林,“先生与师叔都是当代名儒,本该教养桃李无数,而不是死于政治倾轧。”
元鸿声弃官云游江湖,郭晟入朝力挽狂澜,可惜两人的结局都一样,都死在了魏家手中,仿佛魏家这张大网,网住了整个大周,令人无处可躲。
褚无续叹息:“这局难解。”
“可我偏偏要破了这局,”沈翊回首,面容沉毅,“我不信这天下姓魏,母亲的血,先生的仇,师叔的债,我皆要一一讨还!”
第030章 乞巧
“用午饭了。”闻姝远远地走来, 身后丫鬟婆子端着碗碟。
眼见着她走近,沈翊面上的神色陡然变得松弛,不复方才阴狠, 望着闻姝的眸光带着笑, 下了台阶扶了她一把。
闻姝抬眸,与他相视一笑, 两人携手进了亭子,丫鬟婆子摆了满桌的菜色。
褚无续瞟了眼沈翊, 颇为好笑地摇了摇头,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先生,您尝尝看这银耳莲子汤,我还做了些莲子酥, 夏日里吃清爽不甜腻。”闻姝在草席上屈膝跽坐。
“好好,老夫你馋你这一口。”褚无续瞬间将方才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端起碗, 喝起了莲子汤。
闻姝夹了一块莲子酥到沈翊跟前的碗碟中, “夫君也尝尝。”
方才沈翊称呼她为‘内子’, 现下她就称之为“夫君”, 可见闻姝是真的有好好经营两人的夫妻关系, 而不是一味逃避。
沈翊牵过她在桌下的手捏了捏,嘴角微弯, “好,你也吃。”
对面的褚无续一生无妻,身边也没红颜知己, 瞧着这两人暗送秋波, 牙都要酸倒了。
什么叫一物降一物,这就是!
用过午饭, 两人辞别褚无续,回到燕王府,沈翊去了书房处理公务。
他进书房没多久,凌盛就端来一碗苦涩的汤药。
沈翊面不改色地饮尽,把碗扔回托盘上,“往后药只送到书房来,别叫王妃瞧见。”
有些事并不想和她说,免得她担忧。
凌盛颔首,“早就吩咐了。”
沈翊摆摆手,“下去吧,我睡一会。”
昨晚没睡,现下头都有点疼。
凌盛看着不忍心,“主子,您这样于身子有碍,不如和王妃分房睡罢。”
分开睡,也就不怕半夜会吓着王妃了。
有时候主子半夜发起梦魇来,确实是有些骇人,有次他撞见𝔀.𝓵,那脸色黑得像是能吃人,他都被吓了一愣。
“不必。”沈翊往书房隔间走去,那摆着一张榻,他和衣而卧,凌盛见劝不住,只能摇了摇头退下,守在门外。
沈翊合上眼入睡,好不容易才盼来与姝儿同床共枕,他是疯了才会和她分房睡。
哪里有新婚就分房睡的,传出去还当他不重视她,岂不是让她受委屈。
也幸好他自幼习武,有些底子,要不然这一夜夜的熬着,兴许还真撑不住,先熬着,往后再说吧。
前厅,闻姝昨夜休息得好,今日不困,只略坐了坐,喝了盏茶,就处理起了王府事宜,如今她真成燕王妃,要处理的事情就多了。
四哥忙朝堂的事,她就得打理好内宅,不能拖累了他。
闻姝先唤了月露来,拿出她的卖身契递给她,“这东西收好,往后你就是自由身了。”
月露怔怔地捧着自己的卖身契,眼泪顷刻之间就盈满了眼眶,“姑娘……”
她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有摆脱奴籍的命。
从前,父母为了兄长,将她推入奴籍这个火坑,幸好遇到了姑娘这么好的主子,从不打骂、苛责,待她如妹妹一般。
闻姝笑,“哭什么呀,这是好事,若有的选,谁愿意做奴婢呢。”
月露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了把眼泪,展开卖身契瞧了眼,她跟着闻姝也学会了认字写字,当初她还不乐意学呢,觉得她一个奴婢读书做什么,可姑娘说:“无论是姑娘还是奴婢,学到读书总有好处,兴许将来我嫁个尚可的人家,做当家主母,你作为我的心腹,不会字怎么替我操持家中事宜?”
就因为姑娘这番话,她跟着姑娘学了念书习字,如今再看见父亲歪扭的名字,只觉得恍如隔世。
看了一会,她把卖身契折好,又递还给了闻姝,“姑娘,仍旧放在你那吧。”
闻姝抬眸,诧异道:“这是何意?你不想要?”
月露说:“先放在姑娘这,等来日我有机会成亲出府,再给我吧,放我这我怕弄丢了。”
月露觉得姑娘待她好,她也要懂得感恩,有卖身契在姑娘这,更能让姑娘放心的用她,捏着卖身契,就犹如捏着命根,自然不敢不忠心。
闻姝略想想便明白了,叹道:“傻丫头,我还能不信你吗?”
月露挠了挠头,“我也信姑娘。”
就是不还她卖身契,一辈子跟着姑娘她也乐意。
闻姝见她坚持,便道:“好吧,我就先收着,来日你需要,直接问我就行。”
等过两年,局势稳定些,给月露许个好人家,届时再还给她也是一样的。
月露答应,“行,奴婢去看看兰嬷嬷。”
闻姝点头,让她去了。
堂中摆着冰鉴,一点也察觉不到热意,闻姝收好卖身契的盒子,转为查看礼单,这次大婚的礼单,罗管家已叫人整理好了,但她还得过个目,也费些功夫。
竹夏竹秋立在门口等候吩咐,整个王府都陷入安静,夏日蝉鸣阵阵,荷香飘得满府都是,闻姝低头久了,抬头望一眼窗外飘扬的垂柳,忽而弯唇一笑,这样的日子,安宁得像是一场梦,一场美梦。
“给王妃请安。”过了一会,罗管家递了名册上来,说是把府里的大小管事丫鬟婆子都召集来了,等候闻姝召见,分配差事。
王妃进府头一日,家仆们合该要拜见主子。
但闻姝早就见过她们了,先前这些管事就待她恭敬,更别提如今她名正言顺,别人待她恭谨,她也待别人宽和,不欲为难他们。
闻姝说:“差事就不必重新分配了,和往常一样便是,我带来的丫鬟就搁在兰苑,兰嬷嬷不必分配差事,她年纪大了。”
罗管家忙道:“王妃安心,先前王爷就吩咐过要厚待兰嬷嬷,老奴拨了几个丫鬟婆子伺候,必不会怠慢。”
沈翊哪能不知道闻姝的意思,兰嬷嬷在兰苑时就不怎么管事了,如今到了王府,只待安享晚年,比之侯府老夫人也不差。
闻姝垂眸一笑,这大抵就是嫁给四哥的好处吧,她想什么,四哥都知道,哪里还需要她来吩咐。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星霜,拿我的钥匙,从库里给管事的每人发八两银子,其余的六两,就当是我给的见面礼,发完就散了吧,外边日头也晒。”除去月露,就是星霜在她身边最久了。
成婚后,闻姝真是一夜暴富,她现下都有自己的私库了,厚实的嫁妆,并着沈翊送来的聘礼,怕是比章氏还要富得多,怪不得先前绮云说成婚后就有银子了,现下确实是有大把的金山银山,这辈子都花不完。
“老奴替众人谢王妃赏!”罗管家喜笑颜开,因着大婚,王爷早就赏过了,王妃如今又赏,下边得乐开花。
闻姝把名册合上,“对了,罗管家,昨日宴席上还剩下多少席面?”
罗管家忙道:“回王妃,剩下的老奴都安排人散给城外难民了,城外也不知从哪来了不少难民,正好王爷大婚,也让他们饱餐一顿。”
闻姝满意地笑,“罗管家有心了,往后就这样办,但若是馊了坏了就不得送与旁人,免得坏了王爷名声。”
上次王府设宴,多余的食物是这样安排的,这次罗管家就知道提前安排下去,可见有个好管家也挺重要,不必一次次提醒。
处理完这些事,半下午了,月露探望了兰嬷嬷,端了盏金丝燕窝来给闻姝,“王妃歇会,仔细伤了眼。”
闻姝也是有些累了,揉了揉眼尾,端起燕窝尝了尝,“这燕窝火候不错,谁做的?”
月露给闻姝捏肩,“就是从侯府带来的阿莠,之前在兰苑也是在厨房帮忙。”
闻姝点点头,从侯府包括月露兰嬷嬷,她带了六个人来,其余的都留在侯府,王府着实不缺人,多带无益。
“王爷还在书房呢?晚些等王爷忙完再摆膳。”她忙,沈翊也忙,两人都各自有事操持,闻姝也不催他。
“是。”月露答应着。
沈翊倒也不需要人唤,他睡了一个时辰,又起来处理政务,方才还和褚先生说起镰州的事,这就收到了徐音尘的消息。
镰州知州魏宗乃是承恩公嫡幼子,也是魏皇后的幼弟,必须得一击即中,否则等魏家反应过来,就难成第二次手。
眼看着天暗了下来,沈翊便往兰苑去,闻姝在庭院里摆了膳,点上驱蚊虫的香,两人坐在院中用晚膳,此刻的晚风还带着点热气,但周围摆着冰鉴,倒也舒适。
“我瞧着你好似不招蚊虫?”沈翊看徐徐上飘的烟云,很清淡的气味。
“对,从小蚊子就不咬我,这是给你点的。”闻姝这点倒是奇特,她不仅不招蚊子,各类小虫子也不招,她的屋子里,从来没见过蚊虫,起初还当兰苑没有蚊虫,可月露屋里又有,夏日时常被咬得身上都是小包。
沈翊夹了一块鱼肉扔在桌边徘徊的踏雪,它那猫鼻子太灵,一嗅到鱼肉的味道,必定出现,又夹了鱼腹没刺的鱼肉放进闻姝碗中,笑道:“在你身边,也没蚊子咬我,我当真是娶到宝了,往后夜间不必燃香驱蚊了。”
闻姝吃着鱼肉,“四哥这是拿我当驱蚊香了。”
“没,”沈翊压低了嗓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语调说,“你比驱蚊香更香。”
闻姝脸颊“唰”地一下热了起来,连忙去看守在外边的丫鬟,生怕被人听见这夫妻之间调\情的话,见她们安然不动地站着,应当没听见,她才放下心来,回眸瞪了沈翊一眼,“四哥!”
这一句“四哥”含着怨带着嗔夹着羞沁着恼,可把沈翊喊得五体通泰,“嗯,怎么了?”
闻姝哪好意思说出来,只能羞恼地垂首用饭,“不理你了。”
“姝儿想到哪儿去了?我说的是你身上的体香。”沈翊一本正经的模样,好像他当真没别的意思。
也只有极为亲近者才晓得,闻姝天生带着雅淡、似空谷幽兰般的体香。
年幼时不易察觉,及笄后,此香便浓郁一些,因此闻姝身上常常佩着香囊遮掩,免得被人发觉。
体香并非特例,但较为稀少,闻姝是低调为上,毕竟越是稀奇,越是引人注意,而她从前还没能力保护自己。
“食不言,四哥,吃饭!”闻姝瞧四哥分明就是逗她玩,还装得这样正经,四哥当真是越来越坏了。
沈翊瞧她通红的耳廓,垂眸笑笑,不再逗了,“好,吃饭。”
闻姝比踏雪还不经逗,时常要羞得面红耳赤。
但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头却愈发舒缓,犹如他的解药一般,令人心里头平静下来。
*
三朝归宁,沈翊的架势摆得倒足,归宁越隆重,越代表着夫家对新妇的看重,因而沈翊没有吝啬。
当然了,归宁的东西,一点也没落到章氏手中,一部分给了老夫人,剩下的,全给了管家,收进了永平侯的私库。
他们甚至没去世贤院,只在老夫人那坐坐,连午饭也没用就走了,摆明了瞧不上章氏。
“母亲,他们也太过分了,怎么说您也是闻姝的嫡母,他们这是把你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呢!”闻妍今日特意回了侯府,听辛嬷嬷禀告燕王燕王妃已离府,愤愤不平。
章氏的脸色瞧着不大好,冷哼道:“她哪里把我当过嫡母。”
一想到闻姝出阁前对她说“来日方长”,章氏心里就打怵。
侯夫人对上燕王妃,她哪来的胜算?更何况如今她失了永平侯的信任,现在连下人待她都不如从前恭敬了,府里不少事,永平侯交给了管家还有赵姨娘操持,大家心里明镜似的。
“不孝之女凭什么能做燕王妃,皇上……”闻妍说到一半噤了声,不敢议论帝王,只说,“燕王真是眼瞎。”
闻妍从没想过,有一天闻姝会嫁得比她好,她如何也想不明白,麻雀竟也会飞上枝头变凤凰。
章氏握住闻妍的手,“罢了,如今你父亲不大看重我,我还和闻姝彻底撕破了脸皮,你大姐日子也不好过,如今我能指望的只有你了。”
昌国公世子到嘴的鸭子飞了,转头就答应了昌国公夫人纳了两个貌美的良妾进府,如今连闻娴的屋都不进了,闻娴的日子愈发难过起来。
闻妍咬了咬牙,宽慰道:“母亲,您别气馁,只要瑞王成为储君,咱们就可以翻身!”
闻妍从前也怕燕王,可自从嫁去了魏家,见识了魏家的繁花似锦,再被魏家人在耳边撺掇,便自发的站在了瑞王那边,仗着有魏家撑腰,也就不怕燕王了。
章氏叹息,“燕王咱们是得罪彻底了,现如今也只能盼着瑞王,你也要早些诞育嫡子嫡女,出自你肚子里的嫡女,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储妃,要上点心。”
千帆过尽,章氏能靠的还是高嫁的女儿,也不枉她因着闻妍的婚事和永平侯生了嫌隙,只要闻妍生下嫡子,坐稳魏家妇的位置,一切都还有机会。
“女儿知道,一直在喝坐胎药呢,”闻妍想起来时夫君的叮嘱,小声问,“母亲,闻姝带了几个丫鬟去王府,可有你的耳目?”
章氏嘴角流露出一抹算计,“放心吧,安排着呢,待寻着好时机,非得让那贱妮子好好喝一壶!”
闻妍放下心来,“那就好,我婆母让我和母亲说,有空去承恩公府坐坐,魏家待我还不错,瞧着是想拉拢咱们的意思。”
毕竟闻妍和侯夫人在众人面前代表的还是永平侯府,不知内情的人,都会觉得嫡出比庶出重要,要是侯夫人常去承恩公府,怕是外人就要以为永平侯站队瑞王了。
章氏哪里知道远在边境战场上永平侯的艰难,一心只想着她自己,满口答应下来,“好,我也想去魏家拜访。”
闻妍满意地笑了,夫君交代她的已经完成,她们母女只有靠着魏家,靠着瑞王,才能不惧燕王。
*
归宁后,闻姝的婚后生活正式开始了,简而言之,是美好生活开始了。
偌大的王府就他们两个主子,上没有长辈,下没有侧妃妾室,无人指手画脚,不必晨昏定省,早上想睡到日上三竿都可以,日子过得美滋滋,闻姝从前做梦都不敢想婚后能这样舒适。
沈翊忙着政务,把整个王府都交到了她的手中,王府中的丫鬟仆役也对她恭恭敬敬,说一不二,闻姝再也不必操心旁的,只管打理好中馈。
虽然王府中馈也没这么好打理,得亏是先前沈翊就让她上手了,要不然操劳起王府的账簿来还真是要费一番功夫,不像如今,上手极快,轻松搞定,不仅能理清账簿,还能从其中看出点别的门道。
这日傍晚,两人在花厅用晚膳,闻姝给沈翊盛了一碗汤,“四哥,这是百合莲子汤,你喝一碗,清心安神的,夜间是不是没睡好,眼底怎么有乌青?”
沈翊眼睫半垂,接过汤碗,睁着眼睛说瞎话,“夜间睡得挺好,许是白日政务太忙了。”
连续半个月夜里头不曾入睡,有时实在困得慌,眯一小会,也是半梦半醒,不敢睡熟,只靠着每日书房午歇一会撑着,甚至忙起来,没空午歇,眼底没乌青就怪了。
沈翊都想骂那个庸医了,连着喝了这么久的汤药,还是不见效,有时在书房歇那么一两个时辰,还能被梦魇惊醒,以致于他更不敢夜里头入睡,生怕吓着闻姝。
“公事再忙,也要注意身子啊,一会我让月露泡杯酸枣仁茶,喝了好安眠。”闻姝越过越滋润,瞧沈翊这般,心里不是滋味,朝堂上的事又帮不了,只能提着心。
“无碍,有你在府里操持,我轻松多了。”沈翊笑着握了握闻姝的手,如今罗管家都找闻姝禀告大小事,用不着沈翊操心。
“我分内之事,”闻姝也只能在这方面帮帮四哥,“对了,我今日看上个月府里的账簿,发觉定都的米价跌了不少。”
沈翊喝着汤,说:“作物丰收,百姓家中有了粮食,米价下跌正常。”
“是这个理,但我看边境局势不稳,两国随时都可能开战,这粮食怕也跌不了多久,”闻姝顿了顿,又道:“我听罗管家说,近期城外不知从哪来了很多难民,听说是逃荒来的,正是头茬粮食丰收的时候,哪个州府受灾这样严重?”
“多半是从镰州来的,”沈翊也没避着她,“镰州知州是魏家的人,等徐音尘回来,我打算参他。”
闻姝一听就明白了,“你有把握吗?这么快就对魏家动手,一旦撕破了脸,表面的平静也维持不下去了。”
现在的朝堂还算平稳,一旦战火拉开,就真到了朝臣们站队的时候了。
沈翊喝完了汤,用帕子擦了下嘴角,“放心,原本去年就该动手,等到今年,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那就好,”闻姝对沈翊有信心,吃着菜蔬,垂眸想了会,“我方才和你说米价,是想着我们要不要借机囤粮,边境不稳,乱世之中,粮食最贵,真到那时候,有钱都买不到粮食,不能让魏家占了先机。”
闻姝自然不是怕他们没饭吃,再乱的世道,也饿不着皇家,囤粮是为以后做打算。
“还挺机灵。”沈翊笑看着闻姝,眼中不仅仅有男女之爱,还有对她纯粹地欣赏,这么快就能想到囤粮,可见对时事的敏锐程度不低。
闻姝被他看得略有些难为情,说:“这些年的书也不是白看的,你忘了当初你还把考科举的书给我看嘛。”
沈翊虽没下场考科举,但学是一点没少学,还让闻姝一道学,闻姝还会写策论呢,写好交给沈翊点评,四哥俨然是她的另一个先生。
“囤粮是要囤,不过得找个借口。”沈翊思忖着。
闻姝莞尔一笑,“借口我都想好了,正好城外多了难民,又临近中元节,咱们就以中元祭祖,为皇上祈福之名,在城外施粥半月,既要施粥,那就得买米,买多少用多少外人又不晓得,便利了咱们,救助了难民,又能博得皇上欢心,一举三得。”
沈翊静静地听着她说,瞧见她眉飞色舞,极其少见的自信张扬,她向来是低调谨慎的性子,很少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可偏偏这样的神色,是沈翊想在她脸上看见的。
他早就说过,不想将闻姝困于后宅,做章氏第二,想她与自己并肩,看这万里河山。
“四哥,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闻姝抿了抿唇,眼神微怯,“哪里说错了吗?”
她从前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心里还是有点没底的。
“没有,你的法子很好,就这么办吧,”沈翊赞赏地望着她,“姝儿当真是我的贤内助。”
得了夸奖,闻姝悬着的心放下,挑了下秀眉,“我说过,不会拖你后腿。”
“好,吃菜,要凉了,”沈翊给她夹了四喜丸子,说:“粮食别全在城内买,安排管家在城外庄子上囤一点,全搁在城内不安全。”
闻姝咬着丸子点头,“我懂,狡兔三窟嘛。”
得了沈翊的首肯,次日闻姝就吩咐了下去,一部分大张旗鼓的买,拿来施粥,另一部分少量多次换着人买,尽量不引起旁人的注意,哪怕瑞王知晓,也只会以为燕王在施粥博名声。
这种事情谁都能做,瑞王要是想做,他们也不拦着。
但观察了几日,发现瑞王府并没有动静,好似并不屑去施粥讨好那些难民,那更便利了闻姝,瑞王不需要这点名声,他们需要!
忙活了几日,转眼到了乞巧节,夜幕降临时,沈翊才回来,闻姝正想让人摆膳,他让她去换身轻便的衣裳,“带你出去看花灯。”
“好呀,你等我一会。”闻姝忙回屋换衣裳,换回了从前做姑娘时穿的对襟襦裙,现下做了王妃,衣裳料子什么都有规制,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闻姝戴着帷帽出来,“四哥,我换好了,不先用了晚膳再去吗?”
沈翊揭下她的帷帽,说:“夜色昏暗,不戴这玩意,带你去外边吃。”
今日沈翊想单独带闻姝出去,连月露凌盛都不带。
闻姝还是头一次不戴帷帽出行,世家贵女出行,尤其是人多的地方,必带帷帽遮面,这是规矩,但好像和四哥在一块,也没那么多规矩。
乞巧节又称女儿节,颇受女子喜爱,因着“牛郎织女”的传说,常常有心仪男女在这一夜互送信物,定情终老,因而八九月,会有许多人家办喜事。
王府的马车送两人到朱雀大街,百姓多称之为南街,今年乞巧节的花灯摆在这,他们到时夜已四起,还能瞧见天边升起的上弦月,但在花灯的映衬下,月亮的光芒也稍逊一筹。
马车守在原地,沈翊牵着闻姝的手踏入了灯市,南街两侧商铺大开,门前都悬着各色花灯,圆灯、纱灯、花篮灯还有造型别致的龙凤灯,从街头摆到街尾,一整条街,犹如白昼。
行人如流水,大多是一男一女,一年中,也只有这一日众人将男女大防抛却脑后,邀约心仪之人共赏花灯。
这是闻姝头一次在乞巧节这日外出,先前被拘在侯府,着实错过太多了,她看得目不转睛。
“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夜里暗,人又多,沈翊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好似生怕被旁人拽了去。
“有点饿了,”闻姝边走边看,除了花灯 ,也有许多小摊贩,哪里人多哪里就有钱赚,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时机,闻姝瞧见支在大榆树底下的一个馄饨摊问,“可以吃馄饨吗?”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沈翊拉着她走过去,让摊主下两碗馄饨。
馄饨端上来时,老阿伯还送了两个乞巧果,笑呵呵说:“今日乞巧,送二位的。”
“多谢阿伯。”闻姝望着这乞巧果,和她从前做过的不一样,没什么别致的造型,就是圆溜溜的,似汤圆一般,甜腻味。
沈翊给她吹凉了馄饨,换了个碗,“是不是头一次在路边吃小食?”
“对啊,从前哪有机会。”闻姝咬了半口馄饨,肉嫩鲜香,汤汁浓郁,“好吃,有点家里没有的烟火气。”
馄饨摊客人还不少,每次阿伯一揭开锅盖,就有白雾往上涌,似烟似云,一面手脚麻利的将馄饨装碗,一面笑呵呵地招呼客人,交谈声混入这嘈杂的夜色,为热闹的今夜添彩。
沈翊说:“人多是热闹些。”
闻姝摇头,“那也得看是怎样的人,侯府人不多吗?照旧不热闹。”
“侯府里都是外人,待往后咱们有了孩子,孩子再有了孩子,府里就热闹了。”分明两人还没圆房呢,沈翊却想着几十年后的事了。
闻姝笑了笑,没接话,但心里也是盼着能瞧见这一幕,不知不觉,她已经习惯了两人是夫妻,而非兄妹。
两碗馄饨才十文钱,沈翊多给了些,权当感谢阿伯送的乞巧果。
从馄饨摊离开,两人牵着手一路逛着,闻姝瞧见河畔有人在放花灯,她晃了晃沈翊的手,“四哥,我们也去放花灯吧。”
沈翊自然依着她,来到卖河灯的摊子前。
瞧见闻姝梳着妇人发髻,摊主笑着招呼,“这位夫人想买些什么?随便看看,什么花灯都有。”
闻姝瞅了几眼,“可有荷花灯?”
老板连忙从众多花灯中拿出一个粉色的荷花灯,“有,夫人瞧瞧。”
“要两个。”闻姝接过那个花灯。
沈翊付了银子,“就拿一个。”
两人离开摊子,沈翊才说,“咱们夫妻一体,放一个就好。”
闻姝捧着已经点燃的花灯,眉眼含笑,“好。”
两人蹲到河边石阶,将荷花灯放入河中,随着水流,汇入万千花灯中,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沈翊的手搭在闻姝肩头,半揽着她,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花灯消失,闻姝问:“母亲是不是喜欢荷花呀?”
“嗯,她不大会做点心,做得最好的就是荷花酥。”游学时,沈翊吃遍了大江南北的荷花酥,哪怕是锡州的荷花酥,也再寻不到母亲的味道,如今能让他满足的,只有闻姝做的荷花酥。
闻姝回头望着他,眼神澄澈,“中元节那日,我做荷花酥让母亲瞧瞧我的手艺。”
沈翊深邃的眸子看了她半晌,忽而上前,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蹭了蹭,“好,母亲一定高兴。”
两人近若咫尺,四目相对,呼吸交迭,在嘈杂的南街,隔绝出一片安静的天地,两颗心悄悄地跳动着,头顶的垂柳枝条随风摇曳,时不时扫在闻姝的头顶,弄得她有些痒。
沈翊拂开柳枝,扶起她,“走吧,再去别处瞧瞧。”
闻姝起身,正要离开,忽得视线顿在某处。
沈翊回头,“怎么了?”
“你看那个是不是南临侯世子?”闻姝指了指对岸的一个男子,夜里头,她生怕自己看错了。
沈翊瞥了眼,“是他。”
“可他身旁的女子不是绮云啊。”闻姝蹙起眉头,“两人还牵着手,这样亲昵。”
在这样特殊的日子,牵着除了妻子以外的女子,很难不让闻姝拧眉。
“许是他纳的妾室。”沈翊比闻姝消息更灵通一些,只是除了闻姝的事,他不怎么上心。
闻姝讶异,“他这么快就纳妾了?绮云都没和我说,大婚那日我看她精神也不太好,她说是没睡好,我也没多想。”
沈翊牵着她的手离开,边走边说,“世族里边纳妾不是很常见,昌国公世子屋里头好几个妾室通房。”
闻姝想说什么,可又无法反驳,是啊,纳妾之风在贵族里边盛行,从前还有人以婢妾多而自豪,其实大周律法对不同官员世族纳妾多少是有定数的,可谁管得着通房丫鬟,连妾都算不上,也管不了。
所以先前四哥承诺绝不纳妾,她才那样诧异,在她看来,王爷与皇上一样,都可以有很多妃妾,无人能置喙,因为皇家要开枝散叶,妃妾子嗣越多越好。
“只是忧虑绮云,她本就是胆怯的性子,怕是被欺负了也不敢说什么。”陶绮云又是高嫁,还只是庶女,底气不足。
沈翊没心思关心别人,但见不得闻姝皱眉,“你若有空可以去南临侯府瞧瞧她,我不拘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多带几个丫鬟侍从保护自己。”
“如今七月里,不便上门,等到八月吧,借着仲秋节,我去探望她。”闻姝就这么几个好友,难免挂心。
“行,去那边瞧瞧。”沈翊今日特意带她出来是想让她开心 ,可不想因为这件事扰了她的兴致。
这条街一眼望不到头,定都着实大,今夜宵禁时间推迟,这个点大街上还人满为患。
“四哥,你看那个猫儿灯,好像踏雪呀。”闻姝看着琳琅满目的花灯,个个都觉得喜欢。
沈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是一个形状如猫咪前爪趴地伸懒腰的花灯,做得活灵活现,是有几分像踏雪。
沈翊牵着她的手上前,向店家买下了这个花灯,给闻姝提着。
闻姝提起来晃悠,“带回去踏雪会不会喜欢?”
“就怕它会一爪子给撕碎。”沈翊笑道。
闻姝想了想踏雪的性子,还真有可能,“那就挂在树上,不让它抓到。”
“不早了,回去吧。”沈翊眼看着也逛到底了,再往回走还要一些时间。
“好啊。”闻姝提着灯,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还买了花灯,今日足够尽兴。
沈翊牵着她过桥,从河对面那条街回去,人少些。
起初闻姝走的还不算慢,可渐渐地她就跟不上沈翊的步伐了,沈翊是习武之人,又在外游学许久,体力自不是整日待在后宅的闻姝能比的。
沈翊牵着她的手,余光一直注视着她,瞧见她的脚步有些拖沓,停了下来,半蹲在她跟前,“上来。”
“什么?”闻姝怔愣地看着他。
沈翊回眸,“我背你回去。”
大庭广众之下,这条街虽人少,也是有人的,更何况河对岸人声鼎沸,虽然夜色浓郁,也怕会被人瞧出他们的身份,传出去不好听,闻姝摇摇头,“不用,我能走,快到了。”
“还有得走,快些上来。”沈翊催促,“不听四哥的话了?”
闻姝捏紧了手中的花灯提杆,看着沈翊的眼神,犹豫了下,到底是顺着他,伏到了他的背上,一只手提着花灯,一只手勾着他的脖颈。
沈翊这下满意,稳稳地背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四哥,我重吗?”闻姝靠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夏日衣裳薄,她仿佛能感受到四哥后背紧实的肌肉,满满的安全感。
这是闻姝第一次被男子背,连永平侯都没有背过她,人们常言父亲的后背宽广厚重如山峰,可闻姝没感受过。
“重,”沈翊掂量了一下,“像踏雪一样重。”
闻姝心提到一半又落下,嗔了句,“四哥取笑我。”
沈翊背着她,放缓了步子,说:“我在北苑第一次见你时就在想,哪逃出来的难民,瘦成竹竿了,一点也不好看,后来补回来,脸颊上有了肉,才可爱起来。”
小时候的闻姝是真的不好看,面黄肌瘦,又矮又小,所以当闻姝渐渐地长大,出落的越来越漂亮,才叫人这样惊讶。
“小时候吃不好穿不暖,后来吃的好,穿的好,自然就长高长肉啦。”所以闻姝从不后悔那次从台阶上滚下来,疼几个月,换来了之后的好日子。
“嗯,现在想吃什么都可以,多吃点。”沈翊看着她从面黄肌瘦长成了如今的冰肌玉骨,犹如他亲手养大的珍宝,哪舍得给旁人。
“我现在吃的可好了,每日都有燕窝吃。”金丝燕窝是贡品,就是世贤院也少见,从前闻姝见都没见过,如今日日都吃。
沈翊唇角溢出笑,卷入这摊浑水,不就是为了让她过得更好嘛。
“四哥,你瞧,这花灯上有提字呢?”闻姝把猫儿灯在沈翊眼前晃了晃,是一行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①
他颔首,“应景。”
他与闻姝在一起,便胜人间无数。
闻姝把花灯转了个面,也有一句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①
“这是秦少游的《鹊桥仙》。” 她说。
沈翊脚踩在落叶上,有沙沙声,不知从哪飞来一只萤火虫,扑闪着翅膀,微茫的光照亮了前路,闻姝盯着萤火虫瞧。
沈翊忽然接了她方才的话,“长久我要,朝暮亦要。”
闻姝莞尔,靠在沈翊宽厚的肩上,说:“四哥当真是个贪心鬼。”
“嗯,我贪心。”沈翊笑。
靠在四哥身上,闻姝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隔岸人声嘈杂,此处却夜阑人静,分明只隔了一条定河,却像是隔着牛郎织女的银河。
幸而,她和四哥在一处,不必受分隔之苦。
那夜着实是走得累,后边闻姝靠在沈翊背上睡沉,待马车停在王府门前,她才醒转,从街上买来的猫儿灯挂在兰苑的樱桃树上,一连几日,闻姝心情都十分愉悦。
这日午膳后,沈翊照旧去了书房,闻姝去兰嬷嬷那坐了会,见嬷嬷咳嗽,她便想着得请太医来瞧瞧,因而从兰嬷嬷院里出来,她就去了沈翊的书房。
沈翊的书房设在萏池旁,夏日里安静也凉爽,平日他待客也是在这个院子里,闻姝轻易不踏足,不想扰了他办事。
今日来,才进院子,就见凌盛从食盒里端出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凌盛一瞧见她,神色慌乱,想把药碗藏起来,越发显得欲盖弥彰。
闻姝秀眉一蹙,快步上前,面露肃色,“这是四哥的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