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湖宫被毁, 墨宗弟子都须重新安顿。
沈凌夕原本应该在处理完事务后主动回到刑罚院继续关禁闭,同样要回去的还有续了七天费的慕长渊。
哪知到了后半夜,慕长渊竟然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墨宗内部一片混乱, 恭长老经历了情绪大起大落, 难以再主事,沈凌夕既然当了人家的客卿长老, 该站出来还得站出来。
管理并非单纯下指令就有人去执行, 今晚受伤的弟子众多, 剩下的绝大多数都受到惊吓, 加上墨宗出事连累其他宗门,寻求帮助时也碰到了犹豫和拒绝的情况,还有很多琐碎的事情, 是沈凌夕之前根本没想过的。
他一时间有些忙不过来。
幸好上神学什么都很快,沈凌夕思路清晰,倒也不显得慌乱,只是一时忽略了他弱不禁风的道侣罢了。
他听见弟子的惊呼声,转头就看见菜苗们围着昏迷的慕长渊。
沈凌夕拨开人群,一摸额头才知道慕长渊发烧了。
慕长渊没有金丹,采补来的灵气只能装装门面,骗骗不周山门口的那块试仙石以及上仙那不好使的眼神。
偏偏他又喜欢浪,喝酒吹风熬夜吵架, 还与三毒斗了一场法,这不, 浪着浪着就倒下了。
沈凌夕不放心别人, 只能给方源传信让他亲自来接人。
弟子们都知道“木兰”是个重病缠身的少年, 除非位列仙班铸就金身,否则早晚是要灯枯油尽的。
以他重病的情况, 阳寿恐怕也就不到一年了。
魔尊突然陷入昏迷的事,把方院长也给吓一大跳。
方源本就杞人忧天,慕长渊没来仙盟前,他紧张地跑去打听有关于魔尊的事,慕长渊来了之后,他更是合不上眼,每天只能用忙碌的备课来转移焦躁心情。
他时刻关注木兰的消息,包括股票交易坊里的各种传闻信息。
但对于最近涨势逆天的师徒股,方源却并没有大惊小怪,而是表示理解:天元廿四年风气相对保守,但万年后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就拿严珂做网审的那家文学网站来举例,没有一位师父能清清白白地活到最后。
那姿势,那玩法,学医的都叹为观止。
可虚拟世界和现实生活怎能相提并论?“强取豪夺”这四个字根本不会出现在沈凌夕身上。
因为他是天道上神,诛杀三界邪祟,从不失手。
方源扬眉吐气,信心满满:沈凌夕是古往今来三界中唯一支棱的师尊!只有上神夺别人的份,上神怎么可能被强取豪夺?!
假如慕长渊知道方源的想法,估计会让沈凌夕多关心关心下属那不堪一击的精神状态。
三毒大闹槐序峰,疑似和他们一样是从现代穿回来的,得知消息的方院长险些当场心梗:医宗好些弟子都受到三毒影响,魔尊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仙盟总部面临的可就是外忧内患了。
而“引魔入室”的他们几个,就成了千古罪仙,两世英明毁于一旦。
终于,方源课也不备了,亲自出面,把昏迷的慕长渊接到自己在莺时峰的别院,不让其他的弟子接触魔尊:慕长渊经不住全身体检,若是被丹宗药宗毒宗经受,必然会被人发现他根本不能修仙的事。
如今魔尊的身份只有五个人知道,能藏一天是一天。
可把魔尊搬来之后呢?
方源更愁了。
他仿佛在别院里埋了一颗核弹。
通讯灵阵里,方院长在肆意释放内心的压力——
【生命之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满身大汉】:半夜三更的院长搁这儿练嗓子呢?
【生命之源】:薄宗主怎么改名字了。
【满身大汉】:哦忘记把马甲改回来了。
【三代同床】:好了改了。
【生命之源】:……实不相瞒我也有个马甲。
【三代同床】:我扒掉了。
【生命之源】:???
【三代同床】:对个暗号?备课。
【生命之源】:!!!
【三代同床】:其实老裴的马甲我也扒了。
【生命之源】:薄宗主在脱衣一事上从来天赋异禀。
【三代同床】:院长过奖,只有老严的我扒不掉。
【生命之源】:没办法,尊者自从得罪魔尊,就深藏功与名了。
商业互捧结束后,通讯灵阵安静片刻,薄欢又问——
【三代同床】:今晚群里怎么就我们俩?
【生命之源】:老裴改道心的事被那魔头抖出来,老严被叫去青阳峰了。
【三代同床】:魔头怎么知道?!(大惊
【生命之源】:可能是凌夕告诉他的。
【三代同床】:但凌夕又是怎么知道的??
【生命之源】:可能是老裴告诉他的……你别老问我,我现在很慌,那核弹,啊不,那魔头现在在我这儿,我怕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三代同床】:老裴瞒了我们不少事,等回来我一定要好好审审他!
【生命之源】:宗主这是打算亲自出手啊(瑟瑟发抖
【三代同床】:哼!
……
方源不敢待在别院,甚至连莺时峰都待不住,于是率领弟子去旁边的槐序峰帮忙。
岐黄四宗都出动了,倒也不显得医宗有多么兴师动众,不过见方院长神情恍惚,有毒宗弟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柳青青,道:“原来上仙也会秃头啊?”
柳青青刚包扎好一个伤患,抬头道:“啊?”
毒宗弟子神神秘秘:“方院长比上次见的时候发际线更高了。”
“……”柳青青噎了一下,本来想为上仙挽回一点颜面,但看见方院长锃亮的脑门后,违心的话也说不出口,只道:“听说医宗最近新开了一门课程,叫什么……哦,西医学,名字怪里怪气的,但很抢手,院长除上课以外还要备课和编纂‘西医学’教材,这段时间基本没休息过,估计也没时间修炼。”
毒宗弟子想了想,觉得也是:“确实,我那天旁听过一节,‘西医学’里好多理论都是以前从没接触过的,也不知道方院长花了多长时间才完善这套医学理论。”
路过的药宗弟子一听,打鸡血似的道:“上仙都这么努力,我们哪有理由偷懒!”
说完就搬着伤员腾云驾雾而去,留下面面相觑的柳青青和毒宗弟子。
道心损毁的菜苗不能一起隔离,免得入魔后跟炼蛊似的互相吞噬。
金丹弟子气海灵力稀薄,翻山越岭地搬了几趟就开始气喘吁吁了。
摇光好不容易压制住体内的邪祟,起身道:“那邪物也不知道是不是藏于山中,只是不出来作恶。”
沈凌夕道:“‘三毒’以贪嗔痴为生,无处不在,便是上仙界也是去得的。”
玉衡仙君惊讶道:“沈师弟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沈凌夕不慌不忙道:“我听墨宗弟子说,三毒酷爱聊天,跟每个人都这么说。”
玉衡仙君:“……”
天玑仙君趁机蹭到沈凌夕身边:“天权和开阳这两日都在闭关,我就没去打扰他们,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幸好凌夕你没受伤,不然就参加不了过几日的论剑了。”
他又问:“凌夕,书师兄听见自己剑心有异响,摇光和玉衡也听到了,你有听到吗?”
沈凌夕摇头。
只要三毒是从万年后穿回天元廿四年的,就不会找他:上神没有贪嗔痴,三毒根本进不去。
但沈凌夕还是想不明白,慕长渊究竟什么时候得知他道心有裂痕。
明明弟子大选时还一头雾水,魔尊这段时间也没有机会和裴青野单独接触,总不能是自己说梦话告诉他的吧?
最大可能是慕长渊亲自验证过了。
可上神的道心哪里是恶道想进就能进的?
“凌夕,凌夕!你还好吗?”
一张脸忽然凑近,沈凌夕心底一跳,险险地后退了半步,这才避免撞在一起。
天玑仙君见他避开,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说道:“你好像有心事的样子,可以和我说说吗?”
北斗七子中排第二的天璇和排第三的天玑都出自剑宗,但众所周知,天玑仙君心悦沈凌夕,在股市交易坊中也有一只半死不活的股,叫作“备胎股”。
买这只股的基本是舔狗预备役,他们的口号是:喜欢就要勇于追求,万一成备胎了呢?
书白妄本来还忍着,这会儿终于忍无可忍,道:“天玑你要是很闲就回去修炼,今晚本就没你什么事,你是来凑热闹还是来添乱的?”
沈凌夕看见在碧湖宫废墟上空飞来飞去的方院长,便托辞离开这场无谓的争执,雪白的身形一掠,便来到方源这边。
方源一见他便急匆匆说:“已经安置好了。”
沈凌夕点点头。
方源知道他话少,只能自己主动问:“凌夕啊,你也知道他是采补之体,慕长渊有向你透露过他采的是谁吗?”
沈凌夕:“……”
就算是天道上神,突然被问及这种事,薄薄的脸皮还是一紧,好像被窥探到了什么秘密一样。
雕梁画栋尽成废墟,昨晚魔尊才在这宫殿的某一间屋子里一边喊着师尊,一边翻来覆去地折腾他。
上神被弄得狠了,始终不肯妥协,最后嘴都被亲肿了。
“……”
沈凌夕一时语塞,只干瞪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源深知上神性情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此刻见他眼角泛红,以为是被这孽徒给气的,连忙摆手安慰道:“罢了罢了,我不问,你也别跟他置气。这人情况特殊,我们是怕他为祸三界才出此下策,我纯粹是担心他不知节制,只采一个人,最终再采出事来可就不好了,反正咱们仙门不像凡人那么保守,他多采几个,你全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方院长感觉周围空气一寸寸凝结成冰,自己简直快被冻住了。
魔尊火上浇油纯属爱浪,方源却是不知不觉中在滚开的油锅里浇了一瓢水。
沈凌夕面容仿佛淬了一层寒冰,声音也冷冷的:“我的徒弟我自然会严加管教,不让他祸害三界。”
方院长:“你没懂我的意思……”
“别说了,”沈凌夕疲倦道:“再说我要生气了。”
一句话就让方院长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奔向一望无际的夜空,方院长看着上神冰雕般的面容,恳切地向天道祈祷着:希望魔尊抽空多采采,赶紧把命续上吧……并且采完不要被他师父打死。
阿弥陀佛。
只可惜,方院长的心愿注定实现不了。
因为魔尊突然罢攻了。
破坏气氛
魔尊也是有小脾气的。
由于沈凌夕不入天道, 他单方面作出了残忍的“罢攻”决定。
但上神还不知道这件事。
沈凌夕忙了一整夜,等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才有时间来到别院探望他。
但一进门看见的就是奄奄一息的病美人。
莺时峰奇花异草颇多, 整座山弥漫着一股草药花香, 闻着沁人心脾。
沈凌夕熟练地在别院外设了个禁制,不让任何人打扰和探查, 随后坐到床边, 俯身亲了亲慕长渊的泪痣。
鲜红的泪痣微微凸起, 十分敏感, 沈凌夕看见对方眼睫颤动了一下,在苍白脸颊投下两片扇形的小阴影。
慕长渊桃花眼尾修长上挑,平日里总含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可每当动情时,他就像野兽盯住猎物般紧紧盯住自己。
被他这样专注地盯着的人,只觉得世间万物好像都消失了,唯独剩那双桃花眼潋滟的眼波简直能滴出水来,让人情不自禁地陷入在其中。
神魔之间存在很多分歧,而地狱魔尊早在漫长的岁月中,学会了忍耐和等待,慕长渊有足够强大的掌控能力,足以让他支撑到目的达成——他的猎物会自愿落入他掌心。
沈凌夕此刻就像猎物一样, 受到不知名的引诱,呼吸轻顿的同时, 伸手去勾他的衣带。
然而慕长渊却忽然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转过去脸朝墙壁, 只给对方露了个后脑勺。
魔尊一生好强,死也要比上神死得早。
沈凌夕:“……”
第一次求欢遭拒的上神, 坐在床边显得有些窘迫和手足无措。
不过沈凌夕对慕长渊显然有着无与伦比的耐心,很多时候,他这种耐心甚至让魔尊都暗暗吃惊。
尤其是在床上。
慕长渊一高兴就容易玩过火,显然沈凌夕很多时候是承受不住的,但他每次都选择忍耐,还得魔尊自己发现后,才又是亲又是抱又是哄的。
慕长渊昏昏沉沉时就在想,上神哪里都好,就是太固执了。
以至于到最后,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慕长渊脑海里只有四个字——郎心似铁。
被吻醒的魔尊自恋地心想:即便郎心似铁,也难敌本座千娇百媚。
沈凌夕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腰窝,道:“起来聊正事了。”
慕长渊没反应。
沈凌夕见他又难受又要犟,心疼中又觉得好笑,便问他:“你寻死觅活,是想让我守五百年寡吗。”
魔尊的后脑勺不为所动。
沈凌夕无奈地盯了他一会儿,想起方源建议慕长渊多采几个人,顿时脑子一热,说:“天底下也不止你一个采补炉鼎,大不了我让薄欢去给我找,那么大一座雁来峰,总是能找到的。”
这话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慕长渊气若游丝、咬牙切齿:“沈凌夕……你是真打算气死本座,好渡尽天下邪祟是吧?”
沈凌夕不甘示弱:“就许你招蜂引蝶?”
慕长渊简直被他气笑:“他们五行缺水也要怪我吗?”
沈凌夕想找话反驳,想着想着自己却笑了。
于是神魔这一架又吵不起来了。
沈凌夕脱了外裳上了床,从身后圈手抱住慕长渊,绵长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对方后颈上。
慕长渊后颈有些痒,又觉得避开显得弱势,于是硬邦邦地梗在那里,跟个棒槌似的。
和魔尊时期相比,现在的慕长渊显然清瘦多了,苍白的面容让他看起来少年感十足——要知道真正的魔尊完全当得起“祸国殃民”这个形容,而凡人慕长渊再爱折腾,也不过是只放大版的猫猫罢了。
沈凌夕抱着他,轻声说:“昨晚你不该拿裴青野开刀的。”
慕长渊:“本座想动谁,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看似透露了逍遥散仙的秘密,实则麻烦都落在沈琢身上。
沈凌夕一言不发。
慕长渊的中衣略微松散,后颈到肩胛骨的肌肤就这么暴露在沈凌夕面前,颈骨分明,脆弱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折断。
上神轻轻吻在突起的骨节上,圈抱着的臂弯收得更紧了。
慕长渊没什么力气反抗,人的身体都是趋利避害的,慕长渊在面对上神的引诱时变得异常兴奋,连魂元也因为他的磨蹭而暴躁地玩起了缚魂锁。
锁链声哐啷哐啷响,好像在提醒他该交公粮了。
慕长渊无视狴犴,二话不说就变成了一只小黑猫!
揣着猫的沈凌夕:“???”
上神表情空白,揉了揉怀里伸懒腰的小黑猫,试图把慕长渊叫回来,做一点小猫咪不能做的事。
“慕川。”
“喵。”
略略略。
慕长渊咬了他一口,长长的猫尾巴不耐烦地在身后甩来甩去。
沈凌夕第一次觉得小黑猫没那么可爱了。
他要慕川。
然而魔心似铁,慕长渊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他将修为停在元婴期。
沈凌夕再敢打停止修炼的主意,慕长渊说什么也要忍住不用采补之术。
此为警告。
沈凌夕出气般把猫爪按在床上,脸埋入肚皮的软毛里,连吸带蹭地把小猫折腾得喵喵叫。
“喵——嗷嗷~”
沈凌夕你不是要谈正事吗?!
上神吸够了猫才放开它,蹙眉道:“你一定要这样谈正事吗?”
“喵喵!”
是啊。
“喵~”
谈不谈,不谈别妨碍本座睡美容觉。
沈凌夕:……
最终妥协的还是天道上神。
“昨晚统计出来道心严重损毁的弟子有七百余名,基本是金丹期弟子,年龄在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不等。”
比起总部的百万仙修来说,七百修士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然而仙盟大会期间八方来朝,不周山内出现大规模摧毁道心的丑闻不能对外宣扬,连禅宗都没几个知情的。
当晚碧湖宫的天坑废墟就被阵法封住,即便御剑经过也看不出端倪。
慕长渊昏迷期间无法配合录口供,不过经过一晚的调查询问,他已经洗脱了嫌疑。
其他弟子的口供出奇的一致——邪祟自称三毒,来找被仙盟扣押的“魔尊”,最后被仙灵音波逼走。
“仙灵音波”属于汇报的仙修润色过的说法,原始口供版本说的是“魔音入脑”。
难听不重要,难听到能退敌也是一种本事。
凡人喜欢把各种邪祟统称做“鬼”,鬼都听不下去的笛声,琴修直言觉得自己宗门受到了侮辱。
但总而言之,当晚慕长渊除了吹笛子特别难听以外,没做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
三毒跑得无影无踪,大伙儿都不知道它是不是还在山里,比这更令人担忧的是,假如它口中的“魔尊”真的存在,真正的鬼界大军随时可能来犯。
当务之急是要把“魔尊”找出来。
小黑猫听到这里,“喵”了一嘴,那意思大概是:本座好怕怕哦。
“……”沈凌夕端坐在床上,揉着怀里的小猫咪,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要是被其他仙门弟子看见,估计也要担心他的精神状况。
慕长渊问他:“然后呢,仙盟委员会打算怎么做?”
作为修真界的第一大势力,仙盟当然不会取消五年一度的仙盟大会,因为这么做无疑是向恶势力低头。
“我听天玑说,剑宗和刑罚院联手加强巡视检查,并且增加了好几重查验。”
一是查邪气,都叫魔尊了,必然是魔修。三界百分之九十九的邪祟都是魔化物,身上有股腌入味的魔气。
慕长渊笑道:“只谈成分不谈剂量的都是耍流氓。”
沈凌夕无视小猫咪嘲讽的喵喵声,道:“二是查道心。”
这回,魔尊总算有些惊讶了。
道心是仙修最重要的命门,谁都不会轻易放别人的神识进道心进行查探,因为一旦对方居心不良,坏的就是仙修的根基。
小黑猫抬起脑袋,一双漂亮的金色瞳仁盯住沈凌夕,尾巴也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显现出它的好奇。
“喵?”
怎么查?
“用‘七罪古藤’叶。”
魔尊倒是听说过,仙盟刑罚院的严尊者疾恶如仇、刚正不阿,手中有一把本命仙器“七罪古藤”,古藤条有七道分支,分别为贪、嗔、痴、恨、爱、恶、欲,抽在肉身上不疼,却能撼动道心,属于精神攻击的一种。
这也是为什么弟子们都怕他——假如道心不稳,被抽一下基本就废了。
所以严珂又被叫作“严三鞭”,据说上仙界挨得住他三鞭子的都不多。
用七罪古藤上的叶子来检测道心,比苦海幻境更精准:若道心稳定,叶子没有任何变化;若道心不稳,叶子迅速枯萎;假如道心开始坍塌,叶子就会自燃成灰烬。
敌暗我明,仙盟又不愿意将事态闹大,因此应对方法十分有限。
总部当晚签发盟主令:仙盟大会期间,刑罚院的风纪仙官每日在下仙界先用古藤叶测道心,若道心有异,则尽快闭关,直至道心稳定后再测,道心没问题才能正常修行。
此举不一定能抑制邪祟,最起码可以起到震慑作用。
慕长渊觉得没什么用,小猫咪摇头。
沈凌夕:“琴宗尝试在你的魔……笛声曲谱的基础上编曲。”
小黑猫挑起眼梢瞟他,傲娇的表情不言而喻:连这个都告诉本座,你就不怕本座联合三毒,把仙盟总部掀翻了去?
沈凌夕垂着眼睫,专注地撸着猫,小声说:“怕就不会让你进来了。”
他的目光很沉静。
昨晚归魂枪催动到最强劲的程度时,上面燃烧起银白的火焰,整支枪杆呈现出金红色,犹如烈焰中涅槃的凤凰一样。哪怕到那时候,上神的目光依然沉静如水。
魔尊总想要看清他眼底的情绪,却总是看不清。
不过现在他可没心情想什么眼底不眼底,沈凌的话似乎还能做另一重意思理解。
慕长渊脸“唰”地一下就变烫起来,心想上神越来越不像话,小猫咪可听不得这些。
沈凌夕屈膝怀抱着小猫咪坐在床上,心里想着三毒和道心的事。
整座别院就他们俩,安静得好像在临渊水榭的那段日子。
不知是不是不满他发呆,沈凌夕身上忽然一重,下一刻,整个人天旋地转地被压在床上!
慕长渊攥住他的双手,拉过头顶:“摸够了没有。”
上神丝毫没有抗拒,温顺地任由他为所欲为。
慕长渊第一次在心里承认,自己好像要输了。
垂落的长发纠缠在一起,没有人能抗拒这样的沈凌夕——没有烟火气息,也没有杀神的煞气。
他怜悯众生,爱一个人的时候毫无保留地包容着对方。
魔尊伸手抚摸过他温热的脸颊,修长苍白的指尖撩过乌黑鬓发,将他侧脸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
慕长渊最终还是没忍住,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俩人的呼吸都变得深长起来。
亲吻掠过额前、眉梢,擦过薄薄的眼皮,正要落到柔软的唇瓣上,沈凌夕福至心灵地居然在这种时候想起了正事:
“慕川,你是不是打算用聚魂棺来重塑道心?”
自作主张
沈凌夕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想, 魔尊为什么信誓旦旦地说能重塑道心。
他脱口而出的话,破坏了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暧昧气氛,因为这一突兀的打岔, 魔尊气得又变回小黑猫, 到最后也不肯搭理他。
沈凌夕神情恍惚地去了青阳峰总部。
仙山之巅,悬空栈道横跨天际, 缭绕的仙云恍如盘踞的苍龙。
天空一碧如洗, 琉璃铸就的宫殿山峦般连绵起伏, 重重叠叠, 壮丽的极光点缀着宫殿,每当日升月落时,与三十三重天外的光芒交相辉映, 折射出七彩绚丽的流光。
临渊水榭与这里相比,荒凉至极。
但沈凌夕更喜欢广袤的荒芜与寂寥,只有荒原才能让他感到安心: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一样。
不远处三三两两的仙修御剑穿过,看见悬空栈道上的沈凌夕,犹如一枝雪里埋藏的蔷薇,忍不住驻足眺望。
暮商峰的钟声传遍不周山,繁花因钟声绽放,露出了碎玉般蕴含着仙气的花蕊。
栈道下方是万丈深渊,他每走一步, 半透明的栈道就荡出一圈涟漪,随后绽放出一朵洁白无瑕莲花。
这一条栈道叫做步步生莲。
那天在临渊水榭之巅, 风雪交加中, 沈琢问自己的徒弟:“爱欲带给你什么。”
沈凌夕坦然道:“忧与怖。”
“明知爱欲只能带来忧与怖, 为何还要动凡心。”
沈凌夕微微笑了起来:“因为我发现,甚至不需要他回应, 只要我爱他,便可抵挡世间的一切忧与怖。”
他说这话时,晶莹的白雪落在鬓发、眉梢和眼睫上,沈凌夕的神情温柔得能将冰天雪地全都融化。
沈琢当时的表情其实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毕竟他徒弟怎么看都不像个恋爱脑。
沈琢沉默地盯了他半晌,直到风雪都快把他半个人埋了,才缓缓开口:“你被夺舍了?”
“……”沈凌夕无言望向逐渐冰雕化的师父,不知该夸他心思缜密呢,还是该夸他心思缜密。
沈琢隐约明白为什么徒弟近来行径怪异,只不过因为长期以来沈凌夕都不需要人操心,以至于做师父的甚至忽略了对方正处在情窦初开的年纪。
没有谁一生下来就会修炼,也没有谁的道心从一开始就无坚不摧,即便他拥有修真界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修炼天赋。
沈琢目光极具压迫感,那一日,半神惩罚犯了仙凡禁断之忌的徒弟,但与此同时,他在得知沈凌夕踏入歧途的一瞬间,竟隐隐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好像那个他捉摸不透的人,其实也没有那么深不可测一样。
然而沈琢最近各种事务繁杂,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由不得他细细参悟。
沈琢叫沈凌夕在禁闭期间好好反思,可就在上神在禁闭室静坐时,魔尊闯了进来。沈凌夕看见慕长渊的一瞬间,什么反思都忘记了,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他来找我了。
当晚下仙界出事,三毒作祟。
沈琢听见弟子们形容邪祟的话语,就仿佛收到一种暗示,某个诡异而危险的念头又不受控制地滋生发芽。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沈凌夕对上的一刹那,犹如一盆冷水浇入心里——沈凌夕仿佛洞察一切,看向自己的目光只剩悲悯。
有一瞬间,半神仿佛被这平静的目光洞穿:那些经年累月积攒的嫉妒和怨恨,隐秘的放任与不甘,几乎要化作地狱烈火,将半神冰冷的道心焚烧殆尽。
沈琢有些狼狈地转移开视线。
等再看过去时,沈凌夕在和徒弟聊着什么,神色中没有透露出任何异样。
天元廿四年,无情道师徒间的微妙交锋在人前没有任何展露,沈凌夕不说,敏锐如慕长渊也没能察觉。
关于玄清上神飞升的细节,后世流传出σw.zλ.很多版本,绝大多数都提到上神是在临渊水榭飞升的。
世人只知道那一日三十三重天门开启,降下神圣的五彩霞光迎接上神,梵音仙乐从神界的大门中流泻而出,九州大地万兽齐啸万鸟齐鸣,朝圣般飞向不周仙山,围绕着山体而转。
天道赐封号“玄清”,意为重玄肃清,除邪祟,主杀伐。
万丈清光由三十三重天落入黄泉,地狱恶念涤荡,百鬼哀鸣,天净无色之火险些荡平地狱黄泉里的魔物!
这是三界九州从没出现过的奇异景象。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版本提到当时玄清上神浑身浴血。
远在江南的裴青野见三十三重天降下祥瑞之兆,陡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沈凌夕第一次下地狱,便和那个叫慕长渊的大阿修罗打得两败俱伤,怎么养伤期间突然突破境界。
裴青野立即动身赶回不周山。
白鹭城街道熙熙攘攘全是修士,仙修渡劫时旁人一般都避开,免得被雷劫误伤,毕竟飞升上神的雷劫,除了沈凌夕以外谁都扛不住。
但大家又不愿跑得太远——万年一见的奇景被自己碰上了,总归不想错过。
裴青野不顾劝阻地冲进结界中。
仙境内一片祥和安宁,裴青野陡然发现,临渊水榭的大雪停止了。
他找到呆坐在血泊中的沈凌夕。
没有了风雪的呼啸,山中寂寥得可怕,仙乐隐隐传来,也驱不散这山中的死寂和冰寒。
沈凌夕乌黑的长发被雪水打湿,贴着冰冷的脸颊,上神法相初显,容色摄人,浑身镀着一层金光。
可他身上、脸上到处都是鲜血。
临渊水榭上空的滚滚劫云没有完全散开,裴青野看见这幅场景,心跳险些骤停:“你……您受伤了吗?”
沈凌夕缓缓抬起头来,见来人是他,便摇摇头。
是了,古籍记载上神血是金红的,从今往后,沈凌夕的血都不再是鲜红色了。
裴青野嘴唇微微打抖,他竭力稳住声线,假装随意地问道:“盟主呢。”
旭日从云彩中探出,照在经年的积雪上,折射出七彩耀眼的光芒。
裴青野将声音放得很轻,生怕吓到这位苍白到几乎透明的年轻上神。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裴青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沈凌夕才失神地喃喃道:“师叔,这世间唯有太阳和人心不可直视。”
或许因为神力还不稳定,就在他说话时,裴青野的神识被卷入了另一度空间,他看见一望无际的荒原碧心中,沈凌夕站在一道狰狞的裂痕边,怔怔望着远处。
滚烫的岩浆从不知名的虚无中翻滚咆哮而来,浓烟四起,道心大片地开始龟裂,几乎要将他卷入岩浆底,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眼看着岩浆铺天盖地地蔓延而来,裴青野忍不住大喊:“凌夕!”
然而年轻的上神却没有回头,他直面着岩浆,走向了未知的虚空。
须臾间,玄清上神归位于三十三重天,临渊水榭便只剩裴青野一人。
放眼望去,苍凉寂寥,消散的冰雪挟裹着腥锈气息,吹向遥远的天穹。
没有人知道,曾带领修真界走向巅峰、荫庇整个善道数千年的仙盟盟主道心损毁,死前以自身为刃,亲手割裂了徒弟的道心。
沈凌夕独守着道心的裂痕和沈琢的清誉,在神殿中枯坐了一万年。
临渊水榭终年冰雪覆盖的山巅,终究埋葬了这山间最后一丝师徒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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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野最近频繁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修逍遥道,自在逍遥,向来认为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把握住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可从心魔忘川灭世开始,裴青野终于意识到,世间的万物都像风一样捉不住——他改变不了过去,抓不住现在,无法面对未来。
这就是裴青野面临的困境,也是他在半神境界里待了许多年,始终无法突破的原因。
活了一万多年,这位逍遥散仙才算想明白一件事:其实有些事情并非被他看开,而是被他藏起来。
偶尔在梦中揭开看一眼,伤口依然鲜血淋漓。
裴青野被带回总部问话,不过因为他态度配合,审讯进展还算顺利。
仙盟担心的无非是某些仙修铤而走险,使用一些恶道的办法——这种介于善、恶之间的修炼方式,被统称为诡道。
诡道的危险在于不知什么时候触犯天怒,引发天谴,导致一发不可收拾。
最典型莫过于瀛洲玄宗门:表面是个仙修门派,背地里又结合了鬼修魔修的一些修炼方式,最后自己灭门就算了,还把一海之隔的江南都给牵扯进来。
仙盟很早以前就颁布了约束条例:仙修研究出任何一种新的术法,都必须经过仙盟认证才能使用,否则将被视为诡道异类。
身为盟主,沈琢算是知法犯法,但裴青野都已经位列仙班了,明显获得了天道的认可,客观上就不属于“诡道”,所以无论赵怀阳再怎么据理力争,严珂都拿“四百多年,早就过了追溯期”来和稀泥。
审了一整晚,光无意义的吵架就占用一半时间,裴青野听见这些争执只觉得可笑:
当时因为宗门变故,少年裴青野不再相信大道无情,道心一度也变得摇摇欲坠,沈琢为保住小舅子的神智和性命,强行为他改道,结果引来了天谴——这四百年间,半神的修为再无精进,就是被天谴“诛仙劫”给劈的。
筑基期弟子改道降下的天谴差点把一个半神劈没了,这代价令人咋舌。
放眼整个修真界,除了最强关系户裴青野,谁还有这种条件?
认证仙术究竟有多大的意义:总不能以后每个弟子道心出问题,都让沈琢去挨一遍天谴吧?
这些都是仙盟委员会该考虑的事情,他们细致地询问过细节后,又让裴青野做了一系列修为和道心考验,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废话,再给他几千年时间,裴青野还能修至化境。
之后,逍遥散仙就被放出来。
尽管如此,上仙界看他的眼神还是透出些许怪异,好像他是通过一些不知名的特殊途径才位列仙班似的。
裴青野对这种保护主义不屑一顾:要不是为了沈凌夕,鬼才待在你们仙盟的地盘。
刚起上神,他就看见远处步步生莲栈道上伫立着一抹清隽的身影。
沈凌夕怔怔地眺望着远方,一如当年裴青野看见刚飞升的玄清上神面对道心裂痕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逍遥散仙心里泛起密密麻麻如针扎般的疼。
他收敛心神,一摇扇子上前,笑道:“不去教你那祸害徒弟,怎么跑这儿来了?”
被孽徒“赶”出来的沈凌夕:“……”
裴青野见他一脸吃瘪的模样,不由得感到好笑:“第一次当师父都这样,管多了觉得自己啰嗦,管少了弟子尾巴都要翘上天去,更何况你面对的还不是别人。”
是恶道之主,地狱魔尊。
他安慰归安慰,沈凌夕发呆时心里愁的却是——怎么办,又快突破了。
魔尊要是宁死不从……自己总不能真的去合欢宗找炉鼎吧?
沈凌夕轻轻一叹。
裴青野见状也不打趣了,而是提出陪他在上仙界走走。
上仙界秩序井然,仙尊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维护着仙界法器的灵力供应,元婴宗师则负责将上仙界的旨意传达给下仙界或者其他仙山。
走着走着,沈凌夕忽然想起什么,说:“对了,师叔能不能帮我把聚魂棺借出来。”
聚魂棺是上古神器,本应归还墨宗,但因为钜子入狱,恭长老忙得焦头烂额,暂时还没办交接手续,目前由仙盟总部代管。
虽说神器是沈凌夕找到并交回仙盟的,但再想把神器借出来,复杂的手续就难办了:他毕竟没有职务,也没有正当的理由。
总不能说借给他徒弟玩玩吧?
裴青野并不问他借聚魂棺做什么,沉吟道:“要是前几天还好,现在我去借东西恐怕……”
“不过别担心,我跟薄欢说一声,他出面应该好办很多。”
薄宗主毕竟是雁来峰的峰主,仙盟委员会十二长老之一,有职务便利。
沈凌夕说行。
裴青野是个效率极高的散仙,心想上神轻易会不开口求自己,既然开口,肯定就是要紧的事,于是当即开启“复仇者联盟”的通讯灵阵,准备跟薄欢先透个风声。
一打开群就看到九百九十九条信息。
裴上仙:……
他不在的时候,其余几个人聊得这么开心吗?
然而裴青野翻了翻记录,全程就是薄欢和方源两个在聊。
裴青野心里直犯嘀咕:一个是焦虑秃头的医仙,另一个是四海八荒第一浪味仙,有什么共同话题?
再往后翻几页,裴青野目光猛地一顿,瞳孔地震。
被带走时都镇定自若的逍遥散仙,此时此刻脸色越来越难看。
沈凌夕不明就里:“怎么了?”
裴青野机械似地抬头,目光呆滞地看向沈凌夕:“薄欢去找慕长渊了。”
冤种师兄
莺时峰四季如春, 长出了许多巨型的奇花异草,每当山风吹拂,绯红的巨型花瓣就碰瓷般到处乱飞, 像慕长渊这样不会仙术的怨种, 被砸到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从远处看,青阳山的悬空栈道终年处在仙云缭绕之中, 在阳光的照射下如长虹贯日, 穿越天际。
魔尊百无聊赖地待在别院, 有些后悔把上神赶走——也没干什么, 不过就是变成猫躲到床底下不出来罢了。
但上神没钻到床底找他,过了一会儿就去青阳峰借聚魂棺了。
自“作”自受的魔尊一口血哽在喉头,十分憋屈:“喵……!”
沈凌夕, 有本事你以后跟聚魂棺过,别来找本座!
小黑猫气得喵喵叫,然而山中别院空荡荡的,卖萌也无人欣赏,慕长渊在床底下趴得无趣,只能自己爬出来,化回人形。
屋子里都是医书,慕长渊一看就烦,他惆怅地望着窗外良辰美景。
万物有灵, 院子里的奇花异草发现窗边有一位怅惘的病美人,在风中摇曳了两下, 随后抽出嫩绿的藤条来, 缓慢而蜿蜒地爬进屋院。
别院建在深山里, 方源只有在清修或者钻研医术才会过来。他是医宗之首,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 个人修行早就耽误了,所以大部分时间这里都是空置的。
藤蔓窸窸窣窣爬上窗柩,在红砖墙壁上延伸出青翠枝芽,不断扩张自己的“地盘”,最终出现在慕长渊眼前。
魔尊语气不善:“干嘛。”
连株草都来欺负本座。
青藤妖妖娆娆地在他面前扭了扭枝蔓,探出一道嫩芽,随后在魔尊面前绽放出一朵纯洁的小白花。
慕长渊面无表情地盯着花,道:“比本座差远了。”
也不知道花是不是听懂他的话,自惭形秽地枯萎了,藤蔓默默收回枝芽,藏进土里。
慕长渊欺负完花花草草,又开始想:沈凌夕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啊……
仙门之地除了吃瓜就只剩下修炼一件事可做,魔尊寻思来寻思去,决定找他的朋友聊天——这个决定做得比较秃然,不虚和尚点开通讯灵符时,嘴角的油还没擦干净。
魔尊真怀疑这和尚是饿死鬼投胎:“你是专门来仙盟改善伙食的吗?”
佛子满脸正经:“阿弥陀佛,看破不说破,朋友还能做。”等他擦掉嘴角的油渍,又道:“善信不也是来山里求姻缘的吗。”
魔尊:……
禅宗虽然是外客,但消息灵通程度远超慕长渊想象,不虚不仅知道三毒,连慕长渊和剑宗弟子起争执的事都听说了。
佛子:“善信该不会是一时逞口舌之快,现在躲在山里揪头发吧。”
慕长渊冷哼:“我在山外就听说秃驴爱管闲事,果然名不虚传。”
佛子笑眯眯道:“此言差矣,禅宗与仙盟世代交好,‘三毒’之名又源于禅宗,说明贫僧与它有缘。”
佛修因果,禅宗修士能从因看果,从果追因,知晓前后数千年之事,和尚说话虚虚实实,某一瞬间,慕长渊心里掠过一个不现实的想法:佛子该不会知道三毒藏在哪里吧?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否决了。
三毒能待在魔尊身边,其自身能力是受到慕长渊肯定的。
恶道有恶道的交流方式,慕长渊创建了一套鬼界专用的加密交流体系,直到魔尊身死,仙盟也没能破译成功,更遑论天元廿四年了。
他当着沈凌夕的面吹笛,对方都没察觉出异样。
魔尊传达的意思明确:且退再议。
三毒听明白了,第一时间退走,才没和上仙撞在一起。
魔尊暂时不愿和仙盟正面起冲突,原因很简单,一方面还没捞出钜子,太早翻脸,前面的忍让就全白费了;另一方面,神魔正处于蜜月期,魔尊不希望被打扰,亲弟弟或旧下属都不行。
不过这些都没必要跟佛子解释。
和尚不念经又不打坐,待在不周山实属委屈佛子了,刚好慕长渊情况差不多,同病相怜的俩人互相插科打诨几句,佛子移动了一下位置,慕长渊眼尖地看见他的山洞里有样东西——“等等,转回去,这玩意儿怎么在你这里?!”
山洞并不宽敞,慕长渊坐进去都嫌拥挤,不想再去第二次,但刚才佛子挪动了一下,灵符投射的影像中出现了一个灰黑色雕咒文的石头角。
那上面的咒文,慕长渊亲手摸过,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聚魂棺。
聚魂棺被佛子借走,沈凌夕显然要白跑一趟了,不过想到他应该很快会回来,慕长渊又变得雀跃起来。
佛子之所以来不周山,一是为改善伙食,二则是为了找机会研究上古神器聚魂棺。
数月前,玄宗门少主在云城招邪炼阴傀,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邪祟被慕长渊凝结成龙纹金丹,聚魂棺则被沈凌夕没收交回给仙盟总部。
转眼间物是人非,玄宗门乃至整座瀛洲岛都毁于一旦,慕长渊和沈凌夕则发展出了三界最危险的一段关系。
慕长渊好奇道:“佛子想研究这棺材招邪的原理?”
万物有灵,聚魂棺听见“棺材”两个字,不满地嗡嗡作响。
神器就是神器,傲娇得很。
佛子摇头:“非也,聚魂棺乃是墨宗上神吴寮铸造的上古神器,是果,贫僧看见神器时所想的,是因。”
慕长渊笑道:“那佛子看到了什么因。”
佛子正要开口说什么,见对方一脸高深莫测,顿时奇道:“善信又知道了?”
和尚从不问慕长渊的来历,在他眼里,相遇即是有缘。
慕长渊用魂元扯了扯缚魂锁,上古神器发出“哐啷哐啷”声响,通讯灵符的另一端,聚魂棺听见后也发出了“嗡嗡”的共鸣。
它们仿佛隔着通讯灵符,向对方吐槽自己的遭遇。
慕长渊说:“十大上古神器中有四件是墨宗上神铸造的,四件全都与魔修的魂元有关,仙界普遍观点认为这些是驱邪镇恶的法宝,佛子已经见了其中两件,难道没别的想法?”
有,所以才跟来了不周山。
但凡器修都有一个习惯——法器仅此一件,从不批量铸造。
他们才不像符宗,恨不得提前画几千张放在身上有备无患。
自云城一别后,佛子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既然是失传的上古神器,肯定是不好找的,短时间内两件神器现世,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
然而无论是缚魂锁还是聚魂棺,作为神器,似乎都过于“温和”了。
这两件神器真的是用来驱邪镇恶的吗?
佛子百思不得其解,双手合十,笑容可掬道:“愿闻其详。”
慕长渊也不拐弯抹角,道:“墨宗上神想要复原一只魂元,通过聚魂、锁魂的方式,先将散落的魂元收集回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剩下两件神器,一件能给魂元浇筑载体,还有一件应该和灵肉融合相关。”
“四件上古神器同时失传,聚魂棺、缚魂锁陆续找到,剩下两件应该在被复原的对象身上。”
魔尊用猜测的语气在说这件事,但其实“墨宗神器”的真实作用在几千年后已经遭到了证实。
包括缚魂锁和聚魂棺的下落,后世也是知道的。
不过为了混淆视听,慕长渊还是做了些许隐瞒——第三件神器是一副肉身载体,而第四件“融灵丹”则是高仿的仙修金丹,能凝结气海灵力。
墨宗上神创造出一个集魔修魂元与仙修金丹于一身的“东西”,随后归隐于三十三重天外,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魔尊之所以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帮慕井重塑肉身时查到了相关记载,可惜对于器修铸成肉身载体一事,由于没有详细的方法,慕长渊也很难复刻。
魔尊尝试过好几种类似的办法,最终都失败了。
也就是说,从沈凌夕将缚魂锁钉入他体内起,慕长渊就知道这东西的用处,那晚不过吓唬吓唬沈凌夕,也确实有几分虚张声势在里边。
佛子听完他的“猜测”,念了一声佛号,似乎又陷入某种思绪之中。
慕长渊不是白白交换这些信息的,他径直了当道:“无论善道恶道,身死道消归于天地,道心崩塌也可以做同样理解,聚魂棺能聚魂元,若是请符宗和器宗联手,或许能想办法聚拢神识,我不确定能不能重建道心,但你们有大量的‘试验品’,死马当作活马医,但如果治疗及时,或许能先保住意识,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
佛子赞叹:“善哉,善哉。”
慕长渊道:“此事还要麻烦佛子牵头。”
佛子一愣,惊讶道:“为何?”
慕长渊:“因为我懒得再跟沈凌夕说一遍了。”
佛子:“……善信家里果然是放高利贷的。”
其实慕长渊少说一点:他并不希望上神去掺和这些事。
保住神志、变成一个不能修炼的凡人,对于神魔来说实属下下之策,基本没有考虑的必要。慕长渊把裴青野抖出去,就是逼着仙盟出面想办法研究重塑道心的事。
可即便如此,魔尊依然不太相信这帮仙修。
仙修太平日子过久了,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痛的。
佛子哼哼唧唧的,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
和尚光想听故事不想干活,毕竟这破事谁揽谁倒霉。
好在慕长渊手里有的是筹码:“听说无妄禅师最近在找醒梦铃?”
佛子闻言眼前一亮。
不虚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却被他师兄半哄半胁迫地逼上了不周仙山,大肉虽然管饱,吃多了也腻。
偏偏佛子在先师临终前亲口答应,只要别将禅宗宗主之位传给自己,不管传给哪个冤种,往后禅宗有难,他绝不会袖手旁观。
最终,无妄师兄成了天选冤种。
口业已经造下了,瀛洲之祸一出,无妄就想方设法把不虚给逮回来。
佛子若能找到醒梦铃,就算有个交代,也好早日脱离这大鱼大肉的苦海。
他内心随便挣扎了一下,就决定把联络器宗符宗的艰巨任务也扔给冤种师兄,再用从慕长渊这里套到的醒梦铃的消息做交换。
小算盘响得魔尊都快听见了。
佛子笑得像一只刚偷吃完的狐狸:“阿弥陀佛,好朋友一言为定。”
慕长渊也笑道:“有劳佛子……”的冤种师兄了。
这边魔尊心满意足地把苦活累活脏活全都派出去,高高兴兴地等沈凌夕空手而归时,就听见了高空的呼啸风声。
慕长渊心情大好,甚至还探头张望了一眼。
不张望倒没事,一张望可了不得——院子外阳光明媚,仙花盛放,仙云缭绕。
紧接着,魔尊就和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对上了视线。
薄欢白袍逶迤,长发垂地,盘腿坐在白虎上,清清冷冷地望着他。
强取豪夺
薄欢一直怀疑裴青野瞒着自己某些事, 却又不便直接找沈凌夕试探,因为他没有证据——总不能说是凭双性人的直觉吧?
套不出裴青野的话,薄欢只能把注意力放在灭世的罪魁祸首身上。
由于生存环境极端, 恶道修士恴寿命普遍比仙修短得多, 通常只有一千年左右。
慕长渊进入大阿修罗时期后,仙盟已经拿他没办法, 只能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他自己死, 结果人家摇身一变, 成为数万年来的第一位天道魔尊。
于是仙修又开始提心吊胆地盼着魔尊身殒道消, 熬过一载又一载,总算熬到慕长渊命数的尽头,仙界刚刚开完庆宴不到一年时间, 心魔忘川横空出世。
心魔归来掀起了三界最强的一场血雨腥风。
薄欢恨慕长渊吗?
恨的。
他惧怕恶道之主吗?
也怕的。
但相比灭世的那一位,凡人慕长渊更接近他熟知的天道魔尊——喜欢作死,但又一直不死。
这多少让薄宗主生出一点渺茫的希望,希望能解决灭世的根源。
但薄欢的经历决定了他是一位多疑的上仙,西域圣子见过人最纯洁最虔诚的一面,也见过他们最伪善的一面。
他曾毁于欲望,又从欲望中重生。
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裴青野。
逍遥散仙和刑罚尊者都不在,方院长恰好是一位焦虑的医仙, 凡事只会往坏处想。
听说慕长渊战退魇魔三毒,又爆出裴青野改道修炼一事, 三言两语就让逍遥散仙给自己做挡箭牌。
薄宗主越想越不对劲: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慕长渊身上的疑点可不仅仅是天生魂元体和那一身不知从哪采补来的仙缘灵力。
他愈发觉得, 慕长渊应该不是原装的。
但他依然没有证据。
于是薄欢决定亲自验证。
大不了身死道消,揭开魔尊的伪装, 也算给其他战友提个醒:凌夕与魔头朝夕相处,他们几个不能再这么自我麻痹下去。
更何况只要不是心魔忘川,薄欢都有信心能走对方手下逃脱。
薄宗主不是送死的莽夫,事实上,多情道也是欲道,其他仙修多少都讲究“君子”、“克制”以及老生常谈的“伦理纲常”,合欢宗的弟子却不这样:他们纵欲,并从满足欲望的过程中锤炼道心,他们还擅长引诱,收集不同的美好体验。
除非动了真情,否则合欢宗弟子很少有道心动摇的,因为他们最常直面人心中最不堪的欲念。
修真界流行结道侣,恶道也一样。因为在鬼界单打独斗实在危险,道侣不一定靠谱,但有道侣契的约束,真正反目成仇的也不多,还没有无情道杀妻证道概率大。
不过恶道还是有恶道特色的——他们出轨率非常高。
据不完全统计,百分之九十七的恶道修士曾出过轨或正在出轨,剩下百分之三母胎单身。
交换伴侣和多人运动是鬼界最流行的牛头人行为,但一些魔修专门通过这种方式,在意乱情迷时将对方撕开吞噬掉,被称作“斗牛士”。
斗牛士的出现,让鬼与鬼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
说起来,这些还是魔尊准备建设文明鬼界时做的统计,慕长渊觉得鬼界环境不太适合恶道发展,打算建立一个基本秩序。
薄欢思及往事,只觉得物非人也非,心中悲凉。
他来之前专门研究了慕长渊的凡人经历、修炼历程,以及成为魔尊后的种种表现,得出一个结论——魔尊劣迹种种,唯独没什么绯闻,一是因为弟弟是个万年毒唯,吃掉了所有想接近他哥的妖艳贱货;二是因为慕长渊眼光颇高。
男女欢爱中,色相是最肤浅却也是最直白的欲念起源。
魔修和鬼修不是没有妖娆动人的,妖修也有像青丘狐狸这类美艳绝伦的品种,对这些修士来说,倘若能傍上恶道之主,得尊上指点几句,对往后的修行受益无穷。
但慕长渊能被称作三界第一绝色,俗物当然难入他的眼。
也就是说即便夺魄邪帝不出手,魔尊也不会随便和人家处对象,被兄控吃掉的妖艳贱货都是绝世大冤种。
色相这条路行不通,那就看气质了。
薄欢便是从这里找到的突破点。
魔修鬼修和妖修气质轻浮,配合着美貌,第一眼望过去就容易让人想起情爱方面的事。
轻裘缓带的仙修则完全不同。
君子如兰,有人温和含蓄,有人刚直张扬,但无论哪一种,仙修端的都是无边的风月和雅致。倘若在冰清玉洁里加一些悲悯,便是最容易让慕长渊这种人动心的了——
薄欢料定以魔尊的恶劣和叛逆,必然琢磨着如何攀折高岭之花,将对方从云端拉入地狱血海,看着铮然孤峭的傲骨和不染纤尘的灵魂被一点点弄脏。
不得不说,合欢宗主对性|癖的理解超出当今时代一万年。
慕长渊看清坐在白虎上的人时,确实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一吨重的白虎宝宝背上铺着花纹繁复的波斯羊毛毯,牡丹看见慕长渊后先是害怕地呜了两声,似乎被什么安抚了一下,便没有再吭声,而是用一双猩红的眼睛幽怨地将他望着。
薄欢一改平日里的奇装异服,双盘莲花坐在毯上,白袍层层叠叠如莲花花瓣逶迤在周身,长发及膝,面容是不施脂粉的素冷。
论容貌,他比不上三界第一绝色的魔尊,但薄欢本就是西域百姓供奉的圣子,此番算是重操旧业,一点儿也不违和,甚至因为他通天境的修为,那双一金一蓝的鸳鸯眼都透出一种通透而清冷的慈悲。
然而真正让慕长渊愣住的,却是那一对南红珠耳坠。
弟子大选没用上的装饰,薄欢故意戴着来试探慕长渊的。
说实话,薄欢还挺喜欢这副耳环。
巧的是,慕长渊也挺喜欢。
虽然以南红珠替代了珍稀的红翡,但样式魔尊绝不会认错——
每次神魔交锋,无色真火和地狱凤凰火交织,连空间都被焚毁扭曲。
两把兵器死死抵住,耳坠投下的阴影刚好落在白玉般的颈侧,沈凌夕肤色白得几近半透明,离得近时甚至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魔尊动不动被那一对摇摇晃晃小东西分散注意力,棋差一招。
凡间的红翡产量确实低,但成为天道上神,就可以从无到有幻化出万物,哪怕斗转星移、移山填海都只在一念之间。
当年慕长渊总想把那对碍事的耳坠用刀挑下来,可如今沈凌夕不入天道了,他又惦记起把象征上神法相的耳坠给他戴回去。
——爱情不仅能使人盲目,还能使恶道之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慕长渊神色复杂。
薄欢见对方眼底掠过掩饰不住的诧异之情,心里“咯噔”一下,旋即就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
但这还不能说明什么,谁知道美人震惊是因为认出耳坠,还是因为一位陌生的峰主突然登门造访呢?
云舒云卷中,薄宗主已经赤足踏上了别院的青草地。他刚一动,脚踝的银铃就发出一串清脆声响。
合欢宗主喜欢以少男少女的形象示人,面容透着一种稚嫩青涩的诱惑。
他从白虎背上下来时,不经意地露出修长纤细小腿,白皙的脚背绷直,圆润晶莹的脚趾头透着一层薄粉色,没入草地时,青草亲吻着玉足,少年似乎不是很喜欢这种触感,轻轻蹙了一下眉,紧接着繁复的白袍落下,这才遮住这一点隐秘的春光。
薄欢冷冷注视着倚在窗边的人,连嗓音都和平日里的慵懒喑哑不一样,而是如清泉落玉般泠泠清脆:“你在想什么。”
他好像什么都没做,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和细节都充满暗示。
慕长渊说:“反对虐待动物,拒绝动物表演。”
白虎牡丹似乎听懂了,眼泪汪汪地将他瞅着。
薄欢:………
这人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巧的是慕长渊真的有病。
他病恹恹地望着圣子打扮的薄欢,知道对方无事不登三宝殿,但又懒得应付,心想沈凌夕怎么还不回来。
再不回来你的旧下属就要给你戴绿帽了。
不过慕长渊没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该有的礼数不能少,否则薄欢很快就抓到他的把柄:“宗主来得不巧,师尊去青阳峰找裴上仙了,待会儿就回来。”
“待会儿才回来”和“待会儿就回来”这中间的微妙差异不言而喻。
薄欢正往屋子方向走,听见他的话,脚步顿了顿。
刚才还信心满满的薄宗主,再次开始自我怀疑——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这是原装慕长渊?
可转念一想,魔尊虚虚实实的本事炉火纯青,自己就这么相信他未免太草率了。
薄欢问道:“弟子大会见过,你还记得我吗。”
“弟子记得。”σw.zλ.
想不记得也难,一群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上仙里边,薄欢身穿高开衩旗袍,脚踩能戳死人的高跟鞋——哪怕放在穿衣自由的一万年后,慕长渊都能过目不忘。
薄欢终于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道:“那你觉得我今天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魔尊重新打量了他两眼,迟疑道:“薄宗主这一身怀旧的装扮……是对仙盟有什么不满吗?”
言下之意是你想在不周山跳极乐舞然后被逐出仙门?
薄欢又一次被他噎住。
薄宗主皮笑肉不笑:“这么牙尖嘴利,看来你师尊平日是管不住你的。”
慕长渊也不傻,知道对方冲自己来,便顺着他的话笑道:“师尊管不住,所以薄宗主来代行管教之职了?”
这话其实并没有挑逗的意思,但那双桃花眼配着眼角鲜艳的泪痣,一笑起来就眸光潋滟,再普通的话也变成调情了。
从第一声银铃声响起时,薄欢就启动了合欢媚术,他本就是天绝炉鼎,从声音到眼神,甚至体香都是世间最浓烈的催|情|药,这会儿慕长渊调情也算正中他下怀。
薄欢见对方中招,也懒得再装圣子了,露出了风情万种的笑容,说:“难得你拜了个无情道的师尊,倒还知情识趣。”
不像裴青野,简直不是个男人。
无辜的逍遥散仙莫名被战友拉踩了一把,在半空中打了个喷嚏。
慕长渊从沈凌夕那里得知,薄欢曾经计划以媚术将自己留在不周山,然而魔尊这种等级的魂元不受媚术影响,他也不知道薄宗主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这一点。
倒是慕长渊就在这短短几步的距离里,就让薄欢中了瞳术。
——他还没开始修魔,干不了什么大奸大恶的事,无非是让薄欢更加坚信内心所想,以为慕长渊被自己举世无双的媚术迷惑罢了。
果然,薄欢深信不疑。
毕竟薄宗主是通天境的上仙,眼前的病美人是个毫无魔气的凡人,充其量身上采了点灵气,也耗得差不多了。
合欢宗主的身形眨眼间就消失在原地。
魔尊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向床板,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撞移了位置,他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
“……”魔尊发出无声的谩骂,脸颊边忽然一凉。
要说慕长渊一点不在意自己这张祸国殃民的脸那肯定是假的,他第一反应是刀子,然而定睛一看,才发现是鞭子,冰寒凉意正是蛇鳞鞭上的鳞片擦过脸颊所带来的。
慕长渊听过这鞭子的威名,据说被抽一下就欲仙|欲死,他虽然不怕媚术,可这副没修炼过的凡胎肉身经不得抽。
——万一抽死了怎么办?
薄欢似乎能读懂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地用鞭身摩挲着他的脸颊。
“真娇气,”薄宗主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这张脸,忍不住赞叹:“这就是凡人吗,本宗主已经好多年不和凡人玩了。”
这话多少是有点变态了,不一会儿慕长渊的脸颊就被粗糙的蛇鳞蹭红。
慕长渊心想,当初不如直接来恶道,待在仙盟可真委屈了你这么个人才。
但他面上却像一只惊慌的白兔般,天真无邪支支吾吾:“薄宗主……?”
遍布紫色蛇鳞的极乐鞭缓缓擦过美人眼角的泪痣,然后停顿在那里,薄欢冷笑道:“尊上把他们当傻子也就算了,你现在什么境界,也敢在我面前使用瞳术?”
被他毫不留情地揭穿,慕长渊收起刚才那副羸弱不堪的模样,漂亮锋利的眉梢一挑,眼底毫无惊讶之情:“哎呀,被发现了,”
说罢魂元骤然现身,在薄欢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这朵菟丝花。
魔尊苍白的薄唇一勾,漫不经心道:“那宗主不如猜猜看,本座打不打算杀人灭口呢。”
薄欢握鞭的纤细手指蜷缩起来。
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试探的,可好不容易从末日活下来,又有谁真的甘心这么死去呢?
薄欢喉结一动,他垂头时,那对耳坠刚好也在颈侧摇摇晃晃。
慕长渊在虚张声势方面一向有天分,魔尊眼睛眨也不眨,露出一个冷酷的笑容,道:“看不出来薄宗主对仙盟情深义重,觉得能拉你入伙恶道,是本座想得太简单了。”
薄欢喉头发涩,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潜伏在上神身边做什么?想在他飞升之前杀了他?”
魂元狴犴猝然当头一压,薄欢被压得被迫俯身,额间细密的冷汗清晰可见。
他早就听说慕长渊天生魂元体,但对上暴躁的狴犴时依旧喘不过气来。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全身力气都在瞬间被抽走,灌回的都是刺骨而酸楚的冷风。
时间漫长得好像没有尽头,魔尊近距离仔细端详着那对耳坠,末了,才在他耳畔轻声道:“本座弱受要对他动手,还轮不到你先察觉。”
薄欢抓着鞭柄的手指骨节青白。
“本座在这里等着你,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玄清上神要逆转时空——本座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他提起灭世,恐怖的景象顿时浮现在脑海之中,薄宗主瞳孔骤然扩大!
他什么都不顾,通天境的灵力骤然暴涨,猛地推开慕长渊。
屋里的摆设被灵力掀得四分五裂,医书碎片漫天飞舞,魔尊可怜的凡胎肉身再次遭到暴击,胸口一阵血气翻涌,喉头涌上一股热意。
与此同时,狴犴轰然而出,把欲逃走的薄欢重新抓回来!
屋内施展不开,慕长渊还没打算闹得仙盟人尽皆知,狴犴一爪子扑下没抓到人,却撕破了薄欢碍事的白袍——这一撕整个后背都露出来,要不是上仙的护体灵力挡了一下,薄欢恐怕脊椎都要被狴犴拍碎!
薄欢回身就是一鞭子,直接抽向慕长渊的脖颈,这要是抽中,慕长渊估计也得当场头身分离,千钧一发之际,缚魂锁“哐啷哐啷”蹿出来挡了一下。
缚魂锁缠着鞭子破墙而出,半座别院轰然倒塌。
幸好仙修建筑物质量过硬,还有阵符加持,否则慕长渊就要被活埋了。
“好好说话,”慕长渊捂着剧痛的胸口,另一手按在床上,试图坐起身,“别老想着欲仙|欲死的事,你要是想玩,本座找人陪你玩。”
薄欢抱着褴褛不堪的白袍,妖娆嗔笑道:“男人啊,嘴上说着不要,脱起衣服来倒是干净利落。”
话音刚落,淬冰般的声音冷冷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残垣断壁中的俩人脸色同时剧变,薄欢飞身而退,魔尊则迅速低头看了眼凌乱的外裳,悄悄把松散的襟口拢好,这才强装镇定抬起眼皮往院外瞟去。
沈凌夕就站在院门外,一袭白衣胜雪,清清冷冷。
这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慕长渊心想,冷硬、决绝,绝不是如菟丝花般柔弱的西域圣子可以相比的。
慕长渊简直佩服自己,这种时候还能拉踩一把薄宗主。
裴青野与沈凌夕一起赶过来,见此场景惊异之余,忍不住朝着狼狈的薄宗主露出一个“我敬你是条汉子”的表情。
薄宗主脑袋一扭,理都不理他。
逍遥散仙莫名碰了一鼻子灰,又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这位祖宗了。
慕长渊迅速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咳着血弱弱道:“师尊……”
薄欢欺负本座!!
别院塌了一大半,满地狼藉,整个就一大写的强取豪夺,至于谁夺谁其实不好说——慕长渊半坐在床上,衣衫凌乱,脸颊上的红痕格外明显。
但是薄欢更狼狈,几乎衣不蔽体。
慕长渊人在屋中坐,宗主天上来,他信心满满地觉得自己无罪,甚至还悄悄松了一口气:幸好鞭子没抽到身上,否则今天这事可不容易善了。
但下一刻,魔尊刚松出的气又吸了回去。
——原本晴空万里的莺时峰上空,忽然间乌云密布。山风骤然停止,以别院为中心,周围空气一寸寸冻结,仿佛虚空中的物质都被寒冰灵力冻住,结出如剑锋一般的晶体。
附近的奇花异草都被冻得僵直,稍有一丝灵力波动就发出不堪重负的折断声。
薄欢惊讶地看着天际风云变幻——劫云盘旋成漩涡,蕴含磅礴能量的绯红雷电犹如恶龙在云翳中翻腾。
“这是……要突破了?”
薄宗悔不当初:早知道沈凌夕随时都可能突破,自己就不该在这时候惹他心情不好。
玄清上身心性显然是非常稳固的,虽是杀神,三界从来没谁见过他生气的模样。
又或许见过的都重新投胎去了。
薄欢打了个冷颤。
漩涡状的劫云掀起狂风,将莺时峰的繁花吹得七零八落,沈凌夕伫立于风暴中心,白袍如莲花绽放般被猛烈的风吹起。
巨龙刚朝渡劫者露出闪着寒光的獠牙,亿万雷霆若隐若现,弯钩般的利爪刚从苍穹往下探——
沈凌夕头也不抬道:“滚。”
劫云:……
上仙:………
魔尊:…………
三个人和一朵云不约而同地傻眼:哦豁,上神生气了。
予索予求
每当有元婴宗师突破飞升, 都会在仙界引起一阵轰动。
沈凌夕曾几次招来突破境界的预兆劫云,即将位列仙班的事早就传遍了不周山。
毕竟他成为元婴宗师也才两个月,这种修炼天赋除了恐怖如斯外, 菜苗们实在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了。
就连上仙界的诸位仙尊都感到震撼……甚至威胁。
虽说上仙界不卷, 但倘若自己的境界停滞了几百上千年,被一个后生晚辈轻轻松松赶超过去, 肯定是一件不那么高兴的事。
偏偏还要被迫营业, 把神仙应有的气度摆出来, 假装毫不在意。
然而事情这么简单就完了吗?
当然没有。
从前沈凌夕修炼一路突破, 仙门百家的宗主们训诫自家菜苗时都是这么说的:“你看看临渊水榭的沈凌夕,年纪比你小那么多,人家已经金丹期了……”
但菜苗们也不傻啊, 等到沈凌夕进入上仙界,可以预见画风即将变成:“师尊您看看临渊水榭的沈仙尊,人家都通天境了,您怎么还在逍遥境原地踏步……”
不信抬头看,苍天绕过谁。
尽管弟子不明说,但菜苗那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目光早就出卖了单纯直白的内心。
上仙完全没压力吗?
不可能!
这种压力还会勾起某些不美好的记忆——头一次认识到自己修炼天赋的上限时,谁都难以接受,全凭漫长的岁月加上温和的修炼环境,才让他们心态达到一种摆烂的平衡。
但每一位修炼天才都是来打破这种平衡的。
沈凌夕就是最突出的一位。
像裴青野和薄欢这种从万年后穿回来的上仙根本不受影响, 也有仙尊看见劫云,听见弟子汇报, 表面云淡风轻说“知道了”, 实际上转身就修炼去了。
不过万物的本质是吃瓜。
更多的上仙都是准备好份子钱直奔现场。
位列仙班是件大事, 凡渡劫无非三种情况:成功的话三十三重天会降下七彩霞光,是仙界奇景之一。
失败身殒的, 那么喜事变丧事,大伙儿集资给他收尸。
最最倒霉的莫过于当场堕魔,那么围观的仙修就要清理门户了——吃瓜有风险,一不小心也可能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不周山对沈凌夕位列仙班的事还是很有信心的,虽有传闻说他走了诡道的路子,突破速度才能这么变态,但没有被证实的传闻大多数人只是听听就算了,毕竟嫉妒天枢仙君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漫山遍野的奇花异草被狂风卷起,到处弥漫着花瓣、青草与泥土混合的香气。
仙修们赶到后,却只看见化作废墟的小木屋,寸寸碎裂的奇花异草,以及两位呆若木鸡的上仙。
围观群众从云层结界里伸长脖子往下看,渡劫的主角却不知所踪。
薄欢裹着裴青野的外衣瑟瑟发抖,柔软的发梢上结出雪白冰晶,哆哆嗦嗦道:“老裴啊,凌夕该不会一怒之下把他徒弟给杀了吧?”
“不会。”
薄宗主见状更是抖得像冬天树梢上的鹌鹑,嗔怪道:“……刚才看见那魔头欺负我你也不帮把手。”
通天境的上仙根本不畏惧严寒,裴青野瞥他一眼,淡定道:“吃亏是福,多吃几次亏你就不会这么自作主张了。”
薄欢见勾引不成,瞪了他一眼便站直了柔弱的身体,也不发抖了,而是恨恨地咬牙道:“别在这儿幸灾乐祸,我好歹试探出他是魔尊本尊,裴上仙,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裴青野:……
**
慕长渊猜测他们应该飞出了不周山境内。
沈凌夕一言不发,魔尊只能理解为上神在找地方埋他。
但魔尊觉得自己罪不至死。
恶道名声是不好,可做魔尊的又做错了什么呢?
他只不过撕了薄欢的衣服而已,谁知道堂堂一宗之主白袍下居然什么都没穿!
慕长渊是一个含蓄的中原魔,不太适应西域的开放程度。
薄欢也真是的,自己都提醒过沈凌夕很快就会回来了,还非要挑这个时间闹。
耳边呼呼作响,高空的风刮得脸生疼,魔尊没出息地抱紧了上神劲瘦的腰身,试图把脸埋进他怀里。
——本座今日能不能化险为夷,全靠这张祸国殃民的脸了。
结果就是落地后,慕长渊两只耳朵尖被风吹得红红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魔尊可怜兮兮地将上神瞅着。
周围群山环抱,他来时也没认路,依稀觉得好像很久没听见活物的声音了,山中没有兽鸣鸟叫,只有无边寂寥。
慕长渊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离开人间去了鬼界。
但鬼界是沸腾吵闹的,而且尸横遍野,上神常年待在清净天神殿中,就算想要置办不动产,也应该不会选择鬼界。
某一瞬间,慕长渊异想天开:沈凌夕该不会把他带到三十三重天上去了吧?
慕长渊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简陋小木屋里。
穷奢极欲的地狱魔尊已经习惯了天道上神的极简主义,只是有些好奇地打量周围:墙壁上怎么连窗户都没有。
慕长渊魂识一探,陡然惊觉这座“小木屋”竟然是用神识搭建起来的——沈凌夕把他困在自己的神识空间里了?!
上神喜欢的东西一只手就能数完:慕长渊算其中一份,小黑猫算另一份。
慕长渊心觉不妙,刚想变猫,这种招数用一次可以,用第二次就别想让沈凌夕上当了。
雪白的袖袍挟裹着寒风一振,沈凌夕以灵力迅速封住魔修化形的几个重要穴位。
毫无还手之力的魔尊:……
身体总是趋利避害的,慕长渊身上仙缘灵力在刚才的混战中消耗殆尽,这会儿又难受又有点心惊胆战,不知道上神待会儿会不会暴走,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把龙纹金丹吞了。
但魔尊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
上神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沈凌夕把他带到这儿后,似乎就恢复了平静。
但这种不堪一击的平静只存在于表面,就好像海面下的庞然大物才是冰山主体。
听到薄欢去找慕长渊麻烦,沈凌夕第一时间担心慕长渊会受伤,然而赶到混乱的现场后,上神才发现,他还怕别的——他怕慕长渊被别人抢走。
薄欢能花心思钻研魔尊的喜好,别人一样可以。
慕长渊是耐不住寂寞的,元婴修士的寿命走向终结后,他会不会喜欢别人?
一想到自己会被取代,沈凌夕内心难以平静。
魔尊悄悄在他道心里留了一缕没炼化的魂元,知道沈凌夕现在情况危险,好不容易安抚好的地狱岩浆再次激起惊涛骇浪。
霜雪消融,上神的衣袍被融化的雪打湿,紧贴着身体,他生气的时候根本顾不上这些。
慕长渊率先服软,把沈凌夕抱到床上,主动亲吻他冰凉的唇角:“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了。”
“薄欢那点媚术怎么可能迷惑本座,本座就是奇怪,他搞一出‘莞莞类卿’是误打误撞还是猜到我们的关系?总要问个清楚的。”
沈凌夕眸光微动,目光渐渐聚焦。
屋内除了一张床以外其他什么都没有,连光线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射来的,照得人晦暗不明。
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仿佛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上神看起来很温顺。
慕长渊一点点帮他捋顺被风吹乱的长发,温柔地哄他:“以后不为这种小事和你吵架了,你若真不想入天道,那就按照你的意思来,总之别气坏了自己,反正天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刚说完,原本趋于温和的气氛莫名又变冷了。
魔尊:“……”
本座又哪里说错了???
沈凌夕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问:“我死后你会喜欢别人吗?”
他说这话时,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平静得仿佛能接受任何答案。
慕长渊却被对方跳跃性的思维打个措手不及——本座错过了什么?怎么快进到移情别恋的剧本去了?
但魔尊尚未来得及打消这种荒诞无稽的念头,转眼间,沈凌夕又不想听答案了。
无情道修纤长的指尖一动,一道灵力就听话地把慕长渊五花大绑在床上!
“???”魔尊大惊:“沈凌夕!”
清脆裂帛声过后,慕长渊的衣裳被灵力割得七零八落,无情道冰凉的灵力贴在温热的肌肤上,瞬间激起一片不知所措的战栗。
慕长渊瞪大了那双桃花眼。
“没关系的,”沈凌夕收回归魂枪,俯身吻他,低声道:“现在是我的就行了。”
———看!天上飞过一只大鸟!———
上神一反从前的温顺,变得格外强势。
所有感知都被攫取,唯独接连处带来无尽渴||求,他紧紧缠着对方,如饮鸩止渴一般予取予求,毫不掩饰自己依赖眷恋,仿佛只有最直白的彼此占有,才能填补清净天神殿中万年的孤寂和清冷。
慕长渊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团火包围、绞紧、淹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沈凌夕沉重的呼吸陡然变成急促惊喘,在慕长渊的拥紧之下,磅礴的灵力从金丹流转而散,仿佛受到无形牵引,欢快地去寻找它们的新主人。
上神吐息火热,不知是不是难以承受,他似乎说了句什么,魔尊没听清,以为他骂自己。
但沈凌夕是在唤他名字,一声一声,刻入骨髓,好像除此之外再也没别的重要的事了。
善道与恶道,爱慕与嫉妒,此刻都被远远抛在尘世间。
他们放纵地占据彼此,直到俩人都体力透支,同时坠入甜美的黑沉之中。
饮鸩止渴
小黑屋中看不到日升月落, 也感受不到时间流逝。
慕长渊是热醒的。
他眼睛没睁开,就迷迷糊糊地亲着怀里的人,耳鬓厮磨间, 手顺着腰窝一节节摸上他背后的脊柱骨, 摸到突起的蝴蝶骨时,才忽然发觉怀里的人体温高得不正常。
慕长渊一下子就醒了:“沈凌夕?”
耳边传来微弱的呻|吟, 又哑又热。
魔尊看见眉头紧皱的上神, 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凌夕?”
他又唤了两声, 沈凌夕依然昏昏沉沉, 没有要醒的意思。
沈凌夕手指紧紧攥着被子,冷玉般的脸颊通红,不是暗香浮动的暧||昧绯红, 而是一种病态的潮红,嘴唇因干涸而泛着一层白。
慕长渊吓一跳,转而回想起自己被掳走前发生的事:薄欢那个坑货对他使用媚术,被沈凌夕撞见,上神大发雷霆,带走慕长渊并对弱小无助又可怜的魔尊实行了切片式“强取豪夺”。
这是善道神尊的大获全胜,是恶道之主想多来几次(?)的耻辱。
最终,在魔尊的安抚下,上神总算平复下来, 修为境界也逐渐稳定,气海退回到安全线以内, 不再随随便便招来飞升劫云。
情潮过后慕长渊本以为能松一口气, 却突然发现, 沈凌夕道心的情况并没有好转。
沈凌夕道心有异,备受煎熬, 就算慕长渊用采补之体帮他限制飞升速度,也绝不是长久之计——天道大乘修士总不能躲起来过日子吧?
但慕长渊转念一想,沈凌夕在三十三重天的那一万年清净,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魔尊仔细回忆后,想起来在情|事的后半段那会儿,沈凌夕神志就不是很清楚了,但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迎合,饮鸩止渴般主动索求。
沈凌夕近来频繁被采补,对自身的仙缘灵根肯定有损伤,否则最初薄欢就不会自告奋勇了——薄宗主是通天境水平,又是天绝炉鼎,多采几次也不会出岔子。
即便合欢宗在中原建立数百年,名门正宗里对“炉鼎”依然有很大的争议。
但沈凌夕如今这种情况,简直与用虎狼之药吊着命无甚区别。
被窝里的慕长渊刚一动,沈凌夕似有所察觉,嘴里呢喃着什么,难受地往他怀里钻。
“慕川。”
“嗯?”
“……别走……”
慕长渊在他脑袋上揉出满头支棱的呆毛,啼笑皆非:“别以为本座什么都不知道,你把本座带到善法堂天困住,本座只要出了这道门就会被天谴天雷追着劈,还能走到哪儿去?”顿了顿,又好气又好笑道:“沈凌夕,这可是三十三重天的第一重天,你是故意把本座带回娘家的吧?”
沈凌夕怂怂地不说话。
仙修不常生病,病了就不是小事。慕长渊叹了一口气,爬起身披上了沈凌夕的中衣,然后又翻了翻他的乾坤袋。
上神领地意识很强,连乾坤袋也认主,好在慕长渊的仙缘灵气全部来自他,这种仙门小法器不像归魂枪那么“聪明”,区分不出二者之间的区别。
不一会儿,魔尊果然找到水和食物以及一些丹药——元婴期早就辟谷,准备这些还能为了谁?
他回到床边抱起沈凌夕,看见满床凌乱的布料碎片,深吸一口气,然后假装没看见似的,让沈凌夕靠在自己肩头,一手圈环住瘦削肩膀,另一手喂他喝了两口泉水。
沈凌夕有些脱水,他像渴了许久似的,沁凉泉水刚一沾到嘴唇,就仰起脖颈大口大口喝起来。
吞咽时喉结跟着滚动,因为喝得太急,来不及咽下的水便从唇角溢出,顺着吻痕斑驳的锁骨和胸膛往下淌,直到洇入被褥,形成一片片洇湿的深色。
看得魔尊大人一阵脸热。
沈凌夕鲜少展露依赖,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好像无论砒|霜蜜糖,慕长渊给他什么他都照单全收。
慕长渊不得不稍微控着点水量,免得呛着他,一边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沈凌夕喝了水,昏昏沉沉中又嘶哑地唤了一句:“慕川。”
“怎么了?”
“……”
他这样一遍遍唤着,好像只想确认慕长渊在自己身边,并非有什么要和对方说。
道心的问题,药石无医,乾坤袋里的那些药也就能给慕长远续续命罢了。
魔尊等他舒服些了,才把他放回被窝里,他伸手擦去对方唇边的水渍,却被沈凌夕咬住指尖,猫儿似的舔舐着。
慕长渊几次抽回手都失败,只能由着床榻上意识混沌的病人作威作福,一点办法都没有。
想到道心的问题还一筹莫展,慕长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幸好三毒也跟着穿回来了……”
**
慕长渊其实想尽快回仙盟的,幸好提前交代了和尚想办法劝说仙盟研发修复道心恢复神智的法子。
他倒是不担心佛子的提议会遭到阻拦,整座不周山都敌不过不虚和尚那张嘴。
但沈凌夕病倒,慕长渊得尽快找到三毒,并且……还要确保三毒不会趁机对天道上神下手。
毕竟他这个手下跟善道也是不死不休,三毒不会死,所以必然没完没了。
神界属于三界之外,“三十三重天”则是神界统称。善法堂天正是第一重天,其特点就是隔绝任何生灵,所以慕长渊的第一印象才是死寂。
善法堂天是天道照映人间的一面镜子,空间内唯一的山叫做须弥山,他们此刻就在山顶的小黑屋里。
天道对沈凌夕这位未来上神似乎格外宽容,连带着慕长渊都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进入神境的魔修。
吃饱喝足的魔尊就像一只被捋顺毛的猫,浑身散发着妥帖餍足的气息。
魔尊是个很难消停的人,回忆起重生后的种种,他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多:沈凌夕在三界之外置办不动产干什么?难道真是用来囚禁本座的?
还有乾坤之术,若单纯只是想再续前缘,完全没必要弄回来一堆电灯泡——即便想带几个旧下属,也没必要把慕井和三毒也给弄回来。
唯一的解释是上神自己也无法控制这一切。
沈凌夕从来不会因为私事而带着整个三界铤而走险,当时的情形应当很危急。他的身边同时有仙修和鬼修——善恶两道凑一起除了打架还能干什么?
想通这一点,慕长渊蓦地一怔:所以本座死后,仙界对鬼界发起进攻了?
魔尊前脚一死,仙盟后脚就请玄清上神肃清地狱血海,最后没打赢,于是沈凌夕发送了一张反悔牌……
得出这个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结论后,慕长渊的心里很难平静。
他瞥了昏迷不醒的沈凌夕一眼,陷入沉思。
虽说文明鬼界尚未建成,但这么多年来,魔尊亲手栽培的下属可不少,仙魔战争生死且不论,但只要想到仙盟打算骑到他头上来,慕长渊就蹿起一股无名之火。
他食指蜷曲,用指背摩挲对方火热柔软的脸颊,继续往下想。
越来越多细节都能佐证他的猜测:
比如他才问了一句穿越前发生的事,薄宗主就当场翻脸。
不是心虚害怕是什么?
再比如,从前魔尊套马甲出去浪,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也没见慕井和三毒找自己找得这么寻死觅活的。
不是告状诉苦是什么?
慕长渊呼吸越来越深远——裴青野几个想把他困在仙盟总部,无非是阻止他入恶道,免得以后为老部下报仇雪恨。
他们并不知道他重生,倘若知道,就采取更极端激烈的手段了。
但现在薄欢已经知道了,慕长渊神色凝重,那天就该让他血溅五步。
倘若四位上仙得知魔尊大人凭着清奇的思路,得出与事实完全相反的结论,大概会比摇光仙君更能吐血。
慕长渊望向怀里的沈凌夕,这才发现自己箍得手臂都快脱力了,沈凌夕已经被自己摁陷进怀里。
明明是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上神安安静静的什么也没表示,好像只要能贴近他,不舒服也没关系。
魔尊的心里好像有个柔软的角落,不知不觉中塌陷了一小块:
那沈凌夕的态度呢?
沈凌夕是抱着什么心思和本座在一起的?
他会同意本座报仇出气吗?
慕长渊心脏怦怦乱跳,他简直想把怀里的人摇晃醒,逼着对方给一个答案,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
说到底还是不敢,因为对方是玄清上神,受仙凡两界香火供奉了一万年,不会为任何人背叛善道。
就像上神发现慕长渊入魔没有很惊讶一样,魔尊也从不觉得沈凌夕真的愿意跟自己去地狱血海定居。
道理归道理,魔尊心中还是泛起一股酸涩,喉咙也像被什么硬块堵住似的,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慕长渊把脸埋进沈凌夕的颈窝,用力地蹭了蹭/
迷迷糊糊的上神终于有反应:“不要了……”
慕长渊扳起他的下巴,危险地眯起眼:“说不要就不要,你当本座是声控的?”
沈凌夕正蒙受着千古奇冤,又承受着道心翻腾的煎熬,难受到极致时,脑子根本想不起任何事,却还记得哄他:“慕川,我喜欢你……”
“……”魔尊瞬间就被哄好了。
薄唇仍然紧紧抿着,耳根却悄悄浮上红晕,还要嘴硬:“知道了知道了,本座也喜欢你,行了吧?”
沈凌夕嘴角牵动了一下,似乎想要露出微弱的笑意,但没一会儿又陷入昏沉之中。
魔尊觉得这样下去不行。
这是三十三重天的范围内,他出不去,沈凌夕又一直不清醒,难道真要在这里困一辈子?
慕长渊环顾四周,小黑屋当真称得上“家徒四壁”:无窗、无光,像个坐牢的方盒子。
地狱魔尊穷奢极欲、铺张浪费,回想起自己在黄泉边富丽堂皇的神月宫,他对上神的极简主义又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你以σw.zλ.为这是用来住的地方吗?」
陌生声音凭空响起,在极度安静中足以让人吓一大跳。
对方充满嘲讽:「这个结界叫‘画地为牢’,假如道心崩塌,这就是他自生自灭的地方。」
哐啷——!
声音冒出来的一刹那,狴犴警觉地蹿起,双眼碧绿如鬼火,恶念像黑影锁链不断萦绕在它周围。
缚魂锁则仿佛被迫营业一样,不情不愿地发出提示响动。
对方嗤笑道:「老夫也曾是恶道一员,你警告老夫有什么用。」
慕长渊淡淡道:“少拿恶道套近乎,听墙角在恶道也不算光彩事。”
对方被他说得一愣,随后出离愤怒道:「你以为老夫想听吗!你们年轻人真是玩得太花了!」
慕长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见对方道德绑架自己:「你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魔尊毫不犹豫地道德绑架回去:“什么长辈不长辈,知道本座是谁吗就敢这样说话。再说你一个长辈跟晚辈一般见识,看来混得也不怎么样。”
「……」
“长辈”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对方冷哼道:「就算你是未来的天道魔尊、恶道之主,现在也不过一个刚入魔的凡人罢了,怎么,体内藏着的那颗龙纹丹不敢吃?是怕自己的凡胎肉|身吸收不了,爆体而亡?」
“这就不劳‘前辈’操心了,你还是安安静静地在念珠里受万佛度化吧,指不定再修个千年万年的,遇到合适的机缘还能重见天日。”
「你……」
哪壶不开提哪壶正是魔尊强项,他起初搞不清对方身份,不过三两句过后很快就明白了——声音来自沈凌夕手腕上的那串琉璃佛珠。
灭世之战
佛珠闻言就要跑, 刚从沈凌夕腕间脱离,狴犴一动,魂元瞬间如闪电般扑去, 利爪一勾, 就将佛珠甩了回来。
慕长渊伸手抓住半空中的佛珠,在手中细细把玩。
万佛长青由一百零八颗琉璃佛珠组成, 每颗琉璃上面都雕了三面佛, 表情或金刚怒目, 或菩萨低眉, 又或者凝神沉思、庄重肃穆,佛有千面,照映着众生千态, 而琉璃珠里的金红光芒像散落星海一样弥漫漂浮着。
魔尊第一次看见佛珠,是在不虚和尚手里,当时他就认出这里面镇压着一只大阿修罗王。
身份不明,年限不明。
其实这并不常见,毕竟鬼是人死后的一种形态,鬼也有自尊心。大部分鬼修自由惯了,宁愿死也不肯被镇在佛珠里,当个挂件,这和受辱没什么区别了。
但这只鬼却与佛珠完全融为一体。
慕长渊冷笑:“被禅宗超度成这样, 前辈委实是个鬼才。”
“前辈”不记得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做过什么坏事。
不过慕长渊看着佛珠,却忽然想起仙修的起源:从现在再往前推个几千年, 人和猴子之间的差距将进一步缩小。
那时礼乐制度都还没有发明出来, 万物尚未“开化”, 凡人部落还要与野兽争抢地盘,部落之间也时常发生纷争。
因为战争过于频繁, 邪祟、怨气太重,恶鬼比现在要多得多,吞元期的大阿修罗王更是遍地走。
鬼界从远古时期起就各自为政,内斗的时候经常波及人界,造成生灵涂炭,后来凡人再也无法忍受,各部落开始联手,逐渐形成更庞大的“国家”,来抵御恶鬼邪祟的侵蚀。
仙修便是从这里诞生的。
起初是一些负责叩问鬼神的天师,在履行职责的过程中渐渐形成不同流派,由于恶道经常滥杀,天师们自发向善道寻求庇护,而大阿修罗肆虐人间时,三十三重天上的漫天神佛也确实出手帮过几次,由此奠定了仙修将善道定为信仰的基调。
不久后,当时的人皇颁布圣令,要求老百姓上交家中有修炼天赋的孩子,由国家统一培养,发放修炼资源。同时君王还提高天师的地位,使他们衣食无忧,受人尊敬。
那时真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于是越来越多人响应。
自此,凡人修仙正式拉开序幕。
不过,这位开辟时代的人皇自身下场并不好——因为他也修仙。
人皇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修炼天赋有瓶颈期时,修仙体系还没有如今这般完善,对道心的认知也不够清晰,人皇通过增加大量天材地宝等辅助材料来获得境界突破,坐拥整个国家的资源,确实能让他继续突破境界。
但紧接着,人皇的修为就抵达天赋上限,无论吸取多少天材地宝,他的金丹都留存不住更多灵力,更别说炼化为自己所用了。
天元廿四年,修士们普遍认可“修仙天赋论”,然而几千年前,先行者们并不懂这些,很快的,他们就开始为争夺修炼资源而产生巨大的内部矛盾。
为了满足修炼需要,老百姓们纷纷跑去深山老林采撷天材地宝,甚至组队猎杀围捕低级灵兽,挖出他们的灵核卖给修士。
天才地宝,灵草兽核,这些都聚集了天地灵气,供修士汲取并稳定修为。但大家都去挖草,谁种粮食呢?
同年冬天,饥荒来了。
冰封千里,饿殍遍野,地狱鬼怪趁机来犯,不过当时民怨声并不大——因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邪祟压城时仙修们御剑出动,以一挡百。
那是一场振奋人心的战斗,先行者们与来犯的鬼怪打了个平手。
于是从那时开始,人们坚信邪不胜正,修仙才是“正途”。
吃一堑长一智,人皇也迅速反应过来,设立户籍制度,要求老百姓只能按照自己的户籍来生存,不得随意改行,更不得擅自入山摘采修炼材料。同时,假如修士自己去山中寻找修炼材料,要缴纳税赋。
这些都不是问题。
假如只是这样,这个远古的国家持续时间还能再长一些。
最终问题还是出在人皇身上。
再多的修炼资源都解决不了天赋问题,人皇开始加大仙修的税赋,最后越加越多,简直到了苛税的地步。
有的仙修天赋异禀,突破速度一骑绝尘,每年花八九个月时间才把贡品凑齐,分配给他们的修炼材料却少得可怜。
他们渐渐对统治者感到不满——还不如采集完自己留着,管他劳什子人皇,修炼进阶的速度还远不如他们!
凡人修仙的第二十年,越来越多仙修避世不出,交税也变得敷衍。
而人皇则渐渐愈发偏执,认为自己养了一群白眼狼——他修炼缓慢,都是因为他们交上来一些极为敷衍的低级灵草,对修行根本没什么帮助。
至此,矛盾激化,最终人皇焚烧仙修的导火索,是他某天得知一个马夫跟窑姐儿生下的贱民,仙缘灵根竟比他这个九五之尊还优越。
人皇大受刺激,整夜辗转难眠,很快就想出一个办法——他命人暗地里修改了天命司的修士档案,并怒称这名马夫的儿子走捷径修了“诡道”。
白纸黑字,证据确凿,那名天赋异禀的年轻修士很快就被当众烧死,死时众多围观者拍手叫好。
杀鸡儆猴的事有一必有二,人皇下令彻查仙修,严防混入恶道居心叵测之徒。
一时间仙心惶惶,但也有人发现能从中得利,便积极地举报“有异样”的仙修,老百姓们更是学起了早期天师喜欢用的“扶乩请神”的方式,请神“上身”告诉众人谁是异徒。
这一场针对仙修的浩劫又被称为“扶乩之乱”。
扶乩之乱持续了仅半年时间,仙修就造反了。他们群起而攻之,推翻了人皇的暴|政,这才发现宫殿里竟然有大量的鬼气——一国之君因为嫉妒,居然与恶道勾结!
当时仙修义愤填膺地冲进皇宫,却落入了上位者的最后一个圈套。
地狱烈火熊熊燃烧,仙修死伤惨重,仙修的力量削弱后,恶道卷土重来。
由于后面发生了近百年的混战,那段时间的记载全部毁坏殆尽,慕长渊了解到的版本是祸事结束后,还活着的仙修口述笔录下来的。
最后是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佛看不下去,才出手平息动荡。
在那种极度恶劣的环境下,还是有一位器修飞升了,那就是墨宗的吴寮上神。
三界关于吴上神的记载很少,最多提起的就是他炼造的四大神器,他飞升后不像沈凌夕庇佑仙凡两界,而是火速归隐,神器铸造完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位上神。
慕长渊心想,也不知道沈凌夕在三十三重天有没有见过这位同僚。
沈凌夕还昏睡着,魔尊伸手拉过被子把他盖得严严实实的,脖子以下一点儿也不让佛珠看。
前辈:「老夫都这个形态了,你以为我看事物还靠肉眼不成?当然是靠魂识啊!」
慕长渊骂道:“老变态,再看把你珠子拆下来。”
前辈:「……」
拆佛珠会怎么样,大阿修罗鬼也不知道。佛珠里自有小世界,那是一座金碧辉煌的佛堂,满天神佛的神像注视着他。
他每次想要回忆过去,意识之中就会响起大乘佛经。
佛经一响,它的魂元便像撕裂一样,被震得四分五裂。魂元也是会痛的,剧痛时仿佛身在地狱,全身修为灵脉寸断,岩浆挟裹着地狱火排山倒海地碾过意识,像一只朝他张牙舞爪的怪兽——等到魂元都被撕开,无边的佛法又将它重新修复,直到下一次大阿修罗鬼试图回想过去,便又重复撕裂。
大阿修罗王在这种没有尽头的折磨下,彻底忘记了一切,如今它只要看到恶念邪祟就会忍不住将对方尽快消灭掉——否则被佛堂里的神像发现,它又要受苦了。
但尽管没有尊严,“前辈”还是要面子的:「你这个后生,别小这串‘万佛长青’,这可是禅宗的圣物!」
慕长渊若有所思:“佛子挺大方,初次见面就把家底都给掏了,本座大婚时让他少随点份子钱。”
前辈:「……」
半晌,大阿修罗鬼弱弱问道:「你真打算和这个仙修在一起?」
慕长渊眉毛一挑:“要不然呢。”
「老夫以为你们就是玩玩——咱们恶道可不兴出情种啊。」
片刻后——
「哎哎哎?救命——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快把老夫放下!!」
慕长渊推开屋门,久违的光线照进眼底时,那双桃花眼忍不住眯起——圣光毫无保留地落在他饱满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和红润的薄唇上,连同下颚和脖颈都没有放过。
神境中,魔尊举着琉璃佛珠,一副要把它扔出去的样子,可谓嚣张至极。
须弥山被烟波浩渺一望无际的湖水包围,湖中倒映出人间烟火景象。繁花的、萧条的、富足的、贫瘠的……尘世间的喜怒哀乐都承载其中,随着潮汐波动起伏。
天空像一面蓝灰色镜子,静静注视这一切。
毕竟是禁地,魔尊和“前辈”都毫不怀疑,一旦踏出小黑屋,他俩都会被天谴劈得灰都不剩。
「老夫能陪聊,能算命,还能看浅看因果……」
慕长渊不为所动。
魔尊扬起的手,在七彩圣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白,就在佛珠脱手前的那一刻,大阿修罗鬼大喊:「老夫还很能吃!老夫的魂元是饕餮!!什么都吃!!!」
慕长渊收回手,冷冷地注视着琉璃佛珠:“地狱岩浆也吃?”
他眸光潋滟,看人时总带着一种漫不经心,但被注视的人陡然会生出一种被野兽拽入水中、即将溺毙的幻觉。
「吃!吃!没有什么吃不得的!」大阿修罗鬼说完又忍不住抱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老夫好歹是个‘圣物’,有谁敢在老夫面前自称‘本座’……哎哎哎!开玩笑都不行吗,你是不是玩不起?!」
慕长渊关上门,把佛珠重新戴在沈凌夕左腕上,不耐烦道:“你最好快点弄醒他,不然把你扔出去,禅宗圣物的家底估计还在,你就不好说了。”
琉璃佛珠上荡漾着金红星光,面对赤|裸裸的威胁,大阿修罗没出息地拍着胸脯保证:“这有什么难的,看老夫气吞山河——!”
饕餮,姑且这么叫它吧,行动力极强,说吞就吞,格外卖力地展现自己的业务能力。
然而大阿修罗魂元深吸一口气,吞噬时竟把慕长渊留在岩浆里的那缕魂识也给吞进去了!
魔尊的魂元与他互有感应,慕长渊忽然间眼前一黑。
魂识混着烈焰岩浆,混乱地翻滚着,不知道撞到了哪里,慕长渊被拉入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场景里——长虹贯日,荧惑守心,天道异色斑驳。
骨笛声哀戚回荡在地狱中,引得万鬼哭嚎。
慕长渊一愣。
敲了,这不是那个噩梦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很快的,慕长渊就发现这一此视角发生了变化。
他看到的是沈凌夕看见的景象。
三十三重天的上神一踏入人界,看见的就是生灵涂炭。
战火四起,三毒率领鬼将摧毁了仙盟总部,三界焦土万里,生灵涂炭。
尸山血海中,一道黑影裂地而出,阴邪符咒就像焦土地狱里爬出的毒蛇,雷霆万钧自碧落劈入黄泉,掀起惊涛骇浪,两股灵力对撞时仿佛下一刻就要毁天灭地!
慕长渊瞳仁骤然扩大——他看见无数修士在这瀑布般的灵流中化为灰烬,忽然觉得心底一阵悲凉。
那不是魔尊的感受,而是上神的。
真正让魔尊大人感到震惊的,是面前的敌人——是他,但又不完全是。
说毁容一点不夸张,慕长渊好歹是三界第一绝色,可此时此刻,对面那张祸国殃民的“绝世容颜”上面爬满了小蛇一样的阴咒,一缕一缕,面目全非。
那些咒语连魔尊本尊都不认得。
慕长渊深感蹊跷,结合之前的种种猜测,又深觉不安。
一方面,医宗放下成见为他医治;刑罚尊者对他触犯门规睁只眼闭只眼;裴青野引火上身给他打掩护;薄欢则趁着所有人都不在,偷偷跑来试探他。
另一方面,孤魂野鬼嘀嘀咕咕阴魂不散,慕井说话颠三倒四,三毒更是冒险强闯仙盟总部。
这一切的一切,直到此刻,慕长渊终于找到合理的解释——他打败沈凌夕的执念,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了心魔,在他死后发动了神魔之战。
沈凌夕碎掉的金丹、流淌的鲜血,上神失去的一切,都和慕长渊有关。
魔尊心脏突然狠狠抽痛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因为这是沈凌夕的身体,沈凌夕的视角,慕长渊无能为力。
慕长渊愈发感到恼火:身死道陨天经地义,活了一万年他也不算亏,究竟是哪个脑残把他从地狱岩浆中唤醒的?!
但形势不容他多想,眼前景象转瞬即逝,玄黑长袍下锋芒一闪,艳骨刀直接贯穿了沈凌夕腹部!
“沈凌夕!”
无声的呼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主意,此刻神魔离得很近,慕长渊能从对方漆黑的瞳仁里,看见天道上神浴血的倒影。
沈凌夕的目光也仿佛透过那片漆黑,看见了什么更深更远的景象,忽然笑了一下。
“慕川,我没有输。”
金色灵力漩涡自俩人脚底岩浆掀起,地狱烈火如瀑布砸落,血色乌云急速旋转。
二刷副本的魔尊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只盼望着时间过得快些。
他忍不住又喊了一句:“沈凌夕!!”
寒冷刺骨的风刮过焦土,没有人回应他。
但这一喊,那缕魂识便从岩浆中挣脱出来,回到慕长渊的魂元里。
狴犴难过得缩成一团,不想理他。
慕长渊陡然从灭世之战的景象中抽离,回到现实的小黑屋,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信息量,呼吸又顿住了——上神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的,就这样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沉静如水。
沈凌夕疑惑道:“这里就我们两个,喊这么大声做什么。”
慕长渊喘着粗气,心脏就像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一样,他惊魂未定地瞪大双眼,仿佛要把对方全须全尾的身影烙刻在心底。
“我……”
上神见他一言不发,察觉到不对劲,蹙眉道:“你好像被梦魇住了。”
现在只要一提到“魇”,就不可避免地想起三毒。
沈凌夕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疲惫感:“你看见了什么。”
地狱岩浆一向被认为是世间恶念的实体化,沈凌夕道心中的岩浆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根本无人知晓。他最难受的时候,感觉身体不受控制,只能通过封闭神识来缓解这种可怕的失控感。
这已经是上神枯坐万年想出的“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倘若真有一天道心损毁,他便独自来这“画地为牢”结界里,封闭自己的神识。
再也不醒来。
慕长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揉着太阳穴,不经意地试探道:“刚才一晃神,我看见自己把你捅了个对穿。”
沈凌夕一怔,早就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慕长渊好歹是天道认可的恶道之主,对万年后的灭世景象有所感应也正常。
面对慕长渊的试探,上神摇摇欲坠地撑起身体,面不改色道:“你哪次进来不是想把我捅个对穿?”
魔尊:???
高岭之花
清冷禁欲的天道上神突然一句大实话, 如九天外的一发滚滚天雷,劈得魔尊都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好在饕餮确实缓解了沈凌夕的困境,可惜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沈凌夕从封闭神识中醒过来, 得知采补之体有损仙缘灵根后什么也没说。
但还是生出了些许挫败感。
当初四位上仙开会商讨如何勾引魔尊的时候, 薄欢就讲解过采补之体的影响。但上神发现自己这么不经采后,还是有些不满意。
沈凌夕现在面临进退两难的局面, 修炼也不行, 不修炼也不行。他实在想不明白, 自己不就是想谈个恋爱, 为什么要遭受这种考验和磨难?
天道,他对天道的参悟还不够吗?居然连五百年的安宁都换不来?
沈凌夕心中对天道颇有微词,面上却沉静如水, 一抬眼就看见慕长渊幽怨如狼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小黑花表情。
上神问他:“吃了吗?”
魔尊:“……”
慕长渊快要气饱了。
魔尊想质问对方究竟还瞒了自己多少事,可话都到嘴边了却说不出口。
慕长渊和仙盟积怨已久,真想掀起三界浩劫,怎么也不会等自己死后借由心魔之手灭世。
灭世非他所愿,刺穿上神气海金丹的那一刀也非他所愿。
可这一切偏偏出自他“本人”的手笔。
沈凌夕什么都没计较,甚至敢在他面前撤掉护体灵力入睡,扪心自问,若是慕长渊挨了这么一刀子, 恐怕睡得不会安稳。
魔尊一直以为,自己在红尘走过一遭, 离开时不欠任何人, 到头来他亏欠最多的竟然是沈凌夕。任由慕长渊再如何觉得自己无辜, 心魔用的都是他的身体,握的都是他炼成的刀。
对了, 还有那把刀。
若不是神骨炼刀,心魔怎么可能伤得了上神的无量金身。
他情愿替沈凌夕挨那一刀,又怎么能再质问对方“为什么不告诉我,是我毁了你万年的修为”?
慕长渊就跟被抢来的压寨夫人一样,气鼓鼓地坐在床上盯着沈凌夕。
“你要修炼吗?”
地狱魔尊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督促上神修炼的一天。
“嗯。”
反正进退两难,不如先考虑离开神境的事。
小黑屋里又安静下来。
仙灵运行过几个小周天后,气海再次被充沛的灵力填满,沈凌夕缓缓吐出一口气,状态恢复了许多。
他睁开眼,见慕长渊盯着自己发呆,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无聊?”
慕长渊摇头。
沈凌夕想,这里比临渊水榭还枯燥,慕川肯定受不了,便出言安慰道:“明天我们就可以回仙盟了。”
慕长渊惊讶道:“这么快?啊,本座的意思是……这样出去真的不会被雷劈?”
天道不会没事就给修士开后门,沈凌夕但凡有一丝不符合准入门槛,善法堂天一样降下天谴。
“饕餮”说这是沈凌夕为自己道心损毁后所准备的牢笼,慕长渊是信的。
沈凌夕凝视着磅礴的气海:灵力全都乖巧地围绕金丹打转儿,一缕缕被吸收炼化。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或许从这里出去,劫云就追来了。”
这回他不一定躲得过。
慕长渊:“……”
凡尔赛的最高境界不过如此。
这要是给仙盟的菜苗听见,不知道又要裂开多少道心。
慕长渊围观过几次沈凌夕修炼,善恶两道连修炼方式天差地别——仙修的金丹就像一块海绵,有人连空气中最稀薄的灵力都能吸收,比如沈凌夕;有人则需要借助修炼材料,比如薄欢;但还有些人哪怕炼化一整座山的天材地宝也存不住半点灵力,那便是用尽了天赋了。
放眼望去,仙盟百分之九十多都是最后这一种情况。
恶道就没有这种困惑,拿慕长渊自己来说,他属于杀亲的极凶邪祟,成名极早,地狱里有的是恶鬼魔修想要吞噬狴犴来增进自己的修为。
等慕长渊解决完这些送上门的外卖,已经到了祭灵后期,也就是仙修口中的“婆罗门鬼”,鬼界的正规称呼是“婆罗门王”。当时只要再吞一只同类,他就到阿修罗了。
倘若不是那一次意外导致受伤跌落了修为境界,慕长渊或许真能比沈凌夕早一步进入天道。
但也正是因为那场意外,慕长渊决定到寺庙里清修七十年,等清修结束后,他就屠了瀛洲玄宗门,很快突破成为大阿修罗王。
也就是说,恶道只要打得过敌人并护得住食,境界是可以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的,也不用担心什么道心不稳,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别被其他恶鬼杀了,也别轻信任何鬼话。
但仙修不同,每一步都要稳打稳扎,半点不能有“另辟蹊径”的可怕想法。
魔尊知道上神仍然不想入天道,于是趁他休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若不想修仙,本座倒是有一个好办法。”
沈凌夕果然对此感兴趣,睁开眼问道:“什么办法。”
慕长渊眼底映出对方单薄的身形,以及手腕间的琉璃佛珠,表情似笑非笑:“到鬼界来。”
沈凌夕一怔。
敢拉天道上神入地狱的,慕长渊是恶道从古至今唯一一个。
他盘腿坐在床上,手指把玩着自己的发梢,难得没有注视对方的眼睛,而是垂下眼帘,鸦羽般的纤长睫毛在苍白的脸颊投下两片小阴影。
慕长渊故作轻松道:“鬼界充满尸气、魔气和邪祟之气,唯独没有天地灵气供你修炼,就怕你不习惯。”
这个“不习惯”包含了各方面,比如看不惯恶道的作风行径。
小黑屋瞬间陷入沉默。
亘古的死寂潮水般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将他们淹没。
四周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慕长渊的心跳如撞钟擂鼓,震得脑子都嗡嗡作响。
其实话刚说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善道一向看不起恶道,像饕餮这种大阿修罗王,被超度得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记。更有甚者,仙修不相信醒梦铃说当今世上存在两名野生大阿修罗——他们坚信恶道根本没有那么多高阶修士。
高傲自满是一回事,但同样侧面反映出了恶道风光不再。
沈凌夕从来都是标杆与楷模,未来还将成为仙、人两界共同的信仰。他受天地灵气滋养长大,说是高岭之花一点也不过分。
魔尊曾想过把这朵花摘回来,养在神月宫华丽的花房温室里,但这个想法实在太不切实际了,他自己都觉得离谱。
后来慕长渊也曾尝试过超越沈凌夕,可直到身死都没能完成夙愿。
重活一世,魔尊计划过要早早将上神扼杀在修炼途中,可却眼睁睁地看见那朵高岭之花飞蛾扑火般扑进自己怀里。
最终溺死在天道温柔乡的是魔尊自己。
慕长渊垂眸盯着自己的双手:手指干净、修长,掌心没有任何伤痕。
天元廿四年,他放弃了屠亲入魔,双手尚未沾过鲜血,这样干净的一双手,才能一寸寸触摸沈凌夕的身体。
慕长渊从小重病缠身,手上连笔茧都不太明显,越是娇生惯养就越能感受最细微的变化——上神每次在他手中颤栗,都像过电一样刺激着慕长渊敏|感的神经。
他对这细腻柔软的触感简直上瘾。
然而前一世光是为了练成艳骨刀法,魔尊就不知道割伤过自己多少回。
艳骨刀锋利无比,无坚不摧,魔尊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一刀刀竟全都割在他心上,即便伤痕累累也不肯放弃。等回过神时,那朵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已经在他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黄泉阴风凛冽,万鬼哭嚎,魔尊在岩浆瀑布下练刀的那几千年,心里想的都是天道上神。
思绪转瞬间辗转掠过千年,现实里,小黑屋里的寂静其实并没有持续多久。
少顷,他松开指间缠绕的柔软发梢,掀起眼皮看向沈凌夕,正准备以戏谑的口吻笑着说“本座一句玩笑话,瞧把你吓的”,又或者说“其实本座早就计划好了,我们可以住在人间”。
总之,三言两语便能盖过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提议。
但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就听见沈凌夕抢先一步,赶在他之前说道:
“好啊,我跟你走。”
那一刻,时间仿佛定格住了。
慕长渊微张着嘴,震惊的表情也一寸寸凝结在脸上,看起来有股傻气。
见慕长渊一言不发,沈凌夕微笑起来,那笑容竟然很柔和:“等仙盟的事情处理完,我就跟你去地狱血海。”
上神真的歪着头边思考边说:“你这么娇生惯养都能住那么久,我比你好养得多……应该不会适应不了血海的气候吧。”
有钱可以
距离沈凌夕招来飞升劫云已经过去好些天。
那天大家兴冲冲来围观, 份子钱都准备好了,结果都扑了个空。
不仅如此,沈凌夕甚至缺席了论道清谈会的开幕式。
一时间, 流言蜚语更甚以往。
不过这些议论只能算暗流涌动, 在仙盟大会各种热闹议程之下,表面还是显现出一片太平繁华。
下仙界是仙盟大会的主场, 上仙界则依然紧锣密鼓地为歼灭瀛洲邪祟做准备。
议事堂墙壁上布满密密麻麻电流般的紫色符咒, 专门用于防窃听和传音。
长桌的两个顶端坐的是盟主与副盟主, 沈琢在最左端, 赵怀阳在最右端。
两侧坐着各峰峰主兼议事会长老,这些人面容或冷肃或慈祥,服装各异很好辨认, 因为上面都绣着各自山峰的徽记:比如鸣蜩峰是一只蝉,应钟峰是一口钟。
五大仙山的其他代表坐在陪议席上,剩下的小仙山的山主只能在门外等通知。
仙盟分工明确,权力层层下放,井井有条。
盟主和副盟主通常不会随便发表言论,赵怀阳负责主持会议,沈琢负责宣布会议结果和签发盟主令。
经过连日的讨论,对策基本已经定下来——
“这一场仗我们避无可避!”
桐月峰主的脾气和七月的天气一样火爆:“建造阴蚀门只是一个开始,瀛洲恶道在试探我们的态度, 假如我们视而不见,他们必然得寸进尺, 等鬼界把疆土扩张到大周来就晚了!”
岁杪峰主道:“江南人心惶惶, 东海的休渔期刚结束, 渔民们现在却不敢出海。”
赵怀阳问:“民众出现大规模恐慌了吗。”
薛昭雪:“暂时还没有,当地百姓也知道仙盟正在召开大会, 认为我们不会坐视不理。”
桐月峰主声音铿锵有力,犹如一座爆发的火山:“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对!江南今年或许顶得住,但明年呢?后年呢?谁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还不如趁现在士气高涨,索性直接铲平瀛洲岛,以绝后患!”
暮商峰的峰主皱着眉头说:“什么时候打、怎么打,如何避开江南百姓开战……这些都需要规划,我先说清楚,我对开战没有异议,但我们现在连谁统治瀛洲都搞不清楚,就这么贸然出兵,万一有诈呢?”
他说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自从把恶道驱赶到鬼界后,善恶两道已经很多年没开战了。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道自己打谁,仙盟难道准备一口气向整σw.zλ.个鬼界宣战吗?
修真界任何小摩擦都难免波及无辜的人间,仙盟要主动发动战争,一个掌握不好就会引得民间怨声载道,数百年积累的声望就将毁于一旦。
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半点马虎不得。
上仙平均年龄超过两千岁,活的时间越长,见过越多的起起落落也越多——多少王图霸业都是毁于高傲自满,没有谁想做千古罪仙。
倘若不出头,等尸山血海堆积起来,凡人自会哀求他们出山,可倘若出错了头,就只能默默背负着千古骂名。
仙修早就在漫长的道心历练中磨掉了血性,能坐在仙盟总部议事堂的上仙,他们身后代表的势力,以及需要他们权衡的利弊就更多了。
谁都不是孤家寡人,除了沈琢。
沈盟主在首座上一言不发,可每当有人看过去,他的神识就会第一时间与对方交互。
因此无人敢在沈琢面前造次。
终于,有上仙叹气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人鬼两界长期以来井水不犯河水,凡人死后要经过鬼界的奈何桥才能到轮回道,不想往生的孤魂野鬼,留在鬼界只要不作恶我们也管不着,这样一直都挺好的,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建阴蚀门。”
便有别的峰主嗤笑道:“你觉得挺好,万一人家觉得不好呢?恶道贪得无厌,当年他们在人界肆虐的时候是什么光景,你难道忘了吗?!”
先前说话的上仙不以为然:“什么忘不忘的,那时候老朽还没出生呢!”
对方一噎。
桐月峰峰主是坚定的主战派,道:“说那么多做什么?鬼界早就该清理了!我让弟子查了一下记录,上一次仙盟下地狱血海还是在上一次!”
他仿佛说了一句废话,但议事堂的气氛突然诡异起来。
众仙面面相觑。
黄泉里流的都是修士的尸水,最终汇集到地狱血海。血海是整个鬼界最危险的地方,里面养着许多远古大魔,可不是凭一身浩然正气就能下去的。
传闻沈琢就是在血海上空杀死道侣裴芳菲的。
这话多半是有意提醒在座的各位——当年下血海并全身而退的半神,就坐在这间议事堂内。
以往每当有人把矛头指向沈琢,薄欢总是要出来说几句的,但薄宗主今天一改常态,安静得像一只波斯吉祥物。
他的思绪没有离开会场,相反,听见桐月峰峰主的话后,薄欢想起自己刚来仙盟时,对这个不受自己勾引的仙修很是好奇,因为他不相信有人能抵御极乐舞和天魔音的诱惑。
圣子在西域闹出了很大的动静,甚至连中原国家都听说了。
薄欢生了一双鸳鸯眼——左眼金,右眼蓝。
因此在仙盟人缘并不好,尤其刚来时,很多仙修听说过他的“恶名”,都是绕路走的。
薄欢在西域神殿里压抑了十多年,解放天性后变得格外放纵不羁,加上不懂中原仙修的保守和固执,人家越是躲着他,他就越喜欢上前调戏,为此没少受沈琢警告。
每一次被沈琢训斥时,薄欢就笑嘻嘻说:“你让我睡一回,我就不去招惹他们。”
可惜没有一次成功的。
沈琢是铁石心肠,尤其他巩固权力的那段时间,手腕十分强硬。
他越这样,薄欢就越不甘心——自己从西域千里迢迢跟来中原,就是自信能拿下无情道半神,谁知对方当真就这么软硬不吃。
薄欢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在血海挥刀自宫了。
某天薄欢心血来潮,看见天上飞着一个眼生的仙修,便抓了过来,问对方:“无情之道究竟是什么,他们不会爱人了吗?”
那仙修虽然眼生,长得却还挺俊俏,对方怔愣片刻后,说:“无情道并非不爱世人,大道无情其实是对自己心狠。”
薄欢蹙起细细的弯眉:“还是不懂,你们中原人修仙好复杂啊。”
俊俏仙修奇道:“修仙要是这般容易,岂不是上神满地跑?不过薄宗主为什么非要弄懂这个?”
薄欢一身奇装异服实在好认,他见对方认识自己居然还这么健谈,索性朝他打听起来:“沈琢确实对自己挺心狠的,那他的亡妻生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仙啊?”
临渊宗出事,自仙盟成立以来,是第一次发生这么严重的情况,影响甚广——仙盟内部竟然有一位通天境的上仙堕魔,说出去也太难听了。
于是大家都缄口不提。
俊俏仙修倒是随和,并没有像其他仙那么讳莫如深,而是说道:“没什么特别,每天就是修炼,带徒弟,养养花草逗逗鸟什么的。”
薄欢心想确实挺无聊的:“那她为什么会毁道心?”
难道是被徒弟气的?
其实问出这个问题时,薄欢并不觉得对方能给出答案。他几乎听不到仙修谈论这件事,民间倒是有些传说,只是传得太离谱——他们说沈琢想要裴芳菲效仿娥皇女英,姐弟共侍一夫。
薄宗主心想,也不知道裴芳菲的弟弟得生成什么样的绝色,才能有这效果。
但凡沈琢有一丝好色,凭自己的本事,不至于勾引毫无进展。
所以这传闻肯定是假的。
可薄欢没想到俊俏仙修居然答上了:“因为裴芳菲有了身孕。”
薄欢听到这句话,整个人就跟被雷劈到似的,定在了原地。
任何人都没有提及裴芳菲道心损毁时怀有身孕,这是他第一次听说。
薄欢想起对方先前那句“大道无情其实是对自己心狠”,又想到一位天才女修,什么情况下会才会“不再心狠”?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薄欢失神地喃喃自语。
沈琢知道这件事吗?
他追至地狱杀死裴芳菲的时候,那条小生命还活着吗?是不是也入魔了?
薄欢回过神时,俊俏仙修已经挣脱束缚飞远了。
直到对方消失在重重叠叠的云海之中,薄欢才想起还没问他的名字。
彼时薄欢已经是合欢宗宗主,很快就查到那名陌生仙修的身份——他叫裴青野,是裴芳菲的亲弟弟,沈琢的小舅子。
仙盟绝大多数人都以为他已经死在了灭门那天。
“薄宗主,薄宗主?!”
薛昭雪将薄欢的思绪唤回到议事堂内:“你今天怎么这么沉默?难道你不希望开战?”
高帽子一扣下来,薄欢就冷冷道:“薛昭雪,本宗主今天心情不好,你最好别惹我,不然我让你上桌跳脱衣舞给盟主取乐你信不信?”
议事堂内鸦雀无声。
沈琢没有开口,赵怀阳也没有开口。
薛昭雪脸色铁青,既不想服软,又不敢再刺激对方——惹急了这只西域鸳鸯猫,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正当气氛僵持不下,打圆场的就来了,禅宗冤种,啊不,禅宗宗主无妄禅师最近手头上多了许多事情,加上瀛洲之祸其实最先是由禅宗发现的——瀛洲岛上的密宗弟子逃回大周,只可惜重伤不愈,话还没说完就魔化了。
禅宗以镇魔塔将其度化,随后便通知了仙盟。
无妄禅师道:“严尊者,老衲听说刑罚院的审讯堂关押着玄宗门的少主对吗?对方有没有交代出什么?”
严珂也不知道发什么呆,直到薄欢戳他一下,他才骤然回过神,舔了舔干涸苍白的嘴唇,道:“凤起语现在转交给伏魔堂了。”
无妄禅师神色一凝:“怎么说?”
严珂深吸一口气,道:“该审的玄宗山已经审过了,到了刑罚堂不知道是谁把瀛洲沦陷的事告诉凤起语,那少主一夜之间走火入魔……就送去伏魔堂了。”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无妄法师双目紧闭,低声念起了往生咒。
有峰主耐不住性子,追问道:“那玄宗山审出来什么没有?!”
严珂看了沈琢和赵怀阳一眼,见他们都不打算阻拦,才道:“瀛洲离江南只有一海之隔,玄宗门算不得名门正宗,更与我们仙盟无关,平日里互不干涉就罢了,但他们却喜欢跑到江南一带,忽悠老百姓给他们上供。”
金碧辉煌的议事堂内,上千位仙尊们都专注地听着严珂尊者转述口供。
“……凤起语听人说不周山有一条‘通天大道’,能直达三十三重天,唉,你们也知道,凡人总喜欢夸大其词……但这凤少主却信以为真,于是回去搞了个‘鬼神大道’,顾名思义,上能请神,下能问鬼。”
仙修们大惊失色,议论纷纷——
“啊这……”
“离谱,实在是离谱!鬼怎么能在神前面呢?!”
“根本不是你说的这个问题,神鬼殊途,怎么也该分两条道才是,他们这是遭天谴了啊!”
“别胡说,天谴也不是拿一整个岛上的人炼蛊……”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现场跟沸腾的水一样热闹,眼看话题就要跑偏,严珂说:“他们修的就是鬼神之道,但不知怎么回事,几个月前还真让他们请来一位很有来头的大阿修罗鬼。”
“对方自称夺魄邪帝,上来就指责玄宗门不该善恶两道通吃。”
仙修们纷纷点头:连鬼也看不下去了。
“夺魄邪帝还说,自己不是鬼界最大的阿修罗王,真正的恶道之主是地狱魔尊。”
仙修们又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不是他们太过高傲,天元廿四年,仙界根本不相信鬼界会出一位魔尊,这就好像说仙盟菜园子里的菜苗全部能飞升上神一样离谱。
“玄宗门主当然不信,但少主凤起语又信了,于是他带着邪帝给他的法器跑到大周境内招邪,准备请出魔尊。”
凤少主年轻气盛,想要带领玄宗门赶超仙盟,却因为他们偏居一隅,仅占有东海以东的一座小岛,和大周辽阔的国土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
倘若玄宗门也能在大周国立足——哪怕只占据江南一带,势力也会飞速扩张。
凤起语坚信鬼神之道才是真正的天道,近些年玄宗门喜欢打着玄宗山的名义在江南一带活动,也是这位少主的主意。
只可惜有些人空有野心,却能力不足。
“招邪仪式设立在云城,正好被天枢仙君撞见,那晚招来的邪……”
“等等,”薛昭雪好像忽然发现什么似的,道:“我怎么听说仪式还没启动就被打断了?当晚居然成功招来了邪祟?那邪祟呢?”
薄欢看了严珂一眼,暗自捏一把汗。
幸好严尊者脑子转得快,当即表示道:“凤起语得知瀛洲灭门,现在已经疯疯癫癫了,一天能改七八遍口供,我对云城的事不甚了解,只能按照他说的来判断,当务之急是确定现在瀛洲主事的究竟是不是他口中说的‘夺魄邪帝’,其余都不重要。”
薛昭雪虽觉得哪儿不对劲,但严珂说的也是大实话:大阿修罗的境界不比沈琢低,假如瀛洲确实落入夺魄邪帝手里,仙盟和禅宗联手都无法肃清那些诡异的邪祟,这一切就讲得通了。
仙尊们又开始发表各自的意见:
有仙认为上次沈琢的分神切片降临瀛洲,大阿修罗鬼压根儿没出来冒泡,说明修为不如仙盟的半神,无需过度担心。
也有仙认为鬼修诡计多端,加上玄宗门在瀛洲养了很多年的邪蛊,还是要小心为上。
严珂和薄欢以为刚才说漏嘴的事就此揭过,相视一眼,双双松了口气。
殊不知这些细节尽数落入沈琢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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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盟开会时,慕长渊终于回到了白鹭城。
凡间喧闹,不过再喧闹也比不过慕长渊的通讯灵符。
刚从神境中出来,留言就塞爆了灵符。
主要佛子对他跑路的行为进行了念经般的海量指责,有一些是墨磐盤几天没见到他,担心他出什么事。
还有几位陌生仙强行连上他的通讯灵符,留言:魔头!你把上神带到哪里去了!
估计是仙盟四傻。
千古奇冤,魔尊分明是被掳走的那个啊!!
慕长渊顺手几把他们几个拉黑了。
做完这些,他瞥了一眼沈凌夕,发现上神的注意力被街边的争吵吸引。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争吵——
先是一个粗犷的男人吼道:“你这个臭婆娘,不要得理不饶人!”
紧接着就是一道熟悉的女声,带着江南特色的吴侬软语阴阳怪气:“原来侬还知道自己不占理伐?”
慕长渊脸色瞬间变了。
魔尊顺着声音源头看过去,果然看见一道富贵逼人的身影:“娘……亲?!”
慕晚萤大概没想到吵个架能把自己儿子吵出来,当即撇下“战事”,对着那魁梧大汉耀武扬威:“今天算你好运,老娘日行一善,下次别撞到我手里,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大汉被她当街骂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碍于附近仙修颇多,遂不敢与她动手。
慕长渊三两步上前,把慕夫人拽到一边,急匆匆问道:“娘,你为什么跑到这里来?”
然而慕夫人比他还莫名其妙:“什么为什么,因为你娘有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