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30

    两个傻子

    大殿再次陷入寂静时, 神月宫外的结界传来动静。

    裴青野回来了。

    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仙盟总部转了一圈,与他同出门的暴躁少年却不见了踪影。

    宫门大敞,清冷的月光倾泻一地, 裴青野踏着风进入主殿时, 魔尊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欲言又止, 上神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准备要找事了。

    逍遥散仙浑然不觉似的, 见大殿重新布置过, 又是泉又是树, 还满地妖鸟和羽毛,惊讶道:“尊上这么有闲心,准备摆全鸟宴呢?”

    上神不动声色地站出来, 先一步问道:“鬼王怎没有与你一同返回。”

    裴青野要取药,瀛洲鬼王要救母,前者的修为在不周山不算超群,又正好被通缉,后者性情暴虐容易失控,稍不留神就引发大乱。上神安排他们一同前去,却没考虑过前者把后者卖了的这种可能性。

    以裴青野的性格,确实做得出这种事。

    只有当面对上神时,裴青野才会好好回答:“小井思母心切, 非要留下陪慕夫人,我劝不动。”

    慕长渊神色不善, 道:“为什么不连慕夫人一块儿带走。”

    裴青野无奈道:“夫人被下了禁咒, 一旦离开限定范围, 就会爆体而亡。”

    怎么又是禁咒?

    沈凌夕心道不好,对方怕是要借题发挥。

    “呵, 禁咒。”

    果然,魔尊脸色瞬间冷下来,他猛地一振袖袍,神月宫大门轰然关闭!

    “仙盟好大的胆子!”

    哪怕塌了墙都能保持和颜悦色的天道魔尊,突然间翻脸,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得众妖鸟齐刷刷跪倒匍匐在地,脑袋恨不得埋到地板砖下面去。

    逍遥散仙点头附和道:“仙盟确实可恶,尊上要出面收拾,裴某无话可说。”

    反正他又不是仙盟成员,何苦呢?

    魔尊:……

    接着裴青野话锋一转,又道:“但凌夕的病情耽误不得,就算不周山塌了我也得先回来送药。”

    上神:………

    显然,裴青野应付这种刁难场合已经是轻车熟路。

    既然拿到药,慕长渊不会真把他怎么样:死人又不会再死一次,仙盟奈何不了瀛洲鬼王。

    魔尊当即让沈凌夕先去疗伤除瘴,自己留下继续研究这颗欺软怕硬的凤凰蛋,争取早点把它孵出来。

    裴青野也跟着一同前去。

    殷婴鹰眼看着逍遥散仙四两拨千斤,轻飘飘躲过了魔尊兴师问罪,叹为观止的同时,心想当初只觉得这家伙像个神棍,竟没发现还是个人才?

    他决定好好讨教讨教,便追出去问道:“上仙请留步。”

    裴青野转过身来:“鹰兄有事?”

    殷婴鹰修为比裴青野高,年纪也比他大些,但仙修向来清高孤傲,不屑与异族称兄道弟,裴青野却十分亲和,“鹰兄”两个字喊得九头鹰浑身舒坦,笑容都灿烂了几分:“上仙客气了,我听说上仙曾三次下鬼界拜访尊上,在善恶两道局势紧张的情况下,还能全身而退……”

    裴青野这回是真惊讶了:“你听谁说的?”

    这些事尚未发生,只有穿回来的修士才知道。

    殷婴鹰坦白道:“孤魂野鬼告诉我的。”

    “原来是它俩……”

    裴青野心想,如今阵营已分,心魔又闹得那么大动静,穿越早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只有灭世之战的细节不能随便告诉恶道修士,但九头鹰打听的不是灭世而是别的,于是大方道:“是啊,鹰兄想知道什么?”

    殷婴鹰见他如此好说话,不禁喜出望外,他赶紧上前两步,拉着裴青野到一处无人的廊下,才神神秘秘说道:“是这样的,我跟随尊上的时间很短,尚未摸准顶头上司的脾性……”

    “魔尊大人心情好的时候如春风化雨,好似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在意的,心情不好就完全没个征兆,说翻脸就翻脸……当然啊,我不是对尊上有意见,我哪敢有意见啊,只是这忽晴忽雨忽上忽下的,委实叫人捉摸不透……”

    逍遥散仙听半天不知道对方要表达什么,好心提醒道:“说重点。”

    “重点来了啊,重点就是——我想知道上仙第二次是怎么应对过去的?”

    裴青野:“……”

    不怪他没反应过来,妖鸟的思维实在太跳跃了,殷婴鹰前言不搭后语,裴青野第一时间甚至没听懂:“什么第二次?”

    “就是来神月宫送神骨的那次呀!尊上不是问了你一个问题吗?”

    他一说送神骨,裴青野就想起来了。

    天乾之变期间,仙盟死伤惨重,终于放下自尊恳求地狱魔尊出面找寻源头,慕长渊记恨着断臂之仇,要求仙盟送一根神骨给他炼制兵器,否则免谈。

    仙盟宁死不屈,最后是裴青野看不下去,在探望玄清上神时提起此事,沈凌夕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取了一根肋骨,让裴青野送到地狱神月宫,这才解决了祸端。

    正因为如此,等到天乾之变彻底结束后,他没少挨那帮老头骂——恶道趁火打劫,送神骨就等同于屈服,这么丢份的事情,你怎么做得出来!

    他们不觉得裴青野是临危受命、深入险境,更不知道其事当时魔尊是不打算让他活着离开的。

    照理说求仁得仁,慕长渊心情应该不错才对,偏偏魔尊大人的脾气就是这么变幻叵测,毫无征兆地,他心情突然又不好了。

    于是他出了一道题给裴青野,要是对方答错的话,就会成为艳骨刀下第一缕亡魂。

    魔尊给出的送命题是——

    “先有鸟还是先有蛋!”

    殷婴鹰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延绵不绝:“实不相瞒,这是我们妖鸟族的千古难题,族鸟们都很想知道自己的起源,想不到上仙竟然早就解开了!上仙真是三界第一大聪明!”

    裴青野:“……”

    怎么听起来不像什么好话。

    罢了罢了,跟只鸟有什么可计较的。

    裴青野耸了耸肩,如实相告:“我没有答上来。”

    “什么?”九头鹰转瞬尖叫起来:“不可能!你没答上来现在怎么好端端站在这里!”

    难道孤魂野鬼骗他?!

    裴青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送命题之所以叫送命题,就是没有标准答案,怎么回答都算错,独闯龙潭虎穴,都面对送命题了,你要是还跟着出题人的思路走,那可算是完了……”

    见九头鹰没听懂,逍遥散仙叹了一口气,试图启发他,便循循善诱道:“你要这么想啊……首先,为什么出题人要出一道送命题给你?”

    殷婴鹰不假思索道:“因为尊上想杀你。”

    裴青野点点头,又道:“可我分明是来送礼的,尊上为什么想杀我呢?”

    殷婴鹰说:“因为尊上心情不好。”说罢又连忙摆手,道:“不对不对,你又没招惹他,鬼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

    这不就是慕长渊最让人头疼的地方么。

    “这就对了!”裴青野一展扇子,露出一个大大的“脱”字。

    正当九头鹰看得目瞪口呆时,他又道:“我没招惹尊上,他却心情不好,还故意表现得很明显,给我一道题的时间思考,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他有求于我,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殷婴鹰:???

    逍遥散仙思路清奇,地狱九头鸟自愧不如。

    “所以这题的正确解法不是选鸟还是选蛋,是我解决了他的难处,他才肯放我离开鬼界。”

    殷婴鹰不信:“你三两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能有多困难?”

    九头鹰话音未落,突然冒出来一根手指,就在他两眼之间比划着。

    裴青野说:“一句。”

    “那天我只说了一句话。”

    九头鹰呆呆地盯着那一根修长的食指,实在无法想象什么问题是天道魔尊无法解决,而裴青野一句话就直接挣回一条命的。

    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嘶哑道:“你说了什么。”

    裴青野突然将手收回,笑得神神秘秘:“具体问题就得具体分析,我已经告诉你解题思路,答案无可奉告,”他顿了顿,在殷婴鹰提出异议前提醒他:“这里是神月宫,你少打听尊上的事,小心他又不高兴。”

    九头鹰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他清楚地记得,那日就因为自己被沈凌夕砍脑袋后还手了,就遭到魔尊怒而连砍七颗脑袋。

    天道魔尊的脾气,看来还要研究很久啊……

    裴青野见他似懂非懂,安慰道:“一口气吃不成胖子,这种事只能慢慢来。”

    殷婴鹰沮丧地点头。

    “我还有事先走了,鹰兄以后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说罢,裴青野便往醴仙泉的方向走去,因为沈凌夕早就去往那边清除魔气。

    或许是经历的事情太多,总容易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逍遥散仙走着走着,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当年生死时速的那几秒钟——

    神月宫已经封闭,任谁在里面都插翅难飞。

    地狱魔尊手中掂量着一根神骨,准备将其打造成三界最锋利的神兵,眼底毫不掩藏的杀意简直能化作实质。

    裴青野被天道的恐怖威压震慑得冷汗涔涔,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

    他努力地把刚才的对话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最终,在倒计时结束的那一刻,裴青野说:

    “待上神取骨伤愈,我将第一时间传书告知尊上。”

    就因为这句话,裴青野最终得以死里逃生,起初他还以为魔尊是找不到人练刀才生气的。

    但世间就是有许多事,在刚发生那会儿受各种因素影响,总如雾里看花醉中望月般,模模糊糊不甚清晰。

    直到后来看得多了,才豁然开朗。

    ——那厮哪是找不到人练刀,分明是没想到上神当真肯为了天下苍生受取骨之痛,所以自己坐在那生闷气罢了。

    裴青野苦笑:“都说天元年间出了两名旷世奇才,我看是两个傻子,若早些看清心意,何至于错过一世呢。”

    云谲波诡

    “想不到幽州居然早已沦为魔窟……”

    裴青野才知道自己不在的几日里竟发生这么多事:魔尊偷溜去人界, 无意间破坏了人皇和心魔的会面、救了小书僮和几名天虞山的仙修、跟佛子叙了个旧,还顺便带回一只凤凰蛋。

    哦对了,据说他还招揽了几个活死人, 最近人间动荡导致轮回道拥堵, 这些活死人曾在揽星楼内做管事,魔尊已将他们送往奈何桥附近维护秩序。

    不愧是红颜祸水, 慕长渊在哪, 血雨腥风就在哪。

    即使裴青野早已见惯了世面, 听完后也十分震惊。

    任谁都难以想象, 幽州城内困锁着两只神兽,而仙盟对此竟一无所知!

    不过话又说回来,裴青野上一世也曾到过幽州, 同样没看出什么端倪,只依稀记得楼内好像供着一位酿酒大师,据说从宫里来的,揽星楼凭借这一点吸引了许多酒客——包括仙盟的菜苗。

    他心有余悸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此说来,人皇早就开始布局。从渗透仙盟到联络恶道,若发现得再晚些,又或者当天心魔亲自赴约,商信洲一找到更大的靠山, 就会立即向仙界宣战!”

    六百枚一品清心丹融入醴泉之中,浩然的仙灵一圈圈荡漾开来。

    沈凌夕解衣入水, 长发如墨色海藻般在水中散开:“事实上, 他在商谈之前就已经宣战了。”

    裴青野负手立于岸边的白玉屏风后, 说道:“神尊指的是鬼界挥兵攻打天虞山的事?”

    沈凌夕:“别叫我神尊。”

    裴青野只得乖乖道:“是,师侄。”

    沈凌夕:“……”

    逍遥散仙的脸皮厚如护山阵法, 一点也不受影响地继续说道:“方源负责救治天虞山弟子的伤势,我听他提过一嘴,说是恶道先切断了天虞山与不周山的通讯仙网,再挑着夜里阵法最薄弱的时机发起攻击——按照常识推测,这里面肯定有内鬼,人皇的渗透远超我们想象。”

    沈凌夕盘坐于水中,闭目道:“人皇这么着急一来是因为魔尊现世,沉寂已久的鬼界士气高涨,商信洲借机推波助澜,让恶道替自己试刀;二来,赵怀阳之死是一把双刃剑,往好了想,剑宗长老们根本玩不过人皇,往坏了想,他随时可能暴露——商信洲早就猜到沈琢的态度,输就输在他不了解沈琢的个性。”

    沈琢是那种能坐下来听你把想说的话说完、想吵的架吵完的人吗?

    他还真是。

    不过也有前提——这“议事”的规矩本就由他亲自定下,但只对仙盟内施行。

    人皇都半只脚踏进邪祟门槛里了,还指望相同待遇,不是找死是什么?

    裴青野颇为惋惜道:“太平盛世不需要商信洲这样的统治者,但若生于乱世,他这份诡谲心思或许能成改变一些历史。”

    沈凌夕莫名其妙:“师叔为何会生出这种想法?”

    裴青野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以商信洲的才智和筹谋,或许能在灭世之战时期保住绝大多数凡人,让他们幸免于难。”

    当时人界的君王大多是无鬼神论者,将邪祟瘴气弥散看作细菌病毒一类的生化泄露,鬼怪魔物涌入人界时也都被当成当成外星入侵,君王各自率领他们国家的军队,零零散散打了三年,发现打不过了,于是联合起来又打了两年,仍旧一败涂地。

    终于,少数拥有古老传承的家族想起了避世的仙修。

    仙盟出战又与鬼界打了十多年,仍打不过,这才请得玄清上神下界。

    但此时人界早已生灵涂炭,就算沈凌夕也无力回天。

    沈凌夕听完后冷冷道:“商信洲或许曾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帝王,但也早已被漫长的生命磨去了初心,他见惯了身为凡人的‘无能为力’和修士的‘无所不能’,愈发觉得天道不公,遏制不住想要投机取巧的野心,最终注定走上一条不归路。你这以毒攻毒的法子实属剑走偏分锋,都快偏到邪门歪道去了。”

    裴青野敛目道:“师侄教训的是。”

    沈凌夕:“………”

    其实细想“以毒攻毒”也不能算完全错:商信洲绝不是个安分的统治者,若生在末世,他必先拖住恶道,转而联络仙盟,根据善恶双方的实力再决定投靠哪一边。倘若仙盟能早几年得知情况,结局未必那么惨烈。

    但世间之事没有那么多“假如”,灭世已成定局,商信洲死于血棠剑下也绝无转世的可能,裴青野智计卓绝,为达目的手段可以层出不穷,沈凌夕眼里却容不得半粒沙子,一个是逍遥的散仙,一个是身负重任绝不出错的上神,想法不同很正常,裴青野委实犯不着惹得沈凌夕不悦。

    精纯的仙灵随着雾气飘散,裴青野许久没听见仙池有动静,心想好师侄可不能被自己气自闭了,便主动抛出疑问:“当年我因为闭关错过了这一茬,不知后续是怎么处理的。”

    沈凌夕有一个优点,那就是生气不妨碍说正事:“估计跟上次差不多——对外绝口不提人皇作恶,只称他暴毙身亡,剩下的事交由大臣和天师处理。”

    “幽州的风水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城内冤魂不散,不再适合普通人居住,只能将百姓迁往清平郡,在揽星楼的废墟上加盖镇魂塔,由禅宗负责超度。”

    商信洲完全是咎由自取,只可惜几十年来被揽星楼祸害的老百姓们。

    那些都只是普通人,有欲望和劣根性,意志也不怎么坚定,但同样的,这里边也有很多走投无路的苦命人,本想搏一线希望,却被酒色财气吸引着一步步走向深渊。

    “说起禅宗,”沈凌夕忽然道:“你以前见过佛子吗?”

    裴青野想了想,赧然道:“这个时间点我本来应该在闭关的,等到出关时又刚好认识了叶芽……”

    言下之意是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逍遥散仙一概不关心。

    当年裴青野饱受梦魇骚扰,一度道心不稳,不得不找一个清静之地闭关,一关就是三百年。

    三百年后他刚从山洞里出来,就看见蹲在洞门口种了三百年花的叶芽。

    小道侣看见他后,说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在后面追着叫你你都不应——我看你神思恍忽,是不是晚上睡不好,要不要试试这株怀梦草?”

    叶芽等他三百年,只是为了让他试一株新培育的仙草。

    玄清上神猝不及防吃一嘴狗粮,顿时语塞。

    裴青野这才反应过来,老脸顿时有些挂不住地微微发烫,他连忙岔开话题道:“这次沈盟主出关,我发觉他境界竟然有所精进。”

    自裴芳菲死后,沈琢突破通天境后期,成为半神。但自那以后,众仙你追我赶长江后浪推前浪,唯独沈琢的境界纹丝不动,直到他死,都没有任何变化。

    修真界认为沈盟主已经抵达天赋的上限,但沈琢自己却不认同这个观点。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没人知道。

    沈凌夕忽然想起那日在青阳峰,三毒没头没脑地提了一句道心裂痕,沈凌夕都没说话,远处的沈琢突然间就暴怒了。

    沈凌夕敛起神思,淡淡道:“他的修为和功德早就圆满了,或许是因为想通了一些事吧。”

    裴青野听上神这么说,附和道:“是有这种可能,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希望他别再因为我姐的事情感到自责,更不希望他因此——”

    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沈凌夕不明就里地问道:“因此什么?”

    裴青野本来想说自己更不希望沈琢因此与沈凌夕产生嫌隙,但话到嘴边就改成了:“没什么,先前听你提起‘蓝见雪’这个名字,只觉得耳熟,刚才突然记起末世一位无情道半神和她重名,对方刚好也出身于天虞山。”

    跨越了漫长岁月回到天元廿四年,有时连认识的人都不一定对得上号。

    这一年,蓝见雪还太过稚嫩青葱,甚至还是个恋爱脑。

    “这位半神的飞升之路同样十分坎坷,她也证道了。”

    沈凌夕略好奇道:“所以他最后还是杀了楚劲风?”

    上神虽没见过天虞山的几名弟子,但按照魔尊的描(吐)述(槽),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一对,蓝见雪执念深种,若因此道心动摇不能自救,就只有杀了楚劲风才能证得天道了。

    然而裴青野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吃了一惊:“非也,楚劲风的资质在天虞山还算不错,但若放眼整个仙界,就不太排得上号了。自从蓝见雪境界赶超他以后,那点小女儿心思就淡了许多,这一段错付的感情并没有成为她日后修炼途中的绊脚石——蓝见雪最后是杀母证道的。”

    水池里的沈凌夕眉头一皱,缓缓睁开琥珀色的眼睛。

    “据说她母亲没有反抗,正因为如此,蓝见雪这位半神在仙界饱受质疑、争议很大。”

    沈凌夕:“……”

    无情道杀证道,“亲”指的不仅是道侣,还有父母子女,甚至师长好友。

    蓝见雪与母亲蓝晶翎之间关系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上神听完后却莫名地心头一跳。

    沈凌夕说:“为何没有人告诉我无情道出了一位半神。”

    裴青野说:“因为争议太大,蓝见雪闭关了一千六百多年,从此深居简出,不出席仙盟的任何公开场合,若非灭世之战打响,她真的不一定会离开天虞山。”

    沈凌夕问:“那后来呢?”

    “她杀母证道,这样的道心是很难抵御三毒的……”裴青野似乎有些不愿意说下去,但见上神想听,只能继续道:“蓝见雪受三毒影响,塌了道心,在堕魔前的最后一刻,她命令亲传弟子砍下她的头颅……”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要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

    决绝、刚烈,无情道修一如他们所供奉的上古凤凰,宁愿毁灭也绝不屈服。

    灭世之战的回忆充满着悲痛和沉重,裴青野叹了一口气,尝试换个心情,乐观道:“但这一世终究有所不同,蓝见雪此次放归麒麟,获赐‘仁心’,或许这辈子不会再那么辛苦了吧。”

    仙池里半晌才传出来一声轻微的“嗯”。

    之后,两人沉默了良久。

    寂静蔓延,偶尔有水花声响起,提醒着裴青野别像门神似的杵在这里。

    “咳……”逍遥散仙轻咳一声后,试探性地问道:“您在想什么?”

    言下之意是没事我就准备退下了,免得被魔尊看见了,回头又拿来大做文章。

    沈凌夕说:“在想心魔。”

    “咳咳咳……咳咳咳咳……”

    白玉屏风后传来一阵剧烈的呛咳声,裴青野一口气上不来差点背过去。

    这可不兴被尊上听见啊……

    沈凌夕说:“我不明白忘川为什么失约。”

    哈?

    裴青野难得茫然了一次。

    “这个商信洲过于盲目自信了,千古一帝还没做成就想和天道魔尊谈合作——心魔手下哪个不比他强?更何况他那些试验还只做了一半……”

    沈凌夕却说:“被我带回来的恶道不多,至今为止只发现三毒、邪帝以及少数鬼将,鬼将已经被慕川尽数瓦解,邪帝现在态度摇摆不定,三毒尚未重生成功,恢复功力也需要一定时间……”

    经他这么一分析,裴青野也察觉到不对劲,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恶道重回一盘散沙,若能借此机会笼络人皇,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更何况现在是人皇放低姿态来求他。”

    但裴青野内心仍抱有一丝幻想:“难道他们三观不和?”

    “不太可能。能获得人皇的支持,相当于人界在善恶之争中已经做出了选择,对忘川和恶道来说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裴青野越听一颗心就越往下沉。

    战火和惨叫的回忆如同夜幕般悄悄将他笼罩住。

    然而一屏风之外的仙池,薄雾散去,双月倒映入泉水,如同洒落一大片粼粼星光。

    沈凌夕盯着水面上一圈圈荡起的涟漪,思绪转得飞快:“至于所谓半成品,改造技术本身没有太大破绽,只要忘川愿意接手,重整试验根本不是难事,毕竟心魔也急需一支像傀儡一样听话的军队,除非……”

    “除非什么?”

    鬼界的夜空常年云谲波诡,远处阴云形成巨大的漩涡,如漏斗般贯穿天地之间。

    沈凌夕的声音渐冷如冰:“除非他已经有更好的选择了。”

    欲求不满

    月黑风高, 夜深鬼静。

    一道身影悄悄溜进了卧室。

    魔尊好不容易摆脱妖鸟族,尽管此刻周围一片静谧,他脑子里仍充满了叽叽喳喳的噪音污染。

    直到听见均匀轻微的呼吸声, 看见沈凌夕安睡的侧颜, 那颗烦躁的心才逐渐平复下来。

    经历几番波折,沈凌夕终于将残留魔气驱除干净, 精纯的灵力重新运转周身, 为他镀上一层冷冽的银白光华。

    他第一次因疲惫睡着, 枕边落下一本翻看到一半的书。

    慕长渊随手把书扔到床头柜, 像条鱼一样钻进被窝,将对方抱了个满怀,扰人清梦还理直气壮:“你怎么不等本座。”

    “嗯?”沈凌夕不知睡迷糊了还是怎么的, 居然先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然后才用略带鼻音的声音说道:“……你们讨论完了?”

    慕长渊捉住他的手,面露疑惑道:“怎么连你夫君都不认识,还要确认一下?”

    沈凌夕迷迷糊糊道:“总是梦到你回来,我有点搞不清楚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他甚少露出这般慵懒松懈的模样,慕长渊一时间不禁有些看呆了。

    炼体是仙修的日常功课之一,沈凌夕同样天赋异禀,身体具有极强的韧性和忍耐力,生病也一样。

    但这几日, 那一股邪祟魔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作威作福,接连高烧将沈凌夕的身体搓磨得又热又软。

    慕长渊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 神魔蜜月期都没过, 加上沈凌夕此刻不具备反抗的力气, 魔尊何止动了心思,他简直不想做人了!

    最终还是因为叶芽的严厉警告, 慕长渊才迟迟没下手。

    ——但忍耐总是有个限度的,这不,沈凌夕病才好,他又蠢蠢欲动了。

    慕长渊半撒娇半抱怨道:“你和裴青野聊什么聊那么久,还专程跑到仙池边,不让本座听?”

    醴泉仙池是当前地狱神月宫里唯一不被监听的地方。

    这是前几日沈凌夕主动提的要求,慕长渊不仅答应得干脆,甚至还打算以主殿为分界线,将整座东宫都送给对方,以后恶道有事魔尊都安排在西宫处理。

    但沈凌夕拒绝了。

    慕长渊不算意外,只是眼底仍有些失落:地狱神月宫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由魔尊亲手打造,他对这里的一切都拥有绝对掌控权。

    却唯独不能这样对待沈凌夕。

    三十三重天才是上神的归宿。沈凌夕如同一只误入地狱的上古凤凰,短暂地停留栖息一会儿,不需要神月宫专门为他腾出那么大空间,因为根本用不上。

    他迟早会离开的。

    大道无情,郎心似铁,没人能改变沈凌夕的决定。慕长渊本想放弃劝说,甚至已经下定了决心,可正当这话题就要被揭过时,魔尊大人又临时变卦,道:“……本座没多少东西放在这边,反正东宫空着也是空着,你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来装饰布置。”

    说罢又觉得自己犯蠢:临渊水榭那么枯燥上神不是一样住了好多年?!

    果然,沈凌夕说:“不必了,我没什么特别的喜好。”

    慕长远悻悻道:“噢。”

    再劝就难看了,魔尊心想,假如自己坚持,沈凌夕也会同意并顺着他的想法来,可那与自欺欺人又有何区别?

    慕长渊生性霸道护短不讲理,却偏偏执拗地想要沈凌夕心甘情愿留在自己身边。

    可即便是魔化的凤凰,也不愿在地狱当一只笼养金丝雀。

    慕长渊决定从长计议,正准备跳过这个话题,还没开口就听沈凌夕接着说:“我最近刚逛完神月宫,对空间之术产生了些兴趣,准备找几本有关神月宫规划的笔记,看看能不能自己建造出一座别苑……你笑什么,不许笑!”

    沈凌夕以为对方笑自己偷师恶道法术还偷得那么理直气壮,然而他的解释话语都被慕长渊以吻封缄。

    “好端端的又发什么呆?”

    卧室里,沈凌夕的一声疑问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维度,慕长渊回神道:“……没事,被σw.zλ.那群鸟吵得有点神经衰弱,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沈凌夕又重复一遍:“师叔说慕夫人所在之地清静,平日无人打扰,让我们不必太担忧。”

    慕长渊显然不太担心母亲的处境:他和心魔都用着凡人时期的身躯,血缘拥有天然羁绊,人界早已乱作一团,天大地大哪里不能打?只要慕晚萤安安稳稳待在仙山中,他们都不太愿意对不周山开战,但凡慕晚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仙盟根本承受不住来自天道魔尊的怒火。

    所谓阵前祭旗,不过是一种不甘示弱的挽尊说法。

    当然,慕老四若能将母亲带走安置在瀛洲岛,仙盟就连挽尊的机会都没有了。

    慕长渊皱眉道:“别以为本座没发现裴青野那点小心思,说来说去就是不说慕晚萤被关在哪里……该不会是临渊水榭吧?”

    临渊水榭天寒地冻,也就沈凌夕愿意待,对普通凡人来说和发配苦寒之地有何分别?

    见他又开始胡思乱想,沈凌夕无奈道:“师叔也有苦衷,那地方好歹是仙盟圣地,已经被你烧过一次了,他可不希望你再烧一次。”

    慕长渊迅速反应过来:“……仙盟祠堂?”

    仙盟祠堂是一座单独的小山,与十二峰区别开来,祠堂里供奉着历代盟主、峰主、宗门百家的仙尊的牌位,也是仙门千年来最重要的传承,提醒弟子坚守善道,不忘初心。

    以往上仙犯错后都在祠堂受罚,裴青野听说严珂被关在暮商峰时,就觉得奇怪——祠堂又没被毁,为什么不用?

    于是他趁着沈琢出关去往幽州的间隙,特意到那附近转了一圈。

    果不其然:祠堂附近被足足叠了二十八个困阵,把星宿位都占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仙修跟祖宗反目成仇,生怕对方掀开棺材板跳出来骂不肖徒孙。

    为了防止有仙修吃里扒外,仙盟高层采用了最难解的古阵法,稍有不慎整个不周山都会被惊动,裴青野不敢贸然进入,甚至看不见阵法内的情形——这方面还是瀛洲鬼王比较有优势,他抽出一缕魂识附在上山送饭的剑宗弟子身上,很快就见到了被困的慕晚萤。

    慕夫人静养多日,早已从惊吓中缓过来,仙盟大抵也跟她解释过一些情况,她情绪平稳地回答过剑宗弟子几个问题后,便声称自己要休息,弟子们也没为难她,告辞回师门复命去了。

    慕长渊沉吟道:“既然如此,就该把老四带回来,裴青野将他留在山里是真不怕老四突然发疯?”

    这事说起来也奇怪:裴青野原本都劝动慕小井了,来到狗洞前瀛洲鬼王却突然反悔,说什么也要留在山中。

    在不周山内多待一个时辰就多一分被抓的风险,裴青野自己被抓没关系,耽误送药麻烦可就大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他只得将此事告知方源,让对方帮忙盯着山中的瀛洲鬼王。

    裴青野还特意交代:一旦发生什么事,以最快的速度上报沈琢,千万别犹豫。

    说到这里,沈凌夕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这样说是否合适:“不过我觉得鬼王的性格与邪帝不太一样……”

    慕长渊似笑非笑:“因为他肯叫你‘嫂子’?”

    沈凌夕脸色一僵,抿着嘴唇不说话了。

    他伤势已愈,又在神月宫静养了些日子,虽说中间一波三折,却都不是太严重的问题。沈凌夕原本话就不多,因为交代慕夫人的事才说了许久,此刻他一沉默,卧室也就跟着安静下来。

    慕长渊目光紧盯着对方抿紧的嘴唇,喉结滚动。

    哪怕光线不佳,依然能看清唇瓣红润、像沁过露水的花瓣般有光泽。

    沈凌夕总算想到怎么给自己找补:“鬼王只是怨气太重,性情暴躁,他年纪尚小,刚入恶道本性还不算坏,并且十分依赖血亲……”

    他说话时嘴唇开合,温热的吐息仿佛轻拂到了魔尊心尖最痒的那一小块。

    慕长渊骤然翻身,直接将沈凌夕压在身下,趁对方没反应过来,魔尊用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同时右手插入沈凌夕的发丝里,俯身就吻住了一直在引诱他的双唇。

    “……唔……”

    沈凌夕尚未说出口的话就这么被堵回去,顿时双目微微睁大,透出些许不可思议:这家伙怎么在聊正事的时候突然发情?

    亲吻从唇畔到齿关,循序渐进,直到喘不过气时,沈凌夕才用手抵住慕长渊的胸膛,好不容易推开些许,轻喘着说道:“你|丁页|着我了。”

    上神的声音其实还算冷静,然而气氛已经到这里了,魔尊根本不管不顾。慕长渊贴着他被亲吻得红肿的唇瓣,含糊不清地说道:“是啊,怎么办。”

    沈凌夕:“……”

    慕长渊将手探入睡袍,又觉得这样远远不够,就尝试把碍事的睡袍往上推,就在这时时,上神突然道:“你想学禅宗的止水心法吗?我可以教你。”(审核大大麻烦你们看清楚,阻拦了,没有进行下去。)

    魔尊:“……”

    谁特么要心如止水!劳资又不是禅宗那帮秃驴!!

    慕长渊像一头欲求不满的雄狮,遭到拒绝后有些恼羞成怒:“方源不是给多了两百颗丹药吗?!”

    沈凌夕满脸木然:“你也知道只有两百颗——你能只射三分之一吗。”

    慕长渊:………

    魔尊其实心里清楚,天阶一品清心丹治标不治本,但有些事情并非纯靠意志就能憋回去的,万一自己情浓时没能忍得住——就算裴青野是免费劳动力,也不能浪费在三天两头跑仙盟上。

    更何况仙盟进入战时状态,岐黄四宗倾尽库存也不可能供应得了这么多丹药。

    慕长渊气得翻身一把抓过被子把头蒙住,一整个大写的自闭。

    禅宗的止水心法果然名不虚传,片刻后,上神完全平复下来,扭头看见慕长渊又把自己包成一个郁闷的春卷,无奈地叹了口气,俯身环抱住对方轻声哄道:“实在不行……我帮你吧?”

    “不要!”春卷里的声音闷闷的:“你又不会!”

    玄清上神平日里双手练枪,掌心铺了一层薄茧,下手往往还没个轻重。

    沈凌夕想了想,认真说道:“你可以教我啊。”

    **

    沈凌夕是个好学生,全方位的那种。

    他注意力非常集中,以至于当琥珀般清浅的眼睛专注盯着某一事物时,呈现出来的就是极强的压迫感。

    神魔像初次偷尝禁果的少年般窘迫,哪怕在临渊水榭的小木屋里,俩人第一次尝试时,魔尊都没有这么局促。

    终于,压力山大的魔尊忍无可忍道:“把眼睛闭上。”

    上神没问为什么,乖乖把眼睛闭上。

    慕长渊这才趁他不注意,没出息地悄悄松一口气,继而稳住发颤的声线,道:“可以开始了。”

    沈凌夕专注而认真地握住,表情严肃得仿佛参加仙盟校考似。

    沈凌夕一点儿也不会营造气氛,无论是俩人的第一次,还是在须弥山小黑屋,魔尊总觉得把主动权交给对方是件很窘迫别扭的事。慕长渊满脸通红,但随着渐入佳境,他也管不了那么多,扯开对方早已散乱的睡袍,克制又放肆地胡乱亲吻着。

    隔靴搔痒差强人意,也好过什么都做不了。

    魔尊心跳越来越快,简直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他只能狠狠咬住牙关,保持着一丝理智,直到最后的一瞬间,脑海里像炸开烟花般闪过白光,他凶狠地一口咬住沈凌夕的肩膀!

    “嘶——”

    这一口咬得不轻,沈凌夕猝不及防,幸好没有加重手上的力道,不然就是同归于尽了。

    慕长渊满身是汗,他下巴抵在沈凌夕肩头,呼吸急促,模样又无奈又狼狈,还十分委屈。

    沈凌夕闭眼后感知变得异常灵敏,听着对方的心跳声,声音也有些嘶哑:“可以了吗。”

    魔尊咬牙:“不够。”

    上神察觉到那物重新变得斗志昂扬起来,也不废话,又开始了第二轮的答题。

    这回他明显比上次熟练许多,注意力也能分散到别处——另一只手以慕长渊腰腹间的人鱼线为起点,故意带着一丝微弱电流,顺着线条分明的肌肉往上摸,所过之处过电般的酥麻,慕长渊呼吸一度带着轻颤。

    忽然间,不知触碰到了哪里,魔尊一把捉住他造次的手,直接拉过头顶摁在枕头上!

    沈凌夕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慕长渊就凑近他耳畔小声抱怨道:“轻点,你弄痛我了。”

    上神睫毛轻颤:“哦。”

    经过几轮答题后,满室都是暧|昧甜腻的香气。

    慕长渊得到抒解,总算心情好了些,他亲了亲沈凌夕湿润的鬓发,哑着嗓音一本正经地说道:“下课。”

    沈凌夕忍不住笑了起来,在昏暗的卧室里,上神眼底蕴含的光芒比长河星海还要绚烂。

    魔尊看见后,脑子里竟萌生出一个恶劣的念头:本座更想看他在床上哭……

    这念头刚从脑海里冒出来就疯狂地抽枝发芽,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慕长渊心如擂鼓,他心想,再这样下去沈凌夕今晚是在劫难逃了。

    “……”

    魔尊大人一狠心,双手撑在床上蓦地坐起身,将两人的距离彻底拉开。可如此一来,他正好就是从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着躺在床上刚睁开眼、仰着脸的沈凌夕。

    上神见他表情变幻莫测,奇怪道:“怎么了。”

    魔尊强压下念头,嘶哑道:“没什么,本座想去洗个澡。”

    不明就里的沈凌夕居然有心情打趣:“要不要我陪你一起洗?”

    那还得了!

    魔尊难得一见地落荒而逃:“你给本座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

    神月宫主卧是个大套间,慕长渊这个澡洗的时间有点长。

    就在沈凌夕困倦得又快睡着时,魔尊总算含羞带怯地出来了。

    他腰间只围一条白色浴巾,尤为显得腰窄腿长,上半身更是整个|衤果|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慕长渊早已不是病弱将死的凡人,魔尊法相魅惑三界众生,美貌自不用多说,身材也无可挑剔。

    沈凌夕欣赏的目光游走他全身,到某处时不动声色地停留片刻,旋即移开目光。

    他掩饰得很好,慕长渊没有察觉。

    但同样的,沈凌夕也没能从对方身上找出端倪——刚才摸到这附近时,突然被魔尊打断。

    难道真的是自己多心?

    慕长渊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在找出解决办法之前,咱俩只能分房睡了。”

    否则早晚有一天他会兽性大发。

    沈凌夕遗憾地耸耸肩:“好像是这样的。”

    慕长渊一看他这副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初是谁为了延缓修炼速度,三天两头要求自己采补的?!

    他冷不丁又想起那个让沈凌夕在床上哭的念头。

    慕长渊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就此功亏一篑,他木着脸往外走:“那你今晚自己睡吧。”

    “等等!”沈凌夕叫住他。

    魔尊满怀期盼地转过身来。

    上神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冷道:“你就穿成这样出去?”

    **

    “真的太过分了……”

    空无一鬼的走廊里,魔尊自顾自地疯狂输出:“本座在自己家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就算裸奔也是本座的魔身自由!!”

    沈凌夕这家伙跟他师父一样,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独|裁|者!

    但说归说,慕长渊一身玄黑长袍从来没有穿得这么规整过。

    走着走着,经过一面镜子,魔尊看见镜中的美人就差没把“衣冠齐楚”四个字刻脸上了。

    恶道之主的怒火蹭蹭往上冒:“仗着本座宠他,越来越不像话,本座早晚要重振夫纲!”

    他叛逆地扯开腰间系带,又故意把滚金绣边的襟口扯散,直到露出锁骨和胸肌,连腹肌都若隐若现,才稍微满意地重新打量镜中的自己,然后继续向前走。

    慕长渊今晚的暴躁纯粹来源于欲求不满。

    通常来说,他心情哪怕只受到半点影响,周围必然有人要倒霉的。

    但此刻神月宫里能用来倒霉的不多——叶芽要治病,裴青野要跑腿,殷婴鹰正安顿八百只族鸟,已经很倒霉了。

    至于孤魂野鬼,这俩一天到晚不见鬼影。

    “难怪能苟到灭世末期……”魔尊小声吐槽道。

    或许是心里惦记着事,他不知不觉又走到神月宫的主殿。

    殿内绿荫葱葱,一看就很环保,凤凰玉蛋还舒舒服服地泡在温泉水里,小凤雏似乎睡得很熟。

    慕长渊抓起那颗蛋,不爽道:“……凭什么你睡得这么香,本座却要跟沈凌夕分房睡?”

    任谁都想不到,地狱魔尊不讲道理起来,连一颗蛋都不放过。

    凤凰玉蛋上光华静静流淌,是禁咒在守护着小凤雏。

    慕长渊又开始琢磨起来:“凤凰托孤时,有没有做过背景调查?它知道本座是谁吗?”

    ——更重要的是,它知道本座什么都干得出来吗?

    他把凤凰蛋放回温泉水中,随后召来艳骨刀。

    归魂枪尚未用神骨重新铸造,艳骨刀就是实打实的三界第一神兵——这把刀经过心魔之手后,血腥杀伐之气更甚从前。

    魔尊细细端详着陪伴自己数千年的神兵,修长白净的手指轻抚过刀面,刀锋淬着猩红的光芒。

    直到指尖拂过一处小缺口,想起这刀曾经贯穿玄清上神的气海,那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底浮现出一丝戾气。

    慕井疯起来连自己都杀,慕长渊又何尝不是呢?

    不管心魔这次打算用什么方式对付沈凌夕,慕长渊一定让他后悔来到这世上!

    主殿里的温度陡然因为魔尊的杀意而骤降,空气也仿佛凝滞住了。

    梧桐绿竹和醴泉都一寸寸冻结成冰,凤凰蛋却依然在禁咒中睡得香甜。

    慕长渊单手持刀,注意力重新回到凤凰玉蛋上面:“区区一道凤凰禁咒就想难倒本座……你们三十三重天是不是看不起我?”

    用无坚不摧的利器对付一颗天真无邪的蛋这种事,也就恶道干得出来了。

    魔尊朝着无辜的凤凰玉蛋比划了两下,随后想了想,才又改用刀背。

    这回他没有犹豫,直接挥刀砍向禁咒:“给我破!”

    轰——

    蛋壳清脆碎裂,禁咒的光华如莲花绽放般层层铺开,鬼界诡谲的漩涡云为之一清,人界的无边夜幕也被划开,随后流光溢彩碎成千万光芒,最终化作一道耀眼绚丽的光柱从地狱神月宫直冲三十三重天外!

    凤凰诞生,惊动九州!

    茶里茶气

    凤凰诞生时, 九州大陆正被浓厚的夜色笼罩。

    不周山的上仙界因为天虞山突如其来的战事而局势紧张,御剑飞行的弟子和传信的符器如流星雨般划过天空,没人想起某座山的山脚下, 还有一间不起眼的小木屋。

    巍峨的山峦高耸入云, 仙雾缭绕,景色秀美, 但或许因为供奉英灵排位的关系, 山中寂冷异常, 甚至隐隐透出一股阴森感。

    山脚下小木屋彻夜点灯, 一位荆钗布裙的妇人正伏在案台上雕刻着什么,桌面上时不时洒落几许灰尘。

    妇人专心致志地雕刻着手里的东西,偶尔发出一两声干咳。

    褪去华丽的衣裳和钗环后, 慕晚萤不到四十的年纪,鬓间已然藏不住白发。

    那个叫阿萤的乡野姑娘,一生受过的苦都体现在斑白的发丝上,而她一生赚到的钱,则藏在粗糙双手的每一道缝隙里。

    慕晚萤是做玉雕发家的,她雕出来的第一个成品,是她的亡夫慕良和。

    那一块玉料原本是别人拿来垫桌脚用的,当时慕晚萤拿不到更好的原石,只能捡别人不要的东西凑合用。

    她一点点地将那谪仙似的男人刻画出来, 或许倾注了太多思念之情,慕晚萤雕得比玉石镇上任何一家老字号都要细致, 发丝、神态, 甚至连衣衫褶皱纹路都和真的没什么两样。

    她好不容易雕完, 正坐在路边端详时,就被一位贵妇人给看中了。

    贵妇以为她雕刻的是哪位神仙菩萨, 询问起时,慕晚萤灵机一动,说:“我从未见过哪路神仙,只不过听说菩萨法相万千,我依照心中所想来雕刻罢了。”

    贵妇听完直夸她有灵性,虽然料子差,对方也愿意付点工钱,将这一尊菩萨请回家供奉。

    慕晚萤毫不犹豫地就把她刚雕出来的丈夫卖了,拿着三贯铜钱买了一斤猪肉、一条鱼,去药店里抓了一副药,又在集市上扯了几尺布料,看见小贩卖拨浪鼓,周围围着一圈孩子,她没忍住也买了一个,这才高高兴兴地回家哄儿子。

    半个月后,小慕川的病情再度恶化,慕晚萤不再去玉料市场捡别人不要的料子,而是留在茅屋里照顾孩子。

    就在这时,贵妇居然派人找上门来了。

    原来贵妇虽身为大房,却久无身孕,眼看着丈夫就要纳妾了,她心灰意冷出来散心,见路边有一女子专心致志地雕着一块废料,对方雕工了得、灵气逼人,却只能捡些边角料,实属浪费一身才气,贵妇动了恻隐之心,将那尊菩萨请回家,谁知才过半个月,大夫便告诉她有喜有孕!

    时人既然信神佛,自然将一切归因于请回了那一尊菩萨。

    从仆人口中得知此事后,慕晚萤还有些莫名其妙:慕良和,你自己的儿子半死不活,你怎么还跑去给别人送子?!

    贵妇遣仆人来访的原因也很简单——圈子里有许多女子都存在同样的问题,希望慕晚萤能多雕几尊菩萨,让她们请回家供奉。

    慕晚萤连忙撇清关系:自己一介普通凡人,又不通灵又没有仙缘,此事纯属巧合。

    可她们并不死心——先前的贵妇仅用了三贯钱就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断绝了丈夫纳妾的心思,富贵人家有的是钱,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别说三贯,三千贯甚至三万贯她们都出得起!

    不仅如此,她们甚至提出派府宅里的奶妈帮她照顾病重的孩子,让慕晚萤专心致志搞雕刻创作。

    慕晚萤最终还是向富贵低头了。

    她不知道这个钱能挣多久,更不敢想其他贵妇请回玉像后不见起色,到时候自己的下场会如何。她只知道儿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若慕川病死,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神奇的是,请回玉像的贵妇们陆陆续续都有了身孕,慕晚萤一夜之间名声大噪,走在路上都会被顽童喊“送子观音”。

    她又苦涩又欣慰,苦涩的是她自己的孩子性命垂危,欣慰的是现在总算有钱给慕川治病。

    慕晚萤出名后,找她雕刻的人就不限于求子了,求什么的都有,还有一些满月礼、贺寿礼、定情信物等等。雕刻有工期,有钱人性子急,不断竞价,就是为了能让自己的订单排在前面,慕晚萤也因为单子太多,疲于应酬,加上她不识字,只得雇人打理门面生意。

    再后来,她年初刚开张,订单就直接排到了年末,慕晚萤不得不开始招收学徒。

    慕家的家业越做越大,就引起了外人的觊觎。

    人人都知道她是个被扫地出门的寡妇,总有流氓地痞找上门挑事,甚至有醉汉夜里翻墙进来想坏了她的名声,好借机把事情闹大,名正言顺地通过娶她来霸占家产。

    慕晚萤借口玉料贵重,存放在仓库不安全,让那些找她雕刻的世家大族帮忙建造慕家庄,石灰围墙越砌越高,每晚都有年轻力壮的仆人在哨亭守夜。

    渐渐的,慕晚萤变成君山一带的首富,名声传遍江南,连扬州本家也开始打她的主意了。

    本家借口慕川是慕良和的嫡子,时不时派人来“走亲戚”,给慕晚萤施压,要求慕川回扬州认祖归宗。

    然而慕川严重时断断续续昏迷,甚至连续数月都下不来床,慕晚萤担心自己年迈撑不住家业时,儿子会因为病重再次遭到家族的抛弃。

    于是慕晚萤向亡夫的牌位祈求,希望拥有一个健康的孩子,无论男女,只要重视亲人,能与兄长相互扶持就可以了。

    也不晓得是不是亡夫在天之灵所有回应,十个月后慕井出生了。

    没有人知道慕井的父亲是谁,连慕晚萤自己也迷迷糊糊的,但她还是很开心:因为老四确实是一个健康的孩子,长得更像她,性格也活泼充满朝气。

    正如慕晚萤许愿的那样,慕井从小就很会照顾人,从来不惹他哥生气。

    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世间事不可能样样都顺心,很快地,风言风语就传遍了君山。

    镇上的孩子不跟慕井一起玩,他们喊他野种,甚至当着慕晚萤的面也毫不收敛。

    一旁的长辈听见了,不仅不觉得尴尬,还笑呵呵地跟慕晚萤说:“小孩子之间玩闹罢了,您别跟小辈一般见识。”

    慕晚萤听完这话后,二话不说上前几步,抡起袖子就扇了那孩子一巴掌,她手劲大,掌心又粗糙,孩子直接被掀翻在地,半边脸高高肿起,顿时号啕起来。

    慕夫人在围观群众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对哭闹的孩子说:“你有爹有娘,却和个野种一样没人教养,今日打你是让你长记性,看在我是个长辈的份上,谅你家也不敢和我计较。”

    那孩子的长辈在旁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红,等到她走了以后才敢骂道:“泼妇,真是个泼妇!难怪被婆家赶出来……”

    事后慕晚萤把慕井叫到跟前来,对他说:“娘生你下来不是让你受这闲气的,以后谁再惹你就打回去,打出好歹来了有娘赔医药费,要多少有多少。”

    慕井懵懂地点头。

    尽管如此,慕井的待遇却没有得到太多改善,他性格像极了慕晚萤年轻时候,不管多苦多痛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因为生父不详,慕井常受排挤欺负,偶尔打架受了伤也不敢告诉母亲,就悄悄躲到哥哥房中,让兄长帮他瞒下。

    慕晚萤不是全不知道,可世道就是如此,她一个弱女子,撑住家业已经竭尽全力,总不能还让她来改变世道吧?

    因此,当云游的术士来到她家门前,说她的幺子身怀仙缘,问她愿不愿意将孩子送入仙门修道成仙,慕晚萤一口答应下来。

    当时她的想法很简单:老四只要拜入仙门,不会有谁再敢喊他野种,再者,家中出了一位仙君,那就是有靠山的了,十里八乡轻易不敢得罪他们孤儿寡母,就怕引起仙门不满,坏了这一带的风水气运。

    那时候的慕晚萤并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一生中最错误的决定。

    那些不好的回忆,让慕晚萤越想越出神,直到凤凰诞生的光柱划破夜幕,山中群鸟瞬间扑扇着翅膀朝光柱飞去,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使得慕晚萤陡然惊醒,握住刻刀的右手发错力,刀尖划过,割破了她的左手。

    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并不理会结界外的一切纷扰,只是呆呆地盯住混合着血和灰的手。

    慕晚萤从来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子,也早就过了撒娇的年纪,就连唯一关心她有没有摔疼的男人,也已经过世将近二十年了。

    她从白天雕刻到了晚上,仙门弟子送来的饭菜早就放凉。慕晚萤肩颈又酸又痛,她放下刻刀和石头,环顾四周,总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还以为是小屋里有些暗,于是拔下簪子想把火光挑亮,等看清屋子里全是风灯时,又忍不住愣了一下,才想起这里是仙盟,仙家的法器她不会用。

    慕晚萤只得作罢。

    寒冬将过,新年临近,原本是家庭团聚之时,她和孩子们却四散天涯。

    哦,严格来说也不算全部四散……

    小屋里的所有风灯骤然全灭,瞬间变成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慕晚萤端坐桌前,似乎并不吃惊。

    她甚至还主动打招呼道:“你来啦。”

    阴风挟裹着枯叶灌入小屋内,慕晚萤觉得冷,一声不吭地抱紧双臂,一不小心就把血迹蹭到了衣服上。

    风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声音,根本听不出男女:“……你故意雕得这么慢……以为这样能多活一日……”

    慕晚萤见它察觉,也不隐瞒或装傻,大大方方承认道:“是啊,我还盼着死前能全家团聚一次。”

    “不可能!”那声音突然变得暴躁又尖锐:“你永远都别想见到你的好儿子!!”

    刺耳的音波简直能穿破耳膜,换作别人早就吓晕了,慕晚萤却冷静道:“我有两个好儿子,你说哪一个?”

    阴风突然沉默了,但仍旧呼呼地刮着,把小屋四周的窗全部吹开。

    慕晚萤冻得有些发僵,流血的伤口也被冻住。

    她说:“关上门窗吧,长冻疮就更握不住刻刀了。”

    那阵阴风犹豫片刻后,“呼啦”一声将所有门窗重重合上。

    靠近大门的一扇窗户大概是不满这个力道,又敢怒不敢言,索性直接连框一起掉了下来!

    这下可好,山间的夜风只往一个窟窿里灌,整间小屋跟哨子似的发出风响。

    慕晚萤还在犹豫是现在自己动身去修窗,还是熬一夜到明早再交给剑宗小仙君时,那阴风又“哗啦”一下把掉下来的窗户重新拍进墙内。

    慕晚萤:“……”

    说起来,被困山中的这段时间,慕晚萤闲下来总在思考,教育问题出在哪个环节:她对两个儿子要求不高,只要好好活着就行。

    两个最后活成了四个,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超出预期”。

    慕晚萤发家致富后,始终坚持做善事,一来是为了给病弱的老三积福,二来也是为两个孩子以身作则,但若说她太忙没空教他们处事做人——老三那一屋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至于十岁就被带走的老四……慕夫人确实心怀愧疚,可也确实想不明白,好好一个少年究竟是怎么变成这种神经病的?

    阴风念经一样嘴碎:“只有你死了……沈凌夕死了……瀛洲鬼王也死了……哥哥才是我的!”

    尽管听仙君普及过恶道修为境界的差别,知道大阿修罗鬼是仅次于天道魔尊的存在,慕晚萤还是忍不住皱眉训斥道:“你难道不该反省自己是怎么混成这个样子的吗?”

    夺魄邪帝:“……”

    慕晚萤道:“你说你们兄弟俩相互扶持了万年,到头来却把你哥气得连鬼界都不让你回——我断不相信只因为那天在青阳峰你认错了哥哥又骂了凌夕两句,说吧,除此之外你还干了什么?”

    慕井顿时愣住了——夺魄邪帝哪里遭过这种训斥?就连他哥都不曾这样!

    魔尊一般都是上手直接揍。

    知子莫若母,慕晚萤身为母亲,第六感堪称精准打击:“我猜跟那个和我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有关。”

    那团阴风霎时间就跟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反驳:“什么一模一样,那才是我哥!”

    慕晚萤寸步不让:“是你哥你怎么不找他,非要跟我儿过不去?!”

    她压根儿就不承认突然冒出来的男人是她儿子,即便对方和慕长渊长得一模一样。

    阴风语塞:“因为……因为……”

    夺魄邪帝心里其实清楚,两个都是慕长渊,但心魔只是慕长渊的一部分,或者说切片。

    魔尊是玩世不恭的祸水,心魔则是事业大于一切的野心家。倘若真正的慕长渊永不回魂,那夺魄邪帝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但现在摆明了从沈凌夕到慕晚萤都只认慕长渊,那他就有些害怕了。

    害怕那个一直给他收拾烂摊子的哥哥,那个在上神面前替他挡下雷霆一枪的哥哥,最后与自己桥归桥、路归路,分道扬镳。

    终于,畏惧的情绪击败了一切,夺魄邪帝问道:“我肉身已毁,与你不再有血缘羁绊,你为什么非认为我是你儿子,却不觉得他是。”

    这个“他”指的是心魔忘川。

    慕晚萤沉默半晌,道:“他或许曾经是吧……但从他让三界生灵涂炭开始,就不再是了。”

    仙盟结合严珂的口供,基本捋清慕家四兄弟的复杂关系,并将此事解释给了慕晚萤听。

    当然,解释的同时做了不少加工处理,他们本希望连慕长渊一起拉下水,最终却失败了。

    “老四,娘亲手将你们送往不归路,心中有愧,所以无论你们犯什么错误,只要能回头,不管别人怎么想,我这个做母亲的总是会最先心软。”

    “但川儿不一样。”

    “所有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如果错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慕晚萤声音带着σw.zλ.吴侬软语特有的柔美,说出来的话语却铿锵有力。

    某一瞬间,夺魄邪帝竟破天荒生出些许心虚:他又如何不知道,慕长渊真正气的是他非要招魂,招来了心魔,还把玄清上神从三十三重天外牵扯进来。

    一切罪恶和动乱的源头都是他。

    因为他又闯祸了。

    慕晚萤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扭头道:“所以忘川犯下的那些罪行,你没有助纣为虐吧?”

    夺魄邪帝梗着脖子道:“你认不认与我何干,本邪帝的事又不要你管!”

    慕晚萤说:“你为什么就是这么死脑筋,我若认了你,你哥还能跟你怄气到几时?”

    “……”

    一招将军,慕井瞬间落入下风。

    夺魄邪帝甚至忘记前不久自己还信誓旦旦要魔尊后悔——他特意潜伏入山,甚至不惜解开二十八个古阵,就是为了悄无声息地杀死慕晚萤再嫁祸给仙盟。

    慕井心思歹毒地认为,如此一来他哥必定向仙盟宣战,沈凌夕则会出手阻拦,善恶殊途是神魔永远横跨不过的鸿沟,一拍两散是迟早的事。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如今晚一样,夺魄邪帝能气死仙盟八百个老神仙,却吵不过一个弱女子。

    最终他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哥还会要我吗……”

    “不会。”

    夺魄邪帝惊悚地睁开双眼。

    门外,一道冰冷稚嫩的声音凭空响起:“他永远不会原谅你。”

    阴风瞬间猛烈地呼号起来,将屋内的家具被褥统统掀翻,夺魄邪帝怒吼:“是你!”

    说罢阴风直接穿墙而出!

    慕晚萤浑身一震,顾不得收拾,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老四!”

    凄冷月光下,山林中的鸟兽奔着远处的通天光柱而去,而半空中,以鸟兽为背景,悬停着一名身形单薄的少年。

    他双眼猩红面色苍白,不过相较上一次见面,七窍不再流出黑血。

    结界内狂风卷起枯叶残枝,黑雾弥漫挟裹着毒瘴和磅礴的雷电,夺魄邪帝冷笑道:“我还以为你解不开这二十八道古阵法,只能跟姓裴的一样在外面干看着呢。”

    瀛洲鬼王正是察觉出来不对劲,才不顾裴青野的劝阻,非要留在不周山。

    此刻他面向那一团恐怖的阴风,面露嘲色,道:“我确实不懂阵法,反正我哥能解开就行。”

    从裴青野踏入神月宫那一刻起,魔尊就通过恶道特有的方式联系上了慕小井。

    若非有慕长渊暗中相助,瀛洲鬼王不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这么快进入到这里。

    夺魄邪帝听完脸色瞬间冷下来,顿时滔天的杀意肆虐横行:“贱人,我当初就应该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他已然愤怒到极致,瀛洲鬼王却还偏要揭对方伤疤:“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

    “——你千方百计都进不去的神月宫,哥哥让我进去了。”

    祥瑞之兆

    上古凤凰在地狱孵化诞世, 毫不意外地惊动了仙盟总部。

    五彩霞光过于强烈,从远处只能看见耀眼的白色。深邃夜幕中,群鸟从四面八方赶来, 围着光柱转圈, 形成一幅贯穿三界的奇景,直到地狱射出的光柱完全消散, 百兽还依依不舍地在附近逗留。

    暮商峰的临时总部又开始半夜开会了——

    “剑宗已第一时间派遣弟子前往驻守, 避免恶道借机跑出来生事。”

    “兽宗正驱赶附近的妖兽, 让它们回到自己的地盘, 不得在外逗留伤人。”

    “岐黄四宗暂未接收到伤亡消息,但根据光波强度监测,凡人肉眼承受不住凤凰诞世的强光, 预计会有大批民众暂时性失明,丹宗已安排弟子下山分发药品安抚民心,应当不会造成大范围恐慌。”

    “敬禀盟主,‘凡人观察处’作出风险提示:凤凰诞生千年难得一遇,此祥瑞之兆与凡人无关,根据以往天降异象后凡人的出现的特殊行为,对本次凤凰诞世进行预测,今晚出生的婴儿大多会被赋予一些不存在的‘天命’,考虑到事在人为等变动因素, 此事将对未来几十年产生持续影响……”

    “‘迷信反诈处’也有同样担忧,需提防江湖骗子假借‘凤凰命’等噱头招摇撞骗, 影响仙修声誉。同时, 建议对各宗门二十三周岁以下弟子进行反诈宣传和演练, 避免他们下山历练时遭人利用。”

    “敬禀盟主,不周山内除鸟兽受到些惊吓以外, 一切阵型法器运行正常。”

    ……

    好不容易各职能宗门汇报完情况,确定有惊无险后,仙盟高层很快又骂骂咧咧起来——

    “那个姓慕的竟敢偷盗上古神兽的蛋!”

    “不仅偷蛋,我还听说他逼死了一只凤凰!简直肆意妄为!”

    “恶道连神兽都不放过,真是欺人太甚,当我们仙盟好欺负嘛!”

    “可我怎么听说凤凰性情刚烈,若是被强迫,宁可踩碎玉蛋也绝不任其落入他人之手……”

    “一定是慕长渊用了什么阴谋诡计蒙骗凤凰!要知道神兽与世无争又地位尊崇……”

    义愤填膺的上仙没将话点明,但在场同僚们全都心照不宣——神兽与世无争又地位尊崇,所以个个脑子都不太好使。

    比如麒麟容易迷路,凤凰动不动寻死,还有武宗供奉的白泽,经常自陷沼泽地,嗷嗷叫着等着人来救。

    三界神兽数量逐年减少,绝大多数情况是它们自己作死,极少数情况才是揽星楼这种“意外”。

    最终,议事厅内的众仙难得达成一致:“不管怎么说,仙盟有义务保护神兽不受恶道荼毒!”

    “没错!”

    “就是这个道理!”

    “盟主!只待您一声令下,我们就杀去地狱神月宫,把凤凰抢回来!”

    “……不是,还真打啊?”

    “啧!别多嘴,打不打让盟主决定……”

    ……

    在仙盟议事厅,沈琢总是因为太过沉默而容易被忽略。

    然而前段时间他闭关,仙盟高层每日吵翻了天都做不出一个决定——这帮老神仙互相知根知底,谁也不服谁,关键是他们还不想背决策失误的锅。

    沈琢出关,很多上仙都大松一口气。

    此刻众仙翘首以盼,都等着盟主作出决定。

    新的议事厅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和为贵”,沈琢一睁眼就看见这三个字:“……”

    良久,空气好像都凝固了,众仙才听见沈盟主缓缓开口,道:“不周山内诸事无异?”

    哈???

    ——他们刚才发表了那么多真知灼见,盟主居然一句都没听?!

    临时议事厅内寂静无声,四周墙壁上的符咒闪烁着幽幽光芒。

    方才汇报的元婴弟子如芒在背,只得重新出列,道:“敬禀盟主,阵型法器均无异样。”

    沈琢又问:“仙祖祠堂呢?”

    几位知情者悄悄变了脸色,但绝大多数仙尊们更疑惑了:祠堂?那座山头供奉着各宗的牌位,谁好端端去那里?就不怕惊扰了祖宗,被天雷劈吗?

    元婴弟子显然懵了:“这个……弟子不、不曾注意……”

    等沈盟主把话讲完真要急死个人,有知情者按捺不住,站起身道:“盟主,这难道是恶道的声东击西之计?!”

    “不可能,连我们都不知道幽州有颗凤凰蛋,姓慕的怎么可能提前得到消息,再加以连环布局?”

    “有什么不可能的,他不需要提前知道,见机行事就行!”

    议事厅内开始出现窃窃私语:“怎么回事?祠堂怎么了吗?”

    “害,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别多问!”

    “难道是……”

    “不会吧?!”

    “他刚才说什么了?”

    “都说了别问!”

    ……

    方源两辈子勤勤恳恳行医救世,从没做过出格的事,此刻紧张得手心冒汗,想即刻赶去提醒瀛洲鬼王,但有仙盟盟主在场,医宗院长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最终,沈琢低沉的嗓音再度压过议事厅内的讨论。

    他还是老样子,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去看看吧。”

    就这样,众仙浩浩荡荡地驾着祥云,从暮商峰前往仙祖祠堂。

    **

    鬼界。

    地狱神月宫。

    沈凌夕深深怀疑,魔尊所说的分房睡,其真正含义是“分房谁也别想睡”。

    “啾啾啾啾啾——”

    小凤雏破蛋而出后就跟只闹钟似的一直叫不停。

    “啾啾啾,啾啾啾——”

    它声音不算大,但穿透力极强。别说整座神月宫,就连地狱血海的另一端都能听见它在“啾”。

    沈凌夕又觉得,幸亏自己和魔尊都不懂鸟语。

    估计骂得挺难听的。

    慕长渊的关注点则落在另一方面——只见他从蛋壳碎片中提起一只羽毛稀疏又灰不溜秋的鸟,疑惑道:“……是孵化方式不对还是它在揽星楼变异了?为什么这么丑?”

    小凤雏“啾”得更大声了。

    沈凌夕说:“胡说,我就觉得它挺好看的。”

    小凤雏在魔尊手里奋力挣扎,听到声音扭过头来,就在看见沈凌夕的一瞬间,那双黑曜石般乌黑圆溜的眼睛一亮,它旋即一口咬在魔尊指尖,身体顺势一扭——慕长渊本就没有拎得很用力,竟被这个小家伙逃了出去!

    小凤雏羽翼稀疏,压根飞不起来,只见它“哐叽”一下摔在地上,连滚好几圈,幸好叶芽提前铺上一层小草,这才没给上古神禽摔出个好歹来。

    尽管如此,小凤雏还是摇摇晃晃爬起身,跌跌撞撞地飞奔到沈凌夕面前:“啾——”

    哪怕无情道上神铁石心肠,此时也只能蹲下身来,不知所措地盯着刚出生的小凤雏。

    “它饿了吗?”

    “刚出来就吃了一顿蛋壳,你没看它现在精神抖擞活蹦乱跳的嘛。”

    “……”

    上神与凤凰在三十三重天外是互不打扰的关系,因此他也不知道对方想做什么,只能试探性地朝凤凰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小凤雏根本就不打算跳上来,但它看见沈凌夕的动作,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友好地用稚嫩的喙嘴蹭蹭他的指尖,脑袋上的一撮小呆毛晃晃荡荡的。

    即便沈凌夕也没猜对它的心思,但待遇立分高下。

    慕长渊揣着手,百思不得其解:“凤凰不是有雏鸟情结吗?你这逆子怎么直接找你二爹去了……”

    小凤雏:“啾啾啾啾啾啾啾——”

    沈凌夕:……

    警告你最好别乱套身份。

    **

    凤凰诞生确实是祥瑞之兆。

    就在小凤雏破蛋之时,昏迷多日的薄欢竟然逐渐转醒了。

    此时炼药房里只剩小叶芽,就连白虎牡丹都不由自主地被上古凤凰吸引过去。

    叶芽不是不想凑热闹,可他身为医者,已经看见伤患有明显的动静了——散乱的气海重新聚拢,金丹也挣扎着动了两下。

    他再好奇也不能这时候扔下薄欢不管。

    于是薄欢刚醒就看见一大堆奇怪的仪器和一棵陌生菜苗。

    “你醒啦?”眉清目秀的菜苗凑上前,惊喜道:“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

    薄欢陷入昏迷前,不周山正处在混战之中,混战的三方正是他自己、仙盟,以及三毒。

    醒后看见陌生仙修的第一时间,他几乎条件反射性地出手——叶芽话都没说完,就被通天境的薄宗主拉入到幻境之中!

    然而薄欢也没想到,自己重伤未愈强行出手,压根带不出幻境,叶芽的意识没有去到该去的地方,反而落入薄宗主的记忆中——

    天地昏暗,劫云压城。

    万里平原被削出一道不见底的深渊,陡峭的悬崖两侧,善恶阵营泾渭分明。

    白衣银甲立挂在侧,薄欢正坐在帐中给伤口上药,外边冲进来一名仙兵:“主帅!主帅!大事不好了!”

    亲卫怒道:“有事层层上报,大呼小叫什么,主帅的帐篷也敢闯,拖出去!”

    那仙兵根本顾不得挣扎,冲着帐内喊道:“裴将军带剑独自冲进敌营了!!”

    薄欢脸色骤变,转过头时,眼底凌厉的寒光简直能在来者身上戳出两个窟窿:“不是让你们看住他吗?!”

    仙兵欲哭无泪:“可……可那是裴将军啊……”

    裴青野是逍遥道的半神,他若执意离开,谁拦得住?

    亲卫审问道:“将军今日可有什么异样?”

    仙兵答:“没什么异样,只是吩咐属下帮他照顾好一盆怀梦草……”

    薄欢低声骂道:“蠢货!”

    如今六位半神已经战死四位,亲卫深觉此事非同小可:“主帅,裴将军此去恐凶多吉少……要不要禀告上神?”

    薄欢当即制止道:“上神刚休息,别打扰祂。”

    战事紧张,两方才刚停止交

    “调两百亲兵随我走一趟。”

    “只要两百名吗?”

    “我是去救人又不是去宣战,兵贵神速,快点!

    “是,主帅!”

    这是哪儿?裴将军是谁?

    叶芽的灵体意识犹如乱世里的一株蒲公英,转眼间就随风飘到了鬼军营地。

    乌黑的天空下起血雨,恶鬼厮杀声震天响,魔化妖鸟盘旋天际,时不时发出尖锐啸声,远处巨大的篝火燃烧出的浓烟直冲三十三重天外,明目张胆地向天道发出挑衅——即便如此,曾经强势又专横的天道也毫无表示。

    除玄清上神以外,三十三重天没有任何一位上神再插手灭世之战。

    叶芽久居深山,突然看见这么多面容可怖的恶道修士,吓得紧闭双眼。

    但却无济于事,他依然能通过薄欢的双眼看清一切——

    偷跑到营地门口啃食着什么的大魔,最先发现了仙兵队伍的身影,它在跑进营地汇报前,愤怒地将手里没啃完的东西往薄欢的方向一扔!

    叶芽眼见那头颅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以极快速度朝自己飞来,当转到某一面的时候,他瞳孔瞬间骤缩成针:“叔父?!”

    药宗宗主叶新翠的半边脸已经被啃掉了,白发被血染红,只留一只紧闭的眼睛和布满褶皱的皮肤。

    “叔父!!”

    叶芽下意识地要冲上去接住那颗头颅,然而这时,薄欢如影子般迅速掠过,直冲想敌军营地,顺手就将刚才逃跑的大魔一鞭子抽成两半!

    叶芽这朵蒲公英身不由己,只能随风而去。

    骨醉鞭所过之处,不断有泥泞和碎肉溅出,溅得叶芽心惊胆颤,他来不及分辨现实与幻境,紧接着,眼前出现的一幕更是令叶芽全身血液凝固——

    成千上万的恶鬼争先恐后地撕咬啃食,恶鬼阵中心的青年,衣裳早已被血浸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仿佛早已成为地狱恶鬼中的一员。

    但叶芽还是认出了对方的轮廓。

    他们来的这一路上,恶道残骸堆积成山,黑紫色的血液更是汇聚成小河,一边腐蚀着土地,一边向四面八方流淌着。

    魇魔三毒率领三十万鬼将驻守在此,哪怕化境半神也难以厮杀出一条血路来!

    乱世的蒲公英颤声喊道:“你在做什么……跑啊!阿野你快跑啊!!”

    可无论他喊得多大声也没有用,甚至离对方越来越远——薄欢直接找上了三毒。

    雨夜里依稀还能闻到恶灵邪祟的腥气,营地的风灯被吹得摇摇晃晃。

    彼时的三毒拥有实体,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冷峻男人,正站在恶鬼阵外看好戏,听到骨醉鞭破空的炸响声,这才转过头来,看见薄欢,故作惊讶道:“今天什么日子,仙盟半神搞团建?”

    话中的讽刺意味再明显不过。

    薄宗主冷笑着反唇相讥:“听说你们尊上手伤又犯了?”

    男人笑意渐淡。

    薄欢说:“我来带我的人走,你放还是不放。”

    男人抬腕看了一眼时间,道:“还有一刻钟慕井就该到了,你们谁都走不掉。”

    薄宗主容色凌厉:“一刻钟杀你足够。”

    可三毒却不生气,甚至目光在他身上游走了两圈,漆黑的眼底倒映出白衣银甲的冷芒,男人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合欢宗宗主薄欢,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你本尊。”

    “听说薄宗主早年酷爱奇装异服打扮,这身铠甲一定穿得很不舒服罢?”

    换作别的仙修遭此羞辱早已勃然大怒,薄欢却露出一抹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后语调暧昧道:“我还以为你们魇魔没有七情六欲呢。”

    “本来没有的,”似乎是因为在自己的地盘内,男人从容地耸了耸肩,摊开手,道:“自从有了这具身体,难免不好奇。”

    薄欢将骨醉鞭收回腰间,冷笑道:“——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了!”

    话音刚落,合欢宗半神出手,瞬间就将三毒连同三十万鬼军一并拉入天魔幻阵之中!

    转眼间,细细密密的血雨落在躯体空壳上,所有鬼怪魔物的意识都被抽空。

    血雨鞭挞着不存在的身体,叶芽像一缕被遗漏的幽魂,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他终于来到浑身是血的裴青野面前。

    狂风几乎吹得人站立不住,对方脸上的表情是叶芽从没见过的。

    麻木,且毫无知觉。

    小道侣忽然感到一阵心悸的难过,却又不知难过从何而来。

    “你为什么来这里……”叶芽喃喃自语:“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

    裴青野没有回答。

    天地间忽然只剩下极夜般的漆黑,叶芽胸腔里空荡荡的,好像心脏都被夺去了一样。他蹲下身,将双手放在焦黑的土地上,缓缓闭上双眼,试图召唤大地的治愈之力,为裴青野疗伤。

    焦黑的土壤如水一样沸腾起来,然而死亡的气息却愈发浓烈,叶芽感受不到土壤中的灵力与养分,变得越来越心急,他拼命催动着灵力,试图力挽狂澜,然而当他重新抬头时,连身边的裴青野都消失了……

    泪水夺眶而出。

    叶芽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这片土地曾留下过无尽的绝望。

    “……”

    “叶芽!”

    好像有人在叫他。

    一定是错觉。

    “叶芽你醒醒——薄欢你对他做了什么?!”

    这声音好耳熟。

    叶芽眼皮沉重得根本睁不开,他感觉漂浮的灵魂好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像风一样。

    他想起记忆中第一次见裴青野的时候,对方突然拦住他,说:“我有一颗怀梦草的种子,你帮我把它种出来好不好?”

    “怀梦草是什么?”

    “就是一颗种子。”

    “我才不要!”

    “帮帮忙嘛……”

    当时叶芽心想世上怎会有如此奇怪的人,追在自己后面非要让他种花。

    此刻,半梦半醒间,叶芽脑海里全是对方浑身浴血生死不明的模样,好不容易拿回身体的控制权,顿时委屈得掉眼泪。

    这回他总算竭尽全力说了一句:“为什么……不好好……活着……”

    裴青野愣住了。

    薄欢已经完全清醒,虚弱地用手撑着坐起身,莫名其妙道:“我睡醒是什么德性你难道不知道吗?居然还敢让他待在我旁边。”

    合欢宗宗主睡遍三界却从不留人过夜,就是因为他有严重的起床气,尤其刚睡醒还迷糊的时候,随机榨干一个小可爱。

    别说雁来峰的弟子,整个仙盟都知道要离睡着的薄宗主远一点。

    裴青野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醒来——叶芽期待能看见凤凰破蛋的景象,今晚小凤雏出来好久了都不见他的踪影。裴青野觉得不对劲,这才寻来炼药房。

    一进来就看见叶芽意识被抽空,只剩躯壳定定地站在床边。

    逍遥散仙险些心脏骤停。

    再看薄欢的金丹竟然已经能自主疗伤了——裴青野猜到他醒过一回,连忙用扇子强行将叶芽的魂魄带回来。

    小道侣幽幽转醒后,空洞的瞳孔逐渐聚焦,等到终于能看清裴青野的一刹那,他“哇”地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

    叶芽本身难以适应鬼界环境,在神月宫这些日子不是炼药就是种树,每天都生活在高压之下,刚才进入幻境后也不知看到些什么,情绪直接崩溃了,哭得又委屈又伤心。

    裴青野拍着后背安抚他,转头又迁怒对始作俑者:“他照顾你这么多天,你倒好,到底什么幻境能给人吓成这样?”

    薄欢认真想了想,最终无奈放弃道:“真不记得了,不过他是你什么人?你好歹也体谅一下我昏迷了……话又说回来,这是哪儿来着?”

    薄宗主说话颠三倒四,显然脑子里也一团浆糊。

    叶芽的哭声很快就惊动了神魔。

    他哭得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无论裴青野问什么他都摇头不说话。

    慕长渊嫌吵,刚进来就一道术法直接将叶芽打晕:“——外面骂个不停,里面哭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座归西了在这摆灵堂呢……裴青野你愣着干什么,看不出来他是见鬼了吗?情绪大起大落伤心肝脾肺,给他弄点安神药比你在这儿发呆强多了!”

    裴青野聪明一世,但关心则乱,挨了魔尊一顿阴阳怪气后,离家出走的脑子总算重新运转了。

    但他还是不明白:“薄欢幻境里应该没有这么吓人的东西……”

    最多就是一些黄色废料。

    魔尊简直被他气笑了:“本座说那么多,你就挑出来这么一个重点?”说完还不解气,不顾沈凌夕谴责的目光,冷嘲热讽道:“你们仙修真是越到关键时刻就越指望不上!”

    薄宗主只是肉|体重伤,脾气可一点也没受伤,闻言顿时反驳道:“多几个像尊上这样的,直接把三界毁灭了,自然就不用指望我们仙修了。”

    薄欢昏迷太久,不知道这话放以前还能叫冷嘲热讽,放现在那就是阐述事实。

    “巧了么这不是,”慕长渊一副吵赢了的表情:“曼殊沙华不愧是鬼界奇药,薄宗主刚醒就这么有力气了,不如去找那个忘川比划比划。”

    “你说什么?!”

    薄欢不知道心魔回来的事,纯粹就是为吵架而吵架。

    “你再说一遍?!”

    “够了!”

    一直沉默的沈凌夕终于怒了,旁边慕长渊被吓一跳,弱弱地将他瞅着,漂亮的脸上写满了:是他先要吵的。

    薄欢和裴青野更是一声不敢吭。

    “什么事不能明天说?大晚上的一个个这么精神,都给我回去睡觉!”

    终于,惹怒玄清上神的卧龙凤雏们悻悻地各自回房了。

    先发制人

    结界内飞沙走石, 剑拔弩张。

    暮商峰刚传出动静,两个慕井就同时察觉到了。

    恶道对风吹草动的敏感程度远超仙修,不过察觉归察觉, 他们谁也不肯让步——

    “区区半神, 本帝宰得多了!”

    “他若敢来,本王就叫他有来无回!”

    “你们……”

    慕晚萤抬头盯着两个口出狂言的儿子们, 沉默半晌, 才道:“再在我面前本帝、本王的, 小心我抽你们!”

    整个三界恐怕就这一个凡人敢这么说话了, 两名恶道大阿修罗鬼不服气地瞪着她。

    夺魄邪帝心想:这女人这么不识好歹,要不是我哥,我早弄死她了!

    慕井如今已是走投无路, 除了慕晚萤,谁也不可能让慕长渊回心转意。

    瀛洲鬼王穿透结界看向更远的地方:“总共来了一位半神,六十八名上仙,一百三十名弟子,都带了武器。”

    这配置,讨伐鬼界也不过如此。

    对方来势汹汹,慕晚萤难免跟着紧张起来:“你们是不是被发现了?”

    这话简直是对大阿修罗鬼王的侮辱,两个慕井异口同声:“不可能!”

    夺魄邪帝当即指控道:“我来了这么久都没事,肯定是这个白痴引来的!”

    瀛洲鬼王争辩道:“我哥亲自教的破阵之法, 不可能有错!”

    “他没错,难保你用的时候不出错!”

    “你……我杀了你!”

    这两位仗着自己修为高超, 自顾自地吵架, 一点不把仙盟放在眼里。慕晚萤却和他们想法不同:她前半生广结善缘, 人到中年家里却出了两个,哦不, 四个恶道修士。

    慕晚萤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明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人质,倘若能阻止两界兵刃相见的话,她也宁愿留在这里。

    眼看着两个慕井吵着吵着又要打起来,慕晚萤柿子先挑软的捏,怒斥道:“老四!你千里迢迢是来娘面前逞凶斗狠的吗?!”

    瀛洲鬼王眼眶蓦地红了:“娘……”

    夺魄邪帝面露得意之色。

    “还有你,”慕晚萤对那一团阴风鬼气说道:“这些气全都是你自找的——他变成这样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瀛洲鬼王朝慕井做鬼脸。

    端水大师不过如此。

    两个慕井瞪着彼此,像极了两只互斗的公鸡。

    正僵持不下时,瀛洲鬼王似乎听见脑海里的什么声音,待他思考片刻后,气势便弱了下来,不仅不再和邪帝计较,甚至从高空来到慕晚萤身边:“娘我错了……我听嫂子的话没杀一个仙修……你别赶我走……”

    他“嫂子”叫得这么顺口,夺魄邪帝顿时噎得有点怀疑鬼生。

    慕晚萤又辛酸又心疼,俯身抱住幺子冰冷的身体,哽咽道:“娘没有怪你,娘只是不想再见到有无辜之人死去……”

    人生匆匆数十载,有人竭尽全力都没能活下来,她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随意剥夺他人性命呢。

    夺魄邪帝正觉得对方态度转变突兀,紧接着就清楚看见:慕小井缩在母亲臂弯中,露出的半边脸正朝自己挑衅地勾起嘴角。

    “……”

    这只绿茶鬼!

    夺魄邪帝对慕夫人没有像对他哥那么强烈的独占欲,见状只是轻微不爽,觉得对方过于幼稚。

    可转念一想——瀛洲鬼王这么做多半是有人教的,那人只会是慕长渊!

    嫉妒、不甘、怨愤……一瞬间,各种负面情绪开闸泄洪般将他淹没。

    比“竹马打不过天降”更难以忍受的是,“天降”居然由自己一手造成!

    终于,当难以克制的怨毒情绪达到顶峰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脑海中响起:“邪帝,别在不周山浪费时间,你我的目的不是仙盟不是沈琢,更不是慕晚萤。”

    夺魄邪帝一愣,惊讶道:“三毒?”

    魇魔三毒自不周山一战后便销声匿迹,没想到竟从邪帝的怨念中滋生而出!

    三毒道:“你的怨气借我暂住几天,我元气大伤,恢复功力还需要一阵子。”

    前段时间瀛洲鬼王和夺魄邪帝各奔东西,人界得以喘息,随后仙盟又夺回官道的管辖权,重建四通八达的仙网,同时对趁乱作祟的鬼怪进行抓捕镇压,平民百姓见此情景内心充满新生的希望,导致三毒无法寄生。

    不过魇魔并不着急,因为人界总是好景不长:商信洲死后,京都王城内权力倾轧愈演愈烈,很快又会掀起新一轮血雨腥风,那才是它恢复的最好时机。

    夺魄邪帝倒是不介意被三毒寄生:当年三毒初具规模之时,就是慕井最先发现的,邪帝想抓它做实验,却苦于执念太过虚无缥缈,最终只得作罢。但夺魄邪帝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故意怂恿三毒去骚扰仙盟,三毒尝试过几次小规模的骚乱后,就掀起天乾之变——这两个恶道坏胚算是一拍即合。

    可以说多年来,三毒是邪帝唯一承认的“朋友”,灭世期间是战友,更遑论他们还同时穿回了天元廿四年。

    夺魄邪帝自顾自地沮丧道:“三毒,他们都觉得地狱里的那个才是我哥。”

    三毒道:“你傻了?另一位可是你经历八千次招魂才寻回的一缕残魂!你不相信别人就算了,难道还能不信你自己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你纠结是因为他们互相敌对,你两边不讨好——这有什么难的,把他们两个变回一个不就行了!”

    夺魄邪帝听完后先是呆了一下,随后便眼前一亮,格局瞬间打开:“你说的对啊,先前我怎么没想到呢!”

    “喂!你还在发什么神经!”瀛洲鬼王见他漂浮在半空中自言自语,扯着嗓子道:“沈琢他们已经到了,你快点!”

    叛逆的夺魄邪帝白了对方一眼,纹丝不动,一副你能耐老子何的欠揍模样,然而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三毒竟也劝道:“当务之急是见到尊上,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别老跟你自己过不去。”

    邪帝便心想:绿茶鬼之所以能耀武扬威,是因为我哥不愿见我,但我与哥哥万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变就变?只要我能进入鬼界,去往神月宫,我就不信我哥还能把我宰了!

    想着想着,他陡然生出一种“本宫不死尔等都是妾”的豪情壮志,直接把魇魔都搞无语。@无限好文,σw.zλ.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毒:这家伙又犯什么病?

    想通了后,夺魄邪帝的一团鬼气“唰”地分裂成千万碎片,悄无声息附在仙盟祠堂里的祖宗牌位上。

    鬼修的调性和牌位最为接近,就算沈琢把祖宗灵牌拿到眼前,也不见得能发现端倪。

    被抢位置的瀛洲鬼王:“……”

    他迟迟不愿潜伏是因为担心慕晚萤:“娘,要不你还是跟我走吧,我听说沈琢凶得很!”

    慕晚萤奇怪道:“你哪来的消息?”

    瀛洲鬼王思路清晰:“我嫂子是沈琢的徒弟,徒弟凶神恶煞,师父只会更凶!”

    慕晚萤脑海里瞬间浮现在慕家庄的那段时间,沈仙君每晚彻夜不眠地守在老三的病床边,那模样和“凶神恶煞”挨不上半点儿边。

    她当即表示道:“你嫂子凶你,自有他的道理,以后不许到娘这里告状,听见了吗?”

    瀛洲鬼王被训得神情恍惚:怎么他们全家都中了沈凌夕的邪……

    但他转瞬又恶狠狠道:“待会儿不管是谁,只要敢动你一下,我就让他们整个仙盟一起下地狱!”

    少年脸上戾气浮现,猩红的双眼里聚满了杀意,简直像一头狼崽子。慕晚萤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脸,温柔道:“放心吧,任何时候娘都不会成为你和你哥的拖累。”

    过去,现在,以后,她永远是当年那个能给幼子们撑起一片天的人。

    所以说仙盟很多事情都是自找的——二十八重古阵法,他们自己都要解半天。

    直到慕小井的身影消散于山林之间,慕夫人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随后站直身体,整理整理衣裳,准备迎接众仙。

    说不紧张是假的,普通老百姓甚至不敢直呼上仙名讳,慕夫人哪怕是君山首富,在仙门前都渺小得如同天地间的一粒尘埃。

    若非儿子惹出祸事,她这辈子都不会被高高在上的神仙们注意到。

    不过既然注意到了,慕晚萤就要留下深刻的印象——

    阵法结界解开后,一大群上仙呼啦啦涌入山脚下,他们刚进来就察觉不对劲:“山里怎么这么乱?”

    虽然没真的打起来,两位大阿修罗鬼斗法的破坏力也不算低了。

    慕晚萤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么多仙尊,听见对方刚来就对周围环境产生疑惑,掌心忍不住开始冒汗,她故作镇定地说道:“昨夜不知发生何事,山中鸟兽惊走,早上推开门就是这番光景了。”

    听她这么说,有上仙便点头道:“昨夜三界诞生了一只上古凤凰,百兽朝拜,难免破坏些草木。”

    但也有上仙不依不饶:“慕夫人被何事耽误,竟连凤凰诞世都不知道?”

    慕晚萤说:“我身无长物,闲来无事雕点东西罢了。”

    对方又追问道:“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夫人深更半夜都撒不开手?”

    慕晚萤被问得有些烦了,心想怎么仙修跟镇上隔壁街的王小虎他二大爷一样事多。

    她直起腰杆,声音渐淡:“我幺子死于瀛洲岛玄宗门,我给他刻牌位。”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悲剧,母亲给孩子刻牌位还要被质疑和审问,简直就有些过分了。

    这一回总算堵得众仙没话说。

    慕晚萤手在发抖,只能用另一只手强行按住,动作落入仙尊们眼中,他们很快久注意到她袖口上干涸的血迹。

    沈琢沉声道:“是谁给她送的刻刀?”

    众仙尊面面相觑。

    慕晚萤心道不好,光惦记儿子,完全忘了将刻刀送进来的小仙君——为了防止人质自戕,她身边不允许有任何利器。

    但慕晚萤怎么看都不像那种会想不开的人,巡查的元婴弟子见她可怜,便悄悄送一柄小刻刀进来让她打发时间。

    慕晚萤悄悄打量着刚才说话的人,对方一身方巾蓝袍,一介书生打扮却站在众仙的最前方,她估摸着这就是仙盟盟主沈琢——原本还以为无情道半神的气势会更强些,此刻从他身上感觉不出任何东西,情绪、灵力、威压……统统没有。

    她看不透对方。

    看不透就对了,慕晚萤告诉自己,他们也看不透她。

    趁众仙还在传唤那个倒霉的元婴弟子,慕晚萤深吸一口气,直视沈琢的双眼:“问完了吗,问完该轮到我了。”

    慕晚萤的身量在凡人女子中不算柔弱,却被众仙尊衬得堪称娇小,她说话时山中寒风呼啸,众仙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这是关疯了吗,敢在沈盟主跟前玩心眼?

    医宗方院长搜寻一圈也没找到瀛洲鬼王的气息,对方想必是藏好了。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出言解围道:“一点皮外伤罢了,诸位同仁不必这么较真,夫人想说什么也尽管说就是,仙盟虽留夫人在此并非有意刁难,如今夫人的安危关系着三界的安危,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方源本以为自己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任谁也挑不出错处,直到慕晚萤再次开口,方院长简直想一巴掌把自己的话全部抽回去——

    “晚辈擅自私定终身,做长辈的不能跟着一样不懂事。”

    “按照我们凡人的习俗,有些流程省不得,补也要补回来……”

    寒风凄切的清晨,在仙门百家的见证下,慕晚萤对仙盟盟主说:“今日我以母亲的身份,替我儿慕川向临渊水榭提亲,求娶沈凌夕。”

    孤枕难眠

    关于慕长渊和沈凌夕之间的嫁娶关系, 慕夫人其实也还没搞清楚。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求娶”比较有气势——总不能说“我儿求嫁沈凌夕”吧,岂不是容易落了下风?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有气势, 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后, 仙祖祠堂前陷入一片死寂。

    岁末时节,寒风凛冽, 入目之处尽是萧条景色, 慕晚萤说完这句话的一刹那, 山间的风都静止了, 气氛骤降至冰点。

    诸位上仙表情一片空白,至于沈琢,他向来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琢脑子一片空白。

    幸好他给人印象深沉, 大家都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没发觉有何不同。

    众仙陆陆续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仙尊讷讷道:“我已有百年不曾下山,外边的凡人现在都成这样了?

    另一位上仙咽了咽唾沫,小声说:“……凡人像这样的也不多。”

    放眼九州四海,也就这一家三口是这样的。

    刚才让慕夫人“有话尽管说”的方院长悔不当初,在漫长的沉默里,他抖着嘴唇张开又闭上,如此反复几遍后, 还是决定闭嘴。

    慕晚萤先前紧张得发抖,现在又冻得浑身僵直。

    当她腿都站麻的时候, 沈琢终于重启了脑子:“仙盟总部被毁那日你也在场, 你觉得我能同意这门亲事?”

    沈凌夕宁可自断一臂也要与仙盟一刀两断, 决绝态度令人记忆犹新,下仙界为此特意开设王宝钏十年挖野菜的课程来告诫弟子千万不能恋爱脑, 都闹到这份上了,现在谁能做得了他的主?

    退一万步说,就算能做主,难不成真与恶道联姻吗!

    慕晚萤早已准备好,不疾不徐道:“若以天下安危为聘呢?”

    众仙眼前一阵晕眩:不,这不叫联姻……

    这叫和亲。

    当年昭君就是这么出塞的。

    慕晚萤还是太过保守了:“天下”是凡人的说法,通常指人界,慕长渊如今已入天道,随便动动指头都能在仙、人、鬼三界掀起血雨腥风,真把魔尊惹急了,闹上三十三重天的事他也干得出来。

    沈琢显然不会被几句话挟制,他目光凌厉逼人:“我若拒绝这门亲事,三界生灵涂炭对你有什么好处?”

    慕晚萤感受到来自化境半神的怒意和压力,浑身骨骼都咯咯作响,仍咬牙寸步不让:“逼得凌夕有家不能回,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她竟与化境半神针锋相对!这事说出去谁听了都要惊掉下巴。

    有上仙看不过眼,道:“夫人,话不能这么说,善恶殊途是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令郎入恶道的时候怎么不为他和凌夕的将来想想?如今您指责善道棒打鸳鸯、不肯接纳他们,又何曾想过,恶道肆虐横行作威作福时,仙盟牺牲了多少同僚才维护三界和平?”

    “想必您也知道,您现在站的这一片土地正是仙盟供奉祖宗英灵的祠堂,您觉得我们应当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他语气温和,却字字占据道德高地,说得慕晚萤哑口无言。

    换作慕长渊站在这里,魔尊只会反问:究竟是恶道创造邪祟,还是邪祟组成恶道。若是后者,那邪祟从哪儿来?

    善恶皆在一念之间,凡人的恶念,是因;邪祟扰乱人间,是果,怎么到了仙修嘴里一切都成鬼界的错了?

    可慕晚萤是心软之人,想起不周山那日的惨状,气势弱了下来,小声道:“抱歉……”

    “我们并非要夫人承担恶道的罪孽,”那上仙无奈叹气道:“但您要是想让仙盟承认这桩婚事,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另一名仙尊也趁机道:“知道上一个和盟主谈条件的凡人是什么下场吗?”

    慕晚萤老实答道:“不知道。”

    上仙们见状纷纷叹气:“凡人愚昧……真是愚昧啊……”

    狡诈如人皇都没能在沈琢手里讨到半分便宜,更别说一个弱女子了。

    双拳难敌四手,这群仙修年龄加起来能有几万岁,你一言我一语的,慕晚萤很快就落入了下风。

    躲在不知哪位仙烈衣冠冢里的瀛洲鬼王,见状就要往外冲:“这群老乌龟联合起来欺负我娘!”

    然而还没冒泡就被远在鬼界的他哥强行按下。

    “毛毛躁躁的,你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子——沈琢在场哪轮得到他们拍板决定?”

    沈琢又很久没说话了。

    上仙们以百敌一旗开得胜,加上结界内没见到任何异样,于是准备回去。可就在这时,沈盟主开口了:“你们凡人下聘都喜欢站在外面聊吗?”

    慕晚萤:???

    众仙尊:!!!

    就连在鬼界的慕长渊都愣住,因拿不准沈琢的想法,反而提防戒备起来——血棠剑能毁人生魂,死于剑下者再无投胎转世的可能。

    沈琢若真对慕晚萤出手,恶道就算踏平不周山,慕夫人也回不来了。

    魔尊摁住瀛洲鬼王的手松了几分,一副情况不对就立马关门放慕井的架势。

    慕晚萤更是措手不及,毕竟她只是为了打发走这群仙修,目的都快达成了,沈琢却突然一记回马枪。

    慕晚萤第一反应是:他会不会想找个偏僻的地方痛下杀手?

    正思绪纷乱时,突然间,慕晚萤发现众仙中有一位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

    她认出是最开始帮她说话的上仙。

    方源示意慕晚萤请沈盟主进屋坐坐——无情道半神杀人从不挑时间地点,沈琢若有这打算,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尊贵如人皇他都想杀就杀,没问过任何人的意见。

    慕晚萤见状,心知别无他法,幸好她向来比别人胆子大三分,于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心神,便侧身给沈盟主让出一条路。

    众仙所在位置到山脚小木屋其实距离没多远,慕晚萤却觉得仿佛走了一百年那么久。

    走到屋门前,沈琢忽然放慢脚步,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一扇窗户上。

    慕晚萤定睛一看,浑身血液都差点倒流——这正是被夺魄邪帝拍进墙里的那扇窗!

    她迅速开始默念口诀:他不问,我不提;他问起,我惊讶。

    果然,沈琢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慕晚萤故作惊讶道:“盟主怎么了?”

    沈琢:“……”

    慕夫人见装死管用,不由得喜出望外,但很快她就彻底笑不出来了,因为进门后,屋内仿佛遭遇过一场浩劫,没有一件家具待在原位——夺魄邪帝就差没把整个屋顶都掀翻了。

    这回慕晚萤还没开口,就听沈琢淡淡道:“我明白,山中鸟兽惊走,夫人醒来就是这幅光景了。”

    慕晚萤:………

    不得不说,少言寡语的沈盟主一旦言辞犀利起来,寻常人根本遭受不住。

    这边慕晚萤小心翼翼地见招拆招,那边仙尊们等看不见沈琢的身影了,才开始讨论——

    “盟主应该不会杀人灭口吧?”

    “千万别,慕夫人的性命才是真正关系着三界安危啊!”

    “别胡思乱想,你什么时候见咱们盟主换地方动手?”

    “也是……”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盟主该不会迎来第二春了吧?”

    “你比他还离谱,上仙界多少姝丽仙子,你居然指望一个半老徐娘?”

    “算了吧,薄宗主都没能让盟主铁树开花!”

    “说到薄宗主,以往他在的时候,最喜欢凑这种热闹了。”

    “唉,许久没有他的消息,怪想他的。”

    “快少说两句,盟主好不容易出关,别又把他气吐血了。”

    “他老人家那是气的吗?分明是杀错人才被血棠剑反噬!这正好说明薄宗主根本没有被三毒附体,你说对不对啊,老方?”

    ……

    仅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那一扇摇摇欲坠的门就又打开了。

    沈琢独自从小屋走出。

    众仙翘首以盼,见状蜂拥而上:“盟主,您可算出来啦!”

    “慕夫人呢?没事吧?”

    “我们现在该干吗?”

    ……

    沈琢脸上表情和进屋前没什么两样:“方源留下来处理慕晚萤手上的伤口,其余解散。”

    什么都没打听到,众仙不免失望。不等他们追问,沈琢又说:“还有,是哪些宗门在这里设下结界阵法的,全部撤走。”

    “这怎么行!”立马就有上仙跳出来,振振有词地表示反对:“万一恶道跑来劫人怎么办?!”

    沈琢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我若想破除这里的结界,只需要一剑。”

    众仙:“……”

    慕晚萤的几个儿子就没有低于大阿修罗王的。

    沈琢目光缓缓扫视过一圈,难得面露嘲讽:“除了拦住自己人,这些阵法还拦得住谁?”

    众仙面面相觑:“这……”

    说罢,沈琢并不打算听他们强词夺理,索性离开了仙盟祠堂。

    留下一群上仙们在风中凌乱。

    **

    “呼……”

    暗殿里,慕长渊等到沈琢彻底离开,才长舒出一口气,交代瀛洲鬼王:“老四,见好就收,别等着人家撵你。”

    能让魔尊如此谨慎对待的人不多,沈琢算一个。

    与修为境界和阵营立场都没有太大的关系,纯粹只是沈琢这个人的行为和思想太难预测。

    刚才那几分钟里他究竟和慕晚萤说了什么,就连慕长渊都不知道。

    对方不动声色地就屏蔽了一切,包括瀛洲鬼王的魂识。

    慕长渊毫不怀疑沈琢已经察觉山中有异,但两个慕井都在,他究竟是只发现一个,还是两个都发现了,魔尊心里也没数。

    沈琢越是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透,慕长渊就越好奇——化境半神能与天同寿,沈盟主当年为何早早仙逝?

    罢了,改天问裴青野就知道了。

    他闭着眼睛捏着眉心,暗殿内静悄悄的。

    鬼界的夜晚长得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慕长渊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以前怎么不觉得长夜这么难捱呢……

    慕长渊一身反骨,天道越不让他与沈凌夕亲近,魔尊的叛逆心就越强烈,甚至到了准备跟天道讨个说法的地步。

    陡然间,一道声音冷不防地自他耳畔响起:“看来尊上也会孤枕难眠啊……”

    慕长渊额角一跳。

    在神月宫中敢如此挑逗地狱魔尊的,恐怕只有——

    他缓缓睁开眼,桃花眼底一片冰凉如水:“本座答应上神让你活过来,可没答应是怎么个活法,全须全尾是活,砍断手脚也是活。”

    “啧,脾气这么大,肯是欲求不满,”薄宗主不仅不害怕,反而得寸进尺地坐进他怀里,他身若无骨,一双勾魂眼妖娆地将对方瞅着:“没有保命的筹码,我怎敢来招惹天道魔尊。”

    三界有一个说法,天绝炉鼎身上连一根头发丝儿都碰不得,从头到脚乃至身上的香气都是绝顶媚|药,可惜这些伎俩在慕长渊这里都使不上劲。

    恶道修士中有一类叫“魅魔”,曾经觊觎魔尊的美貌,不知死活地跑来求娶,甚至想要霸王硬上弓,差点被慕长渊灭族。

    “曼殊沙华确实是好东西,薄宗主刚醒就能下地作妖,”慕长渊精巧好看的下巴朝着窗外的方向点了点,“看见秃了的那片花园吗,都是你没结清的医药费。”

    薄欢白玉般的双臂环抱住他的脖颈,吐气如兰:“肉偿行吗?”

    慕长渊本就因为欲求不满而心烦意乱,为了转移注意力才插手弟弟在不周山的事,这会儿见对方嘴唇几乎要贴上来,声音彻底冷了下来:“沈凌夕用自己的性命要挟本座救你,你就这么报答他?”

    薄欢闻言嘴角一耷拉,轻巧得像只猫儿一样,从他怀里跳下来。

    越是光线昏暗的环境,就越显得暧昧隐秘。合欢宗宗主衣不蔽体,亭亭玉立在魔尊面前,慕长渊毫不怀疑,照这个架势,他随便一动就会春光乍泄。

    薄宗主一改刚才柔媚的态度,硬邦邦道:“所以我才需要尊上助我封神。”

    一上来就是封神?

    慕长渊惊讶道:“薄宗主胃口不小。”

    薄欢见对方没有直接拒绝,不禁又生出一丝希望,急切道:“三十三重天上神佛无数,你知道为什么只有玄清上神会管三界之事吗?”

    “愿闻其详。”

    “因为凌夕是仙盟成立后唯一飞升成功的上神,封神前仙盟养育他、教导他,封神后仙盟供奉他,凌夕是外冷内热的性子,每当仙盟有难支撑不住,他便会下凡平息祸事。”

    慕长渊懒洋洋地笑了起来:“照你的意思,假如你先他一步封神,仙盟这个‘负担’就落在了你身上,沈凌夕就不必扛起三界的重任,更不用非得跟心魔在人间拼个你死我活,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没错!”

    魔尊脸上笑意忽然淡去,他朝着虚空一伸手,薄欢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跪下,紧接他的脖颈就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掐住了。

    暗殿中,身形颀长的魔尊坐在靠椅里,神情散漫,而以下犯上的薄欢则衣不蔽体,被迫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跪在他身前,咽喉要害被紧紧扣住。

    这香艳的场景若是被第三人瞧见,必定会误会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看来你不太了解他。”

    因为剧烈疼痛,薄欢那双蓝金鸳鸯眼同时瞳孔扩大!

    “玄清上神插手凡间的事,并非为了报答仙盟的养育之恩。”

    慕长渊语气平静得根本不像会操控生杀予夺的样子,可他手上的力道却与之完全相反:“很遗憾,你现在唯一的机会就只剩保命筹码了——”

    薄欢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恶道有办法让人身首异处却还‘活着’,只是从未在仙修身上试验过,薄宗主今晚来得挺巧,本座确实孤枕难眠心情不好,所以你有机会成为仙盟成立以来第一个断头仙。”

    薄宗主重伤尚未痊愈,此刻双瞳几乎涣散。他现在是真的后悔跑来挑逗这个男人了,本以为尊上不会拒绝让沈凌夕跟仙盟解绑的提议,谁知对方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

    难道慕长渊当真天真认为沈凌夕会永远偏向他?

    ——要知道上神修无情道,而他命定的情劫就是魔尊!

    可事已至此,薄宗主别无选择,只能把握住最后的机会:“慢着!……我有办法解决尊上的困境……”

    慕长渊无动于衷道:“你的办法该不会是自荐枕席吧?”

    眼看着魔尊就要下毒手,薄欢连忙道:“合欢宗研究炉鼎之身已有万年历史,我自有办法将尊上的采补之体改成‘献祭鼎’!”

    慕长渊眼睛一亮。

    他果然有办法。

    都说术业有专攻,魔尊原本就猜测合欢宗宗主说不定有法子解决自己现在被迫分房睡的窘境,却碍于身份和面子不好直接开口,谁知这家伙是个急性子,刚从裴青野那里听说心魔为追杀沈凌夕而回到天元廿四年,薄欢恨不得原地封神跟对方大战三百回合。

    这不,现成的把柄不用白不用。

    魔尊闻言皱眉道:“听着好像不是什么好东西。”

    “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能将炉鼎的修为转化成对方的补给,”此刻薄欢命悬一线,明知道对方十分感兴趣,也不敢用来讨价还价,他胸口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说道:“这法子对天道法相的改造不可逆转,就看尊上怎么选择了。”

    就这样,慕长渊获得了薄宗主的著作《论“献祭炉鼎”的制作方式》,于是就没空再刁难作者了。

    他一边翻看一边啧啧称奇,同时不忘提醒对方:“赶紧滚,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薄欢白皙纤细的脖颈上还留着瘀青红印,他恶狠狠地剐了这个祸害一眼,正准备离开时,忽然想起什么,又不服气地倒回来,问道:“你说我不了解凌夕,所以他为什么封神后还要管三界的这些破事?”

    慕长渊正专心致志地翻着书,听见对方提问,莫名其妙地抬起头,道:“本座也不知道啊……”

    “……”

    “这问题难道不该去问沈凌夕吗?你问本座干——”

    嘭——!

    魔尊的话还没说完,薄宗主就以最大的力气摔门走了。

    “真是急脾气……”慕长渊得了便宜还卖乖,失声笑道:“早就跟你们说了,没事多和裴青野学学,”

    “瞧瞧人家,这么长时间了,就是没让本座抓到一个把柄。”

    人生赢家

    裴青野日子也不好过。

    薄欢刚醒, 叶芽就病倒了,他才给上神送完药,又要开始照顾魂不附体的小道侣。

    叶芽被噩梦缠身, 如今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对外界几乎没什么反应,每天坐在床上发呆, 只有在裴青野喂他喝药的时候, 才会短暂地回应两句。

    裴青野费了好大的劲儿, 才弄明白他看见了灭世之景。

    仙盟一家独大数千年, 温和的修炼环境早已磨去了仙修弟子的危机感,连上仙界都是如此,更别说叶芽这种久居深山, 不曾卷入进任何斗争的漩涡之中的散仙了。

    纯木灵根能量来源于人界辽阔的土地,叶芽性格单纯,与世无争,才更难以接受焦土万里的末日。

    凡人口中的元婴宗师,善恶战争中基本属于炮灰,当年叶芽早已是通天境的上仙,依然不敌三毒率领的鬼界大军。

    裴青野不希望重蹈覆辙,不仅对叶芽隐瞒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倘若历史重演, 这一次他说什么也要将小道侣封在深山之中。

    然而造化弄人,叶芽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 阴差阳错看见了当年裴青野单枪匹马杀进鬼军大营的景象。

    房间内灯火荧荧, 明亮得跟白昼似的。

    裴青野端着药, 刚跨过门槛拐过屏风,就看见叶芽抱膝坐在床上, 不知为何又泪流满面。

    被强行带回现实后,小道侣经常以泪洗面,一双眼睛总是哭得又红又肿,看起来格外可怜。

    裴青野不动声色地把白瓷药碗搁置在床头柜,随后坐到床边将叶芽抱进怀中。

    小道侣没有抗拒,两行清泪打湿了青衫。

    裴青野温声问道:“又做梦了?”

    叶芽艰难地点点头。

    “跟我说说,梦到什么了?”

    叶芽沉默许久,哑着嗓子道:“凌夕的金丹……”

    裴青野:“……”

    叶芽梦见的灭世之景越来越多,亲人、朋友,以及同门师兄弟纷纷死在战争中,并且死状恐怖,触目惊心。

    裴青野对他现在的这种情况再熟悉不过——这是被魇缠上了。

    按照方院长的说法,这叫创伤后应激障碍。

    临渊水榭惨案发生以后,裴青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入睡,那时他还只是一名筑基弟子,根本没修炼到可以不睡觉的程度,眼看熬得形销骨立,沈琢炼化了一缕半神灵力,附在折扇中,专门用来压制他的梦魇。

    如今这一缕半神之力被他三番五次拿来挡灾,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

    叶芽哭了会儿,积压胸腔的窒息感总算有所缓解,很快地,他又开始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怔怔发呆,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房间里点满长明灯,叶芽身处温暖的灯火之中,魂魄仍像是被黑暗挟裹着,他漆黑的瞳仁空洞洞的,仿佛不见天日。

    他消瘦了很多,下巴都变尖了,未整理的衣袍散乱着,露出凸出的锁骨。

    裴青野轻拍他的背,眼底浮现出一丝担忧之情:分明已经切断了他和薄欢之间的记忆联系,但不知怎么回事,叶芽看到的灭世景象越来越多。

    他该不会已经知道自己死于灭世之战了?

    有一件事情,逍遥散仙从前跟本不敢细想:叶芽那么怕疼,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他会不会怪我没能赶到?为什么偏偏就迟来了一步?

    失去的痛苦像残酷的电流,不断鞭笞着裴青野的神经,他感到心脏一阵绞痛,抱着小道侣的手臂也更加收紧。

    他很想说点什么安慰对方——比如你看到的都是假象,是薄宗主专门编出来吓唬你的;又比如梦境是相反的,大家现在不都全须全尾地好好活着?

    但裴青野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抱着小道侣,狼狈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叶芽的眼泪又大颗大颗往下掉。

    裴青野简直束手无策了,见状无奈道:“这次又是什么伤心事?”

    叶芽啜泣道:“你分明是有意接近我的,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

    裴青野想了想,故作轻松道:“别说你了,整个仙盟都被蒙在鼓里,包括我姐夫,听完心里有没有平衡一点?”

    小道侣想了很久,弱弱道:“……有。”

    化境半神都不知实情,会显得自己没那么傻。

    幸好叶芽单纯好哄,裴青野心想,不像某位恶道之主,每一回都哄得令人殚精竭虑。

    拉踩完魔尊后,他继续试图开解:“你不用太担心,我们已经从‘源头’上解决了麻烦,只是现在还有些存量麻烦追了回来。”

    确实,现在情况远远谈不上走投无路,只是前路未卜,局势依然扑朔迷离,就连以智计闻名三界的裴青野也猜不透心魔的下一步棋——比人皇投诚更好的选择究竟是什么?

    不过不管怎么样,他们都不能先乱了阵脚,按兵不动也不失为一种对应之策,至少慕长渊安安心心地种花养鸟,在外界看来也是深不可测的一种表现。

    只有裴青野等少数人才知道,魔尊是真的不操心,他满脑子都是欲求不满导致的黄色废料。

    裴青野轻叹了一口气。

    叶芽听见了他的叹息,垂眸良久,忽然道:“其实你不用为我担心。”

    裴青野一愣。

    小道侣音色原本软糯温吞,此刻带着哭过后特有的鼻音:“我虽然修为低微,但若生在乱世,赴死时也绝不退缩。”

    “我不怕疼的,所以你别担心。”

    他身体分明在剧烈颤抖,说出口的话却如此坚决。

    叶芽沉默了几日,却好像突然想通什么似的,一句接一句,像是在向裴青野交代什么,又像喃喃自语:“更不要因为我而做傻事……”

    这是他连续几天以来,说的最长的一段话了。

    眼底的克制一点点分崩离析,裴青野脑海里犹如一道惊雷炸开,思念和愧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几乎维持不住往日的从容风度。

    细密的亲吻再一次落在叶芽光洁的额头上,沿着哭肿的眼皮,落到鼻梁,裴青野吻去叶芽脸上未干的泪痕,对方肌肤柔软而微凉,纯净得就像一片初芽嫩叶。

    裴青野愈发失态,亲吻也从安抚逐渐变得强势。

    正当他一路向下寻觅着对方的唇瓣时,小道侣陡然惊醒,下意识地退缩了一些。

    裴青野的动作顿时僵住了。

    唇与唇之间的距离不足半寸,叶芽几乎被他滚烫的呼吸吓到。

    也正因为挨得近,裴青野清楚地看见对方因为震惊瞳孔放大,眼角还噙着晶莹的泪花。

    裴青野几乎就在这一瞬间找回了自制力。

    他克制住万千纷乱的心绪,深吸一口气的同时,将俩人的距离拉开到安全σw.zλ.位置以后,才松手揉了揉叶芽的小脑袋,苦涩道:“尊上说你中邪了,我看中邪的应该是我。”

    “抱歉,下次不会这样了。”

    叶芽仍维持着抱膝而坐的防御姿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来,把药喝了。”裴青野端起床头柜的药碗,冷静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小道侣修岐黄之道,医者自医,也知道自己再这样萎靡下去是不行的,于是乖乖将药喝完,随即又不错眼地盯着裴青野,陷入沉默。

    室内长明灯火光摇曳,裴青野与昔日恋人相隔咫尺,却又隔着一道无形的、不可逾越的生死鸿沟。

    没有那些记忆,就不是同一人了,裴青野心想。

    他与曾经的道侣阴阳两隔,与现在的叶芽则差了俩人之间全部的回忆,无论哪一种,裴青野都不可能不介怀。

    因为那不是一年,两年,甚至十年,而是整整一万年。

    也好,起码这一世叶芽不必为他所连累。

    心机沉重、偏激固执,乃逍遥道心之大忌。或许因为情绪大起大落,裴青野的心脏仍时轻时重地乱跳着,隐隐作痛。

    鬼界邪祟瘴气无孔不入,今晚梦魇估计又要找上门了。

    他清俊的脸庞上依然维持着温文尔雅的微笑,裴青野身上这种独特的亲和气质,恰好与不苟言笑的无情道半神形成鲜明对比,于是成为仙盟菜苗的共享师叔。

    也正是为了那一声声清脆的“师叔”,他才能坚持到灭世之战的最后一刻。

    裴青野将思绪从回忆中抽出,起身道:“不打扰你了,早点休息吧,有事再叫我。”

    为了方便照顾叶芽,裴青野这几日就睡在他隔壁。

    叶芽仍旧一声不吭。

    裴青野正准备离开,刚转身袖子就忽然被拽住——逍遥散仙总是一身标志性的青衣,宽袍广袖,端的是魏晋之风流。

    虽然因为扇子上的题字,慕长渊吐槽他风骚,但裴青野不仅不以为耻,反而时不时就摇着他的扇子,惊掉众人下巴。

    裴青野低头,看见叶芽扯着他袖角,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那双红肿的眼睛映着火光,配上红红的鼻尖,像极了可怜的兔子。

    裴青野放缓语气道:“怎么了?”

    叶芽似乎承受不了对方探究的目光,使劲把脸埋进臂弯里,过了半晌,才艰难嗫嚅道:“阿野。”

    “你今晚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硝烟战火被卷入倒行逆施的时间长河,满目疮痍的世界一点点修复,记忆如长河里的鱼群,跟随时间溯回到了天元廿四年末,落在这一方静谧的空间里。

    金红长明烛火一跳一跳,火光燃烧到极致时不堪重负地发出“啪”地一声炸响,连同墙壁上的两道影子都摇晃了一下。

    叶芽许久都没得到回应,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他脑子里乱得很,为了掩饰窘迫只得把脸埋得更深,指尖掐得发白,但就是不肯松手。

    他承受的已经够多了,并不想看见我这个样子,叶芽心想,没有人喜欢脆弱和不懂事。

    悔意逐渐蔓延上心头,叶芽指尖攥住的袖口布料忽然一松,他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时,削瘦的下巴便被一只手抬了起来——

    “你想清楚了?”

    裴青野眼底倒映出跃动的火苗,以及一些叶芽看不懂的情绪。

    “我真留下来,就不仅仅是陪你那么简单了。”

    破釜沉舟

    叶芽几天不见人影, 薄欢还觉得奇怪。

    ——该不会真吓出个好歹来了吧?

    叶芽那点修为,真进入幻境一不小心就弄死了,哪还轮得到裴青野来救。

    虽是无意, 可叶芽在裴青野心里的分量, 薄宗主再清楚不过,回头裴青野肯定跟自己没完。

    薄欢决定先去探探情况。

    慕长渊虽没有什么待客的自觉, 好处是也不限制他们的自由, 神月宫当真如一座可以随意参观的博物馆。

    薄欢进过几间藏品宫殿, 里面收集了那个时代最优秀的产物, 科技、文化、军事、艺术,不管哪一方面,慕长渊都有独到的审美和见解, 薄欢这才明白为什么严珂坚称慕长渊不可能灭世——魔尊是真的喜欢人间。

    他喜爱人间繁华喧嚣,也能包容凡人的种种缺点,将这些缺点视作凡人的活力与创造性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刚到门口就看见裴青野神色如常地走出来,薄欢瞬间挑起眉头:“哟?”

    裴青野没好气道:“能不能别乱瞟?”

    在修真界,境界高者的能用神识探查境界低者的各种“底细”,但因为实在不礼貌,仙修中很少出现这种情况。

    薄欢恰好就是最没素质的那一个,他不仅喜欢看,还非要告诉对方。

    裴青野顺手就将房门紧闭, 压根儿不让对方窥探房内情形。

    缺德的薄宗主还不承认:“哎哎哎,我刚才可什么都没说啊!你对号入座干什么?既然如此, 本宗主总不能白白担了这骂名, 必须仔细看看不可了……”

    裴青野:“……”

    迟早被他气死。

    正腹诽着, 裴青野忽然从对方身上闻到一股邪腥气,随即讶异道:“你去血海了?”

    “嗯哼。”薄欢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说道:“姓慕的不给睡,我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裴青野更惊讶了:“你又去招惹那个祖宗做什么?!”

    慕长渊的好脾气完全是假象,偏偏就有很多人信了他的邪,以为恶道之主真这么好说话——玄清上神杀伐果决,这么多年来谁见过他屠人满门?地狱魔尊倒是经常笑容满面地株人九族。

    一提到魔尊,薄欢就满脸晦气,当即矢口否认道:“没有!谁去招惹那个王八蛋!”

    裴青野心道:看着就不像没过节的样子……

    看这架势,薄宗主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了。

    天绝炉鼎不像其他仙修那样,修炼还挑地方,薄欢能采摘万物为己用,不拘于善恶之道,刚好他本身又是个多人运动爱好者,这几日在鬼界已经发展成为多魔运动爱好者了。

    “还行吧,”薄欢单手支颐,回想起血海里的种种姿势,意兴阑珊道:“血海里的那些家伙活儿差了点,长得也丑,好在器大,修为也不错,如今我也是没得挑了,不然哪能便宜它们。”

    裴青野满头黑线,他深知再不阻止,合欢宗主能将鏖战血海大魔的细节都抖出来,急忙把他推离叶芽的房门口。

    薄欢是来探望叶芽的,哪肯就此离开,俩人推推搡搡间,就看见魔尊从长廊尽头翩然经过。

    慕长渊似乎在琢磨着什么,根本没注意他们俩。

    裴青野望着对方艳光四射的背影,疑惑道:“尊上怎么又忙起来了。”

    出头鸟因发现蛋壳禁咒有功,使得小凤雏最终得以顺利孵化,事后魔尊兑现承诺,让其一族都化为人形,免除了当舌尖上的妖鸟的憋屈痛苦。

    但妖鸟数量众多,慕长渊忙活了好几天。

    薄欢冷哼:“他这是准备闭关了。”

    裴青野一听就知道对方肯定知晓实情,不动声色道:“没想到尊上先前受的刀伤竟这么严重……”

    薄宗主下意识地纠正道:“哪里是刀伤,他这是为了……”正说着,话音突然顿住,他陡然间反应过来,对着逍遥散仙怒目而视:“好哇裴青野,你居然敢套路我!你这个王八蛋!”

    逍遥散仙立马认怂开溜,然而薄宗主不依不饶地追着他讨个说法,完全忽视了自己离叶芽的房门越来越远这件事。

    屋内,叶芽正紧张地拽着被子,听见外面的声音变小,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才渐渐放下:“好险……”

    他红着一张小脸缩回被子里,结果刚动一下就疼得龇牙咧嘴。

    “裴青野,王八蛋。”

    叶芽哑着嗓子骂道。

    **

    叶芽好几天没下床,裴青野却一连好几天没再来找过他。

    算起来距离薄欢清醒已经过去大半个月,叶芽从灭世的残酷中缓过来,就又惦记起素未谋面的小凤雏。

    上古神禽、百鸟之王、骄傲又娇气……叶芽对凤凰还是很好奇的,加上和裴青野的关系捅破了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几日不见,小道侣心中也有些想念。

    终于有一天,他鼓足勇气打开房门,探出了脑袋。

    这一探就刚好看见了在神月宫里当街溜子的慕长渊。

    魔尊近日似乎陷入某种困扰,不仅到处乱逛,嘴里嘟囔着什么,手上还时不时比划两下。

    而叶芽也分明记得清楚:梦魇里的一切罪恶源头,都是因为这个漂亮得过分的男人。

    他说着最温柔的话,做着最狠毒的事,是他让三界生灵涂炭,用地狱凤凰火毁灭了辽阔的土地资源,还面带微笑地一刀贯穿了沈凌夕的气海金丹!

    尽管裴青野已经解释过魔尊与心魔的区别,但叶芽始终觉得这俩就是同一人,他眉头蹙起,一改先前乖巧听话的模样,朝对方喊一句:“坏人!”

    说完紧接着“啪”地一下关上门,躲回房间根本不敢看对方的反应。

    走廊上的慕长渊缓缓转过头来:“……刚才好像有人说话?”

    长廊上别说人,连鬼影都不见一只。

    “不管了,继续。”

    魔尊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就是研究术法的时候喜欢走来走去,像只艳鬼冷不防地飘到这里又飘到那里——反正神月宫里没有别人,走走怎么了?

    刚好薄宗主提供的炉鼎逆改之术施展起来相当麻烦:机会只有一次,不成功便成仁,全身经络、肌肉、骨骼都会发生改变,中间任何差错都会导致前功尽弃。

    不仅如此,由于改造不可逆转,出错后也无法修正回原来的模样,也就是说假如过程中出现手抖失误,慕长渊甚至回不到原本的天道法相。

    众所周知,天道法相不可改变,魔尊若真这么做,还不知道会不会冒出其他问题——比如天道震怒,降下天罚。

    这也是薄欢亲口承认“这不是个好东西”的原因。

    但仅凭这样就能劝退魔尊吗?

    不可能。

    他睡上神的意志日月可鉴。

    慕长渊一身反骨,刚入天道就要和天对着干——就算撕毁法相也在所不惜!

    等到魔尊又神神叨叨地飘向远方,叶芽这才重新从房间探出头来,蹑手蹑脚地溜去神月宫主殿。

    直到见到沈凌夕,叶芽才知道裴青野几天前就随薄欢一起回人界了。

    “师叔希望你能好生休养,免得你知道后总惦记着。”

    叶芽点点头,善解人意道:“合欢宗弟子蒙冤受屈,星离雨散,薄宗主身为一宗之主责无旁贷,但他重伤初愈,不宜大动肝火,阿野陪着走一趟也是应该的。”

    尽管嘴上说得这么懂事,小道侣心里还是感到有些失落,可仔细想想这前因后果,又觉得自己太过小心眼——薄欢与裴青野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在战场上连性命都能托付给对方,情谊自然不同。

    自己与他才相识多久呢?

    不过短短数月罢了。

    但或许爱欲与感情充满都充满唯一性,早前有沈凌夕醋意大发将魔尊关进小黑屋,如今换叶芽体会这种纠结拧巴的感受。

    叶芽沮丧地垂手站在一旁,沈凌夕见状,抬起一只手从梧桐树上招来小凤雏。

    一只五彩鸟儿翩然落在叶芽面前,歪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他。

    “咦……?”叶芽眼前瞬间一亮,惊喜道:“这就是凤凰吗?好漂亮呀!”

    小凤雏骄傲得尾羽翘高高,脑袋上的一根支棱起来的呆毛随着它的动作摇摇晃晃。

    神月宫里的参天树木与他灵力相通,还在蛋里时小凤雏就对梧桐树林十分满意,连带着对叶芽也有个好印象。

    这些日子,在沈凌夕精心照料下,小凤雏褪去一身灰不溜秋的胎毛,重新长出五彩翎羽,体形也变大了好几圈,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曜石般熠熠生辉。

    凤凰还是幼年形态,惊世的美貌已经初具雏形,它与沈凌夕越来越亲近,经常停在对方肩头,好奇地打量着神月宫。

    偶尔也想出去玩,却被上神捉了回来:“不行,外面魔气太重了,你还太小。”

    叶芽俯下身,指尖探出一根青嫩的枝芽,小凤雏好奇地跳上前,用喙嘴啄着嫩芽玩儿。

    逗着逗着,叶芽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它有名字了吗?”

    然而话音刚落,凤凰猛地向后一退,随后突然张开羽翼朝他扑扇扑扇起来。

    叶芽正奇怪这是什么意思时,听见一旁的沈凌夕答道:“慕川给起过一个,好像不太行,它现在听不得这事。”

    原来是生气了。

    叶芽看了看气鼓鼓的小凤雏,又看了看一脸淡定的沈凌夕,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好奇地追问道:“叫什么呀?”

    沈凌夕:“……”

    小凤雏扑扇得更厉害了,甚至身躯腾空双爪离地,伸长脖颈,用最“凶残”的模样威胁两个可恶的仙修:快闭嘴!不许说!!

    或许是和魔尊待在一起太久,上神沾染了恶趣味的习气,他眼底浮现一抹笑意,火上浇油道:“慕川打算叫它‘神界大鹅’。”

    叶芽闻言乐不可支,眼前激动的凤凰越看越像一只冒火的大鹅。

    “啾啾啾啾啾啾——”

    叶芽惊奇道:“这声音前几天我就听见了,凤凰的是这么叫的吗?”

    沈凌夕说:“不,凤凰是这么骂人的。”

    “……”

    “啾啾啾,啾,啾啾——”

    新生命充满感染力,叶芽望着气急败坏飞回枝头的凤凰,前些日子心头笼罩的阴霾一扫而空。

    他重新站起身,理了理衣服的下摆,这才走到沈凌夕身边,试探性地问道:“凌夕,可以让九头鹰送我回人界吗?”

    沈凌夕原本正望着飞上梧桐枝的凤凰,闻言偏过头来看他。

    叶芽几乎比上神矮一个头,加上性格单纯,看起来总像个半大的少年。

    前些日子沈凌夕说送他返回人界,叶芽得知裴青野要继续留在鬼界,当场反悔不愿离开,于是沈凌夕就没再提过。现在裴青野已经离开,对方却突然主动提起,上神难免多留意些。

    叶芽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拽着衣角,道:“我不想再当一条咸鱼了……”

    沈凌夕微微一愣。

    “我不知道阿野为什么要瞒着我,所以这两天我就总在想,一定是我太菜了,帮不上什么忙……”

    裴青野不愿告诉小道侣,是因为不想再一次失去对方。

    沈凌夕正色道:“菜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

    “……”叶芽:“谢谢你安慰我。”

    果然还是因为自己太菜了。

    眼看着越描越黑,沈凌夕明智地决定转移对方注意力:“你想回人间修炼?”

    叶芽点点头:“我好像有突破的迹象了。”

    小道侣既没有宗门教导又不受长辈约束,往日里在深山自由自在,修炼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导致他在元婴期已经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近迫于魔尊的淫威之下,叶芽勤勤恳恳地种树炼药,修习岐黄之术,加上和裴青野双修了一夜,竟出现突破境界的征兆。

    等位列仙班以后,阿野应该就不会嫌我菜了吧?

    叶芽心想。

    他要是再嫌弃我,我就问他位列仙班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变成半神!

    沈凌夕想了想,挽留道:“要不等他回来再决定?”

    叶芽坚定摇头:“他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他。”

    见沈凌夕始终没有松口答应的迹象,叶芽急切道:“凌夕,我真的想通了,我确实被薄宗主的回忆吓一大跳,但我并非害怕战争或血腥,我怕的是战争会夺去我拥有的一切……”

    “我是天生地养的纯木灵根,生命漫长得望不到尽头,过去总以为还有大把时光能用来浑水摸鱼,现在……现在明知善道有可能遭受灭顶之灾,我又怎能独善其身?”

    “我不会乱来的,只是在山里闭关几天……你们不会那么快打起来吧?!”

    沈凌夕:“……”

    思忖片刻后,他说:“应该不会。”

    慕长渊拥有魂元狴犴和艳骨刀,就算忘川争取到夺魄邪帝,魔尊这边也还有瀛洲鬼王可以与之抗衡。

    总之,心魔现在并不占优势。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休养生息这么长时间。

    但上神始终感到不安,只不过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过了半晌,直到叶芽以为对方绝不会同意时,才听见沈凌夕说道:“可以,但你要带凤凰一起去。”

    叶芽惊讶地瞪大双眼。

    沈凌夕见他满脸不困惑,解释道:“神月宫空间有限,不利于凤凰生长,你将它带入深林幽谷之中,它不会乱跑的。”

    上古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活动范围确实有限,但也比在神月宫自由许多。

    “可是……”

    “没什么可是,”沈凌夕打断他要说的话,淡声道:“凤凰本该翱翔在九天之上,如果它非要离开,就随它去吧。”

    小凤雏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谈话,从梧桐叶后面探出了一根小呆毛,黑色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

    就这样,魔尊闭关在即,在送走薄欢和裴青野后,沈凌夕又命九头鹰将叶芽和凤凰送往人界。

    整座神月宫突然就冷清了下来。

    沈凌夕在神月宫的飞檐下伫立许久,一直没有回到宫殿内。

    他又在看月亮了。

    清冷的双月和幽绿的极光,勾勒出地狱血海上空最唯美的一幅景象。

    叶芽话语仍在脑海中回响——我并非害怕战争或血腥,我怕的是战争夺去我现在拥有的这一切。

    我还拥有什么呢?沈凌夕心想,慕川算一个。

    但神位、修为、信仰、归魂枪……这些都已经失去了。

    除此之外,还有……

    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

    玄清上神封闭已久的无情道心中,一道狰狞的裂痕贯穿无瑕的白玉,与先前不同的是,深渊的范围扩大一倍有余,与此同时,不断有白璧无瑕的道心遭到岩浆腐蚀,坍塌落入岩浆之中。

    他的道心已经开始崩塌了。

    沈凌夕冷冷注视着白璧道心,仿佛眼前塌陷的一切与他没有任何关系。良久,他才将道心之境重新封闭起来,冷淡的外表看不出一丝异样。

    沈凌夕回眸望向身后宏伟华丽的神月宫殿,周身仿佛挟裹着冰雪的气息,在广袤的夜色背景下,上神脸上决绝的神情一如灭世末期。

    必须早做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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