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宫坐落在蓬莱岛仙界最高的太虚峰上, 宫殿恍若帝释天神圣的雪宝顶,每当日照金山时,宫殿的琉璃瓦折射出万丈光辉, 从三十三重天往下看, 犹如碧蓝海面上的一颗耀眼明珠。
凌霄宫在大战中幸免于难,因而被认为受天道庇佑。
其实不然。
整座凌霄殿都是由宝剑铸成, 历代蓬莱剑宗的宗主以心血供养剑灵, 灾难临世时, 剑灵纷纷出来抵御侵蚀, 才保全了岛上的百姓。
战后,蓬莱成为仙盟的临时总部,凌霄殿则被用来安置两名极端分子——夺魄邪帝和瀛洲鬼王。
他们若有任何异动, 剑灵会第一时间通知蓬莱剑宗和仙盟盟主。
此刻,慕小井站在宫殿外的台阶上,眺望着远方飘雨的天空。
山中唯气候多变,除此之外,一成不变。淅淅沥沥的雨点穿透少年身体,落在泥土里,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混合香气。
算起来,慕小井到了束冠的年纪,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他的“人生”永远停在天元廿四年,从此世间少了一个少年, 多了一只怨气冲天的鬼王。
飞檐下的雨滴连成线, 少年鬼王的叹息几不可闻:娘亲之前答应过为他办及冠礼, 恰逢他哥从昏迷中醒来,娘还像从前那样, 目光和精力都集中在病弱的哥哥身上,估计早就把答应他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慕小井忽然有些怀念在瀛洲的日子了。
那时他刚获得无上力量,转眼间就能在一座岛上掀起血雨腥风,惨叫沸反盈天,仇人的骨灰是恶道修士最珍贵的养料,那一刻,慕小井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想离开这里了。
思绪骤然被打断,少年脸色沉冷,眼皮都不掀一下,就硬邦邦开口道:“你去哪儿?!”
“关你屁事!”夺魄邪帝化作一阵阴风,席卷着雨滴吹向山外的方向:“好狗不挡道!”
慕小井才不惯着对方,利爪虚空一抓,凌霄殿由利剑组成的殿柱瞬间惨遭拆卸,一股脑地朝对方砸去!
这种简单粗暴的打斗方式,是慕小井的强项,但也是他的弱点。
利剑尚未触及目标就在一股无形之力的压迫下悉数化作齑粉,粼粼的金属光芒仿佛在太虚峰的高空铺起了一道璀璨星河!
夺魄邪帝骤然现身,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三年了,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瀛洲鬼王冷笑道:“你还不是一样!”
他们在仙界不仅没法修炼,反而需要抵御善道的侵蚀——尤其隔壁山上的禅宗晨参暮礼早晚诵经。
三年,整整三年,在佛光与梵音的加持下,两名大阿修罗王都快立地成佛了!
往事不堪回首,两只鬼的脸色都不好看,终归有一位率先作出抉择:“谁跟你一样只知哭哭啼啼,本邪帝要走了!”
瀛洲鬼王脸色一变,想起娘亲的叮嘱,急道:“你不能走!”
可夺魄邪帝才不理他,阴森的鬼气轰然炸开,霎时间,不知名的灰黑色粉末就笼罩住太虚山巅!
慕小井曾经听裴青野提起,夺魄邪帝自从肉身遭到毁坏,就变成了个残血脆皮,能修习掌控的法术也十分有限。为避免被恶道当成预制菜吃了,夺魄邪帝后期专注研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以难缠著称。
据说他真发疯的时候,尊上都得绕路走。
慕小井亏就亏在太听话,慕晩萤交代的事他一件都不敢忘,包括不许打架。鬼有牵挂,就有顾虑,机会转瞬即逝,瀛洲鬼王只得飞身向后掠退,可依然没能躲过漫山遍野的奇怪粉末。
也不知道夺魄邪帝又使了什么妖法,慕小井的魂识感应不到周围任何事物,就在这时,排斥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将脑袋一偏!
什么东西擦着耳垂飞过,伤口的疼痛直达魂识深处,如同在脑子里敲响一口金钟,震得慕小井晕头转向!
慕小井险险躲过一劫,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依然对周围环境毫无感应,下一刻,连绵的细雨悉数蒸发,似乎有什么蓄势待发,瀛洲鬼王脸色骤变——是凌霄殿的千万剑灵!
**
夺魄邪帝再也不想听秃驴念经了。
他甚至想过离开之前要不要杀光这座山里的和尚,最终因为有玄清上神坐阵而遗憾放弃。
“死秃驴,别在外头被本邪帝撞见!”
拜托了慕小井,夺魄邪帝毫无阻碍地来到山门前,却发现外面异常热闹——乌泱泱的人山鬼海,全都是排队等待召见的。
慕井突然间就陷入了沉默。
天道魔尊除了“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那些以外,不管到哪里都万众瞩目。
蓬莱岛原本是仙界的领域,由于海上天气变幻莫测,总有弟子能捞到发生海难的渔民。那些渔民精力了失控的狂风暴雨,留下了一辈子的心理阴影,见这岛上安宁祥和,又有仙尊庇佑,便纷纷恳求留下。
最终,经过山主首肯,凡人们在一块地势相对平整的地方扎根生活,形成一座小镇,延续到现在,总共也就数千人。
平日里老百姓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并不会聚集在仙山脚下,可现在为了见魔尊一面,无论男女老少,排起了长队,即便恶鬼变幻成海怪的模样,重现他们心中可怕的海难场景,依然没能将这些普通凡人逼退。
他们的坚持换来慕长渊“妥协”,越来越多人如愿以偿。
而当年夺魄邪帝用尽毕生所学来讨好,都换不来魔尊一丝心软,三毒见他在血海边苦等七百多年,试图替他求情,魔尊却扬言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见三毒也无能为力,夺魄邪帝才心灰意冷地离开,将满腔怒火报复给三界。
“凭什么……”
慕井恨得牙痒痒——凡人是卑贱的蝼蚁、三界食物链的底端、愚蠢的代名词、智σw.zλ.商盆地的活体样本!凭什么想见就能如愿?!
他越想越生气,恨不得当场毁掉这一切,等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跑到他哥养伤的院子附近。
夺魄邪帝:“……”
朴素雅致的院落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则还住着一位鬼见愁的天道杀神。不过来都来了,夺魄邪帝并不是那种轻易放弃的鬼,他决定看一眼再走。
六月,风雨不惊,繁花盛开。
背景是翠绿青葱的竹林,慕长渊坐在紫藤花架下,那模样可是人比花娇。
然而此刻,魔尊语气中却透出一丝不解:“你取血做什么?”
夺魄邪帝怕被沈凌夕逮住,只敢躲在墙内鬼鬼祟祟地张望。
于是就望见了同样坐在紫藤花架下的慕夫人。
这个女人怎么也在?!
山中忽雨忽晴,阳光照拂着盛放的紫藤花,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映出随风摇曳的斑驳阴影。
慕晚萤此刻的感受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从前她做梦都希望能有这么一天——阳光明媚,一家人都在一处,日子过得平静又自足。
如今美梦成真,她却生出一种万事皆空的虚幻之感。
换作以前,慕夫人万不可能相信长子会成为毁天灭地的大魔头,然而川儿确实与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没有风中残烛般的眸光和疲惫歉疚的目光,有的只是掌控全局的沉冷定和睥睨万物的傲意。
这些是装不出的,也是藏不住的。
过去她为亡夫清明扫墓后,都会去往白云寺许愿,年年愿望都差不多:希望川儿身体转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希望老四学有所成,能撑起这个家。
可造化弄人,慕晩萤从未想过愿望会以这种方式实现。
“娘?”
慕长渊见她久久不出声,提醒道。
慕晚萤惊醒般回过神来,支支吾吾道:“娘就是想试试有没有可能帮老……夺魄邪帝重铸肉身……”
猝不及防地听见自己的名号,刚准备溜走的邪帝身形一顿,决定留下来听听。
紫藤花垂落至眉梢,多情的微风拂过,花瓣翩然落进茶水中。慕长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知道为什么仙尊们总是避世不出吗?”他顿了顿,自问自答道:“就是怕你们没事瞎许愿。”
慕夫人表情讪讪的,却眨巴着大眼睛不肯放弃:“可我不是向仙尊许愿啊……”
使唤儿子的事怎么能叫许愿呢?
魔尊很清楚她的想法,无奈地摇摇头,道:“娘你有没有想过,慕井得把人界祸害成什么样,才能让沈凌夕亲自收拾他?”
这可难倒了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慕夫人了,毕竟就连三年前的神魔大战,她都没在现场。
慕晩萤小心翼翼道:“杀了一百人?”
慕长渊叹了一口气,道:“三分之一。”
“三十多啊……”刚才还提心吊胆的慕夫人听见儿子这么说,竟松了一口气,见慕长渊意味不明地看过来,立马改口道:“啊不,娘的意思是这事不是还没发生吗,我们还有机会阻止他胡来……”
魔尊却面无表情地纠正道:“是凡人总数下降三分之一。”
刚松一口气的慕夫人当即又猛地倒吸冷气,目瞪口呆地将他望着,讷讷道:“恶道出手都是这个规模吗……”
“本座为保他,断了一条胳膊,担心玄清突然杀个回马枪,伤口未愈就开始教他幻术,后来发现无法重塑肉身,又把鬼将的指挥权转移给他,本座自认待他问心无愧,可最后呢?”
这些陈年旧事,魔尊每回提起都气得肝疼,果不其然,说着说着,他胸腔中似乎有一团火在燃烧,便止不住咳嗽:“最后本座问他为什么杀那么多人时,咳咳咳,你猜他怎么回答本座的?”
慕夫人明知老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是忍不住好奇道:“他怎么说?”
“他说,这样才能让本座心里永远记着他。”
“……”
慕晚萤拳头硬了。
“心魔也是他招魂招回来的,灭世他起码得负一半的责任。娘,慕井咎由自取,趁着小井还没长歪,不如把精力多放在他身上。”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慕晩萤无奈道:“我自然记得他的事,今日来也是想和你商量,小井在山中住不惯,从瀛洲那个鬼地方出来到现在一直没回过家,过段时间他就成年了,娘希望能回君山为他举办及冠礼,就是不知道江南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慕长渊思忖片刻后,说道:“着急的话还是能收拾好的,我们家没几个亲戚,最多将君山的父老乡亲请回来聚一聚——假如他们还活着的话。另外,老四那样子普通人未必敢靠近,只能劳烦娘亲自束冠了。”
慕晩萤却推拒道:“你上吧,或者凌夕也行……”
魔尊不解道:“为什么?”
慕晚萤抬眸飞速看了他一眼,苦笑道:“因为娘始终有愧。”
慕长渊一愣。
“你入恶道,自有你的理由,但老四没教好,却是娘的失职。你打小身体不好,娘疼你多过疼老四,他经常在学堂受人欺负,娘图省事就将他送去仙门,眼巴巴指望他争口气,谁知却亲手把他推进了火坑,再也无法回头……他后来的一切过错,都与娘当年那个短视的决定脱不开关系。”
慕长渊安慰道:“扬州本家的那个什么姨娘三天两头来家里闹,影响生意不说,还败坏了家里的门风,你撑起这个家已经不易,玄宗门在江南一带祸害已久,受骗的不止我们,再说了,慕井干那些破事的时候都过去几千年了,娘为了这种事自责实属没必要。”
慕晚萤眨着大眼睛将他瞅着:“可娘还是愧疚。”
“……”
魔尊终于明白母上大人的意思了——敢情这事根本没得商量?
慕晚萤见他会意,立马坐直身体,殷切道:“趁娘现在还没老,能试的法子尽可能多试试,我听医宗那些仙君说,慕井是因为没了肉身才导致那个什么系统,对,神经系统崩坏,跟滚雪球一样越来越神经!要是能恢复身体,说不定就好了呢?”
慕长渊冷冷道:“要是不好呢。”
见儿子泼冷水,慕夫人语气瞬间弱了下来,又恢复成刚才那副蔫蔫的样子:“那就只能麻烦凌夕再收拾一次……娘已经尽力了。”
魔尊知道她是装的,提醒道:“小井这一世本可以好好长大成人,却死在他手里,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你难道不心疼吗?”
“心疼。”慕晚萤却坚持道:“他们的灾祸都是因为娘没有尽到教导责任,就是因为心疼,娘现在必须一视同仁。”
这个凡人女子已经不算年轻了,因为经历过太多的苦难,两鬓早早斑白,但那双眼睛依然秋水般清澈明亮,像山谷里一朵向阳的野花,不管遇到再多的风雨打击,都将迎风绽放出最好的模样。
有一点慕夫人说得对,在当前时间线上,夺魄邪帝尚未犯下重罪,神魔大战末期,他收回黄泉鬼将的控制权后,也没有趁火打劫——多半是慕晚萤在放他走之前提出的条件。
要是慕夫人当真拿捏得住他,确实可以让她试试。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慕晩萤爱热闹,宁愿家里鸡飞狗跳也不想面对孤独的后半生。
终于,魔尊松口道:“这事仙盟办不了,等凌夕回来本座和他商量一下,你别自作主张,尤其是别老惦记着抽血,本座还是头一回见当血包当上瘾的。”
慕夫人如愿以偿,开心地做个鬼脸。
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慕长渊板着脸道:“觉得闲你就去弹琴、写诗……”看见慕晚萤逐渐痛苦面具,他改口道:“……发展第二春、游山玩水,怎么都行,干嘛非得搭理那个神经病?难道不知道带着拖油瓶干什么都不方便吗?”
慕晚萤盯着他,深感赞同地点点头:“知道。”
慕长渊:“……”
罢了罢了,魔尊懒得与她争辩,便又聊起了别的,比如慕小井的及冠礼。
母子俩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聊过这么长时间,只可惜母慈子孝的温馨画面没持续多久,书僮在小院外探头探脑,见慕长渊瞥过来,立马开始蹦蹦跳跳地挥手:“少爷,少爷!”
“说话大声点,”魔尊没好气道:“本座今日的接见指标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书僮闻言,听话地扯开嗓门大喊道:“少爷!有一位上神祂想插队!”
清脆的回音响荡山谷,也不知为什么,全都集中在“插队”二字上。
慕长渊:……
慕夫人:………
猝不及防的墨宗上神:…………
第一五一章 天地共主
雨过天晴, 凌霄殿却沦为废墟。
瀛洲鬼王面对宫殿的残垣断壁以及七零八落的剑灵,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忐忑不安。
仙盟这些年对待他们母子还算客气,慕小井非不知好歹, 相反, 在极端化之前,他其实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拜入玄宗门后, 慕小井曾跟随师兄回到江南“招生”, 期间回过一次君山镇。因为诡道的修炼方式过于痛苦, 加上宗门师长的一些奇怪行径, 令他萌生出退缩之意。
但慕夫人劝他仙乃逆天而行,辛苦也是正常的,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找到救治哥哥的法子——假如慕长渊的病情能等到那一天的话。
而慕井与兄长关系一向不错, 为了这个目标,他回瀛洲潜心修炼,直到被制成傀儡,虐待而亡,都没再过家。
无论是日常发疯的夺魄邪帝,还是异常愤怒的瀛洲鬼王,都从未因为当年的事责怪过慕夫人。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早已超出一个普通凡人认知的极限。
慕晩萤尽力了。
拆了人家千年宝殿,毁了人家用心血供奉的剑灵, 凶神恶煞的瀛洲鬼王愈发愁苦:娘亲会相信是宫殿先动的手吗?
他还在发愁,远处一团乌云迅速靠近, 熟悉的鬼气劈头盖脸而来, 嚣张得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谁。
慕小井刚被对方摆了一道, 瞬间目光如电,身体紧绷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狼崽子, 随时准备发动反击。
然而就在乌云笼罩山巅的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切割成一个个小格子,这些特殊方块仿佛碎沙般,轰然打散紧接着又重组,等慕小井反应过来时,凌霄殿竟然变得完好无损!
仿佛刚才那一切都是幻觉!
夺魄邪帝的幻术恐怕只有薄宗主能与之一较高下,他先前的那句话确实不假:鬼王借助了外力,而邪帝是个脆皮,否则慕小井绝不可能与未来的自己打得有来有回。
熊孩子危机解除,慕小井依然没有好脸色,他眉头一皱,嫌弃道“不是要走吗,回来做什么?”
“谁说本邪帝要走了,”夺魄邪帝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他身边经过:“你别想独占我哥哥!”
慕小井:“?”
不知道刚才发生什么,夺魄邪帝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甚至心情都变得十分不错,竟然还哼起了江南小调!
瀛洲鬼王看见他这副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甘心地嚷道:“你刚才用的什么幻术?”
“哥哥教我的,小废物不配知道。”
假如邪帝有尾巴,此刻肯定要翘上天,说罢那团鬼气穿墙而入,消失在千万利剑铸成的宫殿中。
“一天到晚哥哥哥哥的,你下蛋啊!”
慕小井实在气不过,朝着对方消失的方向骂道:“神经病!”
**
魔尊以为神佛干不出插队这种缺德事,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狗急会跳墙,神明也一样。
慕夫人与书僮已经离开,紫藤花架下,慕长渊自顾自地斟茶,眼皮都不掀一下:“坐。”
墨宗上神腆着脸顺杆儿往上爬:“尊上好雅兴,这花架搭得真……”
慕长渊冷冷道:“那就站着说吧。”
墨宗上神:“……”
祂就知道不可能这么顺利!!!QAQ
其实慕长渊极少与三十三重年打交道,却对漫天神佛都没什么好印象,此刻面对墨宗上神,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不耐烦。
慕长渊的修为还没回到受伤前的水平,可他不刻意收敛时气场极强,墨宗上神如芒在背,先前打好的腹稿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直到杯中清茶饮尽,慕长渊才挑起眉梢,嘲讽道:“看来是三十三重天的老传统了,牺牲你一个,保全千万家?”
墨宗上神顾左右而言他:“这不是怕来得太多会打扰尊上静养嘛……”
慕长渊却没那么好哄:“说吧,你什么把柄被祂们抓住了?”
他此刻脸色并不算好,只是语气不像先前那般咄咄逼人,墨宗上神想起那日的事,悲从中来:“此事说来话长……”
“幸好本座不想听。”
“???”
堂堂上神,满腔牢骚仿佛被个木塞子塞回了喉咙里,噎得他瞠目结舌。
慕长渊不肯施舍一点好脸色,显然还在为三十三重天逼迫沈凌夕的事生气。
墨宗上神在队友的加油打气下调整好心态,深吸一口仙气,这才找回谈判节奏,道:“尊上说笑了,哪有什么把柄,只是纵观整个三十三重天,唯小神与尊上有那么一丁点缘份,小神责无旁贷。”
“哦?”
知道这位是健忘的主儿,墨宗上神提醒道:“缚魂锁您还记得吗,是小神炼制的。”
十大神器榜中,“缚魂锁”和“聚魂棺”各占其一,最初的用途早已失传,前者已经彻底变成神魔情趣中的一环,制造出无数个“叮铃哐啷”乱响的缱绻夜晚,后者则被仙盟收藏,封印着先前出事的墨宗弟子。
慕长渊确实记得,并且还印象深刻,这会儿看向墨宗上神的目光便不由得发生些许变化:或许可以让这家伙再炼点别的?
墨宗上神再次尝试顺杆爬:“尊上若有需要,尽管开口,不瞒您说,刚才小神无意间听到您与慕夫人的谈话,这个重塑肉身之事小神倒还真有点经验……”
慕长渊和母亲的谈话没有刻意屏蔽外界,神明手眼通天,听到了不奇怪。
果然,投其所好屡试不爽,这回魔尊大人没有出言讽刺,而是好奇道:“你成功过?”
“正是如此。”
三十三重天向来不爱多管闲事,慕长渊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对方是什么来头?”
“来头谈不上,只是一位仙修。”
“现在在何处?”
“跟另一个仙修跑了。”
被绿光闪了眼的魔尊大人:“……”
有故事的神明平易近魔多了,看在对方实相的份上,慕长渊态度不像先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墨宗上神铺垫了那么多,终于等到这个绝佳机会,代表三十三重天向慕长渊主动请缨,希望能操办神魔大婚一事。
担心遭到否决,祂甚至一口气介绍完所有好处,包括但不限于:天道联姻本就该由天道主持举办、三十三重天能结合古今中外的所有婚礼元素,魔尊要什么祂们就能变出什么、婚礼规模可以无限扩张、由善道背书,即便鬼界参加,凡人也可以没有顾虑等等等等……
魔尊倒是耐心听完,才故作惊讶道:“怎么不早点说呢?本座正忧心仙盟未必办得好这事,到时候怕委屈了你们玄清上神。”
这一句“你们玄清上神”,墨宗上神听得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与此同时,憋不住老血的还有正旁听仙盟会议的三十三重天。
仙盟临时总部的议事厅呈上窄下宽的金塔形状,此次的会议是为了决定新的总部位置,也是眼下仙界最重要的事情。
众仙在下方激烈讨论着,众神则在高位旁听。
本来进展得好好的,神明突然毫无预兆地齐刷刷变脸色,严珂察觉到异样,下意识抬头望去:“诸位神尊可有指示?”
世尊上神冷静道:“继续说罢。”
“是,神尊。”
严珂稍顿片刻,迅速找回被打断的思路,注意力重新放到半空中的地形结构图上——那是一座巍峨的山脉,险峻复杂的地势终年被白雪覆盖。
“昆仑山与须弥山仅一界之隔,远离世俗尘嚣,且外部气候极端地形复杂,常有雷电风雪和地心磁暴,从避世的角度来看,条件称得上得天独厚……”
别看严珂一副波澜不惊从容不迫的样子,其实他也想吐血。
不周山被战火夷为平地,七罪古藤时过度消耗了地脉灵气,使得原来的仙盟总部变成无可挽救的废土。
早在议事之前,严珂就知道昆仑山最有可能被选作新的总部地址,因为沈凌夕在仙盟长大,如今仙盟要做重大决定,刑罚尊者私心希望他也能在场。
在人美心善的魔尊大人状似不经意的配合下,玄清上神答应出席。
出于对天道的尊重,仙盟自然不能太过厚此薄彼,于是严珂同时遣弟子邀请三十三重天,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漫天神佛居然也答应了——不是,仙盟选址关诸位什么啊?!
好在沈凌夕并未因此怪罪,但到现在为止都没说过一句话。
“……三年前的那一场战役令仙界元气大伤,没个三五百年很难恢复,在此期间希望仙门百家尽可能淡出尘世,包括岐黄四宗,另外,弟子的选拔和历练也将停止,哦对了,无妄禅师明确表示禅宗将留在人界,作为凡人与仙盟沟通的唯一桥梁。”
这也意味着属于仙盟的时代将彻底过去,新的秩序将给三界带来新的挑战。
走下坡路毕竟不是什么高兴事,众仙没来得及伤感,头顶上的神明突然全部坐直了身体——慕长渊开始翻看婚礼策划书了!
一瞬间,议事厅的气氛紧绷,众仙不明觉厉,纷纷交头接耳。
严珂再次被打断,不得不望向头顶的神位,敬声询问道:“神尊?”
世尊上神心不在焉道:“无事,继续。”
严珂无奈道:“是,弟子遵命。”
阳光明媚,花影重重,脸色苍白的病美人翻看着手中的卷轴,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策划细致周到得叫人挑不出错来,魔尊却觉得没什么新意。
准确来说是没有惊喜。
按部就班的传统婚礼难以获得恶道之主的青睐,太过特立独行又怕本末倒置喧宾夺主,这个尺度很难掌握,别说神佛了,魔尊自己都没想好。
慕长渊久久不出声,众神像等待宣判般提心吊胆。
祂们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薄欢的建议了。
也不知道靠谱不靠谱。
幸好,当魔尊看到某处时,目光一顿:“咦?”随后总算展露些许笑颜,抬眸看向紧张不安的墨宗上神,道:“你们倒是豁得出去,料定了本座不敢毁掉神界?”
“不敢不敢,”墨宗上神连忙解释道:“三十三重天的确有重修旧好的想法,但又找不到合适门路,只能以此表示诚意,也是一种保证,绝不会有下次。”
慕长渊冷哼:“有本座在,本来也没有下次。”
墨宗上神附和说是。
慕长渊的笑意稍纵即逝,视线再度落到卷轴上时,语气也变淡了:“然而对沈凌夕而言,这些算不得补偿。”
墨宗上神苦笑道:“玄清一颗心都拴在您身上,我们除了打开天门迎接您,还有别的补偿办法吗?况且您的伤情能稳定下来,灵素神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当初慕长渊只剩半口气,残留的归魂枪之力依然肆意破坏着他的经络骨骼,清理手术难度巨大,岐黄四宗无计可施,是灵素神女带着两位药宗上神前来相助,才平稳度过危险期。
慕长渊淡声道:“你还打算向本座邀功吗?”
“不敢,小神只是期盼尊上能看见三十三重天求和的诚意。”
魔尊冷笑道:“当年你们要是没干那些蠢事,现在也不必在这里卑躬屈膝地请求原谅了,劝你们早点放弃,本座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绝无可能。”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墨宗上神瞬间萎靡了几分,但他也不愿轻言放弃,正绞尽脑汁力挽狂澜时,忽然又听见两个字:“不过……”
众所周知,转折之后才是重点。
“看在你们让出神界的份上,本座可以劝劝他。”
众神纷纷精神一振,整个议事厅都亮堂许多,严珂再一次被这诡异的气氛打断。
不过这回他没有询问,而是继续说道:“……龙象山的战损评估报告出来了,主要是兵傀解封造成的物理破坏,假以时日还是可以修复的,就看墨宗是愿意搬回总部还是重建龙象山?还有,那些被三毒破坏道心的墨宗弟子们的救治工程,也将在总部建好后再次启动……”
假如能够研究出同类型症状的解决办法,将成为巩固道心方面的一项重大成就。
自从慕长渊松口,漫天神佛彻底放下心来。
恶道之主最大的优点是说话算数,以他的实力,不屑于玩那些虚以逶迤的伎俩。
身在现场的墨宗上神更是用尽毕生所学使劲吹彩虹屁。
慕长渊懒得听他啰嗦,忽然想起什么,打断道:“别废话,本座有个问题问你。”
“尊上请说,小神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祂本以为魔尊会询问婚礼的细节,谁知对方却抛出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本座听说那年三十三重天下凡,是因为天盟开坛祭天。”
“正是。”
“沈琢从不主动问天,当时的理由是什么?”
“哈?”
仙盟大张旗鼓地祭天当然需要正当理由,否则占据公共资源可能引发天谴,但当时仙盟究竟问了个什么问题,墨宗上神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慕长渊见他面露难色,道:“你问问群里,总该有人记得。”
墨宗上神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愣着干什么,你们善道这点小动作难道还想瞒着本座?”
墨宗上神无法,值得跑到群里求助于三十三重天。
仙盟议事厅内,漫天神佛面面相觑,居然没有一个想得起来的!
“好像和禅宗有关。”
“听说是无妄坚持问天,沈琢才同意的,佛陀记得细节什么吗?”
“阿弥陀佛,记不得一点。”
“……”
祂们纷纷垂目看向仙首位置的那位无情道半神。
要不直接问沈琢?
但沈盟主可不是那种一问就答的个性,除非迫不得已,三十三重天也不想跟这位城府极深的仙盟盟主打交道。
神佛全神贯注地思考着慕长渊的问题,根本没注意仙盟讨论到了哪里。
钜子最近深居简出,过度低调,导致此刻众仙才发现他的修为大幅精进——
“钜子大人什么时候进入的通天境?”
“咦?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吗?”
“不,你不是。”
“我也才知道。”
“盟主呢?”
众仙纷纷望向长桌的另一端,看见沈琢同样眼底透露着讶异,便心安理得地讨论起来——
“实在是没想到啊,恭喜钜子大人!”
“贺喜贺喜!”
“钜子大人,您无需经过天道考验,就能顺利进入通天境,可有什么秘诀?”
“听说钜子三年前就功德圆满,近日是否遇到什么新的机缘?”
钜子被这一声声追问打得节节败退,惊慌失措地摆手道:“没没没没有!”
他本就不擅长撒谎,当着沈琢的面心理压力更大了,见在场仙门百家都盯着自己,想起墨宗上神的叮嘱,钜子左右为难,满头大汗。
众仙更为疑惑:“钜子大人,您慌什么?”
钜子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只是没想好什么时候告诉大家……”
墨宗钜子人缘一直不错,哪怕入狱,都有仙修愿意联名请愿求情,即便他这个解释站不住脚,众仙也只当他社恐发作,准备就此揭过这个话题。
可就在这时,清冷的声音自高处响起,一层层回音响荡,令众仙无端冻得一个激灵。
“——吴寮在哪里。”
吴寮,墨宗上神的大名。
这是玄清上神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议事厅鸦雀无声。
众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只有漫天神佛与钜子同时变了脸色!
被发现了!
三十三重天无端到场凑热闹,唯独可能帮助钜子突破境界的墨宗上神缺席。
沈凌夕很快猜到什么,秀长的眉头紧蹙,如冰刺般的目光冷冷扫过神佛不知所措的面庞,漫溢的杀意在这密闭空间里掀起一阵风暴!
三十三重天仿佛被一杆无形的长|枪钉在原地,纷纷五官乱飞,求助似的看向剑宗。
世尊上神垂死挣扎:“玄清,你听我解释……”
还解释个屁!
沈凌夕豁然起身要走。
漪兰上神见状急得口不择言:“吴寮没有恶意,玄清,我们已经把三十三重天让出来,你总不能……”
然而沈凌夕看都没看他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议事厅。
众仙仿佛看到了什么天道版火葬场文学,一个个呆若木鸡。
只有沈琢和薄欢还在座位上,前者沉默不语,后者抚额无语。
**
沈凌夕回到半山腰的静养小院时,墨宗上神早就溜之大吉了。
慕长渊百无聊赖地扯着紫藤花玩,看见他瞬间眼前一亮,招了招手,道:“这么快就结束了?过来陪本座下五子棋。”
玄清上神就这么杀气重重地走过来,坐到他身旁,硬邦邦道:“为什么不通知我。”
慕长渊知道他说什么,并不装傻:“反正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三十三重天赖在仙盟不走,本座难道还真花个三五百年来接见凡人?”
见沈凌夕还是不说话,魔尊又自顾自说道:“说起来,那日缚魂锁替狴犴挡下不少伤害,本座多少承了点情,听祂说两句就当还了这个人情。”
“所以呢,你们已经谈妥了?”
慕长渊笑道:“是啊。”
沈凌夕薄唇抿成一道直线,
魔尊慢悠悠说道:“仙盟如今自顾不暇,让他们操办婚礼,无疑增添许多压力,三十三重天闲着也是闲着,祂们主动请缨,本座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听闻三十三重天居然是为了这事赖着不走,沈凌夕先是一愣,随即冷下脸来,道:“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多管闲事,我宁愿——”
“你宁愿不举办大婚,本座知道。”慕长渊淡淡道:“但本座不愿意。”
沈凌夕看着他,目光中似有疑惑。
“你本来也不打算血洗三十三重天,与其让祂们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如由着祂们尽力弥补,毕竟只要你一天没气消,祂们始终难以心安。”
慕长渊语气极为温和,可说出口的话却让人感到背后发凉:“杀人诛心不是这么玩的,你若想学本座以后慢慢教你。”
沈凌夕倔强地扭头:“我才不学。”
阳光明媚,微风多情,用来争论实在是辜负良辰美景。
慕长渊见他气消,趁机掰住沈凌夕的下巴强迫他转回头,以唇瓣相覆。久违的柔软触感让沈凌夕呼吸一窒,旋即加深了这个亲吻。
从浅尝即止,到深入城池。
在玄清上神眼里,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包括婚礼。他不在乎世人的想法,说他离经叛道也罢,自甘堕落也罢,沈凌夕心中自有一套公正法则,不受外界影响。
瀑布般的紫藤花在俩人头顶随风摆动,交叠的衣袂上投出花瓣斑驳的影子。
玄清上神忽然觉得手指间多了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居然是一枚银晃晃的戒指。
这个时代并没有这类习俗,而且这材质沈凌夕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怔怔道:“这是……”
慕长渊抓着他的手在眼前端详,对自己的杰作越看越满意:“地狱的月亮,好看吗。”
沈凌夕:“……”
为哄上神开心,魔尊大人特地回了趟地狱,用空间之术把一轮明月压成银光闪闪的戒指,大小刚好能套在右手无名指上。
“本来想做个对戒的,”慕长渊惋惜道:“但到时候地狱一点光都没有,影响本座花园里的植物,叶芽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地狱种上了仙界的花。”
沈凌夕看着手上的戒指,顿时哭笑不得。
他说:“什么时候举办婚礼?”
“快了,”慕长渊轻吻他的手背:“本座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婚礼那天,世人再也不会提及善恶殊途,众生从此只能仰望日月同辉、天地共主。”
第一五二 章 神魔大婚(上)
大婚敲定在第二年的初夏。
众所周知, 江南梅子成熟就意味着进入连绵雨季,一连几十天难得见到太阳。为了不影响这场盛事,司掌气候的漪兰上神不得不修改历法节气, 为此还挨了几道天雷。
高高在上的神明沦落到打工人的σw.zλ.地步, 谁看了不说一声惨。
罢了罢了,惹到慕长渊, 神佛算踢到了铁板, 如今只希望婚礼上一切顺利, 好让那魔头稍微消消气。
其实按照原定计划, 三十三重天准备将婚礼定在九月底,然而某天慕晩萤到云城拜访一位大客户,回程遇见一个打着“半仙”旗号的江湖骗子, 对方告诉她必须选在六月初六这个吉时,并说了一个理由——有利于子嗣延绵。
慕夫人对此深信不疑,当即施给算命先生许多钱财,之后无论神明如何苦口婆心解释这完全是无稽之谈,也改变不了“娘”心似铁。
——为人母亲的心理,神佛根本无法理解,尽管慕夫人从未提过,不代表她内心没有一丝期盼。
就在准备婚礼的这几个月,慕小井的及冠礼也顺利举办。
慕小井年少离家, 在外受尽折磨,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回家。慕晚萤特地邀请了君山镇十里八乡的父老乡亲, 像同时代所有普通男子成年那样, 热热闹闹地办一场仪式。
及冠礼通常在宗庙举办, 由族中长辈担任礼官,然而慕家一没有宗庙, 二没有合适的长辈,前者可以花钱修建礼台,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在慕晚萤这里都不算问题,但后者就比较麻烦——慕夫人这辈子并不轻松,一路跌跌撞撞吃了许多苦,尽管幺子已经成了这般模样,她仍希望能有德高望重者为其作出榜样,别在歪道上越走越远。
如此一来,慕长渊也不合适了,魔尊用事实证明自己只能教出夺魄邪帝这样的神经病。
最终,礼官的职责落到沈凌夕头上——纵观三界,没有比他更德高望重的了。
沈凌夕没有推辞,他照着凡人的习俗按部就班地完成仪式,乌泱泱的百姓在礼台下匍匐跪拜,表情肃穆虔诚。这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慕小井登基了。
及冠后还需取字,玄清上神亲赐“长宁”二字,意为山河无恙,家国安宁。
慕晩萤满意得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儿。
仪式刚结束,不待父老乡亲们蜂拥而上,慕长渊就借口身体不适,与沈凌夕一道离开。
宾客们当着瀛洲鬼王的面也不敢太过分,只得收起心思老老实实吃席。
好在慕晩萤在生意场上混了这么多年,早练就长袖善舞的本事,气氛很快就活跃起来,只是满堂宾客无人敢靠近瀛洲鬼王,都围绕在慕夫人身边。
宾客盈门,慕家堡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书僮躲在柱子后,目光充满艳羡之情,见慕小井离得不远,便出声唤道:“小少爷!小少爷!”
慕小井闷闷不乐道:“干什么。”
书僮早在蓬莱仙山就见过他,因此并不畏惧:“今日来的这些人,您还认识吗?”
慕小井摇头:“我离家太久,都记不清了。”
择一见状,热心地提议道:“要不我给您介绍一下?”
慕小井是今天的主角,提前离场母亲必然会不开心,他闲着也是闲着,便酷酷地抬了抬下巴,道:“说。”
择一挨个介绍起来:
“……乡长手边那个穿紫红布衫的大娘,在家中排第二,又嫁了个姓王的,所以我们叫她王二婶,她的儿子考上秀才后,她特地跑到咱家门前和邻居炫耀,说什么家业再大又如何,到头来后继无人,总归是要落到旁人手里的。折柳姐说当时夫人气得接连几天饭都吃不下!”
慕小井皱起眉头。
不远处的王二婶忽然觉背后一凉,小心翼翼地看过来,随即马上移开目光。
经过玄宗门的残酷折磨,慕小井对家乡的记忆十分模糊,听到书僮的话才想起一点:树大招风,慕晩萤发家后招来许多嫉妒,这些人偷不走她的手艺,只敢在门口阴阳怪气,或者等苏姨娘来闹的时候看她的笑话。
人界资源紧缺,凡人寿命短暂,有句老话叫做“不争馒头争口气”,人一辈子来来去去就这么点追求,其实真要算起来,这里的老百姓们不算有多坏,否则慕晩萤早就搬走了。只是她深知人心如此,搬到哪都一样——无依无靠的寡妇越是风光,人们就越喜欢谈论她痛的处,好似只有抓住了弱点,才能心平气和地继续做邻居。
黝黑的眼珠子微微一动,慕小井意味不明地说道:“她儿子今天来了吗?”
书僮左右张望,见无人注意他们这边,才神秘兮兮道:“上一任人皇离奇驾崩,听说是遭了天谴,为了撇清关系,新帝登基后废举重考,将整个朝堂改头换面,那秀才估计在家中准备下次考试吧,但我听别人说,他有前朝中举的记录,估计连初试都过不了……”
慕小井:“……”
王二婶知道慕家的两个孩子都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但今日玄清上神亲自到场,她思前想后,仍然不愿放弃能当面向神明许愿祈求保佑的机会。谁知道上神离开得如此迅速,这会儿若是提前离场,显然是不给瀛洲鬼王面子,她只能硬着头皮极尽讨好之能。
毕竟是多年前的事,慕小井没有亲身经历,见她战战兢兢的模样,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心中的那一丝戾气也跟着烟消云散。
时也,命也。
凡人一生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看似毫无关系的事情而改变,所以才希望通过修道来摆脱命运的枷锁。
他正想着什么,书僮又自顾自地介绍起来:
“右边那位是刘叔,是个木雕师傅,夫人之前想着对方也算半个同行,恰好他闺女与咱们少爷年纪相仿,便托人打听生辰八字,结果刘叔火速把女儿嫁给隔壁村的屠夫,还对外杨燕‘宁嫁杀猪汉不嫁短命鬼’……”
比起殷情的王二婶,这位刘叔显然心不在焉,目光总是往慕长渊离开的方向飘去,时不时捶胸叹气,悔不当初。
“他闺女都生三胎了,他还有脸跑来求夫人!”
慕小井奇道:“求娘亲做甚,总不至于让女儿和离改嫁吧?”
书僮摊了摊手,无语道:“他说自己还有两个儿子,问咱家少爷愿不愿意纳妾!”
“……”
面对各怀心思的满堂宾客,慕小井忽然觉得没劲——凡人的欲海比地狱的血海更深,也更张牙舞爪,慕长渊能接受凡人不完美,但他却不喜欢,只是看在娘亲的份上,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要按瀛洲鬼王从前的性子,早就杀得一干二净。
今日为了见客,慕小井隐去了可怕的厉鬼模样,短暂地恢复成还活着的样子。书僮介绍完一圈,回头看见他,顿时想起刚才玄清上神为他梳发束冠的神圣场景,不由得感慨道:“夫人说要大办一场,我原以为只是很热闹,没想到连姑爷都亲自上场了,小少爷感动吗?”
慕小井若有所思,诚实道:“不敢动。”
书僮:“?”
别说慕家庄了,如今三界几乎都成为玄清上神的信徒,慕小井不想听彩虹屁,赶紧溜去了别的地方。
“上神如何,我修的又不是善道。”瀛洲鬼王不服气地嘀咕道:“原来世上真的有归魂枪都渡不了的恋爱脑……”
他只敢小声抱怨,偏偏还是被人听见了。
慕家堡今日来了一位稀客,那就是裴青野。
战后,逍遥散仙早早带道侣归隐山林,每日饮酒的饮酒,种花的种花,仙盟的事他们一概不管,唯独魔尊醒来那次,裴青野被薄宗主叫回来,代表仙盟去请玄清上神,完成任务后又迅速不见踪影。
裴青野与慕小井算是有几分交情,后者成年,慕夫人托沈凌夕将请帖送到,裴青野当然没有不到场的理由。由于这位上仙看起来很好说话,仪式结束不久,他就被宾客围住许愿,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幸好逍遥散仙能游刃有余地应付这种社交场合,间歇中瞥见躲在角落闷闷不乐的慕小井,迅速切片晃到他身边来。
慕小井在山里禅宗念了几年的经,脾气比先前好多了,逍遥散仙打趣道:“怎么,今日哪位惹你不高兴?报上名来,师叔祖帮你收拾他。”
“我哥。”
瀛洲鬼王怨念地看他一眼,表情好像在说你快去收拾他。
裴青野哽住:“……尊上又怎么了?”
“没什么,”喧闹声仿佛与自己无关,只是微不足道的背景板,慕小井沉浸在心事中,没精打采地垂着头,道:“哥哥已经不是以前的哥哥了,他与那个讨厌鬼相处得更久,兄弟感情更深,我觉得他……对讨厌鬼更好。”
讨厌鬼当然指的是夺魄邪帝。
以裴青野的聪明才智,不难想明白:慕长渊苦神经病已久,为了不重蹈覆辙,他对小井的方式肯定与邪帝不同。
可对待这种问题少年,做得太绝容易起反作用,需得搞明白前因后果才能对症下药。
裴青野沉吟道:“就拿神月宫来说吧,你进得但邪帝进不得,明显尊上更为信任你,为何你还会这么想?”
慕小井不以为然,沮丧道:“反正讨厌鬼后来也进去了,有什么区别。”
裴青野继续试探:“尊上为了引出三毒才放他进入的,这能一样吗?”
“再说了,你光记得他们兄弟感情深厚,怎不提邪帝这一万年间挨过多少揍?”
他步步紧逼,果不其然,慕小井逐渐克制不住情绪,开始变得愤愤不平:“可我哥还教他幻术,这又怎么说呢?!”
裴青野瞬间明白这才是症结所在。
灭世之战,裴青野与夺魄邪帝交过手,知道对方所使用的幻术是由慕长渊亲自教导的。
——慕长渊有一独门秘技名叫“瞳术”,受瞳术蛊惑者全程毫无知觉。这种无知觉不是指失去意识,他们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并坚称一切行为都出于自我意志,没有受到外力操控。
瞳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起初是仙盟的监察院在监测人接动态时发现,当某一凡人的命运偏离轨迹,他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将受到影响,而当越来越多的凡人没有理由地偏离命运轨迹,蝴蝶效应形成,届时天道就会开始“修正”。
天道的手段简单粗暴:毫无预兆地降下天灾瘟病,将偏离命运的蝴蝶一次性消灭。
仙盟监察院总共监测到二百四十九次天道修正,都在慕长渊跑到人间兴风作浪后不久。
这一发现曾引起大范围恐慌,没人知道慕长渊究竟用过多少次瞳术,世上又存在多少骗离命运轨迹的“蝴蝶”。
再后来,夺魄邪帝作乱,玄清上神亲自下凡驱除邪祟,魔尊遭受断臂重伤,不得不闭关养伤,又担心死对头继续追杀慕井,于是教给后者一种简易版的瞳术,当作保命的底牌。
结果到了灭世纪元,三毒和夺魄邪帝这两个恶棍,一个控制堕魔的仙修,另一个操控蛊惑凡人,用血肉之躯挡在鬼军阵前,逼得仙盟不敢硬攻。
这次又是玄清上神下凡,才打破了僵局。
裴青野收敛神思,叹道:“当年慕家出事时,你哥自己也只是少年人,他与邪帝在鬼界野蛮生长,顾此失彼,等回过神来邪帝这个大号已经练废了,尊上是最大的受害者,他也有苦难言。”
慕小井若有所思。
“你觉得他待你不够亲近,我却认为尊上正在寻找一种新的方式与你相处,你是你,邪帝是邪帝,你独占的分量绝对不比他少。”
逍遥散仙的聪明才智是三界公认的,慕小井听到他这么说,心情瞬间好了许多:“真的?”
裴青野将象牙骨扇一展,朝他眨了眨眼,笑得像只老狐狸:“骗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慕小井心思并不复杂,甚至有几分天真:“那我哥以后也会教我幻术吗?”
说来说去还是想跟慕井争。
老狐狸张弛有度、见好就收:“那得看你有没有达到尊上的要求了,若是跟邪帝那般失控,多半是不教的。”
“我不会我不会!”慕小井忙不迭道:“我才不像那个神经病,裴青野,你要为我作证!”
裴青野笑着说好。
解决一件事还不算完,情绪转晴的慕小井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表情欲言又止。
裴青野索性好人做到底,送鬼送到西:“还有什么事一并说了,别自己胡思乱想。”
这回瀛洲鬼王莫名其妙地变得扭捏起来,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在对方鼓励的目光中,下定决心道:“我想改个尊号,不叫瀛洲鬼王了。”
这回裴青野真的惊讶了:“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当然因为夺魄邪帝。
“瀛洲岛早就沉海里了,我这个‘鬼王’当的好没意思,再过百年,提起来人家多半还奇怪这是什么鬼地方,怎么从没听过,”慕小井扭扭捏捏,眼神乱飘:“我想起一个更霸气更狂野的尊号。”
霸气……狂野……
裴青野想起恶道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中二称呼,表情似笑非笑:“跟夺魄邪帝那样的?”
同样中二的少年别过脸去不肯承认。
慕井应该很后悔当初一时冲动杀死了年少的自己,慕小井要只是普通凡人,最多百年就重新投胎往生,哪还有如今事事跟他死磕、用魔法打败魔法的瀛洲鬼王?
本来就是同一人,喜欢相同的东西不足为奇,逍遥散仙虽然好管闲事,倒不至于闲到连恶道的审美都要拯救。
“那你还真问对了人,”裴青野一收扇子,不假思索道:“我从未来而来,恰好知道一个名字,越往后越出名,尤其在万年以后让整个恶道望尘莫及,最重要的是这名字能克邪帝!”
最后一句对慕小井简直有莫大的吸引力,他顿时感兴趣地睁大眼睛:“当真?!”
“骗你是小狗!”
尽管脾气比先前好了许多,可毕竟修的是恶道,慕小井一心急就控制不住凶相毕露:“赶紧交代,再吊胃口我就鲨了你!”
裴青野却仍旧不疾不徐,道:“急着什么,是你的总跑不掉。”
在慕小井期盼的眼神中,逍遥散仙凑到他耳边,道:“那个讨厌鬼不是叫‘夺魄’吗?”
“你就叫‘夺笋’。”
**
泰清四年,六月六日。
大婚如期举行。
这场婚礼是战后最重要的事,没有之一,由三十三重天亲自操办,无论天上地下、善恶两道,都必须为此让路,出不得半点差错。
可偏偏就在婚礼仪式开始前出了乱子。
第一重天。
须弥山。
神界一如既往祥和安宁,湖水与天空组成的镜面照映出阳光明媚的人间,到处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沈凌夕为自己堕魔而准备的小黑屋,因为离天门较近,被爆改成迎亲据点,漫天神佛都聚集在这里等待吉时到来。
“辞呈?!”世尊上神难得变了脸色:“你们都在干什么,沈琢昨夜离开,竟无人发现?!”
信封上铁画银钩的两个字,如同两座大山,简直快把来汇报的上仙压跪了,他欲哭无泪道:“盟主向来喜静,公事以外不让任何人打扰,我们、我们都以为他在闭关休息……”
直到婚礼仪式准备开始,沈琢作为“长辈”迟迟未到,众仙派人去请,这才发现案台上的辞呈,立马连滚带爬地跑来找漫天神佛商量。
盟主不告而别,仙门百家跟丢了魂儿似的六神无主——仙盟秩序井然,少一位宗主不可怕,少一位峰主也不可怕,但这位可是盟主啊!!!
不少仙尊甚至泪洒当场。
法华上神皱眉道:“里面写了什么?”
那上仙抖如筛糠:“只有一句……道、道不同,不不不相为……”
“好了别说了。”世尊上神迅速打断他的话。
所有人都因为沈琢沉稳过人,而忽略了无情道修宁为玉碎的刚烈性格。沈盟主摆明不同意这门婚事,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任谁都无法阻拦,他索性眼不见为净。
婚礼出师未捷,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世尊上神瞟了一眼帘后那道身影,感觉更头疼了。
无情道师徒的相处模式叫人摸不着头脑,但沈琢亦师亦父的辈分与关系作不得假,哪怕神佛代表天道接受这桩婚事,沈琢故意缺席,也会显得有那么一些“名不正言不顺”。
沈琢啊沈琢,你可真是有够无情的。
世尊上神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道:“现在追回还来得及,绑也要给我绑回来。”
在天道的力量下,无情道半神无所遁形,必须回来面对自己的责任。
“随他吧。”
内室传来一道清冷如寒潭碧泉的声音,冻得在场的神仙们纷纷打了个激灵:“沈琢心中有自己坚持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强求。”
漫天神佛互相看了一眼,连忙附和道:“也是,今日事情繁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其实沈琢参不参加婚礼祂们并不在意,三十三重天只希望能平安顺利度过这个重要的日子。
可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
纸包不住火,与其遮遮掩掩,不如索性放任这把火烧起来。
沈琢缺席的事迅速传开,并引发一阵骚动,很快的,三界都知道仙盟盟主不认可这门婚事。
前来观礼的众生成分复杂,人心叵测,难免有好事者趁机煽风点火,不过也都不敢明目张胆,毕竟今日这两位新人一个比一个不好惹。
“明知不好惹,沈盟主仍能守住本心,甚至不惜背天道意志,实在令人敬佩!”
大臣感慨完,见龙椅上的人皇面色不善,赶紧往远了扯:“圣上,仙盟失去盟主,犹如猛兽被砍掉头颅,恶道也因魔尊去往三十三重天而一蹶不振,眼下正是人界发展的大好时机!”
商信洲死后,人界群龙无首,之后又遭遇大战,损伤惨重。凡人急需一位手腕强硬、能稳定局势的统治者,与此同时,各方势力都想趁机分一杯羹。
眼看着好不容易统一的人界即将分裂成几百甚至上千个小国家,谁都没想到,最后逐鹿中原脱颖而出的竟然是一位长眉如剑,凤眼高挑的青年。
青年此前名不见经传,却能短时间内收编军队,战后主动联手仙盟镇乱驱邪,相比起朝堂上掀起血雨腥风争得你死我活的世家大族,他迅速收获大量民心,最终成功问鼎九五之尊的位置。
只见青年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沈琢是走了又不是死了,现在松懈为时过早。你们太小看他,他越是眼里容不得沙子,孤内心就越不安。”
大臣一愣,顿时不知如何应对。
青年似乎觉得他蠢,嘴角扯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知道上一任人皇是怎么死的吗?”
这是一道送分题,大臣立马恭声道:“商皇将无辜的子民的性命用于邪恶试验,以满足自己的狼子野心,终将遭到天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官家有自己探听消息的渠道,商信洲的所作所为早就被公诸于世。
青年听完后,眼底神色晦暗不明,又问:“那你知道赵怀阳怎么死的吗?”
又是一道送分题,大臣不假思索道:“赵宗主奉命夜审魔尊,最终不敌,血溅青阳峰。”
“奉命,”年轻的人皇冷笑道:“你猜他奉谁的命?”
剑宗宗主一仙之下万仙之上,除了沈琢谁也不能指使他。
大臣突然间脸色微变:“主上的意思是……?!”
世人都知道,仙盟的盟主与副盟主关系不和,“借刀杀人”四个字他没明说,但在场的都已经心知肚明。
“沈琢真的会这么做吗?”
“谁知道呢,”人皇倏尔一笑,对此不置可否,“不过他借刀杀人铲除异己是错不了的。”
青年转动着拇指的翡翠扳指,似乎变得更笃定了:“揽星阁在他眼皮子底下开展了长达几十年的恶道试验,商信洲死得突然,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沈琢宁愿背负滥杀的骂名也要动手,难免有封口之嫌。高手过招,差之毫厘,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谁还闻不出这点猫腻。”
“他这时候退出权力纷争,实属明智之举,但对孤而言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天下永远不会太平,假如这位年轻的人皇能“找”出确凿的证据,就能以此要挟沈琢和仙盟与自己达成长期合作,他不是商信洲,没有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沈琢没有任何由头可以动他。
然而沈琢突然不辞而别,青年失去机会的同时,也不由得生出一种挫败与恼怒来。
任何上位者都不喜欢这种无法掌控的强者,假如不能联手,就只能尽早绞杀。
“这位沈盟主还真是留不得啊……”
年轻的人皇抬头望向高处,仙门百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神明更是满脸沉重和不悦。
他神色舒展了些,喃喃自语道:“得罪三十三重天,他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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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尚处在黎明时分,红烛摇曳,慕家堡内到处贴满喜字。
美人对镜,身着一袭大红喜袍,墨黑长发如瀑披散。
上至神界下至鬼界,只有凡人才有一套完整的成亲仪式。喜服的款式可以按照凡人的来,但上面的描金绣花必须体现天道意境,光繁复的花样就反复设计百千遍,另外,锦缎的布匹料子要用神丝织造,色泽又要以鬼界的玲珑草作染料,通过反复调试才能使布料的光泽达到最好的效果。
虽然只有两套婚服,但工序极其复杂,加上珍稀材料的收集、样式的调整都需要时间,一年时间远远不够,凡人的效率是最低的,可恰好绣花和裁量才是最关键的一步,为了赶在婚礼前完成,官家甚至调动了整个九州大陆,乃至西域和南藩的绣娘,这才勉强赶上工期。
多方的努力没有白费,若非三界第一美人,还未必压得住这套极尽奢华的喜服,光背影就称得上风华绝代,却叫人一时难以分辨性别。
镜中倒映出一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眼角的那颗鲜红泪痣盈盈欲坠。
“沈琢……”
美人琢磨着这个名字,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
“他们师徒俩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犟种。”
严珂无言以对。
原本只负责观礼的仙尊们,突然间手忙脚乱,刑罚尊者下凡前来汇报此事,他的内心也不平静。
他想过沈琢不会妥协,却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此刻慕长渊坐在内室换裳,他站在帘外,既像一个侍卫,又像一尊雕塑。
有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是改不掉的。
不知为何,慕长渊始终没能突破最后的一道瓶颈回归天道,直到婚礼前夕才刚刚出关,镜中的他依旧略显虚弱,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眼底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那是试图冲出桎梏的地狱凤凰火。
狴犴若无法完全压制地狱凤凰火,慕长渊随时可能被反噬。
严珂对此十分担忧。
一来担心尊上这种状态,待会儿进入三十三重天会不会有问题;二来担心他无法回归天道是因为恶道功德不够——三界芸芸众生全都集中在婚礼现场,万一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刑罚尊者脑子里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听见脚步声时骤然回神,身形高挑的红妆美人掀帘而出,严珂在看清对方装扮的刹那间,脑子轰然变得一片空白!
他仿佛回到青苍帝国最辉煌的时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陛下!”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叫错了,美人脚步一顿,侧目道:“你叫本座什么?”
他语气淡淡的,带着些许嘲讽,严珂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很快地,他眼底的光芒熄灭,脑袋耷拉,身体也跟着委顿下来。
于公,严珂并不后悔当年揭发女帝身份的事,可是于私……他不敢想于私。
事到如今自己还期盼着什么呢?严珂心想,苦涩蔓延至喉头,将所有的话语堵住。
可眼看着慕长渊云淡风轻地从自己身边经过,似乎青苍帝国的那三十年辉煌、那些荣耀与默契在魔尊眼里都不值得一提,因此他才可以没有任何的心软和留恋。
忽然间,严珂不知从哪获得勇气,接着刚才的话,说道:“陛下,新婚快乐。”
慕长渊脚步一顿。
“除此之外,属下还要为自己曾经的偏见向您道歉。”
恶道之主隐瞒身份潜伏人间是事实,他毫不犹豫地上报给仙盟总部,虽然有些冲动,但并不后悔。然而因此导致女帝在位期间的功绩尽数被抹杀,这才是刑罚尊者万万没想到的。
“我并不奢望能获得宽恕,”严珂垂头,嘶哑道:“但属下希望您能幸福,陛下,这个愿望从未改变过。”
慕长渊背对着他,淡声道:“上一个说这句话的人,背叛了他誓死效忠的君王。”
“你仗着沈凌夕必定护着你,也仗着本座不会在成亲之日大开杀戒,才敢说这番话。”
说罢便向门外走去。
严珂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直挺挺的身体摇摇欲坠。
他像被判处死刑般缓缓闭上眼睛,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指尖温度也随之褪去。
漆红雕花的木门被从里面打开,微弱的天光洒落进昏暗房间,泠泠微风吹熄红烛火光。
“你的忠诚总是像纸上谈兵,经不住考验,一边口口声声希望朕幸福,一边只知道当块木头。”
慕长渊沐浴在天光之下,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严珂忽然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去。
“若搞砸了本座的婚礼,不会有下次机会了。”
风华绝代的美人举目眺望,琉璃桥贯穿璀璨夺目的日曜,在五彩光晕的照映下,三十三道天门依次开启,迎亲队伍若隐若现。
玄清上神一贯白衣似雪,不沾红尘,此刻一袭绛红的喜服,长发用金冠束起,衬得冰雪般的容颜多出几分与从前不同的温润,简直叫人挪不开眼。
他垂眸俯视的一瞬间,众生倾服拜倒,万民恭迎神君。
慕长渊眼底闪动着笑意:“朕现在找到幸福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第一五三章 神魔大婚(下)
迎亲开始前, 裴青野和方源这两个没事干的闲人已经早早入座。
不得不说三十三重天用心良苦:花团锦簇的观礼席分为仙、人、鬼三片区域,两两之间以结界相隔。
众仙依旧落在栖仙台上,白玉铺地, 明珠作盏, 瑞兽嬉闹玩耍,与祥云萦绕在周身, 小凤雏也混在其中, 从灭世穿越回来的几位上仙, 被安排在最靠近神界的位置, 一看就知道与玄清上神关系匪浅。
阎罗海里,恶道修士看着张牙舞爪,血海大魔摇旗呐喊, 存在感十足,或许是仙界式弱而地狱九头鹰成为新妖王的缘故,妖兽族最近跟恶道走得挺近,自告奋勇跑到这边来凑数。
凡人所待的普渡望台建在巍峨的山巅,以年轻的统治者为首,各番邦首领紧随其后,再往后则是九州的世家大族,最后才是从四面八方赶来观礼的老百姓们,数量最多, 一眼望不到尽头。神佛甚至慷慨地给他们都叠了个甲,以保证不被浓重的仙气和魔气干扰心智。
仙修离神界最近, 离众生最远,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三界局势即将面临重新洗牌。
整个婚礼现场纵贯三界,横跨九州, 宴席上酒也非同小可,能让仙修增进修为,凡人延年益寿,为了彰显天道包容的态度,连恶道都受到一视同仁的待遇。
如此端水,自然是为了不得罪那位恶道之主。
可即便做到这般极致,漫天神佛心中依然忐忑:待会儿就要迎魔尊进入神界,万一慕长渊搞一出缓兵之计,等到了三十三重天再动手怎么办?
到时候玄清上神会不会连同沈琢不告而别的账一起算?
事到如今,祂们只能强颜欢笑,殊不知表情比哭还难看,仿佛养大的白菜被猪拱了。
叶芽头一次经历如此盛事,好奇地东张西望,扫视过凡人观礼区时,目光忽然一顿,指着坐在龙椅上、踌躇满志的青年,疑惑道:“那是人皇吗?我怎么瞧着他与别人没什么不同。”
历任人皇没有修炼天赋却自称“天子”,理论上来说也不能一棒子打死,作为人中龙凤,不管龙气或凤骨,身上总能找到一些特殊之处才对。
可叶芽左看右看,愣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方院长顺着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摇头道:“历任君王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知道自己是否为人皇,假如不是,那么谁才是这天下真正的统治者。”
所有上仙都看得出来,只不过他们选择守口如瓶,因为绝大多数君王都不是人皇,一旦他们自己知道这事,九州就会陷入无止境的争夺与厮杀。
为了应付追问,也为让君王安心处理σw.zλ.政务,完成自己短暂的使命,仙盟每次都作出肯定回答——也就欺负凡人寿命不长,没法找他们算账。
叶芽惊讶道:“所以现在根本没有人皇,人界分裂是迟早的事?!”
他指得太明显,普渡台上已经有人望了过来,裴青野赶紧将他按回到座位上:“小祖宗,你当人皇跟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么?商信洲刚死不久,下一任起码要等三五百年才会诞生。”见小道侣张口欲言,裴青野先发制人:“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什么奇怪的,再问就泄露天机了,今日上神成亲,你总不希望我们几个在婚礼现场挨雷劈吧?
叶芽这才作罢,老老实实地研究青玉案上的菜色。
这时,人群中忽然一阵喧哗,吵得他又忍不住好奇看去——薄欢骑在一个浑身腱子肉的男人腰上。
男人四肢着地,腰腹有力,健壮得像某种野兽,他戴着嘴套,脖子上套着皮质缰绳。圣子双腿岔开夹住对方精瘦的腰,赤足悬空晃荡,清脆的银铃声随着摇晃的节奏响起。
观礼台纷纷尖叫:“薄宗主来了!”
“呜呜呜圣子大人终于出现了!!”
“圣子今日这身装扮是不是太过保守了些?”
“可是那个男人好像野兽……好涩哦……”
“我受不了了呜……”
神明的结界也挡不住合欢宗宗主的魅力,他没有施展任何法术,就让凡人神情恍惚鼻血长流,甚至激动昏过去。恶道更是夸张,一个个竖起金箍棒,场面不堪入目,灵素神女不得不出手将这些失控的魔物摁进海底,免得凡人见了艳羡又自卑。
叶芽目瞪口呆:“薄宗主这是……”
裴青野抚额,当即在通信群里吐槽:不是让你低调些吗?!
薄宗主颇为无辜:方源你评评理,我穿得难道不够多?
方院长:让你穿多点不是让你穿紧身皮衣……股沟都勒出来了,你还不如穿少点。
薄宗主:那我脱?
裴青野:别别别,赶紧过来!还有,你手上的皮鞭是用来干什么的?
薄欢:牡丹不想来,非要我抽他才听话。
“……” 裴青野叹了一口气,暗骂自己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一句。
合欢宗宗主早就成为三界特殊杏癖的业内标杆,每次出场都万众瞩目,不过今日神魔大婚,万一他抢走了风头,以慕长渊的性子,绝对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裴青野默默许愿,希望尊上“魔高一丈”。
他的愿望成真了。
天门开启,神乐奏响,圣光洒落人间的每一个角落。神明降下祝福,大地灵脉受天道力量滋养,万花齐放,姹紫嫣红,瞬间恢复成过去那般欣欣向荣的姿态。
然而,当恶道之主出现在众生面前时,三界被惊得鸦雀无声。
尽管地狱魔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真正见过他的却寥寥无几,“三界第一美人”的称号也不一定飞得是男的,这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慕长渊是个荤素不忌的,兴风作浪的本事无人能比。今日他刻意舍去了腰封,层层叠叠的喜袍宽散逶迤,头饰金钗凤冠,一身红妆翩然而上。
细碎的日光落在他身上,无论世间多少好颜色,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夫夫成婚,喜服着装上并不会特意做区分,众神面面相觑:这和计划中的不一样啊?!
玄清上神初见时也是一呆,仔细看才发现对方用的并不是女身。
薄欢看热闹不嫌事大,抚掌笑道:“‘女装大佬’这四个字算是被他玩明白了。”
裴青野苦笑道:“让三界知道谁是大佬么……”
方源不忍直视:“只要不灭世,随他高兴就好。”
由于慕长渊闭关修炼,他们有段时间没见面,沈凌夕知道对方的脾气,半天不搞事就是被夺舍了,愣了一下便忍不住笑意。
玄清上神极少在人前展露笑颜,此刻双眸映出细碎波光,那些克制不住的欢喜都沉浸在其中,闪闪发亮,看得众生又是一呆。
天道法相神圣庄严,自古以来,无人敢评价神明的容貌,曾经以为那句“秋水为神玉为骨”是挑衅,此刻才知道原来是写实。
凤凰清啸拉回了众生的神思,未等沈凌夕下凡去接,慕长渊就来到了高处。
刹帝利佛陀小声道:“这不符合计划。”
原本准备让凤凰衔着红绸铺在接亲的路上,来一出“鹊桥相会”的名场面,然而慕长渊就这么急哄哄地跑上来,凤凰压根没准备好,只能边飞边叫,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骂人。
法华上神说:“佛陀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今日全都按照尊上的意思来罢。”
刹帝利佛陀敛目摇头道:“但变化容易出变故。”
祂的担忧并非没道理,为了这场婚礼,漫天神佛已经冒天道之大不韪,连开启天门放慕长渊进去都属于卡规则漏洞的操作,魔尊他老人家随心所欲,到头来倒霉的都是三十三重天。
法华上神无奈道:“边走边看吧。”
慕长渊上来就将沈凌夕抱个满怀,引得底下尖叫起哄声连成一片。
沈凌夕笑道:“不是说好我去接你吗。”
漫天七彩霞光,俩人近在咫尺,慕长渊伸手抚摸过他额间的红翡与眉眼,道:“多日不见你,一见就忍不住了。”又上下打量几眼,满心欢喜道:“你穿红衣裳真好看。”
沈凌夕道:“过了今日,又不知道有多少关于你的谣言了。”
众生多半混淆了他的性别,回头四处散播魔尊是美艳女子的虚假传闻。
慕长渊失笑道:“这不正好,以后本座去人间玩,还省得一层层套马甲。”
这时,世尊上神传音入密来:“尊上,吉时到了。”
沈凌夕小声道:“接下来可不许胡闹。”
慕长渊笑而不语。
成亲之礼,宴宾与拜堂缺一不可,前者已由三十三重天隆重操办,后者可就不能代劳了。
基于神魔特殊的特殊身份,拜堂的顺序稍作改动。
最先拜的是高堂。
以慕长渊和沈凌夕的辈分,天下无人能受他们一拜,但恰好两方各有一位长辈在世,便保留这一环节,只不过沈琢临时不告而别,就只剩慕夫人坐在那个位置上。
不同于其他母亲在婚礼上哭成泪人儿,慕晩萤笑眯眯的,脸上只有夙愿达成的喜悦,任何苦难都不曾在这个善良的灵魂上留下阴影烙印。
守在她附近的两个慕井,则一个比一个脸臭。
神魔拜高堂时,最紧张的是三十三重天。
就在新人双手交叠,朝长辈鞠躬时,漫天神佛如临大敌、严阵以待——不管慕长渊怎么想,天道都未必认可一个凡人女子受得起这般大礼。
这要是出了差错,担责的必然还是祂们。
好在慕晩萤安安稳稳地受了一礼,并无不妥。
“慕晩萤能受这一礼,说明天道也认为她担得起,”万兽之神松口气道:“后面的问题不大,无论玄清还是魔尊,都是天道自己认可的。”
“不能掉以轻心,”世尊上神谨慎说道:“灵素须保护慕晩萤到婚礼结束,只要她没事,其他环节出多少事都没关系。”
灵素神女郑重点头。
第二拜的是天道。
神魔是超越天地的存在,只有天道法则能对他们进行约束——这种约束目前形同虚设。
天道偏爱沈凌夕也就罢了,还经常对慕长渊的所作所为视若无睹,放任其兴风作浪甚至挑战规则底线,连天雷什么时候劈都能商量着来。
这种背景下,三十三重天并不认为会出问题。
事实上,祂们预料得不错,神魔朝着三十三重天神圣的雪宝顶行礼时,天道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表示。
就只剩下对拜了。
连天道都接受了一拜,最后一个环节不可能再出什么问题。
神佛仿佛看见了漫长火葬场之路的尽头,可一想到要迎慕长渊进入三十三重天,又不禁心如擂鼓。
罢了,就当这是祂们欠三界众生的,通过这种方式还了万年的香火与信念。
其实未必那么悲观,因为慕长渊看上去心情不错。
正当祂们宽慰自己时,变故发生得猝不及防。
由于先前站得太近,对拜时会磕着对方脑袋,沈凌夕还好,因为规规矩矩地束起长发,偏偏慕长渊顶着金钗凤冠,一磕一个不吱声。
他们只能各退一步,拉开距离,然后重新行礼。
可就在这时,天道毫无预兆地劈下一道惊雷!
几乎是条件反射,两位大佬凭着战斗本能飞身后退,转眼间就拉开百丈距离!
观礼席上不知道谁惊慌地喊了一句:“上、上苍发怒了!”
敬高堂,哪怕慕晩萤是凡人也受的起;敬天道,天道也没有异议;偏偏就在夫夫对拜、即将礼成时,天道降下责罚。
所有人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四个字——善恶殊途。
天道不同意这门婚事。
这可直接把包揽婚礼仪式三十三重天吓傻了。
第二道惊雷劈下,玄清上神毫不犹豫地招出归魂枪——自慕长渊重伤后,他封枪已有数年,这回归魂枪再度现世,吓得恶鬼邪魔统统沉入海底!
栖仙台离神界近,被这两道雷劈得地动山摇,众仙如鸟兽散,狼狈不堪。
倒是凡人所在的山巅暂时没受到影响,年轻的君王目光直勾勾地望向天际,目光中似有神往——这是如何强大的力量,足以让神明为之色变!
若是能为自己所用……
人心不足蛇吞象,凡人痴心妄想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沈凌夕刚提枪迎上天雷时,慕长渊的方向忽然爆出一团巨大的火焰!
那一抹红妆身影转瞬就被火焰给吞噬!
漫天神佛大惊失色,法华上神在惊雷中大声喝道:“地狱凤凰火失控了!”
墨宗上神悚然道:“不可能!尊上闭关修炼那么久,难道没回归天道?!”
慕长渊在婚礼前夜才出关,包括沈凌夕在哪,此前根本没人见过他。
刹帝利陀佛已经开始闭目诵经。
芸芸众生眼底都倒映出那一团熊熊烈火,方才还绚烂盛大的婚礼现场,仿佛回到四年前极夜降临的那一天。
小凤雏当即又要冲过去,挨了凤凰一顿揍。
玄清上神破了一道天雷,毫不犹豫地朝火焰的方向掠去,却在半途被一道力量死死挡在外面,就连归魂枪也破不开这道结界。
他心急如焚:“慕川!”
与众人猜测的刚好相反,地狱凤凰火的出现是为了保护慕长渊,相比起外界的手足无措,他除了最开始吓一跳以外,知道来者何意后反倒淡定下来。
“啧,小气。”
慕长渊对着虚空抱怨了一句。
“本座只不过想等进入三十三重天后再成魔,你用不用得着这么火急火燎?”
天雷轰隆作响,似乎对他的话作出了某种回应。
“当然是让众生知道,万恶不仅仅存在于鬼界,哪怕光明神圣的雪宝顶也无法阻止本座回归天道。”
魔尊要从根基摧毁凡人对善道的信仰,让世间善恶回归混沌状态。
天雷滚滚又响了一连串,似乎想尽办法劝他。
“沈凌夕?他连天道都不想入,才不在乎有没有人信。”慕长渊身上浮现出恶道图腾,狴犴护在周围,保护凡人之躯不受影响,“本座没宰了三十三重天那帮孙子已经不错了,你管这么宽是闲得慌?”
有负于自己的,魔尊可以选择原谅,但有负于沈凌夕的,他一个谁都不会放过。
天雷响得更大声了,显然坚持维护善道,不让他在三十三重天胡来。
与此同时,外界传来沈凌夕的呼唤声。
今日大婚,慕长渊不愿节外生枝令他担心,反正他有的是法子折腾漫天神佛:“行行行,入魔就入魔,但你别搞砸婚礼,否则本座翻遍混沌空间也要找出天道起源,然后揍你一顿!”
天雷:………
有时候,视若无睹也是被逼无奈。
威胁完天道,慕长渊立即迎来飞升的最后一道天劫——瞧这夹带私货的架势,天道不可能没有一点怨气。
于是,芸芸众生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电光石火间,他们看见蓝紫色的雷电从地狱凤凰火中爆裂,磅礴的能量波以它为中心,涟漪般向外扩散!
幸好三十三重天早早布下防御,挡住了这波能量倾泻,可紧接着,扩散的能量如时间回溯般迅速回到火球之中,地狱凤凰火光芒暴涨,一道绛红身影从烈火中涅槃而出!
慕长渊再度出现时,便是以天道魔尊的身份归来。
玄清上神也没想到对方会在大婚现场突破境界,霎时间愣住。
“你怎么……”
慕长渊才不会暴露自己的小心思,只笑道:“求婚时说的是回归天道后娶你,这不,天道非要本尊兑现呢。”
眨眼间,心心念念牵挂的人就翩然来到眼前,尚未落地先在他唇瓣上落下一个安抚的亲吻。
世尊上神极其上道,眼看整个场面有惊无险,不等魔尊示意就赶紧宣布礼成。
礼成的金钟响荡三界,昭示着天道魔尊与玄清上神正式结为连理,从此长路携手,岁月悠悠。万年琴瑟,共赴白头。
第一百五十四章 当归之期
慕长渊进入神殿这事, 和沈凌夕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起初他以为魔尊对三十三重天好奇,才选择栖梧殿做婚房,否则一座空荡荡的神殿能有什么意思?
多半是一时兴起。
慕长渊沿着玉阶而上, 走到尽头才发现依旧空无一物。
他的目光由近至远, 掠过神坛穹顶和柱子,最终又落到伫立大殿中央的那道身影上。
这里冰冷得不像用来住的, 曾经玄清上神在此静坐参悟,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地狱魔尊再一次搅动三界风云, 迫使他下凡除魔。
与昔日的宿敌遥相对望,暗流涌动,沈凌夕忽然泛起一丝奇异之感, 觉得自己好像彻底暴露在对手面前,毫无遮掩和保留。
毕竟待过这么多年,神殿是少数承载过无情道上神情绪的地方:对弑师的悔恨、对人心的迷惘、对天道的不信任以及对世间纷争的疲惫,最重要的是,对宿敌日积月累、难以平复的情愫……通通沉淀在这座冰冷的神殿里,任何打量都像是窥探。
沈凌夕心情尚且有些复杂,初入神界的慕长渊却没有任何不适应,他翻出乾坤袋开始各种往外掏:“剑宗送了一对有些年头的鸳鸯剑,估计是件文物, 咦,原来是神器啊?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宗门, 果然出手阔绰, 不过与归魂枪相比显得逊色许多, 不如放在神月宫当个摆件。”
“丹宗送了两百盒补阳丹,叫什么‘肾气足’……这是在阴阳你还是阴阳本座?”
“符宗送的是天品驱邪符, 很好,这肯定是阴阳本座,本座记下了。”
“墨宗送了三千改良兵傀,可以用来打扫卫生?”慕长渊环视一尘不染的神殿,改口道:“实在不行也可以代替鬼将看门。”
“琴宗送了一把凤尾琴,好家伙又是神器,就当陶冶情操了,本座天天弹给好邻居们听。”
除了仙门百家送的贺礼,各仙山还会以整体的名义再送一份,主要以仙山特产为主。
“……狱法山怎么连野味都送来了??待会儿再拆。”
“玄宗山名字取得坑也罢,还没有蓬莱渔岛会来事,蓬莱好歹送了九箱鲛珠九箱鲛纱,寓意长长久久,他们怎么尽送些笔墨纸砚,墨倒是好墨,就是没什么用处,沈凌夕你练字吗……”
……
他边碎碎念边往外掏,一大堆新婚贺礼跟变戏法似的出现在神坛后方,很快就堆成小山。
沈凌夕:“……”
翻到最后总算翻出两支红烛,慕长渊放过了那堆礼物,将蜡烛点好后立在神龛两侧,随后双手环抱胸前,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喜烛似乎勾起了某些回忆,沈凌夕目光变得柔和起来,道:“不习惯的话,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隔出房间。”
“不必,”慕长渊回头,莞尔一笑:“神月宫够复杂了,这样宽敞刚刚好。”
魔尊向来喜欢极致奢华,神月宫便是典型,近万间房的空间构造堪比艺术品,藏品价值更是无法衡量。玄清上神却是极简中的极简,玉阶的尽头是莲花神坛,除此之外大殿里只有十二根巨型柱子、高高的穹顶和一杆枪,因为太过空旷,说话都会有回音。
上神实在不明白哪个地方“刚刚好”。
慕长渊忽然又问:“本座见三十三重天是永昼,你如何分辨时间?”
极夜和永昼都会弱化感知,地狱好歹还有双月更替,神界看不见日耀,连判断方位的法子都不好使。
沈凌夕说:“不怎么关注时间,你需要的话可以布置一座时钟。”
神明与天地同寿,静坐参悟已经足够枯燥,若还数着日子,就更难熬了。
不过沈凌夕知道慕长渊收藏了六万多只钟表,都存放在神月宫一间名叫“轨”的房间里,任何人进入房间,都会感受到来自时间的压迫感,仿佛命运真的被无形之力控制,在整齐的“嘀嗒嘀嗒”声中,沿着某一轨迹运行。
慕长渊摇头时,金钗凤冠叮当作响:“无妨,不知道也没关系。”
沈凌夕没来得及细想,就看见对方在神坛上冲自己招手:“别杵在那,快帮本座卸掉这玩意儿,沉死了!”
魔尊话音未落,就看见玄清上神身形一动,脚步落地时已然出现在自己身边。
慕长渊一边拆一边抱怨:“早知今日渡劫,就弄简单点了,刚才本座硬捱那一下,愣是死活没敢弄乱发型……沈凌夕你笑什么?”
沈凌夕伸手取下一支小金钗,微笑道:“以前只听说过你化身女帝的光辉事迹,还是第一次见这般模样,觉得新鲜。”
慕长渊明知故问:“好看吗?”
“好看。”
魔尊心满意足地笑了:“那时候本座天天被催婚,烦都烦死了,你要是下凡,本座说不定半推半就地嫁了。”
沈凌夕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可不会因为你好看而手下留情。”
慕长渊似笑非笑道:“看出来了,本座今日更好看,你还不是一样……”
绛红喜袍一层层逶迤在地,说好的摘取钗冠不知不觉变成了宽衣解带,魔尊伸手要捉对方的手,却衣衫凌乱地被摁在神坛上,他瞟了眼还剩三分之二的喜烛,失笑道:“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但洞房花烛的时间还没到,你急什么?”
沈凌夕无动于衷,淡淡道:“别胡闹,我看看你的伤。”
慕长渊乖乖不动了,任由他扯开自己的衣裳。
沈凌夕刚靠近就闻到淡淡的血腥味,虽然慕长渊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可他依旧不放心。
照理说飞升天道时,需要重塑金身,先前的伤疤和病症都会遭到抹除,从此修士永远保持最强大巅峰状态,无坚不摧。
但慕长渊情况特殊,他用法相和修为对抗归魂枪造成的致命伤,如今回归天道,不知道伤口有没有消失
上神的担忧不是没道理的,解开里衣后,对方胸前缠绕的绷带果然透出淡淡血迹。
突然的沉默令偌大的神殿呈现出死寂般的安静。
魔尊见他如此,温声安慰道:“以前跟你打过那么多回,哪怕轻伤都要七十年才能痊愈,现在才过去几年,别那么心急。实在过不了这个坎儿,想想心魔毁你的金丹,就当本座替他偿还这笔血债好了。”
上神倔犟道:“我不。”
这个“不”字在空旷的殿内来回响荡,变成了“不不不不不……”
慕长渊哭笑不得:“那你想怎样,只要别动刀动枪,本座都随你。”
沈凌夕能怎样呢?过去慕长渊要他的心,他给了,要他的人,他也给了,自他重伤醒后更是千依百顺,现在哪怕对方拿走归魂枪,估计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温热的气息和唇瓣上湿濡柔软的触感,打断思绪的同时,也迫使他加入唇|舌|交|缠中来。
俩人挨得越来越近,周围的温度逐渐升高。
玄清上神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勉强拉开距离,就看见神坛上那美艳的男人鬓发散乱、衣衫不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慕长渊向来懂得利用外貌优势,魔尊的法相充满野性和力量感,使得绷带上的血迹格外刺眼,再配上那张艳冠三界的脸,反差与性感同时拉满。
哪怕是大道无情的神明,此刻也难免心生动摇:当年假如对方以这副姿态出现,自己会不会就此放过?
正想着,心绪紊乱的他已然带着歉意与爱意,隔着渗血的绷带,虔诚地亲吻着那道伤口。
沈凌夕的动作让慕长渊一惊。
说不疼是假的,不心动也是假的。
自从魔尊醒来以后,上神就形影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不过碍于伤势,俩人始终没有亲热过。
许久没开过荤的身体,一点刺||激就敏||感得不像话,慕长渊难以自制地仰起头,凸起喉结完全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婚礼其实很讲究什么时间做什么事,要等喜烛烧完才到时间,他浑身肌肉绷紧,手肘支撑身体不向后倒下,好不容易找回一丝理智,道:“凌夕,按照规矩……”
话刚说到一半忽然没声儿了,因为沈凌夕竟然手动熄灭了才刚烧了三分之一的红烛。
玄清上神抬眸,寒潭沉璧般的眸子里荡漾着意味不明的波光,唇瓣也因为亲吻而变得嫣红。
他说:“在这座神殿里,我就是规矩。”
————看!天上飞过一只大鸟!————
清泰第七年,三界基本恢复秩序,人们也渐渐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
盛夏时分,今年台风格外多,刚下完一场暴雨,慕晩萤就提裙登上阁楼,眺望向灰蒙蒙的远处,看见路边的树荫都被吹断,不由得忧心道:“川儿会不会在路上耽误了?”
慕小井无奈道:“娘,我哥能打一千个台风。”
慕夫人嗔怪地看他一眼,道:“怎么又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
大阿修罗鬼王不服气道:“娘让慕井练字静心,他天天在纸上写‘杀’字,你怎么不说他!”
面对幺子的告状,慕晩萤却不上套:“慕井需要习惯新的身体,练字总比干别的强,别以为娘不知道你天天刺激他跟你动手比划,娘再提醒你一遍……”
“知道了知道了,”叛逆期的慕小井不耐烦地嘀咕道:“不就是血脉相连嘛,我又打不死他,这么紧张做什么。”
慕晩萤故意板起脸道:“看来娘管不了你了,还是让你哥嫂来管吧。”
鬼王马上怂了,连连求饶道:“不要啊,哥哥一年就回来一次,娘过生日可千万别用我扫兴……”
慕夫人得了保证才肯饶过他,转身又看见远方天际风雨欲来,叹道:“究竟什么事耽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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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台风天,路上连个行人都没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迷雾中驶来,缓缓停在寒山寺门前。
车上下来一位青年,撑起了油纸伞。
瞧着好像没什么不妥,然而狂风暴雨下,寺门前的参天大树都被吹歪,豆大的雨滴就差没横着飘了,青年华贵的一袍却没有弄湿一点。
他撑着玩儿的。
寺中的小沙弥听着雨落的声音,困得直打盹儿。突然间,一阵冷风穿堂而过,冻得他一个激灵,醒来正好看见在门口收伞的青年。
小沙弥迷迷糊糊道:“失主是来避雨的吗?”
青年和善地笑道:“走到这里刚好下雨,既然是缘分,也想在佛前结个缘。”
小沙弥一听就精神了,瞬间从凳子上弹起来,道:“阿弥陀佛,我去请主持来,善信可以先随便逛逛,寺院里有风雨连廊,不会淋着雨的!”
青年笑着说好。
等到小沙弥噔噔噔跑走的脚步声渐远,青年将油纸伞搁在门口,便从佛堂的侧门,走向了风雨连廊。
寒山寺香火并不算旺盛,但从风水上来说却是块宝地,慕长渊曾在这里清修七十余年,对寺中的一草一木都感到熟悉。
他顺着风雨连廊,来到东南角的一片空地处。
紫檀木喜暖喜阳,并不生长在寒冷的山上,当年慕长渊植树时可没少“作弊”,也不知道是不是施过法术的缘故,后来他用自己种的树做了一只木鱼,敲得格外顺手。
“去。”
慕长渊将掌心往下一压,就在空地里埋下一颗种子,随后左手捏诀,不消片刻就有芽儿破土而出,在狂风骤雨中长成一株小树苗。
他不打算逗留太久,盯着树苗看了一小会儿,便返回佛堂,留下一大笔银钱——这些钱足够寒山寺修缮佛祖金身,再将寺院规模扩大十倍了。
远处天际灰蒙蒙一片,慕长渊刚拿起门口的油纸伞,一道声音就从他身后传来:“善信,外面风雨未歇,这就要走了?”
慕长渊回过身来。
寺院主持见到他先是一愣,随后便陷入沉思,过了半晌,不解道:“今日真是奇怪,善信冒着大雨也要来,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非来不可,而我头一次见到善信,竟也觉得眼熟,怪哉,怪哉。”
距离神魔大婚的时间不算太久,为了避免被认出,慕长渊特意换了当年在寺庙修行时的那张脸,没想到寺庙主持竟然会这样说。
他魂时一动,确定对方身上半点修为都没有,不由得生出些许惊讶之情:看来禅宗的“六通之术”并非仙灵之体才能修炼,眼前这位主持只是普通凡人,在参悟的过程中,就快要领悟天眼神通了。
突然间,外面的暴雨停得毫无预兆,慕长渊望向远处天光破云,笑道:“风雨已歇,苦海自渡,主持不必担忧。”
主持摇头道:“善信是有福之人,我自是不忧心的。只是不明白,善信为什么选择这座偏远的小寺庙,专程来种下一棵树又是为何缘故?”
慕长渊见他准备打破沙锅问到底,只得坦诚道:“实不相瞒,我并不知道为什么要种这棵树。”
“我好像忘记了一些事,始终想不起来,只能把走过的路再走一遍,指望哪天能记起。”
人活一世,哪来的“再走一遍”?
寺庙主持这回没有追问,而是双手合十,缓声道:“阿弥陀佛,凭心而动何尝不是一种本心之道?善信放心,我一定好生照料院里的那一棵树,也希望善信能记起前尘、拨云见日。”
慕长渊谢过寺庙主持,沿着来时的路下山。
刚下过雨,山间充斥着一种青草与泥土混合的气息,慕长渊走走停停,又耽误了些许时间,等来到山脚的寺庙大门时,看见沈凌夕站在马车外,正望着那一条蜿蜒的山路。
魔尊忍不住笑道:“才走开一会儿,又是停了雨,又是下车张望。怎么,本座还能被山里藏着的魑魅魍魉掳走不成?”
玄清上神淡淡道:“慕夫人还在家等着,你却好端端地要先过来种树,不知道又打什么歪主意。”
“冤枉啊,”慕长渊捧着心口作伤心状:“保护环境人人有责,这怎么能叫歪主意呢?!”
沈凌夕不欲与他作口舌之辩,转身回到马车上,“走吧。”
慕长渊装傻:“去哪儿?”
沈凌夕掀着帘子,朝他伸出手来:“回家。”
慕长渊这才满意地扶手上车。
魔尊大人真是一刻不得闲,刚上车又开始嘀咕:“沈凌夕,紫檀木除了做木鱼以外还能做什么?”
“不知道。”
“要不打个床头柜用来放杯子吧,你确实该多补补水,每回……”
“闭嘴。”
车轮“轱辘辘”地压着青石板路,渐渐隐入雾气之中。
雨后天晴,当归之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