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不喜欢我的女人心底……
奉阳。
身着石青色褂子的仆妇们手捧漆盘自殿外鱼贯而入, 漆盘里或盛放着华美裙裳,或摆放着珠钗发饰,琳琅满目, 仆妇们进殿后分立两侧, 留出一条可供两人并行的过道来。
掌事模样的妇人手拢在袖中, 面无表情地对殿内面容秀美的女子道:“江美人, 快些沐浴更衣吧,莫让主君等久了。”
江宜初护着怀中三岁幼女,一双哭得通红的杏眼怒目而视,含恨道:“出去!我乃长廉王世子妃!不是你们口中的什么江美人!”
掌事妇人撩起眼皮, 冷淡地看着她:“我劝江美人识时务些,长廉王父子已死,你既进了这揽星台,那便是只等主君传唤侍奉的美人。”
她视线落到江宜初怀中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身上, 冷冷道:“江美人以死相逼, 惹得主君垂怜, 才留了这温氏余孽一命,江美人可想好触怒主君的代价了么?”
江宜初将女儿护得更紧了些, 咬紧一口贝齿,眼角滚下两行清泪,终是道:“你们出去, 我自己更衣。”
掌事妇人傲慢道:“那我等便在殿外候着美人了。”
言罢做了个手势,身后捧着漆盘的妇人们搁下漆盘,这才纷纷退了出去。
小阿茵还不甚知事,用胖手抹去江宜初脸上的泪痕,稚声道:“阿娘,别哭, 坏人,走了。”
江宜初看着一派懵懂天真的女儿,想到在自己跟前被举摔至死的儿子,悲从中来,抱着她哽咽哭出了声。
小阿茵不知母亲何故大哭,似被吓到,也跟着哭了起来。
江宜初流着泪拍了拍女儿的背脊,将她交给了一旁的姆妈。
姆妈亦是红着一双眼:“世子妃……”
江宜初泣声道:“均儿已经没了,我不能再让阿茵有什么闪失。”
她掩面而泣,扶着屏风进了净室。
姆妈抱着小阿茵,见她哭得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泪珠,一派天真又可怜的模样,也是忍不住抬起袖子揩泪:“我可怜的小主子……”
江宜初把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了浴池里,沾湿的发紧贴着她苍白的脸颊,眼中仍是止不住泪流。
她不是温瑜那般绝色到叫人看上一眼,便能害相思病的美人,她身上更多一股江南烟雨般的婉约和柔情,从容貌到性子,都清丽如一副水墨画。
外间依然能听见小阿茵断断续续的哭声,她伏在浴池边,也哽声大哭起来,口中一声声地念着:“珩郎,珩郎啊……”
她的夫君温珩人如其名,是个端方尔雅的谦谦君子。
成亲数载,还是时常见着她便脸红。
每每外出,捎信回来,起笔也总是极尽缱绻地写着“吾妻阿初”四字。
那样一个赤诚清朗,一心想着匡扶社稷、造福百姓的人啊,却落得个割头曝尸的下场。
江宜初哭到不能自已,想到公爹和婆婆也惨烈而去,前往南陈联姻的阿鱼亦是凶吉未卜,唯有自己才能护住年幼的女儿了,终是强忍着满腹心酸,抬脚迈出了浴池-
守在殿外的掌事妇人听见殿门响动,回身望去,瞧见江宜初梳妆打扮之后,只余眼尾还残留着哭过后的薄红,晕着胭脂更显楚楚动人,满意道:“江美人随我来吧。”
裴颂攻下奉阳后,占了长廉王府。
江宜初由那仆妇引着,横穿曲径幽巷,抵达她从前和温珩住的院落时,纵有脂粉掩盖着,面容还是顷刻间白了下来。
她止步于院门前,不肯再进去,带路的仆妇回眼睨着她,道:“主君就在里边等着江美人。”
江宜初脚下如同灌了铅,无论如何也迈不动。
这是她和夫君生前住的地方,里边一砖一石,一草一木,都有他们过往相处的影子。
她可以为了女儿以身侍那奸贼,却不愿在此处。
仆妇见她仍是不动,一双吊梢眼上提,斥道:“江美人还在犹豫什么?主君的耐性也是有限的。”
一滴泪从江宜初描着精致眼妆的眼角砸落,她几乎地颤抖地迈步进了庭院。
主屋门口守着两名婢子,见她来,便拉开了门,江宜初僵硬地一步步走进那间她从新婚便一直住着的屋子。
屋内燃着地龙,暖香袭人。
她恍若行尸走肉般跪在了印着大片牡丹花的厚实地毯上,说:“罪妇江氏,拜见司徒。”
裴颂曾是外戚敖党的人,屡屡阻拦长廉王父子变法推行新政,借着敖党放权,才一步步坐到了鄂州节度使的位置,后又被加封为司徒。
眼下奉阳虽破,他将温氏皇族赶尽杀绝,但这天下也并非就他一家独大,往北还有守着燕云十六州的前朝降将后人魏岐山,往南还有在前朝之前便分裂了出去,自立国祚的南陈。
他一大梁叛将若在一统南北之前称帝,无论如何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故底下人都唤他一声司徒。
江宜初说出那话后,坐在上方的人久未出声,耳边只能听见他手中把玩什么器物摩挲相碰的轻响,她跪到腿脚麻痹时,才听对方漫不经心道:“抬起头来。”
江宜初抬头,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那奸恶之徒的样貌,而是被他把玩在手中的一枚文玩玉壶,那壶白玉质地温润,雕工细腻,壶柄上用黑绳穿着几颗赤色玛瑙珠子,正是温珩生前最喜把玩的一件器物。
他总是说“一片冰心在玉壶”,对她,对这江山社稷,皆如此。
大概是她失态的模样落到了对方眼底,坐在上方的人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身子前倾些许,指尖勾着壶柄上那条细绳,好整以暇道:“瞧着这玉壶精致,随手拿起来把玩了下,不过貌似是动了夫人的心爱之物啊?”
他嘴角轻勾,指尖一倾,那细绳便因下方玉壶的重量从他指上滑了下去,他含笑道:“裴某这就还与夫人。”
江宜初却是眼中又滚下泪来,顾不得腿上麻痹往前扑去:“不——”
可终是没能接住,莹润清透的白玉壶磕在台阶上,摔了个粉碎。
温珩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也没了,江宜初哭得快缓不过气来,抬手拾那玉壶的碎片,一只用金线绣着繁复绣纹的锦履,却踏在了她想捡拾的那枚玉壶碎片上。
江宜初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看到了裴颂冷漠乖戾的一张脸。
他慢悠悠道:“温家那窝囊废已死了,我不喜欢我的女人心底惦记着别的男人,死的也不行。”
他倾身,粗糙的指节替江宜初拭去脸上泪痕,恍惚间眼底似带了几分温柔:“看到你为他哭,我就想将他的尸首拉出来,再鞭尸几鞭啊,阿姊。”
江宜初浑身汗毛竖起,一双泪眼惊惧地盯着他:“你……你到底是谁?”
门外传来迟疑又焦灼的报信声:“主君,幽州急报!”
裴颂收回了手,站起居高临下望着江宜初道:“不记得了么?阿姊不妨再好生想想。”
言罢披上挂在一旁的大氅,大步出门去,徒留江宜初一人惊魂未定坐在原地,看着地上的白玉壶碎片,泪如雨下-
候在屋外的长史一见裴颂出来,便奉上幽州来的信件,快步随他边走边道:“主君攻下奉阳,斩首长廉王父子的消息一经放出去,幽州便发来了檄文,声称要南下讨伐您!”
裴颂只轻蔑一笑:“魏岐山那老狐狸,我围奉阳时他稳坐如山,奉阳一破,他倒是扯着冠冕堂皇之言要替温氏伐我了?不过也是想分这天下一杯羹罢了。”
二人说话间,已步入前厅。
长史忧心道:“话虽如此,可如今魏岐山师出有名,于主公是大不利啊!”
前厅内置一张长一丈有余,宽约半丈的长桌,长桌上布着沙盘。
裴颂俯看沙盘上各方势力的兵力分布,不以为意道:“有名便可得胜么?长廉王父子在民间的贤名可更响,不还是成了我刀下魂?”
他手把腰间刻着精致铭文的佩剑,视线凝在了插着魏旗的幽州,眼底透出狂妄:“他且来便是。”
长史却并未因他的话打消顾虑,道:“主君能一举拿下洛都,再攻破奉阳,皆因长廉王父子还未成气候,大梁又在外戚敖党手中耗尽了气数,若叫长廉王登上帝位,大刀阔斧改除旧制,削尽朝堂沉疴,大梁这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怕是又能缓过来了。”
裴颂闻言却是冷笑:“先生当知,这世间最为宝贵,又最令人叹惋的,便是时机。显然这时机,未落到温氏头上去。”
长史沉默了下来,的确,裴颂反梁,抓的便是那样一个天不庇佑温氏的时机。
他但凡早一日举旗反,敖党便会和长廉王联手,未彻底僵死的百足之虫反扑,洛都一战便胜负不可知。
若晚上一日反,长廉王登基的消息便会和推行的新法一齐昭告天下,苦徭役赋税久矣的百姓有了盼头,谁还会随他反梁?
叫裴颂抓住这契机,兴许便是天要亡大梁吧。
长史问:“那主君接下来可是要发兵定州,堵魏岐山南下的大军?”
裴颂视线掠过沙盘上高低起伏的地势,停在了雍州,含笑道:“不急,听说霍坤死了?”
长史道:“那雍州牧周敬安顽固不化,迂腐愚忠,想来是霍坤几番劝降,让他觉出不对,先行下了杀手。有此等魄力,若是能归降主君,倒是不失为一大助力。”
裴颂指尖捻着那枚代表裴氏的黑旗插到了雍州地界,说:“那便发兵雍州,给周敬安送去招降书,他若肯开城受降,我留他继续做他的雍州牧,如若不然……”
他轻笑一声:“就杀鸡儆猴给还未归降的其他州府瞧瞧。”
长史迟疑道:“雍州并非屯兵之地,渭河以南,灌江以北,还未归顺的州府中,当以襄州为硬骨头,主君若要立威,当选襄州才是。”
裴颂转动指上拉弓用的铁扳指,笑容苍冷:“按我的吩咐去做就是了,有位故人在雍州,该去瞧瞧了。”-
雍州。
红日高升,千万缕曦光拨开稀薄晨雾,半汀渭水半汀霜葭都染上了薄红。
温瑜望着滔滔东流水,长发飘飞,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声,她对着身后的人平静道:“送我回去吧。”
萧厉牵来在岸边霜地里拱找嫩草吃的马,扶温瑜上马时,她望着他伸出给她借力的胳膊,沉默了一息,道:“我今日便会南下。”
萧厉说:“知道。”
温瑜撑着他的手翻上马背,坐稳后,他却是从后边翻了上来,手环过她双臂,帮她把身上厚实的披风左右抄紧,再抓起缰绳说:“晨间风寒,你在后边抓着我衣裳,手若冻僵了抓不住,会摔下马背去。”
言罢一夹马腹喝道:“驾!”
马儿骤然撒蹄朝前奔去,温瑜在寒风里眯眼看向远方重叠的山峦。
万顷天光逼散了这来时路的灰蒙雾气,马蹄踏曦而归-
回到州牧府时,周敬安夫妇一大早刚得知温瑜不见了,正急得团团转,听底下人禀报温瑜回来了,忙赶出来相迎。
温瑜在朝周敬安夫妇二人走去前,回头看了萧厉一眼,说:“带我出城的事,谢谢。”
言罢便转身拾阶而上。
萧厉看着她一步步走远的背影和厚缎一般铺在披风外随风而动长发,忽觉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次见她了。
周夫人见了温瑜,已是快急得哭出来:“翁主这是去哪儿了?今晨婢子禀报说您不见了,臣妇与夫君……生怕您想不开。”
温瑜说:“叫夫人与大人挂心了,我出城一趟,忘与婢子留信。”
周敬安连道:“翁主回来便好,切不可短视啊……”
温瑜眼中再无了昨夜的脆弱,仿佛那所有的痛苦和凄惶,都已随今晨在渭河边流干的泪,一并随渭水东去,她平静道:“裴颂不死,瑜不敢自戕见泉下父母。”
周敬安闻得此句,方才彻底放下心来,他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直至今日亦是红的,说:“翁主有此志便好,我今晨方知,朔边侯魏岐山,已发檄文,要讨伐裴颂!”
他斥骂道:“他一届敖党走狗,焉敢行这叛主之事,且看这天下谁人服他!待翁主去南陈借了兵,联合朔边侯,诛杀裴贼指日可待啊!”
温瑜闻魏岐山出兵,睫稍微抬,随即心下了然,魏岐山此时发兵,不过也是寻个好听些的由头争这天下罢了。
但有魏家兵马拖住裴颂,他蚕食大梁河山的速度终会慢下来。
为了嫂嫂,为了兄长唯一的血脉阿茵,也为温氏满门的血仇,她必须即刻启程了。
她的生路,她能握起的复仇利刃,都在南陈。
那里,有父王很早之前就为收复南陈布下的棋。
她朝着周敬安揖手一拜:“烦请大人替瑜备车,送瑜南下。”——
作者有话说:端着刚出锅的饭饭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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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阿鱼,应是‘鱼跃龙门……
檐下滴水成冰, 萧厉坐在门口,拿着一柄刻刀沉默地刻着手上的东西。
萧蕙娘手上抱着东西出门来,咳着嗽说:“你昨日出门了, 到这会儿才回来, 回屋睡会儿吧, 又捣鼓你这木雕做什么?”
萧厉手极稳地在木头上下刀, 头也不抬地说:“我不困,外边风大,娘你回房歇着就是。”
萧蕙娘叹了口气道:“昨日阿鱼过来同我说,她要去寻她家人了, 哎,这段时日里变故太多,我也没来得及准备点什么像样的礼物给她,熬了半宿, 给她缝了件披风和几双绫袜, 先给她拿过去。”
萧厉听到此处, 刻木雕的手微顿,随即道:“您放桌上吧, 一会儿我送过去,您身子骨不好,吹了寒风少不得又病一场, 阿……鱼见了您,心中大抵也难过。”
萧蕙娘此刻眼中便已有了些许红意:“我也怕见了那孩子落泪,惹得她跟着伤心,她既是去寻她家人,该是喜事,的确不应哭哭啼啼送她走, 那獾儿你就替娘去送送她吧。”
她将东西放到了桌上,又叮嘱说:“披风里有一张十两的银票,本是娘替你存着将来娶媳妇儿用的,但阿鱼为了报恩,怕我不收她银子,将钱拿去盘了铺子,换成地契硬塞给我了。她一个姑娘家远行,身上再怎么都要些银子傍身的,你拿披风的时候当心些,莫把银票抖掉了,递给阿鱼时也莫要提及此事,不然那孩子一定不肯收的。”
萧厉高大的身形堵在门口处,像是一座静默的山,他听着这些,又沉默地点了下头,才说:“知道了。”
手上的刻刀继续细腻地在木头上剜出木屑。
萧蕙娘快进屋时,又提了一嘴:“对了,阿鱼还说你背上有伤,昨日一并拿了膏药过来,你是怎么又伤着了?”
昨日同她一道被压在竹棚下的记忆回笼,她那双盈满关心的眸子和发间若有若无的幽香仿佛依然近在咫尺,萧厉出神了片刻才说:“没有的事,估计是她看我接下府卫的差事,同府卫过招时后背撞了一记,以为我伤着了。”
萧蕙娘这才放下心来,进了屋去。
从庭院里刮过的风吹得萧厉雕木时剜下的木屑到处乱飞,他布着茧子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鲤鱼木雕-
下人们将温瑜的东西一箱箱地抬上了马车,温瑜借用周敬安的书房,笔沾浓墨,重新写了痛斥裴颂的诗词时文。
她面上虽平静,可下笔却再也维持不了一笔小楷字迹,一篇时文以狂草写完,力透纸背。
她搁了笔,道:“还劳大人寻人誊抄此文,依原计划,送去通往南陈的各大要道所经州府张贴。”
如今她不仅是要以此来联系亲随们,还要让父王溃散的旧部们知她还活着后,也赶往坪洲同她汇合。
周敬安手捧她那一纸原迹,感慨道:“翁主这一笔字,像王爷啊,文章字字珠玑,亦可见心中丘壑……”
他忽地红了眼,朝着温瑜一拜说:“有主如此,我大梁亡乎?未亡矣!”
温瑜扶他起身:“大人快快请起,瑜此去南陈,途中艰险尚不可知,但只要瑜一息尚存,必承亡父之志,诛杀裴贼,重整河山。”
她说到此处,眼中亦有些涩然:“以瑜如今之力,无法庇雍州,他日裴颂若兵临城下,未免城中百姓再受战火,大人……且开城门受降罢。”
她喉间发哽,艰难道:“一切皆因我温氏无能,先是外戚乱政,大行受贿之风,至朝堂腐败,沉疴积弊,惹得天下百姓怨声载道。再有外戚养出的裴氏恶犬,趁我父王和外戚斗得两败俱伤之际,举兵造反,终叫这天下彻底成了薪上沸釜。他日大人受降之辱,也绝计不错在大人,而在我温氏。瑜只望大人蛰伏于裴氏,待将来瑜发兵渭北时,助瑜一臂之力!”
周敬安泪中带笑,无尽心酸又欣慰地道:“翁主且放心南下吧,臣一定替您守着雍州,成为扎在裴氏的一颗钉子。”
温瑜朝他一揖到地,说:“这一拜,是瑜代亡父,代大梁,谢过大人。”
周敬安泪水潸然,直呼:“吾主快起!”
温瑜起身时,眼已发红,拿起案头一封信递与他:“这封信,亦劳大人八百里加急送往恒州。”
周敬安迟疑:“这是……”
恒州距燕云十六州不甚远,乃长廉王妃母族所在地。
温瑜眸光似入鞘之剑,沉静后边藏着锋芒:“是我送给裴颂的第一份大礼。”
周敬安便心中有数了,说:“下官即刻便派信使出发。”
门外传来下人的传话声:“大人,住西厢跨院的萧义士过来了,说是寻姑娘的。”
知晓温瑜身份的,只有那些要随她一起南下的下人,为避人耳目,他们平日里还是以“姑娘”称呼温瑜。
温瑜看向周敬安:“大人,瑜还有个不情之请。”
周敬安忙说:“翁主但说无妨。”
温瑜道:“那义士母子于我有恩,往后雍州若是乱了,大人若尚有余力,还请替我庇护他们一二。”
周敬安说:“那位姓萧的义士已同意留在府上做事,我观他心性沉稳,做事亦有勇有谋,有心栽培他,想让他留在随儿身边做事。”
周敬安膝下有一子,名唤周随。
让萧厉跟着周随,可就不是个一眼能望到头的普通府卫差事了。
温瑜诚心道:“瑜谢过大人。”
周敬安说:“如今时局纷乱,这等有能之士,各州各府纷纷拉拢,下官招揽还来不及,又岂担得起翁主言谢。”
又道:“那义士此番前来,想来也是替翁主送行,下官便不打扰了。”-
萧厉得了婢子传唤,进温瑜居住的小院时,隔着厢房半开的门,便见她房里许多东西都已被搬空了。
温瑜正在梳妆台前,挑拣收拾一些周夫人拿与她的珠钗首饰。
周夫人拨给她的婢子虽都是机灵又细心的,但毕竟同她相处时日不长,还不知她平日里的梳妆喜好,此番是为赶路,能带的东西有限,她自己拣拾些就好。
见萧厉进来,她停下手中活计,瞧着他手上抱着的一包东西,了然道:“是大娘让你送过来的么?”
萧厉点了下头,说:“都是我娘自个儿缝的,只算份心意。”
温瑜道:“必是大娘夜里赶工为我缝的吧,我会好生珍惜的,替我谢谢大娘。”
她还是如从前借住在他家时那般平易近人,但萧厉已见过隔在自己同她之间的千山万壑,她的知礼、她的平和、她的宽厚,都仅仅源于她的教养,而非其他的。
她待自家如此,当日若是有恩于她的是旁人,她待旁人亦会如此。
正是因为明白这些,萧厉才愈发觉着她遥不可及。
他视线落在她已收拾了大半的梳妆台上,见当日自己让侯小安买给她的那盒胭脂也被收入了木匣中,问:“那盒胭脂也要带走么?”
温瑜回眸看了一眼,说:“我后来有了解过城里的胭脂水粉行价,那盒胭脂,应是小安那孩子偷偷添了钱买给我的,多少也是他一份心意,带上也算是个念想吧。”
萧厉盯着胭脂看了一会儿,道:“嗯,带上吧。”
温瑜准备将他带来的披风和绫袜收起来,却在里边发现十两银票和一枚半个巴掌大的鲤鱼木雕,木雕并未上漆,精细的刻纹间能瞧见很新的木色,似才刻完,但已打磨得极光滑。
她捡起问萧厉:“这是?”
萧厉说:“银票是我娘一定要拿与你的,木雕……是我雕的。”
他锋利的眉眼微垂,昏光在他俊逸清朗的脸上切出了明暗分割线:“你曾说,你小名阿鱼,是‘鱼死网破’的鱼,但我想,你娘应不会给你取这样寓意的名字,阿鱼,应是‘鱼跃龙门’的鱼。此去南陈,一切珍重。”
“鱼跃龙门么?”温瑜轻声呢喃了一遍。
萧厉笑笑,说:“我没念过书,要是说错了,你就当个笑话听听。”
温瑜摇头,道:“谢谢。”
她眸光平和地望着他,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周大人是个好官,也甚赏识你,你往后在他手底下,好好做事,也好好识几个字,我盼着你和大娘,往后都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当天下午,温瑜登船南下时,萧厉没再去送她。
他把自己关在了周府开放给下人们的书斋里,埋首于浩如烟海的书卷中。
但他识得的字又不多,常得抓着书斋的管事教他认字,没过两天便让书斋的管事见了他便绕道走,同他一道当值的府卫们也没能逃脱魔抓。
萧厉自加入府卫后,为更方便上值,也更好地同府卫门打成一片,都没用周敬安提点,他自个儿就搬去了值房和府卫们一起挤。
夜里旁的府卫泡着脚闲谈时,他拿着一卷书就怼人家跟前去了,言辞倒很是恳切:“葛兄,这个字念什么?”
府卫们白日里同萧厉对练过招时,都见过他那一身好武艺,对他很是钦佩,此刻纵使被他问了不知多少次了,还是含笑微抽着眼角答:“啊,这个字啊,念‘霆’,雷霆的霆。”
萧厉拿着书走了。
府卫们继续闲谈,话没说上三句,萧厉又把书怼回来了:“这两个字呢?”
“呃……这是个人名,叫阖闾,乃春秋时期吴国的君主。”
等萧厉再回自个儿床位去了,府卫们已记不起方才谈论的话题是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齐齐扭头看向借着自己床边的油灯看书,半点不受干扰的萧厉。
其中一人说:“我觉得我们有点太过懈怠了。”
旁边的人点头:“是啊,这新来的好用功。”
资历最老的低声说:“不能叫他给比下去了,这小子聪明着呢,他做出这副用功的样子,大人和公子可不常常对他另眼相待么?”
一众府卫顿时有了危机感,大晚上的也开始秉烛夜读。
第二日当值时,府卫们一个个都眼下青黑,哈欠连连。
周敬安以为是他们有所懈怠,让儿子去敲打一番,周随弄清其中缘由后,颇有些哭笑不得,禀与周敬安后,周敬安也捋须笑道:“想来这便是古人所说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罢。”
周随道:“孩儿观此人,忠义仁厚,又有急智,见识虽粗浅了些,但恰如那裹石衣之璞玉,若经凿琢,必成大器。”
周敬安点头,说:“为父本也是想留他辅佐你的,你日后用此人,切记要以善感之,万不可拿权迫之。”
话方至此处,书房外忽传来管家的急呼声:“大人!大人!裴……裴颂命人送招降书来了!”
周随面上一慌,忙看向周敬安:“父亲……”
周敬安却甚是从容,面上一派祥和之态,只说:“来了啊……”
仿佛等这一日已久了-
渭河无法直抵坪洲,温瑜乘船两日后,又改陆行。
下人们搬运东西上车时,不慎打翻一方木匣,温瑜顺势捡起,才发现木匣被摔出了夹层,里边落出一封封皮上写着“翁主敬起”四字的信件。
失手打翻木匣的护卫已单膝点地跪下:“是属下马虎,请贵主降罪。”
温瑜已无暇顾及,抬手示意他起身,问出发前替自己收拾这木匣的婢子:“这信是如何一回事?”
婢子跪了下去:“是……是大人让婢子藏信于这夹层中的,说……说是若雍州生变的消息传来,便让奴婢将信取与您。”
温瑜看着那封皮上似出自周敬安亲笔的字迹,心中忽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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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那是一头爪牙正利的狼。……
她拆开信封, 取出信纸展开,长睫微垂,一目三行看了下去。
但见信上起笔写道:
“吾主启封此信时, 当已闻雍州之变, 晓臣之死讯, 吾主莫哀, 臣未忘吾主当日所嘱,但余身为梁臣,心有愧焉。臣咸崇六年登科,迄今食俸十七载, 知君王之忧,却不曾清君之侧,晓百姓之苦,却无能为其谋福祉。今国祚山河零落至此, 有余等不作为之臣之大罪也!”
“吾主明德, 志存高远, 有诛宵逆、复河山之雄心远谋,余心慰矣。今吾主行路且艰, 大梁溃势难挡,臣愿以残朽之躯,阻倾崩之势, 昭天下人曰:梁虽覆,臣节犹在哉!待吾主拥兵北上,何尝无旧梁之仁人义薄士赴往矣?此臣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吾主所托,余已尽嘱托于犬子。梁师大定中原日,唯愿犬子代余再为梁臣, 于吾主尽忠兮!”[1]
温瑜只觉眼中涩疼得厉害,她回望雍州的方向,鬓发叫长风吹乱,哑声唤道:“周大人……”-
雍州。
千里飘雪,万里凝霜。
裴颂三万大军黑压压兵临城下。
雍州城门内外,皆一片缟素,风卷得城楼上白色幡旗猎猎作响。
周随披麻戴孝,携同样一身孝衣的雍州大小官员,于城门外跪迎裴颂大军。
北风卷着雪粒子疾擦而过,打在脸上刺疼得厉害。
周随以头抵地,嘶哑喊道:“雍州牧周敬安——引罪自戕,臣——周随,代其献降,恭迎司徒大军进城!”
跪于他身后的雍州大小官员跟着齐呼:“恭迎司徒大军进城!”
再往后,萧厉和一众府卫,同雍州守军们成队排列,皆披甲卸刀,臂系素布,单膝触地。
所有人都半低着头,萧厉在垂首前,隔着那饕虐的风雪中,朝远处军阵前高居于马背上的人看了一眼。
逆光中,那三万大军列阵的黑影恍若一堵带着肃杀寒气的铁壁,看不清马背上那人的脸,却能感受到那股凛冽的锐意。
那是一头爪牙正利的狼。
裴颂似有所觉,朝雍州城门后方的军阵扫去一眼,眼底似盛着饕虐风雪。
谁都能看出他心下尤为不快。
副将邢烈见他迟迟未做声,道:“司徒,您要是不满意这献降,咱们杀进城去就是了!”
裴颂眼神冷桀阴鹜:“周敬安,还真是条大梁的好狗!”
他麾下长史不精马术,坐于战车中,闻声忙道:“主君!切不可屠城!纵是那周敬安狡猾,在温氏余孽菡阳发出痛斥您的诗文、召其旧部后,以死明志,做此悲壮之举来长他温氏威风,但只要雍州已献降,您若再屠城,无疑又是给他们一个抨击您的把柄!”
“今魏岐山已从幽州发兵,温氏余孽又纠集其旧部前往南陈,届时他们南北合围,危的是主君啊!即便您已派兵从各路围剿温氏余孽,可未有确凿消息传回之前,还是不可意气行事,将中原腹地尽收囊中才是当务之急啊,故雍州屠不得!否则接下来还有谁人敢降?”
裴颂眼神冰冷,微微扬手,长史明白他是将这些话听进去了,对一旁的旗牌官道:“传主君令,接受献降!”
旗牌官很快催马上前喝道:“司徒仁德,接受献降!”
周随跪在地上,眼中涌出的泪几已被冷风吹得结成了霜冰凝在脸上,手脚亦冻得无甚知觉,得此言,压在心口的大石方才轻了几分。
他带着雍州官员们起身,分跪到了城门两侧。
没有人抬头,只闻一片马蹄声踏着满地残霜徐徐走近,倨傲步入城门。
待裴颂的亲兵队全都入了城,冻得膝盖僵痛的雍州官员们才艰难起身,周随近日服丧,悲恸之下,茶饭不思,在雪地里跪得久了,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幸得萧厉过来寻他,及时扶住他,唤道:“公子。”
周随苦笑说:“回吧 。”-
裴颂骑马入城,沿街百姓见着他们,大都是惊惶探视的神色,无一人敢大声说话。
行至一岔道口处时,引路的官员引着他们往一条道去时,裴颂勒住了缰绳,喝问:“此是去何处?”
引路的官员战战兢兢答:“知……知司徒要来,公子已命人在驿馆打点好一切,只等司徒和麾下将军们入住。”
裴颂曲起马鞭,散漫道:“何须麻烦,我等借住周府即可。”
“这……”引路的官员不敢擅作主张。
周随得了报信,匆匆赶来,在裴颂马下谦卑揖手道:“司徒肯屈尊寒舍,下官惶恐涕零,唯怕寒舍简陋,怠慢了司徒。”
裴颂年轻的面孔上噙着冷笑,睨着他说:“无妨。”
周随将腰身又折了一个度,说:“如此,寒舍必当蓬荜生辉。”
他吩咐底下人赶回去报信,好让府上准备一二,又亲自替裴颂引路。
一众人抵达州府时,同样一身孝衣的周夫人已带着府上下人候在门外。
见裴颂下马,她墩身行礼道:“司徒大驾,臣妇不甚欣喜惶恐。”
裴颂讥诮道:“欣喜未见,夫人瞧着倒的确是有些惶恐。”
周夫人知对方是在敲打丈夫的自戕,不敢应话,只愈发恭敬地颔首墩身。
裴颂没再为难她一孀寡妇人,越过她进了府门。
裴颂的心腹大将邢烈却瞧周夫人瞧得直了眼,都从她身旁走过了,还频频回头看去。
周夫人今日发间连珠钗都没再簪,只别了一朵素色绢花,但本就是个美人胚子,保养得宜,身段又透着这个年岁里着别样的丰腴,如此素净的打扮,反让她更添了些凄楚。
对方那目光毫不避讳,叫周夫人和跟着裴颂一道回来的周随面色都变得极为难堪。
周随在裴颂的人都进府后,才走到周夫人,眼中愤极含煞,羞愧道:“娘,我……”
他终是说不下去了,哽咽出声:“是孩儿无能……”
一命妇被人如此肆无忌惮打量,当真是羞辱。
周夫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说:“无妨,你父亲的灵位被迁去了西跨院,此后我也只在那边。倒是我儿……”
她红着眼道:“此后还得好生在司徒手下做事。 ”
周随何尝不懂自己母亲话中深意,裴颂要的,是他父亲亲自献降,再如狗一样摇尾乞怜,从他那里求得好处,沾沾自喜地显摆给别的大梁旧臣看,将梁臣的气节和尊严纷纷踩碎。
如此,便可大挫那些还没归顺的梁臣锐气,也叫百姓们瞧尽父母官的丑态,心生鄙夷,将从前被徭役赋税倾轧的苦,都发泄到前梁的“贪官污吏”上。
百姓见多了这样“贪生怕死”的“贪官污吏”,对前梁的失望只会与日俱增,裴颂再稍加引导,他这渔翁得利的乱党,指不定还能被赞誉成仁义之师。
父亲就是明白这些,才存了死志殉节,以一身硬骨,借着时局让裴颂碰了软钉子。
裴颂为顾全大局,不敢肆意乱杀城中百姓泄愤,却肯定会找各种由头磋磨他。
但只要他把姿态摆得够低,不管裴颂给他什么辱,他都受着,那裴颂也没法直接卸了他手中的权柄。
——还未归顺的梁臣们都看着的。
若是献降也不过是落得个夺权沦为猪狗的下场,那还不如殊死一搏。
所以,他接下来要做的,唯有两字——忍辱。
周随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满腔悲愤,说:“孩儿省得。”
母子二人正要一同进府,门外长街却又有官兵催马而来,勒住缰绳后滚摔下马,急道:“公子!那进城的兵马,未加约束,正四处掳掠民女呢!”
周随喝道:“怎可如此荒唐?”
他忙点了萧厉:“萧兄弟,你武艺高强,先带府兵前去同裴家兵马周旋着,莫让他们再行那等欺男霸女之事,我去劝说裴司徒,让他严明底下军纪!”
萧厉抱拳:“属下这就去。”-
裴颂进了周府书房,坐在黄花梨案后,随手捡起案上一册古籍翻阅。
底下的亲兵们在书橱和博古架处翻查周敬安的藏书和字画,待都翻了一遍,才对裴颂道:“主君,没找到什么可疑信件!”
裴颂指节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圈椅扶手上,玩味道:“这老狐狸手脚倒是干净,外人只当他是知菡阳声讨我,才为旧主殉节壮其声名。可他自戕那会儿,一齐发布在几大州府声讨我的时文,还没传到雍州来呢。他选择在这时候死,若不是巧合,便是他一早就知道时文发布的时间。”
同在书橱前翻查的长史捋须的手忽地一顿,看向裴颂:“主君的意思是,那周敬安只怕暗中同温氏余孽有来往?”
裴颂唇角微勾:“这世上所有事,只要做过了,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一如前梁那位菡阳翁主,她要想召集旧部,就必须暴露自己还没死,且还在继续前往南陈。她虽聪明地往通往南陈的每条要道上都扔了烟雾弹,扰我视线,甚至也算准了我的人马可能已追不上她,但……”
他话锋一转,嘴角笑意更甚:“聪明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的人是追不上了,可捉拿前梁余孽的悬赏已发,她接下来所经任何一州府,都有的是兵匪替我截她。”
门外的守卫忽道:“司徒,周公子求见!”
裴颂同长史对视一眼,长史挥手示意底下亲卫将书卷都放回原处。
周随进来时,便只见裴颂坐在自己父亲生前常坐的黄花梨案之后,一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立在他身侧,其余几名亲卫分立在下方两侧。
周随拱手道:“拜见司徒。”
裴颂慢条斯理问:“周公子匆忙寻来,似有急事?”
周随谦逊俯身道:“在下命人在前厅备了薄酒,想给司徒接风洗尘。”
裴颂盯着他,笑意不达眼底,道:“周小公子费心了。”
周随忙说:“不敢,司徒光临,是我周家之幸。”
裴颂道:“如此,便有劳了。”
周随却并未起身:“在下还有一事,想恳请司徒。”
裴颂慢悠悠一抬眼:“何事?”
周随道:“今日雍州城的百姓,亲眼看着司徒进城,此后司徒便是他们的天,百姓饱受徭役之苦,都盼着司徒都带他们过上好日子,但……司徒军中竟有窝藏祸心之辈,进城后抢掠财物、奸.淫民女,意图以此激起民愤,让司徒失了民心,还望司徒严惩此辈!”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坐在上方的裴颂却只投来冷冷一瞥:“底下将士们跟着本将军出生入死,不过是抢掠几个女人,便能让雍州百姓失民心么?看来……雍州百姓的民心,本就不在本将军这里啊……”
周随惊得跪了下去,叩首道:“雍州百姓对司徒爱戴有加,可这逼良为娼……如何了得?”
长史也深知此事错在底下那些军士,正要说话,却听裴颂道:“既如此,那便劳周小公子,替将士们寻些勾栏瓦舍的美人来如何?”
周随脸色微白,却仍是俯首道:“下官……领命。”
待周随退出去后,长史才道:“主君,那周家小子所言,并无过错,主君的确该严加管束底下将士。”
裴颂扬手,长史见他不耐听,只得打住了话头。
裴颂道:“先生所言,我都知道,底下人也自会严惩。只是他周敬安想做个殉节忠臣,还在府上停灵守孝,我这心里实在是不痛快,不若就让他儿子陪着底下军士们把酒宴饮?”
长史闻言,叹了口气说:“我知主君心中有怒,但忠节于大梁的,乃周敬安,其子未必如他那般迂腐顽固。我观这周家小子年岁虽轻,但行事进退有度,颇具才干,主君比起折辱他,不若许以恩惠,叫他为主君所用!毕竟温氏已无人,一个狼狈奔去南陈的丫头片子,能掀起什么风浪?他只要稍加思量,便知该如何抉择。”
裴颂轻轻转动拇指上的铁扳指,嗓音幽幽:“先生又如何知,这样是拴了一条犬在身边,还是养了一头狼?”
“这……”长史一时也答不上来。
裴颂起身,负手看着窗外,唇角微提:“罢了,且让我瞧瞧,他能忍到哪一步,毕竟,不会叫的狗,咬人才最凶,不是么?”
周府下人过来恭请他们去前厅开宴时,裴颂却取了大氅往外走去:“劳先生替我先去宴上,我还有些私事需处理。”
他驾马带着几十名名随从直奔雍州大牢而去,途经一处街道时,却见随自己入城的兵正同几名雍州府兵斗殴。
带着几名府兵的正是萧厉。
他依周随吩咐,尽力“劝阻”入城的那些官兵欺男霸女,劫掠百姓。
但那些军痞都是刺头儿,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州府训养的府兵都是精锐,同这些军痞硬碰硬,在对方人数少时还是极占优势的。
眼见自己这边败下阵来,一腆着将军肚的军痞吐出一颗带血的牙,狞横掐住了先前被他们掳来的那少妇脖子,盯着萧厉冷笑道:“老子跟着司徒上阵杀敌,一刀一剑拼下战功,别说掳几个女人,就是把你们几个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司徒也不会降罪!”
他五指收拢,脸上横肉狰狞:“不是为这个臭娘们要教训老子么,老子就当着你们的面拧断她脖子!”
他手上发力,却不及彻底掐断那年轻妇人脖子,忽地就被喷溅了满脸的血。
浑身是血跌坐在地的妇人先行尖叫起来,那军痞方才回过神来。
他惨叫着捂住自己一侧手臂,声嘶力竭哭喊道:“我的手!我的手!袭军!他们袭军!快上报将军!给我宰了这雍州羔子!”
几个府卫有些慌了,问萧厉:“萧哥,这可如何是好?”
萧厉冷眼盯着那惨叫的军痞,说:“不是我袭军,是军中出了叛逆,意图败坏裴司徒名声,我替司徒整肃军纪。”
“你……拿命来!”那军痞恨极,直接抽了一旁弟兄的刀出来,劈砍向萧厉。
但因断了一臂,身体失衡,他那一刀本就砍得不准,叫萧厉轻易一侧身便躲开了去。
他踉跄着奔出几步,撞到一匹高头大马前,骂咧着刚抬起头,脸上便挨了一鞭子。
得了裴颂示意前来的亲卫喝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滚回去领罚!”
军痞们不认得他,却认得他身上的甲胄,吓得腿软,忙说:“我等知错了!这就回去领罚!”
亲卫又冷冷扫了萧厉和一众府卫一眼,才调转马头走了。
军痞们不敢再停留于此,做鸟兽散。
萧厉眯眼瞧向驭马立在远处的一众人,瞧不清那领头将领的样貌,但见跟着他的都是骑马的将士,想来身份应不低。
一个府卫轻拍胸口道:“还好有他们裴氏自己人路过这里,不然今日这事还真不知怎么收场。”
另一名府卫瞧着那驾马走远的亲卫嘀咕:“那伙人自己不从军纪,为祸百姓,怎地方才那骑马过来的人抽了那军痞鞭子,还眼神不善地瞧咱们?”
资历老的府卫往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骂道:“你傻啊,萧哥带着咱们几人,把对方十几人打成那副样子,还削了那军痞头头一条胳膊,那些当将军的看到自己手底下的兵吃了亏,打的是他们的脸,心里能舒坦么?”
被这么一点,几名府卫心中都有些后怕。
一人道:“这世道乱成这样,如今周府也不是公子说了算,咱们继续当这府卫,还不如从军去闯荡,省得一天到晚受这窝囊气!”
有人问一直没做声的萧厉:“萧哥,你呢?”
萧厉正回首瞧着裴颂一行人走远的背影出神,他被撞了胳膊一记,回神说:“我胸无大志,只想守着我娘尽孝。”
府卫们对这个回答没多少意外,又说起从军的事,“古人都说乱世出英雄,弟兄们要是真去从军了,指不定能闯出一番名堂来。”
有人嗤道:“跟着方才那伙人一样欺男霸女么?”
提出从军的呸了声,说:“北边朔边侯不也在征兵么?听闻朔边侯治军有方,爱兵如子,可不像裴颂那厮喜怒无常,御下残暴。”
一提到裴颂,府兵们便觉牙根痒痒,边走边说:“裴家也不是什么大族,那裴颂不过二十五六,不知他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萧厉本无心参与这些谈话,但二十五六这几个字眼,莫名黏在了他耳中。
屠了温瑜满门,逼得周敬安自戕,让大梁河山崩坏至此,将来还要凭一己之力,抵挡朔边侯和南陈兵马的,竟只是个二十五六的青年人么?
他仰头望了一眼天际飘落的飞雪,神色晦暗不明-
裴颂驭马带着一众亲信继续往前走,手挽缰绳问:“那些人,都是周府的府卫?”
方才前去喝止纷争的亲兵答:“正是。”
裴颂眯眸道:“那提刀削人一臂的小子,刀法了得。”
亲兵迟疑了下,问:“要查清对方身份吗?”
裴颂拂落肩头薄雪,说:“既是周府的人,不急于这一时打探。”
亲兵颔首,又问:“那……惹事的那些军痞子,如何罚?”
裴颂语调森冷:“杖毙。”
“我手底下不养这等丢人现眼的废物。”
亲兵们当即噤若寒蝉。
一行人抵达雍州大牢时,得了消息的牢头已带着狱卒和看守官兵们迎了出来:“司……司徒大人,您怎来了?”
裴颂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亲兵,嘴角含笑,那笑意却看得人脊背发寒,他道:“你这牢里,有我一位故人。”
牢头脸上堆着的笑微僵,忙跪了下去:“望司徒大人明鉴,小的只负责看管此处啊,牢里的人是如何下狱的,小的一概不知,皆是各级官府判定后押送来的,甚至还有流放过来做苦役的,这……这都同小的无关啊……”
裴颂眼皮微挑,只说:“带我去见十五年前流放于此的那犯人。”
牢头哭道:“这……这……司徒大人,流放于此的犯人每年只多不少,冻死病死的也不计其数,小的十五年前还没来这里当差呢,实在不知您说的,十五年前流放到此处的犯人是谁……”
裴颂神色一冷,他身后的两名亲卫手中寒刀“锵”地出鞘一寸。
牢头吓得腿肚子直哆嗦,忙说:“有有有那么一个人!可能是司徒大人您要找的人!但犯人名册上未记他名字,他又疯疯癫癫十几年了,小的也不知他姓甚名谁……”
裴颂只道:“带路。”
牢头战战兢兢地引着他和他的几名亲卫往牢房最深处去。
隔得老远,已能听见疯老头的哼唱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2]——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久等了,本章也有红包~
注:
[1]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离骚》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示儿》
[2]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辛弃疾《破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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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菡阳自投罗网来了?”……
快正午时分, 温瑜的车驾抵达通城。
城门处对进出商队盘查都很是严格,温瑜他们一行三十余人的车队排在最后面,等候前边的商队接受盘查时, 原是军中斥侯出身的护卫已先行去城门口处打探消息。
须臾, 他回到车队, 靠近温瑜所在的马车, 隔着车窗一面观察四周动向,一面小声道:“贵主,从通城前往兰城的官道,因连日雨雪塌方了, 当地官府正在派人开挖清理,我们至少得在这通州城等上两日了。不过官府在城门口处贴了告示广招贤才,言要派人前往坪洲为您效力呢!我们进城后可要同他们接洽?”
一路往南,天气湿冷得厉害, 温瑜肩头搭着大氅, 抱着手炉, 闻声轻瞌的眸子并未掀开,只道:“寻常商队该做什么, 你们就做什么,旁的莫要理会。”
护卫迟疑了下,说:“南下之路险阻重重, 若能在通城再添些人手,也更能护贵主周全些。”
温瑜长睫上扬,一双玄玉似的眸子沉寂清冷,反问:“这若是引我们上钩的饵呢?”
她抨击裴颂的时文已发,目的便是昭示天下,温氏还有人, 同时也是召集旧部,如此她前往南陈后,同南陈谈判借兵的筹码就更多一分。
但山河破碎至此,还有多少愿忠于温氏的?
从前父王虽被困奉阳,可到底还没同裴颂分出个胜负,她们又占着皇室的名头,才让天下诸多豪杰不敢轻易站队。
如今温氏,被屠得只剩她和被嫂嫂护下的阿茵了。
她自爆南下后,只会有更多州府欲拿她献给裴颂当投名状,亦或者,是挟她号令父王旧部们,也掺和进争这天下的战局里。
裴颂的人是追不上她了,但在抵达坪洲前,她也不敢冒险轻信任何一打着效忠大梁旗号的州府。
护卫一听,羞愧道:“贵主思虑周全,是属下鲁莽了。”
温瑜只道:“南行之途还远,一切都小心为上。”
护卫点头退了下去。
远处的官道上,却见又一车队前来,但并未排队,而是直接驱马到了城门口处,给守城官兵看了份什么文书,车队便浩浩荡荡地进城去了。
排在后边的商队不满嚷嚷:“那是谁家车队,大伙儿都在这排着队呢,怎地他们就能直接进城去?”
有人认出了马车上的徽印,说:“瞧着像是洛都冯家。”
温瑜听到洛都二字,不免上心了两分,暗道怪哉,洛都冯家祖籍在太原,他们便是不愿归顺裴颂,也该往北区投奔朔边侯,怎往南来了。
却听得那行商们中知晓更多内情的道:“这哪是洛都冯家,裴颂攻进洛都后,刘家、赵家、冯家,还有从前敖党一派的,便是同他们稍微沾点亲带点故的,都被裴颂给杀干净了。那些个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诰命夫人,哪个不是前一晚哭爹喊娘地被拖进叛军帐内,第二天一早就赤条条地被一卷草席裹了扔乱葬岗去?方才进城的,约莫是冯家早年外嫁到清河的女儿,得亏她不在洛都,算是逃过一劫。”
旁人听得那些洛都贵族的下场,无一不是唏嘘,温瑜却是垂眸深思起来。
裴颂手段如此残忍,不仅对温氏皇族赶尽杀绝,连刘、冯、赵、敖党一派,他都杀出了五服,莫不是跟这几大族有何深仇大恨不成?
可冯家和敖党,好歹还是在朝颇具声望的,刘家和赵家,却是没落多年了,只在京中还空有个侯爵名头而已,平日里已鲜少露面,谈何同裴颂结仇?
且裴颂给敖党当走狗时,父兄就已查过他,他寒门出身,无甚根基,全靠着给敖党当狗才一步步掌了权。
他反扑敖党尚能数出几条理由来,杀绝刘、赵两家,却是叫温瑜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车队已排到她们这里,护卫长在前方和官兵交涉,温瑜抬睫,指节轻叩了车窗两下。
那斥侯出身的护卫便靠近了马车些,压低嗓音问:“贵主有何吩咐?”
温瑜道:“通城地方小,那冯家女儿的车马能越过后边等着的商队们直接进城,城内想来会有不少人议论冯家,你进城后打听打听,洛都冯家和洛都刘、赵两家,乃至敖党一系,都结过什么仇家。”
护卫领命退下-
与此同时,通城内。
一留着小胡子,主簿模样的男子匆匆步入书房,唤道:“大人!”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窝在圈椅上,打着哈欠问:“又抓到了几个菡阳翁主的亲随?”
主簿道:“今日只招到几个愣头青的书生,已叫小人给打发了,不过来了一尾大鱼!”
胖县令一双眯缝眼掀开:“菡阳自投罗网来了?”
主簿干笑道:“呃……也不是,是咱们把官道坍塌的消息张贴在沿路岔道口后,果真引了不少商队进城来,还有一路车队竟是洛都冯家外嫁女的,她似也要去坪洲投奔菡阳翁主!”
胖县令这下坐不住了,一双眯缝眼重新笑成了一条线:“好哇,照老规矩,杀了商队的人,扣下车马货物!至于那冯家女……留活口,司徒将洛都冯家旁支都杀绝了,她作为嫡系一脉的,司徒应很喜欢这份大礼!”-
雍州大牢。
牢头已将裴颂和两名亲卫引至疯老头牢门外,疯老头见了人,视若无睹,仍自顾自地哼唱着,手上扯出下方新铺的稻草编蚂蚱。
老头看了一眼裴颂神色,小心翼翼道:“就……就是这人了,司徒看,可是您要找的人?”
裴颂视线落在疯老头覆了大半张脸的杂乱须发上,还有他那穿得破烂包浆的衣物上,阴沉的眼底掺杂着隐恨,长刀出鞘,牢头便惨叫一声抱着腿倒地上了。
他捂着腿肚的伤口,完全不知对方何故发难,只声嘶力竭道:“司徒饶命!司徒饶命!”
裴颂刀尖往下滴着血,他阴冷问:“这些年,他就是在牢里这么过的?”
牢头已痛得额上汗珠子都冒出来了,却从裴颂这句话里敏锐地抓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忙道:“司徒大人明鉴,小的……小的可从未苛待过这老疯……老爷子,您不信瞧他牢里的稻草,都是新铺的呢!有个小子还经常来看他,小的收了他好处,也不会亏待这老爷子……”
裴颂长眸眯起:“小子?”
牢头嗅到了一点生机,为了让自己方才说的那些更可信时,一股脑把什么都交代了:“那小子幼时下狱,在牢里被关了七年,老爷子一直‘唤儿’‘唤儿’的叫他,但因为疯癫得厉害,有时护着他,有时又毒打他的,他出狱后倒还是经常来看老爷子。”
裴颂抬脚踩在了牢头喉间,慢条斯理问:“那人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牢头只觉吞咽都已有些困难,求生的本能让他如实道:“叫……叫萧厉,住哪儿小的不知,不过他前段时日刚当上州牧府的府卫。”
“萧——厉?”
裴颂语调缓慢地念出这两字,脚下发力,“咔嚓”的喉骨断裂声响起,牢头已大睁着眼断了气。
裴颂收回脚,仿佛方才碾死的,不过一只蚂蚁。
他回身看着牢房里还在哼着小曲用稻草编蚂蚱的疯老头,朝亲卫做了个手势,亲卫会意,取下牢头腰间的钥匙,很快打开了牢门,又识趣地退了出去。
裴颂走进牢房,居高临下看着疯老头编了好一会儿蚂蚱,眼中猩涩渐起,却是冷嘲出声:“真疯了啊,秦彝?”
疯老头编蚂蚱的手一顿,口中缓慢呢喃道:“秦——彝?”
他神色忽地变得尤为痛苦,手上的蚂蚱也掉落在地,两手抱着头不断自言自语:“秦彝?秦彝是谁?”
脑中似有一些模糊的画面闪过,嘶啸冲杀的战场,染血的长戈。
更多的记忆却被扭曲成了无数碎片,无论如何也再拼凑不出来。
他痛苦揪着自己头发,抬起头嘶吼问跟前的人,眼中却不受控制地砸下浊泪:“秦彝是谁?”
仿佛那个名字就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
裴颂咧嘴笑开,仰头以手盖住了眼,天窗处洒下的白光打在他身上,叫人一时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听他道:“疯了啊,疯得好,只可惜,你不是在得知我亲手毁了你愚忠的大梁王朝后疯的,毕竟……”
“你的妻儿,你的部下,你秦氏一族,比起你效忠的大梁,又算得了什么?”
最后一句吼出,他似恨极,掌下早已泪痕斑驳。
疯老头却似被刺激得更凶,他痛苦抱着头,缩到了墙角,语不成句地念着:“贞娘?涣儿?死了?都死了?”
“不!涣儿没死!没死!”他盯着方才掉落在地的草编蚂蚱,扑过去要捡起来,喃喃道:“涣儿没死,涣儿背书背得好,打拳也打得好……”
他拖着还没编完的那截稻草,编了一半的蚂蚱身体却被一只锦靴踏上,用力碾下。
裴颂冷笑道:“秦涣的确死了,当年舅舅买通押送官差,用一个饿死的小子将我换出去后,他就已经死了,我如今唤——裴颂。”——
作者有话说:目前写到的秦家往事只是裴颂自己的视角,后面会再用其他视角还原事件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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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我如何不敢杀他?”……
细雪悠悠从天窗外飘进, 裴颂抬起那只脚,草编蚂蚱已被碾瘪。
他所有的恨和怨似乎都在那一脚里化完了,看着牢里苍老疯癫的人, 嘴角又重新漫不经心勾起:“你守着你的忠勇二字畏手畏脚了大半辈子, 最后却被卷入夺嫡之争清算, 不觉可笑么?”
疯老头听到“夺嫡”二字, 戴着镣铐的手痛苦砸地,脑袋炸疼欲裂,他眼底裂出血丝,嘶吼道:“我没有逼宫……没有逼宫……我是去救驾……”
裴颂听得他这些痛苦的疯吟, 嘴角勾起的弧度,讥诮和苍凉更甚。
他抬望天窗处飘下的飞雪。
当年抄家时,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凛寒的雪天。
阖府两百余口人,全都锒铛入狱, 却是因一场被设计的“逼宫”。
他抬指掸了掸大氅上的浮灰, 抬脚步出牢门, 说:“你就在这牢里疯癫到死,下黄泉后继续跟明诚狗皇帝说你的冤屈吧, 我这乱臣贼子,只会送当年设计这一切的几大世家,和他温氏全族一起陪葬!”
裴颂刚神色阴翳走出雍州大牢, 便有亲卫打马疾驰而来,慌张道:“司徒!出事了!”-
一个时辰前,周府前厅。
地龙烧得暖,歌姬舞姬们衣裙单薄,于席间围出的空地上奏乐起舞,一片靡靡之声。
周随坐在宴席之末, 桌上未放酒盏肉食,只置了清茶和几碟素菜。
四下身着甲胄的武将们,身前的矮几上则堆放了各式各样的肉食和美酒,依裴颂之言,每位武将身边还都有一两位从花街请来的姐儿作陪。
那些武夫直接上手抓起盘中肉大快朵颐,酒劲儿上来又被室内的热气熏着,一个个脸色坨红,有的不满身边伺候的是青楼出身的姐儿,狞笑着一把拉过倒酒的婢子,或是摇摇晃晃去追大厅内舞姬,婢子舞姬们惶然尖叫,这些武夫们笑声却愈发狰狞,丑态百出。
周随低着头,不敢听,不敢看,只觉心下悲凉。
偏那些武将看出了裴颂对他的态度,左拥右抱着美人,故意给周随难堪:“周公子,待客讲究个宾主尽欢,我们倒是尽欢了,周公子你那清茶素食的当苦行僧呢!这些美人莫不也全是入不得周公子眼的,才赏给了我们?周公子倒是也揽着美人喝一杯啊!”
周随仍旧是一身孝衣,只是未再披麻,任谁都看得出他为何不食酒肉。
但周敬安的死触了裴颂霉头,谁也不会主动提及。
被这般故意刁难,周随唯有勉强扯出个笑,道:“诸位将军远道而来,是客,诸位将军尽欢便是,厨房还有道炙羊肉,我去替诸位催催。”
离开那盈满酒肉香和脂粉香的前厅,听不见舞姬婢子的尖叫声了,周随呼吸着外边冰冷的空气,怆然涕下。
老管家心疼他,说:“公子受委屈了。”
周随摇头,无限悲凉道:“符伯,你也看见了,里边坐着的那些,还是人么?不过是群披了人皮,着起衣冠的禽兽啊!”
他哀哭不已:“这大好河山,真要落到这样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手里么……”
老管家也无他法,道:“我替公子找间厢房避一避吧。”
周随哭够了,遥摇头,说:“避得了今日,也避不了明日的,我受这一时辱无妨,只盼翁主一定要收复大梁,这样一群人爬上高位,百姓安能有宁日?这天下便是要易主,也得是一方明主啊!”
老管家想起旧主殉节,心下一时也悲恸,主仆二人面上具是凄然。
周随不愿这般快回到席上,便去厨房看炙羊肉烧得如何了。
宴席上,邢烈心下不痛快,一直喝着闷酒,喝到后边,挨在他身边的两个姐儿想给他倒酒,都被他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了。
两个姐儿见惯了这场面,自有她们自己的一套圆场法子,娇声哀怨道:“将军……奴家哪里伺候得不好,将军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边上的武将也揽着美人笑问:“邢将军这是怎了?”
邢烈已七分醉,将酒樽重重往案上一掷,想起进府前瞧见的那道一身孝衣却风韵犹存的身影,不满道:“咱们攻进洛都那会儿,那些个高门大府的贵妇小姐,司徒也是任我们挑的,怎地到了雍州这地儿,反只能玩些花楼里的娼妓?”
坐在主位左下方席位,一直都睁只眼闭只眼,只管吃菜的长史出声道:“雍州这是献降,邢将军休要妄言。”
邢烈不敢顶撞长史,却仍是一脸不忿之色,扯了扯领口散热气,起身道:“我出去透透气!”
长史怕他生事,招来立在屋角的近卫道:“你跟着邢将军,莫要让他捅出什么篓子来。”
近卫点头跟了出去-
屋外风雪盛,邢烈叫风一吹,酒劲儿散了些,那股心火却更冲了。
他随便揪了个路过的小厮,逼问出周夫人所在院落后,借着几分醉意,眼神癫热地朝西跨院走了去。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近卫见势不妙,上前拦他:“邢将军,您这是去何处?”
邢烈此刻满脑子都是那妇人一身素衣凄楚的神色和丰腴的身段,只觉整个心口都在发烫,见又来个阻自己好事的,一手刀便把人劈晕了,骂道:“不过是个孀寡妇人,莫说姓周的老东西死了,便是他还活着,老子也能强占!公孙俦那老匹夫,成日在司徒跟前上老子眼药不说,还直接管老子头上来了!”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脚步虚浮地继续往西跨院去-
西跨院厅房内置着周敬安的棺木,周夫人跪坐在蒲团上,听着前厅那边隐约传来的丝竹声,红着眼给亡夫烧纸钱。
萧蕙娘看着周夫人不到两日便已憔悴了不少的脸色,劝道:“夫人,人死不能复生,公子还未成家,您要好好保重自个儿的身子才成啊,您若是病了,公子心里更不好受的。”
周夫人眼泪便又流了出来,说:“我前半生常觉着,自己这一生顺遂,当姑娘时家中父母疼爱,嫁人了,又是个样样都合我心意的夫婿,不管是吟诗作画,还是抚琴对弈,夫君都与我是知音。如今他去了……我这心里仿佛就空了一块。早知今日,当初倒不如嫁个不那么合我心意的……”
萧蕙娘叹气,说:“夫人这是难过到说胡话了。”
周夫人望着萧蕙娘哭得不能自已:“萧姐姐,你教教我,你相公过世那会儿,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萧蕙娘怔怔地,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缓了几息才说:“我没有相公。”
周夫人哭声微顿,以为萧蕙娘和她亡夫是一对怨偶,却听萧蕙娘平静道:
“我幼时故里发了洪水,跟着父母逃难,路上他们却又被山贼杀了,我被卖进青楼,一直都想回自己故乡去,可每次逃跑,都被抓回去一顿毒打。攒赎身钱也行不通,进了青楼,在人老珠黄前,楼里是断不会放人离开的。我后来结识了一个富商,得知他是从我故乡那边来此做生意的,想他替我赎身,带我回乡,所以瞒着老鸨怀了獾儿,哪料对方还是一去不回。”
萧蕙娘眼底染上些许愧色,说:“我对不住我的孩子,他出生后,我等了两年都没能等来那富商,身价也不如从前,知道回乡无望后,就把对富商的怨气全撒他身上去了。我不愿在楼里呆到老,哪怕回不去故乡,也想离开活成个人样儿,獾儿八岁那年,我终于笼络得一个本地商贾愿意为我赎身,可却又招来了祸事,獾儿还为护我下狱七年。”
周夫人听得心惊,内疚道:“对不住萧姐姐,我不知这些原委……”
萧蕙娘只摇摇头,说:“夫人是有福之人,我这一生,把什么歪路都走完了,才醒悟过来,獾儿他爹是谁,同他何干?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我的孩子啊,他从路都还不会走、牙牙学语起,叫的一声就是‘娘’。我憎他、厌他,他怕更加惹我嫌,连哭都不敢当着我的面哭,四五岁时,就抱着木盆,去帮我洗衣……”
萧蕙娘有些说不下去了,红着眼含笑道:“从前我怪菩萨不佑我,如今想想,菩萨怎没佑我呢?她都让这个孩子来度我了……”
周夫人握住萧蕙娘的手,说:“萧姐姐你的福气来得晚些罢了,翁主都对萧义士赞誉有加,他日后必会有所为的。”
萧蕙娘有些困惑:“翁主?”
周夫人自知失言,但不及解释,紧闭的院门就被人从外边大力撞开。
二人具是一惊,朝外看去,便见一身材魁梧高壮的大汉破门而入,对方半张脸都是浓密的胡须,身披甲胄,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留守院中的府卫见他是裴颂手底下的将军,不敢贸然驱赶,只道:“这位将军莫不是喝多了走错了地方,这是我家大人停灵的院落,我差人送将军回宴上。”
邢烈一双醉眼发直地在院子里巡视,看到跪坐在灵堂蒲团前的周夫人时,一双眼像是被定住了,酒气熏天地道:“老子……老子找的就是这儿……”
他抬脚要往里走,灵堂内的周夫人触及他那个眼神,手脚便一阵发凉,甚至因怒急头脑阵阵眩晕,全靠萧蕙娘扶着才没晕倒,她不知是怕的还是气的,指向邢烈的手都直哆嗦:“不知廉耻,目无礼法……将人给我打出去!”
府卫冷声道:“得罪了!将军!”
他们要将人架出去,怎料邢烈一个肘击便将一名府卫给撞院门上,又一振臂甩开了架住他手的另一名府卫。
他能在裴颂手底下备受器重,一身武艺自是了得,当初围奉阳时,长廉王麾下好几名得力干将,都是被他斩于马下,区区几个府卫,哪里困得住他。
他光是看着周夫人,便已开始喘气:“别不识好歹,从了老子。”
府卫们且惊且怒,一拥而上前去抱住他手脚,喝道:“夫人快走!”
管事婆子们在今日之前,也从未想过会有此等荒诞之事,一个个都被惊得愣在了原地。
被府卫那一嗓子喊回神后,才脚下发软地上前和萧蕙娘一起扶着周夫人往偏门走,又忙扯着嗓子吩咐底下小厮:“快快!去前厅叫人!”
邢烈眼见人要走,大喝一声,甩开缠住他手脚的府卫,一脚踩断一名府卫的脊骨,眼神凶狞道:“别坏你爷爷的好事!”
一名府卫气不过,提刀往他身上砍去,欲伤了他再擒人,怎料被邢烈反手夺过刀一把砍下了脑袋,他喝道:“找死!”
丫鬟小厮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尖叫不已。
周夫人等一众妇孺听得尖叫声,回头瞧见那颗咕噜噜滚地的头颅,也被吓得腿软得几乎走不动道。
萧蕙娘青楼出身,见过的乱象更多些,勉强定住心神道,用力拽起周夫人说:“快走!”
婆子们虽还在扶周夫人,可自己手脚都已软得跟面条似的。
府卫们不再留手,纷纷拔刀同邢烈拼命,可终是不敌邢烈,院中很快就倒了一地府卫的尸体。
邢烈一番动武,身上的酒劲儿彻底被催开,大脑变得异常兴奋。
他提刀几步追了上去,路上遇着人便砍,哭嚎声和尖叫声响彻整个灵堂,他却只觉心下大快,放声狞笑起来,劈刀又砍向护着周夫人的婆子们。
婆子们惨叫连连,一个个倒在了血泊里。
周夫人听着那些惨叫声,腿软得更加迈不开步,推了萧蕙娘手臂一把,眼泪直流说:“别管我了,你快走!”
眼见邢烈已伸手朝周夫人抓来,萧蕙娘咬咬牙,一头撞上去将人箍住,扭头冲周夫人喝道:“夫人你走啊!”
可邢烈一把便将萧蕙娘挥开了,萧蕙娘被那大力一甩,头撞在了柱上,短暂眩晕了一瞬。
她眼睁睁看着邢烈狞笑着一把将周夫人从地上提起,摁到摆放着各式祭奠用品的桌上,大力撕扯周夫人身上的孝服,而周夫人哭得肝肠寸断,她不知是从哪儿再生出的一股力气,踉跄着上前举起一旁的长凳,便往邢烈头上砸去,骂道:“猪狗不如的东西!”
邢烈一时不妨,额头被砸出了血,他捂着流血的地方轻晃了一下头减轻眩晕感。
萧蕙娘趁着这间隙脱下自己身上的褂子披到了周夫人身上,扶起周夫人还想带她走。
邢烈怒极,捡起扔在地上的刀,脸上横肉绞起,朝着萧蕙娘后背扬手便砍了下去。
萧蕙娘脚下一个踉跄,再也扶不住周夫人,后背的袄衣往外渗血,她整个人都软软倒地,微张着嘴两眼定定看着前方,似还牵挂着什么人。
院门外在此时传来杂乱脚步声,还有一声厉喝:“邢烈,休要胡来!”
邢烈有如被当头棒喝,看着院门外乌泱泱赶来的一群人,以及长史阴沉的脸色,满脑的欲念降了下去,终是不敢再对周夫人做什么,只不肯服软道:“都是这贱妇不识抬举……”
长史视线扫过满院的死人和周夫人残破的孝服,怒不打一处来,指着邢烈想斥骂,却气得直哆嗦,只骂出个“你”字。”
周夫人蜷缩坐在地上,拢紧衣襟的五指泛白,看着丈夫挂白绸冥花棺木的一双泪眼里,只余死寂。
在长史出声教训邢烈时,她猛地一个箭步前冲,披在身上的褂子掉落在原地,她一头撞在了周敬安的棺椁上。
只闻一声大响,血色便溅满了棺木上的白绸冥花。
周夫人头破血流倒伏在棺木旁,那棺椁叫她这用尽全力的一撞,撞移了位,放置不稳侧翻下去,又是一声震天大响,恍若惊雷。
周敬安的棺材砸到了地上。
整个院中一时鸦雀无声。
在大厨房得了消息一路疾奔过来的周随,连滚带爬地奔进了院,看向院中一地死尸和灵堂内母亲的尸体时,如稚子般啕然而泣:“母亲——”
他几乎是一路跪爬进灵堂,抱起周夫人的尸体,看到周夫人身上被撕烂的孝服时,满脸涕泪又浮起一股狰狞的怒气,激得他一双眼都被血气冲红,朝着立在灵堂内的邢烈大骂:“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邢烈知道自己惹了祸,但不觉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此刻被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如此唾骂,脸上又见了怒意,喝道:“老子跟着司徒从鄂州一路征战至洛都,军功赫赫,今日就算把你一并宰了又如何?”
长史厉喝:“邢烈!”
周随却是赤红着眼哈哈大笑起来,说:“杀啊,你杀啊!你杀的我周家上下的人还不够多吗?”
他对着一院的裴氏臣将癫狂疯笑道:“早知献降后是受此辱,我周氏,宁死不降!叫天下人都看看,这就是降他裴颂的下场!”
他捡起地上一柄染血的长刀,做势便要往自己脖子上抹去。
长史忙喝道:“拦下他!”
“叮”一声锐响,周随手上的刀被一支从院门外飞来的箭打落。
一道冷沉的嗓音自院外传来:“降我是何下场?”
长史和诸将朝院外看去,瞧见来人,不由面露喜色:“主君回来了!”
裴颂将弓交给一旁的亲卫,大步踏入院门,扫过院中的尸体和灵堂内的几具尸体,脸色便已冷了几分。
邢烈在裴颂面前,倒是不敢再狂妄,垂首低声唤了句:“司徒。”
裴颂扬手便给了他脸上一鞭子,冷冷骂道:“蠢货!”
邢烈脸上浮起一道血痕,低着头一声也没吭。
周随悲笑着问裴颂:“裴司徒觉着,我周家这是何下场?”
裴颂同他对视一眼后,冷冷吩咐:“来人,将邢烈拖下去,杖二十军棍,再罚俸半年。”
很快裴颂的亲兵便上前来拖邢烈。
裴颂看向周随道:“底下人犯事,我自会严惩。”
周随哈哈大笑起来,悲凉道:“我阖府死在我父亲这灵前的,便已不止二十个下人,那猪狗不如的东西还妄想辱我母亲,逼得我母亲自缢,这一切,就只抵得上二十军棍吗?”
裴颂将佩刀扔给他,说:“你若有那个魄力,就提刀去杀他!”
周随双目猩红,捡起裴颂扔给他的刀,喝道:“我如何不敢杀他?”
他拔出刀,嘶吼着冲向邢烈,可他在此之前连只鸡都没杀过,挥刀破绽百出,每一次劈砍都叫邢烈轻易躲了过去,最后累得刀都抡不起来,汗珠子从额前坠下,仍咬牙嘶喝:“我一定杀了你!”
最后一次抡刀朝邢烈砍去时,邢烈不仅轻松躲过,还一记鞭腿踢在周随颈侧,直接将人给踢晕了过去。
他夺过刀欲砍下,长史喝道:“不可!”
邢烈收住刀势,看向长史:“长史,留着这废物有何用?”
长史狠瞪他一眼:“你给我住嘴!”
他朝着裴颂一揖道:“主君,您也试探出来了,这周氏小儿,空有一腔怨恨,却无甚城府,难成大器,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且留他一条性命罢。诚如他所言,雍州献降之后,他周家若是满门死绝,传出去何人还敢再献降?比起他这遭逢此等变故后,对主君不敬的言语之失,主君当以大局为重。”
裴颂视线扫过地上昏死过去的周随,道:“便依长史所言。”
底下人问:“主君,那这满院的尸首如何处置?”
裴颂冷瞥上一眼,说:“拉去乱葬岗便是。”
他抬脚欲离去,却听得倒在灵堂内的一妇人孱弱轻唤道:“獾儿……獾儿……”
他猛地转身看去,瞧见无甚意识出声的是名仆妇模样的妇人,喝问左右:“此妇人是谁?”
长史打量萧蕙娘衣着,道:“许是周家仆妇?”
裴颂眯眸盯着萧蕙娘看了片刻,说:“瞧着似还没断气,给她请个郎中,竭力把人救过来,我有话要问这妇人。”-
一群寒鸦从枝头飞过,暮色四合。
出去巡街的府卫们踩着积雪往回走,一行人身上都带着伤,疲惫不堪。
进城的裴军数以千计,总有那么些刺头儿想发横财干一笔,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今日在外边跑了一天,能做的仍是有些。
一名府卫捧着脱臼的胳膊道:“老子今天真是被人当沙包揍一样,若不是有萧哥在,咱们都不一定还有命回来。”
另一名府卫道:“且盼那位裴司徒往后治军严些吧,不过听说他的军队攻进洛都后,那些个世家贵女都没能逃脱被强掳的命,王公贵族也被放火烧家了,在雍城又能收敛到哪儿去呢?”
其他府卫闻言更是心灰意冷,道:“那咱们怎办?仅凭咱们这点人手,巡街完全不够,我们只能解决正好撞见行恶的那些军混子,那些没叫我们撞上的,等我们得到消息再赶过去,也来不及了。”
“是啊,公子也没法再动用更多的人手了,不然就成了同裴司徒公然叫板。”
沉默着走了一路的萧厉忽道:“我有个法子,让每条街的男丁都自发组成护卫队,大家守望相助,一家遭难,街坊邻里都站出来帮忙,总能让那些渣滓收敛些,也能为我们赶过去争取些时间。”
府卫们一听,纷纷叫好:“萧哥你这法子可行,公子如今如履薄冰,雍州府衙做不了太多事,但可以让坊间的百姓们自个儿拧成一股绳来!”
说话间,一行人已到了周府,进府后,他们径直往西跨院去,路上碰见的下人却都哭哭啼啼的。
一名府卫见到了相熟的婢子,奇怪道:“金桔姐姐,大家这都是怎么了?”
那婢子哭着答道:“夫人死了,公子被打伤了,还有好多下人……都死了……”
萧厉闻此神色一变,问:“怎么回事?”
婢子哭道:“裴司徒麾下的将军在席上吃醉了酒,前去西跨院撒野折辱夫人,杀了好多人,夫人不甘受辱,一头撞死在大人棺椁上了……”
萧厉一听西跨院,便已什么都顾不得了,拔步便往西跨院奔去。
“那群畜生……”边上府卫怒急,一拳打在了边上的柳树上,却见萧厉突然疾奔而去,脸色便也陡然难看了下来:“坏了!萧哥他娘也住西跨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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