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那萧哥你今后去哪儿?……
萧厉一路疾奔回院, 撑开院门险些撞到人也顾不上道歉,继续疾步往萧蕙娘所住的厢房寻去。
“娘!”他推门而入大喊一声,但房里没人。
他转头又往外走, 遇上来往的下人, 便拽住对方胳膊问一句:“看到我娘了吗?”
今日西跨院死了太多人, 新调来的仆役们同他不甚相熟, 也不知他娘是谁,无一不是摇摇头,又步履匆匆去忙自己的事。
萧厉心下焦躁难安,抬脚往灵堂那边奔去时, 却听得身后有人唤他:“萧义士,萧义士——”
萧厉回过头,见是周府的管家符伯,忙问:“我正寻我娘, 您知道我娘在哪儿吗?”
管家面色哀恸道:“萧义士随我去见公子吧, 公子有话想亲自对您说。”-
周随一文弱书生, 叫邢烈那一鞭腿踢晕过去后,醒来整个肩颈都是肿的, 府医给他施了针,他脖子却还是动弹不得。
萧厉进门时,便见他半躺在床上, 身后垫着迎枕,面色苍白如鬼,下人给他喂药,他因颈上的伤,连吞咽都困难,只能小口小口地含进。
看到萧厉进来, 他挥手示意喂药的婢子的退下。
在萧厉问出一句“我娘呢”时,已是未语泪先流,挣扎着下床,老管家上前扶他,他只着单衣跪在了萧厉面前,双目通红嘶哑道:“我对不住萧兄弟……”
这话仿佛一座大山压了下来,萧厉整个胸口都闷得喘不过气。
他残存的那点理智,让他上前扶住了周随手肘,说:“公子起来说话,萧厉受不起公子如此大礼。”
周随不肯起,涕泗横流痛苦道:“大娘……大娘和当时院中的下人,为护着我母亲,都惨死于邢烈刀下,我……我却连她们的尸首都没护住……”
萧厉只觉整个脑袋似被人用重锤捶了一记,他呼吸微微发抖,问:“什么意思?”
周随哭得太过悲恸,牵动了颈侧的伤势,嗓子哽哑得说不出话来,管家扶着他,沉痛替他答道:“公子杀邢烈不成,被他一脚踢晕了过去,老奴去替公子叫府医过来,便见院中尸首都不见了,一问才知……是叫裴颂手底下的人扔乱葬岗去了!”
管家说到此处,也忍不住抬起袖子擦泪。
乱葬岗在城外,这样严寒的天气,山上的野狼不好猎食,乱葬岗若有扔尸,只怕很快就会被野狼拖走。
萧厉只觉脑中一阵眩晕,他抓在周随臂上的两手,无意识收紧的力道几乎是要将他骨节捏碎,他似不愿相信,勉强笑了声,自顾自地道:“我娘……当时会不会没在府上?她……她万一是去我干娘们那边了呢?”
他说着便要起身:“我去我干娘们家中再看看,她好几日前就说了纳鞋底要拿给我干娘们的。”
“萧兄弟!”周随嘶哑叫住他,艰涩道:“大娘……的确没了,我赶来西跨院时,亲眼看到她倒在血泊里,一道刀口横贯了她整个后背……”
萧厉背对着他,高大的背影几乎挡住了门口所有天光,只在肩头之上倾进些许,仿佛门外那片暮云惨淡的穹宇,全压在了他肩背上。
他没再说一句话,大步踏出房门,直奔马厩去-
暮色一寸寸爬了上来,寒风卷着雪粒似飞沙走石。
军队进城,城内百姓纷纷紧闭门户,街上冷清异常,萧厉一路狂甩马鞭,终赶在城门闭合前出了城。
乱葬岗在出城三十里外的一处坟坡,他到地方时,暮色更沉,好在雪空之上挂着一轮清寒的圆月,在野外也可视物。
萧历滚摔下马背,在覆着薄雪的尸堆里,一具具翻找,有的尸体至死大睁着眼,眼皮和眼珠已被冻住,萧厉以掌往下抹了好几次,都没法帮对方合上眼。有的已被野兽啃噬得不成了样儿,泛粉的骨头上挂着猩红的肉丝。
今夜附近的野狼都饱餐了一顿,远处的山林里还能听到一声连着一声的狼嚎。
萧厉颤抖地呼吸着冰寒的空气,继续往尸体更深处翻找,冻僵的十指被粗硬的草根和碎石磨破,血迹斑驳。
翻遍整个乱葬岗都没找到萧蕙娘,只找到一件染了血的残破褂子时,萧厉喉间无法控制地逸出了哽声,那件褂子前襟处的绣纹,是从前温瑜教他娘绣的样式。
今晨他出门时,萧蕙娘还穿着的。
他攥着那件残破的褂子,无助地跪在那里,暴雪和山野间急掠而过的风淹没了他痛苦的哽咽声。
一轮清月挂在穹顶,照着雪絮飘洒的人间-
通城。
夜色已深,温瑜坐在驿馆房间内,撑着手肘坐在桌旁,却无半点睡意。
下午几名护卫特意去城内打探了消息,但并没有带回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直觉告诉温瑜,裴颂如此行事,这几大世家和裴家,乃至皇室,一定有什么关联。
对方年少老谋,能忍常人所不能之忍,又手段了得,温瑜恨他入骨,却也清楚那是个绝不能轻视的对手,父兄能在他手上节节败退,最终惨死与他手,皆因他占尽了先机。
大梁在十五年前明诚帝驾崩后,太后挟寄养于膝下的先帝垂帘听政,皇权便已衰落,朝堂上唯外戚敖党独大。
先帝自打从娘胎里生下来,便有弱症,一直难育子嗣,也无力处理政务,朝中大小事务,皆由敖太尉把持。
太学学子们甚至还曾因此讥讽,言洛都城里,芝麻大个官,都只知敖太尉,哪还知皇帝。
一门出了三代帝师的余家,便是在那时暗中找上她父王的。
先帝自幼被养于太后膝下,体弱,心性也软弱,以余太傅为首的清流一派,已在先帝身上看不到重振朝纲的希望,才想着悉心培养下一任储君。
但皇室嫡系一脉已无人,余太傅在温氏旁支一脉再三筛选后,暗定了她父王,为了让敖太后和敖党也同意立她父王为储,余太傅最初竭力举荐的乃另一支旁系。
敖太后和敖党疑心他是已拉拢了温氏那支旁系,竭力否决后,其他清流一派的朝臣再举荐了她父王。
敖太后和熬太尉不好再次直接回绝,才提出让她父王进京,由满朝文武考量一段时间后做决议。
那时她父王依余太傅所言,收敛了所有锋芒和抱负,在洛都的数月,都恭顺贤孝,取得了太后欢心,也并未和清流一派走得过近,才最终让敖党同意了立储。
此后数年,余太傅成了她兄长的老师,她父王则开始和敖党分庭抗礼,想挽大梁这将倾之厦。
裴颂就是这时候出现在敖太尉手底下的,他出身微寒,全然不似敖党手下其他世家子弟一样还顾及家族名声,他就是一条敖太尉座下指哪儿咬哪儿的恶犬。
温瑜甚至听闻,他若碰上敖太尉的车驾,必定亲自上前,跪地以背为阶,让敖太尉踩着走下。
父兄提出的几次革新和变法,也都叫这条敖党走狗给毁了。
敖太尉对他愈发器重,甚至给了他兵权,但谁也没料到,敖家这条处处俯首帖耳的座下犬,最后会露出凶牙,在先帝驾崩后咬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他若是从一开始接近敖党,就是在蛰伏隐忍,此人心性想来也强韧到可怕。
且敖太尉既重用他,想来也暗查过他的家世背景……
桌上的烛火爆了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温瑜想到他后来对敖党的赶尽杀绝,眸光在灯烛下渐凝,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裴颂是个改换后的身份。
所以……那个杀自己父母、兄长、侄儿的刽子手,究竟是谁?
她沉思之际,一根细长的竹管悄无声息捅破纱窗,正要往里面吹迷.烟,一记手刀忽地砍在了无外人颈侧,那人软软到底,竹管也砸在地上发出了响声。
温瑜戴上面纱,沉喝道:“谁在外面?”
护卫长推门将那放迷烟的小厮拖了进来:“贵主,是我,小人夜里发现驿馆小厮们古怪得紧,于暗处守夜时果真发现了不对劲,此地不宜久留,小人已命人去套车,贵主快随我等离开。”
温瑜裹上斗篷跟着护卫长一道出门,走出几步后忽道:“不对!”
那护卫长闻声回头问:“贵主怎了?”
温瑜环视整个驿馆,道:“这驿馆为通城官府所设,能在此处当差的应也是官役。”
她进城后,就是怕遇上黑店平生事端,才让护卫长多使些银子,直接住进了本地官府所设的驿馆。
思及眼下时局,她几乎是立刻道:“我们怕是被引君入瓮了,弄出些动静惊动住在这驿馆里的所有商队,人多突围出去的几率大些。”
无怪乎这么多商队都因官道坍塌聚集在此处,只怕是这通城官府有意为之,只为从过往行商身上发一笔横财。
适逢拐角处一名官役举刀杀来,侍卫长一脚将人踹得撞断栏杆,摔下了楼去,他大喝:“官役谋财害命杀人了!”
温瑜拢紧斗篷跟在护卫长身后,被叫去套马的护卫从后院奔回,穿着粗气道:“头儿,马厩里所有的马都被偷偷喂了巴豆,眼下全站不起来。”
护卫长低低咒骂了声,温瑜当机立断道:“大件行李都不要了,带上细软先离开通城。”
住在驿馆的其他商队此刻也发现了大事不妙,和前去放迷.烟的官役们缠斗在一起,楼里乱做一团。
温瑜一行人冲到驿馆大堂时,和同样住在驿馆的冯家护卫队狭路相逢,她们是这驿馆里反应最快的两拨人,温瑜注意到被仆婢们拥在最中间的冯家女怀里还抱着一稚儿。
冯氏女似有所感,抬头朝温瑜望来,两人只匆匆对了个眼神,便齐齐往外奔去。
可刚跑出驿馆,外边的火把便全燃了起来,一早埋伏在驿馆外封锁街道的官兵们现身,乌泱泱瞧着不下数百人。
后从驿馆里跑出来的商贾们慌了神,喊道:“怎这么多官兵?”
“完了,咱们怕是跑不掉了……”
大腹便便的县官从官兵后方走出,呵斥驿丞:“怎么办的事,到嘴的鸭子都险些飞了?”
驿丞点头哈腰道:“都是小的手底下人办事不力,小的回头就教训他们……”
县令轻哼一声,对着身后的官兵下令:“还不给我拿下!”
商贾们自带的护卫或聘请的镖师们纷纷拔刀挡在前边,但人数终究是远不敌围住驿馆的官兵。
有识时务的商贾当即道:“我等都是做些小本生意,途经此地,自该孝敬大人,劳大人取了孝敬,高抬贵手,放我等一条生路!”
县令一双眯缝眼盯着说话的那人,笑容一团和气:“可以,不过冯氏触怒司徒大人,冯氏女必须留下,你们替本官拿下她,本官取了钱帛,自也不会为难尔等。”
原本一致对外的商贾们,不免有些动摇了,视线不约而同看向冯家。
冯家的护卫们,赶紧将冯氏女护在中间,围成一团,刀口对向蠢蠢欲动的其他商队护卫。
冯氏女抱着怀中稚子,神色凄楚。
温瑜忽地出声:“大家莫要中了这离间计。”
所有人都看向她,但她带着面纱,斗篷宽大的帽檐又几乎遮完了她上半张脸,众人只能瞧着她高挑伶仃的身形,暗自猜测她是何人。
但听得那清冷的嗓音继续在夜色中响起:“诸位不妨想想,来这通城的路上,可否听过通城官府带头劫掠的传闻?”
四下的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多了起来。
县令眯缝眼瞥向温瑜,警告般对那些动摇的商贾道:“尔等求本官一条生路,本官可是给了的,你们若是听信这藏头露尾之辈的挑唆,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温瑜眸子微抬,冷冷道:“你给的是生路么?你无非是想我等内讧,先替你拿下冯氏女,你再一网打尽。你既指望着劫掠来往商队敛财,为防消息走漏,又岂会放我等离去?”
她嗓音幽幽,落下最后一记重锤:“只怕我等没听到任何风声,也是因为原先路过此地的商贾,都成了你刀下亡魂吧?”
商贾们个个都是人精,温瑜都已将利弊说到这份上了,已没人敢再赌全力配合后,县令会不会放他们一马。
众人重新一致对外。
冯氏女却抱着孩子,怔怔地看着温瑜的方向。
县令的谋划被温瑜几句话化解,脸色不是很好看,他肥胖的脸上露出抹冷笑:“你们既自寻死路,那本官也不拦着了,拿下! ”
护卫和官兵们混战做一团,精锐们则掩护着自家主子突围。
没有车马可用,仅凭双腿跑,通州官兵又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他们实在是难同官兵拉开距离。
温瑜带着的护卫是周敬安精心从府兵中挑选出来的,实力远胜旁的商贾一筹,她们和冯氏女的人马最先杀出去。
县令眼见冯氏女要跑,忙喝道:“给我追!务必将冯氏女给我抓回来!”
骑着马的官兵很快追上来,挽弓拉弦便朝着逃散的人群放箭。
护卫和仆役们一个连着一个倒地。
眼见寡不敌众,都不用上边的主子吩咐,两家护卫心照不宣地联手,拖住追来的官兵,让自家主子尽快往城门那边逃去。
温瑜在同亲卫走散后,便已在人牙子手上逃跑过无数次,此刻虽跑得心口呼吸着寒风一阵撕疼,却从未掉过队。
冯氏女抱着孩子,在快到城门时跌了一跤,孩子摔在地上哇哇大哭,她眼底也噙着泪,无助又绝望。
身后追兵穷追不舍,前方城门处,护卫们却还在同守城的官兵厮杀,竭力打开城门。
温瑜听着那稚子的啼哭声,想到被活活举摔至死的侄儿,眼见破开城门还需时间,上前帮忙抱起了孩子,正要扶冯氏女起身。
对方却哭着问她:“你是菡阳翁主对不对?”
温瑜不知对方是如何认出的自己,正迟疑着要不要承认,她忽被对方狠推了一把:“小心!”
温瑜抱着襁褓中的婴孩踉跄退开,冯氏女已被一箭穿心,温瑜也被一支擦着她耳畔掠过的飞箭,击断了面纱上的细链,带得斗篷兜帽一并往后掉了去。
面纱垂落,她青丝飘飞,眼底浸着悲悯,似一朵立在这雪夜里的月下菡萏。
冯氏女看清她模样,显然已确定了她身份,泅着泪虚弱道:“求翁主……带我女儿出城……”
冯家仅存的护卫们已冲上去阻拦追来的官兵们。
她前襟晕开一大片血色,显然已是回天无望。
温瑜看了怀中哭声渐小的婴孩一眼,点了头,又问:“你可知裴颂为何要灭你冯氏全族?”
冯氏女嘴角溢血,断断续续艰难出声:“他是……秦……秦……”
身后官兵砍下冯家护卫的头颅,大喝:“别让他们跑了!”
城门处也在此时发出沉重的“吱嘎”声,几名护卫拼尽全力才拉开一条两尺余宽的门缝,咬紧牙关朝着温瑜大喊:“贵主,走!”
温瑜没有时间再问了,只得对冯氏女道:“我会找个好人家收养你女儿。”
言罢便抱起那婴孩朝城门处疾奔而去。
冯氏女望着温瑜远去的背影,一滴清泪从她眼眶砸下,她终是缓缓合上了眼。
护卫长带人抢了几匹马,温瑜奔过去时,一名女护卫在马背上朝温瑜伸出手,温瑜搭着她的手上了马背,对方一夹马腹便冲出了城门,其余人等紧随其后。
出城后他们也一刻未停,狂甩马鞭往官道上跑。
待县令拖着肥胖的身躯赶来城门处,得知跑了一波人时,气得连踹了守城的官兵几脚:“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年,连一群商贾的护卫都挡不住?”
主簿在查验过地上死尸后,殷勤道:“大人勿怒,好歹这冯氏女没能跑掉。”
县令心下这才舒坦了些,他走至尸体旁,没看到冯氏女襁褓中的孩子,忽又沉下了脸色:“她抱着的那婴孩呢?”
主簿也无从得知,眼见县令又要动怒,他见一冯家婢子吓得缩在墙角处,忙示意底下官兵将人扯了过来。
婢子吓得跌跪在地,早已被遍地的死尸吓得丢了魂,语不成调地道:“别杀我别杀我……”
主簿喝问:“你家小主子呢?”
婢子颤声道:“夫人交给翁主带走了……”
主簿声调一变,尖声道:“翁主?”
县令脸上也露出了惊愕的神情,肥胖的身躯挤开主簿,一双眯缝眼在火光下瞪如铜铃:“你说什么?翁主?哪个翁主?”
婢子被吓得只知道哭,语无伦次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听见夫人问对方是不是菡阳翁主……”
主簿和县令对视一眼,齐齐在夜幕中发出了瘆人的大笑。
县令欣喜若狂,道:“快快!加派人手去追!再修书一封给司徒,说发现了菡阳翁主的踪迹,本官立了如此大功,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了!”-
雍州。
又是个愁云惨淡的天,周府连遭打击,府卫们心底也跟这天气一样惨淡迷茫。
但公子发话了,街还是得巡。
一府卫在途经早市,去包子铺前买早点时,听坐边上吃馄饨的道:“我方才进城时听人说,昨夜乱葬岗附近山上的野狼嚎了一宿,有猎户今晨进山去看陷阱,发现山上到处都是野狼的尸体……”
府卫叼了包子往回走,纳罕道:“谁大晚上的闲得去山上杀狼了么?”
话音方落,走过一条暗巷时,忽被人一把扯了进去。
对方身形高大,纵使笼着冰雪的寒气,也依稀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府卫刚想反制,就被人轻易反剪住双手抵在了墙上,身后传来沉哑的声音:“小卢,是我。”
府卫大松一口气,唤道:“萧哥!”
身后的人松开了他手。
他嘟嚷道:“萧哥,你昨夜上哪儿去了,一宿没回来,怎侍卫服也不穿了?”
斗笠遮住了萧厉大半张脸,他一身江湖人士常见的劲装打扮,只道:“我往后就不在府上做事了,劳你替我向公子辞个行。”
府卫大概明白是因萧蕙娘的事,心下也有些替他难过,忙问:“那萧哥你今后去哪儿?”
萧厉没应声,扶了一把斗笠,离开时只道:“除了公子,也别跟旁人说你今日见过我。”
府卫心下更加纳闷,跟着走出巷子后,却已不见萧厉的人影。
他怪异道:“诶,人呢?”
久等他没见他过去的府卫们找过来,喝道:“你小子在这磨磨蹭蹭的干嘛呢?大家伙儿都等你呢!”
府卫忙道:“来了!”
他几口啃完包子一路小跑了过去-
暮色时分,周随从这名府卫口中得知萧厉暗中向他辞行的消息后,府上还有另一个消息炸开了锅——邢烈死了。
头颅被割了下来,不知所踪。
府卫在得知这消息时,和周随一样变了脸色。
周随嘶哑道:“快!去将昨日同你们一道巡街的弟兄都叫来。”
府卫点了头,仓惶去了。
不多时,几名府卫就都到了周随房里,老管家亲自在门外替他们把风。
周随看着几人,咳着嗽道:“你们都是我父亲精挑细选后留下来的人,我也相信你们的忠诚。邢烈死了,我不知是不是萧厉干的,但裴颂必不会善罢甘休,他的手段诸位也见识过了,动辄屠人全族,为了周府和诸位着想,萧厉昨日已和留守西跨院的府卫一起‘死’在邢烈手上了,尸首也被扔去乱葬岗了,诸位记住了吗?”
府卫们都被惊出一身冷汗,忙说:“属下都记住了!”-
与此同时,周府书房。
裴颂重重一掌拍在黄花梨案上,阴沉道:“长廉王麾下数名猛将都未能取邢烈首级,他在雍州这无一名将的地方,被人割头,真乃奇耻大辱也!”
他抬眼扫向前来报信的亲兵,喝问:“可是被人计杀?”
亲兵半跪于地摇头道:“仵作验尸时,发现邢将军身边的护卫,都是被一击毙命,邢将军身上骨头尽断,五脏亦有出血,显然对方是把邢将军打到无力还手后才……才割头的。”
裴颂气得将案上书卷一把全挥到了地上,额角青筋凸起,语调森然道:“好得很,这雍州,还真是藏龙卧虎啊!”
他昨日命人罚了邢烈二十军棍,但那只是不痛不痒,因在雍城内买不到药材,也征不上米粮,特命邢烈今日特带了十几人出城,去临近城镇看看。
哪料就出了此等事。
他冷冷抬起眼:“去把周随给我叫来!”
书房外却又有亲兵疾步而来,道:“主君,定州急报!”
这次不仅裴颂,连一直拧眉思索的长史都抬头望了来。
定州乃裴颂和朔边侯魏岐山的第一仗交锋地,来雍州前他们已做过周密的部署,定州物资、兵力皆充裕,魏岐山的军队,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撼得动定州。
那边能有什么变故?——
作者有话说:平安夜快乐!评论区继续掉落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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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是潜逃在外的温氏女所……
裴颂微拧了眉心道:“将战报呈上来。”
立在他左右伺候的近卫快步走下去, 接过战报躬身呈与他。
裴颂拆开信件,看完之后,怒气比之先前却更甚, 他两手撑着几案, 眸底波涛涌动, 森冷吐出四字:“恒州杨氏!”
恒州杨氏乃长廉王妃母族。
长史意识到不妙, 拿过战报后一看,也是大惊,一下一下地捋着山羊须,自省道:“是我等疏忽了, 只想着恒州在定州之后,不成大患,未料到他们竟说动毗邻州郡一并投诚了魏岐山,将定州形成了包围之势……”
长史捋须动作忽而一顿, 神色凝重道:“但……不应该啊, 恒州杨氏虽为长廉王妃母族, 但他杨家自诩高洁,此任家主又最好清谈, 不问庙堂民生,守着恒山书院的清流之名,连仕都不曾入, 何来此等远见?莫非……有人在背后替他出谋划策?”
长史念及此处,只觉心口一跳,忙朝着裴颂拱手道:“主君,若是魏岐山派人游说的杨家,只怕这夷人比我们料想中的还要难对付些,定州一战, 关乎主君同魏岐山交锋的士气,如今定州危矣!邢将军之事若也是魏岐山所为,此于主君实乃大不利啊!还望主君尽快部署,发兵定州!”
裴颂坐在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单手撑着额角,闭目沉思片刻后,似冷静了下来,道:“先生,你有没有觉着,自从我们来了雍州,明面上瞧着是一切顺利,实则却像是一脚踩进了泥潭里?”
长史迟疑道:“主君是说雍州城内征不上粮食药材一事?”
裴颂摇头:“不止,雍州虽降,可天下人叹的是前梁之臣的风骨。从周敬安自缢的时间正好赶上菡阳声讨我,我便觉着蹊跷。这两日翻看所有跟霍坤一案有关的卷宗后,发现当初替霍坤做事的漕运何家,抄家后充入府库的那些银两,同他们从前赠礼的手笔相差颇大。”
他指尖一下一下地敲着太师椅的扶手,眸光幽幽:“先生以为,若是何家被抄后还有一笔未记录在案的钱财,会去了何处?”
长史神色微变:“主君是觉着,或许有人拿着这笔钱财提前囤了粮食和药材?”
裴颂眼神骤冷:“定州被围,雍州物资正好就紧缺了起来,实在是没法不令人深思啊。”
长史顺着裴颂的思路细想下去,惊出一身冷汗:“若这皆为一人所谋,实乃多智而近妖也!竟能同时在恒州和雍州设局……”
裴颂缓缓接上他的话:“魏岐山一介武夫,手应还伸不到雍州来,且他手底下能用的文人,从他声讨我的那篇檄文里,便也可见一斑了,那等庸才,想来也没那个口舌说动杨家。”
这样分析下来,答案似乎就只有一个了。
长史惊疑道:“您怀疑这一切都是潜逃在外的温氏女所为?”
裴颂眸光变得危险:“是与不是,审一审周随,想来便有结果了。”
长史神色仍十分凝重:“但雍州既有那等能暗杀得了邢将军的好手,以防万一,主君身边也需加派些人手,以护周全。”
裴颂扬手示意长史不必再说,他长眸微眯,道:“杀邢烈的人么,我心中倒是有个猜测……”
长史还欲多问,门外侍卫已禀报周随过来了。
不多时,周随一身青布棉袍迈步而进,朝着裴颂作揖:“下官见过司徒、长史。”
他嗓音嘶哑,面色苍白,整个人都病恹恹的,恍若一具行尸走肉,宽大的冬衣穿在他身上,压得他身形更显单薄。
裴颂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开口却是漫不经心:“邢烈死了,周公子可听说了?”
周随眼中一片死寂,闻言眼皮都没动一下,只嘴角扯出个讥诮又苦涩的弧度:“裴司徒可真会拿下官寻开心。”
裴颂神色微冷,一旁的长史道:“邢将军的确在执行军务时遇了袭,身首异处,主君今日召周小公子来,便是想共议这杀邢将军的凶手是何人。”
周随那双黯淡无光的眼,却陡然间有了活气,他哈哈大笑起来,嘶哑出声:“死了?他真死了?”
他全然不顾颈上的伤势,笑得如癫似疯,大喊:“老天有眼呐!老天有眼!”
见他如此形骸,裴颂神色愈冷了些,长史微耷的眼皮下,目光也变得有些微妙。
周随疯笑到最后,怆然涕下,朝着书房门外跪了下去,以头抵地悲怆大哭:“母亲,您听见了吗,那混账死了!报应!这就是报应!”
裴颂不耐地做了个手势,亲兵上前将周随架起,押着他跪到了裴颂跟前。
裴颂冷冷盯着他道:“周公子是说,邢烈之死,同你周府毫无关系么?”
周随像是听了个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裴司徒若想要我周某人的命,直取就是了,倒也不必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若有杀得了邢烈的本事,我必将他千刀万剐!不……我根本不会让他有一分一毫靠近我母亲的机会!”
说到后面,他发红的眼里再次滚落愤恨屈辱的热泪,盯着裴颂道:“只恨我一生空读圣贤书,未能亲自替母亲报仇,也无颜自刎下黄泉见她!裴司徒送我一家地底下团圆,如我愿哉!”
长史眼见裴颂脸色愈渐阴沉,喝道:“周小公子慎言!主君对令尊敬重有加,几番招降,是令尊一意孤行要自我了断!令堂之事,皆因邢将军酒后冲撞,主君也责罚了邢将军。今念在小公子痛失双亲,主君也未追究小公子冒犯之言,小公子莫要仗着主君爱护之心,不识好歹!”
周随只苍凉一笑:“我何德何能敢顶撞司徒,司徒和长史认定什么,那便是什么吧。”
裴颂道:“邢烈性情莽撞,许是开罪了小公子身边的护卫,遭此毒手也未可知。”
周随恍若听了个什么笑话,苦笑出声:“司徒此言未免太过荒诞了些,昨日司徒也看见了,我阖府的下人都挡不住他邢烈一个,死了一院的人,我身边若有杀得了邢烈的人,能放任他撒野至此,辱我母亲?”
裴颂沉默了一息,幽幽道:“小公子手底下,不是还有派出去巡街的人么?”
周随似已放弃了争辩,悲笑一声说:“司徒觉着我手底下何人杀得了邢烈,拿了谁问罪便是。”
一名亲兵自外边进来,附在裴颂耳边说了什么。
裴颂微抬了眸子道:“把人带进来。”
须臾,一名巡街归来不久的府卫便被带进了书房,正是周府眼下的府卫头子。
裴颂盯着他道:“昨日在大街上,斩我麾下将士一条手臂的便是你?”
府卫头子半跪于地垂首道:“是小人失手,望司徒息怒!”
裴颂派人分开带走了他们巡街的府卫,逐个审问昨日挑断那军痞手臂的是何人,好在仅剩的府卫们早已统一了口径,都说是他们头儿。
裴颂问:“可有姓名?”
府卫头子道:“小人姓刘名远。”
刘远?
并不是牢头口中那个姓萧的。
裴颂若有所思,看向自己的亲卫微微一抬下巴。
亲卫会意走了下去,十指交握扭了一下脖子,发出细微的骨节脆响。
裴颂道:“拿出真本事,同我这近卫过两招。”
府卫头子不敢托大,习武之人,只要交手便知对方深浅,便是有意想藏拙,也会被瞧出端倪。
他拿出看家本事同裴颂的亲卫过招,却还是没出十招便被打趴下了。
裴颂神色微沉,他自己也是武将出身,自能看出这周府府卫已尽全力。
这样的三脚猫功夫,莫说杀邢烈,便是解决邢烈身边那十几名将士,只怕都够呛。
但底下人在审讯其他府卫时,也早试过他们武艺深浅,无一是能杀得了邢烈的人。
这样突然一下子又抓不住头绪的感觉让裴颂心下莫名地烦躁,他指节快失去耐性地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忽地问:“我听闻小公子府上有个叫萧厉的府卫。”
周随面色微不可觉地一变,但他脸色本就苍白得厉害,那点细微的变化未曾叫满屋的人察觉出什么,只道:“是有这么个人。”
裴颂抬眸:“他在何处?”
周随苍凉笑道:“昨日和满院忠仆一起死在了邢烈手上,如今怕是已在乱葬岗,葬身狼腹。”
裴颂眉峰不由一皱。
死了?
那杀了邢烈的究竟是谁?
坚实的黄花梨木太师椅扶手,被裴颂生生捏出了裂纹,他往前微倾了身子,眼神阴冷恍若一条吐信的蛇:“那小公子不妨再解释解释,雍州城内,药材和米粮何故突然涨价?”
底下人征不上来这些军资,打听完城内物价,发现比渭河以北翻了好几番。
他在洛都和奉阳时,可以纵着底下人肆意抢掠,因为不管杀多少权贵和皇室,受够了徭役赋税的百姓们,都不会替那些贵族皇室叫屈。
会震怒的也只有士大夫之族和天下仕子。
文人那点笔墨珠玑的骂声,于他只是不痛不痒。
他用从洛都到奉阳的城池,喂饱了手底下的军队,激出了他们的战意,也养出了他们的贪性。
眼下长廉王一死,温氏皇族不复存在,这天下,只剩他和魏岐山角逐,从前那以战养战的法子,便不可行了。
他若是再纵着底下人抢掠城池,先前看着贵族们家破人亡拍手称快的百姓,终也会反应过来,他迟早会抢到他们头上,民心便向着惯会假仁假义的魏岐山那边偏去了。
裴颂虽看不上那群愚民的民心,却也不得不得承认,得他们拥护,必然是比失去他们的拥护划算得多。
只是凡事都得有个循序渐进,水清则无鱼。
他手上这支军队已抢掠惯了,毕竟来从军的,有一腔抱负的只是少数,大多都是不想过苦日子的,但军中的军饷也不是每次都能及时发,拖欠个一年半载都是常事,攻下城池后四处收刮,便成了那群军痞敛财的唯一途径。
他若一下子严法酷刑,苛求底下人对百姓必须秋毫无犯,只会适得其反,指不定还会兴起逃兵之风。
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底下人不做得太过就行。
但在征集物资上,就万不能强征或是明抢了——因为要抢的不是几家几户,而是整个州府。
天下文人的眼睛和笔头,都紧盯着他。
如今他的军队在北方和魏岐山交战,物资只能尽量从南方征集。
最坏的结果无外乎就是掏钱买,可南北之战才刚开始,雍州城内的物价就横溢成了这般,裴颂心底实在是窝火得紧。
那种每一步都被对方算计得死死的感觉,让他只想把做局之人揪出来,碎尸万段!
周随听得裴颂的质问,先是一脸茫然,随即不可置信般笑道:“司徒是觉着,商贾们的定价,也是下官指使?”
长史接话道:“雍州的米粮,还有白及、地榆、蒲黄、大蓟这些军中常用药材,比渭河以北都贵了数倍,实在是蹊跷,主君这才有此一问。”
周随今日说了太多话,嗓子已痛得快发不出声来,此刻只嘶哑大笑出声:“下官何德何能,能搅动整个渭水以南的米粮药价……”
适逢屋外又有亲兵报信,是裴颂派去其他临近郡县征粮食药材的重将回来了。
雍州临近郡县颇多,他自也不会只派了邢烈一路人马去办这差事。
那身材魁梧的武将踏入书房,洪钟一样的嗓门便响起:“司徒,真是见鬼了,末将往南跑了两个府,都没征上军粮或药材来,那些地方喊价喊得比雍州还高!”
裴颂和长史闻言,脸色具是难看了起来。
他们之前猜测是有人在雍州城内囤了大量米粮和药材所致,但能让临近所有州府都跟着涨价,这就邪门了。
裴颂问:“可打探出是何缘由所致?”
那武将摇头道:“不知,但听说再往南边的一些州府,米价和药价也涨得厉害。”
周随自嘲般哑声问裴颂:“司徒可还要问罪于下官?”
裴颂神色阴鹜和周随对视,他知道肯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可做局之人手法太隐蔽了,甚至是怎么搅动渭水以南米粮药价的,他都找不到丝毫头绪。
长史替裴颂圆话道:“主君不过是忧心雍城民生,这才召周小公子一问,既是误会一场,周小公子伤势未愈,便先行回去休息吧。”
周随依然是一副悲喜怨怒都写在脸上,毫无城府的模样,朝着裴颂一揖手道:“如此,下官便告退了。”
他由府卫头子刘远搀扶着转身朝外走去,面上瞧着是一派被怀疑后的自嘲愤郁模样,掌心却全是冷汗。
他自然知晓翁主当初和父亲的谋划。
翁主用何、韩两家藏起来的私银,向徐家买绫罗茶叶,再让徐家在运输路上置换成粮食药材,才成功搅起了粮食药材的物价。
父亲都曾称赞翁主若是经商,也是个奇才。
她用一半的银两,向徐家讨了两倍的货物,又因承诺换成粮食药材的那部分,再多付两成银两,为着那两成的利,徐家也只会在沿途将绫罗茶叶全换成米粮药材。
如此一来,沿途米商药材商,提前看到了商机,纷纷效仿,收购走了百姓和药农手中那部分原本可被征做军资的粮食药材,让原本会在普通百姓都知北边已开战后才上涨的物价,提前到来了,只等裴颂的军队前来当这个冤大头。
普通百姓既保证了温饱,又能在初期从米商和药材商那里赚到一笔本钱,只有裴颂的军队得含恨吃下这个哑巴亏,两全其美。
只是裴颂反应太快了些……
还好,还好,翁主思虑周全,徐家的货船早已南下,南边物价也跟着涨起来了,才没露出马脚。
他快跨出门槛时候,忽见一裴颂的亲卫从外边匆匆赶来,周随出于礼节,退开先让对方进门。
那亲卫似实在有些匆忙,抑或是并未将他这个名存实亡的州牧公子放在眼里,并未多给周随眼神,进门后直朝裴颂而去。
周随不好听杵在那里细听,便重新抬脚跨门槛,隐约听得对方说了句什么“那妇人醒了”——
作者有话说:更晚了,评论区给宝子们发红包,不出意外男女主下章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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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那条紧箍在她腰间的铁臂……
裴颂挥手示意书房内的亲卫们都退下, 周随亦被府卫头子搀扶着走远。
长史这才问:“主君留那妇人一命,意欲何为?”
裴颂道:“是些私事。”
他抬眼望向窗外黑沉的天幕:“我们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恰如其分地断掉了, 先生, 暗处有只手, 在搅动雍州乃至整个渭水以南的风云呐!”
长史想到如今的困局, 沉了脸色道:“若真是温氏女所为,此女运筹帷幄的手段,怕是还胜她父兄一筹,来日必成大患。”
裴颂嗓音幽冷:“加派人手搜寻菡阳踪迹, 周随……也派人盯着。”
长史道:“如今最棘手的还是定州的战局,雍州虽归降于主君,可恒州也归降了魏岐山,燕云十六州固若金汤, 大梁腹地揭竿起义之辈却还多如牛毛, 时局……于主君不利也。”
裴颂嗤笑一声, 眼底尽是疎狂:“这天下,素来是能者居之, 谁手握雄兵,时局和先机,便在谁手中。”
“魏岐山不是想用一个定州挫我锐气么, 那便让他好生瞧瞧,他朔北铁骑,能不能压过我手上这支虎狼之师!”
他长指落在舆图上的孟州,凌寒黑眸中一片肃杀之意:“明日我亲自发兵孟州,劳先生替我坐镇雍州,继续查杀死邢烈的凶手, 孟州一破,军资也就有了。”
孟州和襄州,是渭水以南最硬的两块骨头,端掉了孟州,襄州便也自危,其他还想自行举旗当土皇帝的,便也得掂量掂量了。
势力混乱的大梁腹地,终也会在他数十万雄兵倾轧之下,凝成一块铁板。
烛光昏黄,案上一盏冷掉的茶水中,倒映出的是一张桀骜冷佞的年轻脸孔。
长史浅叹一声:“主君之志,可吞山河,但……掌兵之人,切忌杀伐过重,主君强破孟州,是为给其余还未归顺的大小势力以震慑,城破之后,也需再施以仁德,方可收揽民心。故军资所需,清算些商贾巨富即可,切莫收刮寻常百姓过甚,惹来一身骂名。”
裴颂因被幕后做局之人逼得进退维谷,心中尚有几分隐怒,道:“民心?乱世争雄,又有几个真正是要为民生立命的?不过都是给自己的野心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从雍州献降,我必须为大局忍下周敬安自戕对前梁的尽忠,再到渭水以南米粮药价横溢,军资难征,我便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民心,当真有那么重要么?”
一只飞蛾扑进了灯罩中,在轻纱所制的罩子内乱飞乱撞,却始终寻不到出路。
裴颂望着那只飞蛾,神情冷漠:“这天下万民,早已被历朝历代的帝王们规训成了一群家畜,只要刀口没落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便麻木如初且逆来顺受,可即便刀子落下来了,也是任人宰割。没人会为了争夺一处驯养家畜的地盘,关心原本放养在那里的家畜作何想;家畜么,也不会因念着前一任主人的好,就拒不认后一任主人不是?”
“先生,这样一群谁掌权,便对谁唯命是从的愚民,我为何要因他们束住手脚?”
飞蛾最终也没能飞出灯罩,在晕着昏光的纱罩上撞了不知多少次后,掉落在了灯台底座上。
长史被他这番话惊得半晌无言,许久,才似有些不知所措般道:“主君……何出此等骇俗之言?”
裴颂看向窗外暗沉无边的夜色,昳丽的面容上浮起几丝含恨的讥诮:“因为这天下万民……就是愚钝且无知,贪婪又怯弱啊。古秦能一扫六合,靠的是民心么?是那数十万雄兵!”
长史道:“可秦不过二世而亡……”
裴颂回身看向长史:“不,是因为秦没了下一个能震住朝野疆域的帝王。天下大统而治,或许需施以仁,可争这天下,必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长风吹过旷野,枯草倒伏,寒鸦凄切。
温瑜手捧一抔土,沉默地洒在新垒的坟包上。
护卫长牵来马匹,道:“贵主,追兵咬得紧,我们需继续赶路了。”
温瑜站起身,回望夜幕中起伏的山峦,夜风吹动她身上宽大的斗篷,她缓缓道:“追兵越来越多,不管是官府还是山中匪类,都在围堵我们,应是我的行踪暴露了,再往南,不知还要死多少人……”
离开通城时,她们还有二十余人,眼下却只剩不到十人了。
护卫长道:“我们便是还只剩下一人,也会竭尽全力护送翁主平安抵达坪洲。”
温瑜垂眸,纤指拂过砍下的新木做的墓碑,嗓音柔和却坚定:“我不会让每一位义士白死,大争之世,弱肉强食,人人都欲做那刀俎,谁又甘为鱼肉?”
这一路走来,她亲眼见到了无数百姓因战火颠沛流离,大梁王朝已崩倾,大小官府或匪类都在称王称帝,从百姓头皮上刮走了一层又一层的民脂民膏。
都要做那万人之上的土皇帝,谁又管黎明苍生的死活?
温瑜对苍生心中有愧。
——是她们温氏,受了万民供养,却没能护住自己的子民。
护卫长道:“大人以死明志,便是盼着贵主重整河山。”
温瑜闭上了眼,再次掀眸时,眼底已重归于平静,却又有一簇火焰在那静默之后燎原燃烧,她翻身上马,看向掩于沉沉暮色中的前路:“走吧。”
不管裴颂真实身份是什么,都不是他祸乱天下的理由,她必会让此贼伏诛!
骏马撒蹄而奔,温瑜腰间的木鲤吊坠荡起一个飞跃的弧度-
雍州城外一处密林里,雾凇凝了白茫茫一片。
萧厉将长刀插在覆着积雪的地上,拎着一用黑布紧紧包裹的物件跪在了同样覆着薄雪的坟包前。
“娘,孩儿给您报仇了。”
他将邢烈的那颗人头摆在萧蕙娘的衣冠冢前,对着坟包磕了三个响头后,取下腰间的铜壶,拧开壶塞,将里面的桐油尽数淋在了黑布包裹的人头上,取出火折子点燃。
橘红中带着幽蓝的火光很快吞噬了黑布包裹着的东西。
冷月凄清,照出他的影子也倍显萧索。
萧厉借着那火光烧了些纸钱,道:“孩儿得离开雍城一段时日,宋钦大哥和郑虎带着从前赌坊的弟兄开了个镖局,几个干娘有他们照看着,您放心。”
纸钱烧完,他似不知说什么了,任细雪落满肩头,沉默地看着那火光燃烬,山林间呼啸而过的风,呜呜似悲啼-
周府。
裴颂携着一身雪夜寒气踏入厢房时,屋内侍奉的下人都朝着他墩身行礼。
这些都是裴颂自己带在身边伺候的人,并非周府的下人。
他沉声问:“那妇人如何了?”
婢子答:“人虽醒了,但意识还不甚清醒,口中一直念着‘唤儿’什么的,似个人名。”
裴颂扬手示意婢子退下。
屋内四角都点着灯烛,一室通明,裴颂站在床边看着那重伤羸弱的妇人,居高临下问:“你认得我?”
萧蕙娘眼神不甚清明,只下意识地念着:“獾儿……为娘的獾儿……”
裴颂眼神骤然冰冷,拔刀直指萧蕙娘脖颈,冷喝:“谁派你来的?”
萧蕙娘似并未察觉到颈侧只差毫厘地挨着一柄寒凉刀锋,口中依旧只孱弱唤着:“獾儿……”
裴颂冷眼盯着她许久,终是收回了刀,大步走出房门。
那一年,母亲在流放途中病死,弥留之际,也是意识不清一声连着一声地叫“涣儿”。
这妇人……究竟是谁?
是知他底细之人,还是说……只是巧合?
裴颂行至院中,候在屋外的下人再次朝着他墩身行礼。
他回望了厢房一眼,冷冷道:“给军医传话,在我打完孟州回来前,必须保证这妇人还活着。”-
三日后,临着官道的一处茶舍。
一行十余人的商队涌入茶舍,喊道:“小二,上两壶好茶,再来十斤羊肉!”
“好勒!诸位爷稍等!”茶舍小二爽快应声,脚不沾地忙活。
一行人自行找了空桌坐下,骂咧道:“孟州称帝的那个河中节度使,先前吹嘘得多能耐似的,叫裴颂三万大军压境,强攻不到一日便城破了,得亏咱们跑得快,不然这会儿可能也跟着城内商贾一起没命了!这年头,走南闯北的,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挣几个辛苦钱,不容易啊!”
坐在他们斜对面的一青年,头戴斗笠,饮着一盏清茶,静静听着。
商队中的人往嘴里扔着炒盐黄豆,继续道:“要我说啊,这天下,八成还是得归于裴颂之手,孟州这颗硬茬儿一拔,剩下襄州已不成气数,兵法上管这叫什么,叫先安其内,再攘其外!”
旁边的人道:“那不一定,南边不是说已有前梁菡阳翁主的消息了么?那些个山大王,都想着咬到这嘴天鹅肉,借着前梁的势力,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举事呢!”
先前说话的人摇头:“那些匪类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谈何同裴颂几十万大军争雄?倒是那位菡阳翁主,各处州府城门都张贴了她的画像,那可真是长得跟仙女儿一样,不知最后会便宜哪方豪雄。”
同伴笑道:“长廉王世子妃一妇人都还被裴颂收进了揽星台呢,那位菡阳翁主,最后八成是要去同她嫂嫂作伴了!”
一桌人便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小二,结账。”
冷沉的嗓音自他们斜对面那桌响起。
商队中有人扭头望去,只瞧见青年从他们桌旁走过时半截线条利落的下颚,和踏入雨幕中的一道挺拔背影,对方持刀的手臂在箭袖下微微隆起一个弧度,跨马独行而去,恍若一头孤狼-
连日奔逃,温瑜感染了风寒。
她的画像,已被拓印到山中匪类都人手拿了一份,扬言要拿她当压寨皇后的数不胜数。
前有凶贼,后有追兵,为了躲过沿途盘查,她不得已,又用了猫毛让自己浑身起疹,只是这次的过敏加上风寒,当真成了病来如山倒。
前两日她还能骑马,到了第三日,她连翻上马背的力气都没有了,大抵是这一路殚精竭虑,亏空了身子,这场风寒来势汹汹,她高热不断,身上酸痛乏力,骨隙里似有针在扎。
路上为了引走追兵,她们原本不到十人的队伍,又分成了三路。
而今守在温瑜身边的,只剩护卫长岑安和一名女卫铜雀。
他们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刀剑伤,只是各大州府似已得到消息,知道他们受了伤,为了追寻他们踪迹,不仅全城搜捕身上有伤之人,还开始严查各大药铺,但凡去买伤药的,都会被盯梢尾随。
护卫长他们身上的伤势便也一直拖着。
这日见温瑜一直高热不退,护卫长岑安道:“我乔装一番,去药铺替贵主抓副治风寒的药!”
温瑜摇头,高烧让她原本丰润的唇都已干裂,她眼神里透着疲惫,却柔韧如初,道:“你身上有伤,去了医馆,只需打个照面,便能让郎中瞧出端倪来的。”
护卫长思索一番,又道:“那我去瓦子里看看,若是能碰上土郎中或是乡下来卖药的药农,便可以弄到些药材了。”
扶着温瑜的女卫铜雀看向她,说:“贵主,我也觉着此法可行。”
高烧还引发了温瑜的头疾,让她头也疼得厉害,思考变得缓慢。
她知道不仅是自己的风寒需要用药,岑安和铜雀身上的伤,也必要敷药,否则伤口恶化,只会更难办。
她终是点了头,嘱咐道:“一切当心,路上警醒些,若是发现瓦子里也有人盯梢,就别冒险买药了,回来从长计议。”
岑安朝着她一抱拳:“小人都记下了。”
他出去后,铜雀重新掩上了破庙的门,她从黑铁小釜中倒出些烧开的水,放凉些许后,后扶着温瑜起身,喂她喝了些,问:“贵主,可有好些。”
温瑜润了润涩疼的喉咙,轻轻点了下头。
她脸上起了疹,却还是压不下面色的苍白。
破庙神龛里,一尊掉了金漆的大佛似笑似悯地看着人间。
温瑜看着那尊大佛,强撑着起身,上前跪在了积灰的蒲团上,双手合十朝着大佛虔诚一拜。
铜雀问:“贵主信神佛么?”
温瑜叩拜完,答:“本是不信的,但我在这世上,已无至亲,只剩嫂嫂和阿茵,便是虚无缥缈,我也愿替她们祈一份福泽。”
铜雀望着跪在蒲团上,沐着从破窗外倾进的天光,仿若披一身神泽的女子,只觉心口莫名一震,一时失语。
破庙外却在此时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温瑜掀眸朝外看去,铜雀也已警惕躲至破了洞的窗边,借着洞隙往外看,但见几名乞丐引着官兵往这边来,嘴上还道:“就是前边那破庙了!”
铜雀变了脸色,打翻小釜,用里边的水浇灭了火光,又扶起温瑜道:“不好!想来是盘踞在这附近的乞丐听到了些风声,为着赏金带官兵找过来了!我先带贵主离开!”
铜雀带着温瑜从破庙后殿逃了出去。
几个乞丐引着官兵进庙,官兵们私下搜寻没找到人,官兵头子伸手捻了一指柴堆旁的热灰,道:“火是刚灭的,人应该还没走远。”
底下搜寻的官兵也前来禀报:“头儿!在破庙后边发现了脚印!”
官兵头子喝道:“快追!”
温瑜在伤寒中的病体经不起长时间奔逃,铜雀身上有伤,也背她不得。
眼见快被官兵追上,她扶着墙推了铜雀一把道:“你逃出去,我现已面目全非,她们便是拿着画像也认不出我的!”
铜雀咬牙一把将温瑜拽到了自己背上,不顾身上伤口被压迫到的痛背起她往前奔去,呼吸着凛冽寒风道:“您同我们在一起,落到官兵手上,便是他们没能认出您,也会严刑逼供拷问我等下落,我岂能让您涉陷!”
话音方落,铜雀便一声痛吟,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跌去。
她尽量护住了温瑜,却还是让温瑜在摔下时肘关重重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温瑜苍白着脸,顾不得疼,去扶铜雀:“你受伤了……”
铜雀小腿中了一箭,箭杆正往下泅着血,箭头上应是抹了麻沸散,她现在半条腿都已丧失了知觉,撑着刀红着眼道:“贵主别管我,您快走!”
温瑜摇头,她眼眶也有些红,替铜雀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说:“你们舍命送我至此,已足够了。”
她拔出铜雀腰间的匕首。
铜雀似知她要做什么,眼中含恨泣泪道:“贵主,不可!”
温瑜按住了她的肩膀,说:“铜雀,我们图来日,不要枉送了性命。”
她以匕首抵着自己咽喉,强撑着站起来,看向不远处掣缰勒马的官兵道:“我温氏菡阳,愿跟你们走,但你们若再伤我的人一毫,我保证,你们带回去的只是一具尸体。”
寒风吹动她衣发,那双素来温和沉静的眸子里,也迸出了寒刃一样的冷光。
纵使形容狼狈,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高贵和雍容,却仍生生压得官兵头子不敢直视她。
官兵头子自然知晓活捉她的功劳,远比带个死人回去的功劳大,当即朝着底下兵卒们做了个手势,兵卒们收起弓箭。
他笑道:“早知如此,翁主又何必做困兽之争?我家大人不过是听闻翁主途经此地,想邀翁主前去府上做客罢了。”
话落,身后却传来了奔雷一样的马蹄声。
官兵头子回首,便见金乌坠沉的长街尽头,两骑快马飞驰而来,跑在前边的那人,斗笠遮住了半张脸,手上一柄五尺来长的苗刀出鞘,寒芒摄人。
这样人借马势的斩杀,底下兵卒们可不敢直冲上去阻拦,眼见战马逼近,无不闪避一边,挽弓搭箭的,弦还没拉开,苗刀已裹着杀意斩下。
官兵头子大喝一声,一夹马腹催马上前,提剑欲同来人拼杀。
然,只一个照面的功夫,他便颈侧迸血,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一头栽下了马背去。
驾马之人毫无缓势,在途经温瑜身侧时,长臂一捞,将人拦腰掳上马背,扬长而去。
温瑜挂在腰上的木鲤吊坠,撞在对方刀鞘上,发出一声轻响。
跟在他身后的那一骑,如法炮制,捞起受伤的铜雀紧随对方而去。
温瑜摔在马背上,身体被压进一个熟悉的臂弯,迎面疾掠而来的寒风让她本就涩哑的嗓子愈发说不出话,那条紧箍在她腰间的铁臂亦不曾松开。
温瑜微微一怔,浅浅呼吸着鼻息间挥散不去的皂角香,忽也不知如何开口了——
作者有话说:每次总想写肥一点再更,就总是开饭晚了,给宝子们发红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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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忍着些。”
几人不敢在城内多留, 趁着城内官兵还未封锁城门,驾马疾奔出城,跑了几十里地后, 才在一处背风长亭处停下。
纵使有披风裹着, 温瑜还是被寒风激得一阵咳嗽。
岑安翻下马背问:“贵主可还好?”
身后的人似想抬手帮她拍拍后背, 这才发现自己一条手臂还紧箍在她腰间, 意识到逾越,有些僵硬地收回了手,翻下马背,从马鞍一侧取下一牛皮水囊递给她, 说:“里面有热水,喝点兴许会好受些。”
铜雀一见这救了他们的陌生男子给温瑜递水壶,下意识想找他们逃亡路上专给温瑜一人用的那只水壶,可一摸腰侧摸了个空, 才想到许是先前逃跑得太匆忙, 落在破庙里了。
她动了动唇角, 正欲替温瑜婉拒,却见温瑜接过水壶哑声道谢, 又对岑安道:“我还好,铜雀腿上中了一箭,她的伤才需尽快处理。”
铜雀忙摇头说:“我无事, 他们应是往箭头上抹了麻沸散,我现在只身体麻痹得厉害,不能动弹,倒不觉着疼。”
心下却琢磨着,翁主莫不是念着对方的搭救之恩,此时又是非常时期, 才不好拒绝。
她们这些江湖出身的儿女,不拘小节是常事,但她知翁主身份尊贵,万不敢让翁主同她们一样。
见温瑜没有拔开壶塞喝水的意思,愈发觉着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便问道:“这位壮士是……”
岑安正在清点他从瓦市带出来的药物,闻声正要开口介绍,却听温瑜道:“是自己人,先前也曾有恩于我。”
萧厉朝着铜雀一抱拳,声线冷冽:“鄙人萧厉,曾得周大人赏识,在府上当过一阵差。”
他抬出周敬安来,铜雀的疑虑一下子便少了许多,在马背上朝着萧厉抱拳回礼道:“我唤铜雀。”
岑安找齐了药材,接过话头说:“萧兄弟入府当府卫时,我等已随贵主南下,你不认得他罢。但我若说杀霍坤时,凭一己之力拖住霍坤一营兵马的人,你便该有印象了。”
铜雀面露惊愕,再次朝着萧厉一抱拳说:“原是那位义士,我听前去相援的弟兄回来提起过,他们都称赞萧义士神勇了得。”
萧厉只说:“过奖。”
铜雀腿上的箭伤需尽快处理,岑安扶她下马,去长亭那边处理伤口。
她回头对温瑜道:“贵主,这里风大,长亭那边背风,您过去坐会儿?”
温瑜点了头,只是她在病中,唇色都是苍白的,没什么力气抓着马鞍自己跳下去。
铜雀正想强撑着麻痹的身体过去扶她,却见那冷峻青年单膝点地,用再平静不过的口吻道:“踩着我的肩下去。”
温瑜迟疑了下,终是抓着马鞍翻过长腿,在他宽厚的肩臂借力一踩落地。
她站稳后望向即便半蹲着,依旧有着极强压迫感的人,沙哑道:“谢谢。”
萧厉起身,却说:“分内之事。”
温瑜听着这话,微微蹙眉看了他一眼,却并未说什么。
铜雀从那句话里觉出萧厉应也是知晓温瑜身份的,安心了许多,由岑安扶着进长亭时便问:“岑大哥怎和萧义士碰上的?”
岑安感慨道:“我在瓦市买完药,便听说有官兵往破庙那边去了,赶回去的途中,碰上了一样得到风声往破庙那边去的萧兄弟,这才抢了官兵两匹马来救人。”
他有些惭愧地道:“今日多亏了萧兄弟,否则仅我一人之力,怕是难以护贵主周全。”
随即又有些困惑:“不过萧兄弟,怎也恰好在此地?”
温瑜坐在长亭内,也朝萧厉投去一瞥。
萧厉扶她进长亭后,便抱刀站到了亭外,望着远处的官道沉默得像是一棵苍松,直至此时被问话,方才开口:“雍州,生了些变故。”
岑安面色也跟着沉重了些,说:“大人殉节之事,我们已听说了……”
萧厉沉默一息,说:“夫人也去了,是在大人灵前触棺而死。”
长亭内几人面色具是一变,温瑜凝眉问:“怎么回事?”
萧厉语调苍白平静地将当日之事简要说了一遍,又道:“我在路上听说了你们遇袭的事,就一路跟着官兵的动向找了过来。”
温瑜闻周夫人是不甘受辱撞棺而死,眼神骤冷。
铜雀则气得一双眼发红,用力捶打着身下亭椅,大骂:“一群畜生!”
岑安心下也愤懑,但正是给铜雀腿上拔箭的关键时刻,只得道:“姑奶奶,你悠着些,若伤到经脉,你这条腿往后就废了。”
铜雀含恨坐在了原地。
温瑜看向亭外沉默如初的萧厉,问:“大娘呢?”
萧厉缓了一会儿,才望着山弯处的官道答:“护着周夫人,一起死在了邢烈刀下。”
温瑜只觉心口又沉了沉,也明白了萧厉为何会变得这般寡言。
当初的雍州一别,萧蕙娘怕离情伤怀,都没敢亲自去送她,怎料这就天人永隔了。
她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知道一切宽慰的言语都没用,唯有报仇,才能真正泄心头大恨。
温瑜望着长亭外那道萧索挺拔的背影,缓缓道:“我会替周夫人和大娘报此血仇的。”
萧厉没说他已杀了邢烈的事,回过头同她视线对上,幽狼一样的眸子半垂,只说:“我送你去南陈。”
地面细碎的石子轻微震颤,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
岑安绑好铜雀腿上的伤口后,俯地细听一番后,脸色难看道:“少说也有四五十骑,应是追兵!快走!”
几人匆匆奔离长亭,岑安得照料腿上有伤、身上麻痹未退的铜雀,温瑜便还是同萧厉共乘一骑。
他们的马匹刚冲向前方官道,远处的山弯处便已有骑兵追来,瞧见他们喝道:“人就在前面,快追!”
萧厉和岑安都狠甩马鞭,可他们毕竟是一骑驮两人,马匹耐力渐渐不足,身后的追兵同他们的距离在不断缩短。
萧厉回头瞥了一眼,见不少骑兵手上都还端着弓箭,眸色一沉,朝岑安喊:“他们有弓,不能落入弓箭射程内!”
说罢又朝身后的温瑜伸出一只手,说:“手给我。”
他们先前上马匆忙,他翻上马背后,一把将温瑜拉至了身后。
此刻温瑜吹着冷风,身上的高热又上来了,头痛欲裂,萧厉的声音叫疾掠的寒风撕扯着传入她耳膜时,她勉强辨出他话中的意思,将手搭上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便已被横腰拽到了马前,腹部抵着马鞍的前鞍桥。
似察觉她的不适,萧厉有力的手臂穿过她一侧腋下,另一只手再拽着她肩膀一提,温瑜便如出城前一般,稳稳坐在了他身前。
她太虚弱了,纵使努力挺直后背,马匹疾驰颠簸时,却还是时不时地撞上身后之人的胸膛。
“得罪了,官兵手上有弓,到了他们射程内,你在后面就是个活靶子。”
他出声解释,但因为距离太近,温瑜觉得这声音仿佛是从他胸腔里发出的一般,直往她耳膜里震。
知道对方是为自己好,她沙哑着嗓子道谢。
他们刚拐过一个急弯,前方隐隐可见是个岔道口,官兵还在山弯之后没追上来。
岑安把铜雀也换到了马前,他瞧着前方的岔路口道:“我们的马驮着两个人,迟早会被追上的,我和铜雀已受了伤,跟在贵主身边也只是拖累,分开走还能引走一部分官兵,萧兄弟,贵主的安危便交与你了!”
又看向温瑜:“贵主,我们若还有命活着,便赶去坪洲再为您尽忠。”
言罢将替温瑜抓的风寒药包扔了过来,便狠夹马腹,朝着右边道奔去。
温瑜心口发涩,随着她南下的护卫,这一路上已不知死了多少,她攀着萧厉的手臂,微红着眼唤道:“岑护卫!铜雀!”
铜雀在马背上哽声朝她喊:“贵主保重!”
萧厉接下药包后,一言不发放进了马鞍一侧的包袱里,微微收拢一臂让温瑜不至于掉下去,抿紧唇线挥鞭驶向了左道。
身后的追兵见他们都护着一女子分头跑了,并未迟疑多久,便分做了两批人马继续追。
萧厉带着温瑜跑了几里地仍没甩掉他们,在又一次拐过一处山弯时,他大力一勒缰绳停下,抱温瑜下马后,取下马背上的包袱,拔了温瑜发上一根簪子,狠刺进马臀,马匹受惊嘶鸣一声,再次迈开前蹄往官道上跑去。
他抓起温瑜手腕往一侧密林里去,说:“走!”
温瑜知道他如此行事是为甩掉追兵,拎起裙摆竭力跟上他的步伐,只是病中实在乏力得紧,进了密林又全是无人走过的野林,陡坡不断,脚下的腐土松软,她需极为小心地踩上去才不会摔倒,时不时还有枝杈划脸勾发,走的实在是艰难。
饶是如此小心,她脚踝却还是不知刮蹭到什么,锐痛让她闷哼出声。
萧厉回身朝她看来,温瑜痛得脸都白了几分,却还是说:“没事,可能被树枝刮了一下,我们继续赶路。”
萧厉看了一眼边上斜生的断木和她裙摆上被刮出的口子,说了句“别动”,将她打横抱起,放至一处稍平坦些的地势后,才脱下自己的外袍垫在了一块覆着青苔的大石上,让她坐下。
温瑜见他半蹲下握住了自己一只脚踝,孱弱半垂的眼皮颤了颤,垂在身侧的指尖也微拢,微用了些力道挣那只脚,却没能挣脱。
她只得再次沙哑出声:“真的不碍事。”
民间没那么多男女大防,毕竟穷苦人家,可能一家子都凑不出一身整齐的布料来,三季赤足而过的也有不少。
但在世家贵族中,露足于外男仍是违礼之举,更何论被对方触碰。
这一点剐蹭到的疼,温瑜还能忍。
萧厉没作声,卷起她裤腿,便见她绫袜都已晕着一团血迹。
他微皱了眉,说:“那截断木上裹着腐泥,伤口不清理可能会恶化。”
温瑜眸子里透着病中的疲态,攥紧指尖,终是没再说什么。
她沉默地看着对方帮她退下绫袜,布料摩挲到被蹭掉了皮的伤口时,带起的刺痛让她呼吸微急促了几分,对方都似察觉了,未曾抬眸,动作却放缓了许多,说:“忍着些。”
退下绫袜后,整只脚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那只宽大温热的手掌握着她一截脚踝的触感便更加明晰。
温瑜垂着眼,按在身侧的两手,有些无措地抓紧了萧厉垫在她身下的外袍。
萧厉另一只手拿起水壶,咬掉壶塞,用温水细致地给她冲洗伤口,他神情很专注,长睫半垂时似黑鸦收拢了翅膀,从这个角度看,更显鼻梁高挺,眉眼清隽。
温瑜盯着他的侧脸微微出神,直到对方再将她那只脚直接放到了自己膝上,就着袍子擦干了她脚背淌下的水珠时,她方回过神来,苍白的脸上隐隐浮起绯色,好在本就因热症看不出来,抽回脚说:“不可。”
萧厉看她一眼,抓着她脚踝将她脚重新扯了过去,稳稳搭在他膝头,说:“放心,我这衣裳洗得勤快,不脏。”
温瑜干裂的唇微抿,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萧厉撕下自己里衣,给她缠绕伤口,浑不在意般道:“那不就行了。”
给她打好结后,才又说了一句:“我娘对你的恩情,你早还清了。周大人曾收我进府当护卫,你便也当我是周大人派来护你南下的护卫就是了。”
温瑜看着他给自己穿上鞋袜,脑子因高热和头疾已是混沌一片,听他这么说,心底却还是有个声音下意识道:不一样的。
恩情不是还了就不复存在的。
他已不是周府护卫,亦未曾得过周敬安嘱托,知自己南行有难,千里迢迢找来,也是不能混为一谈的。
但更深的东西,却不能细想了,她沉默了很久,只答了一句:“好。”
萧厉抬头,看到了她挂在腰间的木鲤吊坠,浅淡笑了笑,说:“你一直带着的啊?”
温瑜平静道:“嗯,你不是说鱼跃龙门么,我便当戴着祈福了。”
萧厉说:“你们这样的贵人,应该戴玉的才好看。”
温瑜看着他,病中的容貌也似水中一泓清月,说:“以后换玉的。”
萧厉点了一下头,看了一眼天色说:“官兵发现伤马后,大概会沿路搜回来,走大路不安全,只能横翻这座山岭避开他们,我背你,不在天黑前走出这座山脉找户人家,也得寻个能栖身的山洞才行。”
他屈膝半蹲在了温瑜跟前。
温瑜看着对方那宽阔的背脊,寒风掠过山林,她嗓子里又窜起一阵咳意,她知道自己拖着病体强撑也走不了多远,沉默了片刻,终是抬臂环过他肩膀,趴了上去。
萧厉只用小臂拖着她膝弯,无半点僭越之处,背着她走得极稳。
温瑜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他背上,隔着两层不甚厚实的衣料,也能明显感觉到底下偾张的肌理微微起伏的幅度。
但她已无暇想别的,头很疼,眼皮坠沉,身上也很冷,骨子隙里似有针在扎。
她疲惫地把头靠在了那片宽阔又让人安心的背脊上,恍惚间觉着自己不是被人背着在走,而像是被一头猛兽驮着在密林里穿梭。
走了不知多久,她感觉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块红炭,血液都被烧得滋滋作响,眼窝里泛着疼,口中也干涩得厉害。
隐约听见有人在叫她:“菡阳,别睡。”
会叫她菡阳的,很多,又似乎很少,温瑜一时想不起来谁会用这样的语调唤自己的封号。
意识在思索间朦朦胧胧清明了些,掀开发沉的眼皮瞧见一道宽厚的背脊和对方坠着汗珠的清隽侧脸时,她心下还有些好笑。
这人怎么突然就叫起自己的封号了呢?
她干涩得厉害的喉间疲惫溢出低喃:“我没睡。”
话虽这般说着,眼皮却控制不住地又缓缓耷了下去。
萧厉能感觉到背上的人浑身滚烫,搭在他肩头的手也已无甚力道,心脏的地方似被一只大掌攥得有些闷疼,他脚下一刻也不敢停,看着前方,继续同温瑜说话:“我有听你的,好好识字。”
身后的人缓了好一会儿,才虚弱出声:“识字了好啊,你都认得哪些字了?”
风吹得林间的树叶哗哗作响,萧厉说:“舆图上从雍州到坪州,每一条道所经郡县的名字,我都认得了。”
背上的人趴在他肩头意识含糊问:“背的千字文么?”
一滴汗从萧厉下颌淌下,他道:“我照着舆图一个字一个字认的。”
背上的人低喃:“好笨的认字法子,你对着舆图认字做什么……”
风声愈渐喧嚣,萧厉跟着说了声:“是啊,好笨。”
他疾奔出去好远,背后的人都再无声息,似又昏沉了过去,他又一次唤她:“菡阳。”
身后只传来尤为虚弱的一声:“嗯?”
萧厉回头似想看看她如何了,侧首却只感觉到脸颊蹭过她微凉的鬓发。
风声停了。
他感受着那片潮云一样压在自己背脊上的重量,说:“你往后有玉鱼坠了,也留着这块木的,行么?”——
作者有话说:男主断骨头还在后面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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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阿鱼要快些好起来。”……
温瑜已烧得迷糊了, 听见有人唤她,同她说话,只阖着眼含糊应声。
萧厉听着那一声微弱的“嗯”, 明知身后的人或许已是意识不清了发出的, 嘴角却还是轻轻扯了扯。
他背着她继续往似乎永无尽头的山林外走, 眨眼逼落坠在眼皮上的汗珠, 低声道:“那我们就这样说好了。”-
天黑时,萧厉终于找到一户农家,敲了许久的门,里边才传来农家汉子警惕的问话声:“谁呀?”
萧厉道:“大哥, 我们是从北方逃难过来的,路上遭了劫匪,侥幸捡回一条命,我……妹妹还起了热症, 急需找个地方歇脚, 大哥可否行个方便?”
他不敢说自己同温瑜是主仆, 万一后面有官兵巡查到这里,一问便能对上。
汉子听他说话颇有礼数, 还带着个妹妹,从门缝里窥了一眼,见他背上的确背着一个人, 这才放下了戒备,取下院门的门栓道:“快些进来吧,这世道不太平,山上匪类也多,我们夜里听着敲门声,都不敢轻易开门。”
萧厉背着温瑜进院, 道:“多谢大哥。”
趴在他背上的温瑜一直昏沉着,披帛裹住了头和半张脸,汉子瞧不清她样貌,只同萧厉说了声不妨事,又唤自家娘子帮忙铺张床。
黄土垒的房子年头有些久了,屋里陈设都旧得厉害,萧厉把温瑜放到农妇用半旧床褥铺好床上后,伸手探了探她额头,滚烫惊人。
桌边的油灯晕出一片昏光,温瑜浓黑的长睫安静地垂在眼下,遮住了那双看人时总是温和又清透的眸子,睫尾微微上翘,在灯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
大抵是病中难受,纤长的黛眉微拧着,面皮也已被高热闷出了薄红。
萧厉盯着她病中的模样看了两息,收回手拉过被子替她盖好,又从边上的包袱里取出两块碎银和风寒药包,对农妇道:“劳嫂子替我煎副药。”
农妇和汉子看着银子,面上都是一喜,可注意到温瑜垂在床弦上的手上有疹子,不免又迟疑起来,后怕道:“我瞧着这位姑娘身上起疹了,别不是染上时疫了吧?”
萧厉知他们的顾虑,说:“是风疹,我妹妹从小体弱,这一路上遭了些罪。”
农妇打量着萧厉,见他手脸都没疹子,这才放下心来,接过药包和银子,掩不住笑容地道:“那小兄弟等等,我这就去煎。”
萧厉点头答谢,又道:“劳嫂子再替我打盆水来。”
农妇都一一应下,不多时,便端着一盆温水进来了。
萧厉绞了帕子给温瑜擦脸,农妇瞧了一眼温瑜烧得绯红的面颊,说:“你家妹子这瘟症瞧着起得厉害,仅擦脸可不够,我再找两条帕子,你给她颈窝和腋下也擦擦。”
萧厉拿帕子的手一顿,说:“颈下我能给她擦,腋下就只能再劳烦嫂子了。”
农妇一口应下,“多大点事,你先给她颈窝擦着,我去给她找身换洗的衣裳,她夜里怕是还得发汗。”
农妇出门去后,萧厉小心地托起温瑜后颈,将围在她颈上的披帛取了下来。
温瑜身上已出了不少汗,丝丝缕缕的乌发粘在她浸着汗的雪颈上,萧厉迟疑着用手帮她拨开,尽管竭力心无旁骛,可指腹真正触碰到了那片白皙柔软的肌肤,他还是在那刹那间生出了几分不知所措。
指尖似被温瑜身上滚烫的温度灼伤,微微地发麻,一直蔓延到心口,心跳声便也喧嚣。
萧厉垂下眼,尽量不让自己视线落在那截雪颈上,捋开乱发后,用帕子擦拭时,指节也尽可能地避免了再触碰到对方肌肤。
农妇抱着衣物过来时,瞧见他这擦拭法,直接挤开他,一边给温瑜松开领口一边数落:“哪有你这样照顾人的,你妹子穿着一身冬衣,领口也束得紧紧的,身上还盖着厚被,这能舒坦吗?她身上烧得跟块炭一样,是需要散散热的。”
萧厉在农妇脱下温瑜身上的袄衣,扯散她里衣领口,露出颈下一小片脂玉一样润白的肌肤时,就已仓促别开了眼。
偏生农妇数落完,给温瑜喂了些水后,将杯子递给萧厉拿着,重挤了帕子给温瑜擦颈窝时,还唤他:“你看着,得这样擦才能见效。”
萧厉抬眸,便见农妇手上的帕子几乎已滑进温瑜松散的领口里去,那被灯烛浸得一片暖白的锁骨上,沾着一根乌黑细发,发梢沿着那片残留着湿意的肌肤,蜿蜒伸向了衣领更深处。
他耳朵尖都窜起了红,视线完全不往哪儿放。
农妇回头瞧见他这模样,只当是他们兄妹都这般大,多少需要避讳的,道:“都是自家兄妹,虽说女儿家大了,当兄长的是该避嫌,但她这会儿病成了这样,保不齐就熬不过来了,你可先别顾忌着男女大防了……”
萧厉听农妇说温瑜可能会熬不过来,握着竹筒杯的手几乎是瞬间就攥紧了,笃定一般道:“不会的。”
农妇听出他音色不太对劲,怕他误会,忙说:“我可不是诅咒你妹子啊,是让你照料她时上心些,从前村里入冬,年年都要病死好几个人呢!”
萧厉望着温瑜烧得绯红的脸,说:“我知道。”
农妇温瑜擦完腋下,重拧了帕子递给萧厉,说:“水凉了,我去换一盆水来,小兄弟你拿着这帕子,你妹子要是又烧起来了,你就给她擦擦。”
萧厉点头应好。
农妇离开后,他拉过一条长凳坐在了床前,看着高烧昏迷不醒的人,用帕子给她擦过额角时,低声道:“你不是还要报仇么?风寒而已,要撑过来。”
他看着温瑜在睡梦中也轻拧着的眉心,抬手似想帮她抚平,手快触到她眉心时,却又收了回去,只用帕子轻轻沾过,又将农妇给她擦完腋下后大敞的领口拢紧了些,才细致地给她擦颈窝。
农妇再过来时,手上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跟在她后边的汉子手上端着水盆。
农妇说:“等喂这姑娘喝了药,给她再擦一遍身子换身干爽的衣裳,就让她好好睡,发发汗。”
萧厉应好,接过药碗用汤匙给温瑜喂完药,便退了出去,让农妇重新给她擦身换衣裳。
他守在门外,见汉子从厨房里端出了个炭盆走过来,放到檐下道:“夜里冷得紧,一会儿把这炭盆子放屋里去,还能温壶热水,你妹子夜里要是醒了,也有口热水喝。”
萧厉道:“谢谢大哥。”
汉子摆摆手说:“小事,家中只有两间房,小兄弟今晚要不就和我挤一挤,我婆娘跟你妹子睡一间屋,夜里也好照顾那姑娘。”
温瑜风寒严重,萧厉不敢让旁人代为照看,也怕她烧得浑浑噩噩,梦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再生事端,便道:“多谢大哥好意,不过不敢太过劳烦嫂子,我打个地铺守着我妹妹就是了。”
汉子只当他是担心自个儿妹子,点头说:“那行,我再给你找两床被子来,夜里要是有什么事,你叫我们就是。”
萧厉道了谢。
温瑜喝了药,身上的高热果然退了些。
萧厉睡前探了探她额头,发现已没先前那般烫了,她睡得也安稳了许多,才吹了灯,合衣躺到了地铺上。
他听着床上传来的清浅呼吸声,枕着手臂望着漆黑的房顶发了许久的呆,终合眼浅寐了过去。
夜里听见细微的低吟声:“水……”
萧厉起身点了灯,拎起火盆上方尚有余温的水壶,倒了一杯水扶起温瑜,小心地喂给她喝,这才发现她仍昏沉着,只是又烧起来了,脸颊滚烫,身上的衣裳已被汗水濡湿,嘴唇也已干得起了一层皮。
他喂给温瑜喝了半杯水后,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和颈窝,怕她穿着汗湿的衣裳受凉,又去唤农妇过来帮她擦身换件里衣。
一通折腾完已是四更天。
农妇有些担忧地道:“我瞧着你家妹子情形不太乐观,十几里外的马家村有个老郎中,医术在十里八村都有名,明早你妹子要是热症还没退,你带她去郎中那儿看看。”
萧厉点头道谢。
农妇打着哈欠回房后,他坐在床边看着温瑜,却再生不起半点睡意,拧了帕子擦着她坨红的脸颊,帮她散热。
温瑜却似陷在了什么噩梦中,睡得极不安稳,一直呓语着什么,神色极为痛苦。
她侧头时,滚烫的脸颊贴上了萧厉拿着帕子的手背,因为贪恋那抹凉意一时没有再动,一滴从眼角滑落的清泪,便正好砸在了萧厉手上。
眼泪是凉的,萧厉心口却似被烫了一下。
他握着帕子的五指微微收拢,但不敢再移动分毫,就那么任她贴着,另一只手有些僵硬地隔着被子轻拍在她后背,嗓音极低地哼起一曲童谣:“狸狸斑斑,跳过南山……”[1]
那是他幼年生了一场大病,烧得迷糊时,萧蕙娘夜里抱着他哼唱的曲子。
他不知道这曲子叫什么,却记了很多年,也记住了那个看起来不喜欢他的母亲,一整夜不合眼地守着他。
夜深人静,屋外的野林里只能听到一点风吹过林稍的沙沙声。
他低哑的哼唱在油灯昏黄的屋子里,像是隔绝出了另一方世界。
温瑜在这低哄声里,紧锁的眉头总算微微松开了些。
萧厉将她颊边一缕汗湿的发捋到了耳后,说:“阿鱼要快些好起来。”
他不再叫她菡阳,似暂时忘了她是那位金枝玉叶的翁主-
雍州。
裴颂大步下马,将佩剑扔给了一旁的近卫。
长史迎出来,揖手道:“恭喜主君大捷!”
裴颂踏着一地霜雪进了府门,摘下头盔夹在腋下,边走边问:“听说已寻到了菡阳的踪迹?”
长史道:“已按您的吩咐,派了您的一支精锐私兵前去追剿,必不会让那前梁余孽还有命到南陈。”
裴颂神情冷漠:“最好是如此,襄州易守难攻,且先围城耗着,定州已见颓势,我不日便要前往定州亲自坐镇,南边不能再出什么乱子。”
长史道:“孟州已破,襄州被围,渭水以南已是主君囊中之物。且不提那前梁余孽此番必死无疑,南陈便是想借着同前梁联姻的名头,分这天下一杯羹,主君若是也向南陈递出橄榄枝,南陈最终同谁结盟,便有待商榷了。”
裴颂思索几许,却道:“从奉阳被围,那温氏女就直奔南陈而去,像是笃定了南陈必然会发兵。长廉王那只老狐狸,只怕是在南陈埋了什么后招,不可大意。”
他看向长史:“对了,那妇人如何了?”
长史愣了一下,才想起他说的应是那日被邢烈砍伤的那妇人,说:“命是保住了,不过一直嚷着要见她儿子。”——
作者有话说:[1]出自《明诗综》
3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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