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真要退婚?
陈巍和李洵稍作思量, 当即反应过来,退婚是假,借机发作南陈才是真。
诚如南陈算准了他们不会当真放弃和南陈结盟, 反过来看, 南陈也是一样。
这一场博弈, 都是踩着对方底线去夺利。
南陈以为温瑜一介孤女, 柔弱可欺,先把大梁的脸面踩在了脚下,真要到兵戈相向的地步了,才重拿结盟说事, 那温瑜必然也会让他们像当年在长廉王府求娶时一般低声下气,将大梁的脸面重新捧回来。
陈巍迟疑道:“只是南陈既派了资政大夫同行,却还纵着那小将胡来,分明是有意为之, 就怕这最坏的结果, 他们也是有应对之策的。”
温瑜起身, 广袖自臂肘处垂下,从竹帘缝隙间倾进的日光淌在那绣着繁复花纹的锦缎上, 恍若流金,她平静道:“他们有应对之策,也得看我们接不接。”
“南陈的王太后不是个蠢人, 她必然是猜到我在嫁过去前,会提诸多条件,才故意如此安排,让我认清现状,明白今时不同往日。”
陈巍李洵二人都颔首静静听着,今日在城门处面对那南陈小将的诸多冒犯之言, 若不是温瑜这边表了态,陈巍纵使心中有怒,也不敢擅做决断。
南陈对他们的态度,取决于陈王和王太后。
而他们对南陈的回应,则取决于温瑜。
这场较量,归根结底,是两边掌权者的交锋。
博山炉中升起的细白香线,被温瑜垂下的纱袖拂散,她从容继续道:“已有了此番的粗鄙无礼在先,后续南陈若再派来致歉的臣子,只需稍加守礼些,再于我们开出的条件上让步一二,我们大抵便接受了。”
她似笑了笑,眸色浅淡得像是在从云端看这人世:“我们想用在南陈身上的法子,他们已先我们一步用上了呢。”
李洵一时怔然:“那这可如何是好?”
他们想用退婚逼南陈答应更多的条件,南陈那边若识破了,他们此计推行只怕便没那般容易。
李垚哼声道:“南陈知晓我们的目的又如何?只要他们还想坐下来继续谈,怎么站着出这昏招的,就得怎么跪着过来把这罪赔了!”
他看向温瑜:“子瑜今日当机立断,做得甚好。联姻前与南陈的谈判,是于我们最有利的时候,此时若退让一步,将来便也只能步步退让。你图南陈的兵权,殊不知,南陈也盯着你手中的权势。”
温瑜道:“瑜明白。”
她所代表的大梁皇室,只要同陈王完婚后,南陈便也能借用这层名义。唯有残存的旧梁势力,才是她能一直牢牢攥在手中的,这也是她在联姻前,必须和南陈达成协议,让坪州以北相邻数州都归属于她的原因。
既已和南陈陷入了僵持,那对于坪州外百刃关的驻防也必须商议一番。
萧厉和范远押着南陈资政大夫候在外边,李洵提到他们已想出来守关的法子,只是关于军事上的事,还是需他们自己说才能说得清楚,温瑜便传唤二人进去。
二人入内时,适逢陈巍先行退出去处理给南陈那边送信的事宜,朝温瑜拱手道:“那臣先命人将这退婚书快马加鞭送往南陈去。”
萧厉听见“退婚书”三字时,身形便已微僵,他下意识抬首朝温瑜看去,却见温瑜颔首应了声“好”。
那一瞬他浑身的血似都烧了起来,“轰”的一声直冲天灵盖。
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她真的不嫁去南陈了?
陈巍已领命退了出去。
他盯着温瑜看的目光失态得太过明显,在温瑜微颦了眉朝他看来时,范远赶紧不动声色撞了一下他胳膊提醒他。
萧厉收回目光垂首,却仍扼制不住胸腔情绪激荡,垂在身侧的手,手背青筋都慢慢浮起,指尖灼烫。
温瑜视线则若有所思地掠过他,再不露深浅地收回。
除了萧厉出征陶郡回来那次,这些时日里她几乎没再见过他了。
他似乎也刻意避着她,军中大小事务都是由范远禀报,再不济也是由李洵代说。
温瑜不知道他这躲着自己是意味着什么,想了许久,大抵明白过来,他或许是想通了,知道对她的这份感情是不会有结果的,所以选择了疏远做好一个臣子应做的事。
这是好事。
他方才的失态,是因为听说她要退婚么?
温瑜不觉得高兴,或者说,很早之前,她就已学会在诸多琐事里,把自己抽离出来,不带丝毫情绪地,只从掌权者的角度去处理那些棘手的问题。
萧厉曾一度让她觉着为难,一是他几次救过她性命,恩人的身份让他在她这里十分特殊;二是有那段逃亡生死与共的经历,她时常也弄不清自己对他的感情。
但她清楚自己要走的路,所以在一次次回避他的感情后,觉得愧疚。
现在不同了,萧厉已经尝试过放弃喜欢她,只是以为她真会和南陈退婚后,才有这片刻失态。
没有了感情上的负担,温瑜不再觉得亏欠。
她这一生,前十几年过得太过顺遂,后来的坎坷又来得太快,以至于豆蔻年华时,她都不曾想过,自己会喜欢的,将来期望嫁的,是一个怎样的人。
如今温瑜更不会去想了。
她只会往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一直走下去,不期望任何一把搀扶。
她目光平和地看着萧厉和范远:“李大人说,你们想出了守关的法子?”
范远是个实在人,平日里便对萧厉多有照看,当着温瑜的面,更不会抢萧厉的功,当即便抱拳道:“是萧校尉从陶郡回来后,不眠不休数日想出来的,由萧校尉向翁主推演吧!”
温瑜听到从陶郡回来不眠不休几字,似微拢了下眉心,但并未说话。
底下人很快将沙盘搬至了厅房内。
温瑜坐在上方,李垚作为她的师长,亦在左侧有一把太师椅,其余谋臣则分站两侧。
萧厉先前被退婚的消息冲得有些乱了心神,此刻亦收敛了思绪,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回沙盘上,神色和目光都不自觉地变得冷锐:“五万人强攻百刃关,一万人守,末将推演了所有排兵的可能,固守皆是败局。”
这一点范远深有体会,抱臂托着下颚点了头。
底下谋士道:“可若是反攻,没了百刃关的天险,咱们的将士杀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萧厉眸光凝在百刃关外的山坳两侧,周身说不出的肃杀冷沉:“非是出关和南陈硬搏,我们固守关内,以坪州的商道,没有粮草之忧。南陈北上远征,却必要靠粮道运粮,粮草若告罄,没个十天半月续不上粮。”
李垚已听出萧厉话中的意思,皱巴巴的眼皮微抬,喝问:“小子想烧南陈的粮草?”
此话一出,便已有不少谋臣摇头:“此计是异想天开,粮仓历来是军中重兵驻守之地,且素来会用狡兔三窟的伎俩混淆视听,你怎知他们粮草真正囤于何处?便是知道了,又如何突破南陈的重重守军,烧毁军粮?”
温瑜亦凝神瞧着沙盘,等他答复。
萧厉长睫垂覆,于肃杀中溢出了几分沉寂的萧索:“我不知,但百刃关外的横断岭若被烧了,不管南陈将军粮藏于何处,应也都跟着化为灰烬了。”
屋内众臣一时屏气,温瑜赫然抬眸,直直地看向了萧厉。
上一次他是想烧船,这一次是想直接烧山!
温瑜在那瞬息间感到了一股从后背窜起的寒意。
萧厉似察觉到她的目光,抬眼同她对视,温瑜从他眼中看出了点绝望的狠厉和虔诚。
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只想你赢。”
温瑜愕然,只觉自己静如一潭死水的心湖,又似被什么重重撞了一记,此前所有的泰然和平静都有了土崩瓦解之势。
打破这死寂的是李垚突然笑喝的一声“好”。
他似对萧厉的这计策尤为满意,道:“百刃关地势险要,南陈便是强攻,也绝非一两日可攻下。能进关的又只有横断岭中间的那条古道,南陈若是扎营,必会往山上扎,一来可遮掩部分营帐,叫我们不知其兵力部署,规避夜袭;二来,也方便就地伐木取材,造攻城器械。”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看向萧厉:“此计虽可行,但山上必然也有南陈的诸多斥候,你要如何避开他们的耳目烧山?”
萧厉道:“让我们的人换上南陈战死兵卒的衣物。”
李垚便再次朗声笑开,难得夸赞了句:“后生可畏啊!你这用兵的手法……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他定定地看了萧厉两息,似真在萧厉身上找故人的影子,没瞧出相似的地方来,才道:“人老了,看到出众的后生,便总容易想起些当年的人物来。太平盛世里,人人都赞颂儒将,但山河倾覆,麾下有一杀将,未尝不是件好事。”
“你既能想到靠烧山,来让南陈纵使逃得了人马,也带不走粮草,老夫便且再点你一点,还未至夏日,山上枯木茅草不多,要想火势大盛,需先在山上藏好预燃的火油,再观其天象,寻个刮西北风的日子去烧,才能火借风势,百里燎林。”
萧厉抱拳:“多谢大人指点。”
李垚摆摆手示意不妨事。
议事中途休息时,却在里间忽地问温瑜:“你曾说,他是雍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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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晚矣?不晚!”……
温瑜不知李垚为何突有此问, 答了声“是”,回想起萧厉和她对视的那个眼神,她指尖微拢, 放下了敷眼睛的帕子, 看向李垚:“先生怎突然问起了这些?”
李垚用茶盖一下一下地刮着茶沫, 半张皱巴巴的老脸都叫茶雾隐了去, 颇有几分叹惋地道:“那小子用兵的那股狠劲儿,颇有几分肖似当年名震朝野的镇北大将军秦彝。”
温瑜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眉宇间略带了几分困惑。
李垚浅啜一口茶道:“你年岁浅,不识得此人, 他在十几年前被卷入夺嫡一案,阖府流放,终生被幽禁于雍州大牢。朝野上下皆对他讳莫如深,除了管理过刑部案卷的那些老家伙, 如今的旧臣中怕是都鲜少再有知晓他的。”
“但此人在兵法上, 委实有些造诣, 他成名的那几战,全是以少胜多, 用兵凶诡多变,魏岐山都曾在他手上吃过败仗,只是可惜, 一时糊涂,此后半生都蹉跎于牢狱之中。”
李垚说完,却见温瑜指尖用力攥着那方帕子,似陷入了什么沉思中,不由怪异问了句:“子瑜怎了?”
温瑜是猛地想起自己在通城时,刘氏女死前曾同她说, 裴颂和秦家有关。
她到坪州后,也曾交代底下人查朝中所有秦姓官员,但前来投奔的臣子毕竟是少数,坪州衙署又只是地方官署,不曾收录关于朝中所有官员的卷宗,他们能找到到的信息实在是有限,此事便一直都无进展。
眼下李垚突然提到雍州大牢里还关了一位被卷入夺嫡案件的秦姓将军,温瑜再联想当时裴颂攻下奉阳后,不趁热打铁直取势头正盛的孟郡,反而转道去雍城,便只觉奇怪。
若说裴颂是发现她踪迹了才赶去雍城的,可追捕她的人,分明晚了许多天才咬上随她南下的队伍,裴颂在那期间也不曾大肆发作周随。
那就只能说明,裴颂那会儿去雍城,并不是知道了她在那里。
那他当时去雍城的目的,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温瑜浓长的黑睫上扬,逆着光,眸色沉静如水:“先生,秦家可还有后人?”
她这话问得有些突兀,李垚略加思索,摇头道:“应是没有了,秦彝膝下仅有一子,流放路上,他发妻和独子都相继病死,那会儿我还在朝中任中书令,韶景帝年幼,诸多奏疏都需辅政大臣们商议处理,我看过当年的雍州牧递回洛都的折子,言秦彝经受丧妻丧子之痛,到雍州时,便已疯了。”
温瑜听得这些,紧锁的眉头还是不曾松开。
李垚笑言:“翁主莫不是疑心那萧姓小子乃秦彝后人?”
他摇头道:“这倒是多虑了,我见过秦彝,他二人身形样貌上并无半点相似之处,有先前那一问,也只是瞧他有杀将之风,想起秦彝来罢了。”
温瑜对裴颂的真正身份,也只是暂且有了个猜测,还不敢妄下断论,便暂且没打算告诉李垚,道:“我并未如此想,只是疑惑,先前裴颂攻破奉阳后,先转雍城,莫不也是为了将秦彝此人收入麾下?但并未闻得风声传出。”
李垚道:“秦彝已疯了十多年,如今应也不堪用了,不足为惧。”
裴颂对温氏皇族和以外戚敖党为首的几大世家赶尽杀绝的那股狠厉,温瑜一直不曾忘却。
若说他杀自己父兄侄儿,是为了权势,那刘氏一外嫁女他也不曾放过,就只能让她往仇恨上去想了。
裴颂要真是秦彝后人,能让他这么恨皇室,恨以敖党为首那几大世家的,根源应就出在这场抄家流放上。
温瑜只觉困扰她多时的问题,总算有了个眉目,她抬眸问:“先生,秦彝此人,是忠是奸?当年的夺嫡一案,可否有什么隐情?”
李垚纳罕瞧温瑜一眼:“你这问题,倒是一个比一个怪哉。”
窗棂大开,庭院中一片新绿,从窗口吹进的风浮动温瑜的纱袖,她神情略黯道:“先生也知,先帝继位,敖党只手遮天那会儿,我父王尚也还在奉阳守着一方子民韬光养晦,朝中多有被迫害的忠臣良将。瑜听先生所言,那秦彝似有大才,他若也是因皇室无能被害,温氏愧对的忠臣,便又多一人,瑜不想漏下任何一位。”
李垚看温瑜的目光里,便更多了几分赞赏,道:“历来天家都惧家丑外扬,多的是装聋作哑、粉饰太平之辈,你这份心性,难能可贵。”
他重新端起了茶,只是刮了两下,还没喝上一口,想起往事,又放回了桌上,一张本就干瘦的脸,愈显严肃:“秦彝此人,是忠是奸尚不评判,但年轻时刚愎自用是有一些的。他擅诡谋,在军中还未崭露头角时,便时常枉顾军令,不听调遣,一场仗下来纵使有功,也同过相抵了。”
“因着这副脾性,他在朔州军中待了数载都还只是个小小骑尉。后来明成帝在朔州遇险,他抓住了那机遇,靠着救驾有功一跃成为天子跟前的红人。如今也说不清他是足够聪明,还是当真自负,所有权贵的巴结,他一律不予理会,明成帝需要一个只听命于他的近臣,他这般行径,便愈发得了明成帝青眼,一再提拔于他。”
温瑜神色沉静,听得认真。
李垚皱巴巴的一张老脸上,也浮起了些许说不清的神情,道:“但这权利给过头了,随着明成帝年岁上来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秦彝在行军打仗上,又一贯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忤逆的次数多了,帝王的猜忌便种下了。”
温瑜把手上已凉透的帕子交给昭白,问:“所以秦彝全家被抄家流放,是冤枉的?”
李垚摇头,道:“老夫那会儿还未拜中书令,所知也不多,只记得在夺嫡之变的前夕,秦彝尚因惹了圣怒被禁足于府上。后来明成帝病重的消息,不知怎地走漏了风声,几位皇子趁夜发动宫变,在太极宫侍疾的太子死于乱箭之下,明成帝震怒,敖家和禁军肃清乱党,镇压叛乱后,发现被禁足于家中的秦彝,也带着兵马出现在武门。”
温瑜听到此处,眸中似所有所思。
她对明成帝故后,韶景帝继位这一段事所知甚少,只知是皇子们争位,杀死了当时还在宫中侍疾的太子,明成帝对那些儿子都大失所望,又痛心失了嫡子,后来便传位给了寄养于太后膝下的韶景帝。
再后来,那些夺嫡失败的皇子,无论是被发配还是被幽禁,都陆陆续续死了个干净,不然余太傅他们选储君,也不会选到温瑜父王头上来。
从前温瑜并未多想,但结合此后敖党在朝野的只手遮天,再看当年的宫变夺嫡,只怕没那般简单。
昭白道:“纵使秦彝被禁了足,但宫中有变,他带兵前去救驾也是情理之中,明成祖应不至于因他罔顾禁足令,就将人一并清算了。”
李垚睥眼道:“那是自然,历来这等大案,都需经三司会审后,再做定夺。但宫变那会儿,五皇子见秦彝来,就已向他求援,让他助自己杀出去,俨然同秦彝是一伙的,只是秦彝又一口咬定他前来是为救驾。那会儿明成帝正在气头上,便将人全都下了大狱。”
这些陈年往事太过久远,李垚细细回忆之余,想到大梁河山终是衰败至此,眼中不免也多了几分沧意:“谁也不知秦彝是不是事先已同意助五皇子夺嫡,后见势不妙才说是赶来救驾。大理寺搜查秦府,搜出了不少五皇子送的奇珍异宝,再审讯了秦府下人和幕僚臣将,也有人指认秦彝早和五皇子有往来,证据确凿,明成帝遂夺其兵权,本是判秦家上下斩立决,后又因臣子求情,开恩改为了流放。”
李垚手边的茶冷了,温瑜替他添了盏新茶,道:“就当年的所有明面上的证据看来,秦彝并不像是蒙冤?”
她站在后来的光阴里,会对当年的真相有所怀疑。
或许秦彝是被冤枉的,或许一切都是敖党设计的,亦或许,明成帝也是知情的,只是因为猜忌已有了,将计就计收回秦家的兵权。
但这些也仅仅是怀疑,一切都还需要切实的证据,去推翻当年给秦彝定罪的那些死证。
她并不知秦彝的为人,当前所能推敲出来的一切,也都是源于知道那段历史些许的人,只言片语的讲述和自己的猜测。
裴颂是不是秦彝后人暂且不论,就算他是,他恨温氏和敖党那伙人,万一只是不甘当年的夺嫡输了呢?
温瑜承认那是一个足够强大的对手,可对于那样一个满手血腥,屠害了不知多少无辜百姓性命的人,她也不会把对方想得过于凄楚仁慈。
李垚端起茶盏,目光苍然冷毅:“这么多年过去了,大梁宫阙尚且在火光中化为一炬,你父王都无从查起过的这些陈年腐事,你又一味执着做什么?老夫夸你心性可贵,却也不是让你去钻那死胡同,当务之急,还是后续和南陈的结盟议谈。”
温瑜说:“瑜知轻重缓急,今日问这些,亦只为将来替所有曾蒙受冤屈的臣子翻案,他们曾对大梁报之以忠,瑜岂能让他们背负万世恶名?瑜愿以史为鉴,先祖若曾犯下过错,瑜更应时时自省,方不会重蹈覆辙。”
外边有人在唤温瑜,温瑜朝着李垚一拱手,先行退了出去。
李垚久久地看着手中那盏热茶,忽怆然涕下:“但凡早生个十年,这大梁又何至于……”
他以袖拂面,暂且掩下了悲意,扭头看向鸟鸣啾啾的窗外。
院外林木正茂,春光艳朗,木簪簪在他花白的发间,愈显霜发稀疏。
今年一过,他便七十有一了。
当年对着长廉王应诺的那些抱负,终是不敢再说给温瑜了。
大河滔滔,江水东流。
他这把老骨头,终也逃不过岁月催磨,多少壮志豪情,都付之东水中。
李垚望着春景正好的院子,自言自语般呢喃:“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他苍老微陷的眼里,目光渐坚,笑吟:“晚矣?不晚!”——
作者有话说: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曹操《龟虽寿》
第73章 “不嫁去南陈了?”……
寻温瑜的是去而复返的陈巍, 他前脚刚派人送了退婚书出关,后脚就听闻南陈那些人,在被收押软禁时, 同看守的将士起了冲突, 打了起来。
温瑜问:“现下如何了?”
陈巍道:“已加派人手将混乱镇压了下去, 闹事者全都收押入狱。”
温瑜点了头, 又问:“可知起冲突的缘由?”
陈巍答:“据底下人报,是南陈那边有些个刺头儿,不满被如此对待,几番挑衅。”
温瑜皱了一下眉, 说:“多派人暗中盯着些,纵使背后有南陈这个靠山,他们势单力薄落到咱们手上了,却还敢如此挑衅生事, 只怕不寻常。”
陈巍拱手应是。
温瑜抬手示意他可退下了, 陈巍却并未退下, 而是犹豫一二后,再次朝温瑜一揖道:“臣还有一事, 不知可不可向翁主讨这份恩典。”
温瑜困惑一抬眸,道:“大人但说无妨。”
陈巍忠厚的国字脸上露出微喜的神情来:“萧校尉一表人才,又忠勇双全, 实乃一有为后生。臣闻萧校尉二十有一,还未曾婚配,正好臣膝下有一女,已过及笄之年,欲觅良人,臣颇为中意萧校尉, 不知翁主意下如何?”
整个坪州上下皆知,萧厉、昭白等人,都为温瑜的心腹。
陈巍想嫁女给萧厉,一来的确也看中了萧厉的能力,二来,则是想借这层姻亲关系,进一步向温瑜表忠。
他已见识过温瑜的手段和魄力,今后她麾下势力,只会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坪州不再是她唯一的选择。
陈巍需要将坪州和温瑜牢牢联系在一起,姻亲是最有效的法子。
早先中原大乱时,诸侯们结盟,不是子女嫁娶,便是麾下重将们互做亲家。
即便乱世人命如草芥,但有着这样一层姻亲关系在,盟谊终是会更牢靠些。
温瑜听后,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微覆了鸦睫,端起茶盏小口饮着。
议事厅房和左右茶室的隔得不远,幕僚和武将们的说笑声透过不厚的门板传来,她不用刻意去听,耳朵都能极为准确地捕捉到了萧厉的声音。
低沉,谦逊,游刃有余。
不知何时,他似乎已适应了这官场,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他都能同对方笑聊上几句。
但是一转头到了战场上,又无人不惧他的杀伐凶戾。
已鲜少有人再见过他的拙稚和真诚,除了她。
温瑜突然之间的沉默,让陈巍一颗心不自觉地也提了起来,怕温瑜误会他是想拉拢萧厉,分散她手中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权势,忙道:“是臣为小女求婿心切,唐突了……”
“萧校尉虽在我麾下做事,但我也曾说过,他是我的恩人,他的姻亲大事,还轮不到我做主。大人若有意,可遣人做媒,直接问萧校尉的意愿便是。”
温瑜打断陈巍,嗓音清凌凌的,听不出丝毫情绪。
得了温瑜这番解释,陈巍可算是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忙拱手道:“是臣思虑不周,谢翁主点拨。”-
下午萧厉再在李垚的指点下,完善沙盘演兵的布局时,不动声色瞥过坐在高位上的温瑜几眼,她神色淡淡的,眉宇间似乎带了几分乏意。
申时末刻,天色暗了下来,今日的议事结束。
温瑜命人送李垚回了住处,其余文臣武将们也都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萧厉婉拒了几个同袍一道回营的邀请,在昭白去热温瑜敷眼的药时,以有事私禀为由,进了温瑜小憩的内室。
温瑜坐在案后,手撑着额角,双目轻合,神色困倦。
听见开门声,也未曾睁眼,只有些疲懒地开口:“药先放着,我晚点再敷。”
于是那关门声便也刻意放轻了,似怕惊扰到她。
温瑜没再听到脚步声,也没听见昭白放铜盆的声响。
她意识到不对,长睫上扬,一双布着轻微血丝的清凌眸子就这么掀开,瞧见了不知何时已落座在她对面蒲团上的人。
萧厉手搁在膝关,漆黑的碎发散落在眼角,凌厉的五官像是失了平日里的攻击性,静静地瞧着温瑜,配上他宽肩长腿的高大身形,委实有些迥异,颇像一头被驯服了的狮子。
温瑜微蹙了眉,问:“你怎在这里?”
萧厉不答,只看着她眼中的血丝问:“你的眼睛……还没好么?”
温瑜眼睛这会儿正涩痛着,视物都有些模糊,沉静答道:“热症,诸多要务皆需处理,做不到不用眼,好得慢了些。”
她不知萧厉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内室,想到陈巍午间同她说的话,问:“你寻我有事?”
热症让她一双眼瞧着有些红,配上平静的神情,好似飘落湖面的红梅瓣在一夜风雪里结成了坚冰,有着别样的凄清和冷漠。
萧厉垂首问:“退婚,是真的么?”
温瑜眼中的平静似有一刹波动,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无澜,说:“真的。”
萧厉赫然抬眸:“不嫁去南陈了?”
温瑜看着他,不说话。
萧厉便在这片刻的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退婚是真的,但是南陈不会让这场退婚成功,归根结底,这仍是一场博弈。
虽早就料到会如此,可从知道拟了退婚书,到现在亲口问到那个尘埃落定的答案,萧厉还是觉的胸口那团软肉,像被人挖出扔在了坪州城门主道上,叫来往车马碾了个稀巴烂。
不疼了,只是沉得发慌,闷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微颔首说:“我知道了。”
似怕在这里再多呆一刻,就又会失态,惹她生厌,他起身拉开门,正巧碰上昭白端了装满药汁的铜盆回来,二人一句话都没多说,萧厉错身迈步离去。
昭白瞥了他的背影一眼,端着铜盆入内,便见温瑜撑额垂眼望着案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情绪显然算不得好。
她低声唤了句:“翁主。”
温瑜没过多解释什么,只道:“让李洵等人,查查裴颂和秦彝是否有渊源。”
今日李垚提起秦彝的那段往事,昭白也在,她知道温瑜一直查裴颂的身世未果,眼下是疑心他是秦彝后人,遂道:“秦彝全族被发配流放,当年三司会审是有确凿的证据,裴颂此贼心狠手辣,他若真是秦家后人,也不过是一遗留的祸害!”
温瑜接过昭白拧干了递来的帕子,敷住涩痛不止的眼,平静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在清算所有的是非对错前,我需要谋划的,是如何打败裴颂。”
她无论何时,似乎都是从容又平和的,但仰靠在椅背热敷药帕时,垂于身侧的手,却攥紧了挂在腰间的一只香囊。
仿佛那是什么隐秘的救命稻草-
夜里下了一场急雨,大牢里来回巡视的的衙役也犯了困意。
关押南陈资政大夫的牢房里,几名靠着牢门佯装打盹儿的南陈兵卒,虚着眼不动声色地盯着牢门外的甬道。
靠墙根的草垛处,南陈资政大夫盘腿而坐,同他对面作小卒打扮的青年忧心道:“将军,这位菡阳翁主,瞧着是真铁了心要退婚,此事办成了这样,王太后那边,我等便是回去了,只怕也不好交代啊!”
那青年宽肩窄腰,脸上贴了道以假乱真的刀疤,道:“既是我出的主意,姑母那边,自有我去解释。”
听得青年如此承诺,资政大夫悬着的心方回落了几分。
南陈真正派出的接亲使臣,乃是王太后的亲外甥,陈王的表弟姜彧。
先前出言不逊被劈下马的那武将,不过只是姜彧麾下一小将。
因坪州只肯放他们带着聘礼的五百将士入关,姜彧担心会对他们不利,这才扮做了一小卒,让那小将扮做接亲使臣。
外边的雨下得大,斜飞的雨线从天窗处溅入,让整个牢房都带了潮气。
资政大夫年迈,受不住寒,掩唇咳嗽了两声,叹息道:“此行前来,是为接亲,将军让底下人说那等刻薄之言,弄得两方剑拔弩张至此,何苦啊?”
姜彧脱下自己的外裳扔给他,道:“辛苦宋大夫先跟姜某人遭几日罪了,但此举,也不是一无所获不是?”
“自菡阳到坪州后,咱们原先放置过来的那些眼线,便似聋了、瞎了,再也递不出有用的消息来。她同我表兄大婚在即,咱们总得先摸清坪州眼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南陈资政大夫听着这些,披着姜彧递来的外袍沉默了下来。
姜彧掐断一根枯草,继续道:“早闻菡阳翁主乃大梁第一美人,美人面尚未见到,但就今日见闻来看,整个坪州上下,似乎都在她把控之中。就是不知大梁人是尊崇她的血脉,还是折服于她的手腕了,若是后者……”
他眼中笑意阑珊:“姑母可不太喜欢一个太有主见的儿媳。”
南陈资政大夫听出了些不妙来,道:“眼下我等为刀俎,大梁若以我等做挟,向大王和王太后狮子大开口,那可如何是好?”
姜彧眯起长眸:“南陈囤于百刃关外的数万雄兵,也不是纸糊的。”
他嗓音幽幽:“那位菡阳翁主想守着大梁昔日的傲气,但显然,而今的大梁,可比南陈更加输不起。”
他笑笑,近乎笃定地道:“大梁不敢提出太过分的要求。”——
作者有话说:鱼宝:真嘟假嘟?
关门!放萧厉!
第74章 暴雨
谁也没料到, 这场入夏的雷雨,会让坪州城外几个村庄引发山体滑坡,村民伤亡惨重。
消息传到温瑜耳中时, 她刚梳洗完, 只照例在睡前伏案处理些公务, 听完急报, 忙颁下谕令,派了几营兵马前去营救百姓。
一波波人冒雨踏着满院积水离开衙署,又有另一波波人冒雨匆匆赶来,雨注浇在铺了青砖的庭院里, 满院积水荡起的涟漪就不曾消散过。
今夜注定不眠。
温瑜重新更衣,命人叫来了李垚李洵等人,共商治洪赈灾之法。
李垚白发稀疏,拄着拐杖进屋, 第一句话就是:“速速派人去巡视河堤, 坪州下游几个县刚春耕完, 绍河涨水若冲毁河堤,几十万亩良田化作汪洋, 入秋就颗粒无收了!届时莫说征收军粮,便是底下百姓,也需买粮救济度日!”
他话音方落, 院外就有军中信使踏水疾步而来,慌张道:“报——绍河西岸,马家庄一带有部分河堤被冲毁!”
屋中众人具是一惊。
温瑜面上还算冷静,吩咐道:“速速传令与范远,命他带东三营、西一营、西二营将士前去堵住河堤缺口。”
李洵在朝中为官多年,也曾参与过治洪, 知道一旦有了缺口,以河堤崩坏的速度,基本上是很难再堵住洪水的,他沉重道:“怕是来不及了,等范将军带人赶到,整片河堤应已都被冲毁了,比起让将士们在洪流中白白搭上性命,还是巡防其他河段的河堤,等暴雨停了,洪水退些,再堵这处河堤吧!”
旁的幕僚愕然:“那挨着马家庄的赵庄、王庄,再往下的郑县、辛安县,这数以千计口人和田地就不管了?”
烛火映着,李洵两鬓也已是一片灰白,他道:“非是不管,而是管不了!风霜雨雪,地动山洪,皆是天象,人谈何与天争?”
幕僚们哑言,看向温瑜,等她决议。
面对暗流汹涌的权局,温瑜能冷静地抽丝剥茧,从那错综复杂交横的势力中寻出一线生机,但面对这等天灾,她能做的也实在是有限。
任决堤的洪水淹没临近村庄不是个法子,明知堵不住决堤口了,还让将士们冒着被洪流卷走的风险去堵,也不是个法子。
短短瞬息,几乎是有千百个念头在温瑜脑中权衡,她撑案道:“让范远带人去,能堵住缺口就堵,堵不住就往下游荒岭一带开沟,把洪流分一部分出去。再速速派人前去马家庄一带救援,赵庄、王庄附近的村民也尽快疏散。”
话落她抬眼看着屋内一众幕僚:“田地保不住了,就尽可能地保住村民们的性命。”
幕僚们纷纷拱手应是。
信使冒雨急急忙忙往军中去。
又有信使赶往府衙来,还在院外便已高喊:“报——西二营暂且堵住了绍河西岸马家庄一带的决堤口,请求派兵增援!”
温瑜霍然抬首。
幕僚们惊愕后,也无不面露喜色。
“缺口被堵住了,那下游村庄和田地就都还保得住!”
“西二营?统兵将领可不就是萧校尉!”
温瑜冲那西二营来的信使道:“援兵已遣,传信给萧厉,让他在援军到前,务必堵紧缺口!”
信使得了话,又踏着雨水匆匆往回跑。
李洵向温瑜主动请缨:“翁主,臣留任太原时,曾治过韶景七年的大水,臣愿前去协助范将军和萧校尉。”
温瑜道:“准。”-
漆黑夜幕里,天像是裂了道口子,雨如盆倾。
李洵和范远赶去河口决堤处时,萧厉正带着西二营的将士们在河岸边打桩子。
地上淌着的都是浑黄泥水,根本没处下脚。
萧厉浑身都被暴雨浇透,抡着铁锤往碗口粗的桩子上砸,一锤下去,水珠四溅,木桩也往下扎了一大截。
底下将士们则抬着刚砍下来的木材往河岸边堆,有了那些成排的桩子做挡,堆上去圆木可算是没即刻被洪水冲走,在附近山上挖土石的将士们,则挑着成篓的土石往木材上盖,以此来尽可能快地筑高河堤。
范远带着斗笠,尚被雨淋得睁不开眼,隔着老远叫他:“萧老弟!”
萧厉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把铁锤扔给了旁边的将士,蹚着过膝弯的泥水走向范远:“范大哥来了。”
瞧见随他一道来的李洵,他颔首招呼:“李大人。”
范远借着火把的光,看着几乎已分不清河岸和河床的一片浑黄,颇为牙疼地问:“情况如何?”
雨势太急,堵洪现场又嘈杂,彼此说话几乎是用吼的。
萧厉湿透的发凌乱沾在额前,他回头瞧着身后还在挑土石填补缺口的将士们,大声说:“决堤口太大,堵了好几次,都被洪水冲开,这么下去不是个法子。”
李洵一介文官,干瘦的身形在这暴雨中如断枝枯树,由两名近卫扶着才站稳,纵使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浑身也已叫雨水淋了个透。
他眼见底下人用刚砍下来的树往决堤口处填,忙叫到:“木材有浮力,怎可用木头去堵水?”
萧厉解释:“决堤口太宽,堵不过来,石块一倒下去,就被洪水冲走了,只能先用桩子拦住木头,堵着缺口,再往木头上盖泥沙碎石。”
李洵喊道:“这样不行,水流一急,木头就是往上浮的,缺口堵不住。让将士们多砍些竹子和藤条,编成长箩筐,把碎石装箩筐里,合着箩筐一起沉决堤口处去!”
萧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这就吩咐下去。”
他让底下人将李洵带去一临时搭建起来的避雨帐篷,自己又蹚着泥水往决堤最凶险的地方去。
范远瞧着他在雨幕中高大依旧的背影,再扫过那些豁出性命跟着他干的将士们,摇头笑道:“这小子……”
他转头对着自己带来的将士们呼道:“咱们开沟引洪去,可别被西二营那帮小子给比下去了!”
他麾下两营将士被这么一激,干劲儿十足,拿起镐头就开始挖渠开沟。
这场暴雨下了两日才停,萧厉和范远带着麾下将士,在李洵的指挥下不眠不休地堵堤开沟,坪州一带可算是没酿成太大损失。
但山体滑坡至使不少村庄屋舍被毁,这部分灾民也需重新安置。
救助灾民温瑜安排了陈巍去,未免百姓大面积染上风寒疫病,她命人将先前徐家货船送来的药材运了部分过去,给灾民施粥布药。
李垚私下同她道:“翁主费这般大力气弄来那些药材,用在此处,并非是用在刀刃上。”
雨后初霁,檐下水珠滴进院中的水洼里,打碎了倒映着的灰檐碧空。
温瑜侧眸望着庭院里晚开的一树海棠,穿庭而过的风吹动她的大袖,她说:“先生曾教导瑜,民生方才是立国之本,用在百姓身上,便也是用在刀刃上了。”
李垚看着她:“老夫只提过一嘴,这应是余子敬教你兄长的东西。”
他抬起苍老枯瘦的手捋须:“但也算不得是错,翁主心中有数便好。”-
雨停的这个午后,温瑜亲去看了临时安置灾民的营地。
为了尽可能多地收容灾民,将士们用油布搭了大通帐,受伤或感染风寒的灾民在帐内休息,妇人们帮着郎中照料这些人,农家汉子们则和官兵一起去开沟挖渠。
陈巍引着温瑜一路看下来,说:“有翁主您拨来的那些药,灾民们染上风寒的都不多,倒是这几日冒雨堵堤口和开沟渠的将士们病倒了不少。”
温瑜蹙眉:“不是让几大营轮着去堵堤开沟么?”
陈巍道:“有不少临近村庄的百姓也自发地跟着一起在开沟渠,风寒药先紧着百姓们了,将士们便常有分不到的。”
温瑜虽让底下人运了药材过来,但药材金贵,份额也是按将士和受灾灾民人头分的,她先前并未料到,会有其他村庄的村民为了保住田地,自发地前来帮忙。
她看向陈巍:“大人应早些告诉我这等情况。”
陈巍愧疚颔首道:“臣先前也不知此事,还是今日有几十名染了风寒重症的将士被送往营地来,臣方得知。”
温瑜收回目光,说:“我会让人再送些药材过来。”
既出了这等事,她无论如何也得往堵堤开沟的前线去看一遭了。
因着事先并无这趟行程,萧厉和范远那边便也不曾提前接到报信。
接替萧厉的位置,暂且指挥着将士们修堤的谭毅瞧见温瑜来,颇有些惶恐,踩着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马车边,舔舔嘴皮,舔着了不知何时被溅上泥浆,也不敢往外吐,只堆着笑问:“翁主怎来了?”
昭白替温瑜半打起车帘,她坐于车内问:“范将军和萧校尉何在?”
谭毅不敢直视温瑜,抱拳如实答道:“范将军视察开沟地形去了,约莫还有一阵才能回来。萧校尉这几日一直守在决堤口指挥将士们,就没合过眼,今日雨停,洪汛退了些,末将才劝动他下去歇息了。”
温瑜侧目:“萧校尉回军营了?”
谭毅道:“没,就在这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他以为温瑜是有事找萧厉和范远他们相商,就要命人去唤萧厉,被温瑜制止了,她道:“萧校尉辛劳多日,勿要扰他。我听闻有不少将士因风寒药不够病了,正好有些关于挖沟开渠的事要同范将军相商,顺道过来看看。”
谭毅便道:“那您先去帐中等上片刻,末将这就命人去给范将军传信。”
他殷切地亲自引着温瑜过去,临时搭起的驻地只有三间军帐,两间偏帐用于存放物资和供将领们短暂休憩,中间的主帐则是议事用。
几人才行至主帐前,便又有小卒慌张寻来,似河堤那边遇上了什么棘手问题。
温瑜道:“补堤事大,谭将军且忙去,我就在帐中等范将军回来。”
谭毅朝着温瑜匆匆一抱拳,便疾步往决堤处去了。
昭白上前替温瑜打起主帐的帐帘,温瑜正欲迈步入内,瞧见睡在圈椅上的人,脚下忽地一滞。
昭白看清帐中人,眸色也是微微一变。
萧厉脸上、头发上都沾着泥,侧头靠着椅背睡着了。
他脚上的靴子和裤腿已被泥糊得分不清界限,身上湿透的衣物被体温轰得半干,只余椅子下方还残留着些许从衣物上滴下的水迹。
桌上铺着一张摊开的河道舆图,看样子是累得看着舆图睡着了。
这便是谭毅说的他回帐内休息了么?
温瑜目光久久地凝在了萧厉疲惫却不减俊逸的睡颜上,眉心微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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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不负
萧厉被唤醒时, 意识尚朦胧,脖颈也酸疼得厉害。
跟前一面生的小卒捧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恭敬同他道:“萧校尉, 您喝了药去偏帐的军床上躺会儿吧, 这么歇着哪成?”
萧厉看着简陋的军帐和案前摊开的河道舆图, 总算记起这是在哪儿, 他抬手揉了把酸痛的后颈,坐起来问:“堤口如何了?”
这一动,搭在他身上的一件银灰色披风就这么掉了下来。
“有谭副将盯着呢,等范将军那边把沟渠挖开, 这重新堵上的堤口应能撑到洪水彻底退去,届时便可再细致修缮了。”小卒回话道。
河堤没事,萧厉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稍松了些,他捡起那披风问:“范将军的?”
但指腹接触到料子时, 又觉出些许不对, 这样细软的材质, 不太像是范远会用的东西。
小卒瞧着那披风也甚是茫然,挠头道:“小的不知, 小的进来时,便见这披风已盖在您身上了。”
军中都是一群糙老爷们,不是范远的就是谭毅的了, 萧厉便也没多想,说:“八成是范老哥的。”
他淋了两天两夜的雨不曾合过眼,靠着椅背打了这个盹儿后,脑袋颇有些钝疼,他揉着后颈起身道:“我去躺会儿。”
小卒忙唤他:“萧校尉把驱寒药喝了再歇吧。”
湿透的衣物被体温烘干后,黏在身上还是有些难受, 萧厉扯了扯领口说:“照例把我那份分给其他将士。”
小卒忙道:“咱们现在药材充足了,将士们都能分到药的!”
萧厉闻言,脚下步子一顿,侧首问:“坪州那边又送药材过来了?”
小卒点头,很是高兴地道:“不仅有药材,翁主听谭副将说咱们是在赶去支援滑坡村落的途中发现决堤的,又堵堤及时,才免了临近村落遭水淹,还给咱西二营的弟兄这个月饷钱翻了一倍呢!”
萧厉疲懒的眸子陡抬,幽沉锐利:“翁主来过?”
小卒只觉萧厉在那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周身压迫感剧增,他回话都不由磕巴了起来:“来、来过……本是要寻范将军,但范将军巡视下游河道去了,翁主等了一会儿,衙署那边又有人寻来,像有急事,翁主看了河道舆图,又问了谭副将修堤开渠的进度,便先行回去了。”
萧厉再看那披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喝问:“走了多久了?”
小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应是温瑜,答道:“有一会儿了,翁主走前还特地吩咐,让给这两日没分到药的弟兄都煎副药驱寒呢!”
话落便见萧厉已掀帘疾步出去,小卒忙唤道:“萧校尉,您上哪儿去?”
但帐外已没了人影。
暴雨过后,城外崎岖的官道皆是一片泥泞,萧厉一路疾奔,爬上驻地附近的山包,只看到了远处群山掩映间,渺小如蚁远去的马车队伍。
他撑树喘息着,盯着那黑点似的车队看了许久-
官道泥泞,马车行驶得并不平稳,挂在马车檐角的驼铃一路低响。
昭白手捧衙署那边刚急送过来的折子,念给温瑜听完一封后道:“南陈那边动作倒是快,新来的使臣已至百刃关了,只等您允他入关觐见。”
温瑜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对南陈来说,这场暴雨下得是时候,洪汛若淹了几县春耕的田地,不仅会影响今年的秋收,单是安置灾民们,我们此刻也已分身乏术,如何再敢彻底同南陈交恶?”
天灾带来的打击和祸患,丝毫不比战事小。
从前渭河以南若发水患,朝中得花费大量的财力物力去治水赈灾,当年的粮食没了收成,秋后也还需从其他州府匀些粮食过来度过这个灾年才行。
如今他们只余坪州和陶郡,坪州的耕田要是大面积遭了水患,仅靠一个陶郡,不管是借粮还是筹钱,都周转不过来。
这也是她那夜听闻暴雨导致不少村落山体滑坡后,便匆匆召集所有臣子前来的原因。
可以说,每一方势力都在盯着眼下的坪州,都想趁机从他们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昭白骂道:“他们可真是好算计!”
“还好军营那边防汛及时,暴雨下得最急的那两日也一直巡守着绍河,堵着了被冲毁的堤口,没让洪水淹到下游村落去。”
说到此处,她不免就想到了在防洪前线看到的,累倒睡在军帐里的萧厉。
她本是对萧厉有诸多不满的,但和南陈的交锋迫在眉睫,萧厉所做的一切她也都看在眼里。
攻下陶郡城门他功不可没,又想出了和南陈攻守演兵的唯一取胜法子。
天降暴雨,绍河决堤险些酿成洪患,也是他带着底下将士不眠不休守在前线。
昭白以前觉着,许是那厮挟恩相报,让翁主为难。
但现在看来,对方分明也是在拼尽全力,让翁主的路好走些。
她迟疑着偷瞄了温瑜一眼。
翁主今日在帐外看那人的眼神,实在是跟平日里很不一样,且还把她自己的披风都留给那厮了……
大概是她想着事情不自觉想出了神,盯着温瑜看了太久,本在闭目养神的温瑜忽掀开眸子朝她看来,问:“怎了?”
主子的私事断不是她们可过问的,昭白忙收回视线,正襟危坐:“没事。”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外边传来护卫长的声音:“翁主,有百来名村民拦路。”
昭白闻言,将车帘微掀开一条缝,朝外看了一眼,便见泥泞官道两侧,站了不少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庄稼人,他们都诚惶诚恐又满眼希翼地瞧着车队。
昭白不敢放松警惕,怕有刺客混在其中,目光逐一扫过那些人的面孔,拇指卡着刀鞘将锋刃推出了半寸。
温瑜面上沉静,乌睫上扬,吩咐说:“去问问是怎么回事,不可无礼。”
侍卫长很快领命前去,不多时,便回来禀报道:“翁主,这些人是马家庄和王庄一带的村民,听闻您今日车马出城,会经过此地,专程等在这里,是为谢您派遣军队堵堤疏洪,保住他们村落田宅的大恩。”
温瑜听得这番解释,浅愣了一息,随即打起车帘,躬身步出马车。
那些村民叫护卫们挡在了几丈开外,见温瑜出来,从她衣着上猜出她的身份,一张张腼腆怯懦的脸上,希翼和欣喜更甚,如瞻仰神明一般望着温瑜。
还有稚儿在小声问着:“阿娘,那就是菡阳翁主吗?可真好看啊!”
身穿补丁衣物的妇人悄悄把孩子往自己身边拉进了些,垂首示意禁声。
孩童不敢再追问,一双眼却仍晶亮地望着马车的方向。
温瑜到坪州后,忙得只差没把自个儿掰成两半用,连府门都鲜少出,自然也无暇视察底下民情,此刻见着这些身穿粗麻布衣、脚蹬半旧草鞋的村民,只觉心中升起几分酸涩。
她认真地看过他们每一张脸,说:“乡亲们都回去吧,大梁沉疴,朝廷积弊,河山破败至此,瑜心有愧,辗转来到坪州,幸得父老乡亲们不弃,堵堤疏洪,只是瑜应尽之责,担不起乡亲们言谢。”
一白发苍苍,形容枯朽的老翁出声道:“翁主莫要如此说,小老儿不识大道理,只知道咱庄稼人啊,命都搁在田地里,老天爷降暴雨发大水,要淹咱们,咱就只能认命。但绍河都被冲毁了堤,翁主却仍派兵在暴雨里堵了两天两夜的缺口,又将咱们全村人都接走避难,您待乡亲们的好,乡亲们都记着的。”
一妇人也跟着道:“我男人跟着军爷们一起去开沟,回来说啊,军营里分发防治风寒的药,都是先紧着咱百姓发的,好些个军爷都分不到药呢!”
村民们此起彼伏地附和:“就是,我在赈灾大鹏那边亲眼瞧见了,那些军爷冒雨堵堤开沟,又没分到风寒药,都起热症了,才被背过来让大夫医治。”
“从前的皇帝是从前的皇帝,翁主您是您!”
有好一会儿,温瑜都不知道说什么,最终她朝着村民们深深一揖后,退回了车中。
昭白见温瑜被百姓们如此拥护,本是高兴的,但见温瑜回到车内后,便一直闭着眼,一时便也没敢贸然开口。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时,还能听见车外百姓在唤温瑜。
昭白端详着温瑜的脸色,迟疑道:“翁主似乎不高兴?”
她稍作思量,便想到负责赈灾的是陈巍这个坪州本地的父母官,百姓们会如此感激温瑜,只怕陈巍在其中也出了不少力。
毕竟这紧要关头,粮食和药材都金贵,从前朝中赈灾,不是大疫,尚且不会布药,温瑜这次却送了不少治风寒的药材到赈灾大棚那边,让染疾的百姓都有药可医。
李垚知她这决定后,尚且觉着没将药材用在刀刃上。
陈巍和李洵都深谙官场之道,用温瑜的布药之举,让她在民间尽可能多地攒些声望不是难事。
不过这是好事,翁主为何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我高兴。”闭目良久的温瑜在此时睁开了眼。
风吹拂着车帘,依稀还能瞥见身后官道上站着的那些百姓。
她回首望了一眼,说:“所以才更不能负了他们。”
第76章 抉择(捉虫)
回到衙署, 底下人禀报,李垚命人留了话,让温瑜回来后过去一趟。
温瑜以为是相商南陈使者再次来访的事, 都没回自己住处, 直接带着昭白去了李垚独居的院落:“先生找我?”
青黄交接的时节, 李垚菜圃里的菜苗长势喜人, 他躬身在里边拔除杂草,见温瑜回来,才在一旁的水桶里洗净了手问:“灾民情况如何?”
温瑜道:“陈大人做事细致,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绍河决堤也没酿成水患,等天彻底放晴后,再派官兵帮着受灾村落修缮房屋即可。”
李垚点了头,苍老枯瘦的手将放在石墩上的一封折子拿给温瑜:“翁主且瞧瞧。”
温瑜展开看完, 倒是没多少意外, 道:“忻州成功吞并了伊州, 于我们利,也不利。”
李垚道:“说说看。”
温瑜见李垚坐在菜圃梯坎处, 手捻着干枯的稻草从容地编起了草鞋,帮忙递上工具,道:“裴颂在北边战场暂且占了上风, 魏岐山拿下伊州,显然是要在南边战场上将这落差补上来。但有道是一山不容二虎,裴颂在南边的战场出局了,我们和魏岐山之间的相争,必然会愈发激烈,此为不利。”
李垚手搓着枯草问:“那利又在何处?”
温瑜看着他手上半成的草鞋, 道:“魏岐山在北需应对裴颂主力,在南,又有了我们这个即将同南陈结盟的劲敌,届时只会首尾皆遭重创。以魏岐山的谋算,必不会让他自己陷入此等境地,坪州和伊、忻两州,短时间应不会开战,且魏岐山兴许还会向我们示好结盟。”
李垚颇为赞许地颔首,提点道:“你所想不错,但魏岐山那老狐狸,能在裴颂遇刺时,就在南边不下忻州这颗棋,其心思不可谓不缜密,谋算也深远。你货船栽赃一事,让他吃了个哑巴亏,他此时受制于局势,才没法即刻向你讨回,断不可掉以轻心。先前裴颂能同他打得有来有往,一来是燕云十六州以北正值凛冬,关外断了口粮的蛮族盯着幽州虎视眈眈,魏岐山还得防着北方蛮族,才没法抽出全部主力同裴颂打。二来么,魏岐山的确是个好老子,定州之后的那几仗,颇有些拿裴颂练他儿子的意思。”
温瑜静静地听着,垂于膝前的手不自觉抓紧了袖口。
她已竭力在逼着自己快速成长,但她的对手们,也远比她想象中强大。
无怪乎魏岐山在北边连丢数城还稳如泰山,开春后关外蛮族水草丰茂,没了生存之迫,自然也不会再紧盯着幽州,套在魏岐山脖颈上的这只要命铁索一松,他想收复失地,北魏的主力铁骑碾压之下,就不知裴颂还能不能抵挡住了。
李垚见温瑜垂眸深思,显然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的,继续道:“在没和裴颂彻底分出个胜负前,魏岐山不想同我们开战赔上南边刚拿下的忻、伊二州,但也不会乐意看着我们同南陈结盟壮大。南陈使者无礼,翁主怒而退婚的消息,外界皆已知晓,魏岐山那边,应也不会放过这个离间的机会。”
温瑜眸色微动:“先生是说,魏岐山或许也会前来说服我合作?”
李垚颔首:“魏岐山从前不会主动向翁主抛出橄榄枝,是因他那时在南边还无所建树,坪州虽有陈巍守着,却被各方势力渗透,并未凝成一块铁板。翁主便是带着坪州做筹码投向他,他除了得到拥护您的大梁臣子和百姓们的支持,拿不到什么切实的好处,且坪州转头兴许还会被南陈夺取,南陈届时再同裴颂联手,他便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温瑜叫李垚这么一点拨,已瞬间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接话道:“但眼下局势不同了,坪州和陶郡尽归我手,魏岐山自己也拿下了忻州和伊州,我想借这几府做成一道门栓,显然魏岐山也想到了。只要有了足够的兵力和后续补给,靠着坪州外百刃关的天险,就足以将南陈彻底阻拦在关外,伊州、忻州、陶郡三府连城一线,又可作为屏障挡住裴颂南下的兵马。”
她缓缓抬起眸子:“比起我们和南陈连成一气后,吞并他刚拿下的忻、伊两州,对魏岐山而言,自然是以合作的名头,借我们之力,把南陈堵在关外,等他打完裴颂,再攻南陈最为有利。”
李垚捋须道:“正是。”
他苍然的目光越过灰白院墙,北望瞧不见的洛都和奉阳,缓声说:“翁主如今多这一个选择了。”
温瑜跟着北眺回不去的故郡,沉默了许久问:“先生觉得,裴颂若败了,魏岐山率军南下,坪州会是何境遇?”
李垚道:“那日你来这园子里,请老夫为你谋时,老夫便曾问过你,所谋为何。”
温瑜眸光沉坚如初:“瑜当日的答案,便是瑜的选择。”
平地而起的风吹动她衣发,她道:“但瑜也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于任何人手中。”
南陈入局,她能在三方势力彼此制衡中壮大自己。
若选择同魏岐山合作,那便是帮魏岐山挡着南陈,让魏军主力同裴颂分出胜负后,再来清算自己和南陈。
没了绝对的利益制衡,谁也估不准魏岐山届时会如何对待她和坪州。
这不仅关乎她一人的性命,也关乎诸多忠于她的臣子的性命。
她必须让选择权永远留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去奢望上位者的仁慈。
魏岐山若是仁主,大治天下,万民归心,她愿退居一隅,不会挑起战火。
但魏岐山若是想赶尽杀绝,以绝后患,那所谓的北魏铁骑踏下来,她也会让他们一脚踏在尖刀上。
李垚捋着花白稀疏的胡须,似点头笑了笑,说:“魏岐山不知你父王在南陈还留了人手与你,开出的条件,怕是也不如南陈那边丰厚。但借此吓唬南陈一番,倒是可行。”
温瑜朝着李垚一揖:“多谢先生指点,瑜明白了。”-
两日后,南陈派来赔罪的使者入关,但温瑜将人晾在驿馆数日也不曾接见。
入夏的天气日渐炎热,胖使者在驿馆院子里急得来回踱步,脸上汗珠子都挂了一串,嘴上嘀咕着:“……司空老匹夫害我,怎地就非要在别人的地盘上逞威风,好好的接亲弄成了结仇,要是先把人迎回了南陈,哪还有这些破事……”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属匆忙赶回,进院便唤道:“大人!事态不妙!”
胖使者被晾了数日,本就已有些心烦意乱,再听得此言,愈发不耐,喝道:“菡阳翁主都没肯见本使臣,还能有什么不妙的?”
下属道:“咱们的人瞧见北魏的车马今日进了城,菡阳翁主接见了他们!”
胖使者本还热得拿了折扇直扇,闻言折扇都收了起来,喝问:“来了多少人?”
下属回道:“入城的人倒是不多,不过带了好几车的东西,看样子是献给菡阳翁主的。”
胖使者用收拢的折扇敲打着掌心,面色凝重起来:“不妙,属实不妙!”
他吩咐底下人:“快快,继续往菡阳翁主那边递折子,赔罪谈和也得见着了面才能说不是!”
下属领命离去。
他自个儿则拖着肥胖的身躯,疾步往房内赶,招呼近侍:“替我研墨,得尽快修书一封告与王上和太后,北魏这时候来人,分明是想截胡!”-
坪州衙署议事前厅,地上放着数口打开了箱盖的宝箱,里边盛满了金银珠宝,华光璀璨。
北魏使臣立于几口箱子前,朝着主位上的温瑜拱手恭敬道:“早闻翁主有倾城之貌,安正之美,柔明毓德,温良淑静,我家公子心慕已久,只是碍于翁主从前有婚约在身,我家公子恪守君子之德,不敢冒犯以明心意。今闻南陈无礼,翁主怒而退婚,我家公子亦替翁主不平,心中愤懑,又难消倾慕,茶饭不思,以至病倒在榻。侯爷闻说此事,怒公子不争,更愤翁主乃我大梁明珠,南陈夷族竟敢如此无礼,特命小臣携礼前来拜访,翁主若对我家公子有意,侯府便再择良辰前来下聘。”
婚嫁之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温瑜从前和陈王的婚约,哪怕只是一出缓兵之计,也是南陈那边和她父王相商定下的。
如今北魏来说媒的使臣,却只能亲自问温瑜意向了。
使者显然也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媒,面上颇有些不自然。
坐于上方的温瑜,神色倒是平静得有些冷漠,无半分忸怩之态,开门见山道:“既是联姻结盟,便是互利往来,你们许坪州什么好处?”
使者没料到温瑜会这般直接地说破,愣了一下后,胸有成竹地浅笑着回话道:“南陈能许给翁主的,北魏亦可。”
温瑜指尖轻扣着太师椅扶手,语调散漫:“是么?我要伊、忻两州,朔边侯也给?”
北魏使者面色变了变,勉强维持着面上笑意道:“翁主若有心同我北魏结盟,又何必说这等玩笑话。”
温瑜单薄的眼皮轻抬:“玩笑话?”
她似笑了笑:“使者且回吧。”
她那笑像是碎在结冰湖面上的日光,看着柔和,实则没有半分温度。
使者被那一笑带来的美貌和她与生俱来般居于上位者的姿态所震慑住,回过神后忙道:“翁主,我家侯爷是诚心与翁主合作,还望翁主三思。”
温瑜眼无波澜地看着他:“我的条件已开出来了,北魏若是诚心,不妨再好好想想给我答复。”
北魏使者还欲说什么,立于门口的侍从已朝他做出请的手势,他终只能面色难看地离去-
昭白端着茶水入内,对温瑜道:“按您吩咐,已让南陈那边知道了北魏来人的消息,驿馆那边又递来了觐见的折子。”
温瑜端起茶水浅饮了口,说:“且再晾上他们一日,北魏那边接下来的动向捂紧些,莫要再让他们听到风声。”
昭白颔首:“明白。”
温瑜又问立于下方的李洵:“关在牢里的那些个南陈臣子,现下如何了?”
李洵出列揖手道:“那位南陈的资政大夫,时不时又头疼脑热的,请过几次大夫,他身边的近卫嚷着让换个院落。”
温瑜问:“新来的使者可有联系过他们?”
李洵道:“提出过见他们,但您一直晾着那新来的使臣,底下人便也不敢让他探视。”
温瑜撑额想了想,说:“辟个院落,先把南陈那位资政大夫安顿进去吧,派人盯着些。”
李洵拱手应下,明白日后若还是需要同南陈结盟,此刻太过苛待这位资政大臣了,并无益处。
更何况把人放出去了,对方若是有所动作,还能让他们掌握到更多信息。
温瑜清楚自己说到这份了,李洵便知接下来怎么做的,便也没再多言,她有些疲乏地揉了揉额角,说:“这些日子,又是治水赈灾,又是共商结盟大事,诸位也都辛苦了,今日若已无事再禀,便退下吧。”
谋臣们都陆陆续续退出去后,李洵一人留了下来。
温瑜问:“李大人还有事?”
厅堂内除了昭白,再无旁人,李洵道:“翁主先前命臣查裴颂与罪将秦彝一家可有关联,臣用了些时日,只查到裴颂之父裴靖,曾与秦彝之妻的兄长是八拜之交,不过因当年的夺嫡一案,秦彝妻族也受了些牵连,秦彝妻兄早早便致仕归隐了。”
温瑜揉按额角的手停在了太阳穴处,说:“继续查,找到秦彝妻族。”
李洵退下去后,昭白看着温瑜苍白却冷漠的脸色,出声询问:“是不是头疾又犯了?我给您按按?”
温瑜闭目算是允了。
昭白给她按了好一会儿,她才问:“嫂嫂那边,可还有来信过?”
昭白摇头道:“许是裴颂征战转换了数座城池,世子妃身边又缺少忠仆,递信出来比从前难了些。”
温瑜闭目不语,嫂嫂和阿茵是她在这世上唯二的亲人,她们多在裴颂手上一天,她便多提心吊胆一日。
她势微时还好,到后面日渐势大,以裴颂的手段,必然会拿她们做威胁她的筹码。
这个念头一起,温瑜再掀眸时,眼中便只剩一片冷然:“训练的那些影卫如何了?”
昭白说:“还无法同裴颂的鹰犬正面抗衡,但做暗桩是够了的。”
温瑜示意昭白不必揉按了,吩咐道:“你选几个最得用的出来,想办法安排到嫂嫂身边去。”
她必须让江宜初身边有自己的人,这样在变故发生时,江宜初才不至于孤立无援。
这一晚温瑜没再看书,也没让昭白念折子给自己听,她一人枯坐在灯烛下,像是被烛光烤化了一身铜皮铁骨,要在这沉寂的夜色里晾干所有深埋的迷惘。
挂在屋角的嫁衣在烛光里闪着金色微芒。
她侧目看向那以公主翟衣形制为她裁剪的嫁衣,长长的衣摆拖曳至地,上边金线绣的鸾凤游浮于绯红的衣料之上,仿佛真是浴火而生。
这是陈巍的夫人白日里命人送过来的。
未免出嫁匆忙,温瑜刚到坪州时,陈夫人便已在张罗绣娘替她绣嫁衣了。
这些日子里太忙,温瑜自己都已忘了这回事,今日陈夫人说嫁衣绣好了,送过来让她试穿看看合不合身,但她诸事缠身,哪有空试衣,便先放在这里了。
此刻温瑜亦只神色平淡到冷漠地看着这件华美的嫁衣,没有丝毫试穿的念头。
嫁陈王,还是嫁魏岐山长子,于她而言,都无甚区别。
不过一场利益结盟。
她要的,只是伊州和忻州。
哪一方能接受这个条件,哪一方便是她的盟友。
却不知何故,她眼前倏地又浮现起萧厉一身泥睡在军帐里的模样。
烛火被窗口吹进的冷风拂灭,她眸底在那刹那间浮起的波澜隐于了黑暗中-
萧厉因治水有功,如今已升为副将。
南陈和北魏都来了人,陈巍得回衙署去帮着应付一二,给山体滑坡屋舍被毁的村民重修房屋的事便被他揽了去。
他这日回到军中颇晚,前去范远帐中点卯时,进帐便听见几个武将在谈论今日北魏使者见温瑜的情形。
“要说那北魏出手倒也不抠搜,我听几个谋臣说了他们送来的礼单,比起当年南陈给咱翁主的聘礼,只差了一面玉雕屏风!”
萧厉刚坐下,骤然听见这话,朝那武将看了一眼,问:“北魏不是前来暂且求和的么?什么礼单聘礼?”
那武将正说至兴头上,一听萧厉问,笑道:“萧老弟你今日不在场,还不知罢,那北魏使者,也是前来给翁主说亲的!”
萧厉眉头瞬间皱得能夹死只苍蝇,任谁都能听出他声线极冷:“说亲?魏岐山那老匹夫都多大年岁了?”
旁人都只当他变脸是作为温瑜心腹,怒魏家无礼,未做他想。
知他误会,笑着同他解释:“魏岐山自然是没那个老脸来求娶翁主的,是他儿子!嗐,还说什么从前就心慕翁主,只是因翁主已有婚约在身,才不敢明心迹,知道南陈公然辱衅大梁后,便想求娶翁主,替翁主出这个头……嘶,那些话文绉绉的,说得真叫人牙酸!”
萧厉只知北魏此番前来是为求和,却不知是这样的求和方式。
他肩背不自觉绷紧,嗓音发沉:“翁主怎么说?”
最先说话的武将道:“翁主要他们拿忻、伊两州做聘礼,北魏那边不肯。”
坐在萧厉身旁的谭毅接话道:“咱们守着坪州,又已有陶郡,若再得忻、伊两州,便是进可攻,退可守。翁主深谋远虑,但无论是北魏还是南陈,想同他们谈条件拿到这两府,都不是件易事。”
萧厉沉默地听着这些,没再出一言。
不多时,范远回来,武将们也打住了话头。
范远安排完他们明日要做的事后,特意留下了萧厉,他拍着萧厉肩道:“北魏来人后,南陈那边,便该愈发沉不住气了,明日就是压着他们的气焰谈条件的最好时机,但想让他们就此同意将来打下忻、伊两州后,让这两州归属咱们,还需下一剂猛药,接风宴上翁主会安排一场沙盘演兵,你届时好生挫挫他们的锐气。”
萧厉道:“末将定不辱命。”
回了军帐,却是辗转难眠。
萧厉在黑暗中合衣躺在军床上,枕着一只手臂,沉默地望着帐顶。
心底那份不甘和隐恨,一点点蚕食着他。
曾经他在无数个黑夜里放任自己的恶念滋长,嫉恨着那个他素未谋面的陈王。
但魏岐山的儿子也提出求娶温瑜后,他恨的,突然就只剩自己的一无所有。
生来就在一滩烂泥里,被唾弃和厌恶着长大。
连活着,都是靠着跟条街头野狗一样四处抢食。
哪怕后来从烂泥爬出去了,也带着一身腌入骨的泥腥味儿。
他成不了旁人口中与她相配的那类风光月霁的人。
萧厉沉沉闭上眼,心口窒闷得慌,里边像是有什么东西想尖啸。
他撑身坐起来,欲出帐透透气,掌下却无意间压到叠放在枕边的披风,那异常柔软的贴合着他手掌,似顺着掌心的纹理慢慢渗透,融进血液,裹住了他整颗心脏。
所有的痛苦和躁郁都在那瞬间被安抚了下去,萧历盯着那披风看了好一会儿。
她要忻州和伊州做聘礼-
南陈资政大夫院房里,门窗都从里边蒙了黑布,方点上烛火。
新派来的使者礼部侍郎方明达扮做了小厮混进来,肥胖的身躯坐在圈椅上颇似一尊弥勒佛,他惧热,这会儿功夫颈上已堆了一颈汗,用帕子抹着问:“依司空大人和姜统领之见,眼下应如何是好?”
一身侍卫打扮的姜彧抱臂没做声,为了借着看病同外边联系,故意把自己折腾出风寒的资政大夫司空畏咳嗽着道:“老夫和姜统领也不曾料到,魏岐山会在此时成功吞并伊州,本以为在南边战场,裴颂也能同他绞着的,人算终究是不如天算。”
方明达心中颇有怨言,但这二人,一个是太后亲侄子,一个是在朝重臣,都不是他能开罪得起的,便只能跟着打哈哈:“天意如此,我等能做的,便也只是尽人事了……”
姜彧冷冷开口:“这哪是人算不如天算,分明是咱们都被裴颂给摆了一道!他若在南边也同魏岐山绞着了,咱们顺利和菡阳结盟,于他才是大为不利。他这一招,看似舍弃了南边的战场,实则是把矛头全抛给咱们和北魏了,他反倒能彻底腾出手来,在北边全力打魏岐山!”
他说到此处颇有些咬牙切齿:“可恨我等到了此时,才识破他诡计!”
资政大夫司空畏闻言,不禁愕然,最后只长叹道:“此子心计果真了得,魏岐山看样子也是被他摆了一道。”
姜彧自省道:“是我们低估了裴颂,我们都以为他同大梁温氏不死不休,断不会让那位菡阳翁主讨着半点好,可他偏为了全局,间接帮了菡阳一把。”
他说到此处神色愈冷:“咱们想吞并菡阳手中的旧梁势力,那位菡阳翁主,打的无非也是南陈兵权的主意。一如我们乐意看裴颂和魏岐山鹬蚌相争,比起让菡阳半分讨不着好,南陈得以顺利进军中原,裴颂必然也更愿意看到咱们和菡阳一直内斗。”
方明达拍案道:“狡诈!此子实在是狡诈,诡计多端!”
司空畏叹道:“事已至此,多说也已无异,还是想想有了北魏横插这一脚,咱们要如何说服菡阳继续结盟吧。”
方明达果断把问题抛给二人:“明日见菡阳翁主,姿态必然是得有多低放多低了,但她们大梁若是借此狮子大口,当如何是好?”
姜彧垂下眼皮,在心下粗略核算一番后道:“虽有北魏横插这一脚,但他们开出的条件,应也比我们高不到哪儿去。更何况魏岐山主力还远在燕云十六州,中间隔着裴颂的兵马,忻、伊两州便是有什么,只怕北魏那边也是鞭长莫及,菡阳若是当真短视要同北魏结盟,我南陈数万大军,也不惧攻不破这几府连成的一道屏障。”
司空畏短暂沉思后,颔首道:“姜统领说得在理,明日方大人前去见菡阳翁主,不妨让姜统领扮做侍从同去,必要时,以沙盘演兵,叫她们看清选择魏岐山后,同南陈开战的后果。”
方明达一双眼瞬间笑成了一条缝:“甚好!此法甚好!”
他对司空畏道:“还是司空大人想得周到。”
又朝着姜彧一拱手,笑容可掬似个面团:“姜统领果真是足智多谋,无愧为我南陈的百胜将军,明日,便有劳姜统领了。”
姜彧只道:“那位菡阳翁主只怕不简单,明日面见,方侍郎最好警醒些。”
方明达连说“自然”,又问:“俗话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既要演兵,可需下官去打探些关于坪州诸将的消息?”
姜彧轻捻指腹,侧脸的轮廓在烛火下尤为清晰,他在南陈是无数贵女的梦中佳婿,除却是太后亲侄子的这层天潢贵胄身份,也因那张脸生得实在是朗艳。
听着方明达的话,他似乎笑了笑,那双映着烛光的瞳仁儿里,却只余幽冷:“本将军从十五岁便开始推演坪州几位名将打过的每一场仗,他们排兵布阵的路数,我可太熟了。明日的较量若不是演兵,我倒是想试试,屠尽大梁守关名将是个什么滋味。”
第77章 谈判
入夏的雷雨过去后, 日头便一天比一天毒辣。
被晾了多日的南陈一干人,在次日辰时未过,便已候在了衙署门口。
前去衙署上值的官员路过, 不免侧目打量一二。
方明达后背被太阳晒得发热, 在他不知用帕子子擦了几次胖脸上的汗珠子时, 里边终于传来了通传声。
他带着扮做了侍从跟着自己的姜彧穿庭过院, 步入政堂隔着垂地的细蔑丝帘,胖脸上堆着笑朝里拱手:“小臣方明达,见过贵梁菡阳翁主。”
蔑帘透光,依稀可见里边影影绰绰的一片人影分立两侧。
方明达颔首作揖, 垂下视线瞧不见坐于主位上的人是何模样,只听得一道如裂冰碎玉般的清冷嗓音响起:“我大梁如今只余一州一郡,可担不起使臣这贵字。”
扮做奉礼侍从的姜彧听见这声音,不动声色抬起眼朝里瞥去, 但隔着蔑帘, 只能瞧见里边坐在主位上的一道模糊人影。
他眸光微动, 重新垂下了视线。
方明达额上则是当场又掉下汗来,对方这明显是拿先前姜彧手底下武将不敬的话回堵他们呢。
他赔着笑道:“南陈先前的愚将无礼, 小臣在此给翁主赔罪了,大梁自开国以来,便建树十七府三十六州, 广开商道与列国往来,乃当之无愧的天朝上国,又怎担不起一贵字?”
他说到此处,含笑的眯缝眼微抬,试图打量一眼里边人的神色,无奈被篾帘隔绝了, 他只得揖手继续道:“吾王和太后闻那愚将胆敢如此无礼,也甚是惊怒,已撤了对方军职,命小臣告知翁主,愿将此人交与大梁,任凭翁主处置。随行的资政大夫,管束下属无能,也暂且革职查办,我南陈与大梁的交好之心,从未变过。此行前来,吾王还特命小臣另带与翁主珠玉首饰一百二十件,金银瓷器二百六十件,妆花绸三百二十匹,只盼翁主息怒,且择良辰吉日,出降南陈。”
话落,垂于门厅前的大片蔑帘被婢子卷了上去,方明达和姜彧都觉眼前骤亮。
二人迟疑着一抬首,便见里边厅堂内,分站着百来十名大梁臣子,皆手拢在官袍大袖中,睥眼瞧着二人,端的是虎视鹰凝。
正前方的檀木案后,一着荼白深衣的女子凤眸微阖,尽显王相之气,容颜更是姝丽无双,堪称绝色。
只一个照面,方明达面上的恭谨,便较于之前更甚了些。
他满脸堆笑地小心翼翼瞧着坐于主位上的女子,等她发话。
姜彧目光落在温瑜身上,则明显浅怔了一息,察觉一道幽沉冰冷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时,忙收回了目光,颔首捧着放置了礼单的托盘。
待那道视线移开,姜彧方不着痕迹地看了回去,发现是那名两刀便将自己麾下猛将挑下马背的坪州小将,这次他尚不及收回视线,便和那小将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一如那日在坪州城外瞧见的那般凶戾逼人,恍若荒原上单行的野狼,但似乎又多了一份沉稳。
姜彧佯装惶恐地垂下了眼。
主位上,温瑜眼无波澜地扫过方明达二人,淡声道:“南陈许诺的,北魏也可一样不少的应下,使臣认为,坪州有什么理由,一定要选南陈结盟呢?”
方明达面色僵了僵,勉强维持着笑道:“这……翁主与吾王,乃是早年由我南陈先王和大梁长廉王亲口定下的婚约,吾王对翁主,更是倾慕已久,裴氏逆贼祸乱中原时,南陈也不曾扰过坪州。翁主另择北魏结盟,未免有背信弃义之嫌……”
话未说完,他便听得一声冷笑。
姜彧和方明达循声看去,便见满堂臣子皆站着,唯那出声的耋耄老者,在温瑜左下方被赐了一张太师椅落座,显然身份不凡,方明达不自觉禁了声。
李垚重重一杵手上的拐杖,一双苍老却锐利不减的眼削向他:“背信弃义?你南陈当真是好大的脸!当日在坪州城门外,公然折辱我大梁的是谁?对翁主出言不逊的又是谁?你南陈是不曾收到我大梁的退婚文书么?我家翁主如今另择良婿,又同你南陈何干?还敢拿裴贼祸乱中原你南陈不曾出兵坪州说事,当年你南陈内忧外患,四面受敌,全靠我大梁相援,今你南陈不曾出兵助过我大梁也就罢了,作壁上观还想让我大梁记着你们一份恩情?”
李垚哂笑一声:“你们南陈,可真是算得一笔好账!”
论口舌,这屋子里没几个人比得了李垚,一众梁臣听得他这番骂言,只觉通体舒畅,一时间不由得将身板都挺得更直了几分,目光不善地看向方明达。
姜彧面色难看,握着托盘边缘的手,指节已用力绷到泛白,只是谨记着自己此刻的身份,才不曾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方明达哪见过这等阵仗,连忙解释:“小臣……小臣不是这个意思。那愚将也并非是故意为之,只是想同贵梁将军们切磋武艺,我南陈已诚心致歉,吾王和太后也发作了那愚将……”
李垚厉声打断他:“休作推搪之言!历来婚嫁结谊,有谁在接亲时说出如此大不敬之语?可知我大梁的翁主,嫁去了你们南陈,那也是你们南陈的王后!怎么,你们南陈是已礼乐崩坏到臣将已可公然辱王室了吗?朝中武将相互切磋时,都会先挖苦你们陈王或王太后一通?”
姜彧面色阴沉。
方明达则被训得面红耳赤,饶是再巧舌如簧一人,在此刻也接不上讨巧的话来,只暗恨司空畏和姜彧留了这么个烂摊子给他,抬起胖手不断地拭汗。
李垚说到后面怒意愈甚,以拐砸地质问:“你南陈胆敢如此行事,是欺我大梁无人还是温氏无人?今将一切罪责全都推给那小将便想揭过,欺人太甚!”
他话音一落,屋内众臣便义愤填膺喝道:“滚回你们南陈去!”
“蛮地粗鄙之人,焉配我大梁天王女?”
“常言逆境可观人心,这南陈如此市侩行径,但真是丑态百出!”
方明达心下骤慌,下意识朝姜彧看去,眼见姜彧垂首并不做声,这才想起他如今是扮做了自己的侍从,忙将腰身一折再折,朝着温瑜拱手:“我南陈当真无轻慢翁主之意!还望翁主明鉴,除却原本承诺的那些,翁主但凡还有旁的要求,只管提!只要是在我南陈力所能及之内,绝无二言!”
坐于上方的温瑜神色淡淡,似笑非笑道:“我若要忻州和伊州呢?”
方明达一时哑然,但好歹理智还在,为难道:“翁主莫要戏弄小臣,这忻、伊二州,皆在北魏之手,南陈大军被挡于百刃关外,谈何取这二府?”
温瑜道:“本翁主说的,乃是尔等攻下忻、伊二州之后。”
方明达怔住,只觉温瑜那双眸子像是能蛊惑心神,半晌不曾回话,在姜彧低咳一声后,才骤然找回心神,谨慎问道:“这……翁主确信,北魏能许翁主这二州?”
温瑜四两拨千斤反问回去:“有何不可?”
方明达直觉北魏不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但一想到北魏在那边,除却忻州和伊州二府,孤立无援,还要面对他们这个劲地,心中的念头便又没那般坚定了。
北魏若是舍忻、伊二州,让大梁残余势力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他们回头再来坐收渔利也不无可能。
他当即改换了策略,不再一味低声下气求和,威胁般陈以利弊道:“小臣不觉得翁主同北魏合作是个好选择。”
他迎着满朝梁臣的怒视看向温瑜,一如先前那般揖手,但身上再无伏低退让之态:“南陈数万雄兵就囤于关外,一旦进军北上,翁主觉着,靠着被裴氏截断了主力的北魏,能让坪州撑到几时?”
眼见屋内梁臣们气焰稍降下去了些,他顿了顿,继续道:“小臣实不相瞒,裴颂在这之前便已找过南陈,以求同南陈合作,是吾王和太后念着大梁长廉王昔日的出兵之恩和同翁主的婚约,才拒绝了裴颂的请求。翁主若同北魏联手,这无异于是将南陈也逼向同裴颂结盟。届时以坪州为首的四府,腹背皆遇强敌,反倒是北魏主力抽身在外,翁主舍整个坪州和陶郡,为他人做嫁衣,又是何苦呢?小臣恳请翁主,莫要为了一时之怒,错选盟友,乱了大局。翁主若怒先前那愚将的冒犯之言,我南陈也可再行赔罪。”
不得不说,方明达这张嘴,实在是能把死的都说成活的,原本还对他颇为敌视的梁臣们,在听他陈以这些利弊后,面上已有了明显的忧虑。
先前训他训得最凶的那老者,也拄杖垂眼不语。
方明达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在此时方敢轻舒一口气,只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全场面色丝毫未变的,当属温瑜了,她不以为意道:“使者为何如此笃定,届时腹背受敌的,是坪州,而不是裴颂?”
姜彧闻言,不由抬眸看了温瑜一眼。
方明达亦是愕然,随即带着几分被轻视的羞恼道:“翁主莫非觉着,坪州联合了忻、伊两州和陶郡,便能挡下我南陈北上的雄师?还可抽出余力去帮着北魏打裴颂?”
温瑜轻飘飘道:“阻尔南陈,何须四府之力,倚百刃关之险,我坪州一府便可将你们拦于关外。”
方明达心中被羞辱的怒意陡增,强压着火气道:“小臣是诚心来此相商,贵梁翁主又何故以此言愚弄小臣?百刃关虽险,却也不是坚不可破!”
温瑜浅淡一挑眉:“愚弄?”
她直视着方明达道:“我坪州只留一万人守关,使臣大可以沙盘做推演,让南陈兵马攻城试试。”
方明达见温瑜如此胜券在握之态,有一瞬是有些担忧她那些话所言非假,但便是在大梁鼎盛时期,也不敢说以坪州一地,便可将他们拒之关外,且南陈如今雄兵数万,倒是坪州兵力捉襟见肘,温瑜有何底气放出这等话来?
这么一寻思,他先前那点担忧便荡然无存,只当温瑜是不懂兵法,又想逼迫他们答应条件,才敢如此大放厥词。
他心中起了轻视之意,只面上瞧着不甚显,冲温瑜揖手道:“小臣还是那句话,我南陈同大梁的交好之心从未变过,翁主既执意如此,那小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厉当即看向了坐于上方的温瑜,便见温瑜目不斜视,浅淡吩咐左右:“布沙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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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对阵
方明达扫过那沙盘, 同立于他身侧的姜彧对了个眼色,道:“小臣此行,是为向翁主赔罪迎亲而来, 身边并未带能谋擅战的将军, 但倚仗百刃关外数万雄狮, 倒也不足为惧, 姑且让我这随行侍从替南陈一战罢!”
此话放出来,堂下梁臣们无不色变,响起一片窸窣议论声,李垚也掀眸朝他看了去。
范远更是低声骂道:“这死胖子, 分明是有备而来,还说什么是让侍从代为一战,咱们这边随便上个有军职的小将,都显得是欺负他们了!赢了不光彩, 输了, 那他娘的更是丢脸丢到姥姥家!”
开口便让他身边的侍从上, 怎么看都是早有准备。
萧厉就站在他身旁,将他这番低骂听得分明, 他侧目看向立于堂中的那二人,视线落在了那手捧托盘的随从身上。
他先前粗略扫过此人腰臂,便已断定对方是习武之人。
但这南陈使臣独自前来面见温瑜, 身边带个习武高手倒也说得过去。
眼下对方却来了这出,让他们在沙盘推演中无论胜败,都成了输家,委实是做得一出好局。
姜彧也察觉到了萧厉的打量,他不曾抬头,只迈出一步, 立于沙盘一侧,似十分谦逊地道:“不知哪位将军肯上前赐教?”
温瑜至此时,自然也看出来了,他们有所准备,南陈那边也有所准备,只是他们的准备,好歹是在战局上,南陈却是耍起了这等伎俩。
她面不色变,冷漠道:“使臣这是把我大梁当什么了?”
方明达抬眼朝堂上看去,只觉这位大梁翁主的目光冷到砭骨:“我大梁的将军,断没有同一侍从交手的道理。使臣同行的既无虎将,你们先前派遣来的那位将军,倒是还在我坪州大牢。”
她吩咐左右:“来人,去将人提上来。”
先前温瑜命人将南陈一干人等都关进了大牢,因南陈那位资政大夫三天两头又病倒,方明达又多次提出想探望他们南陈的这位老臣,温瑜才命人将司空畏移出大牢,安置到了一处院落里。
司空畏出去只带走了两个可照顾他日常起居的近侍,其余人这会儿都还被关押在牢里。
姜彧能跟着出来,自然是因他乃司空畏指认的“近侍”之一。
在场梁臣们听得温瑜这话,都轻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总算是没落进对方的圈套里。
李垚阖目而坐,面上微有笑意,似十分满意温瑜的反击。
方明达则不动声色地和姜彧交换了个眼神,心知无论是兵力还是国力,他们都占据了绝对性的优势,便是调那武将上来,由对方出战,他们也是必胜无疑,不过是不能叫大梁再吃这个瘪罢了。
故此,方明达面上仍是一派和气:“翁主既肯大度让那愚将前来代为出战,小臣便在此先谢过了。”
须臾,先前在城门口处对温瑜出言不逊,被萧厉踩断了一只手的那将领便被两名坪州将士给押了上来。
那武将断了一只手,一直没能被医治,只被同牢的将士用撕成条的衣料给他缠绕包扎过,此刻一只手还用布条挂在颈上,脾气倒是不小,见着南陈的人也在堂上,当即便甩开押送他的坪州将士,喝道:“别碰老子!”
温瑜只冷眼瞧着这一切。
方明达一贯圆滑,明白就算温瑜最后认清事实做了让步,那等她成为陈王妃后,一样是踩在自己脑袋顶上的,将人开罪太过讨不着好,当即便呵斥了句:“休得无礼!”
那武将在牢里被关了多日,因他先前的挑衅和那一身臭脾气,狱卒们自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他此刻形容狼狈得狠,见着南陈的人,还试图让他们替自己撑腰做主:“大人,末将的手……”
方明达指着他的鼻子便骂道:“胆敢对翁主不敬,坏两国联姻大事,莫说你这只手,你全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
随即又对着温瑜再次作揖:“小子无状,还请翁主勿要怪罪。”
那武将察出方明达态度有异,最后那句说砍他全族脑袋的话更像是威胁。他忙看向姜彧,但姜彧垂眼避开了同他对视,方明达瞟过来的目光则凶狠得像是不能捏死他。
这武将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不敢再做嚷嚷,垂首站在了一旁。
押送他的坪州将士冲温瑜抱拳道:“翁主,犯人刘志宪带到。”
温瑜挥手示意两名将士退下,盯着那武将道:“你几番无礼于我大梁,本宫便是取你性命也是使得的。”
刘志宪似有不服,努了努嘴角,但终没做声。
温瑜视线冰冷:“今你南陈要于这沙盘上推演攻陷我坪州,你若能胜,你先前的无礼,本宫便既往不咎。你若败了,本宫斩你于门外,想来使臣和陈王,应也不会有异?”
她说着,视线瞥向方明达。
方明达忙颔首道:“小臣来之前,吾王和太后便已交代过,此愚将任凭翁主处置。”
随即侧过头喝令刘志宪:“还不快谢过翁主!”
刘志宪霍地抬起头来,终于认清自己已被南陈抛弃的这个事实。
他看向姜彧似想说话,却被姜彧一个眼神给骇止了回去。
刘志宪心头骤冷,明白纵然此刻在堂上指认一切皆是姜彧授意的也无济于事,真要如此行事了,大梁不会感激他,南陈也会彻底容不下他,指不定还会祸及他妻儿族人。
不过短短几息,刘志宪已挂了一脑门的冷汗,彻底想通自己唯一的生路只在这场沙盘推演里。
他终是低下头颅冲温瑜道:“末将……谢过翁主。”
方明达讨巧地笑着问温瑜:“不知翁主这边,打算派哪位将军应战?”
温瑜神色淡淡:“本宫观你们南陈这位将军,年岁未过三十,我大梁也派一年轻将军对阵即可。”
她视线掠过诸多文臣武将,落在了萧厉身上:“萧将军,你去,本宫拨与你一万人马,务必将百刃关守住。”
萧厉朝着温瑜一抱拳:“末将定不辱命。”
方明达不知萧厉是何人,但见他瞧着颇为年轻,应也不是什么名将,并不觉着有什么威胁。
倒是姜彧因见过萧厉当日战刘志宪露出的那一手功夫,略一敛眸。
他低声同方明达说了什么,方明达神色微动,随即向温瑜一拱手道:“翁主,这愚将伤了手,一会儿持棍时怕是不便,可否让小臣这随从代为替他拿棍?”
温瑜已猜到他那随从怕是不简单,不过他这请求,也在情理之中,她视线落在他那随从身上两息,颔首允了。
沙盘早已布好,屋内众臣分立于沙盘两侧,隔着一段距离围观。
萧厉站在沙盘代表坪州的那一边,朝着对面一抱拳道:“大梁,萧厉。”
刘志宪看着他那张俊逸的脸,便觉被碾断的手骨又在做疼,明知不是时机,却也无法藏下眼中的怨毒,因一只手有伤,索性也不抱拳回礼了,咬牙含恨道:“南陈,刘志宪。”
沙盘推演,按规矩,正式开战前,都需简述己方大概地形地势,兵力和武器配给,以及粮草能支撑的时日。
萧厉感觉到了对方的敌视,他不为所动,手执长棍,指着沙盘上代表坪州的那一片地道:“我大梁一万将士守关,兵甲皆是按精兵配给,投石车八十辆,床弩三十余张,弓箭十万余支,粮草至秋前无忧。”
他说完这些,看的却不是刘志宪,而是替他执棍的那随从,随即长棍所指,从坪州城变成了坪州城外如刀锋一般高耸的山峦:“百刃关外的长城,依山而建,绵亘百里,墙高两丈有余,依山势起伏,每三里地设一烽火台,若遇敌情,一刻钟内便可传信于全军。且因山势极险,敌来,行军艰难,云梯不可接,乱石不可击,唯一的攻城之道,乃城门所在的石梯狭道,凡有进犯者,皆可以乱箭射杀。”
他说的这些,都是南陈已研究透了的百刃关防守要点,姜彧一语不发听完,回过头看似等刘志宪给他指示,实则却是以眼神暗示刘志宪。
刘志宪纵使对南陈心下有怨,可在姜彧手底下多年,已是从骨子里惧这个上司,更何论这等性命攸关的时刻。
好在眼下只是介绍些基础的兵力配备,姜彧是提醒他该出声了。
他收敛了一腔怨恨,手隔空指在沙盘百刃关外狭道两侧的茂密丛林里,道:“我南陈八万大军,皆是按精兵配给,借山林遮掩,扎营于林间,可造攻城器械,不以计数,粮草一月一送,可至年前无忧。”
姜彧便依他所言,在沙盘上圈出了个大概范围,插上了南陈旌旗。
不少梁臣在听闻南陈攻百刃关的乃是八万人马时,就已微微变色。
他们先前做的推演,以为南陈顶多能抽出五万兵力来,眼下看来,是他们低估南陈了。
温瑜坐在主位上,面色沉静地看着沙盘,叫人瞧不出她心中所想。
萧厉听到八万这个数字,也浅浅扬了一扬眉,随即总算是正眼瞧了刘志宪一眼,在对方半是怨恨半是得意的神色里,冷淡道:“贵国是攻方,刘将军先请。”
第79章 厮杀
刘志宪少年从戎, 能得姜彧重用,在南陈也算是排得上名号的将领。
百刃关乃大梁南边的门户,在此之前, 南陈和大梁虽未曾交过手, 但从洛都易主、长廉王父子身死以来, 温瑜又生死不明, 他们自然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南陈将领们推演了无数次如何攻破百刃关。
此刻对着这沙盘,刘志宪回想着军中推敲已久的战术,心底那点慌乱慢慢消弭殆尽, 他抬起头,神色阴鸷地盯着萧厉道:“我南陈大军扎营于百刃关峡谷两侧山上,先围而不攻,遣斥侯探查百刃关城楼和各烽火台轮值时刻点, 寻一月夜, 遣三千先锋营人马于城楼处正面突袭。另遣两千人马, 以百人为屯,分二十支队, 以百刃关城门为界,左右各横跨三十里地,突袭二十处烽火台!”
这话一出来, 范远和陈巍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妙。
对方这打法,有他们攻陶郡所用计谋的影子,瞧着像是声东击西,以城门处的正面突袭做靶子,拉住他们城内大部分兵力, 替那突袭的二十支小队创造机会。
可实际上,这二十一处,每一处都是实打实的进攻!
百人小队听起来兵力单薄,但他们需要应付的,也只是各处烽火台驻守的十余名大梁将士,纵使长城上每隔十里便有百余人的巡逻小队,可邻近烽火台全都遭敌袭,巡逻小队也分身乏术,只要有一处烽火台失守,那么在对方百人小队的倾轧之下,邻近烽火台必然也很快会失陷,届时从各处烽火台攻上来的兵卒,会一齐压向百刃关城门处,让城门那边的防守面临三面夹击之势。
南陈这是仗着兵力上的优势,将这计谋扩充到了他们根本无法防备的程度。
范远是行兵打仗的人,没人比他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原以为坪州仗着百刃关的天险,能以一万兵力抵挡南陈,最后守不住,也是被对方仗着人数,用车轮战术耗的。所以萧厉提出烧毁对方粮草时,他才觉着是唯一的一线胜算。
可现在看来,他们只怕连这场突袭都扛不过去!
他们唯一的胜算,不在对方出兵后!而是在对方于山上扎营按兵不动时,便应先发制人,烧他们粮草!
想通这些,范远脸上的肌肉都不由狠狠一跳,他压低嗓音恨声道:“这群南陈耗子,拿咱们打陶郡的战术对付起坪州来了!”
陈巍也觉胜算渺茫,但到底曾是一州之主,比范远沉得住气些。
眼见南陈那小厮已将百刃关两侧长城共二十个烽火墩台处的旌旗换成了他们的,同萧厉对阵的武将则露出了挑衅的笑容,陈巍飞快地思索起挽救之法。
他回过头去看温瑜、李垚二人,想着要不先下令中场休整,他们私下相商出个若是沙盘推演兵败,能最大限度保住坪州利益的法子了,再继续这场沙盘推演。
却见温瑜和李垚皆若有所思地看着沙盘那边,倒是半点没有因南陈这不给人以喘息余地的打法,乱了分寸的模样。
那头南陈那刘姓将领小人得志般催促起萧厉:“我南陈已攻,贵梁的将军意欲如何防守,倒是吱个声啊?”
萧厉视线紧锁着沙盘上依山势起伏的长城,并不理会他。
刘志宪继续挖苦道:“莫非是空有匹夫之勇,其实根本不懂排兵之道,这才犯难了?贵梁翁主亲自指派的人,当不至如此才是……”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哂笑一声:“不过小将军年岁尚浅,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他转过头,讥诮地看向面色难看的一众梁臣,目光最终落在了范远身上:“要不还是换个老将上来吧?”
范远虎目怒睁,若不是因见识过萧厉的本事,又记着这是在议政堂,尚存了一分理智,怕是真要受激上前去。
陈巍眼见局势对他们越发不利,忙不动声色地绕去后方,招来一立近卫,附耳吩咐了什么,那近卫看着沙盘那边,点了头,随即抬脚往温瑜那边去。
昭白就立在温瑜身旁,见那近卫过来,她倾身听完对方所说后,看了沙盘一眼,正要转告给温瑜,却听得沙盘那边传来一道冷冽嗓音:“我大梁遣中军营三千将士固守百刃关城门,以投石车投掷火油瓦罐,弓箭手击之,再用火箭射杀城下突袭陈军。”
侧目望去,便见萧厉两手撑在沙盘边缘,缓缓抬首看向了同他对阵的南陈武将。
刘志宪显然被萧厉的这出反击给弄懵了,挑衅的笑僵在他嘴角,在此时瞧着颇有些滑稽。
姜彧和方明达也被这闻所未闻的打法给惊得抬起了头来。
以为败局已定的梁臣们,听到此计更是惊愕无比,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妙哉!妙哉!火油遇火而燃,那瓦罐碎裂,洒下的火油无论是落到了地上,还是淋到了城下陈军身上,火箭一放出去,都是燃成一片啊!”
“此计一来可烧伤部分陈军,叫他们浴火惶恐,乱其军心。二来,城下火光大炙,陈军也就没了隐匿在夜色中的优势,咱们从城楼上往下放箭,可就同白昼无异了!”
温瑜坐在主位上亦是浅一抬眸,萧厉的破局之法,同样让她意外。
她先前端详着百刃关外的地势,想的是如何打退那些从烽火台攻上去的陈军。
百刃关因两翼群山高耸如刃而得名,其山脉绵亘了百余里地,百刃关的城门,就坐落在这群山之巅,从前方群山间裂出的峡谷,是联通南陈和大梁的唯一要道。
因此突袭的陈军纵使攻上了长城上的烽火台,翻过长城等着他们的依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老林野地,军队若想攻入坪州,只能走关口的大道。那二十支突袭小队,攻上烽火台的唯一目的,便是从长城左右两侧夹击城门。
正面攻打的那三千人马,除却占了一个突袭的先机和有夜色遮掩,旁的都不占利。
南陈学的是她们之前打陶郡的战术,可陶郡四面城墙皆可围,她们用佯攻骗走了陶郡南城门的部分兵力,才让萧厉寻到合适的时机攻城。百刃关外,却只有这一个要口,坪州守关的所有兵力皆可屯于此。
只要城楼上没有从长城两侧受敌,正面突袭百刃关城门的那三千陈军根本不足为惧。
故在温瑜看来,南陈的这场攻城,最大的威胁只是他们从烽火台攻过来的那两千人马。
若想破局,需派兵从百刃关门楼和未被陈军占领的烽火台两边推进,前后夹击,将欲杀到门楼那边去的南陈援军彻底困死在长城上。
此役她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伤亡和损失肯定是会有的,但同南陈比起来,无疑她们才是赢家。
萧厉这一计,却是直接大幅削弱了南陈的正面进攻,最大程度减少了守城将士们的伤亡,也助涨了坪州将士的士气,城门那边的防守只会更加牢不可破,此时再阻左右攻来的南陈援军,事半功倍。
从他初次提出劫徐家货船的计谋,到现在用兵游刃有余,温瑜心中其实隐隐有些困惑。
——他进步如此神速,此前当真没有学过兵法么?
但若是学过,以他从前的境遇,又能从何处学得这些?
大抵是她视线在萧厉身上停留久了些,萧厉似有所感,抬首朝她看来,发现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当着文武百官和南陈使者的面,他不敢泄露一分一毫的情绪,只收回目光,手中长棍指向百刃关门楼两侧的烽火台,看向刘志宪继续道:“此为百刃关城门两侧最高的烽火台,南陈主力已被我逼退,我只需再各遣五百将士,夺下这两处烽火台,持弓弩守在此处,另派兵绕去烽火台后夹攻,两翼陈军,便可被尽数射杀于此。”
沙盘上,前一刻才被姜彧换上的南陈旌旗,又被他一一拔下,扔到了沙盘边角处。
梁臣中不知谁率先喝出一声:“好!”
这一场攻守算是落幕。
其余人便也纷纷展颜笑开,更有甚者抬袖擦起了先前紧张冒出的冷汗。
虽是沙盘推演,但大家伙儿都明白,真正打起来,约莫也就是这样的局面了,所以才在战局于百刃关不利时,都提起了一颗心。
李垚在堂上捋须赞道:“此子,可教也。”
温瑜收回落在萧厉身上目光,并未做声,转看向昭白:“有事要禀?”
昭白微咳一声:“先前陈巍大人怕萧将军破不了此局,问您要不要暂做中场休整。”
温瑜目光掠过南陈那边的三人,道:“等南陈提便是。”
昭白循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刘志宪面色难看至极,方明达面上勉强挂着笑,朝温瑜一拱手道:“贵梁果真是人才济济,这位萧小将军谋略过人,小臣一不通军事的文臣,都觉这场推演酣畅淋漓,只苦了两位将军劳心劳神,颇费口舌,不若用些茶水,容后再推演下一轮?”
温瑜道:“便依使臣所言。”
方明达拱手向温瑜致谢,随即带着姜彧、刘志二人,跟着引路的侍女,去了给他们南陈单独辟出的茶室。
明眼人都瞧得出,南陈这约莫是要商量下一轮攻城的计谋。
范远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从鼻孔里溢出一生冷哼,上前大力一拍萧厉肩膀,咧嘴笑开夸道:“好小子!没给咱大梁丢脸!”
谋臣和军中同袍们也都围上前去,夸他这守城之计实在是漂亮。
待萧厉应酬完脱身,下意识往主位上瞧去,却见温瑜和李垚、昭白都已不在这外厅-
议政堂里间。
温瑜撑肘盯着茶盏杯口升起的白雾出神,坐于她对面的李垚放下茶盏,问:“翁主似有心事?”
温瑜回神,收拢了思绪道:“南陈的第一轮攻城尚且如此凶险,我有些担忧他们接下来的攻势也是这般出其不意。”
李垚道:“再凶险,不也被翁主麾下的能将化险为夷了?”
温瑜沉默了一息,忽问:“先生,古来兵家奇才,是不是天生便深谙诡道?”
李垚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挑破道:“你想问的,是你麾下那萧姓小子吧?可曾记得,老夫先前便问过你,他可是雍城人?”
温瑜颔首。
李垚枯瘦的手捏着茶盏,目光深远:“他在用兵上的戾气,像秦彝,老夫才有那一问。但先秦白起亦是一杀将,后人习他兵法者,不计其数,却都有肖似之处。此子才思敏捷,我听李洵提过,他似乎死记硬背了诸多兵法要诀,想来如今是慢慢融会贯通了。若提天赋,这世间三百六十行,哪行不需些天赋和悟性?”
他看着温瑜说:“翁主麾下有这么个将才,是好事。”-
第二轮沙盘推演开始时,刘志宪以手疾做推脱,让那扮做了侍从的姜彧替他对阵,言攻城战术皆已告知了对方,他在一旁督战即可——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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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胜负
萧厉立在沙盘一侧, 目光扫过那随从,眼中带了些许打量和窥探。
南陈几番想让此人出战,实在是有些猫腻。
姜彧察觉到了萧厉的打量, 他垂首避开同萧厉对视, 尽量装作是一寻常小卒,
方明达担心露馅, 忙谄笑道:“多谢翁主恩准,那便开始吧。”
姜彧低着头走向沙盘,也不看周遭梁臣,执起长棍指向百刃关城门前的那片地, 刻意压低了嗓音道:“我南陈依照先前的战术,继续攻城,并将城门处的主力军增至五千人。”
有梁臣听到此处,因着前一轮的胜出, 难免生出了点轻蔑的心思, 同时又为他们此轮也极有可能取胜倍感欣喜, 和周遭同僚低声议论道:“昏招!百刃关外地势险峻,人数一多, 反铺不开,全堵上前去,无疑是成了城楼上放箭的活靶子!”
他周边的同僚也捋须点头, 正要附和一两句,却听得对面继续道:“此轮攻城的主力军中,以三千人继续攻城,其余两千人清理百刃关外的战地,建造攻城塔。”
刚刚还沾沾自喜的一众梁臣,忽而色变。
他们敢以一万人马驻守坪州的底气, 全来源于百刃关地势上的得天独厚。
百刃关不仅地势极险,城门外全是陡坡野地,让南陈那边连战车和云梯都派不上用场,还因这特殊的峡口地形,让南陈大军铺不开军阵,正好方便了他们从城楼上乱箭绞杀。
但对方眼下的战术,以攻做守,用城门处和两侧长城围过来的进攻,替他们在陡坡野地处建造攻城塔做掩护。
一旦对方的攻城塔建成,百刃关城楼上就也会面临对方的炮石打击。远近皆受敌的情况下,南陈还有人数上的绝对压制,便是一时半会儿攻不下来,用车轮战一直耗他们,也能把他们耗到精疲力尽。
梁臣们虽早就知同南陈正式交手,战况不会乐观,可又一次见识到对方凌厉的攻城之法后,心中还是生出了些许灰败之意。
他们需呕心沥血还能守住南陈的一轮普通攻城,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可对南陈来说,随时都有重来的资本。
先前欣喜议论的梁臣们禁了声,皆是焦头烂额,可目光却又不由自主地频频落往萧厉身上,似盼着这位颇得翁主重用,也得范远屡屡提携的年轻将军,能再一次解坪州的围。
李垚坐在上方,看着下方沙盘厮杀的战局,低声问温瑜:“翁主以为如何?”
温瑜神情平静:“还未到生死存亡的关头。”
被堂内梁臣们盯着的萧厉,两手撑案看了沙盘一会儿,说:“我大梁防守一如先前,另于城楼上架起投石机,投掷炮石击毁攻城塔。”
姜彧道:“这样的攻城先锋队伍,南陈准备了四支,一支见颓,便撤回修整,填补人数,由旁的先锋队继续顶上。贵梁纵使战术部署周密,可城内的箭矢、火油,包括守城将士,总有捉襟见肘的一刻。”
萧厉冷冷一抬眸:“在我大梁还未到穷途末路之前,贵国还是不妨担心你们自己,靠着底层将士的尸首填平百刃关外的沟壑,即便攻下了坪州,后面又拿什么去同裴颂和魏岐山继续打?”
姜彧面色微微难看,方明达知道以姜彧此时的身份,不便回这话,忙笑眯眯接过话头道:“这样两败俱伤的局面,自然也不是我南陈愿意看到的,所以才诚心想同贵梁合作,是贵梁翁主叫我南陈难做。”
萧厉惊觉这胖子脑子转得不是一般的快,他想让对方看清用人头填上百刃关城墙的后果,对方却几句话反将他绕了进去。
他果断打住了话头,继续部署兵防:“我坪州守关共计一万人马,这一万人亦分作两支,每支队伍五千人马,以三千将士守城,两千将士守两侧长城。一支队伍主守时,另一支队伍负责后勤,轮换值守。”
南陈用车轮战攻城,他们一样可以用这方式守城。
只是为了最大程度牵制住陈军的攻城,弓箭是必不可少的。
诚如姜彧所言,城内的箭矢,很快就面临告罄。
对方似因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依旧只是按照他们先前的战术,有条不紊地攻城。
观战的不少梁臣,因频频抬袖拭汗,袖子都已半湿了。
南陈这样的打法,颇像钝刀割肉,因为两边实力悬殊,坪州战败似乎已是必然的结果,这份惶恐,在实战时会笼罩到每一名将士头顶。
在姜彧又一次轻描淡写地说出“我南陈换先锋营继续攻城”后,萧厉估算着城内所有还能用的箭支数目,做完守城部署道:“我方从左右两侧长城以绳索放下数百名精锐,在城楼弓箭射程内,捡回战场上的箭支。”
南陈那边的三人似觉着坪州到了这地步,已是山穷水尽,志在必得般笑了笑。
梁臣们则灰败低下了头颅。
姜彧道:“我南陈换上来的先锋营将士,很快便能围杀捡取箭矢的这些陈军。”
萧厉只说:“派出去的大梁将士能带回多少箭矢算多少。”
姜彧似觉着同一手下败将已没什么可讲的了,听了这话,只垂首看着沙盘浅淡一勾唇角,说:“这一轮攻城下来,大梁便该输了。”
萧厉却道:“未必。”
方明达也觉着坪州没了箭矢压制南陈的进攻,以南陈的野蛮推进法,战局胜负已经很明显了,他笑得一团和煦,说出的话却是处处都藏着机锋:“不知小将军此话是何意?”
他手指沙盘:“小臣以为,小将军和我南陈推演出的这战局,应已能看到胜负了。”
他顿了顿,目光瞟向温瑜,笑容和煦如旧地道:“沙盘推演是翁主亲口提出来的,总不至出尔反尔,不认这推演出的结果?”
这话颇有些绵里藏针。
昭白当即喝道:“放肆!”
李洵亦喝道:“休敢对吾主无礼!”
方明达眼见在场梁臣们都面含怒色,目光不善,心下不由也是一慌,后悔起自己方才的冒进之言来,忙讪讪道:“小臣只是不解这位小将军何故说坪州还未败……”
眼下是在坪州境内,他们被允带进关的侍卫不多,万不能在此时同大梁起冲突。
范远冷哼:“既是不解,为何不听我大梁将军细说,反道出我家翁主出尔反尔的话来? ”
他虎目怒睁:“你南陈,捏造是非的本事当真有一套!口口声声说着诚心前来赔罪谈和,老子是没看出你们诚心在哪儿!”
饶是方明达是个人精,一时也被范远这话呛得不知如何圆场。
堂下气氛正僵持着,刘志宪忽地阴郁低笑出声:“听你大梁的将军细说?”
他指着沙盘,眼神阴鸷地扫过大堂内所有梁臣,冷笑道:“这沙盘推演的结果还不够明白吗?今日这兵败的拒认之举,可真是叫老子开了眼!仗着你们人多势众,学昔日赵高指鹿为马不是?”
他哈哈大笑起来:“好个大梁,好个天朝上国!”
梁臣们被他这通讽骂激得面色难看,范远更是直接迈步上前:“你这杂碎再给老子说一遍?上回老子没亲自上场打落你那一口狗牙,真是便宜你了!”
立在一旁的陈巍、李洵见势不妙,忙拉住他:“范将军,范将军,休要意气用事!翁主还看着呢!”
刘志宪当日被萧厉碾断了手,又被关押多日,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他已断定坪州今日是绝计不会认这场兵败,索性骂出心里话:“不过一群丧家之犬狂吠!”
他目光扫向温瑜,有贪婪有也惊艳,但更多的却是恶劣:“老子先前说的没错,你们这菡阳翁主,果真是自恃奇货可居,待价而沽!”
坐在上方的温瑜眸色骤冷,方明达在那瞬间,也觉心头一个激灵。
范远和一众武将看刘志宪的眼神,像是恨不能生撕了他。
范远用力挣开陈巍、李洵二人的拉缚:“老子今天非拧下你脑袋不可!”
然萧厉比他更快,都没人看清他是怎么上前的,回过神时,便见刘志宪已面朝地砸下,鼻血淌了一地,萧厉一只黑靴则死死地踩在了他脸上,神色冷戾。
方明达后背冷汗直流,他也没料到这个蠢货会在这等场合说出此等蠢言,正想说点什么挽救,便听得上方响起一道尤为冰冷的嗓音:“够了。”
声音不大,却让原本喧嚷作一团的议政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温瑜视线扫向萧厉:“萧将军,退下。”
萧厉用力在刘志宪脸上碾过,几乎是要将他下颌骨都踩碎,收回了脚。
方明达急中生智,忙上前也装模作样地踹了刘志宪两脚,骂道:“谁给你的胆子,胆敢对翁主出言不逊?可知你能活到现在,都是翁主开恩!”
刘志宪整个面部骨骼剧痛,方才那一摔,和萧厉收脚时碾过的那力道,让他整个脑袋都痛得快丧失知觉了,以至于方明达踹他两脚,他都没甚反应。
温瑜冷漠地看着方明达装腔作势的喝骂,道:“使臣不必如此。”
方明达后背已被冷汗湿透,生怕刘志宪这番举动,又让他们此行的赔罪前功尽弃,忙朝着温瑜揖手道:“翁主,此蠢将胆敢如此冒犯您,委实是罪不可赦,我南陈也决计容不下这等胆敢对未来王妃无礼之人,小臣这就命人砍了她以熄翁主之怒!”
他说着就给了姜彧一个眼神,示意他动手。
姜彧眼神冷恹,似也没料到刘志宪会再次给他们惹下这等麻烦,他迈步就要上前,却听得上方那道击冰碎玉般的清冷女声再次响起:“不牢使臣动手,此人,我大梁自会杀。”
姜彧顿住脚步,目光扫向温瑜,再飞快地同方明达交换了个眼神,选择了暂且退下。
方明达笑得极为谄媚:“一切听凭翁主吩咐。”
温瑜视线冷冷瞥向刘志宪:“可曾记得,在这场沙盘推演前,本宫便曾说过,你若胜了,本宫不再追究你当日的冒犯之言。但你若败了,本宫大可斩你于堂外?”
刘志宪再地上躺了这么半天,总算是缓过劲儿来,听得温瑜的问话,他仍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却是极为不屑般冷嗤:“记得,可你们大梁不认不是?”
一听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话,范远就气得又想上前踹他一脚,好在被李洵拉住了。
范远愤而道:“你这死鳖孙,一会儿就让你南陈输个心服口服!”
姜彧见他和温瑜似乎都极为笃定这场推演坪州未输,目光再瞥向沙盘,倒是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他漏算了……
温瑜也不再看刘志宪,唤萧厉:“萧将军,告诉他们,坪州因何未败。”——
作者有话说:这个剧情完了就是感情线~
7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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