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那他呢?
温瑜昨夜没睡好, 从衙署回来,已疲乏得厉害,强打起精神继续看陈巍命人送过来的折子。
昭白见她一直揉着太阳穴的位置, 劝道:“时辰还早, 翁主要不再睡会儿?”
温瑜视线落在折子上, 摇了摇头说:“不妨事, 如今这时局,容不得我歇。曾以为天下是父王和兄长该担起的重担,便从未认真研读过国策时论,如今这担子落到我身上了, 自然得把过去荒废的都捡起来。”
长廉王府一直处在风口浪尖,养成了她对时局观测的敏锐,也在用人上耳濡目染有了些心得。
可真正治国论事,她需要学的还是太多太多。
从前蹭兄长的课, 从余太傅那里学来的那些, 还不够支撑她治理一城一国, 她要在紧迫的时间里,尽快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弄权者。
昭白知道温瑜忧心的是什么, 经那番谈话后,也明白李垚等人不敬她的原因,道:“太傅学富五车, 奉阳失守后,裴颂将太傅单独关了起来,想来是要劝太傅归降,若是太傅还在翁主身边,翁主也不至于这般辛苦了。”
以余太傅的声威,莫说一个李垚, 便是再来十个这样的刚愎自用之辈,也不敢在余太傅跟前造次。
温瑜翻页的手微顿,想到还被克扣在奉阳的诸多旧臣,心中便又沉了几分,也不知在上次刺杀裴颂一事后,那些臣子还剩多少。
她疲倦合了片刻双目,道:“昭白,替我沏一壶浓茶。”
昭白领命出去,再奉茶进来时,却见她已累得拿着折子斜倚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春阳暖意融融,槛窗外的细蔑竹帘高低错落挂了一排,日影从那缝隙间泄进来,照在在绿檀木案头和温瑜执卷的手上,轻纱薄袖透下的光晕,落在那莹润的手臂上,好似粼粼水波。
昭白没忍心打搅温瑜,轻手轻脚地放下茶盏退了出去。
院中婢子走路稍疾些,昭白都朝对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
婢子诚惶诚恐看来,昭白面无表情道:“翁主睡着了,尔等莫要吵着翁主。”
婢子们纷纷点头,再出入主院时,动静放得极轻,一时间窗外只闻些雀鸟的鸣叫。
萧厉从范远那边脱身,回来时欲见温瑜,彼时守在主屋外的已不是昭白,而是一名陈巍安排过来伺候温瑜的婢子。
萧厉说明来意后,那婢子也拿不定主意,踌躇道:“翁主从衙署回来便一直睡着,昭白姑娘下了令,让我等不得扰翁主,您……要不晚些时候再来?”
怕屋里闷得慌,槛窗并未关严实,只落下了细篾帘遮挡外边的光线,萧厉朝房中掠去一眼,瞧见了一截拖曳至贵妃榻下方的绮罗裙摆。
从篾帘细缝里碎进的日影,一条条洒落在裙摆上,织金的绣纹绚丽得夺目,好似鸾鸟翎羽上的华光。
萧厉收回目光说:“无妨,我在这里等翁主醒来便是。”
婢子也不知萧厉要见温瑜禀报的是何事,不敢擅自赶客,搬了张椅子过来,让他坐下等,却也不见萧厉坐,他背对槛窗立在檐下,从日头高悬,站到了日薄西山。
风吹得满院梨花纷落如雪,他肩头也落了不少,却一直都只低垂着长睫倚柱站着,少有的安静忧郁。
过往婢子们瞧见了,都不自觉地多瞄一眼,却又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细看。
等屋内终于传来动静唤人时,候在外边的婢子忙捧了脸盆进去。
温瑜近日忧思太多,这一觉睡得颇沉,醒来时,便见室内光线都暗了几分,脖颈也因靠着贵妃榻睡了太久,有些酸疼。
她接过婢子递来的帕子,说:“怎不叫醒我?”
婢子诚惶诚恐答:“是昭白姑娘说您难得睡个好觉,让我等不要扰着您。”
这的确是昭白会交代的事。
温瑜按了按额角,问:“昭白呢?”
婢子答:“李洵大人那边似有事,唤昭白姑娘过去了一趟,还没回来。”
顿了顿,又道:“萧义士一直候在门外,说有事见您,已等了一个下午了。”
温瑜用帕子擦了擦手,视线透过大开的槛窗朝外看去,瞧见了那道挺拔高俊的背影。
她道:“唤他进来吧。”
婢子应了声“是”,端着铜盆恭敬退了出去。
不多时,萧厉进门来。
温瑜倚在贵妃榻上没动,重新捡起了折子看,听见脚步声,指了边上的圈椅说:“坐。”
萧厉落座后,见她手上拿的折子,上边盖了个鲜红的章印,似已是批过的,问:“你在看批过的折子?”
温瑜掀眸掠他一眼,道:“我也不是什么都会的,要学着处理政务,自然是看州府过往的折子学得更快,凡事都有章法,摸清了章法,往后再遇到类似的难题,心中便有数了。”
萧厉微怔,这还是他头一回听温瑜说她也有不会的东西。
大抵是她总是表现得游刃有余,以至于他都快忘了,她从前也只是个被父母兄长呵护得极好的皇室贵女。
只是在大梁倾覆,温氏被屠全族后,她才不得已,用最快的速度逼自己长出了一身的鳞甲。
有那么一刻,萧厉感觉她似乎也不再是那般遥不可及。
那轮清冷的月亮,在潺潺月光里,流淌出了柔软。
他垂下眼道:“翁主聪慧,想来很快便能学会的。”
温瑜语气似嘲非嘲:“所谓聪慧,不过是被逼到走投无路后的殊死一搏罢了。”
她目光重新落回萧厉身上,问:“你在外边侯了半日,是有什么急事?”
萧厉静静地看着她面上的雍容与倦色,道:“算不得急事,只是想着要去军中了,该当面向你请辞才是。”
温瑜捻着那折子,迟迟都没再翻下一页,只说:“去吧,往后别在这样的事上浪费时间,你眼下该做的事,还多着。”
萧厉双腿分开而坐,身体微微前倾,结实有力的肘关抵在膝上,长睫垂覆,遮住了他眼底的神情:“我不会让你失望,也不觉得,来亲自跟你道个别,是浪费时间。”
说完这话,他便迈步而出。
从李洵那边赶回的昭白正好碰见他从温瑜房里出去,二人在檐下打了个照面,皆是一脸漠然。
昭白让开一步,等萧厉出去后,才迈步进屋,问坐在榻上看折子,却分明有些失神的温瑜:“翁主,他过来是……”
“他就要去军中了,我交代了些事与他。”
温瑜打断昭白的话,又问:“李大人那边怎么了?”
昭白想起自己出去的缘由,脸色沉了几分,道:“上午议事回去后,李洵大人便一直在规劝李垚,只是李垚此人性情倨傲,说了些对翁主大不敬之话,李洵大人怕出什么乱子,这才让奴过去震慑一二。”
温瑜闻言神色倒是淡淡的,她想了想说:“李垚虽不服我,但对王府忠心不二,应不会闯出什么大乱子,那群为他是从、或是在路上边摇摆不定的谋臣,盯着些,这些人才是容易做出蠢事的。”
昭白点头应下。
温瑜合上了手中的折子,看着她道:“此外,我还需要些人手。”-
转眼便一旬已过。
军中生活枯燥,每日的操练让赵有财一伙人叫苦不迭,身板儿倒是肉眼可见地结实了起来。
按照军中的规制,新入营的兵卒应是要打乱户籍地重新收编的,但从忻州带来的那五百兵卒,是温瑜的,范远便也不好将人都编入自己的军营里。
只是萧厉也到军中做事后,手上只领着那五百兵卒也不像话,他又拨了两千人给萧厉。
萧厉接手后,便没再像范远一样泾渭分明,而是把那些新卒和拨给他的坪州军中重编在一起。
平日里他同武将们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时似乎一个个都肝胆相照,但又心照不宣地,似乎总有一条越不过的界限在那里。
那些武将,是坪州的将。
而他,是温瑜的人。
他把那五百兵卒和两千坪州军重编在一起了,底下的小卒们不曾感受到那股无法融入的疏离感,萧厉却在那堵无法打破的铁壁里,慢慢感到了一丝焦躁。
也是从这些细微之处,他突然看懂了整个坪州对温瑜的态度。
坪州奉温瑜为主,是因为陈巍认温瑜这个主子。
这也就决定了坪州的兵马,并不是温瑜可以当做嫡系一样随意调动的,她若要发兵,还需同陈巍相商。
而维系这一切的,都在陈巍一人的忠诚身上。
亦或者说,纵使陈巍的忠诚不够,但只要当前的局势,让陈巍奉温瑜为主,于他仍是最有利的就行。
萧厉不知道温瑜是不是早就想到过这一切,那日她在衙署议事大厅提出,借南陈兵力北伐,让坪州做那道门栓。
但换个角度想,坪州若有异,南陈亦可前后夹击。
她好像一直都没彻底信任过哪一方,至始至终都是在用制衡之道。
萧厉回想在菩提寺时,温瑜同自己说的,许多事,沾上了权势,就会变得复杂。
他心中忽地就生出了一个想法,那他呢?
她对他,是也在不断地权衡利弊,还是无条件地信任?
萧厉没能想出个结果,索性把自己埋入了浩如烟海的兵法文书里。
温瑜也在拿着坪州以往的公文折子,学习为政之道,从某种方面来说,狠狠地激励了他一把。
他开始意识到,温瑜也不是生来就无所不能的,她也会迷茫,会有不懂的东西,但她只会逼着自己去学。
他要想追上她,必然就得比她学得更刻苦,更勤奋些。
经常同他一起练兵的武将们,被他“请教”多了,个个两眼青黑,一脸菜色。
消息传到范远耳朵里,范远委婉地向萧厉表示:“萧老弟既然如此好学,何不请个谋士在身边?”
萧厉觉得这主意不错,只是谋士还没请到,温瑜那边就先传出了在街上被刺杀的消息。
第62章 “都死了。”
坪州衙署眼下已是一片人仰马翻。
谁也没料到, 温瑜会在庙祭的返途中遇到刺杀。
底下官员提出让温瑜在坪州举行庙祭,主要还是她抵达坪州这些时日,虽已见过众多官员了, 但城中百姓, 都只在她进城那天瞥见过她的车驾, 对她这位旧梁翁主, 所知甚少。
而裴颂自定州和魏岐山一战后,已开始分出兵力,镇压南边的各路反王。
她们要想尽快壮大声势,继续招揽贤才, 必须就得弄出些动静来。
举行庙祭是最好的法子,一来温氏皇族被屠戮殆尽后,至今还未有人正式祭奠过,此举无疑是昭告天下, 温瑜代表旧梁, 已正式参与这场夺权了;二来也可让坪州百姓瞻仰天颜, 让温瑜在民间多得到些拥护。
陈巍和李洵等人,为此谋划多时, 怕被人提前埋伏,一直对外保密,直到庙祭当天, 才放出消息,路上也安排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以确保温瑜安全。
岂料去时没出什么岔子,回程途中,一队流民忽冲至车驾前,拔刀就砍, 围观百姓众多,当下便乱做了一团。
护卫们紧紧护在车驾前,但刺客和普通百姓做同样的打扮,实在是让他们防不胜防。
最后刺客攻进马车时,昭白伤势未愈,一个人应付不了那般多的人,关键时刻,幸得又一名王府亲卫杀出来,才力挽狂澜。
温瑜坐在内室,任大夫隔着一张绢帕给自己把脉,神情沉静。
大夫把完脉捋须道:“贵主脉象虚浮,想来是近来劳神多思,此番又受了惊吓所致,老朽给贵主开副药,好生将养便是。”
温瑜落下春袖向大夫道了谢,又言:“我身边的武婢受了些伤,劳大夫给她看看。”
大夫收拾好药箱应好。
一直候在边上的陈巍、李洵一众人算是松了口气。
陈巍满面愧色道:“还好翁主无碍,否则下官便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温瑜平静道:“二位大人已尽力了,那些人若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应在我前去庙祭的路上便动手,如此一来,我既遇了袭,庙祭又不成功,才是一石二鸟之计。但那些人既等到我回程再刺杀,想来也是突然得到的风声,不及准备才如此行事。”
李洵恨叹道:“可惜那伙人嘴里藏了毒囊,被抓到便全服毒自尽了,审讯不出什么来。”
温瑜却看向他道:“未必。”
李洵面露迟疑:“翁主的意思是……”
温瑜从太师椅上起身,面上半点瞧不出才经历了一场刺杀的慌乱:“坪州城内被裴颂或魏岐山拉拢的那些世家,想来陈大人应心中有数,那些刺客虽服毒自尽了,却可借搜查之由,暂且压一压那些世家望族的生意。”
陈巍转忧为喜,拱手道:“翁主如此远谋,下官佩服。”
温瑜说:“此事也算是因祸得福,算算日子,我有一支货船也快抵达坪州了,原本还担心如何避开坪州码头那些世家大族的耳目,将货卸下来,他们倒是给我送了个绝佳的机会。”
陈巍和李洵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些许惊讶:“货船?”
温瑜睫稍微垂,道:“是我离开雍城前,命人沿途收购的粮食和药材,眼下也算是一批紧俏货。”
想避开坪州的耳目接受徐家货船运来的这些货物,主要还是想保全徐家。
徐家的货船能一路安稳无虞抵达坪州,路上是打了替裴颂收购米粮药材的旗号,南边的各地州郡虽反了,却也还没胆大包天到敢公然去劫裴颂的东西。
在雍城那会儿,温瑜也没料到,最后的时局会变成这般。
她只给一半的钱,向徐家买了两倍的货物,当时是担心徐家到了坪州自行转手。
但眼下反王林立,却更加打消了温瑜的顾虑。
反王们为了养兵,随便寻个由头抄了本地商贾的家,抢占钱财都是常事,那些机灵些的商贾,一如忻州赵县的贾家,便先行巴结上官府,割让出大半家财以保平安。
徐家要想同别的反王做生意,那就是带着一块肥肉往狗嘴里塞。
至于分销给旁的商贾,更是艰难。温瑜当初那一计,让本该在战乱扩散后,才会引发的粮食药材物价上涨,提前到来了,渭河以南的商贾们,也都提前囤了货。
他们自己手中积压的货尚且没卖完,哪还会再收徐家囤的货。
能吃下徐家那几船货量的,只有地方州府。
徐家不敢同反王们合作,自然也不敢同裴颂合作。
且不提货船早已南下多时,押运费时费力,单是裴颂手底下那些人的压价程度,也叫人望而却步。
裴颂的军队一直都在收购米粮药材,只是在物价已涨到此等地步的情况下,他们仍是压价买,买不到便攻下旁的州府后硬抢。
但那些经商的,脑子也活泛。
都说富贵险中求,他们便打着同替裴颂做事的旗号,从裴颂军中拿了采购文书,明面上走南闯北是为替裴颂购粮买药材,实则是借此当通行令,让各路反王山贼不敢明着抢掠,继续做他们自己的生意。
不过也的确会供给裴颂军中部分货物,再给对接办事的官员一大笔“孝敬”就是了。
徐家敢继续同温瑜做这笔交易,便是在天下时局骤变后,商贾们已又形成了这样一条自己继续发家赚钱的路子。
他们不知温瑜那笔钱的来头,也料想不到货船抵达坪州,或许就会被裴颂安插在坪州的眼线盯上,温瑜作为这场棋局上的执起人,却明白自己的每一步,稍微露出些马脚,就能被裴颂寻根摸底到的。
徐家的商队,能联通坪州和雍城,她想把这发展成一条暗线,所以必须保下徐家。
陈巍和李洵一听她竟还有物资,且是眼下各路反王们都眼馋的药材,皆是惊愕不已,对温瑜也更加钦佩,齐齐拱手激动道:“有翁主在,何愁我大梁不兴?”
温瑜说:“此事也劳二位大人派些得用的心腹去办,切莫走漏风声,我要雍商徐氏往后为我所用。”
陈巍颔首,心悦诚服道:“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安排!”
他离开后,李洵才又露出了几分忧虑之色:“虽说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可南陈使臣已快至坪州,这时候一直压着翁主您遇刺的消息,再严查坪州城内的几大世家望族,臣……怕有心人大做文章。”
温瑜指尖捻起一封折子看着,眼无波澜地道:“如此不是更好?派人盯紧些,说不定还能拔出几颗钉子。”
李洵忧心不减:“若叫南陈使臣觉着咱们急需他们的庇佑,臣担心他们在商谈结盟时过于倨傲,不应您开出的条件……”
温瑜眼皮微抬:“此事我自有法子应对,反倒是李垚先生那边……”
她语气顿了顿,道:“此番庙祭,瞒着他,非是不信他对王府的忠诚,而是忧心向着他的那些幕僚里,有别有用心之辈,走漏消息惹来祸端。但老先生性傲,芥蒂必然已是种下了,不求先生谅解,只劳大人替我去库房走一趟,选些礼物拿与先生,聊表歉意。”
李洵虽差了李垚好几旬,可二人在王府共事多年,他自然也清楚李垚对王府的忠心,只是不料那老家伙太过顽固迂腐,认定女子成不了大事,不愿像侍奉旧主一般,认温瑜这个新主。
甚至扬言若不是有世子的断指托付之恩,他都不愿来坪州,将来在南陈仰人鼻息。转投魏岐山,重侍一个天下枭主,依然可杀裴颂,替旧主报仇。
那日他命人请昭白过去,便是李垚当着诸多幕僚的面,说了此等大不敬之言。
温瑜知道后,也并未责罚李垚,只是从此就冷着以李垚为首的那批幕僚了。
李洵一想到当初立誓要为王爷和世子报仇的一众人,最终分裂成了这般,心底就万般不是个滋味。
但温瑜待李垚一众人,也已足够仁慈。
他对着温瑜深深一揖,道:“臣代他们谢过翁主,他们终会明白翁主的苦心的。”
李洵离去后,昭白从偏厅过来,唤了声:“翁主。”
温瑜支着头似在想事情,闻声朝她看去,问:“伤势如何?”
昭白道:“幸得严确赶来及时,只是多添了道皮外伤。”
严确是昔日长廉王府最得用的亲卫之一,温瑜从洛都前往南陈时,便是由他带领旁的亲卫们护送温瑜南下。
温瑜回过神按了按额角道:“是了,可算是又有王府的人找来了吗,回来后都还没顾上见他,唤他进来吧。”
昭白行至门口处,让婢子唤人进屋。
不多时,一孔武高大的男子便进屋,单膝点地跪在了温瑜跟前,双目发红地道:“严确无能,自年前遇袭后,直至今日,方才找到翁主……”
温瑜静静地看了跪在下方的人一会儿,才道:“起来说话,怎你一人往坪州来了,其他人呢?”
严确眼中红意便更重了些,艰涩道:“没有其他人了,都死了。”
昭白抿了下唇,没说话。
当初跟着严确一起护送温瑜的,有近百名王府亲卫,那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王府精锐,有不少还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心中怎能没有波澜。
温瑜虽是早就有过猜测,真正听到这个结果,却仍是浅浅失神了一瞬。
她问:“枕风,眠月,也都死了?”
枕风、眠月是自幼便伺候她的两名武婢,当初为了引开追兵,枕风扮做了她。眠月则和她一起扮做流民,本以为枕风武艺高强,又有那么多亲卫在,引开追兵后脱身不是难事。
可枕风和亲随们却一去不回。
眠月担心出了什么事,去打探消息,也是一去就再无音讯。
温瑜混在流民中,一面小心躲避追兵,一面寻着亲随们,这才不慎落到了人牙子手上。
也正是因为相信亲随们不可能全部落网,她流落至雍城后,才一直都没放弃过联络他们。
严确沉痛道:“都死了。”
这个尘埃落定的答复,让温瑜眼中浸出了几分悲意,她幽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严确:“你们引走追兵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严确喉头艰涩动了动,正要回话,院外忽传来婢子慌乱的喝止声:“萧将军,未得翁主传唤,您不能进去!”
但那急促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口。
昭白眸光一凛,腰间的佩刀本能地出鞘了半寸。
严确也侧目朝外看去,便见一身着甲胄的冷俊青年拨开拦路的婢子出现在门口,呼吸粗沉,似一路疾奔而来,目光定定地落在温瑜的身上。
温瑜拧眉看着本该在军营,却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尚不及说什么,萧厉已抱拳单膝跪下,尚未平复下来的呼吸让他嗓音格外低沉:“末将有要事禀报。”
第63章 “所以,你心里藏了什么……
温瑜睥眼看了萧厉两息, 抬手示意昭白先带严确下去。
昭白松了抵在刀鞘处的拇指,对严确道:“你随我来。”
严确不着痕迹地又看了萧厉一眼,才跟着昭白走出了屋子。
房门合上, 屋中沉寂了下来。
“起来吧。”
温瑜一身庙祭的织锦朝服还未褪下, 黑红底色的衣袍上, 金线密织了繁复的绣纹, 艳丽的妆容让她本就挑不出半分瑕疵的容颜美得具有了攻击性。
像是绽于权势高崖上的菡萏,再不是谁都能赏摘。
她仿佛不知他为何这般匆忙而来,从案头取了份折子看着,平静问:“军中出了何事?”
亲眼看到她平安无事, 萧厉呼吸在慢慢平复。
对方的沉静和淡然,也让他把心口那些滚烫的情绪藏了下去,只道:“你先前说,要并拢坪州临近的州府, 使之成为将来截断南陈兵力的一道门栓, 先取哪一府, 我和范将军他们商议多日,现有了眉目。”
温瑜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说:“这算不得要紧军务,遣流星马来报,或等下次议事, 范将军前来禀说也是一样的。”
此言一出,房内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温瑜知道他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选择挑破,是想告诉他,这样的事,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他必须藏住自己的心思。
这次冲动赶回来, 虽记着拿军情做了个幌子,但明眼人总能察觉其中端倪的。
身处这权利漩涡,就必须修炼出城府,把自己的所有暴露在外,是愚蠢又危险的行为。
温瑜没明说,但萧厉能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也知道自己在听到她遇刺的消息,就急忙赶回,太过显眼了些。
可是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刹,他脑子里已经空白了,无暇再顾及那般多。
赶来的这一路,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护她往坪州的这数百里,除却被裴颂鹰犬围杀那次,她为救他刎颈,其余时候,他连一根头发都不曾让她伤到。
为何到了坪州,她身边守着那么多人,她还能遇刺?
是她身边出了叛徒?
还是那些人护不了她周全?
他分不出心思去想到了要用什么样的理由见她,只知道她要是受伤了,他得守在她身边,独绝一切还会让她受到伤害的可能。
像是遵循野兽的本能。
她忌讳、避讳的,于他而言都不算什么。
他生来就被摁进了层层枷锁里,他自泥泞中向上攀起,一重重打破,从来都不认可那些规则,也不在乎。
因为一无所有惯了,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从来只有那几个人而已。
是温瑜在意那些枷锁,他亦看到那些枷锁和规则赋予的王侯将相和普通人不同的东西,才跟着遵循。
可也有一份不甘,一直都在横冲直撞,想冲破最那道最坚固的枷锁,挑战那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规则。
陈王能给她的,不久的将来他也回百倍千倍的捧给她。
但他还没有打破那层规则,空口无凭的东西,他不敢说,也怕温瑜等不起。
眼下面对温瑜那钝刀割肉一般的问话,最终只能故作佻达地笑笑:“我想出的法子,不亲自同你说,被人侵吞了功劳可如何是好?”
这语气让温瑜皱了皱眉,重新打量起他。
在军中这些日子,似乎并未磨平他的棱角,反倒更逼出了他的桀骜和痞气,那一身戎甲,衬得他本就凌厉的五官愈发出挑,叫人分毫看不出他曾是市井出生,更像是簪缨世族自小便扔去军中历练的小子。
痞劲儿上来时,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坏和野。
温瑜认真地看着他,微沉了嗓音:“萧厉,我举荐你去军中,或许你并不稀罕这个去处,但你既同意去了,就该守军中的规矩,行事不可随心所欲。”
他终不是她的下属,二人又有着同生共死的情谊在,温瑜做不到摆架子压他,也知道他那是胡诌的理由,但这件事,不能就这般插科打诨糊弄过去。
她说:“你应知道,眼下坪州还不安稳,多的是人想挑我的错处。你在旁人眼中,是我的心腹,自然也是那些人想拔掉的眼中钉,你今日急急忙忙贸然回来,便是在给有心人递把柄,陷自己于险境,明白吗?”
萧厉嘴角佻达的笑压了下去,那些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情绪,似在这一刻有了突破口,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涩地开口:“我担心你。”
温瑜一怔,没料到他会这般直白地说出来。
她如履薄冰太久,事事都要揣测人心,突然有人把一颗赤诚的心直接剖给她看,她在这瞬间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短暂的惊愕后,温瑜移开视线,说:“藏起来。”
“权利场上,永远别叫人知道你在想什么。”
萧厉却从她这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问:“所以,你心里藏了什么?”
温瑜回眸,视线再次同萧厉撞上,二人目光紧绞了一会儿,她不温不火落下两字:“很多。”
萧厉追问:“是什么?”
或者说,他想问的是,有他么?
温瑜坐回案后,眼尾微抬:“不都说了么,永远不能叫别人知道。”
她结束话头:“说说吧,你们商议出要先取哪一府?”
萧厉感受到了一点挫败,他能感觉到温瑜待自己的一些不一样,但若即若离,总让他抓不住,而每每他想去探寻的时候,都会被温瑜挡回来。
要剖开那个答案,必须他变得足够强,强到她愿意告诉他才行。
野兽是躁动的,但在某些时候,也会有足够的耐心。
萧厉摁下了心底纷杂的念头,把注意力落回正事上,问:“有舆图么?”
温瑜起身从书架上拿出了舆图,于案前铺开。
萧厉走近,指着坪州道:“坪州商路通达,靠着南边的百刃关才成为了整个大梁以南的瓶口,但以北并无天险阻挡,所以在应对其他敌手时,尤为吃力。要想让这道门栓牢固,就必须让坪州在北面也筑起防线。”
他说起这些,神色变得尤为专注,漆黑的眸子里,仿佛在坪州以北,当真有了一道铁壁在缓缓升起。
温瑜不自知地也听得入了神。
“忻州正好堵在坪州正北面,地势也险峻,本应是首选。”萧厉修长布着细小伤痂的手指,指向舆图上的另一州府:“但也正因其境内多山峦,地势险境,要想一鼓作气拿下忻州必然吃力,且你之前也说了,忻州背后的靠山极有可能是魏岐山。要想南陈大军入境后,不滞留坪州,尽快夺下地盘安身,就不能选最难攻的忻州……”
“那就只剩忻州左右的陶郡和伊州可取。”温瑜出声。
萧厉颔首,身子前倾些许指着伊州准备同温瑜细说,不妨温瑜在说出那话后,骤然直起身来,她额头就这么猛地撞上了萧厉下颚。
萧厉闷哼出声,温瑜只觉脑门似撞上了一块石头,被震得后退了一步,也捂着额头溢出一声低吟。
安置完严确回来的昭白,刚抬起手准备敲门,听到里边二人怪异的哼声,准备敲门的手一时僵住,脸也跟调色盘似的,变了好几息。
稍作迟疑后,便退到了院门口,跟尊冷面煞神似的,杜绝任何人靠近主屋。
房内。
温瑜揉着钝痛的额角,只觉眼窝都疼得有些泛酸,她起身得急,撞的这一下也格外猛。
抬眼见萧厉轻嘶着气擦去了唇边的血迹,似唇上被磕破了个口子,她知此事责任在自己,皱了眉问:“出血了?严不严重?”
萧厉捻去指上沾到的血迹,舌尖抵过下唇被牙齿磕破的口子,感受着那针扎似的刺痛,说:“磕破了点皮,不妨事。”
温瑜有些暗恼自己的冒失,拎过一旁的水壶倒了杯温茶递给萧厉,说:“抱歉了,你喝盏茶水漱漱口。”
萧厉接过道谢,准备送往唇边时,才发现杯沿有个淡淡的口脂印。
他瞥向温瑜手边放置茶具的木盘,见她拿给自己的茶杯是靠近她手边的那个,应是习惯性取过倒茶的。
温瑜并未察觉出什么不对,她额头红了一小块,手还放上边揉着,见萧厉打量自己的桌案,不由问:“怎了?”
萧厉说了句“没什么”,仰头将那杯水喝了个干净。
放下茶杯时,拇指不动声色地将杯口还残留的那一点唇脂印抹了去,将话题重新拉回舆图上:
“陶郡和伊州背后皆无靠山,独臂难支,南陈大军无论取哪一处,剩下的一府,皆会同忻州结盟,但最糟糕的情况,则是忻州提前并拢这两府,合力打压坪州。”
温瑜所有注意力便都又被拽了回去,手按在额角道:“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南陈兵贵神速,在忻州还未拉拢那两府前,彻底歼灭一府,以此恩威并施劝降另一府,孤立忻州。”
她看向萧厉:“你说你有法子,是什么?”
萧厉亦看了她一眼:“我是想到你之前假扮通城征兵,祸水东引。忻州和边上的几大州府,在你抵达坪州前,本也为争抢地盘摩擦不断,我们可以让忻州和陶郡、伊州的任一府先打起来。”
温瑜眸色微动:“说下去。”
萧厉食指落在图上河道处:“军中探到消息,有一队替裴颂收购粮食药材的货船近日出现在伊州附近,让咱们的人,假扮成伊州军,劫了裴颂的货船,嫁祸给忻州如何?”
不得不说,萧历的进步,是让温瑜意外的。
她盯着萧厉好一会儿没说话。
萧厉抬眸看她,问:“不妥?”
温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萧厉摸不清温瑜到底是什么意思,如实道:“是按照你的思路去想着借力打力的,不过或许太想当然了些。”
温瑜又问:“你可同范远说过?”
萧厉颔首:“范将军说,我们的人并不擅水战,劫货船太过冒险,想要嫁祸给忻州,也并非易事。船上的货带不走,这出祸水东引就没成,可若是带着货走,没出伊州境地,又会被追杀。”
温瑜指尖轻点着桌面问他:“范将军既已将其中利弊都与你说清楚了,你为何还同我说这是个可行的法子?”
话一出口,温瑜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
她自然清楚他赶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什么。
她移开视线,正要把这个话题揭过去,却听萧厉道:“因为我觉得可行。”
温瑜回眸,撞上他黑沉幽深的一双眸子:“我亲自带人去劫船,东西运不走,我可以在伊州军追上来前烧掉。”
那一瞬,温瑜也说不清,自己在他眼中看到的是野心还是戾气。
但这些出现在一个不曾领兵做战过的人身上,都已足够让人心惊。
她压下心中那一丝没来由的隐虑,只说:“可这嫁祸之意,不就太过明显了么?”
萧厉似在顺着她的话凝神思索下去,随即道:“那的确是我想得太浅显了。”
温瑜说:“想得浅了,便继续往深处想,如何才能洗脱咱们栽赃嫁祸的嫌疑?”
萧厉想了一会儿,仍是摇头。
温瑜眸中似藏了一片星海,循循善诱:“做任何局,都不能只看一处,还需观全盘。”
“我会假扮通城征兵,是因为我知道通城县令就是一见利忘义的鼠辈,我不信任他,裴颂也不会信任他,那样的人,就是谁得势,他依附谁。”
“你想靠劫裴颂的货船,来引发伊州和忻州的矛盾,这其中的关键其实不在于伊州信不信,而在于裴颂信不信。”
萧厉有些跟不上温瑜的思路,说:“我不明白。”
温瑜便道:“你觉得伊州会因忻州假扮他们劫了货船动怒,但究其缘由,是伊州会害怕裴颂那边发难。若是裴颂看出这是我们的计谋,不曾发难呢?”
萧厉道:“伊州或许会同忻州交恶,但还不至于开战。”
“这就对了。”温瑜说:“你的法子,是给伊州和忻州都泼了一盆脏水,有用,但见效不大。若叫他们受人点拨,反应过来是我们栽赃,指不定还会促使他们结盟。”
萧厉搁在案上的手紧攥成了拳:“抱歉,是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险些弄巧成拙。”
温瑜说:“这个计谋能用的,只是需要往后面再看一层,做一个让裴颂也不知究竟是谁抢了他东西的局。”
萧厉只觉跟温瑜探讨这些,比他看书和复盘坪州历代战役排兵布阵,学到的还要多,他不自觉问:“如何让裴颂相信?”
温瑜指尖在桌面上轻扣了两下,说:“我们先前猜测过忻州背后的靠山是谁?”
萧厉答:“魏岐山。”
温瑜道:“这不就得了,我们,把忻州的靠山是魏岐山摆到明面上来。你那一计,就变成了是魏岐山抢裴颂的东西。”
萧厉脑中那些困扰他多时的乱线,都在温瑜三言两语中,一根根串联了起来。
他又一次在温瑜循循善诱的引导中,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整个天下的局势,掌心有了细微的汗意,问:“怎么挑明?”
温瑜看着他道:“让他们自爆靠山,应该是最有效的法子了。”-
萧厉从温瑜房中离去时,仍有些若有所思。
他怎么也没料到,他提出劫货的那支船队,本就是温瑜的。
她身上,还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萧厉并不气馁,这反倒更加剧了心中的念头:变强。
夺下坪州北部屏障的事有了眉目,接下来就是一步步部署。
且温瑜还抛给了他一个让他不得不深思的的问题:若南陈五万大军攻百刃关,坪州只有一万军,如何守关?
坪州眼下囤兵满打满算,约莫是一万五。
她设想同南陈开战,是不是已有了不嫁去南陈的打算?
这个念头,让萧厉眸色不受控制地深了些许。
他脚下步子不由加快,只想顷刻间就能回到军营,将整个坪州的兵力布防和各处险关阻要背个滚瓜烂熟。
途经院门口时,发现温瑜那武婢目光尤其不善地盯着自己,他也已无暇多想,目光只浅淡掠过对方,大步流星离去。
昭白眼瞧着那登徒子从自家翁主房里出来,唇上还多了一处先前没有的伤口,且惊且怒,眼刀几乎是要将他剐下一层皮来。
可对方只浅淡看她一眼,便越过她走了,像是示威一般。
昭白怔在原地,随即愈发愤怒地用力一踏,脚下青砖裂了一块。
她转身进屋去寻温瑜。
温瑜那头还在深思眼下的布局。
这两日她要处理的事太多了,北伐的事,全权交与了陈巍和李洵他们底下的一众谋士去商议,自己不曾多想,今日萧厉提出的法子,倒是一下子打开了她的思路。
只是……
萧历虽说劫船是受她通城征兵所启发,可为了激化矛盾,却几乎是理所当然的想到了烧货。
这样隐约已透着凌厉狠绝的手段,实在是让她担忧。
行伍之人,杀伐只会越来越重的。
她不希望萧历走上极端。
温瑜看着舆图出神了一会儿,准备给自己倒杯水喝时,一摸茶杯摸了个空,侧眸看去,方发现自己惯用的那只茶杯没放在原处。
她似想起来什么,视线扫向萧厉方才站的位置,看到了他放在案角的那只茶杯。
温瑜愣住,随即又有些暗恼,觉着自己近日或许真是忧思过多了,怎总是出现这样的疏忽。
不过还好,他应没发现吧?
思绪却不自觉地有些飘远。
很多时候,她其实也已捋不清自己对萧厉的感情了。
因为他曾是她的恩人,逃亡路上又处处护她周全,二人在相处时便一直都没能分出个明确的界限。
她不知道自己对萧厉是感激和感动,还是生死与共里产生的依赖。
抑或是在更早之前,他总是冷言冷语却不曾薄待她半分,明明窥见了她的秘密又装作不知时,他于她而言,就已不太一样?
但不管是什么,那个答案都已不重要了。
继续照着当前的路走下去才是对的。
外边传来敲门声。
温瑜唤了声“进来”。
是昭白。
她心中怒气没消,张口便道:“翁主,那姓萧的……”
温瑜打断她:“军中有事,他无礼了些,我已训说过他。严确那边怎么说?”
昭白到了嘴边的一通眼药只得先咽了回去,但见温瑜神色平静,似乎并未把那人放心上,她心中顿时舒坦了不少。
历来王宫贵女,同夫婿不合,豢养面首的也不在少数。
只要自家翁主不会因那厮无心大计,昭白不觉养个侍卫或将军当面首有什么。
她往后多的是机会给那姓萧的上眼药,此刻便收敛了神色,有些凝重地道:“严确说,眠月是叛徒。”
第64章 “攻。”
温瑜眸子微抬, 示意昭白继续说下去。
昭白道:“严确说他们当日甩掉了裴颂的人,本是要第一时间折回去找您的,是眠月找过去, 说您被抓走了, 带着他们前去救您时, 进了裴颂的埋伏圈, 所有人都被乱箭射死。严确身上中了箭,又被压在尸体最底下,失血过多晕过去才逃过一劫。”
“他后来爬出尸堆,被一户农人所救, 因伤势太重,只能先在农人家中养伤。伤势好转后,给奉阳去信,又继续暗中找您, 只是不曾想奉阳已破, 他也彻底失了您的音讯。后得知您发文声讨裴颂, 这才一路打听您的踪迹,往南边找来了。”
温瑜平静听完, 只说:“好生安置他,再给死去的那些将士立碑供奉。”
昭白颔首应是。
温瑜又道:“我前面让你派人手去找的那些雍城周家府卫,只要有一个活口, 也都带回来好生安置。”
昭白道:“奴明白。”
交代完这些,温瑜收起舆图:“替我更衣,再传唤李洵、刘崇、贺宽几位大人过来一趟。”-
莫州。
裴颂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了营帐门口迎过来的守卫。
南境已是暖春,北地的冰雪才方化开,战马喷鼻仍呼出一大片白气。
公孙俦立在中军帐门口, 朝着他颔首微微笑着道:“恭喜主君此战大捷。”
裴颂掀帘进了帐,任左右替自己取下肩上的厚重大氅,坐到火盆旁边烤了烤冻得僵痛的手,说:“魏岐山老了,他那儿子又是个草包,等我大军跨过拒马河,破开涿州,再攻幽州,便如入无人之境!”
公孙俦知大捷是喜事,不忍扫了裴颂的兴,斟酌着提点道:“吾主神勇,但魏岐山毕竟是坐镇燕云十六州多年的老将,此番只是因旧疾暂且退下了战场,亦或者说……是想试炼他儿子一番,才让魏平津到了前线来。丢一个雄城,于魏军还算不得伤筋动骨,主君也切不可掉以轻心。”
裴颂往灰堆里埋了两个红薯,听到公孙俦言辞间已同别的谋臣一般,颇有了些小心翼翼,动作顿了一下,说:“先生有教诲之处,只管说便是,我虽顶撞过先生多次,但先生说的话,我都有反复去琢磨的。”
公孙俦干瘦的下巴上稀零的胡须抖了抖,眼中似有泪意一闪而过,朝着裴颂郑重一拱手:“劝诫吾主,匡扶吾主,是臣之责也。”
裴颂手肘撑在膝前,看着火光说:“世人皆惧我,我希望先生不会。”
公孙俦拱起的手亦微微发颤,只是再不及说些肺腑之言,帐外便传来亲兵的报信声:“司徒,坪州来信。”
裴颂道:“拿进来。”
亲兵很快送了一封信笺进来。
裴颂看完后,将信递给公孙俦,公孙俦迟疑道:“可要用那老妇?”
裴颂说:“还不急。”
他问:“南陈那边回绝了我们的提议?”
公孙俦颔首。
裴颂嗤笑:“我都许诺了割地坪州以北六府给南陈,他们尚拒绝这提议,难不成,他们还真以为能独占大梁这天下不成?”
公孙俦道:“那前朝余孽的确有些手段,将南方彻底搅成了一锅乱粥,南陈眼见局势不稳,自然不甘心只守着您许诺的将来划给他们坪州以北六府的空约。”
裴颂便笑了笑,带了几分疯劲儿轻飘飘道:“那就让这河山也饮一饮南陈血。”
公孙俦擅相人,他又一次从自己选定的这年轻君主身上看到了一统中原的野心,只是裴颂素来杀伐果决,却总因一女子误事。
他思量几许,拱手道:“还有一事,因主君一直在前线作战,未曾报与主君。”
裴颂道:“先生说便是。”
公孙俦便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呈与裴颂:“这是从江美人寄出的信件里截下的,她……已查清了主君真正的身份,便企图告知那前朝余孽。”
仅凭封皮上的署名,裴颂看不出这信是写与谁的。
但公孙俦既说信的寄给温瑜的,信封又是拆开过的,他便取出了里边的信件。
一目数行看完后,他唇角忽勾了起来,“原来她还有着同菡阳联络的法子啊。”
他将信还与公孙俦,说:“无妨,让她寄出去,这反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江宜初已有许久不曾见过裴颂了。
她一身粗布裙衫在河边浣衣,冰雪初融的河水冻得她十指通红,小拇指微肿,已经生了冻疮。
好不容易洗完那一木盆的衣裳,她刚抬起手要擦擦额上的汗,身后却伸出一只脚来,毫不留情地将她洗好的一盆衣物又踹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江宜初这些日子已受尽了欺凌,都不回首看踹翻木盆的是何人,只顾探手去捞那些被河水冲走的衣物。
这些衣物若是被水冲走了,她回去少不得一顿受罚。
身后却又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她肩膀,将她用力往后一拉。
五指上的力道,捏得她肩胛骨几乎碎裂。
“衣服……”江宜初被那大力一扯,后跌摔在了地上,手被河边粗粝的砂石擦破,她脸上冻得毫无血色,碎发凌乱散落在眼前,说不出的凄楚。
而到了嘴边的话,在看到披着大氅倚在树旁的始作俑者时,尽数咽了回去,她抿紧唇,顾不得疼,爬起来还想继续去捞那些被河水冲走了大半的衣物。
裴颂摁着她单薄的肩将人按在了原地,唇却是恶劣又凉薄地微挑着,好整以暇问:“阿姊都不曾替我浣过衣,这是替谁洗的衣裳呢?”
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似毫不在意。
江宜初被迫和他对视着,鼻头和眼眶都被冻得发红,碎发被风吹得散落在眼前,修长的脖颈和单薄的锁骨都在冷风里微微发着抖,说:“司徒莫要为难我,弄丢了这些衣裳,郑夫人她们是要怪罪的。”
裴颂用了点时间,才想起来她口中的郑夫人是谁。
他带到莫州的女人,只有江宜初一个。
只是那会儿他伤势方愈,底下人因他救江宜初涉险,对她颇有微词,又觉他许是被美色所惑,于是从莫州境内又搜刮了几个美人献给他。
他被吵得烦了,又怕江宜初成为众矢之的,便收下了。
在前线几场鏖战下来,他几乎都快忘了那几个女人的存在。
他浅笑着意味不明地说了声:“原来是她们啊……”
眼见那衣物被河水冲得越飘越远,江宜初用力挣了一下,却没能挣脱裴颂的钳制,她眼眶微红的看着他:“还请司徒放开罪妇。”
那两个字似一下子又有些刺激到裴颂,他倏地大力捏住了江宜初下颚,面上却露出了个极好看的笑容,语调也是轻飘飘的:“阿姊啊,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她们欺负么?”
江宜初红着眼瞪着他不说话。
裴颂靠她极近,呼吸几乎是尽数喷洒在她苍白的面颊上,慢悠悠道:“因为她们得宠啊,这世间,就是处处捧高踩低的。”
他像是想蛊惑她,松开了攥在她下颚的手,改为轻拭去她眼角沁出的那滴泪:“阿姊哭什么?委屈?但只要阿姊想,你轻而易举就可以比她们更得宠。”
那一刻,江宜初看他的眼中盈满了悲意,似透过他,再看一个故人,涩哑道:“别唤我阿姊。”
裴颂眸色微异。
江宜初说:“我的阿涣弟弟,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
裴颂突然就笑了起来,他笑得尤为肆意,大氅下的整个胸腔都在震动,眼神里却透着狠和疯:“这世上人人都盼着我死,可是怎么办?我不仅活得好好的,还将当年构陷我秦家的几族和是非不分的皇室屠了个干净,把这烂透了的大梁给推成了一堆粉齑!”
江宜初怔怔地看着他,泪水划过被风吹得刺痛的面颊,抡拳往他身上砸去,哭吼道:“疯子!你这个疯子!秦家凄惨,你要报仇,那你给敖家当走狗做什么?我夫君是要救大梁,救外戚倾轧朝堂腐败下那些苦苦挣扎的百姓!你为何要杀他!”
“救?”裴颂冷笑,他又一次攥住了江宜初的下颚,冷冷盯着她:“他救得回来么?”
他另一只手轻抚着江宜初泪眼婆娑的面颊,似叹息又似呢喃,眼神却冰冷:“你念着温珩所有的好,只是因为他死得早而已。再过个五年,十年,他高坐帝位,后宫佳丽无数,而你年老色衰,你觉得他眼中还会只有你吗?”
江宜初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他那只手触碰被吓到的,整个人一直在发抖。
裴颂语调温柔,眼中带了点高高在上般的怜悯看着她说:“权势也一样。他还没坐上那个位置的时候,做给拥护他们父子二人的清流一派看的,自然是他们志向何等高洁,报复何其雄伟。可等他坐上帝位了呢?”
裴颂嗤笑:“天下万民算什么?一个敖党又算什么?他们届时会做的,只是不断巩固自己的帝位,哪还管御下之臣是忠是奸?”
他垂下眸子,低声道:“给我秦氏全族定罪的,不是当年的明诚帝,是每一个坐上了那位置,都会如此决断的温氏皇帝。”
江宜初在他掌下抖得越发厉害。
裴颂高高挑起嘴角:“这是他温氏全族和前梁欠我秦家的,我屠他们,不应该么?”
冷风吹得盈在江宜初眼中的泪滚落出去,她看着眼前的人,只喃喃出两字:“疯子……”-
坪州。
因行刺风波,坪州城内很是风声鹤唳了一阵,世家大族们近日行事都收敛了许多。
与此同时,坪州也向伊州和陶郡都派出了召降的使者。
李洵连轴转了数日,谋臣们因意见不合,时常争执,他作为和事佬,光是劝架,都劝得嘴上起了燎泡。
伊州和陶郡传消息回来时,他更是脚下一刻不敢停地把消息带到了温瑜这边:“翁主,那忻州狼子野心,见您有意劝伊州和陶郡归降,他们也亮出了北魏这块底牌,跟咱们一样,派了使臣前去劝降啊!”
室内焚着香,细白的烟气丝丝缕缕地从博山炉中溢出。
一只纤白的手轻轻拨了拨那虚白的轻烟,平静道:“无需慌张,我心中有数。”
李洵望着那似被轻烟模糊了面容的人,心下虽还不知温瑜的对策,但得了这话,还是一下子又松了口气。
他抬袖揩揩额角一路疾走热出的汗,询问道:“忻州前来搅局后,伊州和陶郡都颇有待价而沽的意思,依翁主所见,眼下可如何是好?”
温瑜手中的书卷翻了一页,并未抬眸,只清沉落下一字:“攻。”——
作者有话说:给宝子们说声抱歉,这本更得比较慢,因为总想打磨得更好一点,但对追更的大家来说,确实很不友好。
我每天能更,都会尽量更新,但觉得没写好,或者卡得比较厉害的时候,确实就没法更新,我非常想对这本书负责,也想对你们负责,所以更不愿将糊弄的文字发上来。
可能大家难以置信,但是这本书写到了现在,我写每一章,还是会删掉非常多的废稿,敲下的每一个字,都非常慎重,我想让你们觉得,花钱买下来看的这章,是值得的。
我在写文上的进步很缓慢,但在写每一本时,都还是会努力让自己去突破一点点,哪怕只有一个看过我所有书的读者发现,这个作者比起以前,好像是进步了一点点了呢,我也会非常开心。对于第一次看我书的读者,这是我当前的水平能写出来的最好效果,我也不会觉得羞愧。
当然大家追更夜确实非常辛苦,我很多次想固定时间更新,但是因为卡文和没写出自己想要的效果,最后都又混乱了更新时间,真的只能再次向大家说声抱歉。
觉得追更很辛苦的宝子,先养一养吧,我会尽自己现在最好的水平,哪怕慢吞吞,但也会很用心地把这个故事写完的,不辜负大家的喜欢和对这本书的期待。
本章也给大家发红包~
第65章 雨水顺着头盔淌下,划过……
四月末, 绍河两岸的芦苇已长势葱郁,白鹭栖息其中。
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坪州军夜渡绍河, 突袭陶郡。
雨点钢珠一样砸落在地, 在泥泞雨地上溅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浅坑, 战马在雨中焦躁地跺了跺马蹄。
萧厉轻抚马鬃, 让躁动的马儿安静下来,雨水顺着头盔淌下,划过他眼皮,他却连眼都没眨一下, 幽狼一样的视线,紧锁着远处巨兽一般蛰伏在漆黑雨幕中的陶郡城门。
斥侯又一次冒雨送信过来,却并未带来东城门那边的消息,范远挥退斥侯,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低声骂道:“他娘的, 这雨今夜怕是停不了了,按理说陈大人那边应该已经攻城了啊, 怎地南城门这边,瞧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漆黑雨幕里闪电惨白,在晃眼而逝的亮光里, 照出他们身后黑压压延伸至密林中的埋伏的军队,也照出了远处陶郡城楼上森严而立的一排守军。
萧厉看了一眼雨势,说:“今夜雨大,又有雷声,怕是烽火和信号弹也不好使,传信慢了些。”
范远侧头看向他, 笑道:“萧老弟你来军中时日尚短,如今分析起这些倒也有模有样了。”
萧厉坐下的战马皮毛已被雨水湿透,他抖落缰绳上的水珠,说:“从李洵大人那里拾了些牙慧,在范将军跟前班门弄斧了。”
范远嫌弃道:“去去,你小子,得了个好夫子,搁老子跟前炫耀呢!”
萧厉先前便想寻个幕僚在身边,范远给他推荐了几个,但都不和他心意。
那些幕僚,要么只会生搬硬套书上的东西,要么对整个军中的制度一知半解,萧厉的许多问题,反弄得他们面红耳赤答不上来。
李洵因一直在负责同范远接洽军中的诸多事宜,夜袭陶郡,同时派兵假扮忻州军、装作是伊州军前去劫船的计谋,也是他们一道商议的,得知萧厉的诸多困惑后,亲自替他解过几回惑,许是觉着萧厉颇有资质,让萧厉今后有不懂的,尽管问他便是。
萧厉隔三差五又去问李洵一回,有从前疯老头子教他背的那些东西的底子在,他自己又对照着评书中的不少战役摸索演排过,进步之神速,让范远他们都打趣叫他坪州阿蒙。
范远往东边看了一眼,说:“只盼陈大人那边一切顺利。”
副将插话道:“我也是今日才知,州牧大人竟也是会打仗的。”
范远看向他:“你这话说的,陈大人若不是文武双全,当初王爷能把大人放坪州这地儿来?”
副将挠头不好意思笑了笑,说:“那倒也是。”
夜色中又有马蹄声踏雨而来,几人侧目看去。
但见那急奔而来的斥侯翻下马背,单膝撑地道:“范将军,陈大人说东城门那边城内没有增兵的迹象,必是陶郡郡守没瞧见您,猜到那是出声东击西了,陈大人让您再率一千人人马往西城门去佯攻引走兵力,南城门的突袭交给谭副将和萧校尉。”
范远听完骂道:“陶郡郡守这老匹夫,心眼子多得跟马蜂窝似的!”
他有些烦躁的一掣缰绳,吩咐自己的亲兵:“速点一千人马随我走!”
亲兵赶紧拍马去了。
他又看向萧厉和副将谭毅:“南城门这边就交给你们了,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夜务必要拿下陶郡,让他们警醒起来,今后再想攻下,就得费上老鼻子劲儿了!”
谭副将连忙抱拳:“末将必不负将军和陈大人重托!”
萧厉跟着他抱了拳。
战事紧急,范远也不好再多交代什么,拍拍谭副将的肩膀,又朝着萧厉一点头,便带着一千人马,在雨幕中悄无声息地撤往西城门。
滂沱雨声掩盖了兵马转移的动静,陶郡南城门门楼上,值夜的守军们不动如山。
又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城楼那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谭副将侧首看向萧厉,提议道:“兴许陶郡四大城门的兵力就是定死了,不会调动往各处支援的,要不咱们先攻城?”
他在军中资历比萧厉老,按理说,是不用同萧厉相商的。
但军中上下都知道萧厉是温瑜心腹,就连陈巍在下达指令时,都特意提了萧厉,谭副将自然也不敢独断行事。
他们蔽身处是一处灌木矮坡,隐匿在这边,正好能看清陶郡南城门的动向,又能避开对面斥侯的视察。
萧厉蹲膝在高处灌木掩映的一方岩石上,静静看了恍若一潭死水的南城门城楼一会儿,说:“再等等。”
雨声急促,催得人心中的躁意也更甚。
谭副将道:“陈大人和范将军都只各带了一千人马,咱们今夜是趁雨势突袭,也没带上云梯或攻城车,他们若是久攻不下,叫陶郡的人识破了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诈攻,咱们再攻城,可就不占优势了,战机耽误不得!”
萧厉说:“我知道。”
他紧盯着对面城楼:“但若是对方报信的斥侯还没到,抑或是调去西城门的援军还没走远,咱们就攻上去,无异于也是告诉他们,西城门那边也是诈攻。”
谭副将拢紧缰绳,压着满心的浮躁,驭着战马在大雨中转过马头:“那你说何时攻城?”
他不能开罪萧厉,但萧厉说得也在理,他不敢抱着赌一把的心思贸然下令攻城。
此战若得胜还好说,但若是败了,他就不仅是开罪了翁主的心腹,还会落得个不听劝阻一意孤行的罪名,此战战败的责任尽在他一人身上。
这也是他想下令攻城之前,询问萧厉的原因。
若是他们二人一同决策的,此战大捷有功,分翁主的亲信一半功劳,他心下虽不算太痛快,但也清楚菡阳翁主放这么个人到军中,本就是揽走一部分权的,上边的将军们怕是比他更难受。
更保险的地方在于,即便他们没能成功攻破陶郡南城门,有菡阳翁主的面子在,陈大人便也不会太过怪罪他和萧厉。
眼下萧厉否决了他的提议,谭副将知道便是败了,自己也可全盘推脱责任,可一想到万一真延误了战机,会全盘打乱先前的计划,就还是心焦不已,以至于他问出萧厉那话时,语气都不甚好。
萧厉却像是并未在意,他俊逸的面容叫雨水洗过,两眼注视着前方,异常专注:“从这里去西城门,范将军行军小半个时辰,西城门那边若遇袭,报信加上调兵,至少也还需两刻钟。都说陶郡郡守处事谨慎,他若是调兵了也没让城楼这边显出任何异动,那便是提防着城外还有伏兵伺机而动。城内调集的兵马赶去西城门那边也需要时间,咱们再等一刻钟,等援兵走远了,再攻城。”
这一通分析砸下来,叫谭副将怔了好几息。
若说先前他还觉得陈巍和范远都对萧厉客气有加,只是因为他是温瑜举荐的人,那么此刻,他突然就意识到了萧厉的过人之处。
他自认已是军中老将,在这等要命的时机,尚且做不到平心静气,萧厉一个初上战场的人,却还能冷静地分析出这些,这份心性,委实是沉稳。
再开口时,他不自觉改换了称呼:“那便依萧兄弟所言。”
夜雨未停,时间在嘈杂雨声中一分一秒地淌过-
陶郡。
郡守府府门大开,檐下的灯笼昏光一片,照出门前被来往乌靴踏碎的水洼,疾步进出的军士们皆是一脸凝重。
书房灯火通明,一身瘦骨的陶郡郡守姚正卿坐在案前,本就花白的须发,叫烛火照着,已瞧不见半点乌色,一双眼却仍清明深远,问:“四城门现下如何了?”
底下官员回道:“陈巍亲自率兵攻打东城门,夜雨障眼,也瞧不清他究竟带了多少人马来,但攻至现在,仍不见疲态。依您吩咐,先前已暗中从其余三大城门出抽调部分兵力前去支援。随后不久,西城门那边也有了敌袭,领兵之人正是范远,南北两大城门,应已安全,不若将人尽数调往东西两处城门?”
姚正卿听罢,思量些许,摇头说:“将南北城门处的守备军调一半去即可,陶郡和忻州、伊州的城墙,本就是前朝为抵御南陈而建。只是后来南陈被赶出百刃关,这三地兵防才弱了下来,城墙却仍保留了最初的形制,坪州军轻易攻不进来。他们趁雨夜突袭,打的也只是一个出其不意,旁的优势皆在我们,不然陈巍也不会想出他佯攻,让范远从西城门实攻的法子。”
他望着窗外夜雨幽幽道:“时局变幻万千,稳妥些,终归是好的。”
话音方落,忽又有斥侯自门外疾奔而来:“报——”
在阵阵惊雷声里,斥侯急报道:“南城门也有了敌袭!”
屋内官员们纷纷乱做了一锅粥,交头私语不断。
“陈巍都亲去了东城门,范远也在西城门,坪州还有何名将不成?”
“莫不是前去投奔菡阳翁主的其他将领?”
“这可如何是好?南城楼那边刚调了兵往西城门去,晚些时候北城门会不会也有突袭?”
姚正卿听着底下人的议论声,苍老的脸上神情还算沉静,很快做出了决断:“让南城门派往西城门的援军速速回去,北城门暂且按兵不动。”
底下官员谏言道:“大人,坪州背信弃义,咱们向忻州结盟求援吧,温氏一个女娃娃,手腕还能硬过魏岐山不成!”
姚正卿沉思良久后道:“也好,我修书一封,速速送往忻州。”——
作者有话说:鱼宝&萧獾同学:中计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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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大捷
春雷阵阵, 雨如瓢泼。
这场突袭,坪州军带不了云梯和攻城车,唯一的攀墙工具就是鹰爪钩。
雨幕遮掩了视线, 城楼边角处的陶郡守军只是眨个眼的功夫, 脖颈就被利箭穿透。
倒地时甲胄碰撞的声响引得旁边垛口的守卫看来, 瞧见中箭倒地的同伴, 忙惊骇大喝:“有敌袭!”
下一瞬,喊叫出声的守卫也中箭倒地,血腥味在雨气中蔓延开来。
泛着寒光的鹰爪钩牢牢攀上城墙跺,冷雨中牛筋绳绷紧, 城楼下的人攀着绳索蹬墙而上。
高悬于城楼角的示警铜钲被敲响,整个南城门如一锅沸油中迸溅了生水,彻底炸开了锅。
城楼上的守军冲上前拔刀欲砍断绳索,只是刀锋尚不及落下, 便已再次被雨幕中射来的飞箭穿透了咽喉。
萧厉带着军中的精锐打的头阵, 他一只手攀上墙垛, 刚要翻上去,一柄雪亮长刀就向着他脑门削了来。
他单臂攥紧绳索, 一脚蹬在城墙上借力后仰,避开刀锋的同时,手中苗刀出鞘, “锵”一声卡住了对方刀身的回收之势,用力一个回挑,对方手中兵器落地,他一刀劈下,血色迸溅。
萧厉从墙垛跃下,抖落刀刃上的血水, 身后无数精锐也跟着他攀着绳索从破开的这个缺口攻了上来,他嘶喝一声:“杀!”
苗刀一扬,再次和蝗蚁一般从两侧箭楼冲上来的守军拼杀到了一起。
谭毅带着大军等在下方,用弓箭为萧厉等人做掩护。
黑夜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屏障,城楼上的守军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借着城楼上的灯火,逼退一波波上前斩断鹰爪钩绳索的守军。
眼见萧厉成功攀上城楼,谭毅一颗高悬的心可算是稍微往回落了些。
身边的亲卫也狂喜喝道:“萧校尉在城楼边角撕开了一道口子!”
谭毅忙挥手示意第二梯队的人跟上:“快快!把绳梯挂上去!”
萧厉带着第一批精锐在城楼上清理出了大片的缺口,随后上去的精锐,身上则挂着绳梯,在攀上城楼后,便将绳梯挂到了垛口处,下方普通军士则也能顺着绳梯爬上城楼去。
两方人马彻底在城楼上混战做了一团。
萧厉带着二十余名精锐一路往城楼下方杀去,仅靠着绳梯自然是没法让坪州所有兵马入城的,必须要破开城门。
暴雨如注,将内城楼的两翼石阶彻底洗成了一片血色。
萧厉抬脚踹下最后一名挡路守卫的尸首,雨水沥过他凶戾的眉眼,他冷冷地和下方内城门高居于马背上的小将对视着。
陶郡四城门都设有瓮城,若是从城门正面攻进来的,四方箭楼上的弓兵能将刚攻进瓮城的敌军射成个马蜂窝,可萧厉一行人是从城楼上攻下来的,还将箭楼上的弓兵清理了一轮。
赶去城楼支援的守军,和从绳梯上攀上来的坪州军绞住了,也顾不上瓮城这边。
瓮城内的这场对决,眼下是一切外援都指望不上。
他们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南城门已被调走了不少兵力,才能叫他们这般轻易攻上城楼,一刻钟后,南城门的援军来了,他们再想打开南城门就难了。
然敌我人数悬殊的局面,对萧厉一行人实在是算不上是优势。
不知是谁先嘶喝出声,反应过来时,冰冷的利刃已在冷雨中碰撞到了一起。
乌靴踏得满地泥泞飞溅,血色顺着雨水滴落,洒在浑黄的泥水里如绽花。
萧厉斩断马腿,小将从马背上滚落,不及爬起,接二连三的落刀已朝着他头顶劈下。
小将在泥水中狼狈滚了好几圈,最后抓住间隙往萧厉脸上扬了把泥水,才撑着长枪一跃而起,脚往萧厉胸膛踢去。
萧厉被泥浆迷了眼,仓促撇过头,小将脚踹上他胸膛时,他当即抬臂做挡。
胳膊挨了两记狠踢,他一把拽住小将的脚,将人横抡扔了出去。
小将脑袋撞在城墙上,估计是撞得有些狠了,晕头转向半天没能再爬起来。
萧厉提刀继续往城门那边杀去。
厚重的城门上,横插着两根海碗碗口粗的滚圆门栓,用攻城锤撞上个一时半刻尚且撞不开。
平日里闩门,也需几名兵卒抬着,才能将门栓放进城门上的凹槽里。
萧厉砍倒城门处的守卫,抬臂想卸下一根,奈何入手太沉,他正准备运劲儿,猛地偏头一躲,身后那朝他狠厉劈来的一刀,刀锋便深深地陷进了城门里。
他抬脚将已口鼻出血的小将踹开,挥刀从他胸膛斜劈而下。
湿透的甲衣紧贴在萧厉健硕的肌理上,他气喘如狼,拎起浑身是血的小将,对继续往城门这边涌来的守军喝道:“你们将军已死,不想死的,滚!”
插在城楼门洞两侧的松脂火把将那冗长的洞道照得通明。
小将的死,明显击垮了南城门守军的军心,不少守军已弃刀而逃。
随萧厉杀下来的精锐也死了大半,他召集剩下的人:“三人一队,把城门这块清出来!卸下门栓!”
众人合力,很快卸下了第一根门栓。
可滂沱雨声里,内城主道传来的阵阵马蹄声也无比清晰。
溃逃的陶郡守军又像是看到了希望一般,喜极大吼:“是援军!咱们的援军来了!”
还在卸门栓的坪州将士们被那急促的马蹄声震得心慌,原本已将那沉重的门栓抬起些许,却又力道一松,将让门栓跌回了门槽里。
萧厉冷声喝道:“继续卸门栓,我们的大军就在城外,想活下去,这是唯一的生路!”
坪州将士们强压下心中的惶恐,重振旗鼓去抬那根门栓,甚至咬着牙喊起了号子。
萧厉则带着余下的坪州将士堵在了城门门洞甬道处,将不要命一般冲杀回来的陶郡守军们全挡在甬道外,给身后开城门的将士们争取时间。
可人数上的悬殊实在是太大,有了援军这一剂定心丸,陶郡守军勇猛异常,再无退势。
跟着萧厉拼杀的坪州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城门却还没能打开,眼见援军都已要冲进瓮城,他砍退几名小卒,扭头喝问:“城门还没打开?”
在城门处卸门栓的将士们后背全是冷汗,有些绝望地道:“木栓先前跌下去,卡在门槽里了!”
萧厉从死去的兵卒胸膛里抽出自己的苗刀,骂了句脏话,大步走向城门处。
驾马的援军将领已一骑绝尘奔进了瓮城,洪钟一样的嗓门在四方城墙内回荡,震人耳膜:“贼子休得猖狂!”
抬门栓的那些将士,不知是怕的,还是实在是筋疲力尽了,个个面色煞白,手脚不住地发抖。
萧厉拨开他们,尤为暴戾地两脚踹在了被卡住的门栓处,厚重的城门发出闷响,那先前因回落的重力,略粗部分被卡进门槽里的木栓,终被踹得松动。
他一人便抬起一端,沉煞喝道:“抬下来!”
另一头的坪州将士们终又看到了几分希望,合力抬起另一头的木栓。
那驾马而来的援军将领已冲至门洞甬道口,抡起手上的半月长刀就要砍:“贼子受死!”
萧厉索性以手上取下的那截门栓做武器,朝对方横抡了过去。
援军将领眼中一骇,还是头一回见如此神力者。
他战马冲势迅猛,避无可避,最终只能翻下马背躲开这一击。
木栓砸中战马,落地发出一声闷响,战马也跟着嘶鸣倒地。
萧厉捡起苗刀便朝那将领杀了过去,苗刀刀锋和援兵将领手上的半月刀撞在一起,他另一手抵在刀背,逼得那将领连连后退,头也不回地吩咐身后的坪州将士们:“打开城门!”
将士们都被萧厉的神勇惊住,在惶恐中又找回了些士气,忙合力朝两边拉开城门,嘶声朝外边大喊:“攻城——”
谭毅在外边都听到了里边援军的马蹄声,他心下当即便是一个咯噔。
将士们从城楼垛口的绳梯爬上去的速度实在是缓慢,根本比不上城内守军往城墙上填人的速度,加上好几处绳梯都已被割断或烧断,他们想派人进去帮萧厉他们,都无比艰难。
此刻南城门的援军赶来,战局无疑是彻底偏向了陶郡。
他光是想着萧厉死在这一战里,自己回去要如何同陈巍及翁主交代,脸色便灰败得吓人。
怎料就是此时,那暴雨中和这城楼一样巍然不动的城门,轰然打开了道口子,还传出了里边的将士嘶声让攻城的声音。
谭毅只觉脑门像是被什么劈了一记,死了又活过来大抵便是他此时最深刻的体感了。
他都一夹马腹冲出去了,才顾上嘶声大喝:“攻城!”
没了两根圆木门栓,他们从外边都能撞开城门,更何论里边的将士已豁出性命将城门拉开了一条缝。
潮水一般涌入城门的坪州军,最终和陶郡南城门的援军在瓮城撞到了一起。
能这般快被调回来的援军,本就是西城门遇袭后抽调过去的,还没跑到西城门,就又得到了南城门遇袭的消息,于是这只援军匆匆奔了回来。
比起他们来回奔走的疲敝,一直在南城门外伺机而动的坪州军称得上是养精蓄锐,人数上也占了绝对优势,很快便彻底控制了南城门。
谭毅找到萧厉时,他正拄刀立在血泊中喘息,脚下一老将似再没了爬起来的力气,口中泅血道:“杀了老夫,给老夫一个痛快的!”
谭毅定眼一瞧,认出那老者,拍拍萧厉的肩膀笑道:“萧兄弟今夜怕是要立头功,不仅破开南城门,还生擒了个陶郡重将!”
他挥手示意底下人将那老者绑起来,老者含恨道:“你们已杀我儿,老夫誓不受此辱!”
他摸起掉落身侧的刀就要抹喉,被萧厉一脚踢远。
萧厉瞥着老者,懒散的语调中带着细微的冷恹:“守这南城门的要是你儿子,那他应还没死。尔等虽已不敬旧主,但翁主仁德宽厚,特命我等攻下陶郡后也不得对百姓有秋毫之犯,且尽量留尔等叛臣性命。”
那老将闻言,怔怔地被人绑了带下去。
谭毅适时地拍了句马屁:“翁主果真慈悲仁明,心怀天下。”
萧厉笑笑算是应了他的话。
跟李洵他们呆久了,他自然不止是在兵法上有了长进,也学会了凡事多想一层,去琢磨他们话里藏起来的那三分意思。
温瑜决定在此时攻打陶郡,一来是忻州已为拉拢伊州和陶郡,暴露他背后靠山是魏岐山的事实。
他先前向她提出的法子便可以实施了——伊州发现“忻州”劫了裴颂的货船栽赃给他们,有徐家商队的亲口指认,而坪州又在攻打陶郡,显然是无暇分身来做此事,那矛头便只能稳稳地指向忻州。
他们攻打陶郡时,忻州也正被伊州兴师问罪,面对陶郡的求援,只能是有心无力了。
毕竟一旦忻州出兵帮陶郡,那不管是出于讨回公道还是私心,伊州都绝不会放过这个背后给忻州捅刀子的好机会。
二来,这场雨夜突袭,他们的确占据了天时,不管今夜会不会成功,这都已是他们攻打陶郡的最好时机。
温瑜留那些叛将性命,也非是妇人之仁,而是陶郡将来作为坪州北面的防线,比起靠强权镇压,要想让他们归顺后忠心不二,自然是恩威并施更为稳妥。
这世间最难解的恩怨便是血仇,杀陶郡太多臣将,对坪州没好处。
温瑜要复大梁,也比裴颂更需打造出一个仁德宽厚的名声。
翻上马背时,萧厉在今夜这场厮杀后,总算有了丁点让他高兴的情绪——他开始能琢磨明白温瑜在想什么了-
这晚的雷声就没停过,温瑜房内明烛燃了一夜,她撑首坐于矮几前,听着窗外的簌簌急雨声,雪衣单薄,未簪任何发饰的一头乌发乖顺地披散在身后,抬手剪掉了那支已快燃尽的蜡烛灯芯。
雨势未缓,但天已将明。
昭白从外间急步而来,手持一封战报,一向冷然的面上也有了几分难掩的激动之色:“翁主,陶郡一战大捷!”
剪断的灯芯落在案上,温瑜平静地看着那截被烧焦的灯芯,说:“南陈使者也将至坪州了吧?”
第67章 他的反常
昭白一怔, 看向屋外的滂沱大雨,答道:“算算日子,是该抵达坪州了, 不过连日大雨, 官道泥泞, 想来会耽搁个一两日。”
温瑜放下剪子, 说:“多了一个陶郡,我们就又多了一分同南陈谈判的筹码,但经此一役,不管是魏岐山, 还是裴颂,应都坐不住了。”
她端起桌角那盏冷尽的茶水,手腕微倾,将冷茶倒进了边上的盆栽里:“等陈大人他们回来了, 唤李洵、贺宽诸位大人过来一趟。”-
雨天里, 天边露出的鱼肚白都是灰蒙蒙的。
陈巍和范远翻下马背, 萧厉、谭毅二人迎上去,抱拳道:“陈大人, 范将军。”
陈巍望着一身盔甲染血的萧厉,含笑道:“我已给坪州去了信,向翁主禀报此战大捷, 萧小郎君力破南城门,此番是当之无愧的头功啊!”
萧厉说:“是大人和范将军于东、西两大城门佯攻,引走了南城门不少兵力,末将才得以钻这个空子,能成功攻破南城门,也幸得谭副将统筹得当。”
谭毅没料到萧厉在领功时还捎上了自己, 惊喜之余,回想自己先前的诸多算计,心中升起一丝隐愧,忙说:“是萧校尉神勇,末将只做了些分内之事。”
陈巍是知道谭毅为人的,他能干事实,只是太爱钻研,他当初让谭毅当范远的副将,也正是只有范远这样直爽的性子,才不会计较他那些小心思,二人相辅相成,反倒能成大事。
此刻听他真心实意地夸萧厉,陈巍颇感意外,对萧厉道:“看来萧小郎君在军中这些时日,同底下将军们处得不错。”
萧厉说:“是诸位将军对末将多有照拂。”
陈巍笑笑说:“如此便好,我等都是替翁主做事,同在军中,更该亲如手足。”
范远从萧厉身旁走过时,也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好小子!”
谭毅对陈巍范远二人做出个请的手势:“陶郡衙署上下官员皆已被困在郡守府,只等大人发落。”
范远粗声道:“瞧瞧姚正卿那老谋深算的家伙去,他龟缩在陶郡这四方石城的龟壳子里,可算是被咱们撬开龟壳逮住了!”
陈巍迈步进院:“翁主有意招降此人,他一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你可莫要为难人太过。”
范远摩拳擦掌哈哈大笑:“大人你这话说的,我老范是那等人么?”
谭毅听着二人渐远的爽朗说笑声,这才不太好意思地对萧厉道:“方才……多谢萧兄弟了。”
萧厉道:“谭将军何谢之有,萧某不过是实话实说。”
谭毅只觉心中更加熨帖,也不再挑破,道:“能交到萧兄弟这样的朋友,是我谭某人之幸,今后萧兄弟要是有什么难事,只管开口便是。”
萧厉笑笑:“那便谢过谭将军了。”
他先前一直觉着同坪州那些将领们似隔着一层什么,但现在,那层无形的屏障似也在慢慢被打破。
萧厉和谭毅心照不宣地止住了话头,迈步跟上陈巍和范远二人。
以姚正卿为首的一众陶郡官员,皆被五花大绑了压跪在院中,暴雨淋湿了他们的衣发,一群人皆是狼狈不已。
范远佯怒对绑他们的将士道:“怎么办事的?把人都绑在院中淋雨做什么,这一个个淋得跟长脖野鸡似的,哪个才是姚郡守?”
姚正卿听得此等奚落之言,当即骂道:“竖子焉得猖狂,老夫已命人往忻州递信去,只怕忻州安山王已发兵围了坪州!老夫这把老骨头,活到这年岁早已够本,拿陶郡换你们坪州,以这身朽骨换温氏女的性命,还是值当的!”
萧厉听得最后一句,抬眸看了他一眼,那双凶性未完全褪去的眸子里,分明有杀意一闪而过。
姚正卿和他视线对上,只觉喉头一紧。
他不知此子是何人,但见他站在陈巍和范远之后,样貌又甚是年轻,便猜测应只是个军中小将。
想自己为官几十载,竟还被个名不转经的小将眼神骇住,顿觉失了颜面,继续怒目而视。
陈巍和范远立在檐下,他们身上的甲胄虽也早已在雨中湿透,可比起发髻都被淋散的姚正卿一行人,还是同“狼狈”二字半点不沾边。
陈巍居高临下望着他道:“姚郡守这是要为安山王尽忠,甘赔上整个陶郡?”
姚正卿年事已高,淋了雨,又怒急攻心,说话间已是止不住地咳嗽:“是你坪州背信弃义在先!陈巍啊陈巍,你我昔时皆为梁臣,老夫今日便奉劝你一句,莫要因长廉王那点知遇之恩,便被愚忠蒙了眼。那温氏一黄毛丫头,在这群雄逐鹿天下之际,能成什么事?”
他厉声道:“这就是天要亡温氏,天要亡大梁!否则他温氏男儿岂会被裴颂屠尽?”
这话说得实在是刺耳,范远拔刀抵在了姚正卿颈侧:“你这老匹夫,再敢口出疯言,老子宰了你!”
姚正卿却只是哈哈大笑:“你们得长廉王重用,自是没经历过那些仕途上的坎坷,便要装聋作哑,否认大梁朝廷就是烂到了根子里?天下多少仕子,十年寒窗苦读,只为科举这条路直通青云,可三榜进士又算什么?在洛都城里,给权贵阉人提鞋尚且不配!朝堂百官尸位素餐,君王久病朝令夕改,反倒是外戚说一不二,多少忠臣良将含冤受死?这样的君,这样的国,还有何可忠之处?”
陈巍道:“天地君亲师,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为臣者,文死谏,武死战,君王身边有宵逆之辈,我等当清君侧,扶社稷。王爷和世子先前一直在做的,也是除敖党,济民生。大梁分明已再现了生机,是贼子裴颂将天下百姓重新置于了水深火热中,今尔因不臣之心,如此诋毁旧主,不觉老脸羞矣么?”
姚正卿花白的须发在雨中湿成了一绺绺,他怆然呛声道:“温氏气数已尽,我不曾得长廉王知遇,做不到如周敬安那等愚臣一般殉节,裴颂那等宵逆,也不配我为之效忠。唯朔边侯魏岐山,乃当世雄杰,老夫甘为其所驱使。”
他看向陈巍:“你今日若放了老夫,老夫只当没有你夜袭我陶郡一回事。你重节,恐就这般投了魏岐山,辱了名声,老夫可替你引荐,让魏侯那边亲自招揽你。否则等安山王攻破坪州,生擒了温氏女,回头再攻陶郡,你便再无机会了。”
陈巍看着姚正卿,只道:“翁主不该嘱咐我等留你们性命。”
他吩咐底下人:“押上囚车,带回坪州,交与翁主处置吧。”
范远已是憋得一肚子火气,当即就道:“得令!老子亲自送这老不死的上囚车!”
他一把拽起姚正卿便往院外囚车上拖,姚正卿鞋都被拖掉了一只,狼狈嘶声大喊:“陈巍,老夫劝你想清楚!长廉王父子若还在世,你如此行事尚能一搏前程,今温氏女兴许已落到安山王手上,你不为自己谋条出路,还想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么?”
陈巍回身看着已被拖至院门口的姚正卿,道:“只怕要让姚郡守失望了。”
范远一把将人扔进囚车里,“呸”了声:“都说你这老匹夫心思深沉,老子看啊,再给你长三个脑袋,你也比不上咱翁主一根手指头!还翁主落在安山王那老怂货手里,那老怂货这会儿正和伊州打着呢,有空搭理你?”
姚正卿跌坐在囚车上,心下头一回生出了无尽迷茫来,他难以置信般颤喝道:“怎么可能?安山王怎会在此时同伊州开战?”
范远嗤笑道:“你把魏岐山当圣人呢?咱们能夜袭陶郡,忻州怎就不能打伊州的主意?”
姚正卿惊觉不对,脑中一转,忽地愤怒大嚷道:“是你们!是你们故意设计忻州和伊州开战的?”
没人理会他。
只范远上下扫姚正卿一眼,面上掩饰不住的嫌弃:“老子要是你,这会儿就得臊得用裤腰带吊死在车上,你口口声声温氏无人,女子成何大事,我家翁主转头就端了你陶郡,如何?”
极致的愤怒过后,再被如此挖苦,姚正卿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他沉默地坐在囚车一角,干瘦的头颅靠着木柱,看入城的坪州军井然有序地出入大街小巷。
随行小将还在喝令底下兵卒:“大人有令,胆敢欺压城内百姓者,就地处决!”
姚正卿布着灰翳的一双瞳仁儿,越显沉寂。
陶郡叫得上名号的官员都被押上了囚车。
陈巍吩咐范远:“我还需留在这里处理诸多事宜,押送他们回坪州的差事,便交与老范你和萧小郎君了。”
范远满不在乎地道:“知道了。”
萧厉则道:“末将遵命。”
陈巍看范远一眼说:“姓姚的毕竟上了年岁,你莫把人折腾得死在路上了。”
他又对萧厉道:“劳萧小郎君路上替我看着他些。”
范远不满道:“我心里有数,只是那老匹夫一张嘴委实讨厌,我押送路上离他远些就是了。”
陈巍说:“小小一陶郡,在他治下竟也固若金汤,此人的确是有些才干,只是一直不得重用,对大梁积怨已久。他若肯归降,今后于坪州、陶郡,都只会利大于弊。”
范远嘀咕:“只盼他到了翁主跟前,那张嘴可消停些吧!”
陈巍却笑问:“你觉翁主会因几句不敬之语便罚他?”
萧厉回想温瑜的处事,只觉不会。
但范远想了想,方道:“只要他不挖苦讽刺王爷和世子,依翁主的胸怀,怕是连动怒都不会。”
陈巍道:“那便是了。”
范远知道陈巍这是提点自己,姚正卿那老头分得清轻重,八成还是会归顺温瑜,让自己别把人得罪太过。
他颇为郁闷地道:“知道了,我还能真把那老匹夫怎么样不成?”
随即摆摆手:“走了!”
一行人冒雨回坪州。
萧厉和范远并驾而行,他一路都甚是少言,似在凝神思索什么。
范远出声询问:“萧老弟在想什么?”
萧厉道:“没什么,只是那陶郡郡守说,忻州收到他们的信后,会围坪州。眼下忻州是暂且被伊州拖住了,但他们若知我们已取了陶郡,后边会不会察觉是计,联手攻咱们?”
范远笑道:“且不说伊州和忻州都没证据证明劫船的事是咱们干的,单是咱们已拿下陶郡,他们就不可能结盟了。”
萧厉琢磨着范远的话,没即刻做声。
范远见他还是没想通其中关键,解释说:“这就是翁主此计的高明之处,伊州是在听到裴颂已死的传言,四下州府又都征兵要反,他们才跟着反的。到了此等局面,哪怕伊州害怕裴颂大军后边南下的清算,可也惧裴颂容不下他们,只能一条道走到底,在和我们或魏岐山结盟之间抉择。但劫货船一事后,伊州只要发难忻州,就有了一张递给裴颂的投名状。”
“现在伊州和忻州的矛盾,是不是我们设计的已经不重要了。坪州吞下陶郡,对忻州已是尤为不利,伊州最终若选择归顺裴颂,忻州的处境便会更加艰难。所以他们唯有先下手为强,趁伊州还没正式投向裴颂,我们又刚夺陶郡还没彻底稳固这地盘不会轻易出兵,把伊州打下来,才能继续跟咱们抗衡。”
萧厉听完,一掣缰绳道:“如此一来,坪州以北的防线,就只有陶郡一处,这和翁主最初所想,差距甚大。”
范远坦然道:“仅靠坪州这点兵力,想将陶郡、伊州、忻州三道铁壁尽数收入囊中,那是痴人说梦。”
萧历神色一变,“什么意思?”
范远道:“咱们此番能成功突袭夺下陶郡,已称得上是上苍庇佑。翁主此举,从一开始就只是在赌,若无法夺下陶郡,退回坪州也无妨,跟南陈结盟后,照样样可借南陈的兵力强攻这三府。但若是夺下陶郡,咱们后边同南陈谈判,就又多了一分底气。”
萧厉握着缰绳的手收紧,骨节隐隐泛白,问:“那为何……翁主还让我们思索用一万兵马守白刃关的法子。”
当日温瑜交给萧厉去思索的问题,随后不久,范远就召集军中所有将领说了此事,让他们一起献策了。
萧厉从那时候才知道,温瑜并不是单独吩咐自己一人去想对策的。
他心中虽有些微失落,却也明白,若是要对付南陈,自然需集全军的力量才行。
但范远此刻的话,猛地让萧厉明白,其实温瑜从来就没有想过毁掉和南陈的婚约。
她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没变过,是他一厢情愿地曲解了她的用意而已。
雨势太大,范远没看清萧厉这一刻的脸色,只答道:“中原乱了数月,南陈一直蛰伏未曾进攻,一来是有同翁主的婚约,他们届时可同魏岐山一样,打着替温氏不平的旗号讨伐裴颂,有翁主在,他们可比魏岐山更名正言顺。二来么,自然是强攻百刃关,他们自己也损兵折将,讨不着好。翁主想要让南陈答应她那些条件,必然还得威慑南陈一二,沙盘演兵,不费一兵一卒就模拟一场攻守战役,让南陈看清强攻的代价,自然是最好的法子。只是在未想出制胜之法前,翁主让先别声张。”
他看向萧历:“我可只告诉萧老弟你了啊。”
雨水淌过萧厉线条流畅的下颌,他似乎笑了笑,说:“原来是这样。”
范远觉得萧厉的反应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纳闷了好一阵,才猛然想到,萧厉是翁主的亲信,但翁主并未告诉他这些。
他莫非是觉着翁主已不再器重他?
范远心说那哪儿能呢,翁主只是听了一句他寻不到满意的幕僚,便特意嘱咐李洵得闲替他解解惑,但勿要声张。范远料想翁主或许是想磨砺萧厉,才多次羡煞萧厉得了个老夫子,都不曾说破。
他怕自己说的那些,让萧厉想偏坏了事,道:“翁主安排萧老弟来军中,想来也是打算培训萧老弟为将才的。为将者,每一仗的部署,都关乎着底下万千将士的性命。翁主不曾说破那是沙盘演兵,便是希望底下将军们都把那当做一场真正可能会发生的战役去推演。”
萧厉嘴角依然挂着笑,平静道:“将军说得在理。”
是他自己一开始不曾想到这层-
坪州。
“探子来报,咱们攻下陶郡的消息传出去后,忻州也在天明时分发兵攻向伊州。”
昭白在竹帘外捧着一封封公文念给温瑜听。
温瑜近日用眼太多,看折子时涩痛不已,已唤大夫过来针灸热敷过。
大夫嘱咐她少用眼,但诸多要事又需她拿个主意,昭白便替她念公文折子。
她此刻一身梨花白的常服,云鬓微绾,拿着剪刀修剪插在青瓷瓶中的梨花花枝,说:“意料之中。”
昭白换了一封继续念:“一个时辰前送来的信报,押送陶郡官员的军队抵达城内还有二十里地,陈大人留在陶郡处理后续事宜,押车回来的是范远将军和萧……萧校尉。”
她还是极不喜萧历,念到他时顿了一下,才念出了军职。
温瑜手中的剪子微斜,将开得最好的那支梨花给剪了下来。
昭白瞧见了,说:“主枝被剪没了,奴重新去给您折些回来。”
温瑜看着只剩一小枝残枝的梨花,抬手轻抚过上边小小的花苞,道:“就这样罢,只剩一残枝,兴许会开得更好。”
昭白不解其意。
但温瑜神色淡淡的,收回手后只说:“替我更衣吧,他们该到衙署了。”-
温瑜换了身衣物到议事厅时,范远已带着此番出征陶郡的武将们侯在那里,瞧着似只简单换了身干爽衣裳,头发全是湿的,不难猜测一行人是冒雨回来。
得了温瑜传唤的李洵、贺宽等人也在,众人见了她,齐齐拱手见礼。
温瑜对范远道:“范将军带领将士们夜袭陶郡,又冒雨奔回,疲弊加身,实在辛苦,便长话短说完,先行回去休整歇息。”
范远耿直道:“坪州首战大捷,此等大喜之事,末将若不能细说与同僚们,这会儿便是躺榻上,都只能干瞪眼。”
他这话引得一众谋臣发笑,同他相熟的更是笑道:“这厮就等着显摆呢,翁主哪需怜他疲弊,且让他细说吧!”
温瑜浅浅莞尔,允了。
范远抱起拳,倒是正色了起来:“此战能胜,其一在陈大人谋略有方,以佯攻东西城门的法子,分散了南城门的兵力,后将士们从南城门主攻时,陶郡惧北城门也有伏击,不敢再调动北城门兵马,减少了去其余三大城门支援的援兵。”
谋臣们捋须交头接耳,对此计称赞不已。
范远继续道:“其二则在于萧校尉神勇,带着将士们以绳梯攻上陶郡南城门城楼,杀入瓮城,打开了城门,方让城外主力得以进城,围郡守府,又里外夹击了东西城门的陶郡守军,终让此战大获全胜。”
谋臣闻言,无不啧啧称奇,直道后生可畏。
那些或打量或赞赏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萧历身上。
温瑜也看向了他。
不知从何时起,在人多的场合,温瑜总是会下意识避开去看萧历,仿佛是担心那一个短暂相接的眼神,便会被有心人瞧出什么。
今日也是范远提到了他,她目光才大大方方落了过来。
但只一个照面,温瑜便觉着,萧历颇有些奇怪——
作者有话说:注: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出自《荀子》
第68章 “我父王能做到的,我也……
他身姿颀长, 纵然冒雨回来头发湿了个透,却也丝毫不减俊朗和凌厉,只是仿佛刻意收敛了气息, 站在一众武将中, 异常的安静沉默, 在范远提及他前, 屋内众人竟鲜有注意到他的。
此刻面对众人的注视,他方上前一步抱拳道:“都是诸位同袍拼死血战才破开的南城门,末将不敢独自揽功。”
见他如此谦逊,不少谋臣都捋须点头, 眼中赞赏之意更胜。
温瑜坐在上方,看着极为守礼地垂眸避开同自己对视的人,只觉他所有的桀骜和锋芒都像是收了起来,如今更多了一份内敛。
看来在军中历练的这些时日, 他的确是长进了。
这是温瑜一直期望的, 但他真正做到了, 她又觉得他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
她在那顷刻间想了许久,才想起大抵是他身上仿佛是晒久了太阳般劲爽暖燥的味道。
在雍城借住萧家那会儿, 她虽有些惧他,但每次看到他,哪怕他是从风雪中归来的, 也让她有种他像是刚从太阳底下回来的错觉。
李洵见温瑜一直没说话,出言道:“萧校尉太过自谦了些,此战,所有将士自是都有功,但萧校尉居功甚伟,翁主应重赏才是。”
温瑜思绪回笼, 颔首道:“自然,此战大捷,诸位将军皆是汗马功劳,都该重赏。”
武将们一听到赏赐,面上皆难掩欣喜。
温瑜依次论功行赏后,趁谋臣和武将们都在,又商议了些接下来对陶郡的治理和继续征兵扩充军队的事宜。
裴颂和魏岐山在渭河以北撕咬已久,魏岐山之子连丢数城,才让裴颂有了略占上风之势。
坪州在此时成功吞并了陶郡,自然是一大喜事,庆功宴必不可少。但南陈使臣将至,陈巍也还留在陶郡善后,众人一番商议后,一致同意将庆功宴延后,届时同南陈使者的接风宴一起办。
是结盟之喜,也是借机杀杀南陈的威风,方便后续的谈判。
议事结束,温瑜让武将们先回去休息,只留了几个谋臣,晚些时候继续商量州务。
昭白趁这间隙捧了浸过药水的帕子进来给温瑜敷眼睛。
谋臣们说了一上午的话,也有些口乏,结伴去偏厅的茶室用些茶点。
萧厉走在最后,隔着老远都闻到了昭白手中帕子的药味儿。
他不动声色回眸瞥了一眼,见昭白扶着温瑜去了内室,那帕子似要给温瑜用的。
他脚步不由微滞,在同行的武将叫了他一声后,方收回目光问:“翁主是病了吗?”
武将们自是不知,常在温瑜跟前议事的谋臣见萧厉在陶郡一战崭露了头角,本身又是温瑜近卫出身,有心同他套个近乎,答话道:“翁主为尽快接手坪州大小事务,昼夜书不离手,伤了眼睛,近日一直覆着药,公文都看不得,都是昭白姑娘念诵。”
萧厉沉默地听着,唇线抿成了一条冷硬直线-
议事厅内室,温瑜坐在太师椅上,靠着椅背微仰着头,眼上搭着帕子,吩咐昭白:“押送回来的那些陶郡官员,明日先让李洵大人前去游说规劝一二。”
昭白道:“听范将军的意思,那陶郡郡守脾气颇硬,他若是宁死不肯归顺咱们可如何是好?”
温瑜说:“宁死不肯归顺也留他性命,圈禁起来就是了。我们夺了一个陶郡,接下来还会有李郡、吴郡,大梁从前被外戚把持了十余载,不少官员都曾受党争迫害外放,对朝廷有怨。我要完成的,是父兄未完成的大业,把大梁从朽土中扶救起来,虽说如今看来,其艰难已已不亚于重起楼阁。”
热敷的帕子已冷掉了,温瑜抬手取下,眼周被帕子蒸得微红,眸光却是沉静且坚定的:“但我会建起一个比从前更好的大梁。太傅曾教导兄长,仁者方可得人心,从前大梁亏欠那些官员和百姓的,总需要我还回去的,裴颂让天下人惧他,我,要让天下人服我。”
昭白重拧了帕子准备递给温瑜,听得她这话,浅愣了一息,说:“翁主其实比世子更像王爷。”
想起已故父兄,温瑜眸中有了淡淡的怅然,说:“兄长的性子像母亲,在父王被选做储君前,他更喜侍弄他院子里那些花草。当初想求娶嫂嫂,旁的世家公子送的礼不是珠钗首饰便是锦缎玉石,就兄长抱着他养了多年的一盆兰花在江府外等嫂嫂,一站就是一上午,见着了人却又羞窘得话都说不出,对着嫂嫂念了一首《蒹葭》,便放下兰花跑了,以至后来都有了均儿和阿茵,嫂嫂都还拿这事打趣他……”
温瑜似想笑,最后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眼中浸着悲意,却也哭不出。
她的眼泪好像是在雍城那场大雪里流干了。
她合目缓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只道:“唤李洵大人他们过来吧。”
第二轮议事,商议的都是些琐碎却又不得不捋出个章程的事宜,等一切都拿定主意后,李洵在离开前忽道:“翁主,您已冷着李垚一干人多时,陶郡那些人您都有意启用,李垚他们,您作何打算?”
温瑜似凝思了片刻,说:“的确是时候去见见他们了。”-
前来投奔的谋臣们,多住在前两进院子里。
李垚因屡次冲撞温瑜,得了冷遇,当初以他为首的谋臣们,多已不动声色同他疏远了关系。
温瑜的诸多功绩,从别的谋臣口中传到了小院里,跟着李垚的谋臣们,愈发觉着面上挂不住。
他们也曾劝李垚向温瑜服个软,但李垚脾气又臭又硬,要么冷哼一声不予理会,要么将出言之人骂个狗血淋头,渐渐地,也没人敢再提。
温瑜由昭白和李洵陪同着步入偏院时,李垚一身布衣,头发稀疏花白,正如一田舍翁般,拿着个葫芦瓢在清理出来的一片荒地里给瓜苗浇水,嘴里还哼着小调,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
李洵咳嗽了声,说:“李大人,翁主来了。”
李垚曾官拜中书令,虽在帝权势微、外戚独大后,愤而辞官归隐,但底下人多还是以他从前的官职称呼他。
李垚闻言,只朝着院门口瞥来一眼,随即继续侍弄自己的瓜苗。
昭白见状皱起了眉头。
李洵见他仍是如此失礼,心下也是一个咯噔。
他在温瑜身边的时日不久,但已大抵摸清了些温瑜的性子,比起世子的温和,他们这位翁主,性情其实更为刚硬。
当日李垚倨傲无礼,在如此艰难的时局下,她身边明明缺人,却还是冷着李垚,不肯再启用他。
今日李垚仍是如此,他担心温瑜当真会彻底放弃收用此人。
李洵心下着急,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僵局,干笑道:“大人好雅兴,竟在院中种起了绵瓜。”
李垚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用木簪簪成个小髻,皱巴巴的皮几乎是紧贴着头骨,冷哼出声:“尽一份力,食一份禄,未免叫人觉着老夫吃了白饭,老夫这把老骨头种些自食的瓜豆,还是种得动的!”
李洵不料这老顽固竟如此不留情面,温瑜便是冷遇他,却也不曾克扣过吃穿用度,他这般说,倒显得温瑜毫不能容人似的。他脸上的干笑都已有些挂不住了,回首去看温瑜,生怕温瑜怒而拂袖就走。
却见温瑜神色平静地迈步上前,甚至帮着正往竹竿上绑瓜苗的李垚递了一截干草。
李垚并不接她递去的干草,兀自重取了一根,继续绑瓜藤。
温瑜便用那截干草,将靠竹竿上部分的瓜藤缠绑固定,开口道:“从前农忙时节,父王也曾带我们去奉阳田地里,插一株秧,撒一把豆,我记得家家户户的农院前,都爬着一墙的瓜藤。”
李垚审视般看向温瑜,出言仍是带刺:“翁主此番智取陶郡,又离间了忻州和伊州,阖府都对翁主赞颂有加,翁主此时屈尊降贵,来老夫这里做什么?”
温瑜道:“瑜来请先生为瑜谋事。”
李垚便冷笑:“这是专程来奚落老夫呢?”
温瑜平静一抬眸子:“先生曾辅佐瑜父王,基于此旧恩,瑜也不会对先生不敬,奚落之言,从何得出?”
李垚冷冷盯着温瑜:“复梁大业,你不愿全权听老夫的便作罢,老夫官拜中书,便是再不得际遇,也还没沦落到要为你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所驱使的地步。只是到底念着你父亲几番亲临拜请老夫出山的情分,方留在坪州,危难之际,愿搭手一二。”
温瑜道:“今日在此的若是我兄长,先生是不是便愿再为温氏谋了?”
李垚拿着葫芦瓢往瓜地里浇水,闻言哼笑道:“你兄长?温吞软仁之辈,老夫瞧不上!当年你父王先请老夫收你兄长做学生,老夫拒了,你父王才转请余子敬教他的。”
余子敬便是余太傅的名讳。
他睥眼看着温瑜,苍老凹陷的一双眼里,依然可见当年的凌云傲气:“便是帝师,老夫也当得!”
“唯恨韶景帝自幼养于太后膝下,缠绵病榻又性情软弱,无半分帝气!老夫不甘啊!后来相中你父王,随他出山,将半生抱负,都交付在了你父王身上,怎堪……造化弄人!”
他说到后边,声线愈厉,怆然握紧了手中葫芦瓢,终是又垂下首去,舀起桶里的水浇向瓜苗。
温瑜道:“我父王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先生可愿为我谋?”——
作者有话说:太想写到南陈剧情了,上章尾巴部分跳得快了点,但是很多东西必须先交代完,所以有修过,宝子们可以瞅一眼上章的尾巴再看这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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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怎么,要悔婚不成?”……
李垚像是听见了个什么笑话, 质问温瑜:“敢问翁主拿什么做到?”
温瑜道:“瑜以为,陶郡就是瑜交给先生的一份答卷。”
她在李垚恃才漠然的眼神里,从容自定, 继续道:“家父在时, 常赞先生乃当世管仲, 有大治之谋。先生不愿辅佐瑜, 无非是认定瑜难担大任,非争世之才。比起空口向先生许诺什么,瑜以为,拿出实绩, 更能让先生看到瑜的诚意。”
她揖手向李垚一拜:“瑜已夺下陶郡,想拜请先生为瑜谋事,不知先生可愿?”
李洵拿眼打量李垚,心说翁主这礼数已是周全之至, 这臭脾气的老家伙可莫要再不识抬举了, 他帮衬道:“李大人一腔抱负, 不也正愁无处施展吗?翁主慧颖好学,来坪州时日虽浅, 但已接手了坪州府内一切大小事宜,在陈大人往陶郡去后,将坪州打理得井井有条, 若再得大人辅佐,何愁他日不能同裴颂一争高下,诛此祸乱河山的敖党走狗为王爷报仇?”
李垚并不理会李洵的搭话,只看着温瑜道:“你与你兄长的确不太一样,当初老夫拒了收你兄长做学生,他日日晨昏定省到老夫居住请安, 替老夫打扫书斋,勤问学问。如此坚持了三月有余,被老夫厉色驱赶,才终不再至。”
他哼笑一声:“老夫若想收学生,这般愚笨示诚者,可如过江之卿。那些儒家的酸腐学士吃这一套,但老夫才不稀罕。若心诚勤勉便可成大才,那地里的耕牛皆可坐化升仙,哪至被套上枷柦挥鞭驱使?”
他说罢,审视般盯着温瑜:“你的脾性,对了老夫胃口。但你想老夫替你谋,所谋为何?杀裴颂?还是夺回你温氏的皇权?”
温瑜眸色乌沉:“杀父杀母杀兄之仇,瑜必报之。但这天下,素来是能者居之,从未有过属哪一家的说法。从宣统年至韶景年,温氏为皇,可在这此之前,王氏、陈氏、姜氏也曾为皇。天下,终是万民的天下,仁德大治者,方可一统四海疆域。瑜想完成的,是瑜父兄为完成之大志,祛除旧梁沉疴,匡扶山河社稷,解救万民于水火,并非是争主这天下的权。”
李垚久久地盯着温瑜,那目光锐利且砭骨,像是要透过那一身皮相,将灵魂都看穿。
温瑜一直沉静坚定地同李垚对视着。
良久之后,李垚开口:“你奉我一盏茶。”
一直提心吊胆的李洵听到此处,方才转忧为喜,忙招呼底下侍从:“快快!奉一盏茶来!”
自古拜师都有敬茶之礼,李垚让温瑜奉茶,便是收她做学生的意思。
昔日世子尚未曾入他眼,今翁主竟成了他的学生,李洵激动之余,眼眶酸热,甚至有了几分涕零之感,只觉温氏再兴有望。
下人很快捧了一盏茶前来。
李垚就那么坐在苗圃边的石墩上,温瑜长裙逶地,捧过茶盏递与他:“先生请用茶。”
李垚接过茶,并未立刻喝,而是道:“老夫挑拣了大半生,终是收了你这么个学生,你将来若无一番作为,老夫愧矣。从明日起,无论你府务多忙,五更天便要到老夫这里读书,老夫会随时抽问你书中的学问,若答不上来,次日便再早一更天过来温书。”
昭白忧心温瑜的眼疾,拧眉就要说话,被温瑜眼神制止,她颔首道:“瑜记下了。”
李垚这才用茶盖刮了刮茶沫,饮了一口。
李洵比昭白更会看时机些,忙道:“大人如此督促翁主上进,下官知大人用心良苦,只是翁主近日常秉烛看书,伤了眼睛,大夫特意叮嘱了,不可再长时间观书,这晨间的温书,可否让伴读随行,替翁主念诵?”
李垚方知温瑜伤了眼睛一事,道:“可。”
随即又看向温瑜:“你既奉老夫为师,今后学问上老夫会对你严苛些,但若有疾在身,直言即可,在老夫这里,不兴悬梁刺股的做派,只要你能完成课业,便是日上三竿过来都无妨。”
温瑜颔首:“瑜谢过先生。”
李垚便也点了头,让她先行回去处理旁的事务。
温瑜便这般开始在李垚那里学治国之道,李垚布下的课业极多,她时常累到昭白在边上念书念着念着,她便听得睡着了,每每应对李垚那近乎刁难的抽问,她虽险答上来了,却还是常被李垚贬得一无是处。
不过三日,温瑜便瘦了一大圈。
李垚的授学方式,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可她硬是撑了下来,身体累极之余,脑子里也再无暇想别的。值得欣慰的是面对诸多棘手事务,她再没了从前的无从下手之感,能很快地梳理出一个处事章程来。
李洵每日都要向温瑜呈报坪州和陶郡的诸多要紧事宜,温瑜的进步,他是最能直观感受到的,替温瑜高兴之余,又有些觉着李垚把温瑜逼得太紧了。
这日他向温瑜禀说陶郡郡守姚正卿不愿归顺之时,温瑜疲惫得又一次听睡着了。
李洵瞧着,便是一声叹息。
他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同昭白知会一声后,去寻了李垚。
他同李垚算是忘年交,私下说话没那般多避讳,直言:“大人待翁主,是否太苛刻了些?”
他皱巴着张脸:“您交与翁主的那些,哪是几朝几夕就能学完的?”
李垚坐在菜畦里,侍弄地里的菜苗,道:“本是没指望她能学完的,老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原是怕她浮躁,才在第一日故意加重课业,想先敲打她一二,哪料她虽学得吃力,却真把那些东西啃完了。”
李垚目光变得悠远:“或许,她就是重兴温氏的那根苗子,但时局不等人,她的对手是裴颂,是魏岐山,还有南陈那位垂帘把持朝政多时的老王后。老夫予她喘息的余地,便是在把她往来日的的绝路上推。”
李洵听得这些,又是一声叹息,知他也是为温瑜好,道:“罢了,晚些时候,我再向翁主禀说姚正卿不愿归降一事吧。”
李垚知道此人,不甚在意道:“此人有些才干,韶景元年被贬陶郡,他心向魏岐山,多是对大梁有怨。”
李洵说:“翁主也曾这般与臣说过,故先让臣去劝说,他若不愿,翁主再亲自前去规劝,多这一重台阶,也可让他瞧见翁主的招贤之心。”
李垚闻言,却从鼻子里哼声道:“这个酸腐傲才的老东西,算盘倒是打得好,想给自己贴个被子瑜亲自邀为座上宾的名声,也不瞧瞧自个儿配不配!”
他在菜畦旁的水桶里洗净了手,起身道:“老夫瞧瞧去!”-
温瑜这一觉睡醒,便听说姚正卿已同意归顺了。
她颇为意外,问了昭白才知,是李垚前去“说服”的,将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差隔着牢房门,没法指着姚正卿鼻子让他触柱谢罪去。
昭白显然很高兴,说:“先前在南下的途中,对那些摇摆不定的谋臣,李大人也是这般狠颜厉色,骂得他们面红耳赤,羞欲遁地。”
温瑜揉揉额角,道:“继续替我念书吧,明早前若学不完这《景顺政训》的上篇,得被先生骂得羞欲遁地的,便该是我了。”
她房里的灯烛,又是亮到了半夜-
城外的坪州军驻军处,萧厉的军帐烛火亦是燃了一宿。
天将明时,范远巡营至此,见他帐中亮着灯,欲顺道交代他些关于南陈使臣进城后的巡防事宜,掀帘进帐,便见萧厉两臂撑在案前,凝神盯着铺在案上的舆图。
他全束起的发散了一缕耷在额前,下巴上也冒着许多细短的胡茬儿,似许久都不曾好眠过的模样。
范远吃了一惊,道:“你这是多久没睡过觉了?”
萧厉似这才发现有人进帐来,锋利的眸子只抬起扫了来人一眼,便又落回了舆图上,整个人精神高度集中。
范远走进一瞧,才发现他手上那份舆图,已密密麻麻地做满了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标注。
他不解问:“这是什么?”
萧厉用在油灯处烧焦的竹签在舆图上画了最后一笔,他按按眉心,冷凝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说:“我推演了多日,把所有可能出现的情形都试了一遍,终于找出了这沙盘演兵时唯一能让坪州获胜的法子。”
此言一出,范远看那张舆图的神色便变了-
南陈迎亲的使臣抵达坪州的那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陈巍从陶郡赶回,和范远一齐在城门口迎接使臣。
被放入关的接亲队伍只有数百人,皆是一身红色吉服,乌泱泱停在了城门口。
站在喜轿前后的,手持锣鼓唢呐,吹吹打打,后方绵延无尽的,则是抬着聘礼的人。
陈巍在喧嚣的锣鼓声里,朝着马背上的南陈使臣揖手道:“使者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南陈使臣并不下马,颇有些倨傲地道:“吾王信守同大梁温氏的婚约,愿迎娶温氏菡阳,与大梁缔结秦晋之好,特命本将军前来接亲。此去南陈路途遥远,不宜过多耽搁,恭请菡阳翁主上轿吧。”
如此轻慢的态度,当即便让城门口处的诸多旧梁官员脸色难看了起来。
南陈使臣手握缰绳,轻蔑地扫过那些变了脸色的旧梁官员,傲慢勾起唇角。
一道冰冷到携了杀意的目光,引起了他注意。
南陈使臣寻着那目光看去,同人群中一身着甲胄的冷峻青年视线对上。
那目光可真凶啊,颇像是蛮地荒狼在冷冷盯着踏入了自己领地的入侵者,只要叫他寻到机会,他便能一口咬断入侵者的咽喉。
他同对方对视两息,冷笑道:“怎么,你们大梁改主意了?要悔婚不成?”——
作者有话说:抱歉这次断更得有些久,过年期间太忙了,被各种琐事榨干了时间,给大家迟来的新年祝福,希望你们都平安健康,快乐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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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不见。”
此言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旧梁官员们面上愤色更甚, 他们虽早料到大梁倾覆,南陈不会客气,却也没想到他们会无礼至此。
陈巍面上还算不显山露水, 拱手道:“使者此话是何意?我等不过是体谅使者一路辛苦, 欲留使者于城内小住几日, 接风洗尘。使者这般放言, 伤两国和气,传出去,只怕会叫人以为,南陈才是想悔婚的那个吧!”
那南陈接亲的武将哼笑道:“两国和气?哪来的两国?还是说你大梁如今占着南地边陲这一州一郡, 便也算自立一国了?”
他手中曲起的马鞭,指向坪州数丈高的城门:“若非王太后仁慈,特命吾王践诺,这样的城门, 本将军一日便能推到十座!”
范远当即喝道:“放肆!”
他身后的将士们长矛齐齐对外, 颇有对方再出狂言, 便要就此开战的意思。
陈巍亦沉了脸色:“看来你南陈,的确是无心联姻了!”
那南陈武将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讥嘲道:“非是我南陈无心联姻,而是尔等亡国之犬,已被驱赶至此地, 苟延残喘,需我南陈庇护才有立足之所,却还妄想继续摆昔日的架子,真叫人贻笑大方!”
他笑了声,恶劣道:“还是说温氏皇族被屠尽,你们的菡阳翁主, 自恃奇货可居,这才故作姿态?”
旧梁官员们被他这话气得面色铁青,愤而喝道:“蛮人!蛮人!无礼如斯,果真是被驱逐至南境多年,已和周边蛮族同化,哪还见半点平阳陈氏的遗风!”
南陈王室,往前数几代,也曾是中原望族,祖地平阳,因中山王氏夺位时不敌,被迫南迁,才屈居南地百余载。
后温氏主宰中原,开辟了坪州与南陈通商,两地往来方愈发密切。
老陈王在时,便已有了重回中原的心,屡屡向大梁示好。
当年王太后替儿子求娶温瑜,派来的使臣在长廉王府游说,何等低声下气?
今日竟敢如此放言,当真是事事变迁。
萧厉幽冷的眸光扫过那南陈武将,抱拳向陈巍道:“大人,末将愿去擒拿此人。”
陈巍并不作声,城门内有信使驾马匆忙赶来,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浅一颔首,挥退信使。
范远瞧见了,低声同萧厉道:“且等等,是去翁主那里报信的人回来了。”
萧厉视线瞥过离去的信使,微收下颌,暂且压下了身上那股已控制不住外溢的戾气。
陈巍似笑了声,不急不缓开口:“亡国之犬?被驱赶至南地?苟延残喘?需人庇护才有立足之所?”
他在南陈武将倨傲的神色里,很是不解地道:“使者何至如此自贬?南陈虽屈居居南地百余载尚未稳固根基,两年前被周边蛮族进犯,求我大梁出兵庇护才被保住了国祚,但我大梁素来仁厚,可不曾视尔等为丧犬。”
被气得不轻的旧梁官员们听得此言,当即哄笑出声。
“和着这蛮人骂的是他们自个儿呢!”
“说坪州靠他南陈庇护才有今日,哪来的脸?从戒备忻州到攻下陶郡,坪州可曾向他南陈借过一兵一卒?”
“胆敢如此欺辱吾主,真当没人记得当年你们陈王是如何在长廉王府痛哭流涕叩首求娶的吗?”
“这般小人嘴脸,实在是有辱视听!平阳陈氏久不在中原,礼义廉耻都忘了个干净!”
那南陈武将口舌不如陈巍,被反将一军后,听着诸多奚落讥嘲之言,脸上的倨傲再也挂不住,只恼羞成怒冷笑道:“好一张利嘴!只是不知裴颂攻下奉阳时,你们梁臣这张利嘴,又接下了多少刀斧。既然你们大梁今日是铁了心要悔婚,我这就折回南陈告知吾王与太后!”
他再次戳准梁臣们的痛处后,调转马头沉喝一声:“咱们走!”
随行的接亲将士尚不及全部转身,便闻得身后一片装弩声。
那南陈武将回首望去,就见城门口和城楼上方,皆已站了两排手持弓弩的坪州将士,弩上泛着寒光的短箭直指他们。
这个距离,他们正好在射程之内,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得被射成个筛子。
那南陈武将眸子一眯,未料被裴颂逼至夹缝里的坪州,竟还真敢如此傲气同他们撕破脸,冷声道:“尔等可知本将军是谁?若敢伤本将军一分,明日南陈大军的铁蹄便能踏平你坪州!”
陈巍负手道:“使者也知,此乃坪州境地,非是关外南陈啊?”
他声线骤冷:“萧校尉,活捉此子。”
萧厉身上的戎甲在日头下烨烨生辉,催马上前,散漫又冰冷地盯着不远处的人,回道:“遵命。”
这一场对决,萧厉几乎是没有任何悬念地胜了下来。
那南陈武将几刀便被他挑下马背时,口吐鲜血,仍满脸的不服,冷笑着厉声威胁:“你们有种就杀了本将军,且看你们届时如何同南陈交代!”
萧厉黑靴碾上他手骨,居高临下俯视着脚下这么个东西,微垂的黑睫下溢出冷恹霜意:“杀你?未免太便宜你了些。”
他脚下发力,只听得一声细微的“咔嚓”声,似骨骼碎裂,倒在地上的南陈武将当即整个人痛得弓起,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萧厉依旧和那南陈武将对视着,嗓音冰冷且阴郁:“你记着,莫说你这么个杂碎,便是你们陈王,在我大梁地界,也需夹着尾巴做人!”
那武将痛得整个面色惨白,汗如出浆,只余一双眼仍死死地盯着萧厉,似恨到了极点。
萧厉身后的坪州将士们见他得胜,无不欢呼出声,那些被弓弩指着的南陈接亲将士,见此面上则有些惶惶。
但人群中也有十几人,比起周遭的普通将士,似再镇定不过,从头到尾都只冷眼旁观萧厉和他们将军的这场对决。
一道让萧厉有如芒刺在背的打量目光,便是从那边传来的,他侧目瞥去时,却又只瞧见无数张惶然的面孔,仿佛方才的打量窥探,只是他的错觉。
萧厉不动声色皱了下眉。
那接亲的队伍中,却在此时从另一侧走出一位做普通杂役打扮的老者,拱手道:“还请小将军高抬贵手,我家将军年少气盛,听闻坪州有诸多虎将,一时技痒,有心切磋,又惧将军们有所保留,这才故意口出妄言,惹了诸位动怒,失礼之处,老夫代他赔罪了。”
萧厉侧目瞥去,冷冷问:“你是何人?”
那老者自报家门道:“老夫乃南陈资政大夫。”
萧厉在军中时日尚短,只知军中职务大小,还不知朝中那些官职是怎么排分的,此刻也不知这老者说的资政大夫是个什么官,但听起来应该不小。
只是对方这找补,未免也太拙劣了。
把大梁的脸面都碾到了脚底,此刻却说只是他们的武将冒昧想切磋,是把他们梁人都当傻子不成?
萧厉冷冷盯着那老者,脚下力道又加重一分,已同死狗无异的南陈武将再次惨叫出声。
这便是他给对方那番解释的回答。
那老者面色微变,道:“小将军这是何意?”
陈巍冷笑出声:“两国联姻结盟之大事,你南陈竟是如此儿戏么?尔等竟敢如此辱大梁,这盟,不结也罢!”
老者直呼:“诸位大人息怒,结盟大事,岂可因小子顽劣作罢?待老夫回禀陈王与太后,自会定他的罪!”
范远是个直脾气,当即便嘲讽道:“是了,那不知死活的东西顽劣,你这老东西也顽劣不成?还说自己是资政大夫?谁家资政大夫会扮做迎亲仆役跟着一起做戏?真叫老子长了眼,你们南陈都是开戏班子的不成?”
这些话劈头盖脸的砸下来,老者面上不免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
陈巍喝道:“拿下,全部押入狱中!”
老者喝道:“老夫望诸位三思,以此荒唐之举试探大梁实力,是老夫不对,所有罪责老夫愿一人承担。但大梁与南陈交好多时,如今中原各处更是强敌环伺,大梁和南陈,唯有结盟,方可共面强敌。诸位若因这一时之怒,要彻底同南陈兵刃相向,南陈数万大军就在关外,老夫死不足惜,但诸位便忍心看关内生灵涂炭?大梁与南陈鹬蚌相争后,叫裴颂或魏岐山渔翁得利?”
范远同萧厉嘀咕:“这老小子一张嘴可真能说,道理他娘的都懂,可就是要先踩着咱们给那么个下马威,真他娘的不要脸!”
萧厉没吭声,只沉默地看着两方对峙的人马。
今日这场闹剧,其实也是一场博弈。
南陈想试探大梁的底线,若是大梁不曾这般硬气,那今后南陈只会蹬鼻子上脸。
大梁以强硬手段反制住他们了,他们才转而以大局说事。
萧厉试着让自己站到温瑜的角度去考虑,不管是为了留存实力,还是为了避免坪州和陶郡的百姓再遭战火,同南陈开战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么,就只剩抓着南陈这个错处,尽可能地向南陈多讨些利。
大抵是已将这场局看得无比清楚,哪怕此刻占利的已变成了他们,萧厉却也丝毫高兴不起来。
他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能让温瑜不嫁去南陈。
明知那是个火坑,明知那里群狼环伺,他也只能看着她继续走下去。
温瑜背负的,温瑜想守护的,现在的他,还是一样也没法替她担起。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她继续与虎谋皮。
陈巍命人绑了那南陈资政大夫,转道回府见温瑜时,范远驾马与萧厉同行,见他神色仍有些阴郁,撞了撞他胳膊肘笑道:“萧兄弟还在生那群杂碎的气呢?”
萧厉挽起手上缰绳,抬眼看天说:“不曾,只是在想,何时我们才能踩回这群杂碎头上。”-
坪州衙署。
温瑜坐在檀木案后,听陈巍禀报完城门口处发生的一切事宜,尚未出声,李垚已怒急骂上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一蛮地宵贼,竟敢欺我大梁至此?”
陈巍拱手道:“那资政大夫,现就在院外,翁主可要一见?”
博山炉中香线已细,似要燃尽,温瑜纤白长指掀开炉盖,往里边添了些香,答:“不见。”
陈巍揣摩不透温瑜的心思,只得向立在一旁的李洵递去了个眼神。
李洵斟酌道:“南陈胆敢出此等昏招,实在是欺人太甚,但那资政大夫所言,也有些道理,我等同南陈开战,南陈的确讨不着好,但坪州和陶郡……兴许就没了。”
“我何曾说过要开战?”温瑜于案后抬起眸,落于案上的那只手,匀称白皙,几与玉同色。
李洵问道:“那翁主的意思是……”
温瑜长指按着桌上一封早就拟好的退婚文书,往前推了两寸,道:“把这退婚书给南陈送去。”
李洵和陈巍对视一眼,皆是大惊。
李垚沉吟几许,却道:“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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