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怀疑
这夜闹出的动静, 也惊动了住在跨院的幕僚们。
李垚听底下人禀报是主院进了刺客,还担心是裴颂狗急跳墙,派了鹰犬前来刺杀温瑜, 他撑着一把老骨头披衣起身, 在跨院侍卫的拥护下匆忙往主院赶去, 边走边喝问:“影卫们干什么吃的, 竟让刺客潜到主院去了?”
外边风雨正急,连廊上的灯笼被吹得剧烈摇晃,几近熄灭。
已有不少幕僚在听到喊抓刺客的嘈杂声后也跟着起了,或在房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 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神色惶惶。
李垚拄杖疾行间瞥了一眼,吩咐左右:“遣这些人回屋。”
左右侍者领命去了,但幕僚们仍是闹哄哄的, 显然是被这才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
李垚拐杖杵地, 满是沟壑的一张脸若覆寒霜:“无状鼠辈, 羞为我梁臣矣!”
跟在他后边的护卫们不敢应声。
素日里遇上这等事,陈巍、李洵等温瑜身边的一干重臣自是能及时应付的, 但今夜雷雨交加,陈巍在州牧府不及赶来,李洵又被派遣出使忻州, 其他得温瑜重用的臣子,不是在军中就是另有差事。
主院那边还没来人,暂且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那些幕僚一慌起来,除却李垚,还真没人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训斥他们。
一行人步履匆匆走到连廊尽头, 正碰上跨院这边前去援捕刺客的影卫回来,对方见了李垚,忙抱拳行礼。
李垚开门见山问:“翁主如何?可有将刺客抓到?”
这些影卫本就是坪州军中的精锐,又经昭白数月集训后选拔,被挑出来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直属于温瑜。
温瑜敬重李垚,又考虑到她一旦离开坪州,要暂代她留在坪州主持大局的李垚必然也会被裴颂盯上,所以一早就派了两名影卫暗中保护着李垚。
此刻面对李垚的问话,那影卫自是不敢有半点欺瞒,但回复前扫了李垚身边随行的众人一眼,答:“刺客已落网,翁主平安无虞,特命卑职传话与大人,让您不必挂心,今夜雨大,您也不必去主院探望,有事明日再议。”
李垚堆满褶子的眼皮微耷,颔首说:“翁主无事便好,刺客既已落网,都散了吧。”
随行的侍卫们这才都退了下去,李垚看那冒雨回来的影卫一眼,说:“你跟我来。”
影卫跟着李垚走进了书房,李垚才问:“刺客是何人?”
影卫抱拳如实道:“并没有刺客,是萧将军有紧急军情夜禀翁主。”
李垚听他提到萧厉,眼皮微抬,苍老的眉头不慎明显地拧了拧。
那小将近日风头无两,攻打陶郡初露头角后,又在不久前暴雨堵堤时立了一功,提出的智守百刃关的战术,更是让他都颇为讶然。
陈巍也看中了这颗苗子,动了招他做女婿的心思,却被他婉拒。
李垚虽有所耳闻,但只当是少年人心性桀骜,志在沙场,不愿落人个倚仗岳家的话柄,想要只身闯出一番天地。
今夜这出冒雨夜闯温瑜的院落,还惊动了温瑜身边的影卫,却让他隐约地察觉到了点不同寻常来。
既是有军情需急禀,如实通报,昭白和主院那些影卫还能不让他进?
如此大费周章……
李垚想到昔日温瑜从雍州逃往坪州,是萧厉一路相送;他当初提议让萧厉送温瑜前往南陈时,温瑜却又一口回绝,这会不会和萧厉今夜闯主院有关联?
李垚脸色骤然一冷,打住了念头,不敢再妄自揣测。
他皱巴巴略有些弯曲的五指用力把着拐杖,对那影卫道:“行了,你退下吧,今夜之事,勿要外传。”
影卫一颔首后,当真如影子一般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李垚侧首看向电闪雷鸣的窗外,一双苍老泛着点灰翳的眼,映出闪电的白光-
暴雨如注,萧厉出了城,一路策马疾奔。
雨夜路不好走,马蹄踏在不知深浅的泥水里,溅起大片大片的泥浆。
冰冷的雨水在疾驰中打在他脸上,似利刃割肉,带起阵阵刺疼。
萧厉恍若未觉,单手攥着缰绳,再次狠狠挥鞭,马儿嘶鸣一声,载着他如从天际坠下的闪电般一头扎向无边的夜幕中。
疾掠而过的风把他额前的发都往后吹去,夜雨的空气在这样的速度下似乎变得稀薄,于是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生疼。
萧厉感觉喉腔连着整个肺脏,几乎都已要被疾风给撕裂开来,恍惚间他甚至尝到了血腥味,身体里却又有另一种痛,从这些撕开的缝隙间迸泄出去,让他在勒紧缰绳,仰起头在漫天雷鸣和狂风骤雨中嘶吼过后,终于得以喘息。
除却雨声,四野死寂,萧厉伏在马背上,大口大口地呼喘,暴雨浇在他的后背,雨珠顺着颈部的弧线淌进了前襟,先前被风吹得往后捋去的发,在浸透了雨水后,又垂了下来,一下一下地往下沥着水珠。
萧厉脸上也有杂乱的水痕淌过,这场雨下得太大了,闪电照亮四野时,映出了他通红的一双眼。
没了主人的催促,他座下的马儿也不再前行,驮着主人静立在这片雨幕下的旷野-
昭白后半夜一直守在温瑜房门外,等到雨歇天明,近身伺候的仆婢端了脸盆前来,问温瑜是否晨起了,她轻扣了一下房门,里面传来一道清冷微哑的“进来”。
昭白推开门,几名婢子跟在她后边鱼贯而入,昭白抬眼看去,便见温瑜并未在内室,而是已着好常服,正坐在案前看什么卷宗,不知她是一早就起了,还是昨夜根本就没入眠。
昭白眉头不自觉拧起,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温瑜面上倒是已半点看不出异样,婢子拧了帕子给她递去,她擦过脸手后,沉静如常地吩咐昭白:“算算日子,李洵应要从忻州回来了,你派人前去接应一二,回头再让贺宽那边遣人去城郊田地里看看。”
昭白一一应声,温瑜将帕子递还给婢子后,见昭白欲言又止的模样,侧眸问:“还有事要禀?”
昭白摇头,随即又点了点头。
屋外忽又有脚步声靠近,随即传来使者恭敬的声音:“翁主,李垚大人过来了,正在书房等您。”
二人的谈话就这么被打断了,温瑜的纱袖从小臂上垂下,她收起案上的卷宗,说:“我离开坪州在即,先生应也还有诸多要事要同我相商,朝食直接送到书房吧,替我更衣。”
进屋伺候的婢子井然有序地端了洗漱的用具出去,昭白亲自替温瑜取来外裳给她穿上,趁这间隙说:“昨夜李垚先生身边的岱石前来问过刺客一事。”
温瑜轻轻“嗯”了一声,以示知晓了。
昭白看着她那平静到恍若没发生过任何事的一张脸,在温瑜准备出门前,终是没忍住又唤了她一声:“翁主,您……”
温瑜没回头,两手拢在大袖中轻扣于身前,用和平日里无二,只微添了些哑意的嗓音道:“陈夫人那边若是遣人来问,只说那婚服合身便是,已无需再改了。”
昭白看着温瑜随婢子远去的背影,不知何故,想到了奉阳最后一战时,世子披甲前往城门的背影来。
她眼中的忧虑,终是慢慢收了起来。
大梁的王女,知道自己该走怎样的路-
灰褐的檐瓦往下滴着昨夜残留的雨水,半旧雕花窗外,庭院中的草木一片新绿。
温瑜替李垚盛了一碗粳米粥放置他跟前,说:“我们和南陈盟约已定,裴颂那边应是坐不住的,只是莫州迄今没传出什么消息来,不知裴颂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垚没接温瑜的话,用了几口粥后,问:“昨夜主院进了刺客?”
温瑜道:“不是刺客,是萧将军剿匪夜归,探得了紧急军情,前来呈报。”
李垚见温瑜神色坦荡,心中那股隐秘的不安消散了些,顺着她的话问:“是何军情?”
温瑜便将萧厉昨夜留下的舆图拿与了李垚,说:“我早该想到的,裴颂不可能让魏岐山平白得一州,只是他坚壁清野后,魏岐山入主伊州,将消息封锁得当真是严实。”
李垚在看到那舆图后,额头上一道道的褶子松弛了许多,对心中那个猜想,更是否认了大半,他端详着舆图,称赞道:“那位萧小将军,此番可谓是又立一大功了,既已确定魏岐山在忻、伊两州不过是装腔作势,想来他也不会拒绝翁主开出的条件,如此一来,在入秋前就可发兵北上,打裴颂一个措手不及。”
温瑜颔首:“先生所言,正是瑜当下所想。”
李垚收起舆图,话锋一转,问温瑜:“不过这军情虽是机密,萧将军昨夜贸闯主院,引得阖府以为是刺客,终归是不妥。”
温瑜却是放下手中乌木箸,沉默了一息后才开口:“先生,自严确一事后,身边除却昭白,我很难再相信旁人了。”
李垚便懂了温瑜的顾虑,他叹息一声,也放下了手中汤匙,说:“裴颂此计,委实阴损,但翁主往后可多加戒备,却勿要因此投鼠忌器。”
温瑜说:“我知道,昨夜之举,姑且是对影卫们的考量,同样也是对府上幕僚们的考量。”
她说到最后一句,抬眼直视李垚。
李垚想到昨夜跨院的幕僚们一听说府上潜入了刺客,露出的惊惶丑态,不由也沉默了下来。
温瑜继续道:“我起势艰难,借父兄生平清名,才召大梁旧部有今日之景,为续这贤名,纵有沽名钓誉之辈前来,也不可轻易开罪,但如今是时候将那些沽名钓誉之辈清一清了,纵使不驱逐出府,也需另辟地方将他们安置过去,最好是物尽其用。”
话说到这份上,李垚心中已是半分隐虑不剩,欣慰之余,甚至有了几分唏嘘:“我老了,还是翁主想得周到,翁主所说的这些,我都会着手去办的。”
等送走李垚,温瑜撑额坐在矮几前,面上才浮现起一夜未眠的疲惫来,她望着没动过几口的朝食,只觉先前嚼蜡般吃下去的那几口,都让胃有些痉挛。
她捂住腹部缓了一会儿,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婢子关切地问她怎了,她只说没事,让婢子将剩下的朝食撤下去后,拿起案头新送来的折子看。
折子没批上几封,范远又急冲冲地赶了过来,雨后带着凉意的清早,他却爬了一脑门的汗,手上拿着一封辞呈信,见了温瑜便道:“翁主,萧厉他突然不告而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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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搭救
温瑜听到这话, 手中批注的朱笔微顿,微缓了片刻,才说:“我知晓了, 此事先莫要声张, 劳将军暂且收着兵权, 稳着西二营的将士。”
范远见温瑜似乎并无多少意外, 仿佛早料到会有此事,心中的慌乱稍减,却又添了不少疑惑,他斟酌着开口:“萧兄弟他……”
温瑜打断他的话:“晚些时候我会同大家解释。”
范远虽同陈巍是老友, 这些日子却也是真拿萧厉当兄弟看,对方好好的,突然卸下军职不告而别,容不得他不多想, 故而在得了温瑜那话后, 范远也没就此作罢, 他心下挣扎了片刻,顾不上是否冒昧, 豁出去一般问:“是不是因为老陈欲招他做女婿一事?”
问罢不待温瑜回答,便懊恼至极地一拍头颅,悔道:“必是这样了, 这些日子军中传了不少风言风语,说他不识抬举,他若是怕老陈心中芥蒂才离开的,那得怪我,我该早些察觉,同他把话说开的!”
他说到此处, 情绪已是格外激动,冲温瑜道:“翁主,请您准许末将前去追回萧将军,同他解释清楚!”
温瑜说:“范将军莫要多想,萧将军生出离意,和陈大人无关。”
她嗓音有些哑,但眼神太过沉静,不禁让范远放下了这份顾虑,只是萧厉离开的真正原因,温瑜显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范远作为下属,也不好追问,只得斟酌着道:“那两日后的大典,萧将军缺席,只怕会引人生疑……”
萧厉如今是坪州赫赫有名的虎将,他在此时离开,必会引发诸多揣测。
温瑜垂眸思索了片刻道:“再派出一支队伍去清缴周边余寇,对外就说萧厉进山剿匪去了。”
范远知道这是要暂且瞒着萧厉离开的事了,只是他昨日还专程派了谭毅去堵萧厉,让他同萧厉说近期不要再进山剿匪的事,转头就拿这么个理由搪塞众人,谭毅那边自是瞒不住的。
但谭毅是他手底下的人,西二营里不少小校曾经也是他带出来的,暂且把风声捂住还是做得到。他朝着温瑜一抱拳说:“末将知晓了。”
范远退下后,温瑜神色间瞧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视线重新落回案上批了一半的折子,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昨夜她对萧厉说的那些刻薄之言,一句句在她耳畔回响,让她胃部的痉挛更甚。
“我要兵,要权,你有么?”
“我想萧将军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我带着这木雕,只是极喜将军昔时所说的‘鱼跃龙门’四字,而非是别的,将军几次逾矩,实在是叫本宫难做。”
“此事也让萧将军误会了么?”
那些尖刺一般绵毒的话语,一字不差地全扎在她自己心头,近乎麻木地钝疼。
温瑜以手撑住桌案,面上冷漠依旧,却透出苍白来,她沉沉闭上了眼。
从开口说那些话时,她就没再指望过萧厉还会留下来。
他把头颅低到了那地步,是她将他仅剩的骄傲和尊严踏了个粉碎。
先前吃进去的那几口粥,在胃部的痉挛中翻腾着,让她升起阵阵恶心,温瑜另一只手紧紧捂住腹部,额角也坠下冷汗来,整个人几乎已快在木榻上坐不住,袖口擦过几案时,拂落一地竹卷。
昭白闻声进来时,见这情形,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翁主,您怎了?”
温瑜掀开眼皮,唇上已不见多少血色,只面上还强撑着一份平静,说:“没事,可能是昨夜着了凉……”
昭白习武,粗浅地懂得些脉象,她扣着温瑜的手腕,只觉她脉象虚浮得厉害,当即便唤起门外的婢子,命人去请大夫。
温瑜却叫住了她:“无需请大夫,我小憩片刻就好,晚些时候还有诸多要务要同陈大人他们交接。”
昭白皱眉:“可是……”
“我的身体,我清楚,只是乏了。”
温瑜整个人看起来异常虚弱,说出的话却依旧不容人反驳,昭白只得作罢,搀扶着她去里间小憩备用的软榻上。
伺候温瑜歇下后,昭白替她放下层层帷帐,离开前,昭白回头看了一眼,隔着帷帐只能瞧见温瑜侧身朝里躺着,看不清她面上神情,但锦被下细微隆起的弧度,实在是单薄得厉害。
大梁破败不堪的江山,就挑在这样瘦削伶仃的一副肩膀上。
昭白忽觉眼窝有些泛酸-
暴雨过后,入夏的日头便一日毒辣过一日。
坚壁清野后的伊州,出城只能瞧见一望无际的荒原,零星的杂草从道旁和被焚完庄稼的田地里长出,被过往的马蹄踏起厚厚的尘灰。
远处有衣衫褴褛的人群仓惶逃来,身后紧追着十几骑着甲的官兵,驱赶着那些人打马哗笑,时不时逼近人群,雪亮白刃从马背上抽出,迎头劈下后再驭马踏过,冲得人群尖叫着四散逃命。
随行的骑兵再狞笑着驭马执刃追出去,砍杀几个人后,便将四逃的流民再次赶回主道上。
这简直就是一场牧牛羊一般的虐杀。
有流民被逼得绝望至极,已再无逃意,跪地对着打马呼啸的官兵们不住地叩首,额头被地上尖锐的砂石磕破了也顾不上,只涕泗横流地哀求道:“诸位军爷,小的们再也不敢跑了,求诸位军爷饶小的们一命吧……”
马背上的兵头子冷笑:“路上可没那么多粮食养你们这些寇贼!老子的军功还差个几筹,拿你们填了正好!”
流民们痛哭流涕:“军爷,小的们都是附近县邑的良民啊,哪是什么寇贼……”
打马围着流民们绕圈的官兵们闻言只是一阵哗笑。
兵头子用刀身拍了拍跪在马前的流民脸颊,残忍笑问:“尔等既是良民,何故不跟着大军迁走,老子看你们就是一群草寇!”
话落已扬起刀身往流民脖子上斩去,似有破空声传来,鲜血在官道沙地上溅洒一地,却不是那流民的血。
马背上的兵头子后背叫一支长箭穿透,眼神都有些涣散开来,手中还高举着那柄长刀,艰难地回首瞧去。
日光晃眼,远处的土坡上隐约可见个骑马的高大男子,头戴斗笠,臂挽长弓,鞍侧还别着一柄半丈余长的武器,距离太远,瞧不清是枪还是棍。
兵头子喉间咯血,刀锋指向远处那男子,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一头栽下了马背去。
流民们都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呆了,骑兵们神色亦是一凛,回过神后,咆哮着拔刀便驾马冲向了那男子,马蹄踏起大片大片的尘土。
那男子倒是半分不见慌乱,弦上不紧不慢地又搭了三支箭,锥形的箭头在烈日下泛着凛冽寒光。
他指间一松,那三支箭便带着破空声,再次穿甲而过,将三名骑兵射下马背。
但饶是他射艺了得,还剩的那十几名骑兵已围了上去,怎么看他都是毫无胜算。
被围困在底下官道的流民们,不知是谁先开跑的,都逮准了这个间隙仓惶逃命去,全然顾不得身后的战况。
骑兵们在那三箭后,已冲上坡顶,拔刀便朝着男子挥砍去。
男子足尖一挑,挂在鞍侧的兵器落入他手中,竟不是枪也不是棍,而是一柄超过半丈长的苗刀。
他都没让刀刃出鞘,只以刀鞘轻轻隔档,便避开了几名骑兵的进攻,再翻腕横扫,刀鞘似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将几名骑兵扫落马背。
趁着这间隙,左侧的骑兵嘶吼一声,下腰挥刀去斩他马腿,男子手中的长刀终于出鞘,在烈日下几乎是带起一道白弧朝着那名骑兵斩下。
猩热的血迸溅满地,那颗头颅从矮坡上一路咕噜噜滚至坡底。
骑兵们终于意识到这是碰上了个硬茬儿,顾不得再替同伴报仇,慌忙打马出逃。
男子轻掣缰绳,追得依旧不紧不慢。
掷出的长刀在将最后一名骑兵刺下马背时,他驭马走过去,抬手取回自己的刀,甩下上边的血迹。
痛得已没力气再逃的骑兵瘫在地上,额头挂满冷汗,艰难地吞了口唾沫,试图同男子打商量:“好汉,是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好汉绕我一命……”
男子轻描淡写问:“为何要杀这些流民?”
骑兵忙道:“我等也是奉上头的令,这些流民若是不依令迁至锦城,多是要落草为寇,杀他们是……是以防匪患……”
男子长眸微眯,打断他:“你是裴颂军中的人?”
骑兵听男子语气有异,以为对方也惧裴颂的名号,连忙道:“正是,我在裴司徒麾下的韩太保手中做事,好汉一身武艺,我可替好汉引荐……”
他话未说完,对方已手起刀落,直接了结了他的性命。
萧厉冷漠地在那骑兵衣物上蹭干刀上的血迹,将苗刀收回鞘中,驭马继续前行。
走出没多久,身后便传来急呼声:“恩公留步!恩公留步!”
萧厉轻掣缰绳回首,便见一灰头土脸的男子疾步朝他奔来,快到马前才止住步伐,肩头挎着个破烂布包,朝他一揖道:“多谢恩公搭救之恩!小生张淮,本欲前往坪州投奔菡阳翁主,不曾想遇上裴氏兵马一路横抢村落,逼着当地百姓迁家锦城,逃者便以贼寇论处,幸得恩公搭救才捡回一条命,小生感激不尽,敢问恩公尊姓大名,小生来日必报此大恩!”
萧厉粗略扫了那男子一眼,说了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便要驾马继续离开,那男子却再次出声唤住了他。
面对萧厉斗笠下投去的并不算随和的目光,男子明显也有些惧怕,但还是出声道:“算是小生冒昧,只是小生在前往坪州的这一路,听到的都是诸多关于长廉王后人菡阳翁主的美谈,同行的流民也都是为了去坪州谋个活路,小生观恩公一身本事,却并未留在坪州效力,可是关于坪州的传言有虚?”
萧厉沉默了一息收回了目光,只留下一句:“坪州是个好去处,你大可安心去挣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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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合纵
长风掠过角楼, 吹得城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温瑜一身大梁公主礼制的朝服缓步走向祭台,文武百官分站两侧,里三层外三层的坪州守备军将围观的百姓隔绝在了长街外, 石阶下两排巨大的号角各由一名将士半蹲用肩托着, 再由后方的角手吹响。
“呜——呜——”
悠远而浑厚的角声震人耳膜, 几乎穿透整个坪州城, 场外的百姓在欢呼,依稀能听出是在喊温瑜的封号。
李洵手捧写了祭文的锦帛高声道:“昊天有命,皇王受之,长廉王元基, 风猷昭茂,智韫机深,韶景六年,滇河水患, 公千里奔袭, 布粮赈灾;韶景七年, 庆阳逢蝗……”
日头正烈,太阳有些晃眼, 温瑜朝服上织金的绣纹在日光下似也变成了一片粼粼流淌的波光。
姜彧作为代表南陈参加这大典的使者,和陈巍等坪州重臣一起站在最前列,他目光在温瑜背影上停留了两息, 才瞥向站在另一边的北魏使者。
这位大梁王女手段了得,前脚同他们签订了盟约,后脚便说动了北魏让出忻、伊两州。
今日追封已逝的长廉王父子,北魏那边便也象征性地派了使臣前来。
姜彧不知道温瑜是用了什么手段让魏岐山让步的,在他看来,纵然忻、伊两州最后守不住, 魏岐山也该跟他们打一场才对。
毕竟眼下北方的战场,是魏岐山占了上风,并不需要他们南陈帮着去牵制裴颂,相反,用忻、伊两州,能多拖他们一时,就能让他们少分到一口肉。而他们南陈,在接受了温瑜那诸多条件后跟她结盟,为的也是独占大梁南境,绝没有让人分走一杯羹的可能。
思及此处,姜彧眉头忍不住狠狠拧了拧,他们南陈的粮草还有几日便要送达坪州了。
若是这大梁王女打算拿了他们的粮草再毁约跟北魏结盟,那他们此番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且他和司空畏、方明达三人还在坪州境内,届时开战,他们必然会成为对方手上的人质。
这个认知一下子让姜彧心情糟透了,只是直至今日,他们依然是被对方监视着的,想出逃或往外递消息都是难于登天。
他也不能搅黄这追封大典——比起娶一位大梁宗室的王女,还是皇室公主的身份能带给南陈的益处更多。
所以今日的追封大典,也是他们南陈鼎力支持的。
当下大梁和北魏那边具体的结盟条件,他还不得而知,若是那位大梁王女没有同南陈毁约的意思,他贸然坏了大典,不仅是断他们南陈自己的利益,也是递给对方发作的把柄。
况且……当日在沙盘推演中胜了他的那无名小将,今日竟不曾露面,不知是不是在暗处提防,姜彧几番权衡之下,愈发不敢轻举妄动,决定晚些时候再探探大梁王女的口风,这般想着,视线便忍不住又朝温瑜那边瞟了去。
李洵的祭文已念到了尾声:“……其功格穹苍,德孚宇宙,今追封长廉王元基为文昭帝,王妃杨氏云缨为文惠皇后,其子珩为承嘉太子。其女瑜承命于危难之际,挽将倾之大厦,救万民于水火,任人唯贤,事事躬亲,诛通城宵小,揽陶郡群臣,建交南北,集天下民心,有明宗之德,成祖之才,今封其为镇国菡阳公主,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历来追封,都是君主才有的权利,大梁当下无君,温氏全族,除却温瑜和她年幼的侄女,再无旁人。
温瑜需嫁去南陈,拉拢南陈的兵力,她兄长的女儿又在裴颂手中,便是李垚等人想推出一位女君,当前也无人选。
故而这场追封可以说是史无前例,不过温瑜有南陈的准王后这层身份在,加上南陈也需要温瑜有一个大梁公主的名头,鼎力支持这场追封,礼法上倒也无可指摘。
温瑜在李洵念完祭词后,接过侍者奉上的香,缓步走上祭台,织金的衣摆长长地拖曳在石阶后,绣满繁复云纹的大袖,竟是厚重到连风也吹不动。
她在青铜鼎旁就着烛火点燃了香,执于指间,在城楼旌旗都猎猎作响的风声里,对着浩渺天地道:“温氏菡阳在此立誓,此生必杀裴贼、诛宵逆,还天下太平、民生安宁,天地山河共鉴!”
祭台四面都是回音,场外的百姓已高呼起温瑜的封号。
她对着天地拜了三拜,把手上的香插进了青铜香鼎内,至此,这场追封大典便算是完成了,接下来便是宴请群臣和南陈北魏的使者。
官署自是早早地备好了宴席,温瑜先行回别院去换下那一身繁琐的朝服,让陈巍和李洵带着群臣先去了席上。
南陈使者们的席位和北魏使者的席位相隔不远,方明达先前在大典上瞧见北魏的人时,就已有些憋不住了,这会儿落座后,当即脸色难看地同姜彧耳语:“北魏怎也同大梁结成了盟友,他们大梁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他是个人精,问出这话,显然是也想到了姜彧之前担心的问题。
姜彧和那边的北魏使者对了一眼后移开视线,握着酒樽低声道:“先看看,晚些时候,大梁那边应会给出解释的,就这么和咱们毁约,大梁也讨不着好。”
司空畏一把老骨头,前些日子暴雨,他又染上了风寒,正卧床养病,便只有姜彧和方明达二人前来参加今日的大典。
方明达想了想,还是觉得牙疼。
他们南陈在和大梁的这场博弈里,几乎是一输再输了。原本还想着等那位王女嫁去南陈了,有他们南陈的王太后压着,她就无暇顾及大梁关内的事了,但对方很快又把北魏也拉入了阵营,后边他们若想架空温瑜手上的三州一郡,只怕得更加麻烦了。
他忍不住道:“只怕这位大梁翁主……当下应称她为公主了,嫁去王庭后,还有得热闹。”
姜彧没接话,他环视四周,发现那日那赢了他的小将依旧没在,心中的疑虑不禁又添了几分。
先前的庆功宴上,尚且有那小将的席位,菡阳还亲自去敬了酒,这回却压根不见人影,实在是让他忍不住多想。
对方要么是被秘密安排了什么任务,要么……就是出了什么变故!
姜彧思索着这些,指节忍不住在矮几上叩了叩。
门外忽在此时传来了喧哗声,姜彧抬眼望去,见是换了一身常服的温瑜前来了,原本还喧哗的群臣当即禁了声。
姜彧若有所思地多看了这位大梁皇女两眼,先前在大典上,她盛装祭祀,隔得太远,他只瞧着个背影,这会儿细看之下,他才觉对方比起之前所见,似乎更多了一份言语难以表述的沉稳。
不仅是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威严都是收着的,像是锻刀一般,最盛的火候已过去了,只用小火继续淬着,等着出炉的时机。
姜彧头一回知道,在气势上被人彻底压住是这么个感觉,心中不由有些烦躁。
温瑜落座后道:“诸位无需拘谨,只管尽欢。”
姜彧给方明达递了个眼神,方明达会意,当即道:“北伐在即,公主又得北魏一助力,小臣先行恭贺公主了,只是……公主与我陈国结盟在先,这番又同北魏交好,我陈国虽出关已久,却也知中原有句话叫‘好女不侍二夫’,贵梁此举,实叫我等不明白是为何意!”
他话音方落,坐在温瑜侧下方的李垚便已沉喝道:“放肆!”
方明达虽知道自己这讥讽之言说出来,必会惹得在场的梁臣大怒,但让李垚这一厉色呵斥,身上的胆气还是泄了三分,勉强维持着从容道:“我陈国小将无礼在先,此番前来赔罪,故才处处礼让,贵梁的诸多要求,吾王也都应下了,一百五十万石粮草正在入关的路上,然尔梁国又拉拢起魏岐山,不应给我陈国一个解释?”
温瑜在底下的臣子们开口前,亲自回道:“使臣久居关外,是以不曾听过纵横之术么?”
她话中并无嘲讽之意,方明达面皮却一下子臊得通红。
姜彧一怔,接话道:“公主的意思是,要我等同北魏协商谈和?”
纵者,联弱抗强也;横者,倚强吞弱也。
温瑜颔首:“陈国允本宫的忻、伊两州,朔边侯已割让给本宫,你陈国只需再如约送来那三百万石粮草,便算完成我大梁和你陈国的盟约。今日召诸位共聚一堂,也是想做这个中间人,共商三方结盟事宜,讨伐裴颂。”
姜彧道:“条件?”
温瑜答:“朔边侯让出忻、伊两州,陈军不得动留在大梁南境的魏军分毫,讨伐裴颂期间,双方不得开战,所占城池多少,各凭本事。”
姜彧当即驳回:“我南陈大军杀进关内,一样可夺那两州,无需同他魏氏谈和。”
他这话说得半分情面不留,温瑜面上也不见动怒,只问:“你预计陈国大军打下忻、伊两州要多久?”
姜彧道:“最迟不过秋后。”
李垚坐在温瑜侧下方,听到此处,已是哼笑一声,轻蔑之意尽显。
姜彧心下微愠,问:“不知老先生笑甚?”
李垚撩起眼皮:“你可知北地的秋冬是何光景?”
姜彧还不曾去过大梁北境,只听闻那片地域入冬后就暴雪不停。那老者轻蔑的,显然是觉着他不知大梁北境的气候。
他道:“自是知晓的。”
北魏使臣听到这里,只摇头暗笑。
范远忍不住呛声:“不知天高地厚!秋后北上,且不说即便打下一城一地,依裴颂的手段,也早把田地里的庄稼都被收了个干净,不会再让咱们找到补给,单是水土不服和伤寒,都能一片连着一片的死人!”
姜彧道:“这便不劳贵梁的将军费心了,王庭已在为入关大军缝制冬衣。”
李垚问:“马也缝制了?”
姜彧还不曾听说过要给战马缝制冬衣,只当对方是在故意刁难,冷笑着问:“大梁军中,冬日都要给战马缝衣么?”
李洵心说这位南陈王太后的侄子还是太年轻了些,又仗着些许天赋被捧得心高气傲了,不曾真正跌过什么大坎儿,还没被摔碎过一身傲骨才如此。
他是知道李垚脾气的,怕他那张嘴太不留情面,说出些让南陈那边彻底下不得台来的话,坏了温瑜的计划,忙接话道:“有道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水土之异,非是小事。使臣且想想,北地天冷时滴水成冰,人畏寒姑且能添衣生火取暖,可习惯了南边气候的牛马牲畜要如何安置?无论是骑兵还是搬运辎重,都少不得这些牲畜,再有个万一,大雪封了路,补给或援兵跟不上,那便是让将士们白白去送死。”
姜彧呛声道:“在入秋前讨伐裴颂,等到秋后,你说的这些问题便不存在了?”
温瑜盯着他说:“陈、魏两军共伐裴颂,裴颂必然难以招架,此时折他羽翼,即便不能诛灭此贼,等入冬后朔边侯被塞外蛮族牵制,不得已撤兵回援时,裴颂大举反攻陈军,他手上能调遣的兵力有限,就能让还不习惯在北地冰雪里作战的陈军将士少死些人。”
姜彧顿时被温瑜堵得哑口无言。
李洵趁势添了把火:“此前若是再买些冀州的马匹,将不耐寒的南地战马换下来,北征的劣势只会更小。贵陈若是执意要打下忻、伊两州后,再伐裴颂,不利有三,一则自损兵力,二则延误了绝佳的战机,三则是出师已失民心!”
姜彧皱起眉:“此话怎讲?”
李洵道:“打完忻、伊两州,贵陈兵力自会有损,此时将士们再顶着严寒长途跋涉,必是身心疲敝,裴颂大军在此期间却是养精蓄锐、据城而守,此于陈军,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占。再者,贵国出兵,是为助吾主讨伐裴颂这宵逆,裴贼未诛,贵国便先同一样讨伐贼子的朔边侯动了兵戈,叫我大梁子民如何看待尔出兵之举?”
李洵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已把利弊都说得再清楚不过,且面子里子都给足了南陈。
姜彧不愿同北魏暂且结盟,为的就是南陈出兵后能独占大梁南境,但李洵说的那些,也并非是危言耸听。
一意孤行同北魏交恶,显然已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一番思量后道:“此事兹事体大,我需去信给王庭,等吾王决议。”
温瑜道:“可。”
方明达见状,心知这三方结盟,已是十拿九稳,想到自己先前刺温瑜的那些话,已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当即用力自打了个嘴巴子,腆着脸赔罪道:“小臣该死,小臣方才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冒犯了公主,恳请公主降罪!”
他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一副滑稽样跪了下去,也不管周围人如何看他,只一味卖乖求饶。
温瑜眼底看不出情绪,她对此人也的确没什么气性。
礼部的人,该圆滑时需圆滑,该装腔作势给人脸色时,也需装腔作势去给人脸色。说得难听些,他们才是王朝的狗,每一声犬吠,都是上边的人授意的。
自然,也是丢得最勤的弃子。
温瑜道:“使臣久在关外,不知我梁地已不是从前的中原,无甚可指摘,只是使臣既提到‘好女不侍二夫’,本宫便也同使臣讲讲我梁地的风俗。我大梁民风开放,女子和离再嫁,并不罕闻,也没有以‘不侍二夫’来论断是否为好女子的说法。”
她这番话说在此处颇为微妙,方明达用“好女不侍二夫”来指责大梁同他们南陈结盟后,不应再同北魏结盟。温瑜这话,显然就是说即便她嫁去了南陈,只要她想,依然还能有别的选择。
在场的众人神色各异,姜彧看向温瑜时眼皮跳了跳。
方明达心中虽惊骇,却不敢再说出什么不敬之言,老老实实应了声“是”。
温瑜像是没觉出自己的回复不妥,照常招呼众人宴饮,酒过三巡后,她眉眼间透出几分疲懒,由昭白扶着先行离席。
温瑜一走,李垚一把老骨头,自然也不会在宴上多待,只是他还没离席,扮做侍者的影卫便从外边进来,附耳同他低声说了什么,李垚神色不变,却很快拄拐随侍者一同离开了前厅。
姜彧一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坪州的几员重臣,李垚离席后,他若有所思地转起手中酒樽,侧首同一旁的方明达耳语了什么。
方明达点点头,很快举着酒杯去坪州武将那边寻人喝酒去了。
等他喝完一轮回来,借着帮姜彧倒酒低声道:“问了,那赢了你的萧姓小将,据闻这大半月一直在剿匪,今日也是因他进山剿匪去了,才没能赶回来。”
姜彧指尖轻叩着桌面,几乎是用笃定的语气道:“有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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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叛徒
李洵随影卫离开设宴的大厅后, 到了一处隐蔽的假山石林,暗处的影子现身,呈上一封密信。
李洵拆开, 看完信中内容后, 脸色大变, 当即吩咐跟在身边的影卫:“去唤范远来一趟。”-
温瑜回到居住, 方小憩片刻,便听见昭白疾步进了房内,似有急事要禀,手碰到了隔绝里外两间的珠帘, 带起一阵细微的响声,却又止住了拨开珠帘的动作,像是在踌躇会不会扰她歇息。
温瑜掀开了眼,问:“怎了?”
昭白见她醒着的, 这才掀帘入内道:“您先前命奴寻的雍州府卫, 有消息了。”
温瑜面上乏意减了几分。
须臾, 铜雀和岑安被带了过来,二人皆是风尘仆仆, 显然这一路吃了不少苦。
铜雀见到温瑜,已先喜极而泣,在和岑安一道半跪下拜见温瑜时, 还在不住地抬手拭泪。
经历了这般多的事,再见到他们,温瑜心中亦是百味杂陈,她上前扶二人起身:“无需在乎这些虚礼,我到坪州后,一直命人寻你们, 奈何一直没得到消息……”
说话间注意到他左臂空空的袖管,语气一滞:“岑护卫的手……”
铜雀红着眼垂下头:“岑大哥是为了保护我才断这一臂的。”
温瑜让二人落座,问起他们当日引开追兵后的事,才知岑安面对追兵的围追堵截,也同萧厉一样,弃了马带着铜雀从小路逃,只是铜雀腿上中箭,不良于行,只得由岑安背着她跑。
但当时情况紧急,铜雀腿上的伤也来不及处理,追兵追到单马后,意识到中计,折回去一路搜寻,根据地上的血迹,很快又追上了他们,二人寡不敌众,岑安为了护着铜雀,最终断了一臂。
铜雀颇为自责地道:“追兵在发现我不是您后,便折回了大半去追您和萧义士,我和岑大哥险险捡回一条命逃出去,只是伤势太重,已无法动身去寻您和萧义士,只得先找一村落藏身养伤。等伤好后,我们再上路,却听闻坪州和孟郡、忻州和伊州都打了起来,往南的路已彻底被截断。我们只能一边等候时机,一边试着联络旁的逃出生天的周府府卫,岂料这一等,就等到了忻、伊两州解封,才终得以进入坪州。”
温瑜打下孟郡后不久,裴颂便弃了伊州,魏岐山为隐瞒他所得到的只是一座空城的消息,直接封了忻、伊两州往南的通道,铜雀和岑安便也和诸多流民一起,被堵在了城内。
温瑜道:“你们受苦了。”
铜雀连忙摇头:“都是卑职等分内之事,未能平安护送翁主抵达坪州,我等才有愧,幸得萧义士义勇可嘉,护您无虞,否则我等便是死在裴颂鹰犬刀下,也无颜见周大人。”
温瑜今日刚加封了公主的封号,铜雀还没习惯,开口还是下意识地叫她“翁主”,但此刻也无人在意这称呼上的差错。
温瑜听她提起萧厉,微敛了眸光,却没有多说一二的意思,只道:“当日若不是你二人引开追兵,我不一定能从鹰犬手上逃脱。你们身上的伤都不是小伤,这一路东躲西藏,想来也不曾好生将养过,落脚处暂且安置在主院吧。”
说这话时,温瑜看向昭白:“晚些时候让府医去给他们把个脉,开个调理的方子。”
昭白颔首,以示应下了。
“公主!李垚大人要急事要禀!”门外忽传来婢子的通传声。
温瑜似乎皱了皱眉,但知道老师这个时候找自己,必是要紧事了,让婢子退下后,对昭白道:“你先带他们二人下去安置。”
昭白领命带着铜雀和岑安退了出去,走下石阶时,正巧瞧见木廊另一头,李垚朝着这边疾步疾步而来。
岑安和铜雀对坪州当下的情况了解不多,也不认得李垚,但能猜到这须发花白的老者必是温瑜麾下的重臣,对于政务上的事,二人都知趣地没多问。
昭白瞥过李垚的身形,却是不动声色皱起了眉。
岑安忽问:“对了,听闻萧将军在坪州屡立奇功,今日府上有宴,不知他可在?我二人自通州城外同他一别后,再未见过,若是方便,还想去同他小叙一二。”
他在周府当值多年,处事上很有一套,问起这些旁事,是真想见见萧厉,也是想找个话题,带着铜雀和那些侥幸活着到了坪州的周府府卫们,尽快融进这新地方。
他们从被周敬安拨给温瑜,就已是温瑜的人。
在南下的路上舍命护温瑜,温瑜虽记着他们的功,可如今坪州局势已定,温瑜身边也不缺人了。
他们只要没有就此隐退的想法,往后继续跟随温瑜,自然少不得要同现下的这些坪州府卫打交道。
他们都是温瑜手上的刀,但哪柄刀能让主子用得更顺手,除却刀刃锋利与否,便是看刀能不能揣摩主子的心思。
再者,就是刀与刀之间的相处。
没有哪个主子,愿意看到自己手中的刀自相砍杀起来,故而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言行处事里边都有门道。
昭白正寻思着李垚来寻温瑜,是不是为萧厉卸甲而别的事,听到岑安问话,只面无表情答道:“周边匪患严峻,萧将军日前进山剿匪去了,还不曾归来。”
战乱四起后的匪患,岑安铜雀二人一路是见识过的,当下也并未对这答复有何怀疑-
李垚步入温瑜设在主院的书房时,下人已换上了新茶。
温瑜亲自拎着壶柄,给他斟了一盏,让他落座的话还没说,李垚已径直一揖手道:“臣恳请公主下令,即刻抓捕裴贼细作萧厉!”
温瑜手腕微抬,紫砂壶中清亮的水线收了回去,她蹙眉:“先生此话是何意?”
李垚把那封从莫州寄来的信件放到了矮几前,急火攻心道:“太子妃来信,亲口指认萧厉乃裴颂安排过来的细作!”
温珩已被追封为承嘉太子,李垚口中的太子妃,自是江宜初。
同江宜初那边秘密来往的书信,从前都是由温瑜亲自过目,但她嫁往南陈在即,江宜初那边若是有什么紧急消息,送往王庭给她过目后,再由她发号施令到坪州这边,一来一回无疑会误事。
于是温瑜在前些日子转接政务时,将那些密信的处理权,也一并交给了李垚,由李垚这边先做紧急决策后,再快马加鞭呈去南陈递她,由她做后续部署。
此刻听得李垚的骂言,温瑜眼尾一扬,几乎是下意识否认:“这不可能。”
李垚察觉到温瑜对萧厉的维护,脸色愈发难看了些,道:“我知此子对公主有恩,又屡立奇功,解坪州之难,公主难以相信他是细作,但还是请公主看看信件后再说。”
温瑜听出李垚话中蹊跷,已拿起桌上信件,捻开细看。
随着眸光一行行掠过纸上笔迹,温瑜神色不变,只眸光愈渐幽沉了下来。
李垚恨声道:“那裴氏狗贼布得一手好棋!先用一个杀母之仇,让他潜到您身边不会引人生疑,又召鹰犬假意追杀,叫他舍命相护换取您的信任。也怪老臣老糊涂,老臣在看到他用兵手段肖似秦彝时,便该觉出不对的!他乃秦彝弟子,潜伏在您身边,是为一举图谋您手上的三州一郡啊!”
温瑜放下信件道:“这信,蹊跷之处颇多,我曾受过他母亲恩惠,也于他家中借住过一段时日,不曾发现他同裴颂有过往来。反倒是因误了倒戈裴颂的雍州副将霍坤的事,引来满门杀身之祸。”
李垚喝问:“若是当时霍坤要杀他,也是做戏呢?”
温瑜道:“霍坤若控制了周大人,整个雍州便已是裴颂囊中之物,萧厉若是裴颂的人,裴颂何故要他二人做这一场戏,还让霍坤身死雍州,终让周大人自缢献降?”
李垚道:“裴颂此子素来乖戾,他舍霍坤这小人,兴许只是看不上霍坤急于投诚的鼠辈之态。让那二人做戏,八成是为逼您现身啊!周敬安自缢委实是变数,超出了他的算计,才在他进军雍州后,短暂陷入了僵局。公主莫要因昔日恩情蒙了眼!”
他想到自己找到范远,让对方先行控制住萧厉,却得知萧厉在两日前便已突然辞官而别,心中更是着急,喝道:“我命范远先行去捉拿此子,却得知此子已卸下军职离开坪州,这不是闻风后先行畏罪而逃是什么?听闻公主也知此事,臣不知公主先前为何未做追究,但臣恳请公主以大局为重,即刻下令捉拿此子!他知晓坪州诸多机密,若叫他逃回裴颂身边,此于大梁大不利啊!”
“他不是细作。”温瑜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静而笃定,解释道:“他手足在霍坤夺取雍州的混乱中而死,母亲也险些遭逢不测,岂会有人做戏做到这份上?更何况做此局若是为逼我现身,他们怀疑我了大可捉拿我严刑拷问,哪需如此大费周章?在确定我身份后,也多的是机会取我性命,何须再舍命护我南行?”
李垚见温瑜仍是执迷不悟,心下且急且气,指着江宜初寄来的信件问:“他不是细作,难不成公主是觉得太子妃寄来的信有假?那竖子与裴贼初时所谋,是为取得您信任后,蓄机同陪贼里应外合一举夺取坪州啊,自然狠得下心演上几出苦肉计,公主莫要受他蒙骗了!”
信能呈上来,封皮上的暗徽及暗纹自已是底下人核验后无误的。甚至那信上的字迹,温瑜也再熟悉不过,就是嫂嫂的亲笔信没错。
她道:“先生莫怒,诚如我在处决严确前,让他给裴颂递去了假消息,我担心这也是裴颂的奸计。暗徽和笔迹都无误,可若是裴颂已知嫂嫂暗中同我有联系,故意做了这么个局,我们一头扎了进去,便是正中了裴颂下怀。”
李垚是知道温瑜性情的,自己年近古稀之年收的这个弟子,无论是手段还是其魄力,都是让他满意的,可今日她却不止一次地偏袒起一铁证在前的叛将,还压下了对方辞逃一事。
他先前压下的那个猜测,在此时便又冒了出来,似一把炙火烧在他心间,烧得他肺腑都阵阵裂疼。
他决计不允许他所扶持的王女,毁在了这等魅主的低劣手段上!
李垚神色严峻地看着温瑜,喝道:“单是他师从秦彝这点,便已是铁证!公主屡屡替那萧姓竖子开脱,老臣敢问公主置三州一郡的臣民性命于何地?又视复仇大业为何物?”
温瑜抬起眼同李垚直视,眸光如电:“先生,瑜如此行事,自是有瑜的考量。明成帝晚年昏聩多疑,误杀了多少忠臣良将?大梁基业,也是从那时开始一步步败坏,今瑜秉父兄遗志,历经千难万阻才走到这一步,先生是要瑜仅凭一封密信,便宁可错杀忠良,也不放过么?萧厉是否师从秦彝,除却这一封书信和他所展露出的兵法,再无从考证。其母究竟是身死,还是真被扣在裴颂手上,也不得而知。诸多疑团未解,先生要瑜如何给一功臣定下叛徒之名?”
李垚盯着温瑜,没有分毫退让:“公主若是要做贤主,老臣自是无话,但今萧厉有是细作的嫌疑,又突然请辞下落不明,老臣不敢以大梁基业和数十万臣民性命做赌!”
温瑜指尖捻得泛白:“他请辞一事,我知情,并非是事先听到了风声潜逃,追封大典后还需同陈国和北魏商议三方结盟事宜,我才压下消息以免节外生枝。”
李垚咄咄逼问:“敢问他何故请辞?”
温瑜阖目:“先生,此是萧将军的私事。”
这话无疑加重了让李垚心中那个猜测,他怒意更增,连说了三个“好”字后,直接掀袍拄杖对着温瑜一跪,道:“纵然萧历是细作一事还有待商榷,但事关大梁基业和三州一郡臣民的性命,老臣恳请公主先遣青云卫将此子带回坪州,再做定夺!”
他望着着温瑜,沧然掷地有声:“若是老臣冤枉了此子,查明一切后,老臣愿同他磕头赔罪!”
这已是变相的逼迫。
青云卫便是如今秘密替温瑜做事的那支影卫。
穿堂而过的风吹动温瑜衣发,她看着对自己下跪的长者,在这一刻忽明白了何谓高处不胜寒。
这条路走得越远,她便越不是她自己了,只是那个没有分毫犯错余地的大梁王女。
那一瞬她也不清楚自己心中究竟是怅然还是惘然,终只清沉落下一字:“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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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连横
李垚对着温瑜一拜:“老臣代三州一郡的臣民谢公主。”
温瑜沉默地看着这老者, 最后侧过首去瞧窗外爬了满墙绿藤的园景,似乎微沉地吸了一口气,说:“先生若无旁事, 便先退下吧。”
对方屡屡拿大梁基业和三州一郡的臣民性命来压她, 又恪守起君臣之礼, 无外乎是在提醒她记住自己的身份。
但温瑜还是叫了他一声“先生”, 而非是“大人”。
李垚听见她的称呼,也愣了愣,苍老泛灰的瞳仁里映出了温瑜看向窗外侧影,布着花白胡须的唇动了动, 又再次抿紧,面上神情固执强硬如初,朝温瑜道:“老臣告退。”
脚步声和拄拐声一同响起,随即是房门掩上的声音。
温瑜在此期间一直凝目望着窗外, 直看到眼睛因视物太久而隐隐发涩, 才缓缓闭上了双目。
她告诉自己, 李垚没做错什么,他只是做了一个谋臣应做的, 是自己不该视他为师长后,又奢望他当真如师长般待自己。
他拿大义和责任压她,与其说是不敢拿大梁基业和三州一郡的臣民性命做赌, 不如说是从未想过相信她。
那老者至始至终,想完成的都只是她父王未曾完成的宏图之志,所以才不允许自己这个遗志的秉承者,有丝毫犯错的可能-
昭白回来时,温瑜正在案前执笔写信,屋里点了提神的香, 剂量放得颇大,昭白嗅了几息便皱起眉,她看了坐在窗前专注落笔的温瑜一眼,禀报起对岑安铜雀等一众周府府卫的安置:“已按您的吩咐,给他们都安排了妥当的住处,也唤府医前去给他们把脉调养了。”
温瑜“嗯”了声,说:“厚待他们,这些人都曾舍命护我,等他们休养好了,若有心生隐退之意的,拨与丰厚的钱财;愿留下的,你看着安置,勿叫他们受委屈。丧命在途中的,从岑安那里问清名讳籍贯,若还有家人在,也送些抚恤财物去。”
昭白知道温瑜待底下人一向宽厚,一一应下后,才看着窗前面容半隐进了香炉薄烟中的人道:“府医说这香闻多了伤身,让您少用,您怎还用了这般大的剂量?”
温瑜只说:“这香提神效果好。”
昭白贴身伺候温瑜起居,自然知道这香是温瑜之前没日没夜看书研卷完成李垚布置的课业时,便开始用的。
浓茶都解不了的困意,用这香却能提神,可见其霸道。
她抿紧唇:“您的身体要紧,乏了就先歇会儿,一直这么熬着哪成?诸多事务不是已交给李大人和陈大人他们去做了么?”
脑中的弦绷太久后,似乎也确实引发了头疾,温瑜抬指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说出的话却似一声叹息:“便是交与他们了,也需亲自过目一遍的。”
昭白还想再劝,却听温瑜吩咐道:“重新安排钉子去嫂嫂那边,裴颂极有可能已发现了嫂嫂同我们暗中往来,先前派去的那几枚暗钉,应已成明桩了。”
她语气稍顿,眸子沉静得像是一潭死水:“新派去的影子在嫂嫂那里也不要暴露身份。”
裴颂既然已盯上了嫂嫂,而嫂嫂还不知情,那再安排过去的影卫,必须要连江宜初也瞒着,才能让裴颂也无从觉察。
此举是为了江宜初母女的安危,也是为进一步确认裴颂究竟有没有发现嫂嫂和她的来往。
昭白闻言大惊:“那太子妃和小郡主岂不危险了?”
温瑜手上的信已写完,她垂下长睫封蜡,语气平静而笃定:“我已联合了南陈北魏,到了必要之时,嫂嫂和阿茵是他裴颂威胁我的最好砝码,在此之前,裴颂不会动她们。”
昭白心下稍安的同时,望着温瑜单薄的侧影,忽又有些五味杂陈,她一个局外人尚且慌神至此,温瑜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已分析清楚了其中利弊,再给出了解决之法,就仿佛……她从未有过慌乱彷徨之时。
但哪能没有呢?
她只是知道没时间去慌乱,也没时间去惶恐,才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寻找破局之法上,已无暇再分给旁的情绪分毫。
昭白喉间发苦之际,听得温瑜继续吩咐:“此外,裴颂还盯上了萧厉,他手上不知是不是真有萧厉母亲做筹码,当日发生在周府的事,周随应是最清楚不过。派人去雍州同周随接个头,彻查萧厉母亲一事,若真在裴颂手上,设法营救,他母亲曾于我有大恩,不得让其有任何闪失。”
温瑜长指按着李垚拿来的那份密信,推向昭白。
昭白看完后,惊疑不已,她下意识想说萧厉竟是细作,但结合温瑜先前那些话,也担心此为裴颂的离间计,只是萧厉竟同裴颂生父有关系这点,委实是让她也头皮一炸,她拿着信抬眼看向温瑜:“萧厉竟是师从秦彝?”
温瑜道:“他能被指认为细作的,也只有这一处疑点了,事实如何,还需问过他才知,你亲自走一趟,去将他带回来。”
昭白咂摸了一下温瑜话中的意思,再回想起那夜萧厉冒雨离开时的狼狈模样,突然觉得温瑜让自己去把人带回来,不像是为了兴师问罪查验对方是不是细作,更像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毕竟若真是裴颂使的离间计,那萧厉当前一人在外,反会给裴颂那边可乘之机。
裴颂即便招揽不成,有他母亲这个筹码在,困住他还是做得到的,届时再故意放出萧厉转投了他的谣言来,一来能毁了萧厉的声誉,让萧厉百口莫辩,再也没法回坪州;二来也能狠狠打击坪州的士气。
想通这些后,昭白只觉裴颂此计甚为阴毒。
还好公主先压下了萧厉已离开坪州的消息,不然裴颂那边先有了动作,她们就彻底陷入被动的局面了。
昭白赶紧朝着温瑜一抱拳道:“公主放心,奴一定将人带回来!”-
李垚缓缓拄拐走在连廊上,夏日的湖风迎面吹来,总算是将暑气逼退几分。
他回想着从温瑜那里离开时,她那句“先生”和最后避开目光不肯再看他的侧影,心中也不甚好受。
他这一生,眼高于顶,到了晚年才真正收了这么个学生,她聪颖、勤勉、又刻苦,任何书卷里能找到的道理,她都无需他教第二遍。
他也深信着,自己这大半生的抱负,都能由对方去实现。
她一直都做得很好,只独独在那萧姓小子的事上,失了一贯的公允,几次三番偏袒维护。
他问过范远,那萧姓小子留下辞呈,就是在他夜闯温瑜住所后的第二日清早。那日李垚也借着探望温瑜之由,前去问过萧厉夜闯的缘由,温瑜以剿匪舆图和考验影卫幕僚们做了答复。
如今看来,都是借口!
那萧姓竖子,就是胆大包天,对温瑜起了旁的心思,不然何至于夜闯?
他既敢做到那份上,想来已是不怕被影卫发现,也做好了阻止温瑜嫁去南陈的准备!
李垚越想越觉心惊,也更加怒不可遏,愈发坚定了萧厉就是细作的想法:他若是用男女私情迷惑了温瑜,让温瑜同南陈悔婚,大梁和南陈的结盟可不就此破灭?
而他借着温瑜的信任,则能彻底掌控大梁旧部的势力!
裴颂这步棋下得,当真是阴毒又刁钻呐!
即便对方不是细作,胆敢对王女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还做出那等胆大包天之举,也决计不可饶恕!
李垚重重一杵拐,气得五脏六腑都隐隐做疼。
温瑜那夜既让萧厉离开,想来是拒绝了对方的提议的,但未必就是对那竖子毫无情意,只是理智尚存,还记得把国仇家恨排在首位。
若是继续被那竖子迷惑……
李垚回想温瑜对萧厉的诸多辩解与维护,眼底的凝色又重了几分。
罢了,那孩子若要怪他,便怪吧。
他这把老骨头,也陪她走不了几年了-
日薄西山,掠过天际的孤鸿远远望去只是几个小黑点。
营地里已升起了炊烟,暴晒过一整日后的沙土,在傍晚似乎也还残留着余温,黑靴急走间带起一片浮尘。
亲卫将最新送来的信报呈与裴颂:“司徒,南边来信,温氏菡阳在坪州追封长廉王为帝,又自封大梁镇国公主的名号,一力促成了南陈和北魏暂且结盟。”
一旁的公孙俦听完,锁紧眉头:“此女多智近妖,实乃大患!昔时坪州不过是陈巍一人苦苦支撑,但未至半载,已被她锻成了一块铁板,今又拉拢了南陈和魏岐山……”
他看向裴颂,满眼忧虑道:“此于主君大不利啊!”
裴颂带着伤痂的长指捻着那呈上来的信报,眯眸瞧了一会儿,神情却是懒散的,叫人难以辨别他此刻究竟是喜是怒:“有点意思,本司徒让给魏岐山一个坚壁清野后的伊州,本是想以此吊着魏岐山。南陈进军攻打那两州时,直接舍弃那两州,他必是舍不得的,调兵过去支援,代价又太大了些,更何况他的主力还在莫州同我绞着。为叫魏岐山放轻警惕,届时能出兵伊州和南陈扛垒,本司徒示弱这般久,送了他好些个城池,如今看来倒是白费功夫了?”
公孙俦道:“当务之急,是得想法应对不久后南陈、北魏的联攻。”
裴颂将信报放到了案头,轻敲着指节,不以为意笑笑:“他们合纵,我们大可连横。”
公孙俦先是迟疑,随即面色微变:“主君的意思是……”
后面的话他没再说,但看裴颂神色,应就是他想的那般了,不知何故,公孙俦面色并未因此而松快,反有些欲言又止。
正是此时,帐外忽有近卫疾步进来,附耳同裴颂说了什么。
裴颂原本散漫的目光微凝,说了句“知道了”,便抬手挥退了那近卫。
他这才看向公孙俦和帐内一众幕僚道:“若无旁事,今日议事,便到此结束吧。”
幕僚们三三两两离去,公孙俦似还有话要同裴颂说,一直未曾起身,等到帐内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开了口:“可是江美人那边出了什么事?”
裴颂眼皮微抬,面上带着不以为然的笑:“女人间的小打小闹罢了。”
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心上。
江宜初和郑美人间的龃龉,公孙俦也有所耳闻,他知道劝裴颂送走江宜初是不可能的了,只得叹息一声道:“主君心中有数便好。”
裴颂起身从刀架上取了佩刀挂回腰间,扣着护腕同公孙俦道:“趁太阳还没落山,我去刀背梁跑马看看下一场仗的地形,先生近来劳神多思,先回去歇着吧。”
公孙俦忙道:“主君,连横一事……”
但裴颂已掀帘离帐,公孙俦看着重新垂放下来的帐布,终只沉沉叹了口气-
裴颂走出大帐后,那名先前进帐报信的亲卫正候在外边,见了他忙迈步跟上。
裴颂在公孙俦跟前的笑已全然不见,神情甚至称得上冷漠:“她的人去见过那老妇了?”
亲卫先前进帐禀报与他的,并非是江宜初和哪个美人有了龃龉,而是她身边的婢子,已查到了萧蕙娘当前的住处。
亲卫答:“还未,江美人身边的婢子,只确定了那老妇的居处。”
裴颂大步流星往前走着,冷声吩咐:“此事莫让公孙先生知晓。”
亲卫应是,心知若是让公孙先生知道江美人一直在暗中窃取情报同菡阳联系,以公孙先生的性情,必是要死谏让司徒处死江美人的。
亲卫想不通司徒为何要如此袒护一罪妇,却也不敢多言触裴颂的霉头,斟酌着问:“那要不要让那老妇换个住处?”
裴颂道:“送那老妇回雍州。”
他看向铺满火烧云的天际,像是角逐王座的野兽在盯着那未曾逢面的敌手:“菡阳想联合南陈北魏一道伐我,我不仅要断她在坪州的一臂,还要废她放在雍州的那枚棋!”——
作者有话说:李垚:混账!公主身边竟有个蓝颜祸水!裴贼的战术真脏!
公孙俦:哎,主君身边有个红颜祸水啊!大梁的战术真脏!
萧獾同学:好像有很多人在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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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再遇
太阳已经落山, 只剩染红了半边天的火烧云还堆在山与天穹相接处。
萧厉就着河水洗净了自己的刀,血迹淌进水流里,很快没了踪影。岸边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身穿赭色兵服的官兵, 身下晕着大片血色, 显然已一命呼呜。
他甩干刀上的水渍, 收回鞘中, 没再多看那些官兵一眼,径直去了拴着马的树下。
自他那日救下那些被锦城兵卒追赶虐杀的百姓后,锦城那边似乎对他下发了通缉令,一连数日, 都有锦城官兵前来追缴围杀他。
萧厉解开拴在树上的绳索,抚了抚马颈上的鬃毛,正欲翻身上马,忽闻远处再次传来了喊杀声。
马儿受惊, 躁动地跺了跺马蹄, 萧厉抬眼望去, 便见一群骑兵,正在追赶一也身着兵服的汉子。
那汉子身形壮硕, 身量已近九尺,背上似还背着个人,一路疾跑, 骑兵们时不时放出一箭,但似乎是有意留那二人性命,并未朝要害处射。也得益于此,那汉子背着人,成功朝萧厉这边逃了过来。
萧厉认出马背上那些骑兵穿的也是锦城兵服,眸光微沉, 手已按在了马鞍一侧的弓箭上。
那背着人疾跑的汉子也远远瞧见了他,正大声朝他呼救。
萧厉听声音有些耳熟,眯眸细瞧一二后,当即挽弓搭起箭。
几只白羽箭瞬间将跑在最前边的几名骑兵射落马背,后面紧追而至的骑兵不及控马,用力拽紧了缰绳,战马扬起前蹄嘶鸣后,仍是受惊乱踏一通。
那些纵然有没因中箭丧命的,也成功死于乱蹄之下,一时间骑兵紧追的势头被打断,在原地乱做一团。
有了这片刻喘息之机,那汉子背着人总算是同追兵拉开了一小段距离,他喘得同拉风箱似的,只顾撒腿往前奔,完全顾不上回头看身后是个什么光景,明明身形壮硕如小山,却如一稚童般,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用力把老叟往自己背上颠了颠,开口也是一派孩子气:“阿爷别怕,阿牛带你逃出去……”
那几枚箭矢并未让那队骑兵心生退意,他们很快又重整队形追了上来。
汉子听着愈渐逼近的马蹄声,已拼了命地背着老叟狂奔,两条腿却还是跑不过四条腿,沾着尘泥的汗水沿着他眼皮滑进眼睛里,火辣辣地刺疼,他咧嘴哭嗬着,竭力睁眼瞧着前方的路。
便见先前那放箭的人逆光站在余晖万顷处,天边的火烧云给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河流都笼着一层薄红,那道人影再次挽起了长弓,从弦上啸空飞来的箭矢,似乎带着万钧之力,直接射得追得最紧的几名骑兵仰翻坠马。
汉子终于背着老叟扑倒在了萧厉跟前,他脸上满是灰尘和血迹,语无伦次地想向萧厉道谢,却在看清萧厉样貌时,不知是劫后余生还是重逢故人狂喜,直接哭出了声来:“大哥哥……救阿爷,救救阿爷……”
萧厉早在阿牛远远朝他呼救时,就认出了被追杀的是昔时救过他和温瑜的陶大夫爷孙二人,此刻见陶大夫跟着阿牛摔在地上仍双目紧闭,不知生死,背上的粗布褐衣破开,布着斑斑血痕,显然是被鞭打所致。
他神色骤冷,收起了弓箭,拔出刚洗净血迹的长刀,盯着骑兵中的头目对阿牛道:“带你阿爷躲后边去。”
阿牛虽是七八岁孩童的心性,却也明白追兵众多,萧厉一人恐难以招架,他想着把陶大夫搬到稍微安全些的地方后就去帮萧厉,重新背起陶大夫往后边去时,却瞧见了那一地兵丁的尸首,阿牛一时愣住。
带着骑兵们追来的兵头,本以为遇上的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此刻在马背上远远瞧见了萧厉身后那些兵丁的尸首,不由也变了脸色。
他额角的青筋很快暴起,曲鞭指向萧厉:“胆敢如此残害我锦城将士,诛拿这狂贼!”
这支骑兵俨然是正规军,同先前那些四处征抓百姓的官兵和铺网般漫无目的找寻萧厉的官兵不同,个个马术了得,在进攻时也保持着阵型。
十几人合围住萧厉时,还分出了两人去擒阿牛和陶大夫。
阿牛仗着一身蛮力,在两名骑兵驭马冲来时,就地一滚,从被萧厉杀死的兵丁尸首处捡了把刀,挥刃对着迎面奔来的战马就势一砍,战马当即嘶鸣一声引颈砸地,连带着马上的兵丁也头朝地被摔落下来。
紧随而至的另一名骑兵赶紧勒紧缰绳调转了马头,才没被倒地的战马绊倒,阿牛冲上去,直接一手扯着马缰用力往侧边拽,生生拽得马匹四蹄失横侧翻,那兵丁一条腿被压在了马下,挣又挣不脱,只能惨叫。
阿牛挥拳往那兵丁头上砸,一边砸一边哭:“让你们打我阿爷,让你们杀我阿奶……”
被断腿的战马跌地甩出去老远的骑兵晕头转向爬起来,见同伴已被阿牛挥拳砸得七窍流血,从地上捡起一柄刀就要朝阿牛后颈砍去,却被一只长矛贯穿了后心,最终两眼瞪视着前方口吐鲜血倒地。
萧厉已解决了那十多名骑兵,将掉落在地的一杆长矛踢向欲砍杀阿牛的那骑兵后,提刀指向了受伤滚落在地的兵头:“他们并非伊州人,也不在要随伊州县邑迁离的丁户之列,为何要追捕他们?”
那兵头也是个硬茬儿,朝萧厉呸了一口血水,凶横道:“大梁余孽不知廉耻,勾结陈国欲攻我中原,身为中原儿郎,自当从戎上阵杀敌,那傻子不知好歹,被征入伍却屡犯军纪,甚至胆大包天携苦役潜逃,太保有惜才之心,才命我等不得伤其性命,将人带回去。老子乃韩太保嫡系,你还胆敢杀老子不……”
萧厉刀锋一落,兵头已身首异处。
他是见阿牛身量高大异于常人,却穿着一身颇合身的锦州兵服,不像是随意从哪个兵卒身上扒来的,才问了兵头这么一句,弄清缘由后,自然懒得再听那兵头废话。
萧厉收刀回鞘,眼见阿牛还在发泄般朝那个已被他砸得面目全非的骑兵挥拳,走过去按住他肩膀,等阿牛喘匀了气朝自己看来,才说:“人已经死了。”
阿牛一双眼通红,糊满灰尘和血迹的脸上,已瞧不出原色来,但整个颈子到胸膛都晕着一层红,他望着萧厉,如稚童般嗬哭:“他们打死了阿奶,打死了婶婶,还扒银翘嫂嫂衣裳,杀了大柱哥……”
萧厉知道他口中的阿奶必然是陶阿婆了,至于其他人,应都是同村的村民。
覆巢之下无完卵,只是不曾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般快,连闭塞的陶家村也没能逃过这乱世之劫。
他沉默地在他肩头按了一会儿,最后只说:“你给他们报仇了。”
又瞥向被放在了一旁的陶大夫:“我先给你阿爷看看伤。”
阿牛这才狼狈地抹了几把眼,跟条丧家的幼犬似的,无措地蹭到了陶大夫身边,看着萧厉给陶大夫把脉。
萧厉不是郎中,只能粗浅的探探脉象,陶大夫身上伤势严重,整个后背鞭痕交错,血迹斑斑,这把年岁遭这样的罪,身子骨自是吃不消。
萧厉拿出金创药,扔给阿牛一瓶,让他处理他自己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他再帮陶大夫草草处理了下背上的伤。
他用的金创药药性烈,中途陶大夫被生生痛醒,见到萧厉,强撑着一口气,老泪纵横要把阿牛托付给萧厉,萧厉无法,只得先行应下了,才让陶大夫情绪不至那般激动。
陶大夫躺在地上,整个脸都是灰败的,泪涟涟地望着萧厉道:“老朽当初能救小兄弟一命,或许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罢,我家阿牛……是个好孩子,只是痴傻了些,今后小兄弟只要管他一口饭吃,勿叫他行……行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旁的只管差遣……差遣他……”
阿牛急得一直哭,眼泪从眼窝中滚落,滑过那张糊满血尘和汗渍的脸,大颗大颗地往下砸,张嘴却只能叫出“阿爷”两个字。
萧厉道:“老人家放心,我萧厉今后自是拿阿牛兄弟当亲兄弟看待的,您身上多是些皮外伤,虽遭了大罪,但能养回来的。”
陶大夫却只摇头,哀哀道:“我这把老骨头,跟着你们只会是拖累,小兄弟,你带着我家阿牛逃吧,莫让他再叫那些豺狼抓回去,替他们做那些有害天良的事了……”
阿牛赶紧摇头哭着说不走,又说:“他们杀了阿奶,阿牛不会再听他们话了……”
萧厉先前已从那兵头口中得知阿牛是被征上去的兵丁,不由问:“为何那些锦城官兵征了阿牛兄弟做兵丁后,还要将您一并征去做苦役?连阿婆也没放过?”
陶大夫想起老伴儿的死,便止不住又红了眼,淌下浊泪来:“他们赶着全村人往锦州去,哪里是只为征兵啊,是要我们做苦役修锦州城防去啊!我和老伴儿一把老骨头,哪里搬得动那些砌城墙的砖石,也是我们拖累了阿牛那孩子,不然以他的本事,能跑掉的,哪至被那些豺狼吆五喝六着去替他们做事……”
萧厉神色微微一变,在这瞬间明白了裴颂让伊州坚壁清野,他手底下人又四处驱赶旁县百姓至锦州的真正目的——他在放弃伊州,引北魏和南陈鹬蚌相争时,就已把阻止南陈军队北上的战场定在了锦州。
而锦州为快速扩充军队,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强行征兵丁,再扣留他们的家人在城里做苦役修筑城防。
如此,一来修缮城防有了足够的苦役,二来又能最大程度地牵制这些被强征入伍的新兵。
陶大夫俨然已无生志,说完那些又兀自道:“阿牛托付与小兄弟后,老朽也无甚牵挂,能安心去寻老伴儿了……”
阿牛从出生至今,还未面临过今日这般多的生离死别,缩成一团呜呜地哭,不住地摇头,脆弱又可怜,像是即将被人丢弃的大型犬。
萧厉见状道:“阿婆逢此不测,我知您心中必是极不好受,但阿牛兄弟拼死将您带出来,您也莫要负了他这片心意,毕竟他在这世上,只剩您一个亲人了。至于追兵一事,有萧某在,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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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野心
暮色彻底盖下来前, 萧厉带着陶大夫爷孙二人寻了一处破败的农院落脚。
农院似乎已空置多时,院中碎裂的陶缸都已覆了厚厚一层灰。
主人家不知是携家带眷躲避战祸去了,还是也被锦城那边强征做兵丁苦役带走了, 房里除了一些大型家什没被搬走, 已称得上家徒四壁, 柜子门都大开着, 就着火把一照,能瞧见里边全是空的。
床上也干净到只剩几块蛀满虫洞的床板,萧厉撑手按了按床板的结实度后,将房子里里外外找了一遍, 莫说被褥,便是半尺布头都没寻到,他去了柴房,还好柴房里堆了许多生火用的枯草, 全用草绳一捆捆扎好了。
萧厉拎了几捆干草去房里, 铺在床板上不至硌人后, 示意阿牛把陶大夫放了上去。
厨房的锅灶还能用,就是这农院里俨然找不到什么能煮的吃食, 陶大夫不仅一身伤,还骨瘦如柴,要想养伤, 进补是少不了的。
萧厉想了想,让阿牛留在农院,自己拿了弓箭出门,半个时辰后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两只用草绳绑好的野兔。
阿牛看到兔子很高兴,从萧厉进门后就一直围着他转, 像头撒欢的牛犊。
亦或者说,他从被追杀遇见萧厉起,就已然把萧厉当成了他阿爷阿奶一样的存在,但萧厉又选胜他阿爷阿奶强大,他呆在萧厉身边,再感受不到一点被征做兵丁以来的惶恐。
萧厉把兔子扔给他,问:“会处理么?”
阿牛点头:“阿牛,从前也设陷阱抓过兔子!帮阿奶……杀过!”
他边说边提着兔子比划,他从前跟着陶大夫一道进山采药时,也会做陷阱抓些小猎物,要么由陶大夫卖药时一并带去集市上卖了,要么就杀了由陶阿婆做成熏肉,可以存放很久。
萧厉便道:“把两只兔子都杀了。”
阿牛掂了掂手上的两只兔子,似乎想留下一只,以前陶阿婆做肉食很省,阿牛知道肉是好东西,但不能敞开肚子吃的,家里穷。
不过这兔子是萧厉抓的,阿爷需要补身体,他们又还在被官兵追杀,路上也没法带着只活兔子,阿牛自己皱巴着张圆盘大脸纠结了一小会儿,还是照萧厉说的,去井边把两只兔子杀好。
等他拎着两只处理好的兔子去厨房找萧厉,就见萧厉已把灶台上那口满是铁锈的锅洗干净了,也清理了些能用的碗盆出来。
调味料是没有的,陶大夫一身伤,也需要吃得清淡些,只是为免炖出来的兔肉过腥,萧厉在回来时,挖了几株在河边瞧见的野姜。
一只兔子砍成小块扔锅里煮着了,萧厉削了一根尖木,串着另一只兔子在火边烤,时不时又往上边挤些能调味的草汁。
阿牛蹲坐在旁边,被香味勾得一直吸鼻子,咽了不知几次口水后,萧厉终于削下一小片让他尝个味道。
阿牛顾不得烫,放进嘴里囫囵嚼两下就吞下了,连指头上沾到的油脂都舔得一干二净:“好吃……”
萧厉瞧着已烤得差不多了,用洗干净的芦苇叶裹住一条兔腿,扯下递给阿牛,让他先吃着,又舀了一碗锅里炖烂的兔肉端去给陶大夫。
爷孙二人从被带离陶家村起,就没再沾过荤腥,加了野姜一起炖的兔肉纵使腥寡,陶大夫却还是连汤带肉吃完了一整碗。
萧厉让陶大夫给他自己开个内养的方子,他明日进城采办些东西,顺便去药铺抓药。
交代完这一切,萧厉回到厨房,就见阿牛手上的兔腿还剩大半个,他另一只手捧着什么东西,自己咬一口兔肉,就把兔腿又伸到那物件前,嘴里还念叨着:“阿牛一口,小狗一口……”
瞧见萧厉进来,还献宝似的把手上的东西拿给他看:“你雕给阿牛的小狗,阿牛养得很好!”
火光下,能看出那木雕小狗已被把玩得十分光滑,显然是常年不离身带着的。
一些萧厉刻意不让自己去回想的记忆,似乎因这小狗木雕,突兀又晦涩地被打开了个口子。
他沉默得有些异常,只“嗯”了声,算是给阿牛回应,坐下后用匕首削了片兔肉送到嘴里。
阿牛孩童心性,萧厉冷淡的反应,并没有浇灭他的热情,也没让他觉察出什么,反而一边啃着兔腿一边念叨:“大姐姐有小鱼,阿牛有小狗……”
话至此处,阿牛似乎终于想起什么,问萧厉:“大姐姐呢?”
萧厉用匕首削兔肉的动作微顿,只说:“她现在过得很好。”
听他这么说,阿牛放心了,不过很快又困惑追问了句:“大姐姐为什么没跟你在一起?”
下刀下得有些狠了,兔肉上浸出大片油脂来,萧厉朝着火堆甩了甩匕首上沾到的油,语调平静:“她有她自己的事要做。”
阿牛拿着兔腿,神情变得纠结起来,抓耳捞腮了半天,才问:“大姐姐不是你媳妇吗?你为什么不去帮她?”
萧厉本要拿布擦下刀上的油脂,闻言动作又顿了顿,方想起当初他和温瑜被陶大夫一家所救,为避人耳目,温瑜谎称同他是夫妻。
他这短暂的怔愣和沉默,被阿牛理解成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帮对方,于是阿牛一本正经地教起他:“我阿奶说,娶媳妇了,就得疼着,哄着、让着,脏活累活都要抢着做,赚了银子也要交给媳妇攒着……”
阿牛扳着手指一条条数,似为了增加可信度,还举例道:“大柱哥和连翘嫂嫂就是这样的。阿奶还说了,娶到媳妇了不疼媳妇的人,后面媳妇也会跑的……”
说完他自己忽愣了愣,拿一双溜圆的大眼小心地瞅萧厉。
但萧厉一句话都没再多说,只收起匕首,把剩下的兔肉放到铺了芦苇叶的竹筛上,起身道:“你吃完了回房休息,今晚我守夜。”
阿牛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呆了一会儿,才捧起自己的木雕小狗,小声说:“完了,大哥哥好像没媳妇了……”-
今夜有风,刮走了天上的层层黑云,高悬于穹顶的那轮银月,瞧着似比往日更为清冷。
萧厉枕臂躺在屋脊上,望着月亮出神。
离开坪州后他一路往北走,听到的关乎坪州的消息不多,不过忻、伊两州已不再封锁往南的通道,大梁和魏岐山的结盟,显然已是达成了。
裴颂选择在锦州囤兵阻陈国的军队北上,他也并没有多少意外。
大梁如今的边境在百刃关,但在魏岐山效忠的前朝,边境却是忻、伊两州和陶郡三府连成的一道铁壁。而在陈国主宰中原时,边境则又是建有旧长城的锦州。
裴颂手底下的人大肆抓捕周边流民,想来便是为修复锦州的旧长城,纵使最后抵挡不住陈国的铁骑,只要能拖到入冬,魏岐山需撤兵紧着燕云十六州,裴颂那头便有了喘息之机。
不过眼下大梁残部、陈国、以及魏岐山在南境的势力,已拧成一股绳,破开裴颂设在锦州的这道防线,轻而易举。
裴颂或许还会有后手,但胜局已明显偏向温瑜。
萧厉想,她那般坚定地选择了南陈,大概是对的。
只是他未必就输了。
那双看似平静地望着冷月的眸子,在月下灰蒙的云雾里也显露着野心-
坪州。
铜雀端了银耳羹进书房时,温瑜方批完最后一封折子。
铜雀才到温瑜身边没多久,不知她从前日日都是这般操劳的,放下汤盅时还劝道:“您从下午一直瞧到了现在,当心累坏眼睛。”
银耳汤冰镇过,温瑜喝了两口,暑气和疲乏顿消了许多,说:“诸多事务分给陈州牧和李大人他们后,我已清闲了不少。”
她虽让昭白好生安置了铜雀她们,又允诺有归隐之心的,可予以丰厚钱财,周府那些护卫,却无一愿离开,并且稍作休整后,就领了各自的差事。
铜雀在先前逃亡路上,就已伺候过温瑜一段时间,知她饮食起居的习惯,自请继续留在了她身边,此刻听温瑜这么说,不由叹气:“奴婢担心您的身体……”
温瑜抬手揉了揉微酸的脖颈,没接话,只问:“昭白那边可有传消息回来?”
铜雀还不知萧厉已离开一事,只知道昭白是替温瑜办事去了,摇了摇头,略迟疑了下,又道:“不过陈国那位使者,近日几番去军中寻人切磋武艺,指名问萧义……萧将军何时剿匪回来,军中无人在武艺上及他,已连输了好几场,陈大人为此颇为发愁,本想请示您要不要先召萧将军回来,叫李垚老先生回绝了。”
温瑜黑睫在烛火下微扬,只说了句:“我知晓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萧厉交代完阿牛在农院守着陶大夫,便独自进城采买,顺带打探消息。
见过他样貌的锦州官兵都已命丧他刀下,萧厉料想应是最初被他杀死的那队官兵,没回去复命,叫锦州军营那边觉出有异,抓了当日被他救下的流民审讯,知有他这么个人后,才有了后续的几次追杀。
时局正乱,被逼急的百姓落草为寇或揭竿起义的不在少数,军营里派出去的兵丁死上几小队人马不是什么大事,加上他那日戴着斗笠,应没流民瞧清他的模样,只是他使的那柄苗刀甚是打眼,极易辨认。
萧厉此番出门,便没带那柄苗刀。
后面得带着阿牛和陶大夫一起走,依昨日那兵头所言,锦州城的太保似乎已见过阿牛,还颇赏识他的能力,派出嫡系追捕未果后,不知那位太保还会有何动作,他需先探探风声。
进城时,城门口的守卫盘查得并不严,来来往往进出城的百姓颇多。
锦州往南的村落,基本已是十室九空,锦州城得益于是在庸州献降之后,第二个献降的州府,裴颂手底下的人,不管是不是做表面功夫,总不至明面上对本地百姓发难,因此征抓兵丁苦役,多是从别处强征,本地百姓上缴足够的钱财或粮食后,勒紧裤腰带倒是能勉强捡回一条命。
萧厉在外城的集市上转了一圈,买齐了自己要的东西和陶大夫的药。
陶大夫似也知道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药材金贵,有些药材甚至拿着钱也买不到,开的方子里,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草药,因不是用于止血和外伤的,军中并未大肆收购,药铺里并不紧缺。
眼见日头已升得颇高了,从集市上也没打探到什么有用消息,萧厉打算先回去,走出药铺没多远,忽见前方街角处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
隐约还能听见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古来天下大势皆如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的大梁,当称为北魏南梁中裴豺。北魏自无需小生多说,前朝名将魏岐山,素有幽州虎之称,只是此虎垂垂老矣;南梁么,温氏之后,长廉王孤女当权,如今瞧着是颇有建树,同败于前朝的陈国联姻后,又得一助力,但往后如何,尚不好说;至于中裴豺……”
那人顿了顿,似乎敲起了什么金属器具:“小生说了这般久,实在是口干舌燥得紧,诸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小生凑够盏茶水钱,便继续替诸位解说……”
围观的众人当即“嘁”声一片,甩袖便散了。
“哎,哎,别走啊!怎么又是一听到要给钱就走人了?”
一身布衣的青年徒劳地敲了两下铜砵,眼见围在摊位前的人都走了,倒是习以为常又坐了回去,手撑着腮继续拉长了声音懒声吆喝:“说书——算命咧——”
视线掠过街对面时,扫到个颀长高大的身影,青年多看了两眼,眼中的懒意猛地消失不见,整个人黄鼠狼一样急蹿了出去:“恩公!恩公留步!”
萧厉在人群中那人话说至一半时,就已没兴趣再听下去,转身走出几步却听见身后传来急呼声,察觉有人逼近,侧身一避,青年没刹住脚,一头碰在了店铺门口的柱子上。
等青年捂着额头龇牙咧嘴爬起来,对着萧厉便道:“恩公叫我好找!”
萧厉微皱了下眉,打量青年两眼,认出是自己先前救过的那书生。
他不是意欲往坪州去么?
为何又出现在了锦城?
想起这几日官兵对自己的追缴围杀,萧厉眼皮微抬,不动声色环视四周有无埋伏后,开口亦叫人察觉不到机锋:“寻我作甚?”
对方却极为敏锐,觉出萧厉身上一闪而过的杀意,面上的笑容收了收,朝他一揖后正色道:“自是为恩公所驱使,谋恩公所谋。”
“小生知恩公此行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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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谋者
萧厉扫视张淮两眼, 面上神情不变,道:“阁下说笑了,当日搭救只是路见不平, 萧某一介粗人, 如今也正寻生计, 可担不起阁下所言。”
转步就要离去时, 身后忽传来张淮笃定的声音:“恩公此行,是为通州吧?”
萧厉身上杀意陡然凛冽,张淮见状,还欲再说什么, 却只觉喉间骤然一紧,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被掐着咽喉带进边上的暗巷。
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无人注意到这突来的变故。
“谁派你来的?”萧厉锁着张淮喉关的那只手, 肘臂肌肉因用力而微微鼓起, 斗笠下眼神冷冽。
张淮用力扳着萧厉的手,脸颈已涨得通红, 艰难道:“无人指派我,我意欲追随恩公,这才一路打听恩公的消息寻来……”
萧厉明显不信他这套说辞, 有力的长指收拢,张淮喉窒意更胜,眼中都已有些翻白。
萧厉冷声质问:“你怎知我在此处?”
张淮断断续续艰难出声:“恩公杀……杀了官兵,锦州必……必定会派……派兵追查,我打听着官兵遇……遇袭地,一路找……找过来的……”
这个说法的确能解释他为何能找到这里来, 萧厉在张淮双眼都窒息而有些充血时,松开了扼在他喉间的手。
张淮捂着脖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喘息着继续解释:“官兵们最后一次遇袭是在昨日,距锦州城不远,我料想恩公若要进城打探些消息,必然得来这集市,才在此说书算命,以图再遇恩公……”
萧厉打断他:“你不是要去坪州?为何又突然改主意?”
张淮忍着颈上火辣辣的灼痛,望着萧厉粲然笑开:“恩公忘了,小生可是会算命的,那日被恩公救下后,恩公指路让小生去坪州,小生给自己卜了一卦,去坪州是出平卦,跟着恩公,却是半吉半凶。”
他眼中燃起异样的光芒:“小生一路颠沛,寻求明主,自是不甘做那庸碌之辈,坪州或许是个好去处,但菡阳公主手底下,早已贤士如云,小生此去,只怕难有出头之日。故小生想赌一把,跟着恩公,看那卦象中的半吉半凶从而何来。”
萧厉神色平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张淮眼中光彩更甚,道:“裴颂驱赶大量流民往锦州,他囤于莫州的军队似又有调动,小生料想,他必是把同旧梁与陈国盟军的交战地定在了锦州。恩公只身来此,先前又已杀过诸多锦州官兵,显然不是为了投靠裴颂。”
他望着萧厉,继续娓娓道出自己的推测:“驻守此地的骁将韩祁,乃裴颂左膀右臂,但恩公即便杀了他,也号令不了囤于此的数万雄兵,裴颂只需一声令下,就能另派虎将前来接管。故小生猜想,恩公从一开始,目的就不是锦州,而是毗邻锦州的通州。”
萧厉道:“这两者之间,并无联系。”
张淮却笑了笑,道:“隶属于通州的十七个县邑,在梁帝当政时,就不服朝廷定下通城为主州城,各行其事。裴颂乱主之后,通城又最先做那墙头草倒戈,后叫菡阳公主摆上一道,引得裴颂出兵征讨。旁的县邑,都瞧不上通城这行径,他们中有山匪占县为王的,也有百姓揭竿起义的,各方势力鱼龙混杂。裴颂为了能安心应对旧梁和陈国北上的盟军,如今正在竭力拉拢这些县邑归顺。锦州死了守将,影响不了锦州的大局,却能阻断裴颂拉拢通州诸县的势头。而通州这盘散沙,一旦能被聚拢,便是从大梁腹地上生出的一根尖刺,恩公若有杀锦州名将的声名在身,不愁在通州站不住脚。”
萧厉指节搭在胳膊肘处,抱臂的姿势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藏在袖中的匕首的轮廓,他冷淡道:“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
张淮嘴角笑意更深了些,说:“但小生觉着,仅凭这些猜测,应已够了。”
萧厉撩起眼皮:“你把我想得太能耐了,我没杀姓韩的那本事。”
他转步朝巷外走去,张淮见状,忙跟了上去,道:“恩公对小生有所顾忌是情理之中,但小生的确是一心追随恩公,愿为恩公肝脑涂地……”
怎料走在前方的萧厉突然顿步,张淮若非及时刹住脚下,几乎要撞他后背上去。
萧厉微侧过头,眸光凛冽漠然,从鼻梁到下颌的轮廓走势锋利,开口道:“便是我去了通州,你都不知我接下来有何打算,就敢出言追随?”
张淮察觉萧厉话中已有接纳自己之意,情绪激动道:“小生自是有想过的,恩公性傲,有不屈于人之姿。小生先前问坪州境况,恩公又无恶语,小生料想,恩公对旧梁应并无厌恶之心,只是不甘做个庸人,这才想另闯出一番天地。恩公若占据了通州,再于陈、梁盟军北上时投诚,自会被菡阳公主奉为重臣,小生跟着恩公替旧梁做事,此后也不算籍籍无名之辈。”
他话锋一转,盯着萧厉道:“便是恩公不愿另奉他主,有争雄之心,小生也甘随恩公博上一博。”
萧厉面上看不出情绪:“我观你口舌了得,思辨过人,有此才干,去何处都能闯出一番名堂来,你若忧心去了坪州,不得门路委以重用,我可替你写引荐信一封。”
张淮听了这话,却是笑开:“小生先前还寻思,以恩公这般本事,竟未在坪州效力,惧那边为贤是举的诸多美谈有虚,如今看来,恩公在坪州,应也是号叫得出名字的人物。恩公好意,小生心领了,虽与恩公素味平生,但今日一番言谈下来,小生也知恩公心中自有山河气,还请恩公准许小生跟随左右。”
说罢已是朝着萧厉再次一揖。
萧厉望着张淮皱了皱眉,欲再说些什么,忽闻得一阵鸟鸣声,抬首便见几只白羽雀从天际飞过。
他眉峰微敛,收回视线对张淮道:“你高看我了,萧某胸无大志,阁下还是另谋高就。”
张淮望着萧厉走出暗巷的高大背影,眉头锁起,随即也抬头看向了空中-
正午的日光灼热,一只燕翎箭正中烈日下的箭靶,箭尾颤动,惊得树上的雀鸟振翅飞离。
铜雀捧了帕子递给温瑜拭汗,含笑道:“奴婢今日才知,公主竟还精晓射艺。”
温瑜将手上特制的桑木弓交给铜雀,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说:“从前父皇母后纵着我蹭了皇兄不少课,君子六艺中的射艺也略有涉及,只不精便是了。”
军用的弓箭,少有学子能拉开,故而书院的武夫子教习射艺时,学生们多用削减了臂力的教习弓,家境殷实些的,则另制一柄契合自己臂力的弓,能最大程度避免受伤,也能更好地掌控发力技巧。
温瑜这柄弓,便是近日才让军中匠人制好的。
铜雀见温瑜擦完汗,又递上一盏用井水镇凉的梅子水,道:“公主日夜为政务所操劳,长此以往,必然伤身的,得闲温习一番射艺,也可借此强身。”
她话音方落,一婢子疾步走来,福身恭敬道:“公主,陈国的两位使臣求见。”
温瑜眉梢微挑,似对此早有预料,道:“让他们过来吧。”
姜彧和方明达到院中时,温瑜弦上已重新搭起一支箭,她罕见地一身劲装,长发高高竖起,素日里的端庄妍丽,似都化作了这一身英飒,凝在箭尖上的眸光冷而锐,弦上的箭飞出去,正中几十米开外的靶心时,跟在姜彧身后的方明达只觉心口也跟着猛地一跳。
日晒裂土的天,他后背却隐隐发凉。
方明达不动声色地抬起袖子拭汗,几步开外的大梁王女,不,今该称她做皇女了,无论有着怎样惊世的姿容,在他看来,也早同洪水猛兽无异。
姜彧瞧见温瑜射出的那一箭,也微抬了眸子,他皮笑肉不笑开口:“公主当真是好雅兴。”
温瑜不置可否,只道:“闲来无事,松松筋骨。”
姜彧已同温瑜交手过多次,知道对方不是省油的灯,也没了绕弯子的心思,开门见山道:“我陈国送来的一百五十万石粮食不可能有异,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温瑜转了转拇指上压弓弦的象骨扳指,从箭筒中又取出一支箭,道:“贵陈的诚意,本宫自是有看到的,只是这入关的粮草,切切实实是少了二十万石,本宫也需给百姓和臣子们一个交代。”
方明达想说话,但叫姜彧抢了先,他收拢的箭袖下,小臂肌理绷得紧紧的,俨然是心中有怒:“二十万石粮草不是个小数目,若有遗失,运粮官路上不会毫无知觉,末将恳请亲自前去清点粮草数目。”
温瑜正凝神瞄准靶点,闻声只朝后投去淡淡一瞥,说:“姜统领有心了,如此,清点粮草一事,便由姜统领和我麾下主簿一道去吧。”
姜彧活了二十余载,自问从未受过这等气,英俊的脸上已浮现明显的怒意,但最后好歹是被残存的理智给压了下去,冷硬对着温瑜一抱拳道:“谢公主,末将告退。”
他人高腿长,大步离去时,方明达颠着一身肥肉,小跑着才跟上他步伐。
温瑜神情平静地继续瞄靶,铜雀瞧着姜彧离去时怒气冲冲的背影,有些忧心地道:“公主,您如此惹怒陈国使臣,婢子担心出关去王庭路上……”
温瑜音色清沉:“铜雀,你可知,有时一味地退让,并不能换来如愿的结果。”
日光照在箭矢上,折射出冷锐金芒,那一点芒光倒映在她眼底,寒意更甚。
箭矢脱弦而出,化作一尾流光重重钉入几十米外的靶心。
温瑜收起弓,望着树上被惊飞的雀鸟和碧蓝如洗的青空,缓缓道:“这世间诸事,不过都是顺势而为。陈国当前伏低做小,不是他们有多诚心,只是今势在我。”-
姜彧疾步走过连廊,脸色阴沉,把在腰侧佩剑柄上的手,青筋凸起,衣摆叫热气蒸出的浮浪冲得翻飞。
方明达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一面用袖子擦着脸上被热出的汗,一面睨着姜彧的脸色低声愤愤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这菡阳,当真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她无视小臣也就罢了,姜统领您可是太后亲侄……”
姜彧猛地驻足,冷冷朝他楞去一眼,方明达当即禁了声。
姜彧看向连廊外被烈日晒得亮烫,隔着老远几乎都能感受到暑气的青石板地面,勉强压下了怒气道:“我在军营找坪州武将切磋,连胜多场,也未能逼出那萧姓小将,菡阳此时在粮草上做文章,是为支开我。”
方明达心思活络,一双眯缝眼滴溜一转,瞬间明白了这背后的利害关系。
坪州诸将同姜彧比武,一直输下去,丢的是坪州军营的脸。
范远作为守关大将,虽还未同姜彧交手,但无论从军职还是年纪上讲,姜彧都是小辈,一场切磋,竟要主将亲自下场才有赢面,即便比武上范远胜了,丢的也是坪州的颜面。
当前的情况,以要事支走一直在军中挑衅的姜彧,才是上策。
方明达暗自心惊温瑜此计的高明,面上仍是做出怒不可遏的模样,愤愤道:“好生阴损的手段!”
姜彧没理会方明达这装腔作势的诘骂,望向天际道:“那萧姓小将多日不曾现身,当是不在坪州境内,他去了何处,委实叫本统领好奇。”
方明达却明显忧虑起另一桩事来,看了姜彧几眼,犹豫再三,还是斟酌着道:“大梁皇女不是盏省油的灯,您先前对她多有冒犯,以至她迄今对您无甚好脸色,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太后命您亲自前来接亲,怕的就是她到王庭后发现王上……”
“方大人,慎言。”
姜彧看向方明达的目光,在那瞬间森冷又难看。
方明达不敢忤逆他太狠,只颔首道:“姜统领应知,那是太后的意思。”——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儿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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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毒箭
白羽雀簌簌振翅停落在树梢, 几根尾羽飘然落下。
风从林海深处荡来,掀动萧厉袍角,他侧身抱臂倚树而立, 没看道路那边赶来的一众人, 开口道:“你们在找我?”
虽是问句, 话意却已然笃定。
白羽雀是青云卫特有的联络方式, 从几天前,他就发现了,凡他所到之处,过不了多久, 就会出现白羽雀。
初时他还当是巧合,但几次三番,就绝非巧合二字可言了。
昭白没料到萧厉会主动现身,青云卫的暗钉在忻、伊两州解除路禁后, 就已从坪州一路铺到了洛都。
寻找萧厉的消息在青云卫内部发放出去后, 萧厉所到之地, 有做暗哨的青云卫发现他踪迹的,都会用白羽雀传信给她。
只不过她每每带着人赶到, 萧厉又已折身去往别处。
这次萧厉直接跟着白羽雀主动找上门来,委实叫昭白意外。她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短暂掠过惊愕, 随即颔首道:“请萧将军随我等回去。”
萧厉沉默着,没有立即答话。
在昭白又皱眉唤了他一声“萧将军”后,他才问:“是你们翁主的意思?”
他在温瑜加封公主之前便已离开坪州,还未习惯改换对她的称呼,此刻话中的“你们翁主”几字,更是无形地画出了界限。
昭白也察觉了萧厉态度上的微妙变化, 她不知那晚萧厉冒雨夜闯去见温瑜,二人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对方对温瑜不复从前恭敬,显然让她不快,她拧眉回道:“是。”
萧厉却讥嘲半提了下嘴角,他容貌是那种一眼能瞧出英气的俊逸,脸部的轮廓走势极为硬朗,五官杂糅了萧蕙娘容貌特点的缘故,稍显柔和了些,像是自幼被驯养的狼,乖顺时如大犬般让人觉着无害可亲。
可那双眼里一旦显露出凶野,便会让人脊背发寒,回神过来狼终究是狼,当它露出獠牙,就得时刻警惕着咽喉被他洞穿。
萧厉尚一语未发,这样的氛围,却已像是无形的海水一层层漫过来,让昭白心中莫名地烦躁,她不由得攥紧了手中剑柄。
她身后的青云骑,已有耐不住这低气压的,齐刷刷将手中佩刀拔出了三寸。
萧厉视若无睹,他嘴角嘲讽地半勾着,深邃的眉眼叫头顶枝叶的阴影所笼罩,叫人瞧不清里边的情绪:“这不是你们翁主会做的事。说吧,谁派你们来的?”
昭白神色更冷了些,对方不再奉温瑜为主,话语间却又似同温瑜极为熟稔的模样,如此无礼又如此不敬,叫她心中那份不快,已渐渐转化为隐怒。
萧厉那话显然也触怒了其他青云卫,有青云卫当即便喝道:“昭白统领,何必同这吃里扒外的叛徒废话,直接动手就是!”
昭白在那青云卫出声后,神色便是一冷,只是还不及出言训斥,萧厉那头已再次出声:“叛徒?”
他嘴角讥诮的弧度更明显了些,似已意识到他们此番寻来,另有旁因,撩起眼皮看向昭白:“什么意思?”
是带着哂嘲的质问。
方才说话的青云卫喝道:“还在惺惺作态!你逃回锦州,不就是为了寻求裴颂的庇护?枉公主如此提拔你,便是养条狗都养熟了,你这……”
“岱岩!”昭白沉喝一声,有警告之意,那青云卫恨恨瞪萧厉一眼,总算是闭上了嘴。
昭白这才看向萧厉,冷硬道:“萧将军,公主素有惜才之心,也甚是看重将军,今有证据指向将军乃裴颂细作,公主念着将军劳苦功高,希望将军先折返坪州,待查明一切,自会还将军清白。”
自嘲和讥诮一点点爬上萧厉眼底,他点了点头,轻笑着问:“所以,你们翁主怀疑我是叛徒,是么?”
昭白明白萧厉误会温瑜了,她皱了皱眉,解释道:“有证据指明,你师从裴颂之父秦彝,且你母亲也没死,一直被裴颂精心赡养在一处别院……”
“你说什么?”萧厉那讥嘲的笑意凝在了嘴角。
他这反应也超出了昭白的预料,仿佛在此之前,他当真半点不知情。
昭白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道:“教授你兵法武艺的,乃裴颂之父秦彝,你母亲也在裴颂手上。公主已命人去探虚实,若这是裴颂的离间计,你回坪州后,正好同李大人他们从长计议,商讨营救之法,公主有令在先,若探明是计,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出萧夫人。”
她自认已将是非利弊和温瑜的苦心说得够清楚了,怎料萧厉沉默半晌,似消化完了那些话中的信息,抬起头却只冷漠留下一句:“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我对她,问心无愧。我娘,我自己会救,无需你们插手。”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昭白面容肃冷地看着萧厉离去的背影。
两名青云卫看她一眼,随即长刀出鞘,踏着空气中的炽热浮浪,如越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刀锋朝着萧厉劈头砍下时,他背对着两名青云卫,却如后背长了眼睛一般,侧身避开那一记竖劈,随即又一肘撞在另一名青云卫抬刀欲劈的小臂上,那名青云卫只觉小臂顿麻,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扯着那条手臂拖过去,几乎是瞬间就要撞上同伴第二次劈砍下来的刀锋。
另一名青云卫见状,只得赶紧收力,调转锋刃,才不至让同伴血溅当场。
萧厉再摁着那名青云卫的腕骨用力一折,似有骨裂的喀嚓声响起,那名青云卫竭力隐忍,喉间却还是溢出了痛苦的闷哼。
萧厉夺过他手上的刀,往后扬起一道狂烈弧线,架住了赶来的另几名青云卫劈下的刀,再当脚一踹,其中两人便倒飞了出去。
这番交手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萧厉逼退继续缠斗的两名青云卫后,持刀而立,神情极冷。
昭白做了个手势,受伤的青云卫便退至她身后,先前观战的青云卫则拔刀而出,猎兽一般,隔着一段距离将萧厉围了起来。
日头毒辣,蝉鸣聒噪,刀刃晃出一片耀白的日影,空气中似也有一根根亮白的细线在蝉鸣声中绷紧。
青云卫手上浸出的汗濡湿了刀柄,从收紧的袖口淌下的汗珠划向手背,抬手甩汗的刹那,空气中那根绷得摇摇欲坠的细线似也被斩断。
精钢锻造的横刀以无可匹敌的力道撞在一起,火星迸射中,发出阵阵令人牙酸的锐响。
青云卫这围攻的方式和当初裴颂手底下鹰犬群攻的方式极像,都是意图耗到对方精疲力尽。
昭白一直抱剑旁观着这场打斗,她知道萧厉在用兵上常常剑走偏锋,以险取胜,对萧厉的拳脚功夫,却还没什么确切的了解。
经青云卫这番试探下来,她眼中神色逐渐凝重。
——眼前的确是个难缠的对手。
凶戾如狼,猛烈如獒。
萧厉有过同裴颂鹰犬交手的经历,在青云卫的围攻下,很快找出了其中破绽,杀得他们自乱阵脚。
在他又一次狂劈出一道刚烈的刀弧,逼退几名青云卫时,昭白拔剑迎砍了上去。
“锵”地一声锐响,震得双方耳膜都阵阵刺疼,但谁都没有因此缓息,狂烈的刀势和剑锋猛劈猛砍,快得甚至带出了道道残影。
昭白和她的孪生妹妹,最初能被选做影卫,便是得益于一身怪力。
此刻的鏖战,如此大开大合劈砍,换做旁人,早已力竭,昭白却越战越勇,甚至在祭出剑锋的间隙,还能冷声沉喝:“你既声称对公主问心无愧,为何不弃刀束手就擒,随我等回坪州?”
萧厉一言不发,只提刀和昭白劈下的剑刃相撞,剑身薄脆,本就不适合劈砍,在这一次狠撞之后,发出了不堪重负般的铮鸣。
昭白虎口麻痛,但她无暇分心去看有没有撕裂流血,因为萧厉刀势没有半分缓和地再次劈砍了过来。
她抬剑相迎,却惊觉萧厉的攻势比先前更猛,从那柄钢刀上度过来的力道,好几次都震得她手中长剑险些脱手而出。
战局一时逆转,昭白被逼得且战且退,应对狼狈之际,两名青云卫寻缝挥刀进来,暂阻了萧厉的攻势,她总算才得以喘息。
手上的长剑在撑地时,忽寸寸碎裂开来,显然是被先前那些劈砍的力道所致,昭白脸色不由难看了下来。
那两名青云卫也没能拖住萧厉多久,他双手握刀狠劈而下时,一名倒地的青云卫咬牙举刀格挡,钢刀被径直劈断,而萧厉手中的刀锋没有任何缓和余地地继续劈下时,那名青云卫几乎是认命地闭上了眼。
但头骨被劈开的剧痛终是没有传来,那名青云卫心惊胆颤的睁开眼,便见那柄雪亮的刀锋距他面门只差毫厘。
鬼门关走过一遭的后怕感,瞬间让他后背叫冷汗湿了个透。
萧厉冷漠收回刀,看向昭白,那双浓黑的眼里,没有皇权,没有尊卑,有的只是烈日和旷野间呼啸而过的风,不羁,不驯。
他说:“我要去救我娘,你们说的那些事,我没做过,也无需向任何人证明。”
转步离开时,身后却响起了细微的机弩声。
萧厉几乎是在耳朵捕抓到那声波的瞬间便提刀格挡,然弩.箭如飞蝗般急扎而来,他在躲避时,脸上还是不慎被箭矢擦出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血线溢出来的时候,萧厉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箭雨停了,青云卫们忽地又一拥而上,那劈来的刀,像是被拉出了数十道重影,萧厉狠狠甩了下头,才勉强格挡住,但随之而来的,是头晕目眩更甚。
方才那支箭,有问题。
昭白站在人群之外,冷冷道:“公主待你如何,你自己最清楚不过,带你回坪州,是要替你证清白,你如此不识抬举,当真是枉费公主一番苦心。”
方才放出的那些箭上,涂有蒙汗药。
本是以防万一,做的备选之策,但未免拼杀得个两败俱伤,终还是用了此法。
萧厉中箭后再同青云卫交手,侵入伤口的药力已随着血液流走扩散至周身,他此刻只觉眼皮坠沉,视线里天上的太阳似乎都已成了个发黑的影儿,远处的陡坡却隐隐有烟尘蔓来,热浪中似还有人头攒动。
幻觉么?
整个人脱力倒下时,却明显感觉到身下的细沙在震颤,萧厉确定了,就是有一队骑兵正往这边赶来。
昭白面对这突来的变故,也是神色一变,她们此番是秘密行事,不宜同锦州官兵交手,节外生枝。她当即吩咐底下人:“撤!”
两名青云卫去架中了蒙汗药晕倒在地的萧厉,欲扶他上马,却不料本该陷入昏沉的人,就着两名青云卫一左一右架着他臂膀的姿势,带着二人用力一撞,直撞得两名青云卫鼻酸眼花,几乎当场晕过去。
事发突然,众人都始料未及,待反应过来时,萧厉已独自翻身上马,拍马而去。
昭白怒不可遏,刚下令去追,却有一名青云卫操起弓.弩对着萧厉连放数箭。
和先前射向萧厉的那些箭矢不同,这次明显是奔着萧厉诸多要害处放的箭,有一支正中萧厉后肩,不知是不是疼痛让萧厉愈发清醒了的缘故,他并未因中箭摔下马,反挥鞭继续往前疾驰,逐渐和青云卫拉开了距离。
昭白脸色难看,当即便喝道:“射马!公主有令,不可伤萧厉性命!”
这条禁令是她在制定强制带回萧厉的计划时,就对着青云卫们三令五申过的,昭白还当是有青云卫情急之下忘了这条禁令,喝声提醒。
马蹄声和疾风声吞没了她的声音,除却跟着她的青云卫们,后方的官兵们并不能听清她在喊什么。
青云卫的箭矢窸窸窣窣射出,但因为萧厉已不在弩.箭射程内,那些短箭都只钉进了官道的黄泥里。
反倒是身后的官兵们追得越来越紧,似将他们当成了附近的匪寇,欲杀他们立功,隔着老远也在朝他们放箭。
一群人跑在官道上目标过大,昭白只得下令先四散躲开官兵的追踪,她自己则带着两人继续追萧厉。
人和马在密林里一散,官兵瞬间就丢失了目标,他们不敢同青云卫们一般分散去追,便铺网般轧着密林寸寸推进搜寻。
昭白沿着血迹,追到了密林边缘的河流处,被萧厉骑走的那匹马确实立在河边,但萧厉却已不见人影。
血迹断在了河岸边的水草处,昭白猜测萧厉必是弃了马,借着河水掩盖血迹,淌水去了别处。
她正欲吩咐青云卫们沿着河流附近找,却猛地发现落在水草上的血迹有些发黑。
林子里太暗,先前她寻着血迹一路找来时,并未觉出什么异常,此刻看着这太阳底下的血迹,才惊觉不对。
她用手指沾了一点上边的血迹,送到鼻尖轻嗅,是人血的气味没错。
但为何是这个色泽?
意识到什么后,昭白脸上瞬间难看得要杀人-
小半个时辰后,青云卫们在河流下游聚齐。
昭白翻身下马,浑身的戾气根本遮掩不住,径直走向先前朝萧厉射箭那名青云卫,劈手一鞭便甩在了他脸上。
那名青云卫被打得侧过脸去,面颊上瞬间浮起一道渗血的鞭痕,却是一言不发。
昭白大力拽住他襟口,狠声质问:“岱岩,谁给你的胆子?”
名唤岱岩的青云卫俨然是块硬骨头,被如此对待,也只不卑不亢道:“属下听不懂昭白统领在说什么?”
昭白甩手便又给了他一鞭子,用要吃人般的眼神盯着他:“跪下!”
所有人都被这突来之举惊呆了,不知岱岩犯了何事,惹得昭白勃然大怒至这般。
岱岩倒是半句不曾辩驳地屈膝跪在了昭白跟前。
昭白冷冷问:“你效忠何人?”
岱岩答:“公主。”
昭白又是一鞭挥在他背上,裂开衣料,破开皮肉,她眼中怒气却无半分消减:“你效忠的是公主么?”
伴随着又一鞭落下的,是昭白森寒的质问:“你若效忠公主,公主命我等将萧厉活着带回去,你为何以毒箭伤他?公主即将去往陈王庭,授予李大人预先处理大梁境内诸多要务的权柄,你便也急着给自己换主子了?”
岱岩硬捱了这两鞭,痛得后背肌肉痉挛,却还是跪得笔直,平静道:“属下没有。”
昭白简直要被气疯,吩咐旁的青云卫:“搜他箭囊。”
两名青云卫按住岱岩,从他腰上解下了箭囊,取出里边的短箭送到鼻尖挨支嗅闻后,脸色却有些异样,看向昭白摇了摇头,说:“箭头上涂的都是蒙汗药,并无毒素。”
昭白面上怒气一滞,随即神色愈发难看了起来,她盯着跪在地上的岱岩道:“原是已提前处理了毒箭,的确是计划得天衣无缝,无怪乎你敢这样面不改色的跪到我面前来。只不过,岱岩,你当真想好自己选的这条路了么?”
岱岩沉默地跪在昭白跟前,说出口的依然只是一句:“属下冤枉。”
昭白看他的眼神,在那瞬间已同看死人无异,她转过身,抬手将额前浮乱的碎发都捋至脑后,吩咐左右:“把他绑了,继续沿河岸下游找萧厉,他身中蒙汗药和毒箭,走不远。”
她很想手起刀落直接砍了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但比起一个死人,温瑜从一个活人口中,能问出的东西更多。
从前她不甚懂温瑜和李垚师生之间那微妙的矛盾,现在她明白了。
李垚总在试着以大业或为温瑜好的名号,擅自替她做决定-
三日后,昭白回坪州见温瑜,在阶下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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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仇恨
彼时温瑜刚听底下人禀报完姜彧前去清点粮草的情况, 婢子附耳过来说昭白回来了。
温瑜挥退臣子,须臾,昭白入内, 却是一句话不说, 垂首跪在了阶下。
温瑜一手捋着软纱广袖, 一手执朱笔, 正批着那些必须经她手的折子,见状,抬眼看向昭白:“没将人带回来?”
她声音沉静而平和,似已预想过这样的结果, 垂睫继续在折子上落笔,说:“起来吧。”
昭白却并未起身,她跪得笔直,那颗低垂的头颅亦不曾抬起。
温瑜觉出有异, 便是昭白没能带回萧厉, 也不该愧责至此, 她皱了眉,眼含疑虑地再次抬眸朝昭白看去时, 便听对方哑声说:“萧将军……殁了。”
温瑜执笔愣了好一会儿,似没听清昭白话中的意思,问道:“什么?”
昭白艰涩道:“萧将军, 殁了。”
“啪”一声闷响,是温瑜打翻了边上的砚台,朱砂墨瞬间染红了那一摞奏疏和她大半截广袖。
她在那一瞬间脑中眩晕,急急撑住了桌案才站稳。
昭白见温瑜失态成这样,忙欲上前扶她:“公主……”
温瑜单手撑着案角,抬起另一只手阻了昭白上前, 艳阳透过半开的轩窗照在她身上,她面色却苍白得过分,像是一尊晒在日头底下的雪人,那双看向昭白的眼,不知是因太过悲恸以至已不知如何显露情绪,还是因为旁的,一时间竟瞧不出哀意来,只在开口时,嗓音泄露了哑意:“怎么回事?”
昭白跪在地上,垂于身侧的两手紧握成拳,有些难堪地说起将当日发生的一切。
“……奴后来折回岱岩朝萧将军放箭之地,找到了被他射出的另几支毒箭。”她说罢从身侧取下一物,呈给温瑜。
那布囊中包着的,正是她找回的那几支毒箭。
当日岱岩射中萧厉一箭后,趁着锦州官兵追缴、昭白下令让他们分头行动,处理了身上剩余的毒箭。可碍于追兵,他先前朝萧厉射出的那几支毒箭,并未来得及去销毁。锦州官兵们急着追缴他们立功,也没去打扫战场。
温怔怔瑜望着昭白掌中的箭支,凝视了好一会儿才拿起,她手上满是方才打翻砚台沾上的朱砂墨,此刻用力攥紧那裹着毒箭的布囊,如同染了一手的鲜血上去。
她竭力扼制发抖的呼吸,闭上眼问:“他的尸首呢?”
昭白摇头,愧然道:“奴带着人沿河一路往下搜寻了数日,未曾寻到萧将军的尸首,只在河口一截沉水木上,捡到半片萧将军衣料上的碎布。”
“那便继续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落在昭白耳中的这几字,沉哑,却又掷地有声。
昭白知道温瑜是不愿接受这个结果,她有些不忍地道:“奴留了人手在那边继续找寻萧将军的尸首,但萧将军当日……已身中蒙汗药和毒箭,只怕无生还可能……”
她说着抬起头来,却撞上温瑜红得锥心却锐若冷电的目光,那双眸子里透着比以往更甚的果决和强硬:“便是只剩一具枯骨,也给我带回来。”
昭白所有宽慰的话便都哽在了喉头,朝着温瑜一颔首:“奴领命。”
昭白退下后,书房的门也应声合上。
温瑜逆光撑案而站,肩背绷紧得像是一张即将断弦的弓,撑在案头的手,已因太过用力而折断了指甲,渗出的血色和朱砂墨混在一起,染成了一片同样刺目的红。
有水泽砸在未批完的公文上,晕开一团团湿迹,因日头倾斜而逐渐暗沉的房间里,响起极哑的一声:“对不起……”-
屋脊投下的影子已越过了半个庭院,李垚拄拐亲自翻挪着院中铺晒的藏书,边上的侍者想帮忙,被他喝止:“老夫自己来,这些书可有些年头了,前两日又沾了雨水,经不得你们毛手毛脚……”
侍者只得作罢,改站在边上帮忙抱李垚整理好的书册。
又一侍者从院外疾步而来:“大人,公主来了,正在前厅,说是要见您。”
李垚闻声,似早有预料,并不意外,艰难地弯腰又捡起一册晒干的书册,小心地把粘连在一起的书页分开,他因年迈需虚着眼才能瞧清书上字迹,在捋完所有浸水粘连的书页,轻抚已经破损的封皮时,瞧见书名,怔了一息,才意味不明地说了句:“是伍子胥的书啊……”
侍者只觉李垚一下子变得奇怪,但不敢多问。
李垚将那册书交与侍者,让他将这些藏书都放回自己书房,自己则拄杖去了前厅。
前厅大门外,绑跪着一人,后背鞭痕累累,正是岱岩。
李垚像是没瞧见此人,面色如常迈步进门,对着里边背身而站的女子一揖:“老臣,见过公主。”
温瑜没有回头,织锦的衣摆拖曳在她身后,像是迎风的旌旗,又像扬起的船帆,她声线沉哑:“先生应知道,我今日来此是为何。”
李垚平和道:“公主若要降罪老臣,老臣甘受之。”
温瑜霍地掀眸,回身之际,冷电一样的眸光直直刺向李垚,质问道:“为什么?”
她问的,显然是李垚命人杀萧厉一事。
李垚吐出三字:“清君侧。”
温瑜发红的眼底瞬间浮起了明显的怒意,喝道:“我同先生说过,萧厉不是叛徒,他们一家都是我的恩人!先生拿臣民和大业说事,我已命昭白前去带回萧厉,以查是非,先生为何还要痛下杀手?先生就非要我成为那忘恩负义、不仁不信之辈吗?”
面对温瑜的愤怒,李垚只是用他苍老泛灰的瞳仁儿静静看着她:“公主,您对此子的袒护,早已有失公允。”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李垚移开目光,继续道:“他若肯跟公主的人回坪州,我的人便不会动手。”
温瑜几乎是要被气笑了,她也确实轻扯了嘴角笑开,只是那笑里满是讥讽和自嘲:“先生便是如此看待瑜的么?”
“敢问先生,瑜给萧厉的赏罚里,哪一项称得上袒护,哪一项又有失了公允?”她目光像是一把尖刀,冷锐又锋利:“他是如何凭军功一步步升上来的,坪州诸将皆有目共睹。他若犯事,我责问他,只会比对旁的将领更甚。”
“先生若是因瑜否认萧厉乃细作一事,认为瑜对他有袒护之心,当是瑜该对先生失望。当初处决严确,瑜也是在证据确凿之后,才动的手。今指明萧厉是细作的证据尚不充分,瑜也同先生说过,这不无可能是裴颂的圈套。先生未证是非便痛下杀手,日后查明是误杀,先生要瑜如何自处?”
李垚两手交叠用力握着拐首,冷硬道:“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不误公主大业,便是误杀,老臣也认了。他日真相大白之时,老臣愿自戕下去赔罪。”
温瑜眼中的愤怒几乎已要凝为实质:“此若为裴颂奸计,此番他说萧厉是细作,下次再说陈大人、贺大人、范将军是细作?先生也要一个个将他们都除去?”
李垚脸色微变,并未言语。
温瑜继续质问:“先生曾辅佐过明成祖,应知大梁的国祸之根,就是明成祖晚年昏聩,滥杀忠臣良将时埋下的。父皇被选为储君时,就已在着手为几位冤死的大臣翻案,瑜看过那卷宗,家中几代清明的臣子,被误杀扣上贪墨受贿的污名,抄家流放尚且不够,还要被载入史册叫后世人唾骂。瑜敢问先生,这样的王朝,还有何人敢忠?”
“父兄毕生所愿,便是要祛除大梁王朝的诸多沉疴,此亦是瑜心所愿。今仇敌未除,大业未兴,先生就要瑜效仿当年明成祖的祸国之举?”
李垚同温瑜对视着,却是头一回觉着,突然有些不敢直视眼前的年轻姑娘了。
——她不再是他的学生,甚至不再只是那位被他寄予厚望的大梁公主。
是了,他一意孤行地认为,她执意要保萧厉,屡屡拿证据不足说事,只是借口。到此时方知,她是当真深恶痛绝当年明成帝的错杀忠良之举,也在极力规避做出和明成帝一样的错事。
如果此番在密信中提及的细作不是萧厉,而是旁人,和温瑜没有那层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大抵是不会如此武断决断的。
他想,或许是他错了,大梁的皇女,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清醒。
她不需要他以大义为由的施压,也不需要他替她做下什么决定。
但他并不后悔,因为萧厉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细作,那这个隐患也已被扼杀掉。
今后温瑜即便怒而不再要他辅佐,以她如今的心性,已能应对一切。
他所谋,便也算达成了。
李垚保持着拄拐的姿势不变,花白的须发在风里浮动着,整个人像是苍老了许多,定定看了温瑜许久,终只道:“老臣德行有失,不配再行监国之权,还请公主收回权柄。待查明萧厉并非细作,老臣便自戕下去见他。”
来之前,温瑜的确是满腔愤怒,但在李垚说出这话后,她只觉那些愤怒都化作了深深的无力和让整个喉间发哑的苦。
萧厉之死,究其根本,还是在她肩负的仇恨和使命。
她沉沉闭上眼:“对不住他的,是我。”-
一滴水滴落在萧厉眉心,他眼皮艰难地动了动,眼前只有一片浮光般的残影,四周隐隐有说话声。
“老人家,你这药到底有没有用?不是说最迟三日就能醒来的么?这都过去多少日了?”
“那是按原本的方子医,这兵荒马乱的,好多药材都买不到,只能找药性相近的药材替……”
“那还能拔毒吗?”年轻些的嗓音明显急了。
“瞧着是能的,没见那伤口附近都没泛紫了?”年老的嗓音听起来中气不足,但颇有些耳熟。
“呜……阿牛不要大哥哥死……”
似乎还有人在哭,声音实在是太过嘈杂了些,萧厉意识混沌,听不清周围的人究竟在说什么,他竭力想睁开眼,奈何精力有限,很快便又陷入了昏沉中。
后来意识朦胧间,倒是知道自己被人用筷子撬开齿关,强行灌下过几碗汤药。
更朦胧一些的记忆里,却像是有谁也竭力给他灌过汤药——他在半梦半醒间酣饮了一场甘霖,迷蒙的视线里,却出现了火光和温瑜的脸,还有她唇上星点的血迹。
萧厉大汗淋漓醒来时,整个人都还有些发懵,他不知在这生死之间朦胧出现的记忆,究竟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还是他梦中的臆想。
门口传来的“啪”一声锐响,他才猛地打住思绪,抬眼望去,便见阿牛门板似的堵在门口,把外边的光线当了个严严实实,脚下散落着打碎的陶碗,看见他醒来似乎有些手足无措,随即不知是高兴的还是急的,一边哭鼻子,一边往外跑唤起陶大夫。
萧厉开口想唤他,却觉嗓子涩哑得厉害,根本发不出声,且大抵是余毒未清的缘故,稍一挪动身体仍是觉着头晕,后肩的伤口也泛疼。
这会儿功夫,萧厉所有记忆算是回笼了,青云卫的追杀和那支毒箭带来的冷意,叫他觉着自己在此情形下还做那样一场绮梦委实是可笑。
不怪别人视他比一条街头野狗还不如,的确是他犯贱。
萧厉青筋凸起的手用力攥紧了铺在身下的稻草,想起昭白说萧蕙娘还在裴颂手上,眼神一恨,顾不得一身的毒和伤,两臂撑着床沿便要强行起身。
闻声赶来的张淮连忙喝止:“别动!别动!你身上的毒没拔干净,短时间内可还下不得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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