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去处
萧厉置若罔闻, 后肩的伤口在绷劲儿间撕裂,他面色更苍白了些,却是一丝外显的情绪也无, 整个人冷硬得像是一块峭崖上历经了千万年风吹雨打的顽石。
张淮情急之下, 只得按住萧厉肩膀, 止住了他起身的势头。
萧厉身上余毒未清, 又多日不曾饱腹,面上是肉眼可见的虚弱,开口却依旧让人不敢忽视他声音中的冷意和威势:“让开。”
张淮恳切道:“恩公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无论有何深仇大恨, 眼下都不是冲动行事的时候,养好伤从长计议才是上策。”
当日萧厉让他离开,他却并未依言离去,而是暗中跟着萧厉到了城外, 亲眼瞧见他同一波人打了起来。
未免叫萧厉发现, 他一直离得远远的, 不敢靠太近,眼见那群人武艺卓群, 不似普通官兵或匪类,更像是特训过的死士,顿觉不妙。
怕萧厉不敌, 他当即折回锦城,城门口处张贴了一逃兵的追捕令,且排级的甲等,张淮向官兵谎称自己在城外见过那逃兵,引着一队官兵往萧厉那边去。
官兵们瞧见锦城外的那波人,果然如他所料, 上前缉拿,萧厉也趁此间隙脱身。
官兵们急着追捕散逃的那群人,无暇顾及他,他便也寻机溜走,因在锦城的这数日,已提前熟悉过城外地势,他猜测萧厉必然也是悉知周遭地势的,捋出一条最佳的逃跑路线后,便提前去目的地等人。
没过多久,果真等到萧厉弃马涉水来到对岸,他见萧厉伤成那般大惊,萧厉对于他会出现在那里,却只是眼底掠过些许讶然后便归于了平静。
他带着萧厉要逃,萧厉浑身都是血,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却依旧有条不紊地包扎好血流不止的伤口,又脱下自己的外袍扔至河中,再处理完上岸的痕迹,这才随他离去。
路上萧厉好几次用刀划伤他自己小臂,再用从衣物上撕下的布条缠紧,以免留下血迹被人追踪,他方知萧厉中了蒙汗药,这一路都是在用放血和疼痛的方式强撑。
只是他们二人还不及抵达落脚处,萧厉便在途中吐黑血倒下了,张淮解开他衣物,看到了从他后肩的箭孔处蔓延开的青黑色,当时整个人几乎是从头凉到脚,生怕萧厉就这么死了。
他非是习武之人,萧厉又生得高大,他连拖带拽也拖不动倒在路边的萧厉,好在两人逃亡时,萧厉已告诉他阿牛和陶大夫的藏身地,他带着萧厉伤成这样也没丢下的药包,先去找了陶大夫和阿牛。
陶大夫看过他带回去的药后,知道他所言非虚,才忙让阿牛随他走一趟,赶去把萧厉背了回来。
陶大夫给人针灸用药后,萧厉又高烧不断昏沉了多日,直至今时方才醒来。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阿牛带着陶大夫进来了。
陶大夫身上多是些被鞭打的皮外伤,有了萧厉给他抓回的那些药,又休养了这么些天,精神头瞧着已比先前好上许多,进门便道:“可算是醒了,快让老头子再给你把把脉。”
阿牛个头大,小山似的一尊杵在后边,眼神跟小狗一样,巴巴地望着萧厉。
片刻后,陶大夫收回探脉的手,本就皱巴巴的眉头,似乎拧得更紧了些,说:“小兄弟中的这毒霸道,虽不至见血封喉,但当日若是被带回来再晚个一时半刻,也是大罗金仙将世都救不了的。”
张淮急道:“老人家,那我恩公现下如何?这毒能根治的吧?”
陶大夫颇为感慨地道:“也是他命硬,仗着身体底子好,两回都能从鬼门关闯回来。余毒再服两贴药应是能清的,但此番遭了大罪,需得好生将养才行。”
从陶大夫和阿牛进门便一直沉默不语的萧厉突然开口:“劳您再给我开两贴药就行,我最迟明日动身离开此地。”
陶大夫还没说出不妥的话,张淮便先否决了:“不可,恩公毒伤未愈,万不能再舟车劳顿,当以静养为先。”
陶大夫也跟着点头,苍老的脸上满是愧色:“小夫子说得没错,小兄弟是为替老头子进城抓药,才遭此一劫,小兄弟几番救小老儿和阿牛,我们爷孙俩无以为报,唯有替小兄弟做牛做马偿还了。”
他说着拉过一旁的阿牛,就要对着萧厉跪下。
萧厉伤毒在身,起身不便,不及阻止他们,只能喝道:“老人家,您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萧某两次踏进鬼门关,都是您救回来的,您莫要如此折煞萧某。”
张淮道:“恩公当日进城也瞧见了,城门口张贴着通缉阿牛兄弟的告示,阿牛兄弟心性如稚童,陶翁又一把年纪,若不同您一道,他们被锦州官府缉拿只是早晚的事。虽不知恩公有何事需这般急着动身,但恩公伤毒未愈,贸然上路,显然不是明智之举,还是先休养两日,等伤势好转些再做决议。”
萧厉同他目光相接,没再做声。
等阿牛和陶大夫去厨房煎药,破败屋舍内只剩萧厉和张淮后,他方道:“我救过你一次,此番你也救了我,你我算是两清,无需再唤我恩公,也无需再跟着我。”
房内连张完好的桌凳都没有,张淮干脆大喇喇往门槛上一坐,撸起宽大的儒袍袖子散热,轻捻着指尖的三枚铜钱笑道:“恩公忘了,小生决定追随恩公,是因一道卦象。听陶翁言恩公两次死里逃生,小生更信恩公是那天命之人了。”
萧厉沉默地望着挂满蛛丝和灰迹的梁顶,冷嗤:“我从不信天,更不信命。”
张淮收起了手中的铜板,依旧只是笑:“小生一半信卦,一半信自己的眼睛,恩公就不是那池中之物,小生不才,唯有口舌和腹中经纶可算作一长,恩公若肯驱使,荣幸之至。”
他这话,与其说是自谦,不如说是自狂。
屋内短暂的沉寂后,响起萧厉冷漠的嗓音:“好,你替我办件事。”-
三日后,锦州军营。
烈日当空,两名年轻将领手持兵刃,在校场上你来我往打得难分伯仲,长枪和战刀交错时,甚至擦起一片火花。
两人又过了十来招,最后枪尖和刀刃都直指对方脖颈。
二人相视一笑,将手中兵刃都扔给了底下小卒,行至阴凉处饮茶水消暑。
裴沅道:“你们韩家枪,应是当之无愧的兵家第一,早些年温氏倚重顾家,朝野上下将他们顾家枪捧得神乎其神,当日奉阳一战,顾长风不还是败死于欧阳将军之手?”
他口中的欧阳将军,是裴颂麾下一名虎将。
韩祁面上的笑收了收,手捏着茶盏却并未喝了,道:“的确不过如此。”
裴沅拍拍他肩,道:“温氏所干指鹿为马之事数不胜数,等主子替韩老将军他们翻案,他们九泉之下便也能瞑目了。”
韩祁将盏中茶水一口饮尽,说:“十哥回去禀报主君,我韩祁一日尚在,温氏余孽和旧陈盟军便一日不可能越过锦州。”
裴沅在被裴颂正式赐名前,曾是裴颂从死士里提拔出来的第十名鹰犬,故一直按鹰犬的规矩唤裴十,韩祁早年便同他相熟,这才这般叫。
裴沅对他这话甚是满意,面上露了笑,但还不及说什么,便见韩祁的亲兵急匆匆奔来:“将军!大事不好了!李副将在前往通州劝降途中,遭逢突袭身亡!”
裴沅和韩祁齐齐变了脸色-
锦州和通州交界处,萧厉割下锦州副将的头颅,用黑布包好了扔给张淮。
张淮站在一地死尸间,一面作呕一面本能地接住了萧厉扔过去的东西,意识到手中那黑布包裹的湿漉漉、黏糊糊的东西是什么后,他几乎是面如菜色,反胃更甚,一面吐一面赶紧把东西递给阿牛。
阿牛倒是不惧血腥,拎着那布包跟拎寻常物件无异。
萧厉肩上的箭孔还没完全愈合,面上少见血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冷漠了些。
他在河边洗净手上血迹后,对张淮道:“你带着阿牛和陶大夫去通州平登县,以你的才智,又有这么一份投名状,在那里寻个安身处不是难事。”
他先前让张淮做的事,便是打探锦州那边出兵的动向。
张淮先前的猜测没错,他来锦州,的确是打算杀锦州太保韩祁,拿他头颅去通州寻一方势力做投名状的。
只是不知何故,此番前往通州劝降诸县的,并非是韩祁,而是他的副将。
他们事先在此设防,山上滚下落石时,锦州军队便已乱了阵脚,仓惶往道旁逃,一脚踩下去却又是尖竹。
萧厉趁乱于暗处一箭了结了副将和他的数名亲兵,底下的小卒以为是被通州境内不愿臣服的匪类埋伏,见副将一死,都做了鸟兽散。
通州境内,除却主州城通城是明确归降于裴颂的,旁的十六个县邑,要么是绿林匪类主事,要么是起义的百姓主事,只有一两个县官得民心的,依然还是官府主事,但和魏岐山那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锦州想并拢通州的势头被打断,无论锦州主将是韩祁还是旁人,接下来肯定都会先给通州境内的诸县一些教训,但又碍于和梁陈魏三方的联军开战在即,所以发兵通州肯定是雷声大、雨点小,旨在杀鸡儆猴。
故而最有可能被出兵讨伐的,要么是最大的匪县,要么就是有魏岐山做靠山的官县。
萧厉替张淮和阿牛选的平登县,是一不起眼的起义县,领头的是庄稼人,行事上颇有绿林豪气。他们对官府深恶痛绝,张淮一行人秘密带着锦州副将的头颅去,必能得到厚待。
等锦州那边打完最强盛的官县或匪县,他们还可赶紧分一杯羹壮大己身。
张淮在河边洗了把脸后,也缓过劲儿来了,他脑子活泛,很快就明白过来萧厉的用意,问:“那恩公你呢?”
萧厉背上苗刀:“我处理完私事,会来寻你们。”-
坪州。
书房内光线暗沉,温瑜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合过眼了,她在案前处理完一摞又一摞的公文后,尽管神经重重地跳动拍打着太阳穴,带起阵阵昏沉的痛意,她仍没有停下歇会儿的意思。
“铜雀,还有折子么?”她一手搁了笔,一手按着太阳穴,眼白部分浮着血丝,整个人平静得出奇,却让人在靠近她时,连呼吸都放得小心翼翼。
铜雀从没见过温瑜这个样子,虽然温瑜一切都表现得同从前无二,甚至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公务上,但她觉得温瑜这个状态,已和疯无异了。
她望着温瑜,张嘴想说什么,眼泪却先掉了下来,喉间止不住地哽咽:“公主……您别把自己逼到这份上,您歇歇吧!”
温瑜对她这话似感到很奇怪,平静解释道:“我歇了,只是这两日有些失眠,安神汤也没见效用,你回头让府医把药剂加大些试试。”
铜雀听得这话,心下更是难过,不等她说出更多宽慰劝诫的话,外边已传来侍女的通传声:“公主,李洵大人求见。”
温瑜保持着揉按额角的姿势不变,朝外道:“宣。”
须臾,李洵快步走近书房,却是一句话不说,便先跪下了,对着温瑜几欲啼泪:“臣……恳请公主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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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屠府
温瑜像是有些疲乏, 阖着双目,并不言语。
李洵怆然拱手道:“公主,纵然令公在处理萧将军一事上, 过于偏激了些, 可如今正是用人之际, 陈国和魏岐山那边, 虽是同我们暂且言和了,但背地里动作也不少。萧将军身死,令公再于此时引咎请辞,无疑会让底下人心散乱, 也给陈、魏两方可乘之机啊!”
他字字恳切,哀劝道:“您费了多少心血,才把坪州、陶郡凝成一块铁板,今忻、伊两州局势尚不稳定, 坪州和陶郡万不能再乱了!令公有过, 您大可让令公以攻补过, 万不能因一时之气,允令公请辞啊!令公对您、对大梁, 都是忠心耿耿……”
手撑着额一直闭目不语的温瑜终于出声:“他忠的,只有大梁。”
李洵忙道:“萧将军一事,的确是令公激进逾越了, 但令公对您,其忠绝对是日月可鉴!臣来见公主前,已去南苑规劝过令公,令公也是心有歉愧的,否则何至主动向您引咎请辞?”
眼见温瑜神情冷漠,态度上没有丝毫软化之意, 李洵心下更是着急,道:“公主,大梁已失了萧将军,若再失令公,这无异于是剪断虎背双翼后,又拔虎牙啊!您既猜测那信或许为裴颂奸计,那裴颂引令公中计处决了萧将军,您怒而再处置令公,岂不也是裴颂奸计中的一环?如此,可是不费一兵一卒,便除掉了您身边一文一武两位肱股之臣呐!”
萧厉中毒箭,有可能已身死的消息,当前只有温瑜的心腹们知晓。
铜雀在初闻此事时,也是满腔愤懑,但眼下听了李洵这番话,不由又生出一股后知后觉的心惊之感。
是了,李垚大人出了名的严正不阿,眼底揉不得半粒沙子。
裴颂唱这样一出离间计,让忠臣杀了忠臣,可不就是为了让她们大梁自行乱做一团?
温瑜若处置了李垚,就确如李洵所言,断掉萧厉这一臂后,又自废掉李洵这一膀,上层的变动,无疑也会让底下的臣子人心浮动,猜疑不休。
等温瑜去了陈王庭,剩下的大梁残部不得成为一盘散沙?
铜雀越想,越发觉着心惊肉跳,不由得朝温瑜看去。
温瑜依旧没出声,雅黑的长睫半拢,遮住了她眸底的神色,素日不曾好眠的疲惫堆在她脸上,却未有半分撼动她眉宇间无需任何言语神态便外显的威势。
话说到了这份上,李洵最后已是声泪俱下:“公主,您前往陈国王庭后,除却令公,谁还担得起这监国之责?臣恳请公主,让令公戴罪立功吧!”
不知是看折子太久还是多日未曾好眠,引发的头疾让温瑜两侧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胀跳着疼,在李洵揖手含泪叩拜下去不知多久后,书房内终于响起她古井般清冷沉寂的嗓音:
“先生年迈体衰,不宜过分操劳,本宫前往陈国王庭后,由大人你、先生、陈州牧三人一道行监国之权,寻常事务,你同陈州牧自行裁断便可,若有要事,你三人再相商定夺,令出,八百里加急抄送与本宫。”
得了温瑜这话,李洵几乎是喜极而泣,忙对着温瑜一拜:“臣——谢公主!”
铜雀也悄悄松了一口气,这样处置,算是顾全了大局,明面上看不出对李垚的处罚,以他年迈为由,分走了原本交与他的监国之权,寻常事务又都让李洵和陈巍处理,换而言之便是让李垚放权自省思过。
真正有李洵、陈巍两人都无法定夺的要事,经他们三人相商,再怎么也比一人拍板定下强,更何况他们这头做了什么重大决议,当即就八百里加急抄送给温瑜了,纵使远在陈王庭,温瑜也能第一时间知道梁地境内的情况。
只是……于私,或许对含冤而死的萧将军有些不公吧?
铜雀再次看向温瑜,见她似已疲乏至极,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便代为送客道:“大人若无他事,便先回吧。”
李洵稍作踌躇,道:“的确还有一事。”
他拱手看向温瑜:“公主,萧将军身故,他是否为细作一事,如今也无从查起,在这节骨眼上,未免节外生枝,对外……就称萧将军在剿匪途中病亡,如何?其后事可风光大办,立碑建冢,再追封颂德……”
“何时寻到萧厉尸首,何时再发丧讯。”李洵话未说完,便被温瑜冷声打断。
李洵怔了一下,拱手退下后,温瑜觉着自己指尖有些刺痛,垂眸一看,才发现是当日撑案时折断了指甲的指尖,被自己攥得太用力,又渗出了血珠来。
铜雀看到温瑜手上的伤口,短暂的错愣后,也是一惊,忙取了帕子要给温瑜包扎:“您这手上的伤口怎又渗血了……”
日光从镂空雕花的槛窗泻进来,光影中的一切似乎都在浮影中有些扭曲,耳边铜雀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瓮瓮的。
温瑜撑着昏沉胀痛的前额,看向铜雀说:“去帮我煎副安神药吧,我头疼,看完这批折子,想睡几刻钟。”
铜雀怔在原地没动,她看着温瑜指尖涌出的血泅湿了桌上一份奏章,她本人却似毫无所觉,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温瑜好像真的疯了-
李洵回到衙署,陈巍问起他萧厉后事要如何办,李洵摇头叹气:“萧将军之死,八成得成为公主心头一根刺了。”
他将温瑜的原话说与陈巍后,头疼道:“萧将军请辞离开坪州,尚且能用剿匪这理由瞒下去,如今一个大活人没了,这尸首若是一直寻不到,用何理由一直瞒下去?”
陈巍道:“公主是个重情义之人,从雍州护送她南下的周府府卫们,无一不被公主厚待,萧将军少年英才,又屡立奇功,未经查证便被误杀,公主心中谈何好受?”
他想了想道:“老范手上今后得一直有人操练新兵,回头我同老范通个气,对外就称萧将军剿匪落下顽疾,在燕塘校场练兵养伤。”
这法子对外至少可暂且隐瞒萧厉亡故一事,李洵颔首道:“如此也好,多谢沐芝兄了。”
沐芝是陈巍的表字,他摆摆手,示意李洵无需在意这些虚礼,道:“你我二人,就无需说这些见外话了,都是替公主谋事。”
李洵笑着颔首应是。
陈巍坐下处理案上堆积成山的公文,道:“且盼雍州周贤侄那边能快些传回消息,若救回萧将军家慈,便可替萧将军证明清白,也能让公主宽心了。”
李洵正用茶盖刮着茶沫喝茶,闻言道:“公主收到莫州探子递回的消息,萧将军家慈应是随裴颂在莫州,并未在雍州,周贤侄在雍州也是如履薄冰,未免叫裴颂抓着他错处,公主已没让他继续查萧将军家慈一事了。”
雍州是第一座向裴颂献降的城池,意义非凡,裴颂给雍州的待遇,无疑就是一个风向标,那些未归降于裴颂的州郡,都在观望雍州献降后的下场。
但随着周敬安自戕,周夫人又在灵前被裴颂麾下大将欺辱,触棺身亡,这场献降非但没给裴颂带去半分好处,反惹了一身骚。
面对天下人的激愤,有归降之心却又惧也落得此下场州郡的观望,裴颂纵使再不顾及名声,也必须厚待周随,以彰显其仁德。
故而,周随是所有归顺于裴颂的梁臣中,尤为特殊的一个存在,裴颂哪怕知道隔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周随不可能真正效忠于他,但只要周随没有明显的错处,他便不能发作周随。
偏偏周夫人的壮烈惨死,又给周随换去了可自治雍州的权柄,这无疑就成了一颗钉在裴颂腰腹的钉子。
怎么拔除周随这颗跗骨钉,只怕裴颂那边没少出阴招。
陈巍自是明白周随的处境,叹道:“周公大义戕节,贤侄屈居虎穴,忍辱负重,实叫我等形愧。”-
雍州,议事厅。
周随迈步入内,便见在座皆是驻守雍州的裴氏武将谋臣,原本吵吵嚷嚷的众人,见他出现在大门处,也都禁了声,侧目而望,神色委实算不得和善。
周随视若无睹,只对着坐在最上方的主将道:“您寻我?”
那主将一手撑在铺于长案的舆图上,对周随倒是别无他色,对着长案尾部的空位抬了抬下巴,示意周随坐下,说:“司徒下令在锦州阻旧梁余孽北上,雍州水陆通达,押送粮草,便在咱雍州由陆路转水路,此事兹事体大,不容有任何闪失,今日召集诸位,便是为商议届时的兵防部署……”
这话一出来,数道不善的目光已齐刷刷落到了周随身上。
周随也无需旁人说什么,自行起身道:“周某便不参与此番议事了。”
主将却道:“坐下。”
周随没动,坐于长案左右的一众裴氏臣子也面露不解。
但主将扫众人一眼后,只丢下一句:“雍州既已归降于司徒,在座诸位也愿为司徒所驱使,从前的仇怨、成见便给我通通放下!司徒一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谁若敢有异议,自己从这间屋出去。”
这明显是在为周随说话,屋内众人虽有不少仍面露愤愤之色,把脸扭做一边,但到底是无人敢吭声。
周随自然也不可能再离去,他落座后,也有一两个谋臣似当真接纳了他般,朝着他略一颔首致意。
议事结束后,周随故意等到最后才走,主将却并未留他同他说多什么。
回到自己居处时,周随紧锁着眉头,仍觉满腹疑惑。
随他一道去的老管家惊疑道:“那裴贼总不至当真对公子动了招揽之心?”
周随摇头:“兴许又是一出试探,锦州大战在即,粮草要在雍州由陆路转水路,若是让裴颂在粮草上出了什么纰漏,绝对能在锦州战场上重创裴军。”
管家听罢,心中也是一惊,说:“那裴贼此番丢出的饵,委实是下足了本,但公子还是小心为上,莫要中了裴贼奸计。”
周随紧锁眉头:“都说‘假亦真时真亦假’,裴颂对我如此不设防,甚至连粮草抵达的日期和布防图,都没避开我,这太过明显了些,几乎就是引着我去钻这个套。但以裴颂的手段,不可能做这样浅显的局,我如今反倒怀疑,这一切都是真的,裴颂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让我以为这是个圈套。”
管家皱巴着眉头问:“那依公子的意思是……”
周随眼神渐坚,道:“将计就计。”
他转身看着管家:“让咱们的人假意去探查真正的布防图,叫裴颂以为我信了那是圈套,但切莫落下任何把柄。再秘密递信去坪州,速速禀报公主此事!”
管家一一应下,正要下去部署,一名周府亲卫忽快步进院来,急禀道:“公子,查到了萧大娘的消息!”
周随和管家闻此,具是一怔。
周随忙问:“萧大娘当真还活着?如何查到的?她人现在何处?”
且不提温瑜和萧家的渊源,便是萧蕙娘曾护着周夫人被砍那一刀,周随便也深觉亏欠萧家,故而在收到温瑜让他查萧蕙娘是否身死的信件时,周随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彻查此事。
奈何暗中查访多时,一直都没眉目。
亲卫答:“应是萧大娘无疑,人就在衙署后院的西厢。那院落一直都有裴氏的人严加看守,可入内伺候的唯有一哑婆,但那哑婆昨日去井边汲水摔了腿,现下无法做事,看守的人便又从外院调配了杂役过去。咱们的人为尽可能多地打探到衙署那边的消息,弄到了这个杂役名额,去西厢当值后,才知住在里边的是一老妇人。属下得知此事后,特拿了萧大娘的画像与那杂役看,对方确认就是萧大娘。”
周随听到这地点,心中略有疑虑:“大娘即便没有命丧刀口,裴颂为何要将人软禁在衙署后院?”
管家也百思不得其解,“是了,一寻常妇人,裴贼软禁她作甚?”
顿了顿,忽道:“难不成那裴贼是一早便知萧将军会出人头地?故意留人做把柄?”
周随一下子联想到的,却是当时萧厉杀了邢烈一事,若是裴颂在那时便知杀了邢烈的是萧厉,惧萧厉有朝一日终成大患,才故意留萧蕙娘的性命,倒是说得通。
不过在此之前,他府上的忠仆,明明说过亲眼看到萧蕙娘替他娘挡刀而死,他后来赶去灵堂,也的确看到萧蕙娘倒在血泊中。
温瑜突然让他查萧蕙娘身死一事,他手底下的人,又在此时当真发现萧蕙娘还活着,怎么看都有些蹊跷。
周随甚至觉着,萧蕙娘没死,会不会只是裴颂放出的一个幌子?
但要验证这个想法,唯有派人再去衙署查探了,萧蕙娘若当真还活着,他无论如何也得把人救出来。
短暂的思量过后,周随道:“萧大娘若还活着,裴颂将人软禁起来,绝对是有阴谋。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把人藏在衙署,无需另派重兵把守,便是想探查,也需冒极大的风险,裴颂是算准了我不会铤而走险,如此,即便公主那边让我彻查此事,我也查不出什么来。”
管家忧心道:“从衙署劫人还是太冒险了些,公子要不去信坪州请示公主一番?”
周随负于身后的手重重捏紧,摇头道:“来不及,时机不等人,这信一去一回,又得耽搁多少时日?更何况公主出降在即。”
他似下定了什么决心,道:“裴氏给我设的圈套在军粮上,当前应还没太过提防我,青松,你今夜便带人去衙署西厢走一趟,若真是萧大娘,把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亲卫领命退下后,管家忧心忡忡地还想再说什么,周随转身看向他道:“忠叔,召集我父亲留下的所有旧部。”
他从容道:“咱们也做好最坏的打算。”-
暮色笼罩整个雍州城时,一片火光自周府冲天而起。
驻守雍州的裴氏大军派出上千人的军队围了周府,连攻城用的投石车都拉了过去,隔着一丈高的院墙,将火油炮石掷向周府,轰声震天。
为首的小将站在阵前高喝道:“周氏子周随,狼子野心,枉顾司徒恩德,意欲盗取雍州布防图献与前梁余孽,人赃并获,不可饶恕!”
被五花大绑跪在阵前的,正是已被用刑到浑身是血、气若游丝的青松一行人。
纵容周随早早召集了追随他们周家的旧部,可面对这样包饺子一般的围攻,弓箭手还没探出墙头,就已被府外裴氏的弓兵们放箭射成了个刺猬。
周府大门已被撞开,忠心的旧部和府卫们拼死堵住了涌进来的裴军,朝着后方歇斯底里大吼:“公子快走——”
管家和周府的谋臣们簇拥着周随,嘶声让他快些随死士出逃。
一枚流炮飞来,将远处周府的藏书阁半座阁楼轰了个稀烂,大门处的忠仆和府卫们也寡不敌众,接连倒在了血泊里,裴氏官兵持矛提刀蜂拥而进。
见势不妙,不识半分武艺的谋臣们,竟也是生死都不顾了,扑过去拖住那些官兵,朝周随嘶声大吼:“公子快走——”
周随只愣愣站着,面如死灰,发出似哭非哭的癫笑:“原来这才是他裴颂的计谋,原来这才是他给我设的局!”
“什么布防图,什么押运粮草,都是假的!是为让我自作聪明,作茧自缚!”
他从未有哪一天,有过如此绝望,踉跄着步下台阶,双目通红几欲泣血,崩溃朝外大喊:“我周随甘愿万死,留他们性命,别放箭了!”
没走出几步,又被地上的尸首绊倒,他就那么跪在了一地血泊里,涕泗横流,嘶声痛哭。
没人理会他,一波波箭雨飞蝗般扎来,将院中仅剩无几的忠仆和府卫们钉死在地。
是他自负,是他错了。
裴颂想拔除的,从来都不是他周随一人!而是他周氏在雍州的所有旧部!
他自作聪明将人都召集起来破釜沉舟,却是给了裴颂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机会。
一支箭擦着周随脸颊飞过,在他面上留下一道血痕,管家扑过来,将他推至一边,那紧随而至的另几支箭,就这么落在他原本所跪的位置,正中管家胸腹。
仇恨和痛苦,像是尖啸的海浪,将周随整个儿吞没,他抱住管家的尸体,歇斯底里嘶吼痛哭:“忠叔……忠叔!对不起……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这一刻周随当真觉着,死才是终结和解脱。
可忠心的府卫和死士们,依旧拼死拖着他往后院撤。
周随发髻散开,乱发糊着血汗贴在他脸上,他整个人已宛若行尸走肉,任亲卫们将自己拖行拽走,一双猩红到再也流不出泪的眼,麻木地看着前院的遍地死尸,和还在同官兵殊死搏斗、为他断后的府兵。
周府就那般大,仅剩的旧部和府兵们带着周随且战且退,想从角门逃出去,但到了角门,才发现外边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官兵。
为躲避从墙外放进来的盲箭,一行人只能带着周随贴墙根喘息。
一名中年武将手疾眼快,见周随不知从何处捡了把匕首,正往他自己心口处扎,忙一把打落匕首,喝道:“公子这是做什么?”
周随脸上已没有半分活气,说:“方叔,带着我这么个累赘,你们都逃不出去的。”
这话让中年汉子红了眼,喝道:“还没到那山穷水尽的地步,公子休要有轻生的念头,您也去了,大人和夫人的仇,还有今日这诸多命丧于此的义士的仇,谁来报?”
这话让周随麻木的一双眼,又被痛苦紧紧缠绕。
汉子捡起那匕首重新递给周随,说:“公子,无论何时,您手上这匕首,都得朝外,今日便是注定身死于此,那也要拉个垫背的!”
周随听了这话,紧攥着匕首,眼底恨意渐凝。
从大门攻进来的官兵已追到这边来,他们再次被包了饺子,汉子带着旧部和府卫们迎战,周随伺机将匕首捅进了一名被放倒的官兵胸口,温热的血溅了他满脸。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却在那瞬间觉着胸腔的恨,终于寻到了一个宣泄口。
他拔出匕首准备继续同旧部们并肩作战时,紧闭的角门忽地被人从外边一脚大力踹开。
萧厉将守门小旗的头颅扔进院中,还在同周家旧部们缠斗的官兵们,被惊得齐齐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的巷子,青石地砖已完全被血水淹没,倒在地上的那堆积如山的尸体,正是负责把守此处角门的裴军。
萧厉无视众人惊骇的目光,视线掠过周府的一众旧部,落在周随身上,问:“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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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母亲
乌云蔽月, 黑漆漆的夜幕下,远处的周府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焚烧的焦臭味被夜风送出老远。
临街百姓纵有听见焚烧声和呼喊声的, 隔着门缝瞧见满大街的州兵和那一颗颗飞向周府的炮石, 也都没了开门的胆量, 无一不是装聋作哑紧闭自家门窗,连小儿夜啼声都被捂了去。
萧厉带着从周府逃出的周随一行人躲进了巷中,周随几乎是被那方脸汉子一路拖拽着狂奔的,此刻靠坐着爬满青苔的砖石墙壁, 发根被汗水湿透,脸上的血迹被热气一蒸,更黏糊了些。
但他已无暇顾及,瘦弱的胸腔剧烈起伏着, 急喘如破风箱, 断断续续同萧厉道:“我得到消息……大娘在衙署后院西厢, 我的人去救,却被瓮中捉鳖, 扣上了盗取布防图的罪名,随即千机营便带上攻城重械围府屠戮……”
方才他一句话都来不及说,从周府前院攻进去的那些官兵就已涌向后院, 形式紧急,萧厉便先带着他们杀了出去。
此刻说起这半日内发生的种种,他一双眼再次充血通红,水泽从眼眶滚落,竭力仰起头,喉结上下滑动着, 却还是吞咽不下那压得他几乎已无法喘息的痛苦,五指死死攥拢:“这是早有预谋,裴颂为拔除我周家在雍州所有势力,煞费苦心。大娘还活着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我,不知了……”
大概是太过痛苦,他说到后面,声音已哑了下去。
远处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萧厉大半张脸都隐匿在黑暗中,沉默两息后,抬手拍在了周随肩头,道:“无论如何,多谢。”
周随原本还将下颚绷得紧紧的,可最终还是敌不过眼窝里越聚越多的酸意,摇了摇头,“嗬”地崩溃哑哭出声:“是我无能,又自作聪明,害死了忠叔他们……”
他自以为已掌握了裴颂那边押送粮草的军机,笃定裴颂应不会再在旁事上给自己下套,计划着若成功救回萧蕙娘,就利用徐家的水运航线悄悄把萧蕙娘送去坪州;若是败露,他带着旧部们拼死一搏,杀留守雍州的裴颂鹰犬们一个措手不及后,一样可带着萧蕙娘和旧部们南下投奔温瑜。
如此,还能在裴颂真正下手除掉自己前,先将他一军。
可他那所谓周全的计划,从头到尾都只是个笑话。
这就是针对他铺开的一场死局。
裴颂才是真正在棋盘之外,执棋部署全局的人。
他这情绪崩溃的一哭,让跟着死里逃生的府卫和旧部们,也红了眼,想起死在乱箭和炮火中的同伴们,个个心中都极不好受。
萧厉落在周随肩头的手用力握了握,没有过多出言安慰。
有些疼痛,说再多都是苍白的,需得自己咬紧牙关去捱,去恨,去铭记,去复仇。
远处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隐隐还有州兵们呼喝着搜寻的声音,萧厉抬眸往那方向看了一眼。
一路护着周随的那方脸汉子也变了脸色,冲周随道:“公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先想办法出城!”
萧厉径自拿刀起身,对那汉子道:“带你们公子走。”
先前厮杀出周府,那汉子已见识过萧厉那一身霸道的武艺,深知有萧厉同路,他们会安全许多,见萧厉朝巷外去,忙问:“您不同我们一道走?”
萧厉已行至巷口,在被火光熏得暗红的天幕下,半侧过脸回道:“我去引开追兵。”-
周家的宅子似已被烧得差不多了,远处的火光黯淡了下去,夜幕的薄红下浮起一圈灰黑,从那边吹来的风里都裹挟着灰屑。
萧厉将长刀从倒地的最后一名州兵身上抽出,袍角溅到了星点血迹,闻得身后又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侧目望去。
追来的几名周府旧部对上他那双平静又淡漠的眼,再看他脚下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尸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在数丈开外齐刹住脚步,禀明来意:“我等是奉公子之命,前来帮……帮阁下的!”
后半句,说得明显没什么底气。
萧厉没再看赶来的几人,收刀回鞘,说:“多谢你们公子的好意,追兵我已经解决,你们可以回了。”
几人听出萧厉明显无意再和他们同行,一时间都有些着急,搜肠刮肚地想再说些好话,“这……阁下……”
然而话未及说出口,城西方向忽传来什么爆破声,几人回首望去,便见城西也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有熟知城内地形的周府旧部,见此还有些纳罕:“城西那片都是民巷,今夜怎也走水了?”
萧厉瞧见那片火光,眉心却是猛地一跳,后方长街上又有骑兵驾马追来,隔着老远便开始呼喝让他们束手就擒。
几名周府旧部见萧厉还在盯着城西的火光,大声唤他,让他也快些分头从巷道里逃,岂料萧厉依旧只盯着城西那越烧越盛的大火,对周遭一切声音置若罔闻。
眼见那急奔而至的一人一马就要撞上他,马背上的骑兵面目狰狞,抽出腰间佩刀,劈手砍向萧厉 ,周府旧部们吓得肝胆俱裂,欲奔过去将他扑至一边,可这如论如何也已来不及。
战马的嘶鸣声传来,血色在蹄下溅开,却不是萧厉的血。
周府旧部们从惊骇中回神之际,便见地上只剩那骑兵的尸首,而萧厉已抢了马匹直奔城西而去-
两个时辰前,雍州衙署。
议事已结束,主将目送刻意留到最后走的周随也走远后,推开议事厅隔间的门,对着里边的人恭敬道:“司徒,鱼饵已撒下去了。”
屋内的轩窗只开了一条小缝,光线有些暗沉,檀木长案尽头置了一扁口莲花缸,几枚巴掌大的莲叶簇拥着中间的两朵细瘦莲花,底下隐约可见拇指大小的赤鳞鱼游动。
透过窗前的那条小缝,正好能瞧见周随从对面连廊走过的身影。
裴颂从边上的饵料盒中捻了鱼食洒进莲花缸中,看着几尾赤鳞鱼啄食,漫不经心道:“鱼儿是聪明又谨慎得过分了些,但只要抛下的饵足够多,总有掉以轻心的时刻。”
他嘴角微提,看向主将:“接下来,需做好随时收杆的准备了。”
主将抱拳颔首:“末将明白。”
待主将退下后,亲卫从暗处走出,对着裴颂道:“主子,坪州那边传回消息,萧厉已死。”
裴颂取了帕子擦拭捻过鱼食的手,浅浅挑眉,语调散漫依旧,但明显带着讽刺:“果然是她们温氏一脉相承的做法。”
亲卫恭维道:“主子神机妙算,先派了严确过去当细作,有了这前车之鉴,菡阳怎能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梁贼满口仁义道德,主子不妨借此机会,叫天下人都瞧清他们温氏一族的卑鄙行径!”
“因疑心便误杀忠良的名头一出,她菡阳苦心经营的声名也就毁了,您再趁机替这几十年里蒙冤的大臣们翻案,届时她温氏菡阳便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怕是无需主子您再出手,他们南境那一群乌合之众,便自行溃散了!”
亲卫越说神色越兴奋,裴颂却没接他的茬儿,细致地擦完手后,才放下帕子问:“菡阳将萧厉乃细作一事,昭告出来了?”
亲卫听出裴颂话中有话,面上笑容微收,觑着裴颂的脸色回道:“未曾,坪州如今对外称萧厉剿匪落下顽疾,去燕塘训新兵养伤了,应是为了压下风声,以免大战前军中人心浮动。”
裴颂便轻描淡写朝他投去一瞥:“既如此,菡阳一没表明萧厉是叛徒,二没公布萧厉死讯,你要如何昭告天下,菡阳误杀了麾下忠良?”
亲卫一时被问住,是了,如果菡阳以萧厉是他们细作之名,将人杀了,天下皆知,他们作否认,自是可将这把刀用两次,让流言和人心给再给菡阳一记重击。
可现在的问题是,菡阳并未那般做,反暂且压下了此事,明显是杜绝了一切让他们借此大做文章的可能。
亲卫想明白这一切,自觉羞愧,垂首道:“是属下愚笨,自以为然了。”
裴颂看着莲碗中追逐啄食的几尾赤鳞鱼,眼神阴翳,语调却是轻飘飘的:“她们温氏的人,一贯贪生怕死,只是也不蠢就是了。”
亲卫想起另一桩事,斟酌着道:“主子,萧厉既已死,住在西厢的那妇人,也按您的意思,故意透露消息给周随了,您接下来还得赶往锦州,那妇人……作何处置?”
裴颂此行,并非只为雍州,设局除掉周随和他背后的周家旧部们,只是其中一个目的,粮草既要走水路,他自然得亲自前来看看水运的航线,顺道再去锦州监察城防工事修建得如何。
饵已经抛给周随,不管他会不会怀疑航运布防的真假,只要他意图打探,那罪名便会变成真的。
包括故意让周随知道萧蕙娘住处,也是其中一个饵。
诚如裴颂所言,当饵料下得足够多时,再精明的鱼儿,终也会有晕头转向的一刻。
周随咬上任何一颗,钩子都会被立即拉起。
萧蕙娘俨然已没了任何用处,亲卫问这话真正的意思,便是问裴颂要不要了结萧蕙娘的性命-
裴颂踏进衙署西厢时,萧蕙娘正在搬了张小凳,坐在门边做针线活儿,瞧见他来,很是高兴地忙又找了张凳子,招呼他坐下,热络地絮絮叨叨同他说话,怕他渴,又脚不沾地进屋倒茶水给他。
裴颂坐在萧蕙娘搬给他的矮凳上,再接过萧蕙娘递来的茶碗时,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面孔看着倒是比任何时候都和煦:“抱歉,大娘,是我弄错了,您儿子没回雍州,当前也不知他究竟在何处。我已见过公子了,公子很挂念您,只是如今雍州主事的都是裴将,未免人多眼杂,公子不便来见您。”
萧蕙娘在听说没有自己儿子的消息时,目光便黯了黯,只不过脸上很快又绽开了笑,说:“没事儿,没消息啊,就是最好的消息,獾儿他杀了这城里的大将,肯定是要小心躲起来的。”
说到此处,她神色间不免带了些许愧疚:“只是给你和公子添麻烦了,这半年里,全靠小兄弟你带着我老婆子东躲西逃,我这心中啊,一直都有些过意不去。”
她目光慈悲又祥和,裴颂心中又升起了那奇怪的感觉——他毫不怀疑,就算是路边从未见过自己生母的乞儿,被她这般注视着,也会生出一股仿佛她就是自己母亲的错觉来。
裴颂垂下眼,没再看萧蕙娘,只说:“您言重了,带您离开雍州暂避风头,是公子的意思,我只是听命行事。”
萧蕙娘依然只是和蔼地笑:“公子和夫人,都是菩萨心肠,但你们做护卫的,又哪有不辛苦的?再说你待老婆子如何,老婆子心里也是有数的……”
她说着怪嗔裴颂一眼,这下意识的亲昵,是没法装出来的亲近,能让人天然地感到亲切。
裴颂一时有些怔住,这会儿功夫,萧蕙娘已从针线篓子底下翻出一双刚缝好的锦靴来,递给他道:“你们啊,成天在外边跑,废鞋得紧,我看你脚同我家獾儿差不多大,照着他的尺寸给你缝了双双线的,比集市上买的鞋耐穿些。”
因为出神,以至这双鞋被送到手上后,裴颂都没想好怎么推拒,萧蕙娘却已拿起针线篓子里缝了一半的衣料又往他身上比划,嘴里念叨道:“再给你做身衣裳,你下回来,应就能拿去穿了……”
裴颂愈发沉默了下来,在萧蕙娘继续碎碎念时开口道:“大娘,邢烈之死的风头虽过去了,但衙署这边还是不甚安全,公子怕出什么意外,让我另找地方安置您。”
萧蕙娘一愣,随即笑吟吟道:“好哇,要是风头过去了的话,我家在雍城原也是有宅子的,我不若就回家等,这样我家獾儿哪天要是回来了,也不至找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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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狠决
萧家在城西旧巷的宅子已近半年没人住, 门锁上都已爬了一层锈迹。
巷中左邻右舍的门皆是紧闭,萧家从前就鲜少同邻人们来往,后来霍坤丢了信件, 又来萧家掘地三尺搜过一场, 挨家挨户砸巷中人家的门问萧家人的去向, 邻人们万不敢再同萧家沾上半点瓜葛, 有的甚至已搬离此地。
如今再回到这老宅时,萧蕙娘便也没惊动左右邻居。
她在养伤期间,就已从裴颂口中得知儿子杀了裴氏大将,只是雍州城内主事的裴将们还没拿到确凿证据, 但自己儿子一直是作为第一嫌疑人被通缉的。
伤势稍稳定些后,裴颂又谎称是周随授意,让她跟着自己先离开雍州,暂避风头。萧蕙娘为了不给周随添麻烦, 也怕接管雍州的那些裴将查到自己后, 拿自己去威胁儿子, 故跟着裴颂去了莫州。
裴颂在莫州军中时,便在临近村镇找个地方安置萧蕙娘, 暗中派人盯守,以防萧蕙娘被人救走或出什么不测。对萧蕙娘则谎称自己是去完成周随交代的任务,隔个一旬半月的, 再过去看看,萧蕙娘对此从未怀疑过。
此番送萧蕙娘回萧家旧宅,裴颂带了两名亲卫,对萧蕙娘也谎称是周府的府卫。
他们忙着搬马车上的诸多物件时,萧蕙娘推开自家落满灰迹的大门,瞧见那荒芜破败的院落, 不免伤感:“不过半年没住人,就已是这副光景了。”
她迈过门槛,去捡拾院中那些被砸碎的瓦罐陶罐碎片。
裴颂跟着入内,打量着这狭小的院落,神情莫名,声音听着倒是一如往常和煦:“您放着,让弟兄们来收拾。”
萧蕙娘将那些碎陶片丢进了靠墙根的菜地里,又扶起檐下被踹翻的板凳,用帕子擦净上边灰迹,笑着道:“不是什么繁重活儿,这一趟可苦着你们弟兄几个了,家中没什么好招待你们的,一会儿煮顿便饭,你们可切莫嫌弃……”
裴颂注意到院角有一把满是豁口的柴刀,一般人家的刀,用到卷刃了,就得磨锐再用,这柄柴刀,却是在卷刃的基础上,又豁出了数道口子,无疑是刀被砍到卷刃后,又同什么锐物重砍所致。
他捡起那把柴刀,拿在手中细看。
萧蕙娘瞧见了,笑道:“那是我家獾儿以前用的柴刀。”
裴颂拇指碰了碰那带着锈迹的豁口,问:“刀刃已卷成了这般,怎不磨利了再使?”
萧蕙娘神情间便多了些许晦暗,道:“獾儿那会儿因为赌坊里的事,不知怎地得罪了城里的军爷,叫好多官兵围杀呢,手上又没个像样兵器,全靠着这柄柴刀保住的性命,这刀,也是那回被砍成这样的。”
赌坊东家和霍坤的勾搭,以及那封信牵扯出的雍州之祸,实在是太过复杂,温瑜的身份在当时也需保密,未免萧蕙娘知道一切后担惊受怕,萧厉并未告知她信件一事的始末。
萧蕙娘迄今仍以为,家中那场祸事,只是萧厉帮赌坊东家取账本,中了对面的圈套所致。
裴颂听了这番话,却是若有所思,他看着手中的柴刀道:“能在官兵围杀下逃脱,萧兄弟武艺了得。”
萧蕙娘忙着手上的活计,闻言却是叹气:“他的拳脚功夫,都是那些年里替人收债,同人打打杀杀练出来的罢,早些年他回家,身上隔三差五地便带着伤,怕我瞧见,上药都只敢偷偷的……”
想起儿子刀口舔血的那些日子,萧蕙娘已然红了眼圈,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揩揩眼笑说:“你们在院子里坐会儿,我去煮些茶水。”
萧蕙娘进厨房去后,裴颂看了一眼手上柴刀,放回了原处。
看样子,这妇人并不知她儿子在天牢里同人习武的事。
他继续打量着这破屋破院里的一景一物,回想从萧蕙娘口中听得的那些过往、审讯雍州狱卒时问出的只言片语,只觉仿佛是亲眼瞧见了他隐晦地忌惮着、却又一直未曾谋面的那青年,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于这破败屋舍里一年一岁长大的残影。
裴颂抬指碾过黄土垒成的院墙上一处带着拳印的凹痕,垂眸看着指腹沾到的尘泥。
墙上的拳印,应是对方十几岁时留下的。
他把从秦彝那儿学到的拳法,练得很好。
裴颂捻落指间细尘,唇角抿直。
尽管竭力告诉自己不在乎,可心中还是有股隐晦的,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没错,就是嫉妒。
他自幼失怙,那个人却有着视他如命的母亲,还有着从他这儿抢走的父亲。
他呢?他什么也没有,留给他的只有永无止境的背叛和仇恨。
裴颂眼底染上一层阴霾,周身气息也渐渐冷凝。
“宋小兄弟?”
“宋小兄弟?”
萧蕙娘连唤了两声,终于让裴颂回过神来,他瞬间收敛了眼中厉色,换上一张和煦面孔侧首:“嗯?”
他对萧蕙娘谎称姓宋,单名一个培字。
萧蕙娘笑呵呵道:“去那边坐着用点茶水吧,饭还有会儿才好。”
裴颂道了谢,心不在蔫走到萧蕙娘置了茶水桌的院角,桌子是一张折叠的木桌,边上摆了一张长凳和一把躺椅。
他的两名亲卫应是已被萧蕙娘招呼过,手上捧了茶水,但并不敢落座。
眼见裴颂走过来,萧蕙娘又进了厨房,其中一名亲卫才压低声音唤了声:“主子?”
他们虽困惑那老妇分明已没什么用处了,裴颂为何一反常态地没直接下令了结那老妇性命,还将之前的谎话继续维持了下去。
但能在裴颂身边做事,都是有眼力劲的,知道不该问的不问。
更何况那萧姓小子已死,周随这颗钉子也很快会被拔除,那这老妇是死是活,于他们也无甚影响了。
此刻这一声,是为请示裴颂他们是否可离去了。
若是一直留在这儿,待会儿那老妇出来让他们一起坐下吃饭,他们自问是没那胆子的。
裴颂没说话,单手执杯饮了一口茶水,朝着二人浅一抬手。
二人得了准允,当即如影子一般躲了出去。
萧蕙娘再次出来,得知另两人已先回去了,还一直念叨着他们二人见外,裴颂倚在厨房门框边,看着萧蕙娘在灶台边忙碌,只觉记忆中,母亲亲自下厨时,似乎也是这般光景。
他提出帮忙烧火,萧蕙娘以厨房狭小唯由,将他赶去外边院子里坐着纳凉了。
日已西斜,天幕尽头铺开了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裴颂坐在躺椅上,听着远处街巷传来的犬吠,厨房传来的锅铲碰撞声,还有晚风吹过树梢的沙沙细响,脑中那一直紧绷的神经,像是慢慢松了弦,他看着一旁的针线篓子里,萧蕙娘给他缝制了一半的新衣,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安宁。
像是幼时母亲还在,秦家还未被抄,他只是练功练累了,趴在石桌上小睡一会儿。
母亲会心疼地替他打扇,父亲也会在他睡着后露出慈色,不再板着脸。等睡醒了,爬上墙头,依然能看到隔壁的宜初姐姐在院中侍弄花草,瞧见了他,会拿出用绣帕包好的糕点,笑着问他吃不吃……
他在晚风和暮云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萧蕙娘走出厨房,去檐下取阴晾的干姜,咋一眼瞧见睡在躺椅上的人,心头骤惊,还以为是萧厉,一句“獾儿”到了嘴边,才瞧清是裴颂。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萧蕙娘神色哀戚,抬起袖子无声地揩了揩眼角。
虽是夏日,但傍晚的风还是带着凉意,她怕裴颂就这么睡着着凉,进屋取了一条薄毯轻手轻脚地给他搭上。
裴颂不知是许久都未好眠过,还是周遭的环境太过让他安心,往日稍有点风吹草动便能瞬间警醒的人,这回却是半点没有醒来的迹象。
萧蕙娘以为他是累的,先前又听他说家中已无双亲,此刻瞧见裴颂毫无防备地睡在躺椅上,只觉像是看到了自己儿子,她轻叹道:“也是个苦命孩子。”
等裴颂醒来,天已经全黑了,檐下挂着旧黄的灯笼。
萧蕙娘从厨房端了一大海碗炖汤出来,笑着同他道:“醒了?我正准备把菜端出来了就叫你呢!”
裴颂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薄毯,先是有些懵怔,随即眉头无意识地拧紧:“是……您给我盖的?”
萧蕙娘没觉出他的反常,摆着碗筷笑道:“先前出来瞧见你睡着了,怕你着凉,给你盖了床薄毯。”
“原是这样。”裴颂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可抓着薄毯的五指,却慢慢收拢,筋骨都绷紧到发白,半垂的长眸中,一片阴霾。
他的警惕性,何时差至这般了?
即便是跟随他多年的亲卫们,在三尺开外靠近他,他也能瞬间醒来。
今夜睡沉被人往身上搭了薄毯,他却毫无所觉。
这种事态隐隐不再受自己掌控的感觉,让裴颂厌恶又莫名焦躁,甚至在心底滋生出了戾气。
不过是为了牵制萧厉,才留的这老妇性命。
如今计谋已成,这老妇是死是活,对他都无甚影响,他同放生一小猫小狗无异地给了她一条活路罢了。
至始至终,对方都只是一只被他利用完就可随意丢弃的可怜虫,他会对她放下戒备?
莫不是因为那点拙劣的讨好,他便也可笑地软了心肠?
这个念头几乎是刚冒出来便被他否定了,不过是陪这老妇做戏还有那么几分意思,又被她营造出的母性短暂迷惑罢了,他怎么可能对一卑贱老妇卸下心防?
“愣着作甚?快些动筷啊。”萧蕙娘布置好菜肴,见裴颂坐在那里神情不明,不由催促道。
裴颂应了声,却并未动筷,指节无意识在躺椅扶手处轻叩,眸子掩在了半垂的黑睫下,似在迟疑要不要改变自己初时的决定。
萧蕙娘热络朝他招呼道:“你尝尝这葱爆排骨,我家獾儿啊,从前最喜欢吃这道菜,我做得多,回头啊,你再带些回去,给那两位小兄弟也尝尝。”
说罢又另取了小碗替他盛了一碗蹄花汤:“还有这蹄花汤,最是滋补,我瞧着你比先前又瘦了些,出门在外也要照顾好自个儿,饭别总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吃……”
这些絮叨,莫名地将那些尖锐又躁动的情绪安抚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裴颂脑子里忽地又窜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留这老妇性命,让她一直这么待自己也未尝不可……
萧蕙娘不知他心中所想,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儿子年纪相仿,性情也有那么几分相似的年轻人,是当真起了慈母心肠,继续道:“往后若是得闲了,常来大娘这里坐,就把这儿当自家一样。”
裴颂喝汤的动作一顿,心口像是被热水漫了进去,将那些冰冷的杀意都浸没了,刚涌出来的那个念头也愈发强烈,他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好。
萧蕙娘看他的目光愈发慈祥和蔼,道:“你啊,真是像我的獾儿,看着你,我常觉着自己好像又多了一个儿子……”
这本是句玩笑话,却让裴颂有如当头棒喝,瞬间从那片温情中清醒了过来。
他看着手上还剩的半碗汤,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惜我娘去得早,我总想再看看她,但终究是见不到了。”
萧蕙娘见自己无意间提起了裴颂的伤心事,忙宽慰道:“你这般出息,你娘在天有灵,看到了也替你高兴的。”
裴颂吃着菜,意味不明道:“我也希望我娘高兴。”
蹄花汤喝至一半,萧蕙娘端了碗去厨房盛,裴颂盯着她的背影出神了一会儿。
等萧蕙娘重新端了碗出来,招呼他继续吃,他拿过萧蕙娘那边的汤碗,给萧蕙娘也盛了一碗,端给她道:“大娘您自个儿也吃。”
萧蕙娘明显很高兴,接过时满脸都是笑,嘴上说他客气,却直接就着碗连喝了好几口。
这后半顿饭,二人相谈更融洽了些,倒真像是走失多年的母子一般。
饭后萧蕙娘要去收拾碗筷,裴颂提出陪她坐会儿,萧蕙娘便拿过一旁的针线篓子,借着灯笼的光,一边替他缝制新衣,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谈。
说到萧厉,萧蕙娘声音便都是苦意:“我啊,一直都希望獾儿寻常普通地过完这一辈子就好,不需要他有多大本事。他若是真跟个寻常贩夫走卒一样,我当初便是死在了周府,他也不会冲动去杀那裴将,现在就不用东躲西藏过日子了……”
裴颂一直看着萧蕙娘细密落下的针脚,听她这般说,突然问:“您不希望他为你报仇吗?”
萧蕙娘叹气道:“人早晚都是有一死的,我已拖累他太多,若是死在那刀下,无非就是少看他几年。他为替我报仇,如今有家都不能回……”
萧蕙娘说到伤心处,难掩哽咽,用手背抹了把眼,才继续道:“我情愿他当个怂包软蛋,至少能得一辈子安宁。”
裴颂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天底下的母亲都是这般想的么?”
萧蕙娘道:“当娘的,哪能不盼着孩子好呢?”
眼睛视物有些昏花,萧蕙娘以为是光线太暗的缘故,用针在鬓角抹了抹,继续道:“我啊,都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到那孩子……”
她像是瞌睡来了,眼皮渐渐合拢,鬓发灰白的头颅往前一点就要栽倒。
裴颂扶住了她,让她背靠柱子,永远地睡了下去。
萧蕙娘手中的针线篓子滑落出去,里边的布料和线团滚落一地。
裴颂坐在一旁的石阶处,看着萧蕙娘安详如故的面容,缓缓说了句:“大娘,寝安。”
他终究还是动了杀心,给萧蕙娘盛汤时,将无色无味的毒撒了进去。
不是因为她让自己在无意识间卸下了心防,而是她已能做到前者,可她待他的这份好,却是他偷来的。
借用与她儿子共事的名头,方才换来了她这份怜慈与温情。
她若知道自己已设计杀了她儿子,还会如此待他么?
远处周府燃起的火光,已映红了半边夜幕,裴颂在石阶处坐了一会儿,用一根火折子,将整个萧家也点了。
他在火光里转步离去,掉落在地的针线篓子和那未缝完的一副也慢慢被火舌引燃。
裴颂没再回头。
他只是想他娘了,才对这妇人另眼相待。
可她终归不是他娘。
这场闹剧,是时候结束了-
萧厉驾马一路狂奔,赶到城西时,半截巷子紧邻的房屋都已被火光吞噬。
这里是民巷,不比周府那边独门独户,矮小的屋舍里常常挤着一家几代人,发现走水后,引发了不少的骚乱,四处都是孩童啼哭声和大喊救火的声音。
街巷里挤满了人,马根本跑不动,萧厉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胸膛,他也不知那股冥冥之中的不安感从何而来,他回到雍州后,明明已先回家中看过,家中根本没有住人的痕迹。
后来又去镖局寻了从前赌坊的一众弟兄,问他们可知自己娘还活着的事,一众弟兄也都是惊愕不已,纷纷表示不知情,干娘她们还担心自己是不是忧思过度,得了癔症。
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委实蹊跷。
萧厉胡乱从人群中揪了个人喝问:“这火是怎么回事?”
那汉子衣裳只穿了一半,脚上鞋也被踩掉了,满脸凄惶道:“我也不知道啊!听见有人喊走水,跑出来一看,就见萧家那一片的房子已经烧起来了!”
萧厉听到这话,眼神陡厉,扔开人,丢下马,直接无视火势往最前边挤。
住附近的百姓们从井里打了水往燃得正旺的房屋上浇,可因为近处的高温袭人,根本没法靠近,那水也多是泼在边上,作用不大。
萧厉挤到最前边,抢过一汉子手上的水桶,往自己身上一泼,便径直往大火肆虐的巷中去。
边上的人急得大喊:“去不得去不得!里边的房梁都被烧塌了!”
萧厉置若罔闻,忍着灼得浑身皮肉剧痛的高温,一意孤行直往最里边冲。
烧断的横梁砸下来挡了路,被他用蛮力一脚踢开,滚烫的烟尘呛得肺部生疼,他用浸湿的衣袖简单捂着口鼻,脚下一刻不敢停。
终于踹开家门口已被烧毁的大门,瞧见入睡般靠在大火笼罩的柱下的人时,萧厉浑身的血仿佛都在逆流。
捂口鼻也顾不得了,他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着“娘”朝那道身影奔去。
但萧蕙娘不会再应他。
她身上的衣物已被火舌烧毁了一些,萧厉从下午刚被裴颂两名亲卫挑满的水缸里胡乱舀了水泼去,浇灭萧蕙娘身上的火,又脱下自己已经被高温烘烤得半干外裳浸进水缸里,裹到萧蕙娘身上去抱她:“娘,我们现在就出去!”
触手发现掌下的身体已僵硬时,萧厉垂下头,喉间发出绝望至极的哽声。
更多的房梁被烧断,身后他当初倾尽所有才买下接萧蕙娘出来住的屋舍,已在火光里化作一片废墟。
他把人稳稳地抱起,皮肉被高温灼得裂开,涌出汩汩鲜血,说出的仍只有一句:“娘,我们出去。”-
周随派去帮萧厉的那几名旧部学萧厉抢了马赶去城西时,便见城西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但乱糟糟的人群里,却又自发地让出了一块空地。
他们弃马从人群中挤过去,便见萧厉衣裳被烧得破败不堪,露出的皮肉无一不是被烫出了燎泡,血肉模糊。
他跪在一具尸首前,背影沉寂得像是一座巍峨披雪的山。
几人一时都顿住,不敢再上前。
人群外又有喧哗声传来,他们不认得。
却是看到了火光,从镖局赶来的宋钦、郑虎一众人。
他们瞧见萧厉,底下人先是急急喊“二哥”,瞧见萧厉跟前那具尸首后,无一不是怔愕住,随即露出了悲痛万分的神情。
郑虎红着眼,几乎是不可置信般道:“这……这真是大娘?”
萧厉小臂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淌血,他背对几人道:“大哥,老虎,劳你们先带我娘去个清净地方。”
说罢便拾起地上的长刀,径自离去。
宋钦是里边最沉稳的一个,已意识到半年前就离世的萧蕙娘,此时出现在雍城,还同周家一样遭逢毒手,只怕不简单,忙朝着萧厉的背影喝道:“二弟,休要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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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撕咬
一辆马车在夜色中驶过空旷街巷, 远处的城西因为走水,喧嚷声震天,城东家家户户却依旧是一片死寂。
裴颂坐在马车内, 闭目凝神。
鹰犬出身的车夫, 轻甩着马鞭, 怕吵着他, 连喝驾声都压得极低。
两侧街道黑蒙蒙一片的屋舍间,忽有怪鸦惊啼,车夫刚抬起眼,便见斜刺里一柄雪亮长刀劈斩而下, 他瞳孔骤缩,连一声惊喝声都来不及发出,本能地拔刀格挡,然而手上的刀却如脆冰一般, 直接被斩做两截。
车夫整个人都被震得往后倒去, 勉强避开那有如劈山断江般的一击, 一声暴喝终于从他胸腔间被挤出:“保护主子!”
伴着他那歇斯底里的一声落下,将近四尺长的刀锋余势不减狠削向马车车壁, 质地上乘的硬木在这一刻宛若豆腐做成,半截车门框连带着车顶,直接在对方拧刀时被搅为碎木。
拉车的马儿受惊, 嘶鸣着往前狂奔起来。
裴颂在这瞬息的混乱中睁开眼,刀刃映射出的寒光落在他脸上,有如一道森寒的催命符。
暗处随行的鹰犬已惊跳出来,举刀自对方身后的高墙跃下,只是因为马儿受惊往前狂奔,落后了一截。车檐处掉落在地的灯笼被引燃, 他在火光和夜色中同那双带着无尽杀意和仇恨的眼眸对上,久违又稀奇地感到了一点心惊和头皮骤然一麻的感觉。
只一眼,他便推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浑身血流速度似乎都在这瞬间加快,指尖也有轻微的麻意,不是源于恐惧,而是冥冥之中,他仿佛注定了和眼前之人有一场较量。
对方双目猩红,如蛮神般再次挥刀,车厢狭小,裴颂不及拔剑,直接提起剑身,以整个剑鞘做挡。
两兵甫一相撞,裴颂便觉虎口震麻,试图在马车上借力稳住身形,脚下用力一踏,却只将马车底板踏出一个洞去,无法稳住身形,他被逼得背部撞上后车壁,直将车壁都撞出了裂纹。
萧厉手上刀锋几乎已要压至裴颂面门,眼中的恨意简直要凝为实质,索命般质问:“为什么杀我娘?”
先前同萧厉拼杀,被他刀锋上的巨力震得倒进车厢的车夫,这会儿缓过劲儿来了,拿起断剑就要刺向他,萧厉眼都不眨地一脚重重踏下,直踩着他腹部踏碎整个底板,让车夫连人带着碎木一并砸落下去。
马车内空间狭小,裴颂受制连剑也没法拔出,借着这机会,腾出一臂猛击左车壁,将车壁木板击出裂纹再抬脚猛踹,整个左边的车壁也瞬间摔落出去,与此同时他拔剑出鞘,挥砍向萧厉,冷言反讥:“你会站到这里来质问我,足以证明你足够无能。”
在后边提刀狂追的鹰犬们,也纷纷甩出拴有机关钢索的鹰爪钩,抓牢车壁攀飞过来。
萧厉听得裴颂那话,双目充血更甚,用刀鞘格开裴颂毒蛇一样蛰去的剑锋,肘臂下压,斜转刀刃擦着剑鞘带起一片火星子,直向着裴颂脖颈削去,裴颂连忙以剑身抵着剑鞘架住削过来的刀锋,萧厉则重重一脚狠踹向他腹部,裴颂避无可避,生受了这一脚,和身后本就摇摇欲坠的车壁一起跌落下去。
将鹰爪钩钩在后车壁的鹰犬们,也骤然跟着落地,飞奔向前扶住了裴颂。
萧厉从残破不堪的马车上跳下,提着苗刀如视死物一般向着几人走近。
几名鹰犬提刀戒备地迎了上去,裴颂忍着因那一脚而蹿上喉头的腥意,振臂挥开亲卫的搀扶,斜握手上长剑喝道:“退下!”
亲卫见状急道:“主子,您旧伤未愈,不可激战!”
然而裴颂周身杀意凛冽,已提剑再次和萧厉撞上。
他少有意气用事的时候,但这个人,是秦彝亲自教出来的。
既然没死,还出现在了他跟前,他便瞧瞧他教了十几年的“儿子”,又有多大能耐!
今夜的风里裹着挥之不去的焦热,半弦残月高挂在天幕,两人间你来我往的招式,快得只能瞧见刀剑上一片反着月光的寒影,精钢碰撞声震得耳中都是一片嗡鸣。
远处大火燃烧的烟屑,被风卷至这边飘落,仿佛是下了一场细雪。
萧厉刀势狂烈且狠厉,每一道劈斩都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道,他根本不防御,全程都只带着自毁般的势头进攻,身上在大火里被烧伤的皮肉,因为肌肉绷紧表皮皲裂,渗出的血珠随着他挥刀四溅,属实是看得人心惊。
即便是跟着裴颂见惯了死斗的鹰犬们,在这一刻也莫名觉着牙酸。
远处搜寻周随一众人的州兵们,听到了打斗声匆忙往这边赶来,已远远能听见马蹄声和呼喝声。
激战的两人依旧不管不顾,像是撕咬红眼的两头凶狼,大有不死不休的势头。谁身上挂了道彩,下一瞬立马就会回敬对方一道,只是萧厉今夜已连打了两场,身上还有没痊愈的箭伤以及新添的多处烧伤,又被仇恨驱使着一味猛劈猛砍,体力透支得极快。
裴颂寻到间隙,以剑锋压着萧厉的长刀将人逼退了数十步,讥讽道:“还以为你从老头子那儿学走了多了不得的东西,原也不过如此。”
“你娘本该死在邢烈刀下,是我救了她,才让她多活了这么些时日,我给她的命,自然也能收回来!”
汗混着血从萧厉额角淌过眼皮,滑入他眼中,涩痛难耐,他却连眼都没眨一下,狰狞地盯着裴颂,嘶喝一声,以伤换杀,刀锋一倾猛地错开,让裴颂下压的剑锋陷进自己肩头皮肉中,他似不知痛一般,以刀柄重杵在裴颂左肩胛,逼得裴颂闷哼一声连退数步,随即刀尖已朝裴颂心窝送去。
“主子!”边上的鹰犬们惊呼一声,甩出鹰爪钩,一左一右牢牢抓进萧厉肩臂的血肉中用力拉紧。
这样的割肉钉骨之痛和后拽的力道,让萧厉送出的刀刃慢了一拍,裴颂及时避开要害,只余臂膀被刀身擦过,切口平齐的布料处瞬间被鲜血濡湿。
裴颂脸色难看至极,那头萧厉已然力竭,又被两名鹰犬以鹰钩穿钉肩胛牵制了行动,只如濒死的兽般朝着他嘶吼:“我会杀了你!”
裴颂正要开口说什么,数枚梅花镖忽不知从何处弹出,齐刷刷射向裴颂,鹰犬们忙拔刀围拢过去打落暗器护主。
拽着鹰爪钩的钢索牵制萧厉的那两名鹰犬,其中一名喉头正中梅花镖殒命,另一名则滚地狼狈躲闪开,两道穿着寻常短褐的人影从房顶跃下,脸上蒙着布巾,一左一右架起萧厉便逃。
鹰犬们拔步去追,但暗处却又有梅花镖和箭支射出牵制他们,救走萧厉的一名蒙面人甚至猛地洒出一把白色粉末,追得最紧的两名鹰犬害怕是毒,只得赶紧止步闭气。
而前方原本空无一人的长街上,竟迎面跑来几匹马,两个汉子带着萧厉跃上马背便扬长而去。
有鹰犬不甚嗅到了空气中那白色粉末的味道,忽道:“是石灰。”
自知中计,鹰犬们不由面露愤愧。
裴颂一语不发,只在将手中佩剑丢给身旁的鹰犬后,神情阴郁地抬臂给了先前用鹰爪钩钉抓萧厉肩头的那鹰犬一耳光:“未经本司徒允许,别做多余的事。”
那鹰犬被打了也只谦卑垂着首,不敢有半分怨色。
裴颂这才吩咐下去:“去追。”
鹰犬们很快跃进了夜色中,全城搜寻的州兵们此时方才驾马赶到,马背上的小头目见着裴颂,连忙下马躬身抱拳:“司徒。”
瞧见了他身上打斗的痕迹,害怕是同救走周随的那一众人交手所致,小头目后背已然被冷汗湿透,维持着抱拳的姿势低垂头颅,一句不敢多问,只等裴颂发作。
裴颂肩头经络受损的旧伤,在被萧厉用刀柄狠贯那一记后,到此时依然隐隐作痛,他神色极为不愉,本不欲再和这他都叫不出名号的小头目多言,正要吩咐他全城戒严捉拿救走萧厉的一伙人,却注意到小头目前额全是冷汗,他眸子倏地一眯:“诛灭周府余孽一事办得如何了?”-
萧厉浑身是血地被宋钦、王虎一众人从醉红楼后巷带进了楼里。别处夜里处处熄烛闭灯,醉红楼却还是一派灯火通明。
他们避开楼里的杂役,熟门熟路地将萧厉背进了一间客房,宋钦让半昏迷的萧厉趴在褥子上,用剪子剪开他两肩被血水和汗水糊得黏在了皮肉上的衣物,瞧见那被鹰爪钩抓得皮肉外翻,隐隐可见骨头的伤口,宋钦忙朝底下人喝道:“去打盆水来!”
郑虎红着眼骂道:“那群狗娘养的!”
底下弟兄推门出去,适逢牡丹听到了风声过来,瞧见趴在床上浑身是血的萧厉,吓了一跳:“阿獾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请大夫?”
赌坊东家韩棠宗和何家都倒台后,作为韩棠宗产业之一的醉红楼也被查封过一段时间,老鸨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手上甚至沾过几条人命,被一并送押入狱。
牡丹成了醉红楼新的主人,楼里愿意赎身离开的姑娘们,她都还了卖身契,重新招买下人将醉红楼开了起来。
同从前的醉红楼不同,现在的醉红楼算得上是个雅致地儿,来这里的人即便不是官绅豪商,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宋钦从前还在赌坊做事时,两人便素有交情,后来宋钦开了镖局,道上需要打探些消息,便也常往楼里走动,包下了这间屋作为会客议事的长包房。
宋钦草草擦了擦萧厉身上的血迹,便将金创药洒在他两个溃烂的肩头,喝道:“别请大夫,裴氏狗贼正在四处搜捕我们!”
他话音方落,外边便有年轻姑娘惊慌失措过来敲门寻牡丹,说是突然有官兵闯了进来。
屋中人具是一惊,牡丹忙取下一把钥匙扔给宋钦:“我去将人拖住,你们快进地窖躲着。”
一伙人赶紧转去地窖,连带着沾到血的被褥一并抱了下去,郑虎气得骂骂咧咧:“这群龟孙来得倒是快!”
他们驾马带着萧厉逃离后,很快弃了马,由周随派来帮忙的两名旧部驾马继续溜州兵们,他们则带着重伤的萧厉先躲到了醉红楼来。
一直到地窖门合上,宋钦才脸色凝重道:“周公子逃出生天,二弟又在裴颂那里暴露了身份,今夜整个雍州怕是要被掘地三尺了。”
郑虎后怕道:“还好月桂大娘她们已被先行送出了城,只可惜萧大娘……那天杀的裴氏狗贼!”
一想到萧家那场大火,郑虎便恨得眼睛发红。
萧厉的三个干娘,是在他回来问过萧蕙娘消息后,便被送出的雍城。宋钦觉出事情有异,已将镖局里的杂役都辞了去,只留了一帮出生入死过的弟兄听候萧厉调遣。
但萧厉怕连累他们,今夜看到周府的火光,还是选择了独自赶去。
宋钦看向一旁上了药彻底昏死过去的萧厉,叹道:“半年前大娘出事,便已成了二弟的心结,这回又摊上这样的事,怕是再也解不开了。”-
萧厉陷在了梦境里。
他浑身似被火烧一样灼痛,挣扎着想爬起,却发现是在他四岁那年跌进的火盆里,炙红的炭火灼得他生疼,他一如记忆里般在哭,眼睛却涩痛得流不出一滴泪来。
视线里那些飘摇的红绸荡开,他被年轻的萧蕙娘轻柔地抱起,心疼地检查起他身上的烫伤:“獾儿莫哭,娘亲吹吹就不痛了……”
是他在年轻的萧蕙娘脸上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
萧厉心口剧痛,张嘴急促想唤一声“娘”,喉咙里却哑得像是堵了一把沙,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莫哭,莫哭……”
萧蕙娘抱着他柔声安慰,从房梁上飘下的匹匹红绸,却似乎燃烧了起来,周遭一下子变成了被大火包裹的城西萧家。
“娘!”他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呼吸急促,面白如纸。
守在床边打盹儿的郑虎一激灵醒来,几乎喜极而泣:“二哥,你可算是醒了!”
萧厉见着人,用力拽紧郑虎问:“我娘呢?”
郑虎眼神一痛,不忍作答。
躺在床上的萧厉,这会儿意识似才全部回笼,苍白干裂的唇缓缓扯开一个自嘲的笑,松了拽住郑虎的手,说:“是了,娘已经死了。”
郑虎看得痛心不已,刚想安慰萧厉几句,却见萧厉面色煞白地撑着双臂便要起身。
郑虎忙手忙脚乱地把人按住:“二哥你身上旧伤添新伤的,这会儿可下不得床。”
萧厉一把将人挥开,撑刀起身猩红着眼嘶喝道:“我要去杀裴颂给娘报仇!”
郑虎赶紧又抱住了他的腰,一边大声唤石室外的人进来帮忙,一边道:“报仇也得把伤养好了才行啊,裴颂那龟孙,现在身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高手,连只蚊子都飞近不了,咱不能去自投罗网啊……”
闻声进来的宋钦带着一众弟兄,七八个人用力按着他手脚,才把萧厉按回了床上。
得到旧部回去复命后,赶来醉红楼同宋钦等人接头的周随跟着入内,见此情形,揭下兜帽对宋钦一众人道:“让我同萧将军说几句吧。”
宋钦带着底下弟兄先退出了地窖内这间石室后,周随方才望着被绑在床上的萧厉开口:“我明白将军心中的痛楚。”
方从一场灭门惨案中逃脱,他整个人也是形销骨瘦,道:“我娘死在我爹灵前那会儿,我也痛不欲生,想着即便是拼上自己这条命,也要给她报仇。可后来我发现,即便是拼上了性命,我也杀不了裴颂。正如方叔所说,我若死了,才是真正再无人能替我娘和周家上下几百口人报仇。”
他自嘲笑笑:“说我自欺欺人也好,说我贪生怕死也罢,但我如今就是想活着,屠虐我整个周家的,不仅是裴颂,还有他手上碾人如蝼蚁的权柄。这样的人怎么配得这天下呢?我潜伏于雍城,只为有朝一日能在公主北上伐他时,尽一份力,便也算是报仇了。”
他望着萧厉恳切道:“将军是远比在下有本事的人,万不能意气用事枉送性命。将来于战场上阻裴颂征伐,打散他手上那支不仁之师,再取其项上头颅,何尝不是报仇?”
萧厉因方才用力挣手上绳索,身上缠了多处纱布的伤口都又渗出了血迹,他近乎麻木地沉默望着一处,嘶哑吐出两字:“松绑。”
宋钦他们绑得紧,周随解不开那绳索,又唤了宋钦一行人进来,郑虎看萧厉这模样,还有些犹豫,宋钦倒是什么都没说地解开了绳子。
萧厉眼神麻木而沉寂,但总算是没再提要去找裴颂寻仇,唤了宋钦一声:“大哥,有吃的么?”
一屋子人都有些怔愣。
萧厉说:“肚子有些饿了。”
郑虎听得鼻子有些发酸,宋钦心中也颇不是滋味,但还是很快应声:“有!你等着,我这就给你端来。”
萧厉昏睡两日后醒来,吃了三碗饭。接下来几天,他基本上也都是这个饭量,只是都不怎么说话。
因为体格强健远胜旁人,又开始按时进补,他那一身寻常人得养个一旬半月才能好转的伤,倒是很快便有了起色。
州兵们搜查至今,仍没找到人,已有些沉不住气了。但似断定了他们不可能逃出城去,封锁四大城门张贴通缉令后,挨家挨户搜寻,一尺一寸敲地找寻有无地窖暗室。
州兵们又一次进醉红楼搜寻时,适逢徐夫人前来逮偷腥的徐员外,拿着擀面杖将人从楼上撵下来,徐员外在大堂里抱头鼠窜,扯着客人或仆役就往人身后躲,最后还躲到了负责搜查醉红楼的小头目身后,徐夫人怒不可遏,拿着擀面杖边骂边左抡右砸,不甚一棍抡到了那小头目脸上,直将人给打了个乌眼青。
这场闹剧引发了不小的骚乱,徐夫人愧疚不已,赶紧丢了擀面杖给人赔不是,牡丹也出来安抚。
小头目心下虽窝火,但徐夫人愧疚得两个金元宝往他手上一塞,顶头上司又常来楼里找这醉红楼的牡丹,在人家的地盘上上,他便也不好发作。
等场面重新得控,州兵们继续搜查时,徐夫人又向小头目道了两句歉后,犹不解气地捡起擀面杖,继续将丈夫打上了车,让车夫打道回府。
此事一度成为整个雍州城内的笑谈且不提,州兵们将整个醉红楼翻了个底朝天,终也没搜出什么。
——萧厉早借着徐夫人和徐员外在醉红楼大堂弄出的那场闹剧,趁乱扮做小厮出了醉红楼,藏进了徐家的马车里。
周随和徐家都是温瑜放在雍州的一步棋,只不过周随在明,徐家在暗。周随在周府被抄当晚,能躲过裴颂那边的搜查,便是徐家出的力。
而宋钦等人,州兵们并未见过其相貌,裴颂也一直以为当晚救走萧厉的是周随的人,张贴在城门口的通缉令上,画的便都是萧厉和周随的旧部们。宋钦、郑虎他们稍微换身装束,就能避开州兵的搜查。
萧厉和周随在裴颂给锦州运送第一批物资时,通过徐家的货船走水路离开了雍州。
徐家在裴颂初入雍州时,就给了他留在雍州主事的裴将一大笔孝敬钱,后来裴颂征不上粮,欲拿商贾们开刷,徐夫人又极识时务地把一早囤积的粮食“捐”了出去,做足了表率,在雍州商贾里,算是在雍州官府那边极为得脸的。
裴颂要从雍州把粮草改道运去锦州,需征用不少商船,徐家的货船便也在列。
借着雍州官府的水路通行文书,萧厉一行人和周随的部下们便扮做徐家货船上的杂役,堂而皇之地出了被围成铁桶的州境。
几日后,货船在一处渡口短暂停泊,杂役们下船采买物资,萧厉和周随一行人进了当地徐家名下的商铺,从商铺后门再离去时,俱是一身便装,徐家真正的下人们则换上那身杂役服饰,采买了所需物资回船上。
货船只停泊了两个时辰便再次启程,萧厉和周随驾马立在一处能俯瞰底下整个青江的山崖,目视雍州的船队行远后,他侧首对周随道:“雍州一行,多谢了,就此别过。”
周随骤听这话,觉着有些奇怪,但他以为萧厉是要先去安顿他那几个干娘,忙道:“随的性命都是萧将军救的,怎敢担将军这一声谢,随便先去坪州等将军,等将军带诸位大娘前来,随再登门拜谢。”
萧厉本掣了缰绳欲走,听周随这样说,忽又回头看他一眼,道:“去了坪州若不想摊上麻烦,就别提你在雍州见过我。”
周随愈发觉出不对劲儿来,追问道:“将军此话是何意?”
后肩还是隐隐做疼,但萧厉已分不清是源于锦州的那支毒箭,还是不久前鹰爪钩留下的伤所致,他攥紧手上缰绳,在打马驶离时道:“我在坪州是叛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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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风起
周随因为萧厉那话一时怔住, 想再同他说些什么时,却见萧厉早已走远。
风吹林海,山间草木葳蕤, 萧厉行过一处山坳, 便见等候多时的宋钦和郑虎一众弟兄, 见他过来, 众人从树下站起身,不少弟兄唤他“二哥”。
萧厉朝着他们点了头,宋钦招呼道:“走吧!”
众人拿了东西欲上马,萧厉迟疑一二, 叫住宋钦:“大哥,我已不是坪州的什么将军,你带弟兄们跟着我,我没法保证大家都能挣个好前程……”
宋钦重重一拍他肩头, 止住了他后面的话, 他笑问:“我从前带你们进赌坊做事, 又让你们挣了个什么前程?”
他转看向众人:“如今世道大乱,井里的王八山里的□□都在称王称霸, 那些个市井里的无赖,往军营里一钻混身兵服出来,就敢到处撒尿圈地, 耍天王老子威风从百姓头皮上刮膏搜脂。弟兄们做本分生意开镖局,也隔三差五地叫人找茬收孝敬钱,只要能不再受这鸟气,咱学人落草为寇、进山做那绿林匪都行!”
众弟兄都朗声大笑附和着说是。
郑虎也道:“二哥,可别说那些见外话了,只要咱弟兄们在一块, 哪儿不是去处!”
萧厉自是知道这份无条件的信任有多可贵,他拎着萧蕙娘骨灰盒绸布系带的手紧了紧,压下心中那份震荡,翻上马背对众人道:“好,接了干娘她们,咱们就去通州,闯一番天地出来!”-
七月末,大梁镇国公主菡阳率仪仗三千,出关前往陈王庭联姻。与此同时,北伐裴颂的梁、陈、魏三方兵马,先行部队也开始拔营开往锦州。
温瑜出城那天,城内百姓自发地跟着送亲队伍出城相送,追着她的车驾哭着唤她公主。
温瑜一身婚服坐于轿中,视线被头冠上垂下的繁密玛瑙珠帘格挡,纵使打起了左右车帘,却也瞧不真切那一张张红着眼唤她的面孔,只有那一声又一声凄切不舍的“公主”,在锣鼓声和鞭炮声中无比清晰地传入了她耳膜。
温瑜隔着珠帘,也红了眼眶,挺直脊背,再不敢往那些呼声的源头看去一眼。
这是从洛都之祸后,她一直都在走的一条路。
只是初时为她送嫁的,只有兄嫂和母亲,而今,又多了整个坪州城的百姓。
到了百刃关城门,远远便能瞧见城门外黑压压一片的陈国接亲军队,温瑜叫停仪仗车队,在昭白的搀扶下走出十六人抬的鸾轿,李洵、陈巍、范远等一众臣子都立在城门口,见了她,百味杂陈地拱手唤她“公主”。
温瑜遮面的珠帘在下轿前便已被勾至头冠两侧,她点着大婚的秾艳妆容,却无半分妩媚,积在眉眼间的,只有梁地百十年里淬出的华贵与威仪,她望向众人,眼中有不舍,有复杂,独独没有怯弱,开口道:“诸位,便送到这里吧。”
在场臣子都明白,她这一去,是已一己之力,重新撑起整个大梁的国运,已有官员垂首抹泪。
李洵一双眼亦是通红,他喉头滚了好几遭,才道:“令公染疾,卧病在床,未能亲自前来送公主,让老臣代祝公主此行顺风。”
温瑜和李垚师生二人,在毒杀萧厉一事生出嫌隙后,便再未见过。
此刻听得李洵这话,温瑜也并未多言什么,只在回首又看了一眼身后的梁地后,对着在场百官深深一揖:“大梁,便托付与诸位了。”
此言一出,在场梁臣无不心酸,啼泪声一片。
骑着高头大马等在陈军阵前的姜彧,看了眼日头后,又瞥向城门处还在同梁臣们作别的温瑜,视线在那张极致美艳又极致威严的脸上多停留了一息,才移开对亲卫道:“去催促一二,该启程了。”
亲卫很快小跑着过去说了什么。
姜彧看到温瑜朝这边投来一瞥,他已不再受坪州监禁,反倒是温瑜即将踏入他们陈国境内,局势已不同了,按理说,他不该再对这位大梁皇女存有什么惧意。
可温瑜眸光不温不火地落过来时,他仍是觉着浑身都不自觉地僵直了。
他后来方明白,纵使那一眼再寻常,却也是来自一个族群的王的注视。
温瑜重回轿中,所带的三千人的仪仗队,被接亲的陈军簇拥着继续往南。
姜彧在队伍启程后,驾马欲靠近温瑜的车驾,左右随行的青云骑当即拔剑出鞘,如临大敌盯着他。
姜彧很是意外,无奈笑笑,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无任何恶意,隔着温瑜车驾外落下的车帘大声道:“小臣前来只为告诉公主,在抵达王庭前,会先穿越小半月路程的戈壁,荒漠里昼夜温差大,也常有狼群出没,还望公主的部下们多加警醒,公主路上有任何需要,也都可吩咐小臣。”
驾马行在温瑜车驾边上的昭白,并没有让青云卫们收刀的意思,她靠近车窗附耳过去,似听里边的人吩咐了什么,再直起身时,面无表情盯着姜彧道:“公主说她知道了,多谢姜统领好意。”
从她的神情和嗓音里,实在是难听出什么谢意。
姜彧无所谓笑笑,朝着温瑜的车驾行了个他们陈国的礼后,驱马驶离了此地-
高耸于百刃关峰顶的城楼上,一须发花白的老者,拄拐望着大梁的苍龙赤云旗在蜿蜒山坳间渐行渐远,满目沧桑。
李洵登上城楼,同老者一道望着远去的军队,叹道:“您都到了这里,又为何不肯当面去送行?”
城楼上风大,李垚头上那梳得一丝不苟的稀疏白发,竟也被吹乱了些许,他道:“那孩子对我有怨,想来是不愿见我的。”
李洵一听此言,想到萧厉的“死”,又是一声叹息。
李垚背着一只手,有些佝偻地拄拐转身,在萧萧风声和旌旗猎猎作响声中道:“回了。”-
雍州境内的裴臣们,近日人人自危。
先是周随和那萧姓小将,在封锁全城搜查了快半月后,仍不见踪影,后南境的梁、陈、魏三方兵马,又挥师直指锦州。
更为不妙的是,魏岐山的主力军在北境战场上,也愈发激进,当前的时局于他们裴氏,从各种层面而言,都大为不利。
南境锦州和北境莫州的战报,隔三差五便又送来,可见形势之危急。
然而裴颂直至此时,仍没有赶赴任一处督战的意思,他坐镇雍州,对底下下的命令,依旧是不惜一切代价捉拿潜逃的周随、萧厉等人。
雍州主事的裴将和当日负责去周府抄家的将领,早已受了重罚,然而搜查一事,仍是没半分进展。
这时间拖得越久,底下官员们便越胆战心惊,每每被裴颂传见,无一是还没走进那扇门,便先被冷汗湿了半背。
这日裴颂的亲卫捧了从各地送来的急报去见裴颂,还没靠近房门,便听见里边传来的训斥声,随即是什么杯盏摔碎的声响,以及官员惊惶的告罪声。
须臾,在里边被训话的大臣形容狼狈地推门而出,灰头土脸离去。
亲卫缓了两息,才抬手叩门。
“进来。”里边传出低沉又烦倦的一声。
亲卫推门走进,将手中急报呈上案头,垂首恭敬道:“主子,锦州和莫州传来的急报。”
裴颂背靠太师椅坐着,肘关抵在椅子扶手处,五指撑额,周身气息沉郁,已然是烦倦至极的模样。
他并未看亲卫呈上的信报,问:“江美人那边,近日可有什么动作?”
亲卫回道:“一切如常。”
裴颂掀开眼皮:“身边伺候的人呢?有无添进新面孔。”
亲卫摇头。
裴颂眉宇间的烦躁便更甚了些。
萧厉没死,还好好的出现在雍州同周随在一起,那就说明菡阳并未中他的离间计,而是故意在坪州放出了萧厉身死的风声迷惑他。
反倒是他利用江宜初给她们设局的事暴露了。
在此之前,菡阳就已有手段安插人到江宜初身边,如今东窗事发,为了江宜初的安危,菡阳不可能不另外派人保护江宜初。
然而他的人没查到任何蛛丝马迹,那就只能说明,菡阳的人藏得够深,够隐蔽。
再联想到消失在雍州城内的周、萧二人,裴颂脸色愈发难看了些,他满眼阴鹜道:“原是这样……”
亲卫没听懂裴颂话中意思:“您是指?”
裴颂阴沉地笑了声:“我拔掉周随这颗菡阳放在雍州的钉子,他周家都已陷入绝地了,当夜逃出去的人,却还能在封锁全城月余的搜查下不见任何踪迹,这说明什么?”
亲卫被点醒,惊道:“城中还有周家的内应!”
裴颂眼中戾气尽显,吩咐道:“去查。锦州有韩祁守着,又有裴十三帮衬,短时间内出不了乱子。莫州有先生坐镇,也不会让魏岐山占去多少便宜,雍州如今是我裴氏腹地,可万不能再让虫子钻孔于此了。”
亲卫当即领命退下。
追查一事有了眉目,裴颂神色好转了些,随手翻开呈放在案头的一封战报,扫过上边字眼,在亲卫已要拉开房门时,忽又出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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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故人
亲卫止住脚步, 回身问:“主子还有何吩咐?”
裴颂将看过的那封战报甩扔至案头,问:“锦州副将于一月前遇袭而亡,此是如何一回事?”
每日需裴颂经手的折子多如牛毛, 诸如决定攻打哪个县邑, 需如何处置战俘, 哪地征粮不够, 打算强征或从别地另买……部将们递折子问这些繁琐的军务,其目的主要是在知会裴颂一声,裴颂这边加盖印章将折子送回后,便代表过目准允了。
但裴颂常有忙得抽不开身的时候, 于是一些不要紧的公文,便都是亲卫们看后,口头同他禀个大概,即可盖印送回。
锦州在前去招降途中遇袭死了个副将, 还算不得紧急军务, 上回递折子来禀此事, 又撞在了裴颂同萧厉交手负伤、封锁全城搜索无果的枪口上,裴颂无心处理这些旁事, 便是由亲卫代为处理的。
此时被问及此事,亲卫如实回道:“裴沅都尉先前来信说,锦州副指挥使崔护在前往通州招降途中, 遇袭身故,疑心是通州境内背靠魏岐山的几个官县所为。未免战前死了副指挥使士气低落,也为先震慑通州境内所有县邑一二,裴沅都尉决定出兵攻打那几个官县,杀鸡儆猴。”
裴颂显然并不在意裴沅处理的结果,而更在意那天伏击的诸多细节, 他不自觉拧眉问:“对面多少人伏击的?”
亲卫道:“千余人。”
当日萧厉带着张淮、阿牛他们一早在山上用连环绳套拴了滚石擂木,等锦州裴军路过之际,再砍断绳索,做出有百来十人伏击的假象。
岂料底下兵卒们在锦州副将死后,不敢直接当逃兵,又怕回军中后受罚,小头目们便事先交代底下兵卒,回去统一口径,谎称遭受了千余人的伏击。
裴沅和镇守锦州的韩祁,由此料定极有可能是通州境内背靠魏岐山的几个官县所为。
两人早就打算在南境之战正式打响前,先除去通州那几个官县。毕竟他们一倒,通州境内就只剩些匪县和起义县,鼠目寸光,难以翻出什么风浪,接受招降只是早晚的事。
可若是放任那几个官县不管,等锦州和梁、陈、魏的三方兵马交手,他们必然也会蠢蠢欲动。
故而派副将前去招降,是一出先礼后兵。
那几个官县若是识时务,就此归顺于裴颂,自是再好不过,若是不知好歹,那也就没留他们的必要了。
但副将身死,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溃逃回营的残兵们,将整支锦州大军搅得人心惶惶,锦州这下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裴沅和韩祁断定是那几个官县知晓了他们的意图,选择的先下手为强,在写折子禀与裴颂的同时,就已对着通州内仗着魏氏撑腰当土皇帝的几个官县发动了突袭。
裴颂也是在看到锦州最新战报上,提及副将死后他们成功攻占了通州几个县邑,才突然发问,他疑心锦州副将之死,或许跟萧厉有关。
毕竟副将死的时间,同萧厉出现在雍州的时间没间隔多久。
但听完这伏击人数后,裴颂又觉着不可能是萧厉,锦州的斥侯们不是聋子瞎子,不可能放任千余梁军入境,还毫无所觉。
除非……是魏岐山那边同大梁合作后,坦言通州境内有他们的人,大梁那边这才派了萧厉前去,借着通州几个县邑的兵力伏击了崔护。
裴颂重新看向扔在桌上的那封折子,眸光晦暗不明,最后只对亲卫道:“知道了,退下吧。”
纵然是他想的这般,裴沅也稳妥地摧毁了倚仗魏岐山的那几个官县,不管大梁菡阳那边意图使什么阴谋诡计,暂且都已不可能对锦州战局造成任何影响。
而他只要揪住雍州境内潜藏的暗钉,让菡阳在他这里成为瞎子、聋子,后面也有的是机会再收拾潜逃的萧、周二人。
亲卫自是琢磨不定裴颂心中的想法,得了他这话,也识趣地没多问,再次颔首退下-
八百里外的锦州大梁军营,随范远一道前往前线督战的李洵,手拿一封信函,一面看一面大口灌着凉茶。
天气炎热,帐篷的油布顶抵不住毒辣的日头照晒,里边热得跟蒸笼似的,纵然掀起了帐篷门帘透风,可拂面而来的风仍是滚烫的。
李洵在帐内坐了一上午,后背早已被热汗湿透。范远从外边进来,站在门口任亲兵帮自己卸甲,那臂缚一脱,里边积着的汗直接淌落一地,他接过亲兵递来的帕子胡乱往脸上抹,一张脸连着脖子都晒得熟红,骂咧道:“这天热得,把番薯往太阳底下的沙地一闷,都能直接吃烤地薯了!”
“那倒省柴火了……”李洵接着茬儿,话说到一半,忽地激动得将手中茶盏都打翻了。
茶水沾湿了案上一堆公文,他忙拿起公文抖落上边的水渍,一旁的近卫则赶紧拿了帕子过来擦拭。
范远刚从桌上端起一盏凉茶还不及喝,见状不由问道:“怎了?”
李洵拿起手上那封信函在次年细看确认后,难掩激动地道:“周……周随来信……”
范远看他这模样也不像是慌张,喝着茶不解道:“来信便来信了,你这副模样作甚?”
话说到一半,范远忽地整个僵住,赶紧也放下了茶盏问:“莫不是萧兄弟他娘有消息了?”
李洵摇头,范远兴头顿时又去了一半,重新端起茶盏道:“那雍州境内还能出什么事?”
李洵那口气终于缓过来了,道:“他说萧厉还活着!”
“噗——”
范远激动得直接一口茶水呛喷了出来,咳嗽两声后仍是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李洵重复了一遍:“萧厉还活着!”
范远难以置信道:“此话当真?”
李洵把周随的信拿给他看:“周随在信上说的,我还能骗你不成?”
范远赶紧抢过信件细看起来,周随在雍州时,就常秘密给坪州传送消息,如今雍州境内的旧部们被拔除,但雍州以外的线人还在,联系上后,信件仍能送到坪州去。
温瑜给了李洵、陈巍二人并行监国之权,遇大事难以决议的,则需再请示李垚,李洵前往锦州前线后,从大梁腹地雍州和北境传回的密信,便是第一时间先送到他手上,以便他及时应对。
范远看完信后,心下可谓是百感交集,叹道:“我就知萧兄弟那样的人物,必是冥冥之中必有上苍庇佑的。”
李洵在高兴退去后,已又愁起来:“令公那一箭,怕是让萧将军心中有了芥蒂,看周随信上所言,他应已不愿再回南境梁地。”
范远是行伍中人,和萧厉同为武将,更能明白萧厉受这样一遭不白之冤的心境些,想了想道:“萧兄弟这是受了委屈,再加上痛失亲娘,即便是个泥人,也没有就此揭过的。”
李洵当然明白他们这边得赶紧去信同萧厉解释清楚,但他就怕萧厉已在坪州被伤够了心,若对方说什么也不肯再为大梁效力,错是在他们大梁,他们当然也没脸面去一直烦人家。
只是若失此将才,便是李洵也深觉痛惜。
他思索一番后:“这样,我先命人去寻周随,看能不能联系上萧将军,若能联系上,我先代令公过去向他赔罪。公主那边也赶紧递信去,公主一直对误杀萧将军自责不已,同令公也生出了嫌隙,萧将军既还活着,那么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范远也觉此法可行,点头称好。
李洵当即便急急出去欲唤人,行至一半,忽又赶紧折了回来:“瞧我,可真是忙昏头了,周家被抄,借徐家的货船逃出,公主早交代过若有此一天,得赶紧铺饵祸水东引,要是瞒不过裴颂,还得让徐家舍弃雍州境内的产业,做好断尾求生的准备。”
他回到案前研墨提笔,一一部署下去。
范远在知道萧厉还活着后,已然是兴致高涨,哪怕还是热得额前直冒汗,心下却也无先前那般烦躁了,他道:“成,这些事就交与你了,我再派探子往通州那边去打探打探,前些日子锦州突然发兵打了通州好几个同魏岐山来往密切的县,说是他们伏击杀了前去劝降的副将崔护。北魏那边以此邀功哭惨,在组建前锋营派兵上推三阻四的,我一直觉着此事有古怪,咱打锦州的战术是三方一起制定的,他们北魏同通州那几个县有联系,又没事先同咱们知会过,现在管我要军功不肯出人,哪有这样的狗屁道理?”
李洵也越听越觉不对劲儿,道:“此事是有古怪,想来锦州那边也是一早就盯劳通州的,在同咱们开战前,先拔除那边亲近魏岐山的几个县邑是必然,魏岐山守着燕云十六州,打了多少年的仗了,会分不清这点利弊?”
李洵以指杵着舆图上的通州十七县,继续道:“这些个县官也不是傻子,都知道裴颂名声臭,初时能靠着魏岐山,自然不会拒绝这根橄榄枝。现在裴颂动真格要打他们了,魏岐山在南北的兵力离通州都远,不可能去援,只要裴颂条件给够,哪有不降的?”
他顿了顿,几乎是用笃定的语气道:“北魏那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几个县是墙头草,压根就没打算真正用他们。只是锦州出兵的这由头,让北魏那边也有了理由叫嚷罢了。”
范远听得“啧”了声,“照你这么说,在裴颂决定打下那几县后,北魏同那几个县应是没甚联系的,那会是何人突袭锦州前去劝降的兵马,还杀了崔护?”
李洵沉吟一二道:“或许是他们锦州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亦或许,也是一招祸水东引?”
范远听出李洵话中还藏了机锋,问:“怎么说?”
李洵提笔在纸页上写了偌大一个“斗”字。
范远很快明白过来:“你是说……通州境内那些县邑内斗?”
李洵颔首,讳莫如深道:“虽说历来都是大鱼吃小鱼,可那大鱼,不也都是从小鱼长起来的么?死这几条大鱼,肥通州境内小鱼们,应是能一下子肥起来了,只不知是哪条小鱼做的局。”
范远哈哈大笑道:“既有如此才智,想来等咱们推平了锦州,很快便能在通州会上一会了,这等能人,李兄可得替公主招入麾下。”
李洵只是笑,并未接话,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通州,平登县。
萧厉坐在一处高坡上看日落,这里山势高,能瞧见南边大军往北行军的官道,也能瞧见更南方的群山。
张淮踩着青黄发褐的野草走过去,对着萧厉拱手道:“淮恭喜恩公已达成大业的第一步。”
萧厉收回远眺的视线,看张淮一眼道:“我说过了,无需再唤我恩公。”
张淮坚持:“淮要跟着恩公共谋大业,礼万不可废。”
萧厉回首望着身后山下新修的练兵场和有模有样扎起的营地,道:“我不为什么大业,只为跟着我的这一帮弟兄,在这乱世里能不屈膝做人。”
张淮跟着他看向下方营地,笑说:“休说这乱世,便是太平盛世里,想不屈膝做人,都难如登天。”
他意味不明道:“恩公之志,在淮看来,可不小。”
萧厉看他一眼,张淮笑笑转移了话题:“恩公这一计的效果,远比淮预想中的好。那些个县官虽没作恶到让百姓揭竿而反的地步,却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只不过是被百姓推翻的县,县官已不屑摆那副为民谋事的虚伪嘴脸了,那几个县官还愿意做戏哄哄百姓罢了。”
“恩公借裴颂之手为民除了害,然以裴颂四处搜抓流民修筑防御工事的名声,当地百姓却也不会对接管县邑的裴军有什么好脸色。惧裴颂威势归顺的县邑,无一也只是带过去了个名头,县内兵丁、百姓,皆惧被带去修旧长城,早四逃往别县了。此正是我等占着起义军名头的县邑壮大的好时机,不过几个匪县近日气焰极盛,恩公意欲如何?”
萧厉道:“先留着吧,锦州的裴军未必就彻底罢休了,咱们行事有人做掩,不是什么坏处。”
张淮听罢笑着拱手:“淮知晓了,淮这就吩咐下去。”
他往坡下走时,适逢郑虎前来找萧厉,阿牛跟他赛着走似的,铆足了劲儿往前冲,郑虎本没同这么个傻小子比的心思,可一瞧着他劲头足得真跟牛犊似的,便也起了比一比的念头,一路急奔上来,两人都是满头大汗。
见着张淮,两人气喘吁吁同他打招呼,张淮笑问:“找恩公呢?”
郑虎撑着膝点头喘气,阿牛背靠一棵大树,也没好哪儿去。
张淮给二人指了个方向,累得半死的两人竟又如两头斗牛一般往前急冲了出去,郑虎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抱怨:“二哥也真是,怎地每回都跑这鸟不拉屎的荒坡上来看南境三方联军的动向……”
阿牛气喘吁吁反驳:“才不是,他在看南边的大姐姐……”
郑虎跑着跑着,脑子卡壳了一下,叫住阿牛问:“等会儿,什么大姐姐?”
阿牛以为他是想赢自己,才不等他,更加使出吃奶劲儿往前奔:“大姐姐就是大姐姐!”
张淮本是无心听两人的打闹的,但阿牛那话,忽地让他有些若有所思起来-
入夜后的戈壁滩,冷得像是深秋的北境。
接亲和送亲的将士们已呈圆形排布扎好营帐,温瑜的帐被围在最中心,外围紧密排布着青云卫们的营帐。
昭白带着人在帐外生了火堆驱寒煮宵食,温瑜换了一身轻便的寻常衣物坐在火堆旁,身边跟着铜雀和一名女青云卫,将下巴搁在臂弯处望着不远处的火光出神。
她平日里威严得叫人不敢接近,这种时候身上那一层硬甲似乎才化开,在月色下流淌出令人不自觉倾慕的柔软来。
铜雀捧了煮好的宵食过来唤温瑜用,她不知是在出神想什么,铜雀唤了她两声,她方才“嗯”了声抬起头来。
铜雀将碗递过去,笑说:“公主,用饭了。”
等温瑜接过瓷碗,铜雀瞧着她方才一直握在手中的那枚鲤鱼木雕,在一旁坐下问道:“这木雕应是公主很重要的人送给您的吧?奴婢瞧着在雍州那会儿,您便一直带着了。”
她看那木雕并未漆色,不像是什么珍贵物件,但能叫温瑜这般宝贝地一路带到关外来,肯定就是送这木雕的人不一般了。
温瑜正用调羹搅着碗中的稠粥,闻言动作滞了一瞬,缓了一会儿才说:“嗯,是一个再也回不来的故人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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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敌袭
铜雀一听这话便知自己起错话头了, 她心下愧疚,但一时又不知如何岔开话题,正苦恼着, 忽闻军阵外围有骚乱声。
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 一枚裹着黑油铁网的巨大火石球, 已划过营地上空, 径直砸向了最中央温瑜所住的营帐。
那用油布和硬木搭建起的军帐,瞬间在爆破声里化作一堆齑粉碎木,铜雀和几名青云卫就在温瑜边上,在变故发生的刹那, 立马扑拢过去,用身体围成一道铁壁,替温瑜挡下了所有风沙碎石。
这突来的变故,让整个营地瞬间乱做了一锅粥。
好在青云卫们训练有素, 意识到敌袭后, 不管离主帐多远, 第一反应都是扔下手边的事务,拔出兵刃向着温瑜聚拢御敌。
扎好营帐后去巡营的昭白也很快驾马狼狈奔回, 见着被青云卫护在中间的温瑜才放下心来,翻下马背走向温瑜道:“公主,有敌袭, 您先随奴等避一避!”
她说着递来一件深色的披风,让温瑜先披上,同温瑜身量相仿的女青云卫,则换上了她先前的嫁衣,以此来转移突袭者的视线。
温瑜被铜雀等人扑到在地时,后背撞到地上的砂石, 应是被硌伤了,这会儿有些火辣辣地疼,好在她在坪州时,就因长时间处理政务身体抱恙,开始每日抽出半个时辰习练拳脚功夫强身,如今一点挫伤碰伤还影响不了她行动。
她被昭白等人扶上马背后,镇静地抓着缰绳,在一片慌乱中问:“陈军那边如何了?”
昭白牵着马嚼调转马头,答道:“不知,营地里这会儿都人仰马翻的,奴也没来得及去找陈军那边的姜统领。”
火光和厮杀声在不远处的营地里爆开,一行人正簇拥着温瑜急走,后方忽有人打马急追过来,昭白带着青云卫拔刀摆出御敌的阵势,马背上的将领远远地连剑带鞘举起,以示自己并无恶意。
待一人一马奔近,才瞧清马背上的人是姜彧,他见到温瑜明显也松了一口气,道:“西陵军突袭,末将这就派人护送公主去安全的地方!”
温瑜拢着披风眉心蹙起:“西陵?”
远处传来的厮杀声更甚,姜彧抬臂蹭了一下脸上的血汗,道:“现下不是细说的时候,末将晚些时候再向公主解释。”
说罢他将食指放到唇边,吹出一记嘹亮的鹰哨,从营地里杀出、即将追过来的一支突袭军队,立马又被不知从何处窜出的陈军拖住。
姜彧招来一名陈军小卒,同他交代了什么,又对温瑜道:“这是末将军中最好的斥侯,他会先带着公主前往半月湾,末将断好后,自会赶来同公主汇合。”
那斥侯忙对着温瑜深深一抱拳。
温瑜知形势紧急,并未再多说,只道:“有劳姜统领了,切望姜统领珍重。”
姜彧对着温瑜匆匆一抱拳后,调转马头去往激战最烈的营地,方明达和司空畏两个文臣,则被一小队陈国兵马护卫着送过来同温瑜一起先撤离。
司空畏一把老骨头受此惊吓自是不必说,一晚上颠簸出逃下来,只差没把骨头架子给颠散。
方明达路上还好,只是出逃紧急,同司空畏共乘一骑,他又是小辈,少不得得照看着司空畏些,到了月半湾,就被司空畏颠吐了一身。
温瑜被昭白扶下马背时,方明达正怨不敢怨,怒不敢怒地在水边洗自己被吐脏的外袍,司空畏则是煞白着张脸垫着包裹靠在一块大石处缓歇。
陈军那边的小卒显然也不知怎么照顾这老者,只能捧着刚取了水的水壶,小声地询问司空畏要不要喝口水压一压。
但司空畏这会儿头晕眼花的,胃里也直犯恶心,都不敢睁眼看人,眼睛一睁便觉天旋地转,张嘴就要吐,只能恹恹地摆手,示意自己不喝。
温瑜瞧见了,对一旁的铜雀道:“我随身的包裹里应有清心丸,你拿一颗递与司空大人。”
铜雀很快取了药送过去,司空畏被小卒扶着喂下那药后,慢慢才缓过劲儿来,虚弱地看向温瑜:“让公主您见笑了。”
温瑜道:“大人受惊了,只是本宫心中有惑,西陵国境同百刃关相隔甚远,西陵的军队,怎会带着辎重出现在戈壁里?”
从最初那颗火石球砸落在她大帐上空,她便觉出了不对劲。
她预想过此番前往陈王庭联姻,或许会受到诸多小国和部落的阻挠,却没想过突袭的队伍,能直接带上辎重。
对方能准确锁定她营帐所在位置,并且避开陈军的斥侯发动突袭,不管怎么看,都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司空畏在听到温瑜的问话后,本就惨然的一张脸上,浮起了些许羞愧之色,他握紧了水壶道:“我陈国,同他们西陵也算是积怨已久。当初叫那篡位的前晋贼子将我陈国君臣逼出关外时,西陵远没有如今强盛,两国中间又隔了诸多小国和部族,也还算是进水不犯河水。但前晋贼子仗着我陈国留下的国库富盈,穷兵黩武,挥霍无度,屡屡征伐逼迫周边小国和部族朝贡。叫那西陵夷族瞧见了,不免也起了效仿之心。”
司空畏言辞间满是哀意:“前晋挥霍空了国库,又从百姓头皮上去刮民脂民膏,以维持朝中开支,然而拨给守关大军的粮饷又年年锐减,终使得边关弱防,周边小国和部落不仅不再上供,时不时还会攻进关内抢掠百姓,前晋内部也早已分崩离析,民怨四起,无力开战。适逢西陵新皇继位,征伐了周边诸多小国,也以此震慑住了戈壁里的所有部族,从此西陵效仿前晋,要周边小国和部族朝贡。”
“我陈国迁居关外的孝平帝,曾娶戈壁洄颜族公主为后,为免西陵欺压周边部落,便联合起洄颜族和诸多部族抵御西陵,此局面一直持续到现在。但西陵日益强盛,几年前吾王还未继位时,西陵便大举进攻过我陈国边境一次,要我陈国从此以附属国称臣,先王不甘受此折辱,才立诏诸王子言谁可大败西陵,便传位与谁。”
后面的司空畏没再细说,但温瑜已然明白,陈王便是那时候赶赴中原,向她父王借兵的。
司空畏恳切道:“西陵狼子野心,至今没放弃蚕食我陈国,见吾王同公主联姻,恐陈和大梁往后互为盾矛,不仅不再惧他西陵,反还会出兵征伐他西陵,这才无所不用其极,欲杀公主您永绝后患……”
昭白听到最后一句,神色便冷了下来。
温瑜倒是神色平静,并没有打断司空畏的意思。
司空畏说到陈国艰难处,伤心涕零:“西陵那边常年派说客游说戈壁里的诸多部族,今夜叫公主遇险,想来便是附近原本归顺陈国的部族,已被西陵策反了。”
温瑜面上看不出生气还是不生气,只接过身后的青云卫俸上的帕子,递与司空畏后起身道:“贵陈应早些告知本宫此事的,毕竟唇亡齿寒不是?”
陈国为了当初的谈判,把同西陵的矛盾藏得严严实实的,温瑜不曾出关,坪州的将领们靠着百刃关的天险,也不曾深入戈壁,还真不知陈国和西陵的纷争已激烈到了这地步。
至于西陵和他们大梁,中间隔了陈国和诸多小国部落,两国从无交集。
原本向前晋朝贡的小国们,在前晋崩毁后虽是改朝贡西陵,但当初一统了中原腹地的梁帝,深知前晋的祸国之根就在穷兵黩武,打仗打没了整个国库,又通过加重徭役赋税压得底层百姓揭竿而起,便想着先休养生息,充盈国库,于是只加强了戍边,并未出兵威慑周边小国朝贡。
哪曾想,大梁还没休养生息起来,梁帝晚年的集权和疑心,就又给中原埋下了祸根。
司空畏听到温瑜那话,脸上不由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呐呐不知再做何言语。
他原本想用来替他们陈国开脱、劝温瑜同仇敌忾的话,叫温瑜说了,愈发显得他们之前的隐瞒上不得台面,自是躁得慌。
方明达也聪明得紧,装聋作哑地在一旁搓洗自己的衣物,没上赶着去当那个受气包。
温瑜最后倒是轻描淡写地让司空畏好生休息,自己则带着昭白和铜雀等人去了河滩另一边坐下暂做休整。
铜雀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替她揉着骑马后僵软的小腿时,便忍不住埋怨:“他们陈国那边的人,心眼子都多得跟马蜂窝似的,自个儿都还是个烂摊子,当初在坪州同您摆什么谱?”
温瑜神色倒是平静:“大局上于陈国不利,对我们或许更有利些。”
铜雀听得一头雾水:“咱们不是要借陈国的兵马吗?陈国自个儿都泥菩萨过河了,还怎么帮咱们打裴颂?”
昭白取了烧滚的水镇凉后拿与温瑜,替温瑜解释道:“陈国还面临着西陵这个威胁,同我们结盟,才是最安全的。”
她拿出包裹里的囊饼,扯了一半递给铜雀,继续说:“就像是两条鬣狗,西陵纵使比南陈强盛些,但一时半会儿也咬不死南陈,而南陈同咱们大梁结盟后,就多了一大助力,等诛灭裴颂,再同魏岐山较量时,南陈还有那一外敌在,也万不敢翻脸不认人。”
正说话间,远处忽传来打马声,昭白探头看了一眼,同温瑜道:“公主,那姓姜的回来了。”
须臾,姜彧便拍马到了温瑜跟前,他翻下马背,一身风尘,只是因为模样生得好,倒更添了些冷毅的味道,牵着马缰屈臂在胸前对着温瑜一礼:“今夜叫公主受惊了。”
温瑜见自己随行的车驾和装嫁妆的百十辆马车都跟着军队一起被带了回来,心知姜彧应是击退了那支西陵军的,她眼尾微抬,墨色的眸子幽沉得像是这浩瀚大漠里铺开的无垠夜色,意味不明道:“遇刺之事,本宫经历颇多了,谈不上受惊,只不知贵陈还有多少事瞒着本宫了。”
姜彧纵使还尽量维持着面部表情,但半握拳按在肩头行礼的那只手已骤然收紧,目光也下意识地刺向了方明达。
方明达忙给了姜彧一个眼神,笑呵呵出来打圆场:“公主这话说的,我陈国把家底都掏给公主看了,还能有什么瞒着公主的,今夜西陵占据附近部族突袭一事,我陈国也始料未及啊,您瞧瞧司空大人,那可是半条命都险些交代出去了啊……”
他还欲喋喋不休说下去,昭白看温瑜一眼,会意打断他:“我家公主一夜未眠,有些乏了,先扎营休息吧。”
方明达自是连忙应好,姜彧也吩咐底下部将就地扎营。
等温瑜带着一众青云卫走远后,姜彧吩咐底下人带司空畏去营帐里休息。四下无人后,他方沉下脸质问方明达:“不该说的,你一句都没说漏嘴吧?”
方明达扫视一眼左右后,叫冤道:“在您来前,我一句话都没说过,能说漏什么?”
姜彧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走前仍是警告了句:“既选择了替姑母做事,脑袋要想安稳长在脖子上,就管好自己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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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较量
姜彧、方明达二人离开后, 隐匿在暗处的一道人影才走出,佯装拾抱了柴禾回去。
昭白见过那名青云骑后,再次掀帘走入帐内, 对着在梳妆镜前拆解头饰的温瑜道:“果然不出您所料, 陈国还有事瞒着咱们, 只是那姓姜的和那方姓胖子嘴都严实得紧, 迄今没让咱们摸清究竟是何事。”
温瑜取下耳坠放入妆奁中,道:“继续盯着,他们越是害怕我知晓的东西,就越是把柄。”
昭白颔首退下, 帐内只余温瑜一人。
铜镜里映出的人影绮罗加身,芙蕖玉面,宛若天人,只是眉眼间透出的那股冷淡, 让人瞬间想到高悬于天山上的冷月, 不敢生出任何妄念来。
她取下自己身上最后一件饰物——挂在腰封上的鲤鱼木雕, 却没将木雕和其他饰品一并放到梳妆台上,而是压到了枕头底下, 习以为常地铺着满头墨发枕了上去,神色间也看不出任何思念或难过的情绪,仿佛只是一个刻入骨子里的习惯。
大帐外寂静无声, 偶尔有青云骑巡逻走过,脚步也会刻意放轻。帐角留着的一盏烛火,照着案头一摞摞需温瑜过目再送回关内的公文-
五日后,送亲的队伍抵达陈国王都,陈国另派了使者在城门口接见,温瑜一众人被暂且安置在了王都内的驿馆, 只待休整两日,到了钦天监看好的吉日便完婚。
昭白办事妥帖,入城后就让青云卫以各种由头去打探搜罗消息,铜雀性子实在,带着人留守驿馆,直把温瑜住处围成了个铁桶,凡是陈国那边送来的东西,到温瑜暂住的小院门口,便会被青云卫接过,最终送去的东西温瑜有没有用,驿馆的下人自然也无从知晓。
第二日,陈王宫那边派来了个教习嬷嬷,说是奉姜太后之命,前来教温瑜入宫后的规矩,以便她成为新妇后,明白如何侍奉太后和陈王,统率六宫。
说是教规矩,但也有立威和敲打的意思在里面。
昭白禀与温瑜时,温瑜正翻着青云骑们收集回来的王庭情报,神色平淡,只唇边略带了抹讥诮的弧度:“姜太后是想告诉我,这是在陈国,而非梁地了,纵然她们在当初结盟时有诸多隐瞒,当下我也必须依他们陈国行事。”
昭白面露怒色:“他们陈国未免欺人太甚了些!奴去替您回绝了!”
温瑜颔了首,清凌幽沉的一双眸中,依旧看不出半分愠意:“可,就说本宫长途跋涉,又遇袭受了惊,抱恙在床,他们陈王宫的规矩,是受教不了了。”
姜太后想将西陵军的突袭一事,轻飘飘揭过,还要温瑜认清现实低那个头,温瑜却偏要将这事再次摆到明面上来。
那教习嬷嬷连温瑜的面都未见着,就吃了闭门羹,倒也沉得住气,只字不提温瑜遇袭受惊一事,只说自己未完成姜太后懿旨,不能回王宫复命,需暂住在驿馆,等温瑜身体爽利些后,再教她规矩。
铜雀知道对方装聋作哑,这时候又避开温瑜遇袭一事不提后,很是气愤。温瑜倒无多少意外,对方是姜太后身边的老人了,岂会没有半分城府。
铜雀帮着温瑜收拾桌上成堆的信报时,忍不住发愁:“他们陈国要是就这么同咱们耗上了,可如何是好?”
温瑜已从青云卫打探回的消息中,剥丝抽茧捋出整个陈国朝堂上暗流涌动的几方势力,她继续看着青云卫最新送回的信件,不以为意道:“那便耗着,最先坐不住的,不会是我大梁。”
铜雀听得一知半解,从外间沏了茶进来的昭白解释道:“需要同公主完婚才师出有名的,是他们陈国。”
铜雀听完更气愤了些,用力按着一杳信纸道:“那位姜太后,想来是铁了心想挫公主的锐气,就怕她们后边还不消停。”
大抵是一语成谶,两日后,那教习嬷嬷又来问温瑜身体如何。
铜雀依旧以温瑜身体不适推拒,但那教习嬷嬷这次说什么也要见温瑜,到后边甚至仗着带了十几名宫婢仆役,要硬闯温瑜居处,逼得铜雀带着青云卫们拔剑才暂且将人逼退。
但那教习嬷嬷一张嘴委实厉害,眼见来硬的不行,揪着铜雀带人拔剑这点咄咄相逼,誓要给她扣个藐视她们陈国王庭的帽子。
一众人吵嚷不休之际,内院的门打开,着黑甲白袍文武袖的昭白冷着张脸走出来,喝道:“公主在此静养,何人喧嚷?”
那教习嬷嬷知道昭白是故意发此一问的,皮笑肉不笑道:“老身奉太后之命,前来教菡阳公主王宫的规矩。公主远道而来,身体抱恙,太后心慈仁善,自也体谅公主,允公主好生调养。但老身来这驿馆两日了,却连公主的面也未曾见到,今日求见公主,又被这些刁婢拔剑相向,中原梁地,最重礼乐之道,莫不是这些刁婢胆大包天,趁公主身体有恙,才越过公主这般无礼行事?老身担忧公主安危,今日誓要见公主不可!”
昭白淡漠扫她一眼,开口道:“我家公主在前往王都的路上遇袭受惊,忧心再遇什么意外,这才命武婢持刃把守,望贵国体谅。”
教习嬷嬷再次被人用这话堵,脸色不由有些难看,凭着数十年浸淫后宫练下的城府,才勉强控制住了面部表情,道:“公主身体抱恙,久不见好转,太后也忧心得紧,老身见过公主后,也好带话回宫叫太后宽心。”
昭白寸步不让:“大夫说了我家公主需静养,太后娘娘仁慈,想来是断不会让我家公主带病见客,嬷嬷觉得呢?”
教习嬷嬷同昭白对视着,面上已是连一丝强挤出的笑都不见,两人在眼神中无声地较量了几息,昭白眸光至始至终都漆黑而冷锐,压得教习嬷嬷最后只能勉强扯下嘴角,留下一句“姑娘说的是”,便带着一众宫娥转步离去。
昭白在教习嬷嬷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忽又叫住对方:“劳嬷嬷给太后娘娘带句话,在我大梁,如今我家公主定下的礼乐,才是礼乐。”
教习嬷嬷面上的神情,在那瞬间已完全不能再用难看二字来形容,甚至没再留下任何一句话,直接灰溜溜走了。
铜雀只觉今日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对着教习嬷嬷一众人的背影重重哼了声。
昭白看她一眼,道:“继续守着外院,别放任何人进来。”
她自己则重回内院,脱下靴子只着绫袜上了二楼,推门便见垂下的一道纱帘后,温瑜着一身素锦罗衣,披散的青丝及膝,手捧一卷竹简正对光看着,听见声响后方平淡问出一句:“人走了?”
昭白在门口低敛了眉眼回道:“走了。”
温瑜收起看完的竹简,神色淡淡的,像是全然未把姜太后那边的发难放心上:“让青云卫继续查,将整个陈王庭所有官员的底细都摸清,整理成册拿与我。近十年里对外打了多少次仗,交手的是哪些小国或部族,出兵多少,也全查清楚。”
昭白领命退下后,温瑜才隔着帘幕,看向艳阳高照的窗外。
姜太后想借对付后妃们的那套手段给她立威,让她屈服。
她会从姜家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告诉姜太后她的答复。
这场联姻,本质上是一场明面上一致对外,内里却互相蚕食、看谁是最后赢家的博弈。
她不会成为姜太后的好儿媳,姜太后也无需装出好婆母的做派。
摆在眼前的,从来都只有政治场上划分得一清二楚的利益。姜太后若不明白政敌之间的较量,应在朝堂上,温瑜倒觉得自己或许是高估这个对手了-
教习嬷嬷回宫后的当天下午,便再次带着姜太后的旨意来到了驿馆,只是这次同行的还有一位太医。
同上午如出一辙被铜雀带着青云卫拦在院外时,教习嬷嬷这次没有半分动怒的意思,只皮笑肉不笑道:“太后娘娘听闻公主卧病多日,特命老奴带太医前来替公主看诊。”
这次铜雀不敢擅自赶人,派人前去请示温瑜后,才不情不愿地放人进了院中。
教习嬷嬷领着太医和乌泱泱一众宫婢迈步入院时,神情颇有些倨傲,然而等她瞧见大厅内的温瑜时,一口气愣是没从心坎上顺过来,险些被气厥过去。
此前她也料想过温瑜是假装称病的,可大厅内那仅一道纱帘隔着的、倚在软榻上看书的人,谁能瞧出有半分病态来?
既是称病,却连装都不装一下了?
她跟在姜太后身边多少年了,哪怕是从前先王盛宠的宠妃,也没一个人敢直接如此下姜太后脸子的。
一个从梁地来的丫头片子,都已没了母族庇护,这是还想在她们陈国反了天不成?
教习嬷嬷脸上青白交加,半晌没能憋出一句话来。
太医见此情形,也有些无措,一时间都不知还要不要给温瑜把脉,正踌躇不知作何时,纱帘后旁若无人翻看着书卷的温瑜开口道:“听闻太后指派了太医前来替本宫看诊,本宫身上疲乏,人也倦怠,总是体虚气短,劳太医诊治一二了。”
太医望着温瑜自纱帘后伸出的一截雪白手腕,额前的冷汗一茬茬儿往外冒,他哪能不知这是陈王宫的两位女主人在斗法呢?
按理说他只管替姜太后办事就行了,可自从踏进这驿馆,太医便觉无形的压力似潮水般一层层漫过来,到了温瑜跟前,更是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们此行了也带了不少陈王宫的护卫,但院中那些身量高挑的婢子不动声色围拢之后,仿佛已有杀机在这驿馆内蔓延开。
太医是不愿将性命交代在此处的,给温瑜把脉时,手一直在发抖,额前豆大的冷汗,也从鬓角滑落了好几颗。
温瑜自是察觉到了太医在打颤,她神色平静,望着书页甚至连眸子都不曾抬,语气也温和听不出机锋:“本宫的身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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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羞辱
“这……”太医心中叫苦, 然被那教习嬷嬷盯着,收回把脉的手后,只得硬着头皮道:“公主脉象温润和缓, 如春水初融, 贵体应是无大恙……”
那教习嬷嬷听到这话, 只觉可算是有了发作的由头, 正抬起下巴要诘问,却被温瑜先她一步轻飘飘问出了句:“是么?”
她纤白的长指按着书封合上书卷,抬起眸来,不怒自威:“可本宫觉着身上不适得厉害。”
太医听到这里, 心下已是咯噔一下,身上冷汗也出浆一般浸透了衣袍。
但温瑜并未看他,目光不温不火地落到了教习嬷嬷身上,倒是一副好商量的口吻:“既然这位太医诊不出本宫的病症, 嬷嬷要不回禀太后, 另请太医来替本宫看看?”
教习嬷嬷脸都险些被气绿了, 偏偏无从找话来回堵温瑜。
太医诊出她身体无恙,可她非说自个儿身子不适, 她还能彻底撕破脸,直言这梁女是装的不成?
更气得她心窝子疼的点在于,这梁女是连装都没装半分, 却要他们陈国生咽下这口气,承认她就是病体抱恙。
太后让她带着太医前来逼见这梁女,本是要锉对方锐气,叫她没法再称病来推脱学规矩。
但梁女此举,无疑是将那一巴掌,狠狠地反扇回了他们陈国自己脸上。
教习嬷嬷入宫二十余载, 自问还从像今日这般气结屈辱过,她忍了又忍,那口恶气却仍是憋得她五脏六腑生疼。
她扭头便铁青着脸发作起那太医:“太后娘娘信任你医术,才特命你前来替公主诊治,你竟连公主是何病症都诊断不出,属实是庸医,枉拿这么多年俸禄!来人,将这庸医拖出去,杖毙!”
太医虽早料到自己今日怕是要大难临头,却没想到教习嬷嬷会如此不留情面,惊惶且委屈,忙跪下声泪涕下求饶:“是微臣医术不精,误诊了公主,但臣家中,下有三岁稚儿,上还有七十老母,求嬷嬷和公主饶微臣一命吧……”
教习嬷嬷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拖下去,免得污了公主的耳!”
两名随行的陈王宫护卫当即便要上前将太医带走,太医痛哭流涕叩头求饶,然而还是被架住了双手往外拖。
一直平静看着这一切的温瑜这才开口:“等等。”
两名陈王宫的护卫不敢无视温瑜的话,又不敢听凭她吩咐,看向了教习嬷嬷,等她发话。
教习嬷嬷已隐约猜到温瑜会说什么,交握于身前的手扣得死紧,才勉强挤出抹皮笑问温瑜:“不知公主还有何吩咐?”
温瑜轻飘飘道:“既是太后娘娘器重的太医,哪能如此轻率处置?便准允他再替本宫诊一次脉吧。”
教习嬷嬷那强扯出的笑直接僵在了脸上,推拒道:“此等庸医,哪能再容他替公主诊治……”
温瑜平和却不留任何商量余地地打断对方的话:“太后娘娘岂会派遣一位庸医来替本宫诊治?本宫不能曲解了太后娘娘的这片心意不是?”
教习嬷嬷被温瑜堵得一句话也再说不出来,内里却已快将一口银牙咬碎,心窝子也抽抽地犯疼。
再诊一次脉,让太医说她是真病了?
那岂不是让这梁女刚打完他们陈国左脸,他们自个儿又上赶着把右脸送过去给人打?
可偏偏温瑜拿太后的好意作筏子,生生堵住了教习嬷嬷所有能婉拒的由头。
那两名陈王宫的护卫久久没得到教习嬷嬷的示意,一时间也不知要不要放那太医。
但那太医已明白自己的生机全然掌握在温瑜手中,心下一番挣扎后,终究是求生的念头占了上风,嘴里大喊着“谢过公主”,连挣带爬地挣脱两名王宫护卫的钳制,扑到温瑜纱帐前,劫后余生地抖着手再次探上了温瑜脉搏。
教习嬷嬷瞧见这一幕,已是视死如归般地闭上了眼。
昭白和铜雀一左一右立在温瑜两侧,见此情形,昭白一贯面无表情,铜雀却是明显地把腰板都挺直了几分,微抬起下颚,很是解气地看着专程前来发难的教习嬷嬷一众人。
不多时,太医便重新给出了诊断:“公主的脉象乍看之下平和稳固,但细探之下,才觉稳重带了一股弱态,应是脾肺有郁气凝滞,心火又旺盛,加上积劳伤身,这才常觉体虚气短,需滋阴调脾,纾解肝气,仔细温养才是。”
这右边的一耳光,终究也打到了他们陈国脸上。
教习嬷嬷靠着几十载深宫浸淫的城府撑着,才没有直接带着人转步离去,勉强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对着温瑜道:“既如此,公主便先好生调养吧。”
她带着一众宫娥护卫欲离开,却被温瑜叫住:“嬷嬷几番前来问候,太后更是派了太医前来替本宫看诊,本宫也知离钦天监算出的吉日也不远了,嬷嬷和太后都为了大礼着急,但本宫这身体,属实是不知何时才会好转。”
她眸光平和,声线也温和,只说出的话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柔和可欺:“正好嬷嬷今日带了这般多的王宫宫婢,未免太后继续忧心,也为了让嬷嬷回去好有个交代,嬷嬷不若就教这些宫婢规矩,本宫在边上瞧着便是。”
教习嬷嬷的脸色在那瞬间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这已是反过来对他们陈国的羞辱。
因为极致的愤怒,教习嬷嬷甚至已没法注意自己的语气,回过头盯着温瑜,难以置信又气极反笑般道:“公主说笑了,陈王宫的规矩,历来还没人是这般学的。”
温瑜不温不火道:“现在有了不是?”
教习嬷嬷被这话气得浑身直哆嗦,藏不住目光中的怒意强硬道:“公主既有此要求,老奴会禀与太后的。”
温瑜单手撑着下颚,漫不经心翻着书页,道:“也好,只是本宫拖着病体见客,这会儿已颇有些头昏脑涨,接下来身体怕是愈发欠佳。今日精神头尚可若学不了规矩,在婚典前,不知还能不能下得病榻了。但若不学王宫规矩,又怕婚典后处事不周,冲撞了王上或太后。”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
要么在今日训他们陈王宫自己的婢子,把这规矩“教”了,要么就再也别想提教规矩的事。
但往后她要是“不懂”规矩,对陈王和太后无礼,那也是没学规矩不知者无罪。
教习嬷嬷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整个人甚至软了一下,被身后的宫娥及时扶住才稳住了身形。
她缓过劲儿来后,强压着怒意咬牙道:“好,老奴今日便教公主规矩。”
自知屈辱,教习嬷嬷匆匆训了宫娥们一遍规矩,便带着人铩羽而归,本该要同行回去向太后禀报温瑜身体情况的太医,被温瑜以身体不适为由,将人留在了驿馆就近看诊。
昭白代温瑜送客,教习嬷嬷挺直身板走出驿馆,一上马车后,据闻就被气得倒下了。
昭白回去复命时,大厅内的纱帐还没撤下,除却铜雀站在温瑜身边,那名太医也还跪在外边,对着温瑜不住地叩首:“小臣谢公主救命之恩……”
温瑜依然翻阅着手中书卷,似对纱帐外的人并不敢兴趣:“起来吧。”
太医停下了磕头,起来后,也不敢抬眼打量纱帐后的人,微佝偻着身形,像是颇有些无措。
好在纱帐里边很快又响起了温瑜的问话声:“在太医署任职多久了?”
太医躬着身子恭敬道:“七……七年半了。”
“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太医愈发惶恐:“有一七旬老母,三岁稚儿,还有糟糠内人。”
温瑜便吩咐昭白:“带人去将人都暂且接到驿馆。”
昭白抱拳应是。
太医听到这话,知道温瑜是要庇护他一家老小,瞬间感激涕零:“公主大恩大德,小人来世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
温瑜声线依旧平静:“本宫初来陈国,对王庭还有诸多不熟之处,往后还需太医多加照料一二。”
太医明白,经历了今日这桩事,太后即便不杀他,盛怒之下也绝不会轻饶他,往后他在整个太医署必然是无法再待下去了。
温瑜是陈王宫新的女主人,对方既愿意庇护他家人,又抛出了橄榄枝,他当然得牢牢抓住这棵救命稻草,当即对着温瑜涕泪深深一揖:“公主对小人有再造之恩,小人必当对公主肝脑涂地,赴汤蹈火……”
昭白止住了他后续的话,道:“公主见客已有些乏了,劳太医移步,同卑职说下住所所在。”
太医这才一面继续谢恩,一面感激不尽地应着好随昭白出了大厅。
铜雀早就绷不住脸上的雀跃,太医一走,她便帮温瑜打起两侧的帐帘,不无快意地道:“公主您是没瞧见陈王宫的人走前那脸色,那位姜太后要是知道今日发生的事了,不得被气吐血?”
温瑜收起书册,食指和中指捻起一白子,在边上的棋盘残局上落下,语气极淡,眸光却极为冷锐:“投石可问路,姜太后如此急迫地施压,应不仅是为看我入陈后的态度。她还在探我父王安排在南陈的人,还剩下多少。”-
陈王宫。
姜太后听完教习嬷嬷惭愧禀报完下午的事后,闭目捻着菩提串,并不言语。
教习嬷嬷鬓边碎发凌乱,凄然又惶恐地以额触地叩首:“恳请太后娘娘责罚。”
光线暗沉的佛堂内梵香袅袅,姜太后手上的菩提珠串又捻了一圈,才闭目道:“下去吧。”
教习嬷嬷又一叩首后,才退出了佛堂。
姜太后继续平心静气捻动着菩提串,但捻到了某一刻,却还是猛地一挥臂将小几上的香炉扫落在地。
铜制的莲花台状香炉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守在外间的宫娥无一人敢入内查视。
佛堂隔间的帷幔被人撩起,一双黑色锦靴踩着绒毯走至跟前,蹲身扶起香炉,又用帕子一点点将地上的香灰擦净,俊美的脸上带着笑:“姑母动这般大的气性?”
姜太后睁开眼,望着被自己当做亲子一般栽培的侄儿道:“的确是姑母小瞧梁女了,原以为当初在坪州的种种,皆是她身边的梁臣为她出谋划策,如今看来,她自个儿也是块硬骨头。”
姜彧拢着裹了香灰的帕子,侧脸的轮廓在昏光下愈显明晰,他微垂着眼睫道:“咱们进军梁地,讨伐裴颂的大战已打响,如今正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姑母又何必非要在这时候,用这种方式让她低头?”
这话引得姜太后垂目朝他看去,那目光冷锐且强势:“哀家让她低头?她梁地国已不国,同我陈国联姻,还如此颐指气使。当初你表兄去梁地向长廉王借兵,那头颅又是低到了何地步?”
姜彧没再继续辨说,只拎过一旁的茶壶沏了一盏茶递给姜太后:“您别动怒,气坏自个儿身子怎成?”
姜太后接过茶,眸光却锐意不减地审视着姜彧:“彧儿,你如此替那梁女说话,哀家派你去接近她,你莫不是先被她美色所惑……”
“姑母!”
姜彧沉声打断姜太后,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孔上,罕见地有了难堪和戾气,他垂着头,盯着自己拇指上布着弓箭磨痕的玄铁扳指,像是被折翼的鹰:“我想去战场,不是去迎亲,不是留在王庭。”
他抿紧唇角,再多的话都因为那个心照不宣的原因没再说下去,只道:“王庭安定了,我就能随军出征。”
说完这句,他把香炉放回原处,起身离开了佛堂。
姜太后望着他的背影,唇角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说,面上也恢复了一贯的冷硬——
作者有话说:下章放萧獾同学~
10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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