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霜寒
杨远亭似猜到了她此行的目的, 神色变得更冷了些,一甩大袖道:“无需拿你们那套臭不可闻的治世之论来劝我,我杨氏不掺和你们这些俗不可耐的权阀之争!你外祖父若还在世, 最后悔的应就是让你母亲嫁了他温氏!”
他作为一家之长, 鲜少露出这副盛怒之态, 若是叫府上其他人瞧见了, 必定惊惧不已。
但温瑜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她从画作上移开目光,转眸看向杨远亭,眼底毫无波澜,全然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审视:“山川湖海、清风明月论了个遍, 就是不论民生,不议疾苦,好生可笑的清谈之道!生在世家大族,享着商铺百间、良田千顷的祖业, 舅舅自是可闭上眼睛, 封上耳朵做那高高在上的世外仙人, 畅谈‘不为而治’。”
温瑜笑笑:“外祖父当年为藏拙避祸,韬光养晦于书院推行的清谈, 舅舅守着嵩崖书院和这间净室十余载,竟都不解其苦心,还将其奉为圭臬, 不知外祖父泉下有知,作何想。”
杨远亭对温瑜的印象还停留在两年前,下意识觉着她还是那个纵然身藏反骨、却依旧带着些许天真烂漫的王府少女,一番脾性发作完,对方答话却依旧不温不火,久居上位的气势更是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抨击学问之言更是戳到了他痛处,心中不由愈发生出了股权威被挑衅的羞恼。
他喝道:“少在我这里舌灿莲花!你若是来劝说我杨氏归顺于你的,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立在门口抱剑的昭白抬眸朝他看去一眼,拇指紧扣着剑柄与剑鞘的相接处。
温瑜眸色渐冷,道:“本宫最是艰难的时候,都不曾求到你杨家来,当初那封信,也是为着母亲的缘故方写,保你阖府全族。今本宫在南境拥兵数万,天下也有的是心境清明的仕子为我大梁执笔著书,更不缺尔嵩崖书院一派伪清流。若非本宫母亲出身于尔杨氏,尔杨家始终为本宫母族,你当本宫会在这乱局中亲来恒州?”
“你!”杨远亭手指温瑜,气得直哆嗦。
昭白拇指推着寒剑出鞘了半寸,冷沉道:“放肆!”
杨远亭怔怔收回手,书房里明烛高燃,他却觉着好像有巨大的暗影从温瑜身后展开,那双冰冷昳丽的眸子里,外溢着帝女的杀伐和威仪。
他终于意识到,站在他跟前的,不是凭着一身血脉被旧臣们拥立起来的娇弱公主,而是提着王剑从尸山血海里一步步搏杀登上高位的王姬。
温瑜没再理会杨远亭,重新带上了斗篷的兜帽往外走:“魏岐山做回晋臣,尔杨氏一族留在北地必会遭逢祸端,本宫大军就在城外,今夜遣散家仆,收拾细软,天明随本宫出城尚来得及。”
她快走到门口时,身后杨远亭忽喝道:“你不来恒州,纵然他魏岐山做回晋臣,我杨氏一样无虞!”
温瑜脚步微顿,兜帽掩盖了她面上神情,她道:“本宫说过了,本宫来此,只是为着本宫母亲。你杨氏既已做出抉择,天明本宫就会离开,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本宫来过。往后你杨氏荣辱兴衰,也同本宫无半分干系!”
昭白正要替她开门,却已有人从外边闯了进来。
“父亲!而今时局多艰,魏、裴两军又征伐不休,我等留在恒州,才是那砧上鱼肉,任人宰割啊!”
闯进来跪在了杨远亭跟前的是一名青年,正是杨远亭之子杨毕筠。
杨远亭似觉丢脸,想找戒尺打儿子一顿,环视之下没看到,索性扬起巴掌便往儿子背上打,喝道:“你给我起来!魏侯仁义!我杨氏又不问权争,他有何可为难我杨氏?”
杨毕筠还在凄声哀求,温瑜已没心思继续听这对父子的争执,在昭白撑开伞后,步出了书房。
守在门外的铜雀见她们二人出来,知道事情谈得不顺,没吱声,跟在了温瑜后面一道离开。
一行人行至前院,守在院门处的姜彧见她们过来,刚要迎上来,垂花门后却又传来了喊声:“公主留步!”
温瑜在伞下微侧过首,便见杨毕筠冒雪一路急奔而来,到了跟前,他匆匆一揖礼后,方才忍着寒气入肺的刺痛,喘息着道:“公主千里迢迢赴恒州接应,杨家感激不尽。明日我杨府一百三十余口人,随公主一道赴往南境。”
温瑜浅皱了下眉,从前她和杨府一众表兄妹的关系也算得上亲厚,当下并未迁怒于他,只道:“你父亲……”
杨毕筠忙又是一揖:“母亲和宝琳已灌了父亲安神汤,明日午时前,他都不会醒来。”
说到此处,他面上有些难堪:“祖父去后,嵩崖书院年况愈下,父亲又是个古板守旧的性子,这些年愈发钻牛角尖,我们也劝过他多回,只是他性情太过顽固。今日得罪公主之处,筠代为在此向公主赔罪了。”
说罢腰身又折了一个度。
垂花门后的湖心廊亭里,有两人打着灯笼仓促寻往这边来,昏黄灯影照出裙琚上一片玲珑穗子,是温瑜的舅母和表姐。
二人约莫是怕追不上温瑜,才抄了湖心亭那边的近路,眼下虽是见着了,却只能隔着荷塘两两相望,怕隔太远唤人叫左邻右舍察觉,亦不敢出声,只不住地拿着帕子拭泪,遥遥冲温瑜一墩身,满眼歉意。
温瑜看到表姐和舅母,想起从前随母亲一道来恒州的光景,心下不由软了几分,她从定州折返后转道来恒州,为的也从来不是母亲的兄长,而是母亲的所有族人。
杨远亭顽固腐朽,这偌大一族的人,却还由不得他来决定去送命与否。
温瑜对杨毕筠道:“表兄起来吧,都是一家人,我是以商队的身份入的城,明日最迟辰时就要出城,遣散家仆收拾细软都还需时间,表兄且先去安排吧。”
杨毕筠听到她唤自己这声表兄,整个人才算松下一口气来,抬首时眼中隐约可见红意,多少少年时的情意,也在洛都和奉阳的变故后,隔开了天堑,他道:“多谢公主,小人先下去部署。”
他匆匆折回去部署,姜彧站在几步开外,眯眸瞧了他的背影一会儿-
夜寒霜重,郑虎踩着一地松针从林间走出时,不甚撞到一片雾凇的枝丫,那冰棱瞬间落了他一脖颈,冻得他赶紧用手扫脖子不住地吸气。
不远处的火堆旁,萧厉、宋钦、张淮三人围坐在一起。
萧厉用烧了半截的树枝在地上简略画了地形图,同二人商议明日围剿裴军的战术。
郑虎走进坐下后,烤起自己被雪水浸湿的半截裤腿,埋怨道:“这可真不是给人干的活儿,咱们这大雪夜还睡在野地里,他魏二公子倒好,舒舒服服窝在城中的温柔乡,战报上倒是好意思腆着个脸加名字。”
先前的幽州一战让魏军又涨回了些士气,近来蛮子攻城不狠,萧厉手上这三万义军,便没被安排去守城,而是被魏岐山指派来收复被裴颂夺去的失地。
魏平津也被扔了过来当监军,说是让他跟着萧厉历练一番。
张淮翻动着热灰里的烤地薯道:“朔边侯找回的那位前晋公主还不知是真是假,但瞧着,是要做他魏府儿媳了,将来那位魏二公子是君。不管朔边侯表现得多不待见这个儿子,但该铺的路,还是一段没落地给他铺了,为了让他在军中积攒些人脉,先前让他跟着廖将军在幽州守城,此番又跟着州君一道收复失地。”
郑虎想了想魏平津先前在幽州战场的那副做派,便觉着牙疼,突然唏嘘道:“这朔边侯任谁评说都是一代雄主,可惜生了这么个狗儿子。”
张淮将几个已熟的烤地薯从灰堆中拨出来,分给几人笑笑:“这有什么?太平年间,坐在龙椅上的纵然是头猪,百官也照旧恭恭敬敬朝拜。”
郑虎将地薯在手上左右倒腾着防烫,咧嘴道:“还得是会投胎好。”
宋钦扳开手上地薯,也不顾烫咬了一口道:“我寻思着朔边侯让儿子跟来,怕是不止为蹭军功。”
张淮道:“眼下各路义军虽尽归州君麾下,但人心还未齐整,若是指派州君一人前来收复失地,数场战役下来,这三万义军必会被州君凝成一块铁板。让魏平津跟来,是为动摇各路义军首领,让他们知道,还有条捷径可走。”
义军首领们最初向萧厉示好,是因在幽州时没被魏军瞧上眼,想寻个依附。
但眼下,魏岐山似乎也有意拉拢那些义军了。
宋钦道:“三万义军直属于州君,还是让朔边侯放心不下啊。”
几人看向萧厉,他似没听见几人的谈话,还看着地上简略几笔画出的地形图,道:“裴军这几日的行迹不太对劲儿。”
几人都知当前的战事才是最要紧的,霎时围拢了些。
萧厉用小枝将裴军这几日的撤兵路线粗略描了一遍,说:“他们一味退避,并不同我们交锋,引着我们一路往南,已快出燕云十六州边境。”
张淮看着萧厉在地上杵出的他们所在位置的小点到北面各大边防营的距离,神色当下也凝重了起来:“调虎离山?”
萧厉不置可否,道:“不能再被他们引着往南跑了。”
宋钦说:“但裴贼一路都在抢掠所经地百姓的钱粮,咱们的任务又是追击裴军、收复失地,此时打道折返,有违军令不说,裴军要是屠戮了几个村落城池,咱们后边可得被问罪。”
郑虎气得站了起来:“他奶奶个熊的,这裴贼是早有预谋啊!”
张淮敛眉道:“如此看来,蛮子近期会发动突袭,倒是基本上能确定了。”
萧厉沉思了片刻,道:“八百里加急传信给各地边防营,蔚州也去信一封。明日只点两支轻骑继续追击裴军,大军暂留此地待命。”
议事毕,众人各自回了军帐歇息。
次日午时,萧厉正带着一队轻骑追击一支裴军,派出斥侯前去盯那支裴军的异动方向后,斥侯却回来禀报道:“州君,那支裴军突然不再往南,转道直奔恒州去了!”
宋钦同萧厉同行,听到这消息也是大为不解:“裴军这行军动向愈发叫人看不懂了,恒州也不是燕云十六州的范畴,他们去做什么?”
萧厉对北境燕云十六州外的地势还不甚熟悉,问:“那恒州是何地?”
底下有知道的将领答:“好像是长廉王妃母族在那边,奉阳一陷,他们就投了朔边侯,以防裴颂清算。”
宋钦一听就想通了其中关窍,同萧厉道:“坏了!”
萧厉眸色也微微变了变,他轻掣缰绳:“去恒州。”-
温瑜携杨府众人出城和留守于城外的梁军汇合后,正依原计划南行。
但大军开拔后不久,斥侯就发现后方有魏军追了上来。
温瑜自问出城时没出过任何纰漏,杨府众人是在天明前就接到了驿站的,怕叫城门处的守卫察觉她们“商队”人数一夕之间增了太多,底下人还分批扮做了普通百姓出城。
若说是魏岐山对外宣称做回晋臣后,怕杨家人逃出恒州,派了人盯守,昨日她进杨府前,昭白已带人在杨府周遭暗中观察了数个时辰,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她问那斥侯:“魏军是如何觉察的风声?”
斥侯答:“据闻是今晨有一队匪寇去了杨府抢掠,城中魏军去杨府擒拿,这才发现杨府已空无一人,那队匪寇武艺了得,现已出了城,魏军正兵分两路,一面追那队匪寇一面追杨府众人。”
温瑜蹙眉:“匪寇?”
恒州城内大户颇多,便是有匪寇进城,也不可能目的明确地直奔杨府,这队匪寇,来头实在是蹊跷。
她扬手示意那斥侯退下后,紧蹙的眉心依旧未展开。
昭白道:“在魏岐山宣称做回晋臣的这个节骨眼,杨府若遭逢变故,任谁都会觉着同他魏岐山脱不了干系。”
温瑜眸色清沉:“既能送魏岐山一桩污名,又能彻底挑起梁、魏两营的仇恨,裴颂这一出祸水东引好算计。”
昭白看了一眼奉阳的方向道:“算算时日,去劫鸿恩寺的青云卫应已动手了,只不知成功救出世子妃和大臣们了没。那队匪寇若也是裴颂的鹰犬所扮,他们此番的目的是杨府众人,只怕不会轻易罢休。”
明面上有北魏追兵,暗地里却还有裴氏的毒虫,她们此番回程怕是不会太容易了。
温瑜稍作思忖道:“召姜彧过来,两千人马的目标太大,我们需分散行军。”
不远处的马车中,杨远亭已醒了过来,只是杨夫人怕他这老顽固路上又闹事,索性叫人用绸带将他绑了,又用巾帕堵了嘴。
初时杨远亭还目怒圆睁,一幅恨不能吃了妻子和一双儿女的模样,听到马车外温瑜和斥侯的谈话声后,他挣扎的力道才小了下来,嘴里也没唔唔了。
杨毕筠坐在对面的软垫上,一面为阖府人捡回了一条命庆幸,一面又止不住地后怕,杨夫人母女则是已完全白了脸。
杨夫人再看丈夫时,不禁含泪埋怨道:“这么些年,你一贯是这副脾性,在身家性命的大事上,也非要带着阖府人都陪你送了命才满意?”
杨远亭似觉难堪,闭上了眼。
杨毕筠想到父亲昨夜对温瑜说了那般多过分的话,如今裴、魏两方又都已盯上他们,他们往后唯有仰仗温瑜,更觉羞愧难堪了些,道:
“我知父亲是觉杨家不问政事,以魏侯的人品,不会为难我们杨家,但已身在局中,很多时候,不是我等想置身事外,便能置身事外的。姑姑生前是长廉王妃,逝后是被追封的大梁文惠皇后,公主身上更是流着我杨氏一脉的血,只要我杨家还有一分挑动天下权阀的用处,那柄屠刀就终是悬在我杨府众人头颅之上的,唯有公主,才会真正护我们杨家上下周全。”
他看向杨远亭,屈膝跪了下去:“父亲,您回头向公主赔礼致个歉吧,否则我杨府上下,有何脸面受公主此等大惠?”
杨远亭一直没做声,杨远亭膝行两步,取下了塞在他口中的巾帕。
岂料杨远亭说出的第一句话,仍是负气之言:“早知如此,父亲就不该把云缨嫁与他温氏……”
杨夫人不等长子说话,直接抢过巾帕,又严严实实给他嘴堵上了,她攥着绢帕指着杨远亭,泪涟涟道:“这一路都别再让他说话了!”
说罢埋首到女儿肩头哭了起来-
杨家马车上的这出变故,温瑜自是不知的。
她召见姜彧后,下令将两千义军分作数股,走不同的道潜回南境。
目标太大,又是在北境范畴,极易叫魏军一网兜住。
在是否和杨府众人同行上,昭白和姜彧倒是一致劝阻,当下魏军和裴颂的人马还不知温瑜也在北境,是以目标只是杨府众人,派遣出来的兵力也有限。
真要叫他们逃出北境了,对裴、魏两方来说也不是特别大的损失。
但若是温瑜在北境的消息被走漏了风声,无论是裴颂还是魏岐山,必然都会倾尽全力搜捕,是以她和杨府众人同行,于她、于杨府众人,才都是最危险的。
商定了甩掉追兵的法子后,温瑜去见过杨夫人和一对表兄姊后,便同他们分道而行。
杨毕筠为不给温瑜添麻烦,也为了保母亲、妹妹和一众族人,更是提出他单独跟着一队义军去做诱饵。
温瑜自是不允,但杨毕筠主意已定,对着温瑜揖手道:“公主千里迢迢赶来搭救,杨家上下已是感激不尽,如今事有变故,万不能将公主也卷入险境。再者,筠此番涉险,更多的也是为了杨家。”
他们杨氏若一直没离开恒州还好,既私离恒州,便是在梁、魏两营做了选择,再被抓回去,可不会有从前的礼遇了,是当真会变成北魏威胁温瑜的筹码。
二人正僵持之际,一旁的车帘撩起,杨夫人红着眼对温瑜道:“公主,您就让他去吧,他是杨家长子,阖府有难,理应他站出去,缩头缩尾,乃是枉为大丈夫,更是愧对曾经读的那些圣贤书,谈何做族中子弟的表率?”
杨毕筠再次对着温瑜一揖,恳切道:“望公主成全。”
温瑜又如何不知,他做此决定,是希望舍他一人引走追兵,保她和杨家所有人安全回到南境,若真遭逢了不测,自己也能念着他今日之举,不计较杨远亭那些冒犯之言,凡事护他们杨家一分。
权势当真是个能让周遭一切都变得陌生的东西。
两年前他和宝琳表姐唤自己表妹的情形恍若还在昨日,如今阖府上下却也都只恭恭敬敬唤她一声公主了。
温瑜心中忽升起了无尽的涩然,她转过头去,吩咐昭白:“调六名青云卫与表哥。”
她唤的还是一声“表哥”。
杨毕筠望着她转身的背影,慢慢浸红了眼眶,再次一揖道:“多谢公主。”
温瑜没再回头-
分头行军后,队伍轻便了不少,行军速度也快了许多。
临近中午,温瑜下令让赶了一上午路的将士们在道旁暂歇。
昭白出去找水源取水却迟迟未归,温瑜正准备差人去查看一二时,却听得马车外传来了喧哗声。
她掀帘一看,便见昭白拖死狗一样拖着一名生死不知的陈军将士回到营地,扬鞭便朝同南陈将士们聚在一处的姜彧抽了过去:“叛徒!”
姜彧反应极快,身形及时后仰躲过了昭白那猎猎生风的一鞭,只是还不及站定,昭白第二鞭已又抡了过去,他再次侧身避开后,长剑尚不及拔出,以剑鞘抵住了昭白压过去的剑锋,俊秀的眉峰拧起,强压着怒气一脸莫名道:“你发什么疯?”
因为窦建良叛变一事,南陈将士们北上的这大半月里,私底下同梁军也多有摩擦,此刻两边人马都拿起了兵刃对峙,矛盾一触及分。
昭白冷冷吐出两字:“装蒜!”
手腕陡转,剑锋还欲再度劈下时,身后传来温瑜清沉的喝止:“住手!”
昭白眼见温瑜由铜雀搀扶着下了马车,这才收了剑,带着一众青云卫和梁卒将温瑜护在了身后。
她剑锋仍是向着姜彧一众人,寒声道:“他们陈军是叛徒,将公主您在北境的消息泄露了出去。”
此言一出,温瑜和在场所有将士皆是一惊。
姜彧则变了脸,清逸的眉眼间全是怒意,喝道:“少血口喷人!”
昭白转眸看向他,拧开水壶,倒出里边的冷水尽数浇在了那名被她拖回来的陈军小卒脸上,随即又扔下了背上的箭囊。
那箭囊的样式,是陈军中的制式,看样子是从那名陈军小卒手上夺去的。
摔在地上时,里边的箭支和几枚布条也一并抖落了出来。
姜彧在看到那布条时,眉心不由狠狠一跳,蹲身捡起其中一条,展开便见上边用朱砂赫然写了“菡阳公主随军”几字。
昭白冷冷道:“我去找水源时,见你军中这名小卒行迹鬼祟,便暗中跟踪了一段,发现他折回前面路过的岔道口,用箭将这布条钉在了道旁的树上,再往前的路口,也都有此物做标记!”
那名小卒在这片刻功夫,已低吟着慢慢转醒。
昭白道:“他落到我手上时,还欲咬毒囊自尽,被我卸了下颌。”
姜彧看着那名小卒,眼神称得上沉痛和隐怒,随军的两千人马中,有一千都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南陈精锐,全是曾经跟着他上战场出生入死的儿郎。
他直接一拳砸在了那名小卒下颌,生生给他脱臼的下颌骨砸回了原位,再一把拽起他领口喝问:“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那名小卒口鼻都在流血,却是地痞无赖般望着姜彧笑了起来:“统领您这话问得……不是统领您吩咐小的吗?”
温瑜闻此,眼尾微抬。
姜彧直接又一拳砸在了他面门上,直将门牙都给砸飞出去一颗。
他泄愤一般连砸数拳,将人砸得再无任何生气后,才转过身,带着身后的百十名南陈将士,单膝点地跪在了温瑜跟前,神情阴郁:“是末将办事不力,叫队伍里混进了杂虫,请公主责罚。”
从那名小卒说出是他指使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着了道了。
温瑜问:“姜统领当真毫不知情?”
姜彧自嘲一笑:“末将此行的任务是护卫公主周全,公主若遇险,末将必先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末将为何要自寻死路?”
温瑜道:“可姜统领的人马里出现了叛徒,本宫无法确定这样的事还会不会发生。”
远处有斥侯驾马急奔而来,快至跟前时滚下马背,神色堪称惊惶地道:“报——今早出城的那支魏军正全速往这边追来,距此已不过十五里地!往东二十里地还有一支裴军也在往这边靠拢!”
在场所有人神情都难看了起来。
山野间呼啸而过的寒风吹动温瑜鬓发和坠着细碎金叶的步摇,她手脚一片冰凉,长睫垂覆,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静。
姜彧所带的南陈精锐里有细作,他自己在今日前甚至从未察觉过,那问题就变得有些棘手了。
能越过太后和姜家,将钉子埋到姜彧身边,且不知是只有那一个,还是有藏得更深的,这幕后黑手,在南陈只怕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
但她和姜彧无论是落到裴军手上还是魏军手中,对南陈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对方仍是这般做了,只能说明让南陈失势,他能获得的利益才更多。
电光火石间,温瑜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先前劝南陈资政大夫齐思邈拥护自己的那番话。
一直都对南陈虎视眈眈的,可不就是西陵?
南陈朝堂上,已有了同西陵暗中勾结的臣子么?
北上的这一路都隐忍未动,是因先前她们行军都避开了裴军驻军地,魏岐山又还未放出要做回晋臣的话来?
此番转道恒州来接杨府众人,才叫他们找到了机会?
“公主先行,末将带着陈军将士们在此断后!”
温瑜的沉思,叫姜彧这一声打断。
她抬眸朝对方看去,姜彧眼中滚着戾郁和隐愤同她对视,显然是她想到的那些,他也意识到了。
既不能确保他的人马里再无细作,那就将梁、陈两边的将士们彻底分开。
他率陈军断后,梁军将士和青云卫护卫温瑜继续南行。
昭白从一开始就选择当着众人的面把事情闹大,打的约莫也是这主意。
温瑜和姜彧对视两息后道:“本宫在前路等姜统领。”
事态紧急,半分再耽搁不得,她折身回马车上,昭白当即下令全速行军。
铜雀则一边脱自己身上的薄袄一边道:“公主,您同奴婢换身衣物。”
温瑜却道:“我必须不在此行队伍中。”
铜雀和昭白先是一怔,随即便明白了温瑜话中的意思。
她随大军北上的消息,纵是有细作透露了出去,他们梁、陈两方也必须咬死了没有这回事,否则她要真有什么意外,不仅对梁、陈两营的士气打击巨大,还会影响到南境的战况。
所以即便是为了温瑜的安全考量,也不能有人扮做她去引走敌军,不然就是被裴、魏两方拿到把柄。
温瑜继续道:“传信回梁营,让他们对外宣称本宫一直在崇圣寺,为老师和尉迟将军的丧礼办法会,不曾出过坪州。”
“至于南陈细作递出去的消息,则称是为了救走杨府众人,故意放出去引走追兵的假消息。”
现在有了她这个明面上的靶子,杨毕筠和杨府众人应是能安全抵达南境的了。
昭白和铜雀都短暂地一愣,震惊于她在这等要命的情形下,还能如此清晰里思索出对大局最有利的应对之法。
反应过来后,昭白很快起身往外走:“我去替公主寻身甲衣。”
“菡阳”既不能出现在队伍中,那温瑜扮做普通军士,才是最安全的-
过了正午的太阳晃眼了些,晒得林间树梢昨夜积了一宿的薄雪渐渐融化,细长的松针往下滴着雪水。
一片泥泞的黄泥官道上,衣衫褴褛的杂军们护着两辆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风吹过两侧林间,树梢上都压着薄雪,连沙沙声都不曾发出,整片天地安静得诡异。
松针上又一滴融化的雪水从针尖滴落时,林子深处飞出数柄鹰爪钩,冷铁撞碎了那滴水珠,锵声扎进厚木车壁中。
瞬间八枚鹰爪钩的铁索绷紧,直将官道上两辆马车的左右两壁掀飞。
车中传来女子的惊叫声,随行的杂军们则是呼喝着“有敌袭”。
数道蝙蝠一样的黑影从松林间飞出,直奔乘坐了人的那辆马车而去,黑衣人伸手去抓和两名婢子蹲抱在一起、似官家小姐打扮的那名女子时,岂料边上两名瑟瑟发抖的婢子突然发难,站起的瞬间手中匕首已划了过来。
边上一名黑衣人遭了难,为首的黑衣人反应极快地躲了过去,又反手折断了那婢子手臂,再去抓那名官家小姐打扮的婢子时,对方抬眸的瞬间他便及时横臂一挡,总算是用臂上一道血痕抵了割喉之灾。
铜雀一把撤掉套在外面的那身影响她行动的罗裙,故意以杨府死士的口吻道:“还想抓我们夫人小姐,中计了吧!”
黑衣人们环视四周,却再没看到任何一名看着像贵胄的女眷,眉头紧皱,当即撤走。
为首的黑衣人在踩着杂军的人头往外去时,无意中一瞥,却发现下方混战中有名杂军身手异乎寻常的矫健,和另几名杂军将其中一名杂军保护得滴水不漏。
他意识到了什么,冷冷一笑,吹了声哨,带着本要撤走的黑衣人们,当即转道攻向了那几名杂军。
昭白在和为首的黑衣人刀锋撞在一起时,仅凭那双眼睛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她握剑的手轻微地发抖,眼中的恨意浓到几乎要溢出来,从齿间磨出那个名字:“裴、十、五!”
温瑜听到这个名字,萧厉险些被围攻死在那个雨夜的记忆被唤醒,攥剑的手已足够紧,却还是在冷风中打了个寒颤。
那一瞬刻在骨子里的某些记忆没法形容,愤怒、惊惧,还有曾经经历过的最深的绝望。
裴颂竟派了裴十五来捉拿她!
不对!
裴颂不可能这么快得到关于她在北境的消息。
此人此时出现在了这里,只能说明今晨去杨府的那队匪寇,就是他们!
裴十五有意激怒昭白,视线掠过她手中那柄剑,轻飘飘道:“这把剑……我记得,但我好像已在奉阳斩过你首级一次了?”
死在奉阳的,是昭白的孪生妹妹璨夜。
不等昭白发怒,他视线已越过昭白,轻蔑又恶劣地道:“不过你既在此地,那菡阳公主在北境的消息想来也不假了。”
视线和温瑜对上之际,他唇角弯起:“菡阳公主,我们又见面了。”
第142章 身孕
温瑜小臂上的鸡皮疙瘩在那瞬间起了一片, 迎着对方视线的一双眸子,却冷若寒刀。
昭白也在这间隙,猛压手腕, 剑柄抵着对方的刀锋横转过去, 剑锋直取对面脖颈。裴十五以刀鞘隔档, 昭白再一脚勾进泥洼里, 瞬间一片泥浆被她扫起,裴十五被逼得别过眼去,昭白空出的左手拔出腰间另一柄长刀,拦腰便斩, 同时冲身后青云卫道:“带公主走!”
那刀锋劈势之凌厉,竟是比她用剑更为娴熟。
裴十五瞳孔一缩,只能抬刀荡开昭白袭颈的剑锋,换上更为厚实的刀鞘来挡腰侧那来势猛烈的一击。
几名青云卫趁隙护着温瑜在人群中艰难穿行, 欲杀出重围, 空中却传来了“咻”的一记信号弹窜上高空的声响。
温瑜抬眸一看, 便见焰火已在天际炸开,她心中一沉。
那是鹰犬给后方的裴氏大军信号。
裴军很快就会朝这边压过来。
底下的梁军将士和青云卫们显然也被那枚信号弹影响到, 抵御鹰犬进攻的劲儿都一下子滞泻了许多,一时不慎被鹰犬缠死,防守露出破绽, 一名鹰犬径直伸手抓向温瑜。
温瑜咬紧银牙,直接双手握剑从下往上狠命斜削了过去。
那名鹰犬明显没想到她竟会用剑,眼中一时盈满了惊骇,侧避之际只拽住了温瑜拆去满头珠翠后绑着乌发的那条发带。
剑锋扬起的狠厉冷弧,逼得他后退,温瑜头上的发带也被扯落, 那一头如瀑青丝垂散下来,有几缕被寒风吹到温瑜面颊上,衬着她一双寒戾逼人的清月眸,颇有些摄人心魂。
那一剑若非鹰犬躲得及时,怕是整条手臂都得被废掉。
对方看向她的眼神里写满了不可思议,似没料到她纤弱如池中莲卉,却也可迸出遍身荆棘。
方才的失误,也将青云卫们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这片刻功夫,已重新围拢来,将温瑜护得死死的。
温瑜握剑的双手,还因前一刻肌肉高强度的紧缩而有些轻颤,开口的嗓音却极为沉静:“在裴军赶过来前,杀出去!”
她并不会真正与人搏杀的武艺,只是从前在坪州那会儿,因日日劳心劳神处理公务,身体吃不消病了一场,她后来便每日都抽出半个时辰来,在昭白的指点下练了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打下了这副提得动刀剑的身体底子。
大抵是被她的镇定所震慑,原本还有些慌乱的青云卫们,护着她往外搏杀时也慢慢有了章法,没再因鹰犬们的强攻而露出破绽。
“驾!”前方传来铜雀的喝声,她见温瑜和昭白都被缠住,当即斩断了套在马车上的缰绳,飞踏上马背,一手抓着马鞍大半个身子都斜在马侧,将另一手伸向温瑜,:“公主随我上马!”
温瑜正要伸出手去,见势不妙的裴氏鹰犬们却忽吹了一声尖哨。
霎时间官道两侧冷箭如疾雨嗖嗖袭来,温瑜瞬间被青云卫们扑到在地,梁军将士们也如地里被长镰割下的麦秆,顷刻间倒下了一大片。
铜雀在马背上更是避无可避,马腿中箭嘶鸣着往前栽倒时,她就地一滚才躲过了那一片钢钉般齐刷刷钉进泥地里的弩.箭。
温瑜蹭了一身的泥水,寒意贴着湿透的衣物渗进骨隙里,冻得她齿关打颤,背后却传来温热的濡湿感,血腥味渐浓,她出声想问身后的青云卫如何了,却看到身侧泥洼里的浑黄泥水,慢慢被泅成了胭脂色。
护着她的青云卫们,在乱箭里被射成了个筛子。
她五指深深扣进泥地,在如寒刀割面的北风里红了双目,想悲声嘶吼,却听不见自己发出的任何声音。
远处的昭白和铜雀都拼了命地想奔过来,可昭白叫裴十五和另几名鹰犬用之前围杀萧厉的那绞杀之法围得死死的。
她身上的衣物已被割出了数道血痕,脸上也沾着血迹,怒目圆睁似一头发狂的豹子,不管不顾往这边冲时,身上又被鹰犬阴毒地拉出了数道口子,整个人也踉跄着拄刀跪进了泥地里。
铜雀滚进了道旁的杂草丛中,一冒头就又被飞蝗般的箭雨给强压了回去,她试图强行冲出来,更是被一箭射穿了肩头。
温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箭雨才终于停了下来,只知道撑地的手,已全然叫血水没过了手背。
她听到有脚步声在朝自己走来,和满地血色一样猩红的一双眸子,不再看向任何方向,青筋凸起的手撑地,握紧长剑推开压在自己背上的青云卫就要踉跄起身。
却又有破空的箭矢脱弦声从后方尖啸而来,温瑜都没能看清走向自己的其中一名鹰犬是何面目,对方便已被长箭贯心而过的力道带得栽倒在地。
已收起了弓.弩的的鹰犬们意识到有援兵来,霎时分作两派,一面重新架起弩转身瞄准放箭,一面往前奔来欲擒温瑜。
只是已来不及了。
远处马蹄声奔若惊雷,从马背弓弦上飞射出的箭支如流芒,刹那间便贯穿几名鹰犬咽喉。
前来捉拿温瑜的那名鹰犬,也在抵达温瑜跟前时被一箭射中小腿失了重心倒地,温瑜当机立断,挥剑抹过对方咽喉,迸出的鲜血溅了她满脸,她却连眼都没再眨一下。
她浑身都已沾满青云卫的血,不怕再沾些裴氏走狗的血。
另一边裴十五等人见势不妙,也顾不上再围攻昭白,转步就要冲温瑜这边奔来。
已重伤的昭白却暴喝一声,提刀凭着一己之力,生生拖住了几人。
铜雀也捂着肩头的箭伤从草丛中爬出,捡起一名死去的鹰犬掉落在地的弩,装上箭支以膝关抵着弩座,对着还在冲向温瑜的鹰犬们一通乱射。
这片刻的喘息之机,终于让那一骑战马奔至了温瑜跟前,马背上的人丝毫没有驭停之意,直接在路过温瑜身侧时,俯下.身揽臂一带,就将温瑜带到了马背上,一刻不停地往前奔去。
跟在他身后的零星几骑,留下抵挡追击的裴氏鹰犬们。
更后方,却又有骑兵呼喝疾冲而来,偌大的裴字旗在凌冽寒风中猎猎招展。
鹰犬们一时气势大振,昭白见势不妙,温瑜又已被姜彧救走,也不再同裴十五等人死磕,一记劈斩开出一条道后滚去路边,一把拽起受伤的铜雀遁进了道旁枯草杂生的灌木丛里。
裴十五看了一眼自己肩臂和腰侧的几道口子,满目阴沉,但眼下不是追击昭白一个护卫的时候,他看向姜彧纵马而走的方向,沉声道:“追!”-
北风凛冽,温瑜和经历了一场厮战后赶过来的姜彧都是满身血迹,血腥味浓郁到根本分不出是沾上的还是受了伤。
姜彧单臂驭着战马,在战马疾驰下,稳定身形之余尽量同她保持着距离,被北风撕裂的嗓音闷沉:“你受了伤?”
温瑜摇头,满头青丝被风吹得凌乱往后飞去,她在寒风里沉重闭着眼,没有任何说话的欲望。
姜彧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人马中出了叛徒所致,纵然他手中那仅有的一百人,都已在抵达如鬣狗般闻讯而来的裴军时死伤殆尽,这一刻却还是觉着难堪,任何一句宽慰的话似乎都没有立场说出口。
他在寒风中呼吸了两口冰冷刺喉的空气,终于滚了下喉结欲开口,身后却传来了利箭破空的啸鸣声。
他身形猛然下压,带着温瑜躲过了那一箭,扭头看到后方从山野各处抄近道追来的裴氏骑兵时,神情骤然难看。
“会不会驾马?”
温瑜整个人都已快伏在马背上,听到后方的人近乎低喝才在疾风中送入自己耳膜的话音时,也只能顶着那割得她双眼都快睁不开的寒风,嘶喝回道:“略通,不精。”
身后的人便喝道:“你来驭马!”
温瑜意识到什么,侧过头去,刚喝问出一句“你呢”,便再次被姜彧按着后颈压下,几支冷箭几乎是贴着他们头皮簌簌飞过。
身下的战马已长途奔袭了太久,又驮着两个人,后方的裴氏骑兵们在不断同他们缩短距离,并瞄准他们开弓。
姜彧就着那个姿势摘下了挂在鞍侧的弓,将缰绳塞进温瑜手中时,突然隔着她握缰绳的肘臂用力抱了她一记。
仓促到让温瑜都分不清那究竟是不是对方的无心之举,可身后的人坚实如铁的胸膛确实是重重撞上了她背脊,呼吸也在那一刻变得急促而用力,甚至是有些痛苦。
对方松开手跳下马背,温瑜都没回过神来,愣愣地回首望去,就见姜彧就地一翻卸了力道,拉弓连放出数箭,射杀了追在最前方的几名裴军骑兵。
他回过头望着温瑜,俊美的脸上沾着血迹,眼中猩气翻滚,喝声撕裂长风响彻四野:“末将姜彧,为吾主尽忠!吾主菡阳,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言罢再不看温瑜,开弓又放出数箭,直至箭囊中的箭支尽数用光,才捡起地上长刀,不退反进,冲向裴军的骑兵,扬刀斩断马蹄,再贯枪取下数名骑兵性命,竟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温瑜不精马术,后方骑兵见从官道上绕不开姜彧,又已驭马蹿进野地,绕道来追,她不能再回首往后看。
攥紧缰绳喝出一声“驾”时,被寒风吹得涩痛不已的眼中,有什么东西仓促滚落,叫迎面而来的凛风一吹,再寻不到任何踪迹,只余面上湿痕裂痛。
她没再回头,再次狠夹马腹扬鞭时,喝出了更为清沉的一声“驾”。
浩浩风声灌满耳腔,她浸红了双目,在这瞬息间想起去年此时节,亲卫护送她前往南陈途中遇袭,最后只剩她一人奔逃,亦是这般寒山萧寂,琼林苍肃。
又想起阿兄在送她出洛都时,说:“阿鱼,去了南陈,别怕,阿兄很快就会接你回家。”
周大人送她出雍州时,同她说:“翁主且放心南下吧,臣一定替您守着雍州,成为他裴氏跗骨之钉。”
李垚收她做学生时说:“便是帝师,老夫也当得!你想老夫替你谋,所谋为何?”
……
最后是姜彧那句:“末将姜彧,为吾主尽忠!吾主菡阳,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温瑜竭力驾马出逃,可在马术精湛的裴军骑兵们的穷追不舍下,还是慢慢被撵了上来,并且时不时地放出流箭吓唬她,大声呼喝着射马,要抓活的。
箭矢簌簌贴着她衣发飞过,座下战马终被射中悲鸣倒地时,温瑜就地一滚避开了被马儿压到,撑着满地泥泞提剑爬起来,望着从四野围过来的裴军骑兵,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大业未成的郁恨苍凉。
她负着尸山血海的仇,也背着重整河山的诺。
仇未报,诺未践。
她不会选择死!
骑兵们见已封死了四野所有能逃的路,似有心摧折她心性,倒也不急着擒她,只打马呼啸着不断缩小包围圈,想看这盛名在外的大梁第一美人在这等恐吓下,露出惊如脱兔的脆弱神情来。
只可惜美人露怯尚未等到,四面山野忽角声连连,道旁高树积雪震颤。
裴氏骑兵们一愣,再抬首时,便见打着魏字旗的骑兵从四野如潮水过境般迅速侵袭了过来。
这里毕竟是北魏地界,这支骑兵裴氏骑兵只是在附近游走抢掠,得到风声后才赶过来的,哪里能比过当地驻守的魏军人数之众。
骑兵们慌乱起来,一时间野地里全是战马的嘶鸣声。
他们很快选定了一个方向撤退,围在后方的骑兵驾马奔走经过温瑜身侧时,伸手欲抓她上马背,可温瑜目光凛然,抬剑便劈,挥砍间力道十足,全然不是花架子,还是吓得骑兵们纷纷撤手,没敢冒着断臂的风险不管不顾去抓她。
场面一时僵持下来,眼见魏军骑兵越奔越近,却又有几骑逆着裴军骑兵们逃跑的方向朝温瑜冲来。
是裴十五和几名鹰犬!
温瑜在看到裴十五拴于马鞍侧一用黑布包裹着的往下渗着血的圆物时,脸色顷刻间煞白。
裴十五和那几名鹰犬迟迟没追上来,她就知道必然是被人缠住了,那黑布包裹着的头颅,是姜彧的还是昭白的?
温瑜用力呼吸着,却还是觉着吸进的森冷空气都似钢针扎进了肺里,她握剑的双手青筋绷起,死死盯着裴十五,眼中凝若实质的郁恨,和着大颗大颗的热泪一齐砸落。
裴十五看出了温瑜那拼死一搏的势头,只是他全然未把这一切放在眼里,在温瑜挥剑之际,身形直接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然后准确无误抓住了她肩臂往马上带。
刹那间温瑜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腾空而起,半边肩膀锐痛到好似骨节脱臼,她喉间溢出痛苦的闷哼,但还不及被带上马背,裴十五抓着她肩臂的那只手却又突然松开。
温瑜在跌落回地时,不顾身上痛楚,死死拽住了裴十五挂在鞍前的那黑布包裹,被拖行了数步,才拽着那包裹滚摔在地。
裴十五避开那要命的一箭后,见温瑜又扯下了他挂在马背上的首级,心中大恨,还想折回去抓温瑜,可那箭矢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再次一箭连着一箭,箭箭都朝着他要命处射来。
裴十五抬眼欲去看那放箭之人,却一时不慎,叫一支羽箭射中,霎时整个人都被那强悍的力道贯得跌下马去,吓得随行鹰犬们大喊着“十五都尉”将他捞上马,再不敢停留,跟着裴氏骑兵们仓惶撤离。
北魏分出了一部分骑兵去追击裴军,剩下的人马朝着温瑜围拢,她却也已顾不上了,忍着满身的摔疼跪在雪泥狼藉的野地里,抖着手去解那黑布包裹,生怕入目便是昭白的眉眼。
在看清那糊满鲜血的年轻将军的轮廓时,她短促哑叫了一声,瞬间用黑布将其围拢,手上的血迹和地上的雪泥融在了一起。
她痛苦闭上眼,在眼眶又一滴热泪砸下时,呢喃说了句“对不起”。
“汝是何人?”
身前传来魏将的喝问。
温瑜抬起眼来,她此刻脸上沾着血迹和泥浆,又身着普通杂军的服饰,若不是一头长发被扯散了披散着,怕是连是男是女都难以辨认。
她张了张嘴,似想答话,一开口嗓音却哑得厉害,最后垂下了一双哭红的清眸:“妾身……是姜统领收在身边的人。”
已牺牲了这么多的人,极致的悲恸后,温瑜反冷静得出奇。
这些魏军闻讯而来,必然也是收到了她在北境的消息。
但她已命昭白用信鹰传信回南境,李洵他们会咬死自己不曾出过坪州,这魏将又不认得自己,那么一切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唯一麻烦的是这些魏军都亲眼目睹了裴军方才大费周章生擒她,若想瞒过去,就必须编造出一个能让他们信服的身份。
那魏将一听她说姜统领,目光便瞥向了被她用黑布重新拢上的人头上。
若非叫得出名号的人物,两军交战时不会被割下头颅拿回去请功。
底下小卒会意,忙取了过去。
那魏将掀开被鲜血濡湿的黑布看了一眼,便紧拧眉头别过了眼去,摆手示意小卒盖好拿走。
他上下打量温瑜一眼,审视般道:“且不说姜彧行军何故要带一女人,他都叫裴军斩首了,裴军为何要留你性命?”
温瑜眼中悲意便更重,手拢在了自己腹部道:“妾身是在路上得遇的统领,幸统领垂怜,收在了身边,又有了统领的孩子。统领他……都是为护着妾身和这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才遭此不测的!”
她这话说得有歧义,叫那魏将以为姜彧是为了保护她们娘俩才不慎中招死于裴军手上,所以裴军才只能割下他的头颅拿回去请功。
至于她这个怀有姜彧子嗣的女流,腹中的极有可能是姜彧唯一的血脉,自然得生擒回去,拿她同南陈谈条件。
魏将又打量她两眼,仍是存疑道:“你既有孕在身,先前还敢在马上同人抢人头?”
温瑜霎时便红了眼圈:“统领已去,妾身也不想活了。”
这下那魏将倒是把自个儿问哑巴了,他寻思着,眼前之人若真是那金尊玉贵的菡阳公主,不过一将领头颅,哪还值得她这般豁出性命去抢?
他们先前在远处瞧她那在野地里被拖行都不撒手的架势,这被割头之人,分明就是对她极为重要的模样。
这女子浑身被血水浸透,也看不出她身上有没有经那一摔后落红。
最终那魏将道:“既有了双身子,就还是替腹中孩儿着想些,我北魏虽是同他南陈势不两立,但妇人稚儿无辜,回营后,本将军会差人替你请个大夫,再将你的事传信与他陈营。但你需如实回答本将军的话,菡阳公主可在你们队伍中?”
温瑜便凄然摇了摇头。
那魏将故意恐吓道:“不可欺瞒!”
温瑜似被吓到了一般瑟缩了下身子,还沾着湿意的黑睫垂覆,哀婉道:“妾身是听统领同部下提过菡阳公主,但统领说的是放出什么风声去,引裴、魏两军撞上相斗,便可保杨氏众人安然无虞入南境……”
那魏将听得此言,总算是再没有任何怀疑,气得一跺脚,嚷道:“上当了上当了!”
他大步朝军队后方走去,同那正坐于马背上垂眸擦拭玄铁大弓的年轻骁将道:“州君!咱们叫陈营那姓姜的给耍了一道!菡阳公主并不在此,那女人是他侍妾!肚子里揣着他的种呢!那伙裴军可不想把人给生擒回去!”
先前被魏将挥退了的那名小卒,正捧着姜彧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立在对方马前。
萧厉收起玄铁大弓,从喉间溢出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嗯”,平静道:“听见了。”
第143章 “她是真有身孕。”……
他视线往前方掠去, 那道纤薄的身影被黑压压的军阵挡去了大半,只有染血的衣角和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得飘飞出来,映在瞳仁里。
他问:“她受了伤?”
那名魏将一愣, 随即有些汗颜:“这……末将还未来得及问。”
萧厉说:“带回营前别让人死了。”
言罢调转了马头, 黑睫微拢的眼皮下, 溢出的眸光尤为冷淡, 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似觉着一切都无趣到了极点的微恹。
这话可吓得那名魏将心口一跳,忙又差了人去问温瑜伤势如何。
末了回过头望着萧厉离开的背影,觉着他态度冷淡得有些奇怪, 同边上的宋钦“嗐”了声道:“我怎瞧着州君脸色不太好,是不高兴到手的军功就这么没了么?”
宋钦道:“没抓到菡阳公主,杨氏一族的人又跑了,此番回去二公子必然又得发难, 毕竟今晨州君才因不让所有义军跟着往南追击裴军一事, 同二公子起了龃龉。”
那魏将唤魏昂, 是魏府家将,明面上是叫魏岐山指派到萧厉麾下, 跟着一道来清缴裴军、收复失地的,实则是魏岐山放在萧厉身边的一双眼睛。
三万义军全归萧厉麾下,魏岐山也没能彻底放下心。
好在此人乃是袁放举荐的, 做事极有分寸,此刻一听宋钦这话,便明白了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
他们此行抓的是菡阳公主,萧厉曾是梁将,身份上难免敏感。
无怪乎萧厉稳住战局后,不亲自审问那女子, 反让他去,想来也是为了避嫌。
他当即道:“二公子入行伍年限尚浅,不懂州君不让大军全军继续南行的顾虑,侯爷必是知晓州君苦心的。梁军狡诈,放出假消息引我等来此和裴军缠斗,叫他们救得杨府众人脱身,属实叫我等始料未及,不过好歹生擒了那陈将姜彧的侍妾,可借此管他梁、陈两营多索要些马家梁一战两万儿郎惨死的赔偿,也是大功一件!”
宋钦便笑笑:“有将军这话我等便放心了。”
魏昂摆摆手,叹了口气:“二公子年少,劳州君和诸位弟兄多担待些了,我再去瞧瞧姜彧那侍妾。”-
温瑜在那魏将喊着“州君”往行伍后方去时,便也抬起眼不动声色地往后打量了过去,五指紧掐着掌心。
对方千万不能是认得自己的人!
荒野四寂,周遭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在那魏将走过后,让出了一条可供一人通行的狭道来。
但随着那魏将侧身站定,温瑜还是没看清他口中的“州君”是何样貌,只瞧见了半个鬃毛乌亮的马首和一角乌沉的大弓。
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被裴十五劫上马背时逼得对方狼狈松手的那几箭。
是这名魏军大将放的箭么?
瞧不见那马背上的人,温瑜试图凝神细听他们在说什么,但对方声线似乎压得极为低沉,风大,她耳力又不如习武之人那般敏锐,除却那魏将一开始大嗓门喊出的几句,后面二人谈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清。
最后那人调转马头离开时,她仓促垂下眼,只用眼角余光瞥见了对方扬起的一角披风。
很快又有一名魏军小将奔过来问她身上伤势如何。
温瑜现在浑身的神经都已紧绷到有些麻木,除了先前被裴十五抓上马背时肩膀骨头都快被掐碎般的那股锐痛,她竟没感受到其他痛觉,于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小将看她浑身是血的模样,却觉着她瞧着不像是没事的样子,而且她先前说自己有身孕,保不齐是孩子也没了,这会儿人正呆钝着。
魏昂过来问情况如何时,那小将便一副怜悯的口吻道:“可能是被吓傻了,手上还在流血呢,问她受伤了没,她竟然摇头。”
温瑜也是在那小将说这话后,才注意到自己手腕处不知何时被剐蹭出了一道口子。
魏昂心说方才不还能条理清晰地答话吗,哪就能被吓傻了呢?
但一看温瑜这模样,再想起她被马匹拖行还不管不顾要去抢姜彧首级的情形,忽又觉着这应该不是被吓傻,怕是是悲到极致万念俱灰已近疯了。
他想到萧厉方才的话,心口不由再次狂跳起来,安抚温瑜般道:“闺女,凡事替腹中的孩儿着想些,回了营地就找军医给你诊脉看看啊。”
温瑜见他们误会,索性也不再做声,将计就计继续沉默着。
她这状况是万不能骑马的,魏昂呼喝着让底下将士砍树枝做副担架抬温瑜。
宋钦却带着辆被鹰犬们毁坏了左右车壁的马车赶了过来,说:“咱们此行没带马车,州君见前边林子两辆马车还是好的,命我等修葺一二拿过来先将就着用用。”
魏昂大喜,道:“还是州君想得周到!”
宋钦交接完马车,离开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多看了温瑜一眼。
温瑜确信自己不认得此人,但对方那眼神,却让她觉着有些怪异。
莫非是认得她的人?
温瑜一面担忧,一面又觉着以她现在满面血污的模样,若不是极为熟悉她之人,应是认不出她才对。
坐上马车后,她仍在凝神思索时,却觉着身上皮肤开始发烫,面上也有了隐隐的灼痛,温瑜攥紧被重新钉上的车壁,竭力放缓呼吸,知道这是要出疹了。
许多动物的毛发,她一嗅都会起风疹,先前在马背上躲避箭矢时,她整个人都已伏到了马背上,鼻息间全是马鬃的味道,果然又引得了身上出疹。
虽不知此法还能不奏效,但至少起疹了能遮掩一些她面貌,等洗净脸上血污后,也不会太快被人觉出容貌之异。
温瑜缓过初时那阵不适后,摘下了自己腕上系了一颗珠子的红绳,她将那珠子拧开,里边却是放了一枚丹药。
温瑜仰头将那药丸吞了下去。
那是假孕丹,先前她为游说陈国王党的大臣们时,就命效忠于她的方太医研制了此丹。
她原是打算游说不动王党的大臣们,就服下此丹谎称自己有孕,再以胎儿月份尚小怕太后和姜家针对为由,说暂且对外隐瞒了消息,等王党大臣们拥护她夺权回到梁地处理完这边的烂摊子了,再另想法子将此事圆过去。
却没想到这枚假孕丹,终是用在了这里。
但她也必须“有孕”,才能在北魏那边瞒过去,并成为他们同梁、陈两营谈判的砝码,被送回南境。
否则一个被姜彧半途收入房中的侍妾,没有任何价值-
大军回到驻地时,天色已暮,军帐间照明用的高脚火盆也已燃了起来。
魏昂去请示萧厉要将温瑜安顿在何处,萧厉似半分不关心此事,驾马径自往中军帐去,只丢下一句:“你看着安排。”
魏昂心说这避嫌也避得太过了些,正头疼之际,却又见跟在萧厉身边的宋钦折了回来,道:“军中素无女流,对方既是陈将姜彧的侍妾,又有孕在身,不可有任何闪失,还是安顿在中军帐附近吧。”
魏昂忙道:“宋副将提点得是。”
宋钦一点头又驾马走了,魏昂这才招呼着底下人去中军帐附近腾个军帐出来,又差人去给住在临近城镇里的魏平津报信-
萧厉回了中军帐,一身甲胄未卸,便又去了伤病营。
今日追击那支裴军,有不少将士都负了伤,陶大夫正和几个军医在给伤兵们看伤,底下煎药的小卒忽进来传信,说是州君寻他。
陶大夫只得先放下了手边的事,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和药渍,出去见萧厉:“州君寻小老儿?”
萧厉靠在伤病营外竖旗的木桩处,似在发呆,听到陶大夫的声音,方才抬起头来,道:“一会儿有人来请您去给一名女子看诊,您只管装作不认得她,诊完脉,说她有孕就是了。”
没头没尾地交代完这么一句,萧厉便折身走了,留陶大夫在原地有些纳罕-
温瑜下马车时,浑身已出疹得厉害,身上衣物被泥水和血水浸湿,这一路又只靠着体温烘干,大抵是染了风寒,颇有些头重脚轻,走路步子都是浮的。
魏昂看出她不对劲儿,忙差人去请军医,让她先进帐歇会儿。
温瑜被那一身血泥糊得难受,向他要了桶热水梳洗。
军营里没有仆妇,等底下军士拎了热水进军帐来,温瑜强撑着自己梳洗了一番,幸得马车里还有一口箱笼在混乱中没丢失,里边存放了她几身衣物,可供她更换。
等军医过来时,温瑜身上已起了低热,吐了几回酸水,整个人都孱弱不堪。
她这又起疹又发热的,倒是把魏昂也给吓得不轻,怕她就这么熬不过来了,忙又差人去禀给萧厉。
温瑜整个人都是昏沉的,只是还凭意志强撑着才没晕过去,那年迈的军医给她把脉时,她视物都已有了重影,却还是觉着那军医的模样有些眼熟,意识混沌之际,呢喃道:“陶……”
陶大夫给温瑜手上施针,蔼声道:“贵主莫怕,已经逃出来了。”
他这话接得极是巧妙,魏昂就在边上都没听出什么不对。
温瑜似当真被安抚了下去,疲乏半阖着眼,不再出一言,任陶大夫给她施针。
魏昂怕刺激到温瑜,没敢在她跟前就问她腹中胎儿如何,等陶大夫施完针,开了方子,两人到了帐外,他才问道:“里边那女子如何了?”
前方守卫忽唤“州君”,二人抬眼望去,便见得了底下人传报的萧厉也过来了。
魏昂抱拳唤了萧厉一声,萧厉颔首,问:“情况如何?”
魏昂道:“正在问军医呢。”
陶大夫佯装同萧厉不熟,朝他一礼后方道:“那女子邪寒入体,又受了惊吓,需得静养。身上的疹子倒是不妨事,是风疹,用药过几日便可好,只是她如今有孕在身,孕脉又极不稳,旁的药需慎用。”
萧厉面上冷淡如初,说:“那用药便以安胎为主。”
亲眼盯着军医把完脉后,魏昂这会儿是真不觉着那女子会是菡阳公主了,毕竟菡阳公主若是有孕,梁、陈两营的人怎么可能让她来北地?
他朝着萧厉一抱拳道:“末将先回去修书一封告知侯爷此事。”
萧厉点头允了。
等人走远后,陶大夫见萧厉正盯着不远处的那座军帐,不知在想些什么,不由有些神色复杂地道:“她身子弱,几味安胎用的药材需得换成药性温和些的,军营里没有,得遣人去附近集镇上看看。”
萧厉猛地扭过头去。
陶大夫叹气道:“她是真有身孕。”
第144章 “公主看到萧某似乎很……
温瑜从确定给自己看诊的军医是陶大夫后, 心下便有些怔忡。
陶大夫家住的陶家村,在锦州和通州交界下方,三军结盟伐锦州时, 她还给李洵去过信, 让他帮忙照拂陶家村一二。
只是李洵后来给她回信, 说锦州周边村镇的人, 都叫裴颂抓去采挖土石修筑旧长城了,陶家村也未能幸免。
温瑜以为陶大夫一家都遭了难,还命人在寺里供了长明灯。
可眼下陶大夫却出现在了北魏军中。
风寒的缘故,温瑜只觉自己脑子似也糊成了一团浆糊, 她想不到陶大夫会在北魏军中的原因。
便是被军队从民间征军医征上来的,那陶大夫应也是被裴军征去的才是。
还是说,陶大夫拖家带口,在南境打仗前, 就已来了北境?
温瑜忍着头疾的昏胀, 正杂乱无章地思索这些时, 帐帘又一次被人掀开了,帐角的烛火被灌进的冷风吹得扑朔了一下。
这军营里全是男子, 她不敢大意,掀眸朝入口处望去,那一瞬看到的人影, 同她在萧家那间阒暗的屋舍里醒来时,看到的那道掀帘而入的身影重合。
高大的身影压得不大的军帐骤显逼仄。
睥眼瞧着她的黑眸阒冷淡漠,不见一丝情绪,锐若鹰隼。
温瑜不知自己是用什么样的神情望着对方的,或许是惊,或许是喜, 亦或许是夹杂着些许难过的不可置信。
她试着唤那个名字:“萧……”
对面的人却已望着她轻嘲出声:“公主看到萧某似乎很惊讶?”
温瑜嗓音霎时哑了下去。
对方迈步进帐,拿起灯座下方的拨镫子,将帐角那盏昏黄的油灯灯芯往外挑了些许,帐内顿时亮堂了不少,却也更加清晰地照出了他眼中的凉薄和淡讽:“是没想到萧某还能从那支毒箭下活下来?”
温瑜依旧怔忪着,听到这话,方觉喉间微哽,知道他必是在怨那险些要了他性命的一箭,她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嘴,却发现最终能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格外苍白的:“那并非我本意……”
“半载未见,公主做戏的本领又精进了。”
萧厉语气极淡,转望向她的一双眸子乌沉,嘴角轻扯:“这副悲恸情态,若非萧某今日下午才在公主哭自己乃姜彧侍妾时见过,怕是真要信了。”
温瑜怔住。
他下午见过她?
回想起那魏将去向他们“州君”禀报时,自己看到的那半张马首和一角大弓,温瑜脑中的某个念头猛然清晰。
那魏将口中的“州君”是他!
这一瞬温瑜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心境,虽然此前她就已收到了消息,萧厉已入魏营,却从未想过二人再次相见,会是在这等情形下。
此刻听着他那讥讽之言,她心中万般不是滋味,深吸一口气后方忍着心中的闷窒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当真从未想过杀你,但事已至此,也的确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怨我都是应该的……”
萧厉依旧盯着她,下颌骨却微微有些咬紧了,肩头那道箭伤也隐隐泛起灼痛。
他很快转开视线讽笑了声:“萧某倒是不知,除却公主,还有何人能支使长廉王府死士和青云卫。”
温瑜却被他这句问得喉间骤哑。
昭白和青云卫,的确是她派去的,她辩驳不了。
萧厉似觉她默认了什么,看着边上那盏烛火继续讽问了句:“像公主这等玩弄权术之人,都是这般会替自己开脱的么?”
温瑜在这一刻是当真觉着好生难过。
她怕自己眼中的神色太过难堪,忙侧过脸合上了眸子,眼窝和鼻尖却仍是泛起了一股克制不住的酸意,将她垂在眼下的茸茸长睫慢慢浸湿,再缓缓划向了那布着淡红疹子和细小擦伤的面颊。
萧厉沉默地望着她坐在床头,往里别过了脸去,不住地以手拂面擦拭什么的影子,将手中黄铜浇筑的拨镫子捏到了变形,没再出一言。
只在转步离开时,才背身问出了最后一句:“你们怀疑我是叛徒,那周随回梁营后,有没有告诉你们,我娘是如何死的?”
这句话他问得很平静,没有半分诘责的意思,却刺得温瑜体无完肤。
在他快走出大帐时,身后响起温瑜极近涩哑的一声:“对不起。”
她双眸被泪意浸红,长发披散着,面色苍白如雪,露在袖袍外的那只手,也遍布伤痕和淡红疹印,整个人好似一尊满是裂纹,只差被人轻轻一触,便能彻底碎裂开的白瓷。
这是一场迟来数月的质问。
那每一字每一句砸落在她心头,都似凌迟。
她一句也辩驳不了。
说什么呢?
说自己其实一直都相信他的?只是为了给不放心他的臣子们一个交代,才命人去将他带回?
那支毒箭,也并非她授意,而是她老师暗中指使?
恩师为了弥补这错,曾翻山越岭去见他不得,如今埋骨泉下黄泥削骨,她终无法再说出半句苛责之言。
唯怨自己当初未能彻底说服于恩师。
那一声“对不起”,是她的愧疚,亦是她代李垚的致歉。
萧厉在听到她那句后,却像是得到了某个尘埃落定的答案。
他挺直的背脊像是一座终年覆着皑皑白雪的静默岩山,终没再做任何停留,大步出了帐子-
今夜北风肆虐,外边又下起了大雪。
萧厉出帐后命人牵来了自己的马,他翻上马背奔出军营,顶着风雪发泄般跑了几十里地后,将自己摔进了野地里。
半轮残月挂在天上,那么冷,又那么亮,将灰云和飘飘洒洒落向人间的细雪都照得分明。
萧厉就那么盯着月亮看了一阵,最后抬臂覆在了自己眼前。
不过是得到了个一早就知道的答案。
回去时,风雪已更甚,萧厉在营地门口碰上宋钦,对方赶着辆马车似要出营。
他驭住马问:“这么晚了大哥去哪儿?”
宋钦道:“陶大夫那边要配安胎药,急缺几味药材,让我连夜去附近集镇上买些,正好军中近日伤寒将士增多,顺道可再采买些治伤寒用的药材。”-
魏昂从萧厉那里告退,写信交与传信兵带去蔚州后,也明白以魏平津的性子,听到自己先前命人去传报的消息后,必是坐不住的。
未免他又干出什么蠢事来,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匆匆离了营,又连夜赶去魏平津暂时落脚的城镇。
到了地方,魏平津果不其然已命人备了车套了马,点了数百兵卒,正要杀去军中抢人。
魏昂看得眼皮子直突突,好说歹说才将人劝住,回到宅中细说起军医给温瑜看诊一事,言温瑜不大可能是菡阳公主后,魏平津当即喝道:“昂叔你糊涂!那军医若是他萧厉的人,联手做戏给你看的呢?”
魏昂道:“便是不无这可能,少君你也不能在这时候闯去强行要人!”
他怕一个不小心又戳了这祖宗痛脚,闹起来没完没了,只得委婉道:“人是萧州君带兵追了裴军近百里地,最后杀退那支裴军后带回来的。”
魏平津恼道:“我是君他是臣!他让大军留守,自负只带两支骑兵去追击裴军,最终使得人手不够,没能从各路围堵截下杨氏族人,我尚未追责,此去管他要人还能开罪了他不成?那女子若真是菡阳公主,叫他放跑了可如何是好?”
魏昂不知魏岐山平日里看着自己这儿子作何想,但他这一刻是真觉着自己整个脑袋都有些嗡嗡的,无怪乎宋钦先前会说出那番话来。
他正色道:“少君对萧州君的成见太过了些,萧州君让大军留守中线,是为大局考量,此番杨氏一族人逃出恒州,其责也主要在恒州守军上,萧州君驱逐裴军,夺回姜彧尸首,又生擒了其侍妾,此番是有功的。”
眼见魏平津脸色越来越差,他只得又转了个话锋,挑些这祖宗能听见去的话继续劝:
“末将也明白少君的担忧,只是……梁、陈两军当前正在南境同裴颂开战,那菡阳公主不在南境主持大局,来我北境作甚?依末将看,此应就是梁军救走杨氏族人,故意放出消息引走追兵使的一出调虎离山计。萧州君从抓获那女子,到回到营地,全程都已在避嫌,少君若为一根本不是菡阳公主的女子行伤人之举,这不仅是寒通州军的心,也是寒所有义军将士的心呐!”
魏平津被堵得没话说,却是不想就这么服软,随便扯了个由头反唇相讥道:“那姜太后的侄子作为陈将,怎来了我北境?身边还带着个有孕的女人,焉不可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魏昂皱了下眉,却仍是道:“他梁、陈两军统筹,底下将领被指派军务,来北境劫走杨氏族人也不足为奇。至于那女子,她若真要有孕,便绝无可能是菡阳公主,一来菡阳公主没有北上的理由,二来,菡阳公主若身怀王嗣,梁、陈两国的大臣们,岂会允她涉陷?”
魏平津经魏昂劝了这么久,也知道不能再贸然去找萧厉要人了,毕竟一有抢功之嫌,二有猜忌之疑。
他道:“那派个咱们自己的大夫去,重新给那女子诊脉!”
魏昂想了想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将咱们的意图摆到明面上来。正好军中无擅给妇人医病的大夫,这样,少君你明日随我入营,就说是听闻那女子孕脉不稳,从城中请了个擅给妇人医病的郎中,专程去给那女子诊脉保胎的。”
魏平津虽觉麻烦,但好歹是能用他们自己的人去给那女子诊脉,总算是应下了-
温瑜自昨夜见过萧厉后,便再未能入眠,最后是因身上的风寒起了高热,烧得迷迷糊糊晕过去了的,一觉醒来便发现已是第二日,帐中也多了两个伺候她起居的仆妇。
问过才知,她们是附近村落里的农妇,昨晚被人敲门往家中给了一大笔银钱,连夜带她们来军中的。
她昨夜里烧得厉害,身上闷了汗,也是她们烧水替她擦洗更换的衣物。
温瑜向她们道了谢,两个仆妇都是憨正淳朴之人,连忙说她是贵主,她们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大抵是在病中的缘故,昨日那场厮杀又太过惊心动魄,耗尽了她心神,温瑜今日一直有些恹恹的,只是洗漱后用了几口粥食的功夫,整个人便又疲乏了下来。
刚用了饭睡下易积食,仆妇又说一会儿还有汤药要喝,给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让她靠着暂歇会儿。
两个仆妇在床边的炭盆旁做起绣活儿,温瑜靠坐在床头,听着帐外呼啸的北风声,想的却是不知昭白和铜雀是否还活着。
昨日她被魏军带回,途经遇袭处,见魏军们在道旁野地里挖了深坑掩埋那些死去的梁军将士和青云卫,她喊过停车让她下去看看自己的婢女。
但那魏将说,那支梁军在他们赶到时,就已被裴军屠干净了,现场很是惨烈,她有孕在身,情绪不能过激,还是别下去看了,言辞虽客气,却强硬地没允停车。
温瑜是不信昭白和铜雀就这么没了的,可这天寒地冻的,她们二人在自己被救走前,又已都受了伤,纵是逃了出去,只怕也万分艰难。
她想还是得从萧厉那儿才能得到一个准确答复。
对方既已认出她,肯定也知道昭白和铜雀会随行,他若见过昭白和铜雀,必是能认出来的。
昨夜她在病中,风寒和头疾让她脑中一片混沌,面对萧厉的诘问,想到终是自己的原因害他险些丧命,又没能救下萧蕙娘,一时满心愧疚,终没顾上在那时问他昭白和铜雀的事。
温瑜缓缓合上了眸子。
这一趟北行,有太多意外了。
她将此行可能会遇到的一切风险都谋算过,却独独没算到魏岐山会推出一个前晋公主来同她分庭抗礼,也没算到姜彧的人马里会有细作。
人算,有时终还是不如天算么?
眼下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落到魏岐山手上了。
但关外的蛮族在先前那场强攻后,迄今还未再弄出大的动静,应是在蓄谋下一场突袭。在这个严冬过去前,魏岐山不会再想同时和裴颂的主力大军对上。
他需要梁、陈两军在南境拖住裴颂,那么为了稳住大局,魏岐山也不会那么快对外宣布自己在他手上的消息。
顶多是控制住她,再用她来挟令南境的梁、陈两军。
但姜彧一死,南陈那边未必就会买账,再有内贼从中挑唆,南陈局势会不会动荡还未可知。
若是一切前景皆好,什么意外都没发生,那么这平衡至少可维持到开春。
开春后关外蛮子要是攻势依旧猛烈,那在南北两境的,就得是一场持久战。
一直面临着被西陵蚕食威胁的南陈,怕是会先一步脱离和大梁的结盟。
南陈会重新找何出路温瑜没再去深想,但届时大梁应对裴颂绝对是独臂难支。
魏岐山要么会让她手上的梁军彻底被打残,要么……就是以她做胁让梁军归顺。
但归顺后,恐怕也只是用一名头招揽各方还在观望的梁臣,真正忠于她的那些大臣,一如陈巍、李洵、范远等人,必会被革除要职,再慢慢将其逼上绝路。
她这个大梁后主,兴许也会在哪天“抑郁而亡”。
要想破这局,要么得如她一开始盘算的那般,从始至终都将她的身份瞒过去。
要么,就是她被控制在魏岐山手上时,能被救回梁营。
无论如何看,都是前者对大局的影响最小。
但眼下达成这点的关键,落在了萧厉身上。
温瑜回想起昨夜萧厉离去那个挺拔又萧寂的背影,心绪又乱了几分。
帐外忽传来了嘈杂声,似乎还有人在门外传唤,温瑜打住了思绪,抬眸望去。
“我出去瞧瞧。”一名仆妇放下了手中绣活儿,拢了拢衣摆朝帐外走去。
未免叫温瑜吹着风,她出去后便放下了帘子,温瑜并未瞧清在外的是何人。
不多时,那名仆妇进来同温瑜道:“那些个军爷又请了个给妇人看诊的名医来帮姑娘看病,姑娘先更衣吧。”
温瑜睫稍微抬,只觉这般快又请来一名大夫替自己看诊,透着些许怪异。
她起身任两名仆妇帮自己拾掇,却在暗自思索着,这大夫究竟是请来帮她诊脉保胎的,还是昨夜那名魏将心有怀疑,另请了人来验证。
若是后者……
岂不是说明萧厉到现在都没向北魏袒露自己的身份?
温瑜再想到昨夜陶大夫替自己施针时,自己意识混沌险些唤出对方,陶大夫又及时帮自己遮掩过去。
昨夜见完萧厉后,她心绪太过混乱,都没将一切梳理清楚。
现在看来,陶大夫分明也是萧厉安排来帮她看诊的。
他一直都在帮自己向北魏遮掩身份?
这个认知让温瑜不自觉攥紧了拢在了袖中的五指,慢慢蹙了眉心-
待外边的人进帐时,温瑜已衣着齐整靠坐在床头,身上搭着被衾,一张素白绢帕从耳后的乌发间垂下,遮住了大半面容,只留透着几分病恹的清丽眉眼露在外边。
进帐的除却萧厉和她昨日已见过的那名魏将,还有另一名模样颇为年轻的男子,并未作行伍打扮,锦衣华服,肩头披着件不知什么动物的皮毛鞣制成的大氅,神色间透着股骄逸傲气。
对比之下,萧厉面色尤显冷淡,他肩宽腿长,足比那锦衣青年高出半个头来,刚从校场过来,身上的玄锦武袍还裹着股烈烈杀伐之气,将对方那镶金嵌玉的一身,衬得同毛头小子般。
他似并不关心对方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进帐后只说了句:“诊脉吧。”
眉宇间那点冷恹,更像是不耐烦要于繁忙军务中抽闲过来这一趟。
温瑜不动声色扫了几人一眼,便在一副病弱之态下微垂了眸子。
这情况,貌似是她之前所推测的后者?
所以……萧厉为什么要帮她呢?
魏平津从进门看到温瑜遮面时,眉心便是一跳,再听萧厉那话,心中更是不快,只觉自己已抓到了把柄,有心下萧厉威风,不等那大夫上前,便喝道:“为何遮面?”
温瑜似被他吓到了一般,满是病气的眸中透着迷惘和惊色,似不知遮面有何不妥。
还是先前帮她更衣梳妆的仆妇道:“回禀军爷,姑娘身上出了疹,怕污了各位军爷的眼,这才让我等帮忙寻了块巾帕遮一遮的。”
温瑜露在袖口外的一双手和眉眼间,也的确布了不少疹子。
魏平津这通下马威没立成,反被落了脸面,心下愈发不痛快,喝道:“本公子沙场都去过,还怕你这一脸风疹不成?摘下来!”
第145章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放……
一旁的魏昂听得眼皮直突突, 赶紧瞥向了一旁的萧厉。
来之前他都三令五申过了,他们此行是为带这擅给妇人医病的郎中来给温瑜诊脉保胎的,哪能想到魏平津开口就是一副审讯犯人的姿态。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萧厉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吗?
他忙拢手在唇边咳嗽了两声, 帮忙找补道:“昨晚末将见过夫人面上疹斑, 的确是有些不便示人, 夫人想遮掩一二, 也是人之常情。”
“公子大抵是好奇,要不……夫人摘下面巾,让公子瞧瞧?”
温瑜似犹豫了一番,抬眸扫过在场几人, 眸中带着几分哀怯,明白自己如今是一阶下囚,只能任人欺凌,终抬手摘下了那面帷, 却也并未抬头示人, 略显拘谨地侧垂着首, 用同样带着疹子的手维持着摘面帷的姿势,有些凄楚地遮挡一二。
一整个被逼良为娼般的哀婉柔弱模样。
魏昂瞧着, 都忽觉面上烧得慌,这事弄得,纵然是他们怀疑对方身份, 却也莫名怪异了起来,仿佛是他们几个大老爷们为难人家一弱女子。
边上伺候的两名仆妇都是农家妇人,从前没在大户人家家中当过差,不懂那般多的规矩,眼下虽因惧怕他们的身份没敢出言,但那目光里的谴责和鄙夷意味也很明显。
魏昂赶紧又干咳了两声, 冲魏平津道:“公子,这瞧也瞧过了,让夫人把面巾戴回去?”
魏平津自出生以来,就一直随魏岐山待在北境,都没去过洛都,从前自然也没见过温瑜。
他先前是见对方遮面,才下意识觉着有鬼,眼下弄明白对方只是因女儿家面上出了疹子不好示人才做的遮掩,再瞧着对方那副被强迫的哀婉模样,心下也不自在,只得道:“行了行了,戴回去吧。”
温瑜这才将面帷重新拢上。
那大夫总算是坐到了床边的杌凳上,闭目凝神替她诊脉。
魏平津瞧着似比在场所有人都急,那大夫一睁开眼后,他便问:“如何?”
那大夫一拱手道:“夫人受了惊体弱,外加胸气郁结,这才令喜脉有些虚滑,需得开几幅安胎药内服,再好生静养。”
这说得同陶大夫之前诊的大差不差,魏昂知道他们此行的的目的应已经被萧厉知晓,只是名利场上的人,大家最擅的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下还是笑呵呵地差人引那大夫下去开方子。
魏平津就没那城府了,他面上几乎是当场浮出了几分阴郁,似没料到温瑜竟真有身孕。
萧厉瞧着他们演完这出大戏,有些懒沉地一耷眼皮,道:“大夫既已诊完脉,萧某还有军务在身,就不奉陪了。”
他转步就要朝帐外走去。
魏平津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扇了个大耳刮子,满心愤懑,却又没地儿给他出这口恶气,为了此行的第二个目的,还是只得忍着气性唤住他道:“萧州君留步。”
萧厉停住了步子,却没回头,只稍一侧目。
魏平津顿觉自己又被轻视了,面上的不愤之色几乎已快压不住。
刚唤人送走大夫的魏昂见状忙道:“是这样的,昨夜公子的乳母也听闻了此事,怕军中条件艰苦,又没个伺候过怀胎妇人的下人,不利于姜小夫人养胎,想着公子在城中置有别院,不若将姜小夫人接过去由她照料,也算是帮州君分忧。”
萧厉斜睨向二人,只说了句:“人就安置在我军中,南陈的人同侯爷谈好条件前来接人了,我自会亲自将人送出去。”
魏平津终没能压住脾性,喝道:“不用拿我爹压我,此事就算禀与我爹了,我要带走姜彧这侍妾一样占理!”
萧厉声线冷沉:“二公子若有把握陈、梁两营的人不会像劫走杨府众人一样劫走这女子,大可将人带走。”
“你!”魏平津怒不可遏,欲上前被魏昂一把拉住了,魏昂心知他们今日此举已是得罪了萧厉,万不能再闹得更僵,忙道:“萧州君说得在理,梁营那伙人神出鬼没的,近来前来投奔的小股义军又极多,实在是不好防范,还是将人留在军中最为稳妥。”
魏平津听魏昂这么说,便知今日带走这女子已是不可能的事了,他自觉颜面受损,狠一甩袖夺门而去。
魏昂自知惭愧,对着萧厉抱拳道:“二公子不懂事,末将代为向州君赔不是了。”
言罢也赶紧掀帘追了出去。
盆中炭火已快熄了,温瑜支使了其中一名妇人出去取些炭火来,又让另一名妇人去帮自己看煎的药如何后,帐中只剩下她和萧厉二人,她方起身对着萧厉一礼说了声:“谢谢。”
萧厉半回过头,有些微哂地道:“公主怎会觉着萧某是为了帮你?”
温瑜一怔。
萧厉平静地望着她:“萧某几番舍命救公主,公主为了手中的权势,却能下令杀萧某。”
他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带了些许讽意地笑了笑,望向她的眸子那么黑又那么沉:“温瑜,这世间的帐,哪是那么容易两清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放过你?”
说出最后一句时,那幽沉的目光,几乎能将温瑜整个儿洞穿。
温瑜被他那一刻的神情惊到,一时竟忘了出声,等到他转身再次朝外走去时,才喝问道:“什么意思?”
萧厉背对着她,背影挺拔得像是一座山:“就是你以为的意思。”
温瑜喝道:“梁、陈两营的臣子若未见到我,必不会同北魏罢休!魏岐山待你不薄,你确定要这般回馈他的信任?”
萧厉很平静地道:“你们梁、陈两营讨要的是一个半道被姜彧收下的侍妾,我便是扣留了,在马家梁两万北魏将士的惨死前,他们又有何脸面为一小小侍妾向我北魏发难?”
温瑜且惊且怒,眉目刚冷:“你还能关我一辈子不成?”
萧厉却道:“有何不可?”
他说完那句后,转过身本欲抬脚继续朝外走去,却又突然顿住脚步,背对着她添了句:“别误会,我不缺女人。只是我这个人,从来都睚眦必报,公主那一箭之仇,我总得慢慢讨回来不是?”
温瑜被他先前那些话惊得,已是扶着边上的高几方才站稳,此刻见他要离开,也顾不得理会他最后那句话,忙喝道:“你我之间的纠葛,自可慢慢清算,能不能告诉我,昭白和铜雀可否还活着?”
萧厉没再回头,只是声线听起来带了些淡嘲:“我以为,公主会先关心姜彧的尸首被作何处置。”
温瑜这小半日里受的冲击已够多了,没精力再去思考他为何突然提及姜彧,但回想起姜彧跃下马背时冲自己含的那番话,以及他后来被人割下的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还是觉着心口在一瞬间沉得发慌。
她突然就疲惫到连同他继续争执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道:“你们想要什么条件,大可同南陈提,把姜彧的尸首缝回去,殓尸装棺收吧。”
萧厉沉默了一息,突然冷笑出声:“南陈坑杀我北魏两万儿郎,他姜氏子既落到了我魏营,营中上万儿郎,怕是只想将其鞭尸泄恨!”
说完这句,他便掀帘大步离去。
帘子垂落下来时,因力道之甚,以至晃动不止。
温瑜眸有愠色,却也只能看着走远。
——门外两名虎贲将士一直看守着大帐,她并不能随意离开此处-
萧厉离开大帐后,也不带自己的亲兵,就那般顶着寒风闷头走了一阵,行至竖旗的旗杆处,才一拳狠砸在了那碗口粗的木桩上,闭目沉沉呼吸,周身像是弥漫着火山爆发后的余烬。
他初时,以为她有孕是假的。
只是为了蒙骗过北魏的人才那般说的。
他知道她的性子,底下人拿命护她,危急时刻,她便也恨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回护他们,当初她在通州护铜雀是那般,后来在鹰犬手中护自己亦是如此。
所以她为了抢回姜彧的首级,会那般拼命,他一点都不奇怪。
但他没想到她是真的怀有身孕。
所以,她为什么还会那般豁出性命去抢一个已死之人的首级?
对方在她心中的分量已超过了她腹中的孩子是么?
梁、陈两营的大臣又是怎么允她北上的?
想到他方才一提起姜彧,对方就陡然难过了下来的神情,萧厉只觉心口似有一股无名的火窜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隐隐灼痛。
因那狠力一拳砸在木桩上被擦伤的五指,泛起了细微的刺疼,萧厉却浑若未觉,他手抵木柱沉默地站了几息后,再次掀眸时,眼中已恢复了平静。
不重要了。
她心里装着谁,腹中的孩子又是谁的,都不重要了。
他已经抓到她了。
“州君!”
身后传来急唤声。
萧厉回首,见是张淮疾步而来,将一封刚送到营地的急报呈与他:“蛮子那边有动向了,燕勒山以北的边二营,昨夜被端了窝,今晨袁放将军刚领了人马过去。”
萧厉抖开信报,听张淮这么一说,眉头便是一拧:“蛮子不会那般蠢,留驻在边二营等着咱们大军过去收拾他们。”
他匆匆扫完信报后,神色愈发冷凝了些,将信报往张淮胸膛上一拍,大步往回走:“召集众将于中军帐议事。”
张淮接下信报后,却没即刻跟上萧厉的脚步,而是略带疑惑地回瞥了一眼木桩上那个带着血迹的拳印-
伤病营里,郑虎脑门上覆着个帕子坐在躺椅上,边上一排药炉里正咕嘟咕嘟煎着药。
他惨淡地“哎”了声道:“前天晚上雪夜行军,给我裤腿都浸湿了大半,昨个儿就头昏脑涨地没能爬起来,熬到今天还是得来陶大夫你这儿开副药。”
他揭下搭在额头的帕子,递给在一旁帮陶大夫看火的陶夔道:“阿牛兄弟,帕子凉了,帮你虎哥再用热水浸一浸。”
陶夔坐在木凳上小山似的一尊,自幼便跟着陶大夫夫妇侍弄草药的缘故,他看起来憨笨,做起煎药、取药的这些细致活来,倒很是得心应手。
郑虎出声后,他便接过了帕子,取过炉子上的水壶,往木盆里倒了些热气腾腾的滚水,又添了小半瓢凉水,兑得没那般烫了,才放进帕子浸了浸后重新拧给对方。
脑门重新敷上热帕子后,郑虎舒服得喟叹了声。
后边给伤兵换药的陶大夫估摸着时辰,冲陶夔道:“阿牛,第三个药壶里的伤寒药监得差不多了,给郑将军倒一碗吧。”
陶夔“噢”了声,又用帕子垫着壶耳,端起药壶倒出一碗深褐色的药汁。
郑虎大抵是真被这场风寒折腾得够呛,接过药碗后,都没顾上那药烫,一面吹气一面往胃里灌,喝完后“嗐”了声道:“昨儿我就听说陶大夫你这边已经没风寒药了,没想到今儿还能叫我赶上一碗。”
陶大夫道:“昨夜州君才冒雪去附近镇子上买回来的。”
郑虎乐道:“我说这碗药喝下去,我怎浑身都舒坦了呢,原是二哥亲自去买的啊!”
陶大夫没接话,闻着药味儿道:“阿牛,安胎药煎好了,拿给外边等着的那妇人。”
郑虎听得此言,在桌子上搁了碗,继续敷着帕子躺会躺椅上,同陶大夫闲唠道:“我昨个儿没跟着一道去,没瞧见姜彧那侍妾是何模样,不过听说带回来就起了一身的疹子,别不是染了什么病吧?”
陶大夫答:“风疹,不是什么大病。”
郑虎发牢骚道:“又是个患风疹的?我二哥家中原有个婢女,也是起了一脸风疹,迄今我都不知道她长啥样,后来二哥家中出了诸多变故,也不知那丫鬟去了何处……”
正说着话呢,眼见陶夔倒完安胎药,又找出了个小碟子和一纸包,从纸包里夹出了两颗蜜饯放碟子里,郑虎“哟”声,伸过手去:“哟,这啥时候买的蜜饯?”
陶夔无情挡住了他拿蜜饯手,因为嘴拙,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州君说了,是买给那个……姐姐的。”
说完他自己又不太高兴,端着装了药碗和蜜饯的托盘走出去递给候在外边的仆妇后,回来缩在药炉后边,捡了根小棍闷闷地在地上画圈。
郑虎出乎意料地明白了这傻小子在不高兴什么,好笑道:“还念着你那大姐姐呢?”
陶夔换了个方向蹲,不想理他。
郑虎笑话完,似回过了什么味儿来,突然揭下脑门上的帕子坐了起来:“诶……不对啊,你说蜜饯是二哥买的?”
他越琢磨越一副天塌了的表情:“二哥去买药,给姜彧那侍妾买什么蜜饯?”
“不是,他大晚上的,上哪儿买的蜜饯啊?砸完人家药铺的门还砸了人果点铺子门?”
陶夔见他似乎也老不高兴了,怕给他气着,想了想,还是没把伺候那女子的两个仆妇,也是萧厉连夜去农家拍门给找来的事说出来。
郑虎却是越寻思越坐不住了,别人或许不清楚萧厉的心思,但他和宋钦,跟萧厉做了多少年的兄弟了。
除了他娘和那几个干娘,萧厉何时还对旁人这般上心过?
郑虎丢开帕子火急火燎站起来就要往外去:“不成,我得去瞧瞧姜彧那侍妾是个啥狐狸精样!”
一直在忙活的陶大夫见状,怕他惹出什么祸事来,总算是开口喝止道:“回来!”
正好眼下这边已无伤兵,陶大夫左右扫视了一眼,见周遭没什么旁人,方压低了嗓音道:“那是你们州君旧相好。”
郑虎完全懵住了,茫然道:“我咋不知我二哥啥时候有过旧相好?”
懵完,想起另一茬儿事来,郑虎被气得眼一下子就红了,只差哭出来:“不是……这事儿闹得……所以我二哥那不知啥时候有的旧相好,是被陈营那姓姜的给掳去了,现在怀了对方孩子被找回来的?”——
作者有话说:郑虎(猛虎落泪):太惨了,我二哥真是太惨了……
第146章 “敏敏,那位就是你义……
他倒是还想去见见温瑜, 只是亲兵很快找了过来,说是有要紧军情,萧厉召集众将于中军帐议事, 郑虎只得先往中军帐那边赶去了。
陶夔则有些滞愣地望着自己阿爷, 一双狗狗眼里带着点懵懂的无措, 瓮声瓮气问:“大哥……州君的旧……相好?”
陶大夫叹了口气, 说:“就是先前和州君一道借住咱们家的那姑娘。”
陶夔呆了一会儿,突然就开心了起来,小山一样的身躯愣是弄出了点手舞足蹈的模样。
陶大夫告诫道:“州君和那姑娘貌似都遇上了麻烦,你个蠢小子, 可切莫去惹事。”
陶夔赶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阿牛不惹事。”-
温瑜接下来数日,都没再见到萧厉。
她不能出这军帐,知道的一切消息,都是照顾她的两个仆妇从外边打听来的。
只是她们二人在军营内的活动范围有限, 能打探到的消息也甚少。
温瑜直到第四日, 才得知是蛮子又开始攻燕勒山防线了, 虽不知眼下战况如何,但接连数日, 营地内都在陆陆续续往外调兵,想来前来战事很是激烈。
又过了两日,传回消息说是北魏在燕勒山那边已连丢了数个边据点, 蛮子此番来势汹汹。
这在军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底下将士们难免人心浮动,但饶是如此风声鹤唳,温瑜每日的安胎药还是被雷打不动地送了过来。
她并没有身孕,自然也不愿喝那东西,每次都是趁两个仆妇不在, 将药倒进了痰盂里。
出乎意料的是,这军营里除了给她送安胎药,每次还要给她送一小碟蜜饯。
最开始那天只有两颗,后面不知怎回事,每次送来的突然就变成了五六颗。
这日其中一个仆妇告假回了家,另一个仆妇喝了几口凉水,不知怎地闹起了肚子,一上午跑了不知多少趟茅房,后边脸都白了,温瑜忙让门口的守卫帮忙将人送去了军医那儿。
她独自在帐中惴惴等着,到了午时,那仆妇也没回来,温瑜正忧心对方病症时,帐外忽传来了两名守卫向什么人见礼的声音:“见过陶校尉。”
随即帐帘被人打起,便见一尊小山似的人影端着什么东西走了进来。
温瑜在瞧清对方样貌时,很是吃了一惊:“阿牛?”
陶夔端着盛了饭食和汤药的托盘,冲着温瑜傻不楞地一笑。
温瑜委实是没料到他竟也从了军,但想到陶大夫都在这军中,倒也释然了,想来他们都是跟着萧厉一道过来的。
她问:“怎是你来送这些的?”
话落又顾及这是在军营内,不知有没有旁人的眼线,怕他此番过来叫人瞧见,不敢再同他多说话,当即压低了些嗓音道:“你快些回去吧,莫叫人瞧见了惹祸上身。”
陶夔却冲她摇了摇头,指了指外边,颇有些自豪地同温瑜道:“都是州君的人,不怕。”
为了避嫌,门外的帘子撩起了半面。
帐外把守的两名守卫,很懂规矩地并未胡乱探视帐内,而是继续目不斜视盯着外边。
温瑜并不知,那三万义军虽尽数扎营于此,但各路义军和魏昂所带的那支魏营兵马都是各占一片地方,这中军帐外围,全是通州义军,早被萧厉凝成了块铁饼。
即便是魏昂有事寻萧厉,也需先行通报,否则连中军帐的外围都近不了。
她所在的这所军帐,附近更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此刻听陶夔这般说后,温瑜心中的担忧才散了几分,觉着自己的确是因这段时日里变故太多,有些关心则乱了,以萧厉的谨慎,若是没有万全的准备,想来门口的守卫也不会放陶夔进来。
她让陶夔将东西放到矮几上,就着炭盆烤烤手。
陶夔便跟什么大型犬一般,乖巧地坐到了炭盆旁的矮凳上,老老实实地伸着两只手烤,回答起温瑜先前的问题:“那个婶婶,病了。”
“阿爷,还在给她治,阿牛就来送药了。”
有陶大夫给那妇人医病,温瑜放心了些许,长睫在光影里微微垂覆,问起近日军中的事:“你们州君,这些日子一直在燕勒山吗?”
陶夔点了一下头,见她一直没喝药,就把托盘往她那边推了推,说:“阿爷说,药要趁热喝,凉了,不能喝。”
温瑜道:“药苦,我晚点再喝。”
陶夔立马指了指小碟子里的蜜饯:“阿牛,有放蜜饯,明天,再多放些。”
温瑜这才知那蜜饯原是他放的,他既和陶大夫一道在军中,会知道她在这里倒是不足为奇了,温瑜向他道了谢。
陶夔腼腆地笑笑,手收回后又摆成了乖乖烤火的姿势,说:“大哥哥买的。”
温瑜正往火盆里添着炭火,闻言微微一怔:“什么?”
陶夔又推了推那碗安胎药,有些高兴地同她道:“大哥哥买药,一起买的蜜饯。”
像是为了告诉温瑜只有她有这个特权,笑得眯起了眼:“别人喝药,没有蜜饯。”
温瑜却是很快从他这只言片语中抓出了重点,略有些失神地问:“你是说,这药,也是你大哥哥去买的?”
陶夔憨厚地点头:“阿爷那里,没有。”
后面陶夔又说了些什么,温瑜都没太能听清了,一直到他坐了这么一小会儿后心满意足地离开,温瑜都还在失神。
帐帘已重新放了下来,炭火烘着不大的空间,驱散了寒意。
温瑜单手支额,沉默地看着桌上的药碗和蜜饯。
萧厉,不是仇视她么?-
几百里外的燕勒山,山上尚浓烟滚滚,但这场战事已经告终。
积着薄雪的河畔流水叮咚,萧厉只着黑色军裤,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洗净那一身血污后,淌着河水上岸,接过亲兵递来的披风随意擦了擦身上的水珠,便任亲兵们拿着金创药和纱布往他后背那道皮肉外翻的伤口上缠。
那一身强筋硬骨上,布着不知多少道痕迹明显的伤痂。
袁放和廖江在一旁看得牙酸,廖江摇头道:“还是年轻好啊,现在让我这把老骨头去这冬日的河水里滚上一遭,那可吃不消了。”
袁放丝毫不给老友情面,拆台道:“你年轻那会儿我也没见你严冬腊月的下过河。”
二人打趣几句,话锋一转,再次回到萧厉身上,廖江不无感慨地道:“咱们当真是老了,几次三番着了蛮子的道,这回也全倚仗萧小友,否则真叫蛮子攻过燕勒山,直取蔚州,侯爷若有什么闪失,你我二人都唯有以死谢罪了。”
袁放听得也是摇头,叹道:“蛮子越来越狡猾了,谁又能料到他们三处强攻都是假的,引着咱们在燕勒山绵亘几百里的山脊上兜了好几日的圈子,最后却是冲着蔚州去的。”
廖江释然地拍拍老友的肩,道:“罢了,长江后浪得推着前浪,这江河才能一直奔流下去不是?”
萧厉那头已缠好纱布,正在穿外袍,廖江走过去道:“萧小友此番又立下大功,侯爷在蔚州怕是已摆好庆功宴了,上回的庆功宴我老廖没能赶上,今夜得同萧小友喝个不醉不归!”
萧厉抄手拢好衣襟,扣上革带,含笑道:“却之不恭。”-
蔚州。
魏岐山翻看着手中最新的信报,于矮案后坐下时,拢手在唇边咳了两声,方笑道:“好小子。”
常随奉上热茶忧心道:“上回侯爷为了见诸将,用了虎狼药,此番可万不能再用了。”
同蛮子那一战受的伤,似乎伤了魏岐山根基,两月过去了,他身形一日比一日清减。
此刻他挪开手,唇上竟泛着几分淡青色。
魏岐山接过茶道:“我若以一副病容出现在众将面前,才是叫底下人惶恐。”
他案头摆着另一封信函。
魏岐山饮了两口热茶,觉着喉间好受了些,方瞥向那封信函道:“再过几日,梁营和南陈的使臣就该到我北境了,你觉着叫魏昂他们抓获的那女子,可有可能是菡阳公主?”
常随道:“裴颂那边虽一直对外宣称他们当日抓的女子乃菡阳公主,但坪州那边,据闻菡阳公主在崇圣寺结束法会后,还于城中车驾游行,给当地百姓分发粮食过冬。不知裴颂此举,是不是为了在南境战场上影响梁、陈两军的军心,但就目前来看,他的盘算貌似已落空了。”
魏岐山道:“但据闻当日菡阳公主现身坪州城中,并未露出全貌。”
常随知道魏岐山的隐忧,道:“既是为攻破裴颂的谣言,却遮面游行,确实有可疑之处。只是魏昂在信中所言也不无道理,一来,菡阳公主并无犯险北上理由;二来,那女子身怀六甲,被裴军所擒时还在不顾安危抢姜彧首级,瞧着应是对姜彧有情才对。那女子若是菡阳公主,怎可能如此以身犯险?”
魏岐山却摇了下头道:“长廉王那个女儿,了不得。能在奉阳城破,温氏一族被屠戮殆尽后,于裴颂的围杀中重组大局,又一步步将那贼子逼至如今这份上,没几分魄力,可做不到。周敬安自戕,是为了长廉王,李垚和尉迟跋之死,却是为她菡阳。万不能以常理去看此女娃,前朝昭烈帝为了麾下爱将,尚能说出舍弃亲子的话来,她是女流不假,却也是大梁后主,敢于乱军中抢夺麾下重将首级,又有何不可?”
常随听到此处,不禁道:“那要不派先前去坪州提亲议和的那几位大人,去军中见见那女子?”
魏岐山再次瞥向那封信函,有了几分愠色:“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逆子,已去萧厉那里露过马脚,我若再派人前去,只怕是真会叫他寒心了。”
常随不忍看魏岐山拖着病体如此烦忧,道:“上次庆功宴后,侯爷您已派人去查过萧厉此人的底细,他离开梁营,既是被诬作奸细,还险些命丧于毒箭之下,想来同梁营早已势不两立,那女子若是菡阳,他应断不会欺瞒才是。”
魏岐山沉思了片刻,捋须缓缓道:“此子心性的确极为要强,有了在梁营的前车之鉴,既用他,便断不可再疑他。”
他似已做了什么决定,道:“罢了,去准备庆功宴吧。”-
魏府这次的庆功宴,热闹程度比起之前那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坐在主座上的不再是魏岐山,而是那位被寻回的前晋公主,如今的封号宛真。
萧厉再次立下首功,魏岐山麾下袁放、廖江两员大将同他又是一副再熟稔不过的模样,席上其他魏江便也同他热络起来,从开宴起,来找萧厉敬酒的人就没停过。
到后面还是袁放和廖江记挂着他身上有伤,替他挡了大半的酒去。
宴饮至一半,门口忽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今日府上有宴,爹爹竟不叫我!”
众人抬眼望去,便见一身着绛红罗裙,头带珊瑚额饰的年轻女子步子轻快地走了进来。
女子容貌明丽,只眉宇间的神色略显骄纵,倒是能瞧出与魏平津有几分相似。
魏岐山哈哈大笑道:“敏敏快到爹爹这里来!”
他待女儿同儿子,颇似两个极端,等女儿在他右手边落座后,才笑着同在场诸将道:“让诸位见笑了,小女嘉敏,一直说仰慕诸位将军,上回府上开宴,她随她母亲回了羌州,这回可算是能让她见见世面了。”
他说罢又朝着坐在上方的前晋公主一拱手:“还望公主勿怪。”
王宛真略一颔首笑道:“侯爷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嘉敏县主又如此明艳俏丽,本宫瞧着喜欢还不及,又岂会怪罪。”
在座诸将也多是恭维,却也有不少人视线悄悄往萧厉身上扫。
上回魏岐山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却被他婉拒,此番魏岐山再让女儿过来,用意难免就有些微妙。
萧厉自己倒是同个事外人般,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刚经历了一场鏖战有些疲乏,在矮几后支起一条腿搭着肘关,垂眸似在想旁的事。
魏岐山忽对女儿道:“敏敏,那位就是你义兄,可要去敬杯酒?”
第147章 “怀瑾,‘怀瑾握瑜’……
郑虎和宋钦齐齐抬头, 都觉出了点不同寻常。
魏嘉敏往萧厉那边瞥了一眼后,却是拨弄着自己衣服上的穗子,有些任性地道:“家中哥哥历来都是听我的, 没有多了个义兄, 我就敬起义兄来的道理, 不去!”
萧厉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魏岐山也没有责怪女儿的意思,只摇头笑道:“你这丫头,当真是被我惯坏了!”
他看向坐在对面的萧厉,似想唤他, 但叫“吾儿”的话,今日萧厉和魏平津都在,倒是不知在唤谁,意识到这点后, 他问道:“萧厉吾儿, 可有表字?”
萧厉在魏岐山让女儿过来敬酒时, 便已回了神,此刻再听得魏岐山问话, 稳坐不动,垂目稍缓了一息,答道:“有。”
魏岐山来了兴致, 笑问:“哦?吾儿表字唤何?”
萧厉道:“怀瑾,‘怀瑾握瑜’的‘怀瑾’。”
魏岐山很是意外,笑道:“瑾,美玉也,这可真是个雅名儿,何人为吾儿取的字?”
满座觥筹交错, 萧厉思绪却有一瞬飘回了雍州丰庆楼的那间雅间里,窗外细雪零星,檐下铁马叮当。
坐在他对面的人同他说:“我姓温,单名一个瑜字,封号菡阳。”
“是你从前说的,‘阿鱼’的那个鱼么?”
“怀瑾握瑜的瑜。”
萧厉拇指微微扣紧了酒盏,回起魏岐山的话:“从一位故人那里得来的。”
魏岐山倒也没再追问是什么故人,只笑道:“取得好哇!此字甚衬我儿!”
席上又议起了旁的话题,待丝竹声奏过一轮后,魏岐山忽道:“说来,今日还有另一桩喜事。”
席间众将都望了过去,魏岐山笑声如洪钟:“犬子对公主爱慕有加,也幸得公主垂青,愿同犬子结为连理,不日后,犬子将同公主完婚。”
席间顿时响起了一片道贺声,坐在上方的王宛真面上含笑,坐在魏岐山左侧的魏平津,神色却有些勉强。
后来面对众将的敬酒,他索性把自己喝了个烂醉如泥。
散宴后,郑虎同萧厉、宋钦二人一道出府时,没忍住犯嘀咕:“那位前晋公主瞧着也不丑,怎地那位魏二公子一副那般不情愿的样儿?”
宋钦正欲提点他隔墙有耳,身后就传来了魏岐山常随的声音:“萧州君留步!”
郑虎背上的冷汗几乎是刷一下就冒出来了。
萧厉和宋钦倒是面色如常,几人相视一眼后转过身,便见那魏府常随带着两名姿容秀丽的女子快步追上来。
到了跟前,对着萧厉一揖手道:“听闻萧州君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侯爷特地命人挑选了两个清白家姬,让州君带回去侍奉左右。”
郑虎和宋钦都变了变脸色。
萧厉似也没料到竟还会有这出,灯笼下的树影微微遮住了他的眉眼,细雪落在他发间,让他整个人都透出股极不好相与的冷冽,开口倒是还算平和:“承蒙侯爷厚爱,但亡母丧期未过,厉曾在亡母坟前立誓,要为其守孝三年,还请侯爷收回成命。”
常随忙道:“萧州君误会了,这两名家姬,只是送去伺候州君起居的。军中那些粗人,毛手毛脚,做事哪有这些婢子细致?州君如今又有伤在身,当被精细些照料才是。”
突然起风的缘故,郑虎都被冻得缩了缩脖子。
跟在常随身后的两个美人,领口微开,露着纤薄锁骨,在寒风中微白了脸瑟瑟发抖,任谁瞧了都是我见犹怜。
萧厉却没有半分退让之态,额前的碎发叫风吹动,微微垂覆在眼前,从那长睫和碎发见垂溢出的眸光,便也愈发冷淡:“萧某本就是一粗人,哪还用得着旁人照料。三万义军也都是萧某同生共死的弟兄,萧某既订下不可狎妓的军规,便该以身作则,此番若带回去两个美人,往后在军中还如何服众?”
“侯爷一片心意,萧某领了,人,萧某就不带回去了。”
说罢他抱了抱拳,带着宋钦、郑虎二人转步离去。
常随在原地目送萧厉一行人走远后,方带着两名家姬折返-
魏府宴客的阁楼上,魏岐山带着女儿在楼台木栏处将下边的情形看得分明。
见萧厉拒了那两个美人,他半是欣慰,又半是苦恼此子对钱财美人一概不感兴趣,不知用何笼络于他。
冷风夹杂着细雪吹进来,魏岐山指了萧厉的背影,同站在边上的魏嘉敏道:“那是爹爹替你挑选的夫婿,品行端正,能谋擅武,有霸王在世之勇,还是个孝子,是个值得托付之人,你要是能等三年,爹爹想法子给你们指个婚。”
魏嘉敏睨了一眼萧厉挺拔高大的背影,回想起先前在宴上瞧见的那张俊逸英气的脸孔,她垂眸继续把玩着自己腰间系带上的穗子,以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道:“这样的粗野武夫,敏敏才瞧不上!”
魏岐山看着女儿同亡妻有六分像的那张脸,却是怒不起来,只略有些宠溺又忧虑地摇头叹息道:“就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若不给你找个厉害些的夫婿护着你,哪天爹爹要是不在了,你可得被人欺负了去。”
魏嘉敏一听,当即抛下了手中穗子,转抱住魏岐山胳膊,微红着眼睛赌气般道:“那敏敏才不要嫁人,爹爹长命百岁,护敏敏一辈子就好!”
魏岐山肩头披着大氅,饱经了几十载风霜的眼下,已难掩沧桑,听得女儿这番话,心口难得微软了几分,正要说什么,身后忽传来极为温婉恭顺的一声:“见过侯爷,见过县主。”
父女二人回首,见是王宛真。
魏嘉敏似极不待见她,瞥她一眼后便冷哼一声别过了头去。
魏岐山也只对着王宛真淡淡一颔首,示意她起身。
“少君喝多了,已命人将少君送了回去。”王宛真依旧是半垂着首,言语间满是恭谨。
魏岐山点了下头,道:“下去吧。”
王宛真又墩身一礼后,方仪态挑不出半分错地面朝魏岐山父女退出数步,直至拐角处,才转过身看路。
身后魏嘉敏却已开始为兄长抱不平道:“爹爹也是,哥哥身份何等尊贵,您怎能让他娶一卑贱戏子为正妻?”
魏岐山似责备了女儿,但那语气却听不出半分谴责之意,更像是在给她分析其中的利害关系。
这周遭还有魏府的影卫于暗处潜伏着,王宛真不敢驻足细听,她步履从容地一步步走远,身后那父女二人的谈话声已听不真切。
她垂眸望向自己锦绣华服下戴着深碧色翡翠镯子的一双手,微勾的唇角有了淡淡的嘲意。
当真是好一场父慈女孝的天伦之乐。
她们这些天潢贵胄,打一出生就含着金汤匙长大,又哪知她这卑贱戏子,早年间还为了一顿温饱同野狗抢食呢?
她喜欢自己如今的姓氏,也喜欢这个名字。
毕竟,她一直都无名无姓,后来进了戏班子,才被班主给取了个梅芸的花名。
梅芸,宛真。
当然还是宛真这个名字好听啊。
王宛真微笑着回看了一眼远处灯火通明的魏府阁楼,眼中燃起的,是乞儿得到白馍、竭鱼重获甘霖一样的野心。
她这泥潭里的人,也想爬到那些天潢贵胄呆腻了的位置去瞧上一瞧-
萧厉带着前往燕勒山支援的大军赶了两日的路,方在第二日入夜时分回到了驻地。
陶夔因后边连续几日去给温瑜送药,温瑜都问了他萧厉可回了军中的事,萧厉今夜回营后,前脚刚派了亲兵避开人去找陶大夫拿伤药,陶夔后脚就跑去向温瑜报信了。
这些天,温瑜从陶夔那里知道整个营地的大概兵力分布后,已不报梁营的人兴许能想法子救自己出去的奢望。
这数万人的军营,俨然被萧厉打造成了个铁桶,分道而逃去引追兵的另几路梁军,纵是知道她被擒,想折回来救她,面对这前去支援燕勒山后都还剩大几千人的营地,也只能干瞪眼。
等到梁、陈两营的侍者来交涉接自己,依萧厉那日所言,又并不会放自己回去。
她若想离开这里,只能还是再和萧厉好好谈谈。
故而在陶夔前来报信后,她便道:“我想见见你们州君,你能去帮我传个话吗?”
陶夔当即就应了下来,出军帐的时候,那小山一样的身板甚至带着点手舞足蹈的欢喜。
萧厉的中军帐离软禁温瑜的军帐并不远,陶夔小跑着过去告知他此事时,亲兵正在用于火盆上烧过后又淋了烈酒的匕首刮萧厉背上的腐肉。
他背上那道刀伤,创口面积太大,当日庆功宴上又饮了酒,回来冒着风雪赶路再闷了足足两日,外围的皮肉处已有些发脓溃烂了。
听了陶夔的话,他忍着后背的刮腐之痛,忍得额前都全是细密的汗珠子,面色也苍白如新雪,神情却仍是镇静到几近冷漠,眼神也极尽锐煞,一声痛哼也未溢出,只说:“让她来。”
等外边的守卫传唤温瑜到了时,萧厉背上的腐肉已被亲兵刮得差不多了,亲兵用帕子给他擦去多余的血污后,又取了烈性金创药往那狰狞外翻的伤口上一股脑全撒了下去。
温瑜一进帐就闻到了一股尤为刺鼻的血腥味,看到那换下来堆在地上满是血污的纱布时,眉心更是不自觉地蹙了蹙。
“寻我何事?”萧厉没什么起伏的嗓音从上方传来,忍痛的缘故,略有些哑。
温瑜没有即刻出声。
萧厉似明白了她的顾虑,接过亲兵准备往自己背上缠的纱布,对亲兵说了句:“下去吧。”
亲兵识趣地退下后,萧厉一边自行包扎一边对温瑜道:“没有旁人,你可以说了。”
他神色极为冷淡,面上的苍白却骗不了人,烈性金创药侵蚀在伤口血肉模糊的新肉处,恍若油烹火煎,他在火光里赤着的精壮上身都因忍痛而慢慢浸出了汗意。
温瑜还是未出一言,她沉默地望了他一会儿,抬脚步上帐内铺了胡毯的的台阶,纤白五指握住了他手上那截纱布。
萧厉抬眸看她,布着细汗的眼皮下,那双似狼似鹰的眸子,因忍痛而凶戾未退。
第148章 “行啊,那你取悦我。……
萧厉抬眸看她, 布着细汗的眼皮下,那双似狼似鹰的眸子,因忍痛而凶戾未退。
温瑜无声地同他对视。
她目光平和, 沉静, 隐隐带了一分怜惜, 在灼灼火光下, 迎着他攻击性和压迫感都极强的视线,没有分毫避让。
二人僵持片刻,萧厉最终松了握在那截纱布上的五指,垂下汗津津的眼皮。
火光将他半身都镀上了一层暖光, 那些块垒分明的肌肉,此刻纵然安静蛰伏着,却也能让人感觉到其间蓄积的恐怖力量。
温瑜捋平整了纱布,左手纤长的指节按着其中一头固定在他肩膀处, 她指尖并未直接同他肌理相触, 但薄薄的一层纱布也阻隔不了什么,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底下的肌理度过来的温热。
忍痛的缘故,萧厉呼吸沉了些许, 身上肌肉绷的极紧,硬得像石头,像铁。
温瑜看了一眼他苍白隐忍的脸色和坠着细汗的鬓角, 小心地将纱布覆去他后背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看到那皮肉溃烂外翻如一条细长眼睛的伤口,呼吸仍是微不可察地一滞。
竟是伤得这般严重么?
她别开眼不忍再看,正欲将纱布从他腋下绕过前胸,却又注意到了他后肩处那道肤色明显与周围肌肤有异的圆疤, 周遭还拖着几道皮肉撕裂后重新长好的浅痕,应是拔箭时所致。
这就是当初险些要了他性命的那道箭伤么?
温瑜指尖微颤地想抚上去,却又终没敢触及。
她突然就觉着愧疚难当,垂下眼时,呼吸都有了些细微的颤意。
强压下心口升起的那股窒涩,继续将纱布绕过他前胸时,因为分神想旁的事,她微微凉的袖摆和发丝几次拂过萧厉赤裸的肩臂时,她也未曾察觉。
两人谁都没出声,一时间,整个军帐内,除了二人衣料偶尔相擦的细微窸窣声和火盆里的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再无旁的声响。
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在雍城萧家时的那个除夕夜一般。
那时,他也是在风雪夜中带着一身伤回来。
她也是这般沉默又细致地替他包扎。
想起往事,温瑜心下不禁百转回肠,在他前肩处打了个结,抬眸时,视线却正好和萧厉撞上。
应该说,他一直都在看着她。
视线乌沉,幽深,像是黑漆漆不见天日的深渊口。
温瑜从对方的眼神里,突然间就还是找到了一点和当初的不同来。
那时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但如今他看她的眼神,带着再明显不过的侵略意味,那么凶,又那么野。
像是猎手在用目光圈禁着自己的猎物,只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才克制着迟迟没有动作。
心中陡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后,温瑜便意识到二人相距过近了些,她正要将手从他肩头收回退开,却不妨被他一把攥住了皓腕,钳制了她行动。
温瑜惊疑朝他看去,对方除了吐息灼热,声线倒是一如先前那般冷淡:“不是有话要同我说么?”
温瑜手上用力挣了一下,没挣开,并且对方铁钳般的五指,似乎还有越握越紧的趋势,她终又平静了下来,垂眸道:“我们谈谈。”
萧厉依旧盯着她:“谈什么。”
温瑜道:“你关不了我一辈子,我若一直未能回去,姜彧又死在了北境,梁、陈两方的人马誓不会罢休的,届时北境必不得安生,我的身份若被揭露,你在魏岐山那里也会落得一个不忠之名,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萧厉却有些冷漠地笑问:“你会让自己暴露么?”
温瑜没有回答。
他替她答道:“不会。不管是为了南境的战事,还是为了避免落到魏侯手上,你都不会。否则你又何必谎称自己是姜彧妾室?”
他距她那么近,吐息那么热,语调却又那般冷峭:“放你回去,我才是对为魏侯不忠。”
温瑜平静地同他对视,两人几近呼吸相缠,说出的话却又半点不关风月:“只怕你以为的忠诚,和魏岐山想要的忠诚有出入。”
“若还有选择的余地,我自然也不愿昭示天下自己被俘于你北魏,但姜太后痛失侄子,姜相国悲失爱子,我又迟迟未能回去给他们一个交代,届时南陈会不会变成一条疯狗,便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萧厉沉默了片刻,忽地冷笑出声:“你们梁营前些日子不是才安排了‘菡阳公主’游街出行与民同亲,击破裴颂那边放出的谣言?转头又责我北魏扣留了‘菡阳公主’,这可真是莫须有的罪名了。”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温瑜:“南陈便是成了一条疯狗又如何?我倒要看看,天下何人会信他那背信弃义之辈的荒唐之言!”
温瑜被他紧攥着臂腕,就这般同他对视着,忽道:“去援瓦窑堡的那支义军是不是你?”
萧厉在这一刹避开了同她对视:“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温瑜说:“若当真是你,你在那时同我梁营有如此大仇,尚能不计前嫌赶去相援,阻裴颂涂炭生灵,怎到了如今,就宁可两军兵戎相向?”
萧厉松开了握着她皓腕的手,薄唇紧抿,再次抬眸时眼里透着点凶冷,俨然是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从他陈军在马家梁坑杀我北魏两万将士起,我北魏同他陈军就必有一战。我援瓦窑堡,也是为我通州考量,并非是同你梁营还存着什么情义。你我之间,隔着生死大仇,也没什么好再谈的,你若想劝我放你走,还是死了这条心。”
温瑜腕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炙烫的温度,她忽道:“那为什么要夜冒风雪去买安胎药?”
还有蜜饯她没提,但既已戳破买药之事,他便该清楚她已知道他做的一切。
萧厉眉头一拧,很容易便想到了她是如何知晓的,他沉默两息后冷峭道:“自然是因为公主腹中的孩子有用。”
“公主能说动南陈拥你为君,靠的也是腹中这个孩子吧?将来南境若乱,谁挟这个孩子,便可号令梁、陈两方人马不是?萧某岂能不让公主好好养胎,生下这个孩子?”
温瑜听到这个答案愣了许久,方问出一句:“就这么恨我?”
萧厉周身气息冷沉,搁在裹了一层铁皮钉着铜铆扶手上的小臂,因五指用力攥拳而浮起青筋。他盯着温瑜的视线也不能用看来形容,几乎是将她的模样一寸一寸地凿进自己瞳仁里,唇线却绷得极紧,吐出几字:“不然公主以为呢?”
离开坪州的那个雨夜,她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他迄今仍记得。
她说:“我想萧将军大概是误会了什么。”
她说:“我带着这木雕,只是极喜将军昔时所说的‘鱼跃龙门’四字,而非是别的,将军几次逾矩,实在是叫本宫难做。”
她说:“这木雕既已丢了,本宫就当从未被找回过。”
她那么厌恶他的喜欢,便是顾及着他曾对她有过救命之恩,都明里暗里赶他走过多次。
到最后已是全然撕破脸,将所有的嫌恶赤裸裸地明说出来。
他萧厉便是自认再贱的骨头,也没法再去犯这一回贱。
温瑜闻言,却是失神了好一会儿,最后平静地望向了他道:“若还我那一箭之痛,能不能让你好受些?”
不等萧厉作答,她便继续道:“当日用在伤你那箭上的毒,是鸩乌。未手刃裴颂之前,我还不能死,你可选些毒性要不了我命却也不会让我好过的毒用在箭上。”
萧厉下颌咬得死紧,额角青筋都绷起了一条,像是恨不能用目光将眼前人给凌迟了:“你以为这样就能两清?”
他刻薄道:“别忘了,温瑜,你的命都是我救的。”
温瑜却道:“我知道。”
她看向他的目光依旧是平和的,像是真的在同他商榷:“等我手刃裴颂,安顿好底下所有人马去处后,我自备白绫一条,将这条命还你。”
萧厉死死盯着她,眼中都慢慢泛起了猩色,他像是从来都没这么愤怒过,一字一顿道:“我说了,我会用你腹中的孩子报复你,不需要你教我怎么泄恨。”
温瑜沉默了一息,如实相告:“没有孩子。”
萧厉却会错了意,以为她是说她不会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当做他报复她的工具。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尝到这摧心肝的滋味了,一颗心好似被人生掏了出来,扔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叫人踩了个稀巴烂。
他猩红着双目,听见自己像是控制不住心中那头恶兽了般道:“行啊,那你取悦我。”
温瑜听到这话,竟只犹豫了一息,随后真的朝他迈进一步,伸出双手捧住了他脸。
她神情那么平和而温柔,眼底却又像是藏着一股莫名的悲意,缓缓将唇印向了他。
她的唇温热而柔软,捧住他脸颊的力道也极轻。
萧厉将唇抿得死紧,她轻轻一触后,便分开些许,再次轻缓地压下来,在他唇上辗转时,萧厉突然拽着她手将她一把推开,随便取了件外袍披上往外走时,只丢下三字:“没意思。”
第149章 “我偏要强求。”……
帐帘已重新落下, 火盆里的火光映在帐布上,黄澄澄一片,随着火苗的颤动, 那光影也如水波般浮动起来。
温瑜侧颜如玉雕, 她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低垂的长睫掩住了眸中情绪, 最后重新拢上斗篷的兜帽,掀帘出了大帐。
门外两名守卫一直在那里静候着她,对帐中所发生的一切一概不知,见她出来, 便又做出了“请”的手势。
温瑜不知道萧厉去了哪里,也没问,寒风吹动斗篷的一角,她平静跟着两名守卫回了软禁她的大帐-
今夜雪大, 寒风刮得巡逻的甲士都缩脖缩颈, 佝偻了身形。
宋钦找到萧厉时, 他正坐在一处矮坡处,望着下方火把万千的营地出神。
宋钦走过去道:“今夜还需犒赏三军将士, 郑虎他们方才去中军帐寻州君不得,没成想州君是来了这儿。”
萧厉回头看他一眼,问:“有酒么?”
宋钦道:“你这一身伤, 可不能再饮酒了。”
话虽这般说着,却还是取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酒囊扔了过去。
萧厉接住后,拔开木塞仰头便狠灌了一口,抬手擦去唇边酒渍时,方说了句:“舒坦。”
宋钦在他边上的野地里坐了下来,道:“我听郑虎说, 姜彧那侍妾,是州君旧相识?”
萧厉没有作答。
宋钦目光跟着萧厉望向了下方那一个个在茫茫风雪里蘑菇包般的军帐,问:“州君想留下她?”
萧厉不答反问:“如果是牡丹阿姊,大哥会怎么做?”
风大得有些迷眼了,宋钦缓了片刻,笑道:“她若是愿跟我,纵使千难万难,那我也得赌上所有去搏一搏不是?”
萧厉握着酒囊问:“她若不愿呢?”
宋钦那笑里便多了些过来人的从容和沧桑,说:“她若有更好的去处,我又能拿什么留她?”
萧厉沉默下来,久久都没再说话,宋钦正想宽慰他一两句时,却听他道:“我不甘心。”
宋钦便也一时再无言,最后不知是在说给萧厉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道:“人生在世,不如愿之事十之八.九,有份不甘心念着,或许也好,至少余生没那般寂寞。”
萧厉道:“大哥是不是已猜到她身份了?”
宋钦说:“州君说她是何人,我便认她是何人。”
萧厉问:“什么时候猜到的?”
宋钦答:“起疑是将人抓到那日。”
他想了想,说得更细致了些:“当日州君一直避嫌,都摆出了不管那女子分毫的架势,可行至前方林子里,却命人将所有女卫的尸首在魏昂过来前掩埋清理了,瞧见倒在道旁的马车,又命人修缮好后送了过去。”
他道:“寻常官妇,身边尚不会有那般多女卫,更何论一随军妾室?所以我猜那女子身份必不简单,纵然不是菡阳公主,却也不可能是姜彧侍妾。只不知州君同其有何渊源。直至前些日子听郑虎说州君早先同对方有故,才陡然作了猜测。”
一直背负的秘密有了最亲厚的人知晓,萧厉像是终于吐出了压在心口最沉的那口郁气,他问:“为何不劝我将她交与魏侯?”
宋钦垂下眼笑笑道:“方才州君已拿牡丹问过我了,若是牡丹在此境遇,我自然也不忍心揭露她身份,将她交与政敌,毁去她苦心经营的一切。”
“但魏侯能不问州君在梁营的任何过往,便力邀州君入魏营,又将令一万五义军拨与州君管辖,这份信任和器重,也不能轻易叛之。”
他稍作停顿,说出了和温瑜先前所言无二的话:“州君想将人扣在身边,既不放她回去,又不将她交与魏侯,这看似是最折中的法子,实则却是将两边的路都断了。既与梁营交恶,在魏侯那里,又同叛他无异。”
萧厉闻言便笑了笑:“大哥不是说了不劝我么?”
宋钦任风雪往自己脸上砸了一会儿道:“大哥若身在局中,或许会做出同你一样的抉择,但眼下在局中的不是大哥,做兄长的,自然还是得劝劝你。阿獾,这世间多的是求不得,舍不得,把自己逼到这份上又是何苦?该放下的时候,就放下吧。”
他叫了萧厉小名,俨然是真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在劝他。
这已是一个死局,要么两边都得罪,要么就只开罪一方。
但他们已身在魏营,按理说,该开罪的,理应是梁营。
可情之一字,被绕上了,谁又能轻易解开?
萧厉既狠不下那个心将对方交与魏岐山,那不若就将计就计,只当从未认出过温瑜,让她以姜彧侍妾的身份回到梁营。只要梁、陈两营不是那般卑鄙,将人救回去后就反咬他们一口,那么魏岐山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欺瞒过他。
反之,将人一直扣在手上,即便是找了个替身送回去,梁营那边发现上当后,又岂会善罢甘休?届时必然会捅到魏岐山跟前去。
两害自然是取其轻。
“求不得?”
萧厉垂首低笑,想起的,却是先前在军帐里,温瑜为了自己能放她回去,不惜就着有孕之身也愿“取悦”他的那一幕,一如当初他被鹰犬围杀,她被鹰犬所擒说出那句“不在乎”。
他心中戾气陡增,一双眸子在凛冽寒风里,透出股凶狠和沉煞来:“我偏要强求。”-
温瑜自那夜后,便再也没见过萧厉。
陶夔也没再来给她送过药,不知是不是被萧厉勒令不准过来了。
只不过两日后,倒是突然有裁缝来量她的身量尺寸,说是要给她做身冬衣。
除此之外,她还有了几本志怪游记可看。
她帐外三十丈内都有重兵把守,在这个范围内,她也可以出帐去活动活动透透气。
但温瑜还是鲜少出去。
那一夜所有能谈的,她都同萧厉谈过了。
对方既没有分毫要改变主意的意思,她要想离开北境,就只能另谋出路。
温瑜并未再去刻意打探关乎萧厉的任何消息,每日用于打发时间的,除却那几本志怪游记,她还用木炭在桌布上画了棋格,用石子和掐成小段的枯木枝当做棋子,一遍又一遍地同自己对弈,寻求破局之法。
萧厉的军营是个铁桶,她出不去,她的人也攻不进来。
她想,她需要一个让萧厉不得不将她交出去的契机,方能离开这个铁桶,梁营那边的人也才好有动作。
这日她们照例在帐内做绣活儿时,听着远处演武场那边传来的将士们有些高亢的呼声,身形偏瘦的那名仆妇不禁道:“营里的军爷们又在操练呢?”
另一名胖仆妇道:“据闻是咱们州君前次杀蛮子又立了大功,侯爷赏了千金呢,州君回营后,便将其中八百金分给了底下将士们,剩下的两百金,用于校场演武,赏给那些得胜的将士。”
瘦仆妇不禁咋舌:“一千两金子就这么散出去了?那咱州君也真是舍得。”
胖仆妇为人活络些,平日里也常在外走动取饭食、汤药什么的,同一些兵卒熟识了,打探的消息也就更多些,她道:“千两金子算什么,侯爷有意招咱州君做女婿呢?”
矮几旁,闲翻着一册志怪游记的温瑜捻动书页的指尖微顿,黑睫半垂着好似茸茸鸦羽。
瘦仆妇闻言果真惊叹了起来:“竟有此事?”
胖仆妇道:“我也是听那些军爷吃酒时议论的,据说是咱州君在幽州立了功去见侯爷那会儿,侯爷就说了要把女儿许配给咱州君,只可惜州君亡母还在丧期内,这才将此事暂且搁置了。但这回去侯府,两人可是在席上见面了的,侯爷还让县主给咱州君敬酒呢,我瞧着啊,这门婚事八九不离十是要先订下了。”
瘦仆妇捻动针线道:“那这门婚事瞧着倒是登对,那些个话本子里,公主小姐不都是配才子或盖世英雄的吗?县主是那金枝玉叶,咱州君可不就是那盖世英雄?”
话落两个仆妇都笑了起来,温瑜静静听了片刻,合上了书页。
这不大的动静让两个仆妇当即禁了声,朝她看去:“姑娘怎了?”
温瑜未免出什么意外,在脸上的风疹好后,平日与这两名仆妇相处也习惯带着面纱,此刻二人瞧不清她面上是何神情,只觉那远山秋水般的眉眼,似也笼了一层薄雾般,清冷又疏离,让人瞧不清里边的任何东西,她语气里亦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有些乏闷,我去帐外转转。”
两个仆妇口中念叨着这天一直灰蒙蒙的,是让人心里怪憋得慌的,放下了手中活计,去取挂在帐壁上的披风时,犹豫了一下,取了那件前两日裁缝刚做好送来的披风。
虽然温瑜不喜穿军中替她新做的那两身冬衣,但两个仆妇瞧着那料子用得似比她原来那几身衣物还好些,缎面光滑得跟水一般,稍一抖动似还能晕射出粼粼流光来。
温瑜瞧见二人给自己披的那件披风时,眉心蹙了蹙,但想着只是去帐外转转,便也没说什么。
今日没下雪,但风还是刮得凶,军帐旁高挂旗幡结了冰,垂在旗杆处纹丝不动,旗角处还结了一串冰棱子。
温瑜远远绕着军帐走了半圈,被寒风吹得低咳了两声,两个仆妇怕她着凉,正要劝她回去时,远处却传来打马声,还有少女明朗清脆的笑声:“你们这营地这般大的吗?我兄长的营帐在哪儿?”
温瑜循声远远看去,在马背上瞧见了个矫健的火红影子。
看守营地的小将似十分为难,挡着对方的马匹道:“监军并不住在营中,县主,军营重地,不可擅闯,还请县主莫要叫末将难做。”
马背上的少女骄纵道:“我是跟着昂叔一道来的,你们前营的守将亲自迎我们进来的,何来擅闯一说?我去我爹爹的营中,都无人敢拦我,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说着狠一勒缰绳,坐下枣红马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她手中曲起的马鞭则直指那拦路的小将。
那小将也是头一回应对魏嘉敏这样性子比魏平津更为恶劣,丝毫不懂军纪、却又开罪不得的人物,忙对边上的兵卒使了个眼色。
那小卒会意赶忙往演武场那边跑了去。
魏嘉敏瞧着这一幕,心中更是不痛快,手中鞭子一甩,已是抽到了那名小将脸上,喝道:“你就是把你们州君叫来,本县主也不怕他!若不是母亲让我跟着昂叔来看看兄长,你当我稀罕来你们这破营地?”
那名小将忙捂着被抽出了鼻血的鼻子垂下头去,说了句:“不敢。”
魏嘉敏大抵是从来都没被人这般挑衅过,调转马头似要离开,在小将都带着拦路的一众兵卒都要恭送她时,她却突然狠夹马腹直冲了过去:“你们不让本县主进,本县主今日还偏进不可了!”
小将和底下一群兵卒全然不设防,她这人借马势横冲过去,小将反应迅速,方才险险躲开了,底下的小卒们却是被一路闯飞了无数。
小将最终只能咬牙道:“把马射倒!”
弓弩手们忙持箭上前,瞄准了魏嘉敏座下的枣红马。
魏嘉敏见状大怒:“你们敢!”
她话音方落,枣红马后腿已中箭扑到在地,魏嘉敏被摔了一脸雪碴子,万幸是没伤到,爬起来后望着自己哀鸣不止的枣红马,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我的枣红马!”
她刷地拔出腰间佩剑,哭吼着冲向那小将:“我要杀了你!”
小将不敢拔剑与她交手,只一味地躲,面上那道浮肿起来的鞭痕明显,道:“末将只是恪守军规。”
魏嘉敏挥剑追着他乱砍:“狗屁的军规!那是爹爹送给我的十六岁生辰礼,你个卑贱东西,用你十条命也抵不上我的枣红马!我要让爹爹诛你九族!”
小将脸上隐有怒容,却终是没敢辩驳一句,一路躲避着魏嘉敏的挥砍,后退之际没注意四周,被逼得靠近了关押温瑜的那所军帐。
那军帐外围黑压压围了百十名执锐甲士,甚是扎眼。
魏嘉敏正对着那边,本是无意中的一扫,注意到温瑜和她身上的披风时,却是陡然变了脸色,突然剑指温瑜,喝问那小将:“她是何人?你们州君不是不允军中有女流么?”
小将如实答道:“那是姜彧侍妾。”
魏嘉敏听到这个答案后,目光却仍是死死地落在了温瑜那件云锦披风上,她朝温瑜走近几步,在围在外围的甲士交戟阻挡她去路后,强忍着怒气命令温瑜:“你过来!”
两个仆妇见魏嘉敏提着剑,心中都惧怕得紧,搀着温瑜想让她先避回帐中,岂料温瑜却当真朝着魏嘉敏迈近了两步,隔着两丈的距离,平静又好脾气地任对方打量。
近距离确认过温瑜那件披风所用云锦的花色后,魏嘉敏握剑的手都绷白了几分,她冷冷质问温瑜:“你这云锦披风,哪来的?”
温瑜那双一贯清冷的眸子微抬,在此刻却多了点欲语还休的味道:“幸州君垂怜,赏的。”
魏嘉敏只觉自己像是被人狠狠羞辱了一通,她目光扫过温瑜腹部,神色仿佛是吃了只苍蝇般:“不是个怀胎妇人么?真恶心!”
她收了剑就闷头往回走。
两个仆妇面面相觑,去看温瑜,温瑜神色却一如既往地平静,转过身道:“风有些大了,回去吧。”
两个仆妇都愣了愣,等温瑜走出半丈远,方才抬脚跟了上去。
远处又有人急奔而来,温瑜无心再看,半垂的长睫下溢出冷淡霜意。
她想要的那个契机,远比她预计的来得快。
她应该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以那位县主要强的性子,即便是对萧厉无意,只怕也接受不了萧厉这般同她“不清不楚”。
第150章 疯狗
萧厉和魏昂在演武场得了消息赶来时, 便见地上躺了好几个被马匹撞飞后痛苦低吟的军士,前方不远处则倒着那匹中箭的枣红马。
魏嘉敏提着剑一脸怒容从软禁温瑜的军帐那边走来。
萧厉目光几乎是瞬间就扫向了她身后,却只瞧见了温瑜被两个仆妇簇拥着回营帐的背影。
魏昂则是一脸惊惶加惨淡地翻下了马背, 快步朝魏嘉敏走去:“祖宗, 你怎么答应昂叔的?不是说了只在演武场周边随便转转的吗?怎跑来这里闯了祸?”
魏嘉敏被人射伤了爱马, 又发现了那样一桩让她无比膈应的事, 正满腹委屈,此刻再一听魏昂的责备,眼泪霎时如滚豆子般直往外冒,她带着哭腔道:“我不要在这个恶心地方了, 我要回蔚州,我要去找爹爹!”
魏昂不知后一桩事,只当她是被人阻拦又被射伤了爱马,这才觉着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只得先顺着她的话哄道:“好好好, 末将这就安排车马送您回蔚州。”
魏嘉敏哭得厉害, 抬剑一指方才拦她的小将和那一拳将士,喝道:“他们杀了我的枣红马, 我要他们的命给我的枣红马陪葬!”
枣红马马腿受伤跌倒以至腿骨折断,已是救不回来了。
魏昂听她喝言,这会儿只觉她同魏平津不愧是亲兄妹, 但魏平津好歹还经常被魏岐山敲打,分得清利弊,这位县主却是被娇养长大的,任起性来那是魏岐山也不一定能劝住,他这会儿无比后悔自己怎么就应下了带她一道来这驻地的差事。
魏昂忍着头疼道:“县主,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 有得罪县主之处,让他们给县主赔个不是,此事便算揭过了如何?侯爷爱兵如子,县主乃侯爷掌上明珠,更该体恤侯爷苦心不是?”
魏嘉敏此刻却是已全然听不见任何劝诫的话了,听得魏昂这般说后,心中委屈更甚,眼泪也愈发止不住,她一面抬袖拭泪一面哭道:“昂叔你也向着这些外人!杀人尚需偿命,他们杀了我的马为何就不用偿命?”
萧厉已从小将那里知晓了此事的原委,他径自吩咐道:“带你的人去伤病营。”
小将领了命就要退下。
魏嘉敏见萧厉完全无视自己,就这么让杀她马的人走了,更是怒不可遏,放声喝道:“本县主准他们走了吗?”
萧厉却根本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只对魏昂道:“魏将军自行处置。”
魏昂很是汗颜,方才先去报信的小卒已同他们说过了事情的大致始末,从这倒了一地的兵卒和那匹被射伤的马,也不难推测出发生了什么。
魏嘉敏骑马擅闯军营重地,本就有违军纪,又是她出手伤人在先,此刻还叫嚣着要杀那名小将和他手底下的兵卒泄恨,魏昂只觉一张老脸臊得慌。
他羞愧朝着萧厉一抱拳道:“是末将疏忽,未同县主说清军中规矩,末将代为向州君赔罪了。”
魏嘉敏见魏昂这般低声下气,更是恼恨,喝道:“昂叔!不过一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奸滑武夫,你莫要被他骗了!”
她想说等她回了蔚州,向爹爹禀明这人可不像他在人前表现出来的那般洁身自好后,爹爹自会明白此人不过是拿腔拿调骗取他看重。
拒两个美妾的时候倒是冠冕堂皇,背地里却在营中同一怀胎妇人暗通款曲!
爹爹竟然还想将自己指婚给这样的人!
魏嘉敏光是想想都膈应得要疯。
但她到底还是有点脑子,知道这是萧厉的地盘,怕在这里说破后叫萧厉发难,万一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来,那她后半辈子可都毁了,为了自己安全考量,终是没将事情全抖出来。
只用极为嫌恶又愤怒的目光狠瞪萧厉一眼后,转过了头。
魏昂全然不知这祖宗今日怎这般丝毫听不见劝,一听她还在出言羞辱萧厉,不禁严峻了脸色,喝道:“县主,不可对萧州君无礼!”
北境的两场大战,若不是萧厉,这会儿还不知给打成了什么样子。
魏岐山都在极尽所能地拉拢对方了,袁放、廖江两员老将也同他处得极好,偏就魏岐山这对儿女,不知哪根筋没搭对,一味敌视对方。
魏昂想到早死的魏大公子,是真的突然替魏岐山难过了起来。
难不成真是那早死的大公子,带走了魏岐山后边子女所有的灵慧?
魏嘉敏被魏昂那一喝后,整个人似呆了呆,眼泪花花在眸中打着转,最后用肘关一抹眼,哽声道:“我要自己回蔚州去!”
说罢便拎着自己的长剑,不住地抬手揩着泪往回走。
魏昂见她哭成那样,又没法子,愁得脸上褶子都多了几道:“州君,我这……”
萧厉道:“我知魏将军的难处,县主安全为重,将军去吧。”
魏昂这才匆忙对着萧厉一抱拳,抬步追了上去。
等人走远后,萧厉转眸看向那名小将,问:“她去过军帐那边了?”
他没并有发怒的意思,却吓得那名小将当即单膝点地跪了下去:“是末将失职,恳请州君责罚?”
萧厉眼前浮现出温瑜回帐的那个背影,眸光冷沉,问:“她们说了些什么?”
他并不关心魏嘉敏对他突来的仇视,但温瑜为了掩盖自己身份,一向都会竭力避开魏营的人,今日却恰好出现在帐外,同魏嘉敏碰了个正着。
萧厉很确定,她不会平白无故做出此举-
今日之事后会再次见到萧厉,温瑜一点都不意外。
他依旧只是在门口处远远地望着她,目光极冷。
温瑜靠坐在床头,手执半卷书瞧着,也没有抬眸的意思。
两个仆妇在对萧厉见礼后,察觉到屋内气氛有些诡异,看看温瑜,又看看萧厉,一时竟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还是萧厉开口吩咐道:“下去。”
二人只觉他声线冷得能掉冰碴子,有些不放心温瑜一个弱女子在帐内,却又不敢违抗他的命令,犹豫了一会儿后,胖仆妇终究还是拉着瘦仆妇一道退了出去。
温瑜手上书卷翻了一页,对此似乎视若无睹。
萧厉瞧着她这副漠然的样子,又被心口那股无名的火烧得五脏六腑都隐隐炙痛,却还得学着她的样子强装淡然,用不以为意的语气道:“公主颖慧,的确是时时刻刻都能给萧某惊喜。”
温瑜终于抬眸看向他,眸底似有淡淡的困惑,随即了然,合上了书页道:“萧州君这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带着面纱,眸中神色一派平和:“萧州君放心,等到瑜脱困那日,自会同县主解释清楚,州君同瑜并无首尾。不过一云锦所制的披风,以魏侯对州君的器重,州君很容易就能寻个由头解释过去不是?”
她一口一个“萧州君”,当真是将两人间的距离划分得再清晰不过。
萧厉心口那股火烧得更甚,怒极反笑,一步步朝她逼近道:“何须解释?直接坐实你我二人有首尾岂不更好?”
温瑜原本倚坐在床头看书,他突然逼得这般近,她身后就是床榻,她心口一跳,当即就欲撑榻起身,只是动作慢了一步,已叫萧厉一掌撑在床柱处,阻了她去路。
这个距离,仿佛一度回到了她替他包扎伤口那夜,只是温瑜如今半倚着床头,更加受制。
她欲避过眼不看他,可转开视线,仿佛是某种意味上的认输一般。
温瑜强迫自己眸色静了下来,平和望着他道:“萧州君又何须为着一时负气自毁前程?他日做了魏府乘龙快婿……”
话音未落,就被萧厉重重一拳砸在了结实的床柱上,他一双眼不知是被气的还是因旁的情绪,有些发红,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狗屁的乘龙快婿!”
温瑜有些被他这模样吓到,一时微怔,见他一双眸子发红,心中又涌上些说不清的滋味。
她竭力压下眸中那些异样的情绪,别开眼道:“若是怕我今日那番话坏你姻缘,我说了,脱困之际会同县主说清……唔……”
后面的话再没能出口,她已被萧厉扣住头,隔着面纱狠狠堵住了嘴。
他大概真是气得狠了,这个吻已称不上是吻,几乎是咬,同她那晚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全然不同,简直是野兽进食般的拆吞入腹。
温瑜被他啃了没几下,就因唇上痛得厉害半吸气,却叫他趁隙就这么啃噬着她唇瓣顶开齿关探了进去。
她被吓得头皮发麻,她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那次在山洞给他喂药,他好歹还只是一味地向她索取药汁,这次却是全无章法在地她唇腔内扫荡,野蛮又凶横,像是要在她这里霸道地打下什么印记。
她又戴着面纱,呼吸受阻,很快就喘不过气来。
温瑜两手用力地放在身前推拒,撑在他胸膛上却只觉推的好似一堵铁壁。
对方的气息明显越来越沉,鼻息隔着面纱喷洒到她面颊上,都让她感觉到了灼烫。
扣住她脑后的五指,指腹也摩挲着她头皮,穿插进了她那绸缎般的乌发里。
缺氧的缘故让温瑜脑袋都有些眩晕,心跳快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最后她终于逮着间隙狠咬了他一口,总是是让对方嘶气一声暂且退开了去。
萧厉食指拂过下唇,看到了一点血迹。
温瑜则整个人都缩到了床帐里面,她用细链固定在两侧发髻上的面纱早已在方才挣扎间掉落,头发蓬乱,眼是红的,唇周也是红的,瞧着是被欺负狠了。
可眼中偏还带着几分且惊且怒又不服输的倔劲儿,用袖子狠一揩唇,道:“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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