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忠骨
浓雾遮蔽了视线, 但随着浓雾一起笼罩密林的,还有熏得人眼都睁不开的浓烟。
今晨又正好风大,无论裴卒们往密林何处窜, 都逃离不了那烟和雾。视物尚且艰难, 又哪里还顾得上脚下, 被林间枯枝断木绊倒的不在少数, 更艰难的在于,那浓雾中罩出了一张又一张箭头淬了黑油的箭网,裴卒们根本无从闪躲,一波波地死于箭下。
时不时地还有同样浸过黑油的尖竹矛和巨大横木成排荡出, 惊惶之下乱奔的裴卒,一脚踩空又整个人掉进了铺着枯枝败叶的陷阱里,那挖了近两米深的洞里,底下密密麻麻竖着尖竹矛, 人一旦掉下去, 只有被插得千疮百孔的份。
即便有裴卒足够好运, 没被箭雨射中,也没撞上林间的任何机关, 他们被浓烟熏得无法视物狼狈窜逃之际,也会被主动出击的梁军一刀斩下头颅。
一时间整个浓雾笼罩的山林里,只闻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跟着惨叫声一同响起的, 则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梁军的震天杀吼声。
在机关和雾瘴的双重恐吓后,不少裴卒心中已全然被恐惧所笼罩,双目被浓烟熏得无法视物,即便忍着痛睁开了眼,入目也只有白茫茫一片的雾气,压根瞧不清四周到底有多少同伴。
再一听那恍若从整个山林之巅笼罩着压下来的杀吼声, 不少裴卒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直接丢盔弃甲而逃。
提刀在浓雾中收割裴军兵卒的梁军,简直有如鬼魅。
有裴卒在奔逃中撞上他们,瞧见他们面上都带着鬼王面具,不由扯着嗓子发出更为惊恐绝望的叫喊声。
那叫声对被困于浓雾中的裴军而言,简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吓得更多的小卒无心再战,只顾奔命去。
裴颂驭马立在林间的一片空地上,听着四下传来的不曾停歇过的惨叫,面沉如水。
他精心培育出的鹰犬们,忍着浓烟熏眼的痛,将他严严实实护在了最中间。
不多时,被派出去查探情况的裴十五提着一梁军将士的头颅,脸上沾着些烟黑从浓雾中走出,同他回报道:“主子,不过是这群宵小在林间各处熏烧了松柏枝装神弄鬼。”
他说着将那名梁军小卒的头颅扔到了裴颂马下。
裴颂自然知晓这必是梁军的诡计,可对方借着今日大雾的这场天时,竟送了他如此一份大礼!
眼下军心已乱,一直待在这浓雾笼罩的林中,于他们极为不利,必须尽快冲出去。
裴颂面色冷沉,吩咐道:“召步兵营持盾往前探路。”
很快步兵营的裴卒持盾摸索着往前推进,他们都用撕下的衣角浸水后捂着口鼻,然浓雾中还是有箭支飞出,铁盾能抵挡箭□□成排的尖竹矛和横木荡出时,走在前边的裴卒还是只有被荡飞的份,若是一脚踩空掉进陷阱里,只剩一命呜呼。
不断有裴卒被尖竹矛戳成个筛子,或是被巨大的横木撞得七窍流血。
死掉一批,又有另一批小卒从后方顶上去。
堆在后方裴卒们心中的恐惧已无限叠加,在又一次召人上前探路时,有裴卒扼制不住心中的恐惧,扭头就跑,被裴颂身边的鹰犬一剑掷出毙命。
裴颂坐在马背上冷冷道:“再有当逃兵者,这便是下场!”
余下的裴卒们不免噤若寒蝉。
裴十五适时道:“这林间机关密布,唯有大军倾轧过去才可破此迷阵,落单出逃,不外乎是自寻死路!咱们此行三万五千兵马,他梁军便是悉数在此埋伏也不过万余人,惧甚?”
有三万五这个过于庞大的基数,原本心生溃逃的裴军小卒们,不免也滋生了侥幸心理。
既然独自出逃是必死无疑,跟着大军走,也不一定会被叫去开路,指不定能活下来呢?
剩下的裴军,如同抱团滚过火海的蚁群一般,靠着不断牺牲最外层的小卒,一面应对林间防不胜防的机关,一面和埋伏在林间的梁军厮杀,在日头高升,林间浓雾渐散时,终于走出了那片“吃人”的密林。
前方一马平川的空地上,赫然伫立着瓦窑堡的城楼。
一披甲老将带着城内仅剩的数百兵卒,在城门外呈一字排开,似已等候多时。
刚死里逃生出来,裴颂手底下的兵卒们个个士气颓靡,裴颂自己脸上也还沾着被浓烟熏出的烟黑。
林间浓雾太大,他不清楚伏击自己的究竟是多少人,但看到守城门的只剩数百小卒和一老将时,脸色是当真难看了下来。
——也就是说,梁军主帅和军师皆不在,甚至可能只动用了极少的人马,就将他手上这数万雄兵的锐气狠锉至此?
在密林里受伏重伤或身死的裴卒,保守估计已有上万人,更重要的在于,他先前为裴军营造的锐不可挡的势头,在这里被打断了!
还将恐惧种在了底层将士心间!
裴颂颌骨咬紧,眼神如鹰隼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城楼下方的老者,视线再掠过城楼上方观战的李垚时,似从他所拄的手杖上猜出了他的身份,心中郁怒稍散,嘴角扯出笑弧,喊话道:“我当是谁在林中布此迷阵,原是令公亲临,看来大梁当真是没人了,连令公这等早该行将就木的老臣,都被丢来前线负隅顽抗,颂实在是为令公痛心。”
他笑容可掬,似当真极为尊敬李垚:“一万人推坍的王朝,还有何兴复的必要?令公致仕前的诸多政论,颂也仔细拜读过,甚为佩服,令公昔时所提之变革之法,亦是颂如今所推行的。令公何不弃那跗骨生蛆的朽梁,转投裴某?”
他在马背上对着李垚一礼,笑容和煦蛊惑:“颂必奉令公为帝师,以亚父之礼待之。”
城楼上,李垚重重一拄拐,冷声道:“秦氏小儿,祸国逆子,休作花言巧语,老夫今日在此,就是为了替先帝、公主,除去尔这祸害!”
他口中的先帝,自然是温瑜在去南陈前才追封的长廉王。
裴颂在李垚喊出自己“秦氏小儿”时,眼神就已冷了下来,只嘴角还带着笑:“令公既知家父秦彝,必然也晓前梁明诚帝那些昏聩荒诞之举,冤死在他大梁温氏手中的忠臣良将还少么?颂不过是顺应民心天意,推翻那腐朽梁廷,解救被鱼肉的万千百姓,还含冤忠良以清名,何来祸国?”
“还是说,令公为着拥护如今的温氏一脉,宁可自碎晚节,也要张口颠弄黑白?”
李垚听着这些,非但不怒,反仰头喝笑起来:“秦氏小儿,这些话,你骗骗自己也就罢了,莫要在两军阵前说出来贻笑大方!昔时给敖擎当那座下犬,帮着构陷忠良、祸害百姓的是何人?先帝缕推新政变革朝廷,肃清奸佞,从中作梗的又是谁?不都是你秦氏小儿?”
“敢问你顺的是何天意?应的是何民心?”李垚一番问话掷地有声,讥讽之意甚重:“天理不容的天意,万民唾骂的民心么?”
城楼下方的尉迟跋听得这番骂话不禁失笑:“这老东西,这么多年了,那张嘴还是不饶人啊!”
远处的裴颂,脸色则可以说是相当阴沉了,他一语不发,只对着身后的将士做了个进攻的手势。
前锋军立即如蝗虫一般对着前方的瓦窑堡就一头扎了过去。
奔至一半,铺满砂石的地面却倏地坍陷了条半丈余宽的坑道下去,无数裴军小卒跌落下去,坑道底下如山上一般,密密麻麻竖着涂满黑油的尖矛。
顷刻间那尖矛上就如串虫蚁一般串满了裴卒,紧跟在后方冲锋的骑兵见状连忙急急调转马头,战马扬起前蹄嘶鸣不止,一时间那半边战场称得上人仰马翻。
裴军的第一次冲锋就这么打断了,大梁那边甚至还没出动一兵一卒,就再次让裴颂那边好不容易才凝起的军心又溃成一盘散沙。
尉迟跋驾马立在城下,对着裴颂喊话道:“年轻人,骄兵必败啊!”
裴颂面上从颧骨到下颌骨那一片的肌肉都绷得死紧,他再次冷冷下达命令:“铺木桥,左翼军继续冲锋。”
后方军阵中很快有裴卒扛着木板往前冲,将手中木板铺到坑道上方,再踩着木板奔过坑道。
尉迟跋不为所动,待先行军抵达射程范围后,才下令:“放箭!”
城内留守的大半将士都已被派去山上伏击,仅剩的这几百人,呈一字在城楼前排开后,刚好够站满两行。
前排的将士们放完箭后,立马同后排的将士们调换位置,重新取箭搭弦。
如此往复不过两三轮,靠着步兵在前方当靶子的裴军骑兵们,就已快逼至跟前。
尉迟跋一把年纪,却还有着单手拎马槊的气力,直接拍马上前,一横马槊便撂倒两个骑兵。
底下的梁军将士们也纷纷弃了弓,举起长矛齐声大吼着往前冲锋。
烈日灼灼,喊杀声和兵戈碰撞声一齐被送上了高空。
卷过瓦窑堡城楼旌旗上的风里,裹着浓厚的血腥味。
留守的梁军将士无一不勇,但几百人应付几万人的一场守城战,从一开始就是向死而生。
不断有梁军战士洒血惨死于裴卒刀下。
尉迟跋同裴颂一路奔马一路缠打,你来我往间,不消片刻,竟已过了数十招。
兵刃卷起的黄沙漫天飘飞,二人驭马相撞,短兵相交角力时,裴颂压着长枪逼得尉迟跋后退了半步,眼含戾气嗤笑道:“老将军,一把朽骨了就该卸甲回去种地,您说是不是?”
身侧惨死的梁军小卒的血溅到了尉迟跋脸上,他转动马槊转守为攻,逼得裴颂暂且后退,回敬道:“贼娃,老夫卸甲归田之时,你还在娘胎里呢!”
城楼上,李垚的袖袍被风灌得鼓起,他看着老友身陷苦战,放下了手中那拄了多年的木拐,蹒跚行至比人还高的战鼓前,枯瘦的手拎起鼓槌。
咚——
咚咚——
沉缓有力的鼓声自城楼上方响起,似从极遥远的地方,万马踏疆而来,一路奔袭,渐渐形单影只,却从不曾停息。
城楼下方缠斗的尉迟跋和裴颂闻得鼓声只是一怔,便再次拼杀到了一起,驾马齐驱时,绞在一起的兵刃甚至锉出了火花。
裴颂已然从尉迟跋先前那话和他同李垚的关系上猜出了他的身份,在格挡尉迟跋攻势时,皮笑肉不笑道:“原是尉迟老前辈,传闻温世安当年背信弃义,鸟尽弓藏,用您打完了这大梁天下,却又在登基前欲将您除之后快,您归隐数十载,想来传言也做不得假,今又何必再替他大梁温氏卖命?”
城楼之上鼓声未停,一声连着一声重重砸在人心头,恍若坠地惊雷。
尉迟跋一槊逼退裴颂后,横槊而立,纵然形销骨瘦、须发花白,然双目威严刚烈如狮虎,依旧叫人不敢逼视:“老夫昔年征战这天下,是为还百姓以安宁,今日护这天下,也只为护百姓以安泰。只要坐拥这天下的是明君,老夫事了拂衣去又如何?尔竖子纵为忠良之后,然先奉敖擎为主,作恶多端,是为贼奴!后起兵造反,诛杀仁主,屠族摧城,祸乱河山,焉配论这天下?”
裴颂脸色愈冷,讥讽道:“原以为老将军应是位英雄人物,如今看来,也不过是被儒道酸腐腌入味的沽名钓誉之辈,都说老而不死是为贼,像您和令公这样的老东西,就该进黄土里埋着不是!”
话落,长枪在他手中几乎快被挽出花来,枪尖毒蛇吐信一般左右戳刺,迅疾如电,尉迟跋赶紧提槊抵挡。
日头越来越烈,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几乎看不清手中兵刃是如何递出的,只有汗水顺着兵刃的长柄一滴一滴往地上砸。
城楼上的鼓声也慢慢缓了下来。
李垚还在用力地挥臂抡槌,可他的身体太过苍老,体力终究是耗不住了。
汗水淌过他额角,划过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砸落在了城楼的青石城砖上。
西风盈袖,旌旗猎猎。
这道鼓,他从前朝天元年间,皇帝喜食幼儿脑髓,在国宴上命人以斧开颅,以滚油烹烫后邀群臣共食时便开始砸,鼓声伴着故友尉迟跋以将星降世之名一统内乱,止天下兵戈,又伴着开国皇帝温世安一手建起大梁,四海升平;再是明诚帝晚年昏聩,滥杀忠良;韶景帝继位后,外戚干政,朝野内外,哀声一片。
后又长廉王几顾深山,同他秉烛夜谈当世之治,恳请他出山辅佐;随即裴氏贼子举戈而反,屠温氏,夺洛都,攻奉阳;最后,是那淌着长廉王血脉的少女,远赴南陈,以纤薄肩膀,担起大梁坍塌的半壁河山……
咚!
最后一记鼓抡下,鼓棒在李垚手上断做了两截,城楼下方也传来了裴军得胜的欢呼声。
风吹动李垚的衣摆和花白须发,他虎口因用力擂鼓而崩裂,早淌了一手的血迹,缓缓转身望向城楼以南绵亘的群山,只说:“公主,老臣,未负所托。”-
窦建良本就无心恋战,只想着尽可能地保存自己现有的兵力,在被通州义军咬住后,不慎同萧厉撞上,同萧厉交了两回手,他便意识到这杂军首领是个硬到不能再硬的硬茬儿,当即弃了被通州义军们咬死的那部分陈军,打马仓皇而逃。
萧厉念及此番前来,首要目的是帮瓦窑堡的梁军多拖延些时间,裴颂大军在前,还不知两方交战如何,当即也没再去追,带着义军将士们继续往瓦窑堡赶去。
途经梁军埋伏裴军的那片山脉,见遍地裴军尸首和被毁坏的机关,以及浓雾散去后显露出来的松柏枝烟熏坑,萧厉还暗赞梁军此计用尽天时地利,甚是高明。
他们继续往山下一路急赶,初时还能听见两军厮杀声和鼓声,但随着离瓦窑堡愈近,那厮杀声和鼓声都愈弱了下来。
最后甚至所有的声息都归于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郑虎脸上还带着血迹,同其他弟兄一起看向了萧厉。
纵然他们清楚瓦窑堡已被攻破,但既选择跟着萧厉来了这里,就没再打算活着回去。
只要萧厉一声令下,哪怕是仍要他们继续去帮守瓦窑堡,他们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萧厉在马背上紧握缰绳立了片刻,翻下马背对着瓦窑堡的方向拜了三拜。
他不知道死在瓦窑堡的是不是范远,也不知道梁军在这一场仗中死了多少人。
如果瓦窑堡的战事还没结束,那么他带着手上这些弟兄,豁出性命去也会帮着瓦窑堡的梁军一战。
但瓦窑堡已败,这场战事已终结,他再带着弟兄们杀过去,只是白白送死。
弟兄们将性命托付于他,他却不能让他们做无谓的牺牲。
死在瓦窑堡的若真是范远,他会替范远报仇,但不是现在。
当下横在他们跟前难题是:他们活下来了,要如何在裴颂和窦建良数万大军的夹击下,北上去同袁放所带通城义军主力汇合。
这也是萧厉此行只带两千人马的原因。
梁营都不一定有把前线所有兵马放在瓦窑堡通裴军决一死战的魄力,他自然也不敢带着所有通城军冒险。
再者,行军人数愈多,愈容易败露。
他们现在这将近两千的义军,真要被裴颂和窦建良撵上了,分成数股人马,往深山野林里一钻,即便是搜林也够对方搜一阵。
萧厉重新翻上马背,说:“撤兵,去幽州。”-
陈王庭。
南边的秋来得早,昭华宫里种着的红枫已霜色尽染。
温瑜坐在窗前批阅公文,铜雀立在一旁禀报中秋宫宴那晚几个内务府太监被灭口的后续:“您递给了保王党一把利刀,他们借着内务府那太监的攀咬,已从内务府的账查到了户部,姜家此番若是不想伤筋动骨,就只能赶在户部的账被查清前,将之前吞进去的钱都吐出来,填上国库的窟窿。”
温瑜平静道:“只补上国库的亏空可不够。”
铜雀正想问什么,一阵风忽从窗外掠来,卷落一片红叶飘至温瑜案头。
温瑜似有所感停了笔,看向那红叶,微怔了下神。
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便见昭白疾步而来,手捧一封八百里加急的梁地文书,神情难看地道:“公主,出事了。”
温瑜看昭白一眼,接过那文书,一目三行看完后,身形一晃,一只手及时撑在了案头才稳住身形。
她怔愣良久,涩哑吐出两字:“老师……”——
作者有话说:手残党画了个简略版地图放在了围脖,方便宝子们捋清地形~感兴趣的宝子可以去瞅瞅~
第132章 “拥本宫为君”……
南境三方盟军北伐失败, 在中原腹地引起了不小的震荡。
与此同时,北境也传出了魏岐山兵败的消息——谁也没料到,关外的蛮子今年会提前发兵攻打燕云十六州, 彼时魏岐山正和裴颂留在北境的大军角力, 后背突然被捅了刀子, 自是始料未及。
他在南境的兵马被陈军坑杀的消息再一传出, 天下百姓无不震怒,在声讨南陈之余,不免也迁怒上了温瑜。
坊间甚至传起了一首童谣:嫁公主,引豺狼, 入家门,抢秋粮。
随意问起一三岁孩童关乎菡阳公主的事,得到的答案都是:公主嫁去南蛮子那里了,南蛮子发兵梁地说是要帮公主复仇, 其实是来抢咱们地盘和余粮的!
不过短短半旬, 梁军在百姓心目中俨然已成了帮着南陈的为虎作伥之徒, 民间对梁营的骂声,甚至盖过了叛投裴颂的窦建良, 梁营所设的征兵处,一些地痞流氓路过,都会自诩正义地唾上一口。
更糟糕的在于, 原本一致声讨裴颂、支持梁营的读书人们,在魏军被坑杀后,也怒而声讨起梁营来,甚至放话,梁、陈结盟后引陈军入梁地,和引北方蛮族入中原无异, 是为窃国!
一些还在观望,想等风向明朗了再选一方势力投诚效力之辈,自是见风使舵,赶紧跟着抨击起温瑜和梁营,大力鼓吹魏岐山。
一辆车帘用厚锦绣着繁复团花的马车停在闹市一隅,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些许,从那缝隙间可见斜前方的说书摊子前围了一堆人,留了把小胡子的说书先生讲得唾沫横飞:“早在梁、陈两方结盟时,我就说过那是虚谈!那菡阳公主既非男儿身,谈何报仇兴复大梁?”
人群中有人反驳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陈军讨伐裴颂若得胜,将来菡阳公主的子嗣继承大统,这天下不还是在温氏后人手中?”
说书先生轻蔑一笑,反问道:“既是温氏后人,我问你,那菡阳公主的子嗣,是姓温呐,还是姓陈?”
这话叫先前反驳的人一时语塞。
说书先生一敲惊堂木,环视一众听客,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继续喝问:“他南陈入主中原后,届时是用他陈国国号,还是用我大梁国号?”
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那说书先生再放厥言:“要我说,也是梁营那帮大臣老糊涂了,纵然裴颂已屠尽温氏,但就和当初立长廉王为储一样,拿着温氏族谱,往上捋一捋,总能再从旁支或远亲中找出个男丁来继承大梁大统,何必效忠一外嫁女流?”
有人赞许,有人摇头,争辩道:“若是弄出个男丁来继承大统,怕是菡阳公主嫁去南陈那边,南陈也不愿再发兵讨伐裴颂了吧?这不明摆着的帮小舅子上位,谁会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说书先生却是一笑:“看来兄台也赞同在下所说的菡阳帮着南陈窃国之言?”
他往腕上一抖衣袖,不无讥讽地道:“娶妻当娶温菡阳啊,既是名满天下的大梁第一美人,又带着江山当嫁妆!”
此话引得围观众人哄堂大笑起来。
半撩着车帘的那只手收了回去,车帘落下将车内光景挡了个严严实实。
一劲装男子穿过闹市回到马车上,坐上车辕驾车时同车里人道:“主子,依您的吩咐,已将不利梁营的言论都扩散了出去,不过依当前情况来看,魏营那边似乎也在推波助澜。”
车内只传极淡的一声“嗯”。
裴十五微侧了下头看向后方,道:“此计虽是打压了梁营,但叫魏岐山借此造势,得了民心,于咱们只怕也不利。”
随着马车车轮往前滚动,那垂下的车帘也跟着轻晃,从缝隙间倾洒进的光线落在车中人闭合的单薄眼皮上,似深居洞穴里的蛇被阳光惊扰,裴颂掀开眸子,语调不无讥嘲:“魏岐山身受重伤,麾下兵马又折损数万,接下来燕云十六州整个严冬都少不了关外蛮子的侵扰,已是强弩之末,叫他揽去些名声又何妨?”
裴十五道:“属下还得到消息,梁营那边在查北境关外的蛮子今年提前攻打燕云十六州,是不是同您有干系。”
裴颂嘴角讥诮的弧度便愈甚了些:“让他们去查。”
裴十五似有些犹豫:“主子,咱们此事虽做得隐蔽,但遣往锦州的运粮军,从一万改成了三万,这提前从北境战场抽调出了两万人马做不得假,势必会叫梁营大做文章。”
裴颂冷嘲:“过街老鼠的攀咬之言,谁信?”
马车行经一处坊市,隔着车帘都能听见破口大骂梁营的嘈音,裴颂伸手将车帘拨开些许,便见临街的酒楼里挤满了人,里边坐堂的说书先生,所述内容和先前闹市里说书的大差不差。
但围观的人群明显义愤填膺起来,更有甚者,大骂温瑜牝鸡司晨,言自古以来就没有公主复辟的先例,她要真是个有气节的,就该自戕,还能在史书上留个贞烈之名。嫁去南陈借兵讨伐裴颂,说得好听,实则是为她自己谋荣华富贵,还要让他们底层百姓忍受战火。
裴颂静静听着这些,嘴角讥诮勾起,重新放下了车帘-
坪州。
李洵看着送到手上的事关舆情的折子,一整个焦头烂额,在长案后背着手气冲冲地来回走了几趟后,仍是气不过痛斥道:“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分明是他裴颂和窦建良狼狈为奸,坑害了魏岐山和我大梁,怎地到头来将过错全甩与我梁营了?”
陈巍道:“令公和尉迟将军大义,舍身阻了裴颂挥师南下的势头,还在瓦窑堡以两千人马重创裴颂,让他折了万余兵马,裴颂如何能咽下这口气?他短时间内无法再夺取三州一郡,这才使这等下作手段继续乱我梁营人心罢了。”
李洵道:“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
他重重戳自己左胸膛:“我是这儿难受啊!令公和尉迟老将军陨在了瓦窑堡,尸首这会儿还在裴颂手中,范帅身上的毒虽拔干净了,短时间内却也没法再亲临前线。再说公主……”
李洵说到痛心处,不禁又红了眼眶:“公主前往南陈联姻是为何啊?那些个良心叫狗吃了的东西,怎敢如此编排公主……”
大梁此番虽保全了军队实力,又成功打乱了裴颂一举攻下南境的计划,但折损李垚和尉迟跋两位肱骨之臣,所受打击比起北境的魏军,也没好到那儿去。
陈巍作为长廉王心腹,温瑜被安上此等污名,他是最不好受的那个,一时间没接这话,底下一众臣子自然也都跟着垂首默然不语。
过了好一会儿,李洵自己缓了缓情绪,才道:“为今之计,是得想法子挽回公主的声望,不能叫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再如此编排诋毁公主。”
底下臣子们一阵小声议论后,一言官踌躇道:“现如今除了咱们自己管辖的这三州一郡,其他地方的百姓都在大肆声讨公主,咱们要不沿着温氏族谱往上找找,看能不能找出个温氏远亲的子嗣,或从别处选个合适的小子出来也行,只要对外称其是温氏血脉,保住大梁国祚,外边那些谣言不就不攻自破……”
他话还未说完,李洵就已操起一卷竹简往他身上砸了过去,传唤起门外的守卫:“来人!将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我拖出去!”
陈巍盯着那言官,也是面如铁色。
那言官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喊着“大人饶命”,又为自己辩解道:“下官对公主和大梁忠心耿耿,只是如今外界都谣传公主帮着南陈窃国,下官这才想着以此缓兵之计解围,下官的初衷也是为了大梁啊!”
李洵伸手指了指那言官,似愤怒到了极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缓过劲来后是半分重臣的威严都再顾不得,直接大骂:“你个蠢笨如猪的东西!别人挖个坑在那里,你还真往底下跳?现如今窦建良叛变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南陈那边尚未给出个定论,正是公主找南陈讨要说法之际,你在这时候弄出个温氏子出来,置公主于何地?还是想上赶着给南陈递把柄?”
那言官还想继续辩解,但李洵根本不给他机会,劈头盖脸继续骂道:“弄个小子保大梁国祚?”
李洵当真是被气得狠了,笑问:“以公主的才干和魄力,继承国祚还需找个你口中的小子?你是脑子喂了狗,不记得公主当初远嫁南陈是为何了么?我大梁但凡有足够的兵力和裴颂一战,还用得着同南陈联姻?那南陈要不是有重返中原这块馅饼钓着,肯在结盟时让步至此?”
那言官咬牙道:“大人说得都在理,但坊间所言有一点也没错,纵然公主靠着陈国的兵马诛灭了裴颂,将来继位一统两国的是公主之嗣,但那国祚是大陈还是大梁?其帝王姓陈还是姓温?”
这次没用李洵出言,陈巍直接质问道:“那依你之见,公主不赴南陈联姻,我等尽死于裴颂刀下,他和魏岐山决出个雌雄后,是国祚会称梁?还是帝王会姓温?”
言官被问住,面皮涨红不语,支吾了半天后继续咬牙道:“那是大梁败了,一切自然不可相提并论,但如今我等既顶着梁臣的名号,实则却是为他陈君谋天下,叫那裴贼讥讽是帮着南陈窃国,却也无话可反驳,这梁臣……当真是不做也罢!”
他说罢将脖子一梗,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来:“下官今日言尽于此,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洵直接朝外喝道:“来人!”
一直和臣子们一道立在下方的周随及时出列,揖手道:“大人息怒,且让下官和苟大人辩解两句。”
李洵没做声,只气哼一声狠一甩袖,算是允了。
周随再对着那言官一揖手,礼数算是做全了,那言官却依旧梗着脖子,姿态甚是清高。
周随道:“敢问大人,公主初往陈地时,民间对公主为何没有这般多的非议?”
那言官冷哼道:“那时谁知他陈国会狼子野心,背后捅魏军刀子?”
“大人既知此事的结症在陈军的叛变上,怎还会中裴颂的圈套?”周随言辞恳切:“魏岐山同时在南北两境的战场上遭奸人所害兵败,固然令人痛心,可背刺魏军的是他陈军,非我梁军,当下各方所声讨的,却都是我梁营,他裴颂和窦建良反被摘了出去,这背后岂会没有人推波助澜?”
“诚如陈大人所言,裴颂不过是在瓦窑堡一战中吃了大亏,叫令公和尉迟将军带着两千人马打没了士气,这才用这等毒计扰乱我梁营人心,此正是一致对外,共渡难关之际,怎可内讧?”
那言官不接周随的茬儿,只一味道:“你只说,我先前所言有没有道理?我等这帮着陈国打天下的梁臣,算哪门子梁臣?”
周随道:“始皇陛下一扫六合称秦,高祖陛下了楚汉之争建汉,随敢问大人,现说大人乃秦人之后,汉人之后,大人应不应?”
那言官傲然道:“祖上乃涿郡苟氏,于秦时也是世家大族,至汉时亦不曾没落,至今仍有宗祠族谱可查,为何不敢应?”
周随继续道:“南陈在内乱迁出关外避祸前,所建的陈王朝也曾在中原执政百余年,论起来,大人族中即便没出过陈国臣子,那也做过陈国子民不是?”
言官变了脸色,喝道:“你什么意思?”
随即冷笑道:“我知你意图了,你不过是想以此摁头让我跟着你们当那二姓家奴!”
李洵和陈巍听得此言,脸色都分外难看,欲要发作,被周随抬手止住。
他一贯是个好脾气的人,仅有的两次失态,一次是周夫人身故,一次是裴颂设计屠他周家满门,此刻面对言官油盐不进的态度,他依旧面不改色,只是语气冷硬了不少:“随想告诉大人的是,南陈与我大梁同根同源,和北境魏岐山无异,裴贼将公主同南陈的联姻说成是与异族勾结窃国,其心可诛!普通百姓叫他们愚弄,是我等未替百姓明理之失,身为大梁臣子若也如此认为,那便是己身之过。”
言官还欲辩解:“他南陈……”
周随肃声打断道:“如今梁地三方势力割据,再加上一个南陈,也无族争,只有权斗。我等追随公主,忠的也不是一个大梁的名头,而是一脉能挽将倾之大厦、救万民于水火的明主。随且问大人,今日撑着大梁的,若是已故韶景帝,大人还会如此尽忠么?”
言官脱口而出:“自然!食君之禄分君之忧……”
周随再次打断他:“大人也知,为臣者,取君之禄,是以忠君之人。王朝更迭,臣子可为忠节而死,却不能要求百姓如此。古语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公主事事以百姓为先,在前往南陈前,殚精竭虑谋下南境的三州一郡,又一力促成梁、陈、魏三方兵马结盟,共伐裴颂,为的就是尽可能地减少战争和伤亡,让境内百姓不至颠沛流离,施行仁政以来,三州一郡更是接纳少流民无数,大人今日为了一己之私欲作庙堂之争,在此声责公主,焉不羞愧?”
周随字字如刀,锐利无比,刺得那言官面红耳赤,还欲争辩:“可如今坊间都说……”
“坊间之言,有心之人皆可操纵,非是读书人,谁知这天下局势如何?裴贼用此毒计煽动百姓,诋毁公主,身为梁臣,不想着替公主正名,反在此攀指责讨,我观尔才不配为梁臣!”
此言一出,满堂肃静。
周随清俊的眉目含怒,那言官张了张嘴,却是再说不出一字来。
周随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字字铿锵:“天下士子此番会被这般轻易煽动,不外乎是魏岐山两次败兵都太过惨烈,但令公和尉迟老将军瓦窑堡一战焉不惨烈?又有何人为其悲之、泣之?”
他说到动容处,红了双眼,对着陈巍和李洵拱手一揖:“裴贼用此毒计坏吾主清名,随恳请前去南境三十六所书院辩学,以正吾主声名!”
大梁叫得上名号的书院共五十二所,南境便独占了三十六所。
周随就曾就读于南境最负盛名的白鹿洞书院。
陈巍和李洵对视一眼,都知当前的局势于他们不利,周随此行必是艰难,但在陈王庭那边传回消息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终是颔首允了-
陈王庭。
内宦被杀牵扯出的贪墨案还未彻底了结,从梁地传回的信报,再次将整个陈国朝堂搅了个天翻地覆。
窦建良叛投裴颂,他原又是姜党的人。
主事大臣们直接一宿未回府,聚在王殿商议处理此事的章程。
但据进殿奉茶的宫人们私下议论,王党的大臣们和姜党的大臣们只差没在大殿上打起来。
一直到天明,还有半个时辰就又是新一天的朝会,大臣们才被安排下去用些朝食暂歇。
王党为首的大臣是御使大夫齐思邈,他同姜党的人大动肝火吵了一宿,这会儿心里翻腾着,也没甚胃口用饭,在单独辟给他暂做休憩的偏殿里,刚拧了把帕子擦脸,就有守门的内侍前来禀报,说有贵客前来。
这节骨眼上任何人找上门来,齐思邈都是不愿见的,但这次容不得他拒绝,在内侍禀说完不久,就见一身披深色斗篷的人踏着稀薄晨光和烛影进殿来。
看清来人,齐思邈不敢托大,拘谨地起身揖手:“老臣参见王后娘娘。”
温瑜取下斗篷兜帽,乌发如云,面色如霜,除了眼底的血丝和薄红透露出些许主人先前的情绪,再难从她身上看出任何端倪来,开口时,语气平和如旧,却冷得像是春寒料峭时节穿庭而过的风:“先前那份大礼,齐大人可还满意?”
齐思邈维持着揖手的姿势道:“娘娘此时造访,应不是为了罪宦一事。”
温瑜抬眸,恍惚间面上带了笑,那眸光却似冰雪凝成的锋刃,叫人见之生寒:“自然。”
“本宫来此,是想让大人拥本宫为君,陈王为我大梁驸马。”——
作者有话说:宝子们感觉到进度了么?(悄咪咪探头.jpg)
第133章 朝会
齐思邈怔了半晌, 道:“娘娘言笑了。”
天光大亮,殿内烛光变得微弱起来,温瑜落在殿内地砖上的影子斜长一道, 单薄却又透着某种冷锐的强硬:“大人觉得本宫像是在说笑?”
齐思邈静默不语。
温瑜声线冷漠:“梁地现是何等境况, 大人应再清楚不过。窦建良叛投裴颂, 坑杀魏军, 又堵杀我大梁将士无数,梁地百姓现对尔陈国和本宫皆是怨声一片,梁营上下亦是人心浮动。窦建良的叛变若非是尔陈国授意,你们也还有继续发兵梁地伐那叛贼的打算, 焉能不给我梁地臣民一个交代?”
齐思邈道:“窦建良叛投裴颂,我陈国的确毫不知情,也定会出兵讨伐这逆贼,但王后娘娘所言, 实在是恕难从命。今日朝会过后, 我等便会将窦建良叛国之事, 昭告天下,再押其亲眷前往梁地逼降。至于贵梁的损失, 我陈国也会以旁的方式悉数补偿。”
温瑜冷笑:“窦建良坑杀魏军后,尔陈国发兵梁地,是为窃我大梁国祚之言, 早已叫有心人在梁地散播了出去,此谣言不平,本宫在梁地声名尽失,麾下臣子会不会继续尽忠尚不可知,但尔陈军再入梁地,必会被梁地百姓视为窃国贼兵!”
齐思邈如何不明白温瑜所说的这些, 但还是道:“流言止于智者。”
温瑜浸着薄红的眼底浮笑,有种湖面上薄冰皲裂的瑰丽和脆弱,细瞧之下,里边盛得满满的,又只余寒意:“为着这一句‘止于智者’,齐大人打算在战场上填进去多少陈军将士的性命?又要耗费多少钱财来支撑这场久仗?”
齐思邈不语。
温瑜继续道:“陈国国库亏空多年,户部堆的那些烂账,齐大人当真觉着仅凭此番罪宦一事就能查清?还是说,齐大人想靠着姜家为求自保吐出来的那点银子,一边支撑发往梁地的军队,一边维系民生?”
说到后面,温瑜语气中的讥讽意味愈重:“本宫来陈地不久,对陈地民生,却也略有所了解,尔陈国靠着重徭重税方走到今日,然底下百姓早已苦不堪言。军队能在短短数载内扩张至此,也是得益于大人推行的参军可免家中徭税之策,但征战所需耗费的钱粮,靠姜家贪墨的那点银子,不过是杯水车薪。梁地战事若是迟迟不能了结,后面拨给军队的粮饷,是继续再从百姓头皮上去生刮么?大人乃国之肱骨,焉不知暴政重徭重税之下,必生内乱?此内乱一生,大人又敢保证对南陈虎视眈眈已久的西陵和周边小国,不会对南陈群起而攻之? ”
温瑜这番话,可谓字字珠玑,每一句,都直切南陈朝廷的要害。
齐思邈在良久的沉默后,沉叹一声道:“娘娘所言,老臣岂会不知?然我陈国避出关外百余载,尚守着国祚,今要南陈国祚断在老臣手中,老臣愧不敢当此罪人,他日黄泉之下,也无颜见陈室诸位先王……”
温瑜道:“古来君王立身之本在于仁,立国之本在于民,轻民者,民恒轻之。本宫以为,尔陈经历昔时避出关外之祸后,当晓民之重。而今看来,大人似乎是宁肯陈国再经历一遍昔时之祸,也不愿以治下万民为重。敢问大人,待旧祸重现,以当前之陈国,可还能如昔时一般保着王室觅得一线休养生息之机?”
温瑜敢如此质问,是因她已摸清了南陈的底。
即便南陈不出兵帮着她讨伐裴颂,十年之内,西陵也必会发兵攻打南陈。
可以说,南陈想重回中原,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他们想自救。
最初姜太后替陈王求娶温瑜,赢得了不少王庭老臣的支持,就在于有了这层姻亲,南陈就有了当时还强盛的大梁的庇护,西陵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大梁四分五裂,西陵自然也蠢蠢欲动,屡屡指使周边小国和部族侵扰南陈,试探南陈当前的实力。
王庭老臣们哪能不知徭役赋税已快压断了底层百姓的脊梁?可面对外敌环伺,唯有用这自毁民生和内政的方式,燃尽国力来持续扩充军队。
西陵迟迟没对南陈发兵,也是明白此时和南陈对上,即便胜了,自己亦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所以他们一直在等,等南陈支撑不住,内部自行溃乱的那一刻。
唯一的变数则是南陈帮着温瑜发兵大梁攻打起裴颂。
若是南陈得胜,迁回关内,他们西陵要再想蚕食南陈,需面对的就是中原这个庞然大物。
这是西陵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也是南陈孤注一掷的赌注。
昔年他们避出关外能暂且安稳下来,是因前朝的国力也经不起再打下去了,这才止战。
但他们如今若是被自己的军政和民生拖垮,一直在观望的西陵和周边小国部族,可不会给他们任何生机。
齐思邈身为南陈的重政大臣,对这些自是再清楚不过,他官居御使大夫之位十余载,素有“铁嘴”之称,此刻却只余哑然。
温瑜眸色平静地望着老者,落下最后一记重锤:“在大人这位置,应看得清陈王庭往后十载的走向,是要一赌陈国在那大祸来临之时的侥幸存生,还是一搏陈氏血脉做回天下共主,大人可仔细考虑后给本宫答复。”
她话中的意思很明显,她的子嗣,亦会有陈国王室一半的血统。
拥她为主,他日继承国祚的,依旧是陈国王室后人,不过是没了陈国的名号罢了。
说完这些,温瑜重新戴上兜帽,就要离开偏殿。
她快跨出殿门时,身后传来齐思邈苍老的嗓音:“老臣可答应王后娘娘的提议,但他日娘娘夺回中原失地,需重拟国号。”
温瑜略一垂睫,明白了齐思邈话中含义。
他们南陈可放弃自己的国号,但天下大定之时,也不能再用她们大梁的国号,需重拟一个国号,开辟新朝。
如此,他们南陈的这场低头,便也算不得太过难堪。
那瞬息间,大梁过往的种种都在温瑜眼前浮现,有帝王昏聩冤杀忠良,有朝廷沉疴民生凋敝,也有他父兄苦苦支撑力扶将倾之大厦,还有秦彝之子在奸佞手中蛰伏数后,举戈而反将洛都付之一炬……
温瑜半边脸浸在晨光里,半边脸匿在昏影中,最终只答了一个“可”字。
齐思邈在她抬步迈出殿门时,折身揖手道:“恭送公主。”
他唤的是公主,而不再是王后,俨然是已承认温瑜的身份。
温瑜脚步并未停顿,一直到走出前殿,才在瑟瑟秋风里,驻足望了一会儿日头还未爬起来的灰蒙天迹。
昭白说:“公主很快就能回大梁,替王爷、王妃、世子、世孙还有令公他们报此大仇。”
温瑜轻轻“嗯”了一声。
齐思邈最终会让步,除却损失了窦建良手上的两万大军和他们南陈本身的困境,更在于梁营的军队没散。
——那是李垚和尉迟跋拼死保下的。
他们替她铺好了所有的后路。
即便南陈不肯低这个头,以强硬手段控制住她,碍于梁营兵马的威慑,却也不敢真正对她怎么样。
而她只要能逃回梁营,就也有了重新筹谋一切的资本。
老师,这便是您当初允诺的,替瑜谋么?
左边胸腔里那团跳动的血肉绵闷窒痛,温瑜喉间涩哑,在眼眶再次浸红之前,闭目缓了几息,说:“回宫更衣,参加朝会。”
陈国的朝政现由太后和姜家把持,陈王不理朝政,太后每日垂帘听政已成常态。
窦建良叛变捅了这般大的篓子,温瑜作为“债主”,也有了参与此场朝会的资格-
龙位空悬,龙椅前垂落一排珠帘,隔绝了下方朝臣的视线。
太后垂帘听政所坐的鎏金凤椅置于龙椅左侧后方,温瑜的席位则在右侧后方,除了这左尊右卑上的差距,她的凤椅所放位置也比太后的低上一阶,以彰礼制。
陈王从中秋宴后,就一次早朝也没再上过,一直对外称病,真正的缘由群臣心知肚明,只每日照例说些让陈王康养龙体的话。
但帝王不在,由王后和太后同时垂帘听政的场面,气氛还是十分微妙。
群臣按例手执笏板高呼万岁朝拜,姜太后代称病罢朝的陈王说了句“众爱卿平身”后,手执拂尘的小太监当即尖着嗓音高喊了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温瑜瞥了那小太监一眼,自中秋宫宴那晚李太监称病告假,陈王又丢了那般大的人后,近来无论是陈王身边还是姜太后身边,似乎都没再见他身影,跟着的都是些生面孔。
“臣有事启奏。”
“臣也有要事启奏!”
下方从昨日早朝一直吵到了今晨也没吵出个结果来的朝臣们,则争相捧着笏板出列,开始新一轮的声讨:
“窦建良乃兵部举荐、姜相国启用之人,他叛投裴贼,兵部和姜相都脱离不了干系!”
“荒唐!我兵部唯贤是举,姜相秉公用人,岂容得你这阿物儿攀咬!”
一时间朝堂上再次吵嚷成了一锅粥,朝臣们彼此指脸痛斥,争执声到了后面几乎当真有要在殿上动手之势。
“够了!大殿之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眼见臣子们吵得愈发凶烈,姜太后沉声发话,这才让袖子都撸了半截的朝臣们又规规矩矩站回了原位。
姜太后神情沉静,但眼角细纹比之先前,似乎又深了几许,显然近来没少劳心。
她压着疲乏和火气道:“许你们俸禄,是要你们替哀家和王上分忧,商议如何讨伐窦建良那叛贼,给王后和大梁一个交代,不是让你们来此党同伐异的!”
眼见太后动怒,朝臣们自是不敢再吵嚷。
一直未曾出声的姜相这才出列道:“让窦建良带兵前往梁地,的确是臣看人有误,今酿成大祸,臣自知有用人之失,此责,臣愿一人担之。但旁的欲加之罪,臣惶恐,还请太后娘娘明辨。”
姜太后本欲直接回话,但看了一眼边上的温瑜,再想开口时,却听温瑜问话道:“敢问相国要如何担?”
她声线冷漠清透,响彻在大殿,好似严冬挂在檐下冰棱叫玉石击碎。
满朝文武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耳窝都莫名爬上了一股凉意。
没有人应声,温瑜便继续问:“两万北魏将士被坑杀于马家梁山下,我梁军主帅叫人以毒箭射伤命垂一线,麾下将士被一路追杀死伤无数,北伐数月所打下的城池尽丢,两大开国老臣,其中亦有本宫的老师,为阻裴颂大军和窦建良叛军南下攻势战死于瓦窑堡……这数万条人命,敢问相国拿什么担?”
说到最后一句,她声线陡扬,眸光冷且锐,隐隐透着戾气。
纵然有珠帘遮挡视线,但朝臣们还是被温瑜身上那一刻所迸发出的气势所慑住,满堂依旧维持着死寂。
姜相立在下方,脸色有些难看,他给姜太后递了个眼色,同样被温瑜那些话所震住的姜太后这才反应过来,截断话头道:“哀家知王后痛失恩师,心下哀恸,姜相用人之过,哀家和王上必会从严追究,绝不姑息,但当务之急,还是先将再调兵多少去梁地,派何人领兵,又如何平息梁地内的流言,给梁营和北魏多少赔偿等诸多事宜,捋出个章程来,王后以为如何?”
温瑜轻扯了下嘴角,面上却无笑意:“母后说的是。”
到了这步境地,姜太后自然也不在乎温瑜是当真认同她那话,还是含讥带讽的敷衍了,她环视群臣,问:“诸位爱卿可有主意?”
真正到了出谋献策,不再是一味追责的时候,朝堂上反而安静了下来,臣子们偶有小声交谈议论,却无一人站出来谏言。
太后望着这样一众朝臣,心下是当真觉着有些疲惫了,她按着一夜不曾好眠胀痛的额角道:“你们啊……”
话刚出口,一直静默立在文官最前方的齐思邈就出列道:“老臣有一计,可平息梁地舆情,也可助王后重揽梁地民心,重振两军士气。”
姜太后虽一向不喜王党的老臣们,却也知道关键时候还是得靠这些老家伙,她脸色缓和了些:“齐爱卿且说。”
齐思邈道:“同封王后为我陈国摄政长公主,对外称王上乃大梁驸马。”
此言一出,满堂具惊。
姜太后更是拂袖而起,盛怒大喝:“荒谬!”
她直接叫起了齐思邈名讳:“齐思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你置王上和陈国历代先祖于何地?”
齐思邈手执笏板,恭敬揖手道:“老臣所谏之言,正是为了我大陈。”
温瑜先前劝齐思邈所说的那些,是每个陈国臣子心知肚明之事。
但齐思邈在朝堂上如此赤裸地剖出陈国当前的困境,愚忠的的老臣们不免还是恼羞成怒,和姜党的臣子们一道对其口诛笔伐,唾骂他此举同卖国无异。
心思活络的,面对放弃国号就可得到的一本万利大好局面,和耗尽国力内忧外患的死局,自是极为赞同齐思邈的法子,毕竟只是对外说奉温瑜为主,又没让他们把实权上交。
等温瑜诞下王嗣,他们可有的是法子扶持王嗣上位。
但愚忠党和姜党的骂声太甚,他们一时间也不敢轻易表态。
齐思邈的门生们,倒是十分理解他的良苦用心,竭力为其辩驳,奈何比起骂言,声音还是太小,直接被盖了过去。
温瑜坐在上方旁观了这场闹剧,最终朝会以太后盛怒之下掷盏砸破齐思邈额角,扔下一句“此事明日再议”后拂袖而去结束。
待朝臣们神色各异地窸窣退去,齐思邈跪在大殿上,仍没有起身的意思。
姜相从他身侧走过时,出言嘲讽道:“往日齐大人总将忠君二字挂在嘴边,这风雨将来之际,齐大人倒是比谁都会找后路。 ”
齐思邈并未再为自己辨说,默然不语。
姜相嘲讽完那句,便带着一众党羽扬长而去。
齐思邈的门生们围上去,哀声唤着他“老师”,此时再说多少宽慰之言都只显苍白,门生们撩袍欲随齐思邈一齐跪,他却撵人道:“尔等无须与我同跪,回去吧。”
门生们自然不肯就此离去,同齐思邈交好的司空畏如何不知老友的盘算,叹息一声对那些年轻官员道:“都回去吧,莫叫他一片苦心作废。”
门生们听得云里雾里,但在朝为官,多少能听出个话音,知道他们跟着在大殿上跪,兴许会坏了齐思邈的大计,这才不情不愿地都离去了。
大殿内再无旁人,司空畏对老友叹道:“都这把年岁了,何苦毁尽自己一世声名?”
齐思邈道:“舍我一人,给大陈博个来日,已是上苍让了半子,占尽便宜了。”
确如温瑜所说,以陈国的国力,已不够再支撑长线征战。
更何况初时他们梁、陈、魏三方兵马在大梁南境结盟,才够压着裴颂的兵马打,现如今,裴颂势头正盛,又多了窦建良手上的叛军,他们和梁军则是损兵折将、士气低迷,外加大失民心。
两方兵马以这样的境况交手,他们必败无疑,对外承认陈王乃大梁驸马,奉温瑜为主,才是破开此死局的上策。
但陈国若是就此放弃国号,陈王还以驸马自居,世人议起他们南陈,少不得讥嘲取笑。
齐思邈是要当那“独揽大权”逼迫陈王就范的“奸佞”,如此,天下人要嘲,陈国也可将所有罪责尽数推到他一人身上。
司空畏就是明白这些,再听他那话,才又是一叹。
今日朝会上虽是骂声一片,但稍有点眼力劲儿的都看得门清儿,有了齐思邈这个自愿当千古罪人的靶子,只待朝中各党的利益划分清晰,同意封温瑜为摄政长公主,就只是顺水推舟的事。
他想说什么,但话都卡在了喉咙里,终只在离开前道:“陈国若真能交至王后手中,重返中原,一统两域倒不是奢望。”
齐思邈依旧未语,蓄着长须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深得恍似刀刻出,他望着正前方漆金的龙椅和壁上浮雕,神情却出奇地平静宁和。
老友的话,更加佐证了他的想法,他的选择没错。
多少年了,太后和姜党都不曾看到那国库空虚后岌岌可危的民生,从大梁而来的那位王女却看到了。
静了不知多久,大殿内再次响起脚步声,齐思邈没有回头去看,只听见脚步声的主人吩咐道:“铜雀,去为齐大人请个太医来。”
依旧是那清冽如新雪的嗓音,只是少了些先前在朝会上的冷意。
温瑜散朝后并未急着回召华宫,而是在后殿歇了一盏茶的功夫,等前殿人都走完了才过来的。
她行至齐思邈跟前,说:“叫大人受苦了。”
齐思邈额角的血迹已干涸,苍老干瘦的身躯纵是跪着,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似一株枯老却依旧屹立的苍松,他道:“老臣做这些,并非是为了公主,而是为我陈国,不敢担公主受苦之言。”
温瑜当然知道他同意拥她为主,是为陈国考量。
但她最初以为,齐思邈明白其中利害关系后,就会带着王党臣子们直接倒戈向她,如此即便太后和姜党反对,鉴于窦建良这个姜氏党羽的叛变之失,王党大臣们也能在朝会上占上风。
哪曾想,他竟用了这样的方式,去保南陈所剩无几的名声。
有一瞬,她竟在齐思邈身上看到了几分李垚的影子,一样的固执,又一样试图用那垂垂老矣的双臂,去托起将倾的山河。
温瑜心绪难得复杂,道:“无论如何,瑜的一声谢,大人担得起。”
纵是利益博弈后的结果,但换做朝中其他大员,未必就有此魄力应允她的要求,再以这雷厉风行之势促成一切。
她想回梁地,想诛杀裴颂,一刻也不愿再等。
温瑜离开大殿后,径自回昭华宫,凤辇行至中途,被灵犀宫的人截下:“王后娘娘,太后请您去灵犀宫小坐片刻。”
姜太后会找她,温瑜并不意外,浅一颔首道:“带路。”
第134章 “你腹中所出,必须是……
温瑜走进灵犀宫的小佛堂时, 姜太后正跪在蒲团上礼佛,殿内霭霭烟雾弥绕,槛窗紧闭, 光线暗沉。
她立在殿门处, 身后倾进的天光斜长一道, 直铺至姜太后所跪的蒲团下方:“太后寻我, 是已想通了齐大人在朝会上所谏之事?”
经历了中秋宫宴上的那场设计,再有窦建良叛变背刺梁营,而今私底下,即便是名头上的敷衍, 温瑜也不愿再称姜太后一声“母后”。
姜太后双手合十礼佛间,闻得此言,眉心不由狠狠一蹙,纵然闭上了双目, 面上也隐有怒色浮现, 但到底是先将这股气性按捺了下去, 拜完佛,由身边的嬷嬷扶着起身, 到一旁的檀木榻上落座后,才睥眼看向温瑜:“你倒是好手段,竟说动齐思邈也转投了你。”
温瑜波澜不惊:“非是瑜手段过人, 不过是在这满朝蝇营狗苟之辈中,还有齐大人这等一心为民之臣罢了,太后又何必自欺欺人?”
姜太后面色骤然难看,重重一拍檀木榻的扶手:“舍我陈国百年基业,到你这梁女口中,竟成了是为我陈国百姓?好一张信口雌黄、妖言惑众的利嘴!”
温瑜眸色转冷:“太后既如此自满陈国国力, 大可在当前的情况下,继续进军梁地,梁地的仗虽会打得辛苦些,但我大梁的军队一时半会儿也还打不散。后续梁地陈军的军资拨不出,就不知太后娘娘是要舍这支入梁地苦战的陈军,还是要冒着百姓揭竿起义的风险加重民税了。”
她语气轻缓如拂面和风,只尾音透着凉意:“瑜想提醒太后的是,这非是百年前的关内,叫西陵和南陈周边那些部族寻到一点血腥味,他们可是会生扑上来将尔陈国最后一块骨头也啃食殆尽的,娘娘和姜相若还想着真到了那一步,效仿先祖保留王室血脉迁逃避祸,就是个笑话。”
姜太后抓着檀木扶手的手用力到筋骨绷白,强硬道:“不必危言耸听,你能说动齐思邈,除却被你用来扯大旗的民生,还拿了吾儿子嗣说事吧?但他日王党大臣们若知你腹中所出,非我陈国王室血脉,且看谁还服你!”
温瑜唇角微翘,反唇相讥:“瑜也很想知道,大臣们知晓太后和姜相当年铲除先王所有王嗣,扶持了一阉人上位这般多年,是何反应。”
“你!”
那话实在是太过难听,姜太后饶是再强的心性,也禁不住激了,喝道:“温氏!你真当哀家治不了你了吗?”
跟在温瑜身后的昭白和铜雀眼神皆是一凛,不动声色扫视着佛堂两侧紧闭了门窗的偏殿,浑身肌肉绷紧,如随时要跃起的虎豹。
温瑜语气没有半分变化:“太后有何手段,大可都对本宫用上。”
她抬起眼,平静地同姜太后对视:“但本宫若命丧尔陈国,尔陈国和裴贼狼狈为奸的名声可就成了,窦建良,就是得你陈国授意,才转投的裴颂、坑杀盟军!我梁营臣子,即便是同关外诸部乃至西陵结盟,也会叫你陈国血债血偿!”
“太后若是想效仿窦建良投诚裴颂,躲进关内寻求庇护,可一样是自毁百年基业,还平添骂名。”
姜太后紧抿双唇不语,胸口剧烈起伏着,俨然是气得不轻,却又无处出这口恶气。
她方才那话也就逞了个一时口快,她当然知道不能动温瑜,当初付出了那般大的代价,才促成的两国结盟,今要是动温瑜至使两国结仇,那才是真正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温瑜似也有些累了,垂下长睫:“我温氏菡阳今还站在此处,便是还愿同尔南陈谈,裴贼于我有着杀父杀母杀兄杀师杀侄之仇,我所求,不过是在这场残局里,重蓄起最大的力量,予他裴氏重击,又尽可能地保全两地子民。”
说罢也不看姜太后是何神色,转身道:“无论南陈同不同意齐大人今日在朝会上所提封本宫为摄政长公主一事,本宫都要启程回梁地主持大局,太后和姜相可在本宫启程前,重新相商,给本宫一个答复。”
温瑜已快走出大殿时,身后响起姜太后依旧强硬、却又带着些许认命意味的沉重嗓音:“你腹中所出,必须是我姜家血脉。”-
温瑜步下灵犀宫前的石阶时,和一身羽林甲拾阶而上的姜彧碰上。
自中秋宫宴后,这还是二人仅有的一次碰面,姜彧比以往更加避嫌,见到温瑜后,便退至一边抱拳颔首见礼:“恭送娘娘。”
他视线低垂,只望着自己脚下那片地。
温瑜在一众青云卫的簇拥下,目不斜视走下了石阶,纵然秋风又起,却不甚能吹动她身上那件做工繁复、衣料质地厚重的翟衣,唯有发髻上的金凤步摇,在行走间晃出细微的弧度。
待温瑜走远后,姜彧才直身望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随即继续拾阶步入灵犀宫,见到闭目在佛堂蒲团上捻动念珠的姜太后,唤道:“姑母,您找我?”-
一直到回了昭华宫,昭白才唤了句:“公主……”
温瑜径自走向寝殿,吩咐道:“替我更衣。”
“铜雀,你去司礼监走一趟,给李太监传句话。”
两名青云卫替温瑜褪下了身上繁重的华服,又摘下了同那身翟衣作配的满头珠翠,三千青丝再无任何束缚地垂落下来,温瑜才觉被扯了一上午的头皮舒缓了些。
她按了按太阳穴的位置,眼见青云卫拿来的一身她素日里常穿的宫装,道:“寻身能出宫的衣物给我。”
昭白困惑道:“您要出宫?”
温瑜望着镜中的自己:“太后虽做让步,但她和姜家、乃至王党的大臣们未必就真甘心让本宫当他们陈国的‘摄政长公主’,本宫在南陈的根基,也算不得稳,此趟回梁地,少不得再生变故,需得提前部署。”
她答应了太后的条件。
姜家于南陈,无异于食根之蚁虫,但姜家早已成了气候,靠着彻查户部的账和追责窦建良叛变一事,尚且无法一举将姜家摁死,更何况还有姜太后在宫中帮着运作。
大敌当前,唯有让姜家先有所收敛,一致对外,至少在她诛灭裴颂之前,不要再背地里给她使绊子。
用一个姜家子嗣的饵稳住姜家,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
但有了这个饵,却并不代表,太后和姜家不会在南陈架空她的摄政之权,她必须在回梁地前,留些后手。
昭白和铜雀闻言脸色具是一凝,都知局势紧迫。
铜雀问:“您要我向李太监传什么话?”
话一出口,她才意识到不对,忙道:“不是……那李太监不是陈王身边的人么?奴婢派人盯了他许久,他还常去灵犀宫,似乎也是太后那边的走狗。”
温瑜道:“那是个聪明人,从中秋宫宴那会儿,就在给自己谋退路了。”-
一个时辰后,昭白拿着温瑜的令牌,赶着马车,堂而皇之出了宫门。
她时常行走宫外帮温瑜办事,温瑜来到陈地后,同姜太后的几场交锋,又都是姜太后落败,再者昭白对外也不似个好脾气的人,宫门处的守卫们自不敢触她们这些王后身边人的霉头,每次都是查个腰牌就放行,态度很多时候甚至称得上恭敬。
未免被人尾随,主仆二人中途仍是换了辆马车后,才去了王都内最负盛名的酒坊望月楼。
温瑜戴着帷笠被小二殷勤地引至楼上一所雅间门前,待那店小二走后,昭白叩响房门,雅间的主人亲自前来开门,却是方明达。
他迎了二人入内后,又差了机灵的仆人在门口把风,折回房内见仆从在给温瑜沏茶,忙接过亲自替温瑜沏上,肥胖的脸上堆着笑:“回陈地数月,忽得娘娘传唤,小臣实在是不胜惊喜惶恐。”
温瑜在主位落座后并未摘帷笠,方明达沏的那盏茶,她自也没动,道:“听闻方大人近日遇上了些麻烦。”
方明达沏完茶后坐回原位,听出了温瑜话里的话音,当即卖起了惨:“罪宦一事牵扯至户部贪账,朝野动荡,少不得也殃及池鱼,波及到了礼部,小臣人微言轻,只盼后边三司会审下来,能还小臣一个清白。”
彻查户部的账目,必然得查到同户部有账目来往的其余五部,方明达在礼部任侍郎一职,礼部尚书是姜相一党的人,他自然也得跟着站队。
只是他为人除却圆滑,还一向谨慎,他知道户部的烂账积重之下,终有一日会被暴露到明面上来,必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但上司又是个贪得无厌的,他若不跟着捞些油水,定不会被上司当做自己人,反会对他心生忌惮。故而方明达贪是跟着贪了些,但其贪的数目追究下来,只会被发落去偏远地,还不足以丢掉乌纱帽。
可王党大臣们开始查他们礼部和户部的账目之际,上司却把多笔账目都构陷到了他头上,誓要让他当那个替罪羊。
在窦建良叛变之事还没传回南陈时,方明达堪称焦头烂额,他被革职在家期间,也暗中往姜家那边跑了多次,但王党大臣们,这次明显是铁了心要姜家栽个大跟头,借机拔出一批姜家党羽。
姜家一番权衡之下,已然是舍弃了他们礼部。
方明达向姜家求救,得到的只是一个可保他妻儿老母的答复。
剩下的姜家虽没说,方明达却也清楚,他若是胆敢将姜家的事透露出去半个字,只怕供词还没拿出大牢,他全家老小就得在地府相见了。
为了能在革职期间也知道些朝堂上的最新消息,以便想法子自救,他接连半月都在得月楼买醉,实则是打探消息。
今晨朝会上的事刚传入他耳朵,温瑜的青云卫就暗中前来通知温瑜要见他时,方明达就把温瑜当做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温瑜道:“据我所知,礼部的多笔贪墨,可都是大人所为。”
方明达当即“扑通”一声跪倒了地上,对着温瑜叩首道:“王后娘娘明鉴,小臣当真冤枉啊!”
留了两寸余宽透气的窗缝处,吹来微风浮动温瑜帷笠上垂下的白纱,她不急不缓道:“说你冤枉,本宫倒也信几分,毕竟礼部吴尚书所贪银两,都不如方大人你。”
方明达“咚咚”几声,又是几个响头重重磕在了地上,额头已浮肿见血印,哭道:“求王后娘娘救救小人,昔日前去梁地接亲的种种,当真半分不是小臣本意,小臣也是听吴尚书和姜家那边的示意行事……”
温瑜道:“本宫可保你,但你能为本宫做什么?”
方明达把心一横,表忠道:“若能为娘娘所驱使,小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温瑜说:“行,那你就继续留在礼部,官阶会降上两级,去太学讲学。”
方明达狂喜之至,忙道:“小臣谢过娘娘!”
温瑜淡声打断他:“本宫的话还未说完。”
方明达一怔。
温瑜道:“本宫保下你,不会让姜家那边有任何察觉,毕竟齐大人那边也不甘如此大费周章,只拿你一个礼部侍郎就结案。本宫要你在姜党那边做本宫的耳目,再于太学暗中培养些可为本宫所用的仕子,可能做到?”
方明达略显结巴地回道:“能……能做到,可……可小臣官职连贬两阶后,只怕姜相那边不会再将要事指派给小臣……”
温瑜道:“你安心蛰伏,好生在太学任教,一旦有了消息,及时知会本宫即可。”
王党大臣们扳倒礼部尚书后,接下来坐到礼部尚书这位置上的,必是王党的人,温瑜给方明达安排个去太学任教的差事,算是帮他避开了王党尚书上任后的三把火。
而姜相老谋深算,发现自己在礼部还有一颗棋没被彻底拔除后,定也不会让这颗棋闲置,反会筹谋着怎么利用这颗棋,夺回礼部。
方明达自是连连应声。
温瑜起身离开,他又是一路亲送至门口,温瑜在昭白拉开房门前道:“对了,本宫已在宫中给你找个帮手,以免你被姜家那边试探,递了假消息中计;你家眷那边,本宫也会差人替你保护。”
方明达千恩万谢送走温瑜后,合上房门时冷汗爬了一背。
这位大梁王女,可谓是将恩威并施用到了极致。
什么在宫里找帮手,以防他被姜家试探中计,那分明是在警告他,别耍花招,她还有旁的耳目可知消息真假。
至于差人保护他家眷,这也是变相地捏住他命脉。
方明达扶着门大喘气一阵后,终是认命接受了这一切。
纵然身家性命还是被人握在手中,但好歹是捡回了一条命,暂且也还不用明面上同姜党对上。
再者,这大梁王女有如此手段,同太后和姜党斗法到最后,胜的是她也说不定。
自己若得了她重用,往后仕途可就有望了。
第135章 “我亲去北境一趟。”……
司礼监。
李太监中秋宫宴称病, 陈王又出了那档子事,姜太后随后发作陈王身边的宫人时,自然也没绕过太监。
他掌印之职, 现由下边的秉笔太监代理, 姜太后说是允他赋闲养病,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他李太监这是开罪了太后和姜家,今后也得坐冷板凳了。
宫里惯是个捧高踩低的地方,他刚失势时,底下人忌惮他从前余威, 倒也还不敢放肆,但时日一长,人心就慢慢显露了。
从前那些嘴巴抹了蜜一样“干爹”、“干爷爷”地捧着他的小太监们,无一不是麻溜地另找了靠山, 昔日伏小做低仰他鼻息的那些个管事太监, 一个个的也都想骑到他头上去拉屎撒尿做威风。
院子里只剩一个从前就被排挤捉弄的傻愣小太监, 照旧鞍前马后地伺候着他。
偶尔被其他小太监捉弄羞辱了,那小太监也不知生气, 只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这日小太监抱了木盆去井边打水洗衣时,李太监懒洋洋坐在檐下晒太阳,倒是半点没有失势后的焦郁失意。
他睨着小太监后背上的几个脚印子, 知他必然又是被人给欺负了,开口道:“小顺子,这院里的人都另寻出路去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那叫小顺子小太监埋头用力搓洗着衣物,直愣愣回道:“都走了,就没人伺候老祖宗了。”
李太监被这话引得发笑, 似又觉着这个回答很是新奇,问:“你留下,就只为了伺候我?”
小顺子点了点头。
李太监嗤道:“没了权势的老祖宗,可就不是老祖宗喽,也就你是个傻的,跟着我,奔什么前程?”
小顺子俨然想不通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认死理道:“老祖宗就是老祖宗。”
李太监被再次被他这话逗笑,目光却蔼善了几分,正要说什么,便见铜雀大步走进了院中:“李公公好雅兴。”
上回李太监藏拙扮愚,在铜雀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这会儿再见,倒是跟个没事人一般,笑呵呵起身相迎道:“稀客啊,铜雀姑娘竟屈尊来了杂家这破落院。”
说罢又吩咐起那小太监:“小顺子,看茶。”
铜雀来之前已被温瑜提点过,自然不敢再小觑李太监,道:“茶水就不必喝了,我今日来此,是想代我家公主向公公传句话。”
李太监笑吟吟将身子伏低了几分:“奴才洗耳恭听。”
传的是温瑜的话,他以奴才自称,已是不动声色的示好。
铜雀道:“李公公是这王宫内的老人了,当知何为顺势而为,顺时而为,此王宫,也早非彼王宫了,公公说是么?”
李太监依旧笑呵呵的,和气如一面团:“老奴知晓贵主意思了,在此谢过贵主。”
等铜雀离去后,李太监背着手慢吞吞踱步回檐下的胡椅上,小顺子忽道:“老祖宗又要出去当差了么?”
李太监瞥过小顺子那张忠实木讷的脸,讳莫一笑:“你这傻小子,有时候倒也机灵得很。”
中秋宴后太后会发作于他,俨然是知晓他清楚陈王那边另有盘算,却并未如实知会,这才使得太后在中秋宴上的筹谋失败。
此事明面上是他在陈王跟前当差,夹在了姜太后和陈王中间,两边的主子都不敢得罪,故才出此下策。
但深究起来,无论太后还是陈王,那一计真正要对付的,都是温瑜。
他未参与中秋宫宴当晚的谋事,实则是给自己在温瑜那里留了一条退路。
如今虽在太后和陈王那边都失了势,但比起当晚帮着陈王掺和的羽林卫副统阖府被抄的下场,他这一时的冷遇,当真是不痛不痒。
很快姜太后也会明白,他在前朝和后宫经营了这么多年,方坐稳掌印的位置,自是有他道理的。下边那些个妄想将他取而代之、一步登天的东西,早晚会捅出篓子来。
他坐回胡椅上,悠悠晃着,教诲般开口:“在这宫里,要想活得长久,就得把招子擦亮,那些个不能开罪的人,纵是自扒一层皮,也都一个莫去开罪。否则……任你生了几个脑袋,一样不够削的。”-
南陈封温瑜为摄政长公主的消息传回梁地时,坪州秋意已浓。
范远负伤仍在休养中,忻、伊两州被裴军围攻多时,危急之际陈巍亲赴战场,总算是暂且稳住了形势。
李洵带着谋士们将南陈奉温瑜为尊,陈王自降为大梁驸马的消息一散播出去,梁营内先前还浮动的人心立即稳固了下来,民间对梁营的骂声也下一子弱了下去,梁军上下士气大振,一切总算是有了转机。
几日后,温瑜携南陈新拨的两万大军抵达百刃关,李洵带人去城门处相迎。
秋风卷着黄沙涩眼,他远远见着温瑜由人扶着从马车中走出,眼眶便已不自觉酸涨,怕当场涕零起来,才忙揖手俯身拜了下去:“范帅伤势未愈不得车马劳顿,陈大人又去了忻州督战,下官李洵在此迎公主回梁!”
他身后的坪州臣将们,也都跟着揖手折身拜了下去:“恭迎公主回梁!”
温瑜步下车辇,亲自上前扶起李洵,见对方遏制不住地红了双目、泪眼婆娑,他身后的臣子们亦是满目哀切,想到恩师的死和梁地这短短月余里的诸多变故,心中不免也是大恸,眼中同样有了红意,哑声道:“听闻已从裴颂手中夺回了老师和尉迟将军的尸骨?”
百刃关城楼外枯褐的桦叶被风卷起,落在地上变成了坪州忠烈堂青砖上的冥纸。
李垚和尉迟跋的灵柩并放于灵堂中央,漆黑棺木上都缠绕着白绸冥花。
李洵引着温瑜步入灵堂,哀切道:“令公和尉迟老将军……战死于瓦窑堡后,裴颂怒手中兵马折损了近万余人,为重振士气,也为恐吓我等逃回太阿山后的梁军……将令公和尉迟老将军尸首挂于瓦窑堡城楼上曝尸泄愤了数日,后裴军继续南下时,又以尸首做饵诱我等出兵,谭毅将军受激之下带人去追,遇伏侥幸才捡回一条命,忻州告急,陈大人亲往后,也是一番苦战,再有周贤侄发动白鹿洞书院的学生们做文章声讨裴颂,这才得以夺回令公和老将军尸首……”
说到后面,已几度哽咽抬袖擦泪。
温瑜望着棺首上巨大的“奠”字,心口似被源源不断地灌进了铅水,沉甸甸地坠得她整个胸腔都发疼。
眼眶涩刺,整个眼周红得似要溢血,眼中却干痛得掉不出一滴泪来。
除却初闻噩耗那日,她大悲之下泪滚如珠,后来双眼痛涩欲瞎,却也再流不出一滴泪。
只有那钝刀割肉一般的锥心之恸,伴着回忆一寸一寸地剐着心口那团血淋淋的糜肉,叫她从初时的痛不欲生,到后来趋近麻木。
或者说,在南陈时她总是太忙,忙着同太后和姜家斗法,忙着从朝堂上分权,忙着重蓄起力量攻回梁地找裴颂复仇,根本没足够的时间去歇斯底里悲上一场。
于是此刻站在这挂满白幡的灵堂里,心口那紧缩做一团的血肉,所牵动的神经,才叫她每一寸骨血都尖嚣着这身躯已无法承受的痛楚。
那老者从前教授她国策政论的情形,也在这巨大的痛苦中,于眼前一幕幕清晰,或语重心长彻谈,或各执己见争辩……
他们师生二人,一样的固执,又一样的强硬。
她出关远赴南陈那日,车驾行过城门外官道的大弯时,她撩起车帘,看到过城楼上那道拄拐的苍老身影。
是以谭毅送亲返程时,她也曾想托他带句话给那老者,却终未能明说。
哪料当日车马经行间对乡关城楼上的匆匆一瞥,竟是此生最后一面。
胸腔里尖嚣的锐痛明明已达极限,却仍在继续堆叠,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撕开那团血肉,从里间挣扎破出。
或许是仇恨,亦或许是懊悔,在这一刻苦尽喉头。
侍从取了三炷香递与温瑜,温瑜没接,她哑声说:“吾师与老将军,应受我一跪。”
君无跪臣之礼,但她跪的是自己的老师,是用己身性命,给大梁生生又续了一口气的山岳忠骨。
风不止歇,吹得檐下铁马叮当作响,亦吹得满院冥纸纷飞胜雪。
温瑜跪在灵前的蒲团上,久久不曾起身。
后来李洵带着臣子仆从们都避了出去,她依旧只是跪着,哭不出,亦许不出任何复仇的壮志豪言。
直到日沉西山,双膝麻木刺痛,她才轻声说了句:“老师,您教瑜的《贞和政要》,瑜还有诸多不懂之处。”
秋风穿庭而过,除却庭外林木的沙沙声,天地间再无任何回响。
温瑜沉默着,终于垂下头去,喉间发出“嗬”地极尽痛苦又极尽嘶哑的哽声-
李洵再次见到温瑜时,已是晚间。
她还是白日抵达坪州的那身素色罗衣,神色间透着疲乏,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亦或者说,是早习以为常。
此番接见坪州众臣子,主要是为更细致地了解当前局势及诸多政务。
得知北魏正陷苦战,对于他们送去的致歉文书,又一直没予回应,温瑜一番思量后道:“伐裴贼,南北两镜依旧需要拧成一股绳,昔时陈、魏两方的结盟,是我一手促成,魏歧山在南镜的两万大军却叫窦贼背后捅刀坑杀,此仇于他魏氏而言,必然无法轻易揭过,我亲去北境一趟,向他魏氏致歉,重商结盟大计。”
第136章 人间太岁神
李洵忙道:“万万不可!”
他满面忧色:“纵然马家梁的惨案是窦建良那狗贼所致, 我梁营也深受其害,可他魏氏迄今未给我梁营任何回信,分明是对我梁营有怨, 能不能重交于好尚难说, 公主此时亲去北境, 太冒险了些!”
其他谋臣也道:“李大人所言在理, 此去北境路途遥远,裴颂现于南北两境又屯兵数万,若叫其得了风声,公主就是身陷万千陷境啊!”
温瑜却是主意已定, 道:“诸位大人也说了,魏岐山至今未回信,乃是对我梁营有怨,他如今腹背受敌, 正值艰难之际, 若要同其冰释前嫌继续建交, 此乃最佳时机。”
两只飞蛾扑扇着双翅绕飞在烛台边上,她沉静的眸中映着那憧憧烛火:“自锦州落败以来, 底下将士们心中也都堵着一口气,急需一场胜仗,将那口恶气舒出去, 天下百姓也需要一场胜仗,来重拾对大梁的信心。”
此言一出,在座的臣子们一时都无话。
在南陈的消息传回梁地前,整个梁营上下都是紧绷的,只是有陈巍、李洵等上边的臣子强硬镇着,又有周随走访南境各大书院, 在一片骂声中为梁营争得一两声正义之言,才没出大乱子。
现在南陈奉温瑜为尊,发兵往梁地要缉拿窦建良那叛国之贼,梁营上下无一不是从初时的压抑转为了亢奋。
但无论是郁愤还是亢奋,都需用一场胜仗宣泄出去,否则久压之下,浮躁的军心必会反噬到梁营。
温瑜见臣子们都沉默了下来,继续道:“南陈新拨的两万大军已至坪州,同前线梁军汇合后,就可从南境全线反攻裴颂,届时本宫会再派人手前往奉阳营救嫂嫂和被关押的大臣们,如此便可扰乱裴颂视线。”
臣子们见温瑜早已将一切部署周密,一时两两相望,颇有些不知再如何劝阻。
只李洵仍是担心温瑜安危,焦忧道:“魏岐山那边若是发难……”
温瑜道:“马上入冬,关外蛮子对燕云十六州的侵扰非是一时,会一直持续到明年春至。裴颂能在月余前就从北境战场抽调出三万兵马运粮南下,做局引范元帅他们上套,必是一早就知晓蛮子的行军动向,若说他同关外蛮族没有勾结,魏岐山怕是第一个不信。现唯有梁、陈两军在南境拖住裴颂主力,他北魏才可撑过即将到来的寒冬。便是为了大局考虑,魏岐山也不会在此时选择同我大梁为敌。”
她长睫微垂,沉默了一息,才继续道:“那两万魏军将士被坑杀于马家梁,本宫心中亦有愧,无论如何,都当亲赴北境去赔这个罪的。”
是因她在中间做了那根纽带,才让陈、魏两方结为了盟友。
然他魏氏将后背交付,换来的却是南境两万将士的惨死。
魏岐山对她梁营如何不怨?
北上事宜,在这场夜谈后,基本上是敲定了。
为隐蔽行踪,温瑜此行不能带太多兵马,且还需乔装一番,至于乔装成什么,李洵和谋臣们商议来商议去,无论怎样都觉着不妥,一时没定下个结果。
乔装成商队路上十之八.九会被山匪所劫,平添事端,毕竟商队所能带的人马有限,在沿途匪类眼中是只肥羊。
乔装成难民和商户同行,虽是能多派些人马了,但商户的车马依旧有被沿途匪类所劫的风险,且商户有着车马,还一直和难民同行,也足以惹人生疑。再者,乔装成难民们的将士们,兵器也不好携带。
谋臣们正焦头烂额之际,李洵忽地灵光一现,一拍脑袋道:“可扮做去他魏营投诚的义军,如此一来,既可多派些人马护公主周全,也无需在将士们所带兵器上做遮掩,还能震慑沿途宵小,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当即赢得了一片赞同声。
“此计甚妙!瓦窑堡一战后,据闻就有一支通城义军在裴颂和窦建良追缴下,一路北上奔去了魏岐山麾下,后我大梁叫那裴贼散布谣言抹黑,北境幽州又在蛮子强攻下告急,南境不少义匪义军也都陆陆续续赶往北境支援,公主此行扮做义军,必不会引得裴颂生疑!”
温瑜却是从那话中抓到了些蛛丝马迹:“裴颂攻打瓦窑堡时,窦建良也带着叛军同往,瓦窑堡距通城两百里地,通城义军北上时,裴颂和窦建良手上的叛军,应在往南继续行军,怎会往回追两百里地,去堵那支义军?”
有幕僚回道:“当时那支义军就在瓦窑堡附近。”
温瑜骤然抬眸:“那支通城义军是专程去瓦窑堡协助我梁军的?”
底下谋臣们彼此相视一眼,似回答这个问题有些为难:“这……当日惨烈一役,瓦窑堡梁军全军覆没,令公和尉迟老将军最后命人送回的信报中,也并未提及有援军一事,那支通城义军究竟是何缘由出现在瓦窑堡附近,又是如何在裴颂和窦建良的围剿下逃去北境的,便也不得而知。”
温瑜一听这话,便知是当时战局混乱,梁营又接连打了两场败仗,再有强敌压境,军中上下人心惶惶,未能顾上绕过裴军的布防去打探消息。
梁营的兵马,除却陈巍手上的坪州军是守关多年的正规军,有应对大战的作战经验,其余兵卒都是这大半年里新征入伍的流民,面对一时败局,军心极易溃散。
换在往日,斥侯打探消息不利,她当诘问一二,但在当时主帅重伤、两大肱骨老臣身亡的情形下,梁营上下都惶惶不可终日,的确已不能苛责太多,温瑜终只提点道:“接下来反攻裴贼,各方兵马动向的打探上不可含糊。”
底下谋臣们自知此话是隐晦的敲打,忙连连应是。
温瑜又问了些关乎三州一郡秋收田税、现下的流民安置、各大匠器营的服役情况、以及应征入伍后锐减丁税的事宜,直问得答话的臣子们在底下抬袖擦了好几回鬓边的冷汗,子时的梆子声敲响,才放了一众人回去。
臣子们如蒙大赦,一刻不敢多留地告退,只李洵面带踌躇,迟迟未起身。
温瑜注意到了,宽慰道:“这些时日,李大人也受累了,时辰已不早了,大人早些回去歇息。”
李洵似做了一阵挣扎,才在温瑜挽着披帛起身欲离去时道:“通城那支义军,臣料想应是萧将军的人马。”
温瑜顿住脚步,回首看向他,一语不发,清丽的眉眼在颤动的烛影下有种说不出的威仪。
李洵自知自己所言有欠妥当,但已起了头,后面的话也就好出口多了,他折身揖手道:“周贤侄从雍州逃出后,臣便一直有遣派人手去寻萧将军,只是一直无果。后来通城义军突起,同境内几支匪兵打得有来有回,臣心中有了疑窦,奈何还未探明心中猜测,军中就生了变故。瓦窑堡一战后,得知那支通城义军那期间正好出现在附近,是以臣料想应是萧将军带人前来相助!”
李洵说罢目光哀切地抬起头来,却看不清那一刻温瑜半侧着首,映着烛火昏光的面上是何神情,只听见她说:“既未探明,此事便还有待商榷,先莫要声张。”
李洵望着温瑜出门的背影,张嘴还欲再说什么,猛然间想到萧厉已去了魏岐山麾下,到了喉咙的后半截话,便不自觉地咽了回去。
是了,纵然当日真是萧厉来援,那也是他大义,被他们冤做叛徒、以毒箭伤之险些丧命后,仍愿在梁营多艰时施以援手。
但对方如今已有了去处,往后愿不愿回梁营也还难说,他们此时对外同萧厉表现得亲厚,便是让他在魏营难做。
李洵先前只想着尽快找到萧厉,劝他回梁营,一时未能想到这层面来,他再看向温瑜离开的方向时,眼中不由生出无限唏嘘。
公主……正是顾虑到了这些吧?-
昭白随着温瑜一道往回走,她先前同温瑜一道在议政厅内,李洵最后那些话,她自然也是听见了的。
这一路温瑜都异常沉默,瞧着似没受半分影响,昭白却清楚地记得,萧厉离开坪州和自己带回他死讯的那两日,温瑜都彻夜未眠。
从前她对萧厉成见颇深,是因得知温瑜南下时,遇险后只有他一人随行护卫,在坪州那些时日,对方不经意时看向温瑜的眼神,又实在称不上清白。
身为下属竟敢觊觎王女,她自是怒不可遏,逮着机会就敲打。
今日听李洵说完这些,再忆起萧厉离开坪州和自己带着青云卫去锦州截人时的情形,昭白心中不由也变得复杂。
隔着毒箭之仇,对方尚能不计前嫌在梁营有难时出手相助,不论其目的在何,这份大义足以叫人敬重。
只可惜天意弄人。
但既已走到这一步,无论是公主,还是他萧厉,也都无任何退路可言了。
昭白微抿了下唇,正想对温瑜说什么,却见前方院落门口立了一人。
檐下的灯笼将那人的影子投在覆了秋叶的青石地砖上,斜长一道,浸着秋夜寒意的银白甲胄上,凝着一层细小雾珠,似已在此等候多时。
见温瑜回来,姜彧抱拳开门见山道:“听闻公主要亲自前往北境?”
自从被姜太后谈话,又指派他此番跟着温瑜一道前往梁地,姜彧自己反成了避嫌避得最凶的那个,平日里若无要事,决计不往温瑜跟前凑。
像这般在夜里寻温瑜,还是头一遭。
夜风寒凉,温瑜肩头压着苍青色的雀羽大氅,黛山秋水般眉眼在月下似也冷淡了几分:“两万魏军将士在马家梁被坑杀,本宫总要给魏岐山一个交代。”
这场惨案的罪魁祸首,是南陈叛将窦建良,南陈若要阻她北上,是最没有立场的那个。
但姜彧似乎并不是过来劝阻温瑜的,听到她说要为那两万将士的惨死给魏岐山一个交代,俊美的脸上闪过些许难堪和旁的复杂情绪,垂下眼道:“此时北上危险,公主若执意亲往,末将必须同行,以保公主安全。”
昭白知道太后和姜家的计划,神色一冷,刀子一样的目光从姜彧身上狠狠刮过。
对于她的敌意,姜彧不为所动,只等着温瑜的答复。
“南境反攻裴颂在即,姜统领不留于军中坐镇?”温瑜问。
姜彧依旧避开同她对视:“末将此行,首要任务是护卫公主周全,南陈两万兵马的调用之权,末将可暂且全权交与大梁。”
这个回答,的确有些出乎温瑜意料。
姜太后竟是让他即便将兵权暂交于旁人之手,也要时刻盯紧她的动向么?
倒是时刻做好了挟她以令梁地群臣的打算。
温瑜讥诮扯了扯唇角,拢着大氅走进院门,只留下一句:“姜统领随意。”
姜彧却在她进门时又问了句:“大梁此番遣派护公主北上的,可是那位萧姓将军?”
窦建良不知萧厉这号人物,姜彧却是在初来坪州迎亲时,便同对方交过手,那一场沙盘推演,实在是让他印象深刻。
但后来此人却突然销声匿迹,姜彧在温瑜启程往南陈前,便觉出异常来,只可惜几次试探,都叫温瑜挡了回去。
此番再入梁地,梁营上下更是再无此人任何消息,委实是奇怪。
温瑜背身站着,檐下灯笼暗黄的光落在她纤长眼睫上,茸茸一片,从那长睫下溢出的眸光,冷淡又清透,她答:“不是。”-
幽州。
灰蒙蒙的天,往下飘着零星细雪,落到地上不及融化,就被军靴踩成了一片泥泞。
近处的城楼和远处的敌营都还冒着黑烟,不过敌营那边黑烟更浓,下方攻城了一夜的蛮军,也如潮水般慢慢往回撤了去。
守城的魏将两手撑着城墙垛,兴致高涨朝撤走的蛮军骂道:“龟孙子们,这就走了?回来继续攻你廖爷爷的城啊!”
似有蛮军将领在马背上调转马头含恨看了城楼这边一眼,最后狠掣缰绳继续撤离,城楼上的魏将便笑得更开怀了些。
“烧蛮子营地里的粮草,这一出釜底抽薪之计,果真绝妙!”城楼上一道观战的幕僚们也不禁开口称赞。
那魏将廖江转头对着一身病气未退、只着轻甲上城楼观战的袁放道:“老袁,你这是从何处请了尊人间太岁神来助我?”
袁放摇头失笑道:“说来惭愧,我拖着这一身伤,本是要同那两万将士一道命丧马家梁的,幸得恩公搭救,才能活着回来见诸位。”
北地战事紧急,蛮子这月接连对燕云十六州数地发起强攻,袁放带着萧厉一行人到了幽州才知此地已快守不住,魏岐山又在先前一战中受了重伤,现已撤去蔚州。
北魏少君魏岐山之子魏平津在此守了几天,叫蛮子打得灰头土脸,嚷着再死守下去不是办法,要大军也尽快撤离幽州。
魏岐山麾下重将廖江是个直脾气,执意死守,扬言蛮子便是攻下幽州,那也是从他尸首上踏过去的。
有他以身作则在前线顶着,魏平津自然也不好再提撤离,只是以养伤为由,这两日一直在后方营地里没露过面,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君臣二人是杠上了。
但蛮子从昨日起攻势愈发猛烈,魏平津忍无可忍,终是带着他自己的人马先行撤走了。
廖江本已做好以死守城的准备,随袁放一道前来的那义军首领,却提出趁蛮子攻城时,他带兵绕去敌营后方烧他们粮草。
所有人都没抱希望,毕竟蛮子的粮仓所在地守卫森严,若不带上数千人马,根本攻不进去,但若是派了数千人马前去,又不可能逃过蛮子斥侯的眼睛。
故而当那义军首领只带几十骑出城时,廖江只当对方是夜郎自大。
可眼下灰蒙雪空下,敌营那边浓烟滚滚,可见是已成功烧毁了粮仓。
城楼上的众人在初时的狂喜后,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俱是望向了远处雨雪纷杂的来路。
忽而,那山坳的官道尽头急奔出几十骑来,远远瞧着身着蛮军服饰,却并未戴盔。
待这几十骑冲出后,山坳那边才又追出一支数百人的蛮军骑兵,一边朝着前边那支骑兵放箭,一边在马背上呼喝着什么。
城楼上的众人再次狂喜起来,廖江大喝:“开城门!派咱们的狼骑前去接应!”
随着幽州城内的北魏狼骑涌出,对面的骑兵似有所忌惮,不敢再往北魏狼骑弓箭射程内冲,纷纷扯住缰绳驭停了战马。
萧厉带着宋钦、郑虎一众弟兄,就这般在狼骑的掩护下,打马直接冲进了幽州城。
霎时间,城楼上下的魏军将士呼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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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替我去向魏岐山送份……
战马一路疾驰驶过城门冗长的狭道, 冲进瓮城后,萧厉和底下弟兄狠勒缰绳,逼得马儿将前蹄高高扬起, 才止住了继续前冲的势头。
马鬃尽数被雨雪湿透, 鼻息间喷出森森白气, 众人衣袍下摆和兵刃上亦都往下滴落着水珠, 眼神沉煞,喘息间呼出的一样是森白雾气。
这一路驾马狂奔,寒风钢针一样直往咽喉和心肺里刺,那滋味委实是不太好受。
上前去替他们牵马的魏军兵卒, 叫他们身上未退的杀伐气吓着,一时间竟不敢动作。
“取酒来!”
城楼那边传来廖江洪钟般的嗓音和豪迈笑声,他和袁放等一众魏军将领从城阶上大步走下,径直朝着萧厉一行人而来。
萧厉被雨雪沾湿的碎发, 先前被寒风吹得往后扬去, 这会儿略显凌乱地垂落在额侧, 无需任何修饰的一张脸,带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凶性, 英气逼人。
他长腿一跨,翻身下马,在廖江、袁放一行人行至跟前时, 刚说了句“将军”,就被廖江大力一掌拍在了肩头。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廖江笑得合不拢嘴,转头同袁放道:“我方才还同你说此子乃太岁神,瞧这一表人才,应是那道观里供着的清源妙道显圣真君才是!”
萧厉抱拳,臂缚上溅到的血迹已在融化的雪水浸染下淡了些:“将军谬赞, 小子愧不敢当。”
说话间,亲兵已取了酒过来,捧给廖江道:“将军,酒来了。”
廖江又拍了萧厉肩膀两记,说了句“无需自谦”后,接过酒坛亲自启封,嗅了一口坛边的酒气,笑道:“这可是老子留着等得胜后庆功喝的唯一一坛杜康!”
亲兵们手捧托盘,将几十只酒碗聚到一处,廖江亲自给所有酒碗满上后,一把将空酒坛扔至地上,从托盘中端起一只酒碗,对着萧厉一行人豪气冲天道:“好酒当配英雄!廖某敬诸位!”
萧厉等人接过亲兵们送上前的酒水,朝着廖江一举碗后,俱是一口干下。
魏军将士们都在欢呼,廖江饮尽碗中酒水后,将空碗交与亲卫,召萧厉上前与自己并肩往回走,哈哈大笑道:“多少年没见着萧小友这样的少年英雄人物了,回头写与侯爷的战报上,我必替小友好生引荐!”
落后他半步的袁放忙抢话道:“这个不劳你操心,我自会据实报与侯爷!”
“你不还得留在幽州养伤么!哪有我军中的流星马快?”
“赶路这些时日,我身上的伤已休养得差不多了,你这幽州之危一解,我就得立马启程去蔚州向侯爷禀说南境诸多事宜了!”
……
当晚军中的庆功宴上,萧厉被人拉着喝至大半夜都没能脱身。
通州叫得上名号的弟兄们围坐在一起,郑虎打了个酒嗝儿,说话都开始大舌头:“咱……咱们这回是真出息了,魏军那边的人现……现在都对咱客客气气的。”
张淮端着酒碗和几个义军首领恭维完,坐回火堆旁时,白净的脸皮也已被酒气蒸得通红。
郑虎见了,大着舌头道:“军师你……你酒量不行,就……别跟着大家活儿一起喝了。”
张淮缓了一会儿酒劲儿,才揉着额角道:“过来敬酒的都是各地的义军首领,州君被魏营将领们绊住了,这些人敬的酒,总得有人去喝。”
郑虎一听就要起身:“我……我去!”
他起身都打晃,张淮示意坐在边上的人将他给按了回去,好笑道:“宋将军已替我顶了上去。”
郑虎睁着一双视物都已见重影的眼,环视了一圈,还真叫他在人群中看到了同几个人碰碗对饮的宋钦,打了个酒嗝儿,继续磕巴道:“那……那就行。”
说罢已是脑袋一歪,倚着旁边弟兄醉死过去。
众弟兄见状不免又是一阵哄笑。
等宋钦回来,看脚下步子似也被灌了不少,火堆旁的通州弟兄已醉倒大半,他在张淮边上坐下时,一样嘶着气按了按略有些昏胀的脑袋。
张淮取下火堆上的小釜锅,倒出里边煮的东西递给宋钦一碗,说:“喝碗酥油茶压一压。”
宋钦接过喝了两口,胃里翻滚没那么难受了,才不无感慨地道:“先前也没见那些人如此亲厚。”
张淮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禾,清润的一双眸子映着跳动的火光,噙着笑意道:“州君靠着幽州这一战,必是要得魏岐山青眼的。前来投奔的各路义军,明面上是要帮着魏军抵御外敌,实则也都怕打没了自己手上的兵马,所以在战时,皆不敢出全力。毕竟幽州若是守住了,他们便是来援有功;幽州若被攻破,他们逃回南地,也能博个抵御过北境蛮族的美名不是?”
宋钦端着茶碗,摇了摇头,只说出一句:“当真狡猾。”
张淮面上笑意不减:“魏营那些人也不傻,且不提原本看不看得上那些野路子出身的兵马,知道来援的各路义军心底那点小算盘后,哪还能有什么好脸色?如今咱们通州军成了义军中唯一跨进魏营门槛的,那些义军首领岂能不活络心思?”
这场北援之战最初虽是为共同抵御外敌,但在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任何私心都早已被放大。
义军首领们害怕自己手中的人马被送上前线去做替死鬼,也不愿手上原本的人马被拆分出去,打散重编入伍,毕竟那样他们就失去了一呼百应的能力。
在魏营的人马看来,则是这群打着来援助他们的旗号的杂军,不愿真正归拢于他们,又要借着那冠冕堂皇的名头,吃他们的军粮用他们的军资,真到了上战场时还畏畏缩缩,心中如何不窝火?
萧厉手上的通州军,现成了魏营上下唯一一支认可的义军,自然也就成了联通魏营和其他义军的一条纽带。
魏岐山只要还没老糊涂,即便其他义军在此番守城战中没怎么真正出力,就不会将这白送上门的兵马拒之门外。
对那些义军而言,他们千里跋涉北上来援,其中损耗的人力物力已不少,如今幽州守城之战得胜,他们名义上有功,当然不会选择就此离去。
同萧厉交好,也远比热脸贴魏军冷屁股划算。
至少萧厉所率的同城军跟他们同为义军,从某种层面来说,也是要被魏营排外的。
有利益共通处,才会有合作。
张淮映着火光的眸子里,有了另一股火苗跳动,他缓缓道:“经此一役,州君在北境的根基已稳。”
从跟着萧厉去了通州,宋钦就知道萧厉未来还会走很远,但到底是多远,他心中也没答案,此刻亦没接张淮的话,喝完碗中最后一口酥油茶后,他扭头看了一样主将们宴饮们的帐中,见不少魏将都被亲兵扶着出来,似已结束了宴饮,道:“人都走了么?怎不见州君?”
他在结拜时,因年长担了萧厉一声兄长,到现在萧厉还是以兄长之称唤他,他却已将对萧厉的称呼改作了“州君”-
风刮跑了天上云层,一轮如钩残月亮得惊人。
再吹过山包时,月下整片荒原的野草都翻起了浪,远处的营地里火光明亮,宴饮声和笑谈声还在继续。
萧厉枕着手上的臂缚,躺在野地里,望着那轮过分清冷的弯月出神。
衣襟上的酒味和风吹来的带着霜雪寒意的青草气息盖过了臂缚上的血腥味,呼吸间也全是夜风和霜雪的沁凉,但身体还是随着酒意的扩散在发烫。
他知道自己该把脑子放空下来,去筹谋眼前的诸多事宜,各路义军都有向他们示好之意,此后若要长久留在北境,这些人便是他在魏岐山的那儿的一个筹码。但要如何让魏岐山不起忌惮之心,也还需从长计议。
可眼下他分不出丝毫心神去想这些事,耳边挥之不去的,只有宴会上无意间听到的那句“听闻菡阳公主已回梁地主持大局”。
为何会这般在意关乎她的消息?
是仇恨么?还是不甘?
亦或者是想看看高傲如她菡阳,在发现自己做下错事后,是何反应?
萧厉闭上了眼。
他想,大概三者皆有-
忻州。
一支义军打扮的军队踏着杂草丛生的古道,趁着夜色一路北上。
驾马的义军“头子”生着张俊美昳丽的面孔,目光却冷锐如电,一直警惕打量着古道四遭动静。
被骑兵队护在中间的马车,咋瞧之下平平无奇,但碾过道上碎石断木,都没发出太甚的响声。
垂下的厚重车帘将车中一切都遮蔽得严严实实,隔绝了一切窥探的视线。
温瑜安坐于马车内,靠着软枕闭目休憩。
铜雀和昭白坐于她对面,一人凝神留意车外动向,一人则闭目养神蓄锐,以便下半夜换值-
“帮着幽州击退戎厥的义军首领叫什么?”
临窗的长案后,裴颂倏地掀开了狭长双目。
手捧战报的鹰犬听出他语气有异,知那是他动怒的前兆,惶恐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回道:“名唤萧厉。”
裴颂捻棋的手一顿,面上带了笑,不温不火的语气却让在场所有鹰犬背上都慢慢浸出了冷汗来:“我说追着梁军一路打到了太阿山,怎都不见梁营派他出来,原是已去了北地。”
在场无一人敢应声。
他捏着手中那颗棋子,在棋盘上漫不经心敲击了两下,好整以暇继续问:“先前在瓦窑堡同窦建良交手的那支通城杂军,也是他所率?”
跪在下方的鹰犬额角溢着汗点了一下头。
裴颂面上的笑意更深:“好,当真是好极了,你们遍寻他踪迹不得,倒是叫他在眼皮子底下建起了支通州军?”
屋内所有鹰犬“扑通”跪了一地:“恳请主子责罚。”
裴颂手上暗劲儿陡泄,生生捏得手中的白玉棋子碎裂开来,所有的云淡风轻褪去,再开口时透着狠戾:“滚去刑堂领罚。”
一屋鹰犬都退下后,裴颂一人闭目静坐了片刻,才掀眸唤道:“十五。”
裴十五从暗处走出:“主子。”
裴颂道:“埋在魏营的那些钉子也是时候启用了,替我向魏岐山送份大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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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鸿门
蔚州。
青灰色的屋脊和枯枝上覆着皑皑薄雪, 院中身穿短打的军士提着扫帚清扫院中落叶。
此处守卫森严,寻常仆役都不得靠近,一切杂活都由军中将士代劳。
书房那边隐隐有斥骂声传来。
“这就是你干的好事?”
“让你跟着廖江一道守幽州, 蛮子还在城外, 你就吓得屁滚尿流跑回来?当真是给我长脸!”
房中并未燃地龙, 外边北风呼号, 屋里亦是一片清寒。
魏岐山身着素白里衣,外罩一件宽大袍子,高大的身形,因岁月不饶人, 也因着这场伤病,一下子瘦削了不少,以至以往的衣袍穿在身上,都显得有些空了。
跪在下方的魏平津, 一身织锦常服, 头束金纱冠, 听着这劈头盖脸的一顿斥骂,垂在身侧的十指攥拳拢紧, 眼神屈辱隐忍,明显是不服。
他辩解道:“儿子并非贪生怕死,当日撤军, 实在是幽州大势已去,蛮子破城不过瞬息之间,为了不让底下将士们枉送性命,儿子这才下达了撤往蔚州的军令,军中长史皆可为儿子作证……”
“这是什么?”魏岐山直接将那封最新送回的战报,摔至了魏平津脸上。
折子纸张质地坚硬, 甩在脸上,叫魏平津半边脸颊好一阵都火辣辣地泛疼。
他是昨日夜里刚抵达蔚州的,因魏岐山已歇下了,未敢打扰,想着今晨再来请安禀说撤离幽州一事,哪料幽州的流星快马,今晨已将捷报送到了魏岐山手中。
廖江在那等艰难情形下还能转败为胜,魏平津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故而在被魏岐山劈头扔来战报后,他只僵跪了片刻,便捡起那封战报细看起来。
战报中虽只字未提他提前撤走一事,却将一名唤萧厉的义军首领吹捧得神乎其神,魏平津在看到萧厉只带着几十骑烧了蛮子粮仓、扭转战局时,捧着战报近乎讥诮地道:“此人只带着几十骑就火烧了蛮子粮仓,父亲您信?”
魏岐山抬起眼冷睨向儿子,纵是在病中,威严却丝毫不减:“当年你兄长十六岁尚能做到的事,又是廖江携众将亲眼所见,我有何不信?”
魏平津便叫这番话给堵了回去,眼中屈辱意味却更甚。
他又枯跪了片刻,魏岐山的长随再次拿着信报敲门进来时,魏岐山才冷冷对他道:“滚回去自省。”
魏平津分外难堪地俯首抱拳,说了句“儿子告退”后,这才出了书房。
长随望着魏平津离开的背影,转头将南境送来的信报呈至魏岐山案头后,才斟酌着道:“老奴知大公子早逝,是侯爷一块心病,但世间能如大公子那般少年成才的,又有几人?二公子虽是性情骄矜了些,但平日里温书习武,也颇肯下苦功夫,一直以大公子为榜样,侯爷不必太过苛责。”
魏岐山瞥了一眼案角的信件,见上边落着大梁的印,连漆封都不拆,直接扔进了一旁的篓子里,另取了一册兵书在案头翻开,道:“他但凡赶得上川儿一半,我都不至于把他放到廖江身边去。”
长随也知魏平津这回闹了个大笑话,连带着魏岐山在一众老将跟前都丢了人,一时不好接这话。
在裴颂刚攻下奉阳、菡阳公主在南境还未起势前,魏岐山狠挫了裴颂势头后,为了给儿子铺路,也曾拨给过魏平津人马,又指派了几个得力将去领辅佐他打裴颂,哪料魏平津被裴颂撵得守一城丢一城,生生给苟延残喘的裴军,又打回了士气。
经那一役后,军中上下对于魏平津都颇不信服。
但魏岐山又只有这一个儿子,纵然再怒其不争,也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想法子铺路。
他在幽州负伤后,已做好最坏的打算,若是他不行了,必是要魏平津接手兵权的,廖江是他麾下数一数二的重将,他把幽州和儿子一道托付与廖江,他要真有什么意外,有廖江鼎力扶持魏平津,用不了几年,就能把底下的人心彻底收拢。
因而同廖江一道死守幽州,也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步。
此战若是得胜,魏平津能跟着分得一道军功自是不必说。
幽州若真守不住,有了同廖江部下众将同生共死的情谊,往后魏平津在军中也就多了一份拥护。
眼下倒好,一切筹划,都叫魏平津自己搞砸了。
偏生他还跟个榆木脑袋一样,迄今没明白问题所在。
他但凡跟着多守个一时半日,将誓要同所有将士共存亡的架势做足了,真到了城破之际,廖江还能让他死在那里?
届时他被廖江派人“强制”送走,底下部将们岂会有异议?
他自己着急忙慌撤军,廖江那边后脚就得胜,这下是彻底把贪生怕死的窝囊名声坐实了,魏岐山如何能不气?
想到早逝长子,魏岐山眉宇间罕见地爬上几许怅然:“川儿和他娘一样狠心呐,留我这孤家寡人在尘世,不知他娘在那边是不是还怨着我……”
话说至一半,手已拢在唇边低咳了起来。
长随忙上前关好了窗户,劝道:“您是为着燕云十六州的百姓免受战火,才归降的新朝,大夫人知您的苦衷,又岂会怨您?大公子亡故,实属是天妒英才,侯爷莫要再为这些往事伤怀了,当心自个儿身子。军医说了您身上的伤得好生将养,老奴回头让底下人给您房里的地龙烧上吧,这天寒地冻的,对伤势恢复不利。”
魏岐山发妻,乃前朝勋贵之后,梁明成帝一统大半个中原后,魏岐山面对大梁的招降和关外蛮族的虎视眈眈,为了治下百姓,终究是选择了归降大梁。
其妻性烈,留书一封言明一切与魏岐山无关后后,毅然自戕而亡。
魏岐山和发妻的长子魏行川,天资聪颖,胆识过人,也是被他最寄予厚望的一个孩子,只可惜在十六岁那年一战戎厥成名后,叫戎厥忌惮,设计让其死在了战场上。
发妻和长子,是魏岐山心底最隐秘的一道伤痛,每每想起,白发都要多添几根。
他咳过那一阵后,摆摆手回绝道:“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我这身子骨又不是到今年就不行了。”
长随还欲再劝,却听魏岐山问道:“让你找的人,找得如何了?”
长随只得打住了话头答道:“从各地搜寻了十二名样貌、年龄都适宜的姑娘,正在教她们规矩,等教完规矩,便可带到侯爷跟前来,由您钦定人选了。”
魏岐山瞥过篓中印着梁印的数封信报,道:“让人去把四书五经也教一教,大梁温氏出了位了不得的公主,我大晋的公主,若是目不识丁,可就要叫天下人耻笑了。”
前朝的国号,便是晋-
魏平津出了院落,冷着脸一路走至连廊尽头时,才再也压不住气性,一拳狠砸在了廊柱上,闭目久久不语。
身后的随从噤若寒蝉,都不敢在这时候凑上前去触魏平津的霉头。
魏平津五指叫廊柱擦破,沁出了血珠子,他咧了咧嘴,不无自讽地道:“娘说得没错,活人果然永远争不过死人。”
这涉及他们侯府家事,随从们更不敢置喙,个个低眉俯首,纯当自己是个物件儿。
魏平津收回手,俨然气性还没消,但睨了一眼装死的随从们,也没心情把气发在他们头上,极不痛快地道:“回军营。”
等去了军营,他麾下那些幕僚,可没那般好运再逃过他的发难,接连好几个幕僚被拖出去挨军棍后,大帐内剩下的幕僚们,无不是替自己捏着把冷汗。
魏平津坐在虎皮椅上,着军靴的两腿交叠搁在案首,把玩着手中嵌着猫眼石的匕首,望着下方众人,不无玩味地道:“本少君养着你们,可不是让你们当酒囊饭袋的,你们不是说幽州必守不住么?自己贪生怕死,哄着本少君撤军,当真是胆大包天!今日若不斩了你们,他日人岂不是人人都可将本少君当猴耍?”
幕僚们顿时哭天呛地喊着冤枉跪了一地。
这事儿他们倒也着实冤,当日幽州的确险之又险,但他们会谏言撤兵,还是魏平津自己不愿留守,甚至同廖江都已争执闹僵,转头又拿他们撒气。
他们这些看上边人脸色吃饭的,可不只得顺着魏平津,捡着他愿意听的好听话说,谏言撤兵。
如今倒好,幽州守住了,魏平津今日去侯府,铁定是被狠狠训斥了一顿,心里憋着火这是又来冲他们发呢。
幕僚们纵然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也不敢说破,只能装疯卖傻地一番哭求表忠后,再想着如何将这位祖宗的气往别处引去。
魏平津听着他们的哭求声,却是一声冷笑:“你们冤?本少君还觉着冤呢!”
他朝帐外唤人道:“来人,给我拖出去,先各打五十大板!”
幕僚们惶然不已,忙哭道:“少君明鉴!当日幽州情形的确危急啊!我等劝少君撤兵,一来是为少君的安危着想,毕竟少君的安危,关乎着我北魏基业,不能有任何闪失啊!”
魏平津虽还是冷哼一声,但这话明显让他顺心了些,没有打断那幕僚。
那幕僚忙继续道:“二来,也是为我北魏基业,关外蛮子来势汹汹,中原腹地又有裴颂那头豺狼虎视眈眈,若是在幽州打没了手上兵马,届时关外蛮子和裴军再合力围攻,我北魏才是当真危矣!我等唯一没料到的,只是那通州义军中,有如此能人,竟能凭着几十骑深入敌腹,火烧粮仓……”
魏平津收回了脚,将手中把玩的匕首扔至案上,发出“哐当”一声锐响,吓得那幕僚连忙打住了话头。
魏平津意味不明道:“本少君也没想到,廖大将军还藏着这么一步棋。”
他这话里,其实有埋怨廖江的意思。
他知父亲让自己跟着廖江一道守幽州,是让他在那边收揽军心,但廖江仗着自己是他父亲麾下重将,在用兵上独断专裁也就罢了,眼见他忧心幽州城破,却藏着这道战术不说,叫他撤兵丢了这般大的脸,魏平津心中也是恼恨的。
另一名一直不曾做声的幕僚忽道:“说来也奇怪,那通城义军首领如此神勇,先是在南陈贼将窦建良坑杀我南境魏军时,于数万裴军中救出了袁放将军;又在幽州危急之际,仅靠几十骑人马就杀进了敌营火烧粮仓,此前怎一直名不传经?”
这话可算是说到了魏平津心坎儿上,他先前看到战报时就不信对方有如此勇武,此刻再听这幕僚一分析,愈发觉着这两桩事连在一起,过于蹊跷了些,当即将身形都坐直了几分,喝道:“那通城义军首领萧……”
他一时没想起对方名字,下边的幕僚忙回道:“萧厉。”
幽州的战报一传至蔚州,大捷的消息和萧厉的名讳自然也跟着在魏军中传开了。
“对,萧厉!”魏平津神色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他沉喝:“给本少君好好查查此人!”
若问题出在这人身上,他从幽州撤兵,压根就没错,反倒是廖江用人不察,险些酿成大患!
他话音方落,就有幕僚低声议论道:“这名字……怎有些耳熟啊?”
魏平津目光当即扫了过去:“你知晓此人?”
那名幕僚被看得心惊肉跳,磕磕绊绊回道:“回……回少君,小人一时想不起来了,但决计听过此人名号……”
魏平津狠狠一拍几案,眼神可怖,似要吃人:“想不起来?那就去外边捱着军棍想!”
那名幕僚连忙磕头求饶,魏平津正要唤人进来将其拖走之际,忽有其他幕僚恍然喝道:“我知晓此人!他不是梁将么!在南境夺取陶郡那一战,甚是有名!”
叫他这么一说,正跪地求饶的那名幕僚明显也一下子想了起来,赶紧道:“正是此人!正是此人!”
魏平津撑案起身,喝道:“你们所言可当真?”
最先说出萧厉是梁将的那名幕僚道:“只要不是同名同姓,应就错不了。”
魏平津略显焦躁地在原地踱步起来,最后还是烦躁地将问题抛给了幕僚们:“你们中有何人见过那名梁将萧厉?能否指认出来他们是为同一人?”
幕僚们面面相觑,显然都不曾见过萧厉,没法指认。
还是那名提出萧厉此前“名不传经”的幕僚道:“我等虽不认得那萧姓梁将,但此前民间对梁营声讨颇多,有梁营谋臣不甘助纣为虐再帮着南陈窃国,转投了我魏营,侯爷虽未启用这批人,却也以礼相待,将之留在了衙署编修文史。那通州义军首领立下如此大功,侯爷必会亲自召见他,待论功行赏那日,少君带几个梁营谋臣前去观礼,指认无误后,可当场戳破梁营的阴谋,再将其一举拿下,岂不美哉?”
魏平津听完不禁抚掌而赞,喜道:“好!就依你所言!”
他回看那幕僚一眼,后者低眉顺眼地含笑略俯了一俯首,很是谦卑恭顺的模样。
魏平津道:“这一屋子都是酒囊饭袋,也就你还中用些,今日献策有功,赏十金,往后便一直常随本少君左右吧。”
这是要提拔他当首席幕僚的意思了。
那幕僚含笑一揖手,掩住了眸色:“小人谢少君恩典。”-
幽州一战告捷,戎厥人短时间内再啃不下幽州这块硬骨头,又没了粮草,只得先迁往别的驻地。
廖江率众部对着舆图一番商讨后,断定他们后边还会继续进攻北境边陲各地,为了方便他们魏营后续调集人马,廖江将幽州兵马抽调了一部分出来,让袁放带去蔚州。
先前来投奔魏营的各路义军,现都以萧厉为首,幽州大捷,魏岐山自然也得接见他们,以尽地主之谊。
萧厉和袁放带着数万大军,赶了几日的路抵达蔚州后,兵马尽数驻扎在城外,只有百来名有功的将领被接引入城。
袁放怕萧厉心有芥蒂,路上还解释道:“侯爷爱民如子,为免军队入城惊扰百姓,早前便立下了军令不允我等带兵进城。”
萧厉自然清楚这其中目的和藩王不可带兵入京无二,但袁放既有心解释一二,他便也跟着恭维了句:“早闻侯爷待民仁厚,治下有方,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得了他这话,袁放便放心了许多,一路指了不少名胜古迹与他看,笑说回头再亲自带他在城内逛逛。
到了侯府,早有魏岐山身边的长随亲自在大门外等候,见了他们,忙支使了小厮上前牵马,等众人下了马,揖手见礼后笑容和煦地引着往里走:“侯爷已在前厅设了宴等诸位将军。”
袁放与那长随相熟,也未把萧厉当外人,进门时便问道:“侯爷伤势可好些了?”
长随心下诧异袁放竟毫不避讳萧厉,面上却依旧是一团和煦,笑吟吟道:“好些了,前两日看了幽州的捷报,侯爷如今饭都能多用半碗。”
这是变相地又恭维了幽州众将一句。
袁放当即哈哈笑开:“那便好,裴颂那奸贼四处钻营,不仅策反了南陈贼将,连戎厥蛮子也暗中勾结,害得我魏营苦矣!待侯爷休养好了,可得一雪此恨!”
说话间,穿过几道垂花门,已至侯府前厅。
门外的侍者见一行人到来,忙进屋通报。
长随引着他们迈上石阶,在进门前,指了左右两侧手捧托盘恭谨而立的将士,含笑道:“还请诸位将军在此搁置兵刃。”
袁放等一众魏将熟门熟路地解下身上佩剑放了上去,萧厉在坪州那会儿,就已熟知武将面主的规矩,此刻也并不意外,从善如流解下了佩剑搁至盘中。
有他带头,义军首领们自然也无多话,只郑虎在解佩刀时,同边上的宋钦小声嘀咕了句:“这魏侯府的规矩可真多。”
宋钦目不斜视,低声提点道:“忘了来前军师嘱咐过什么了?谨言慎行。”
郑虎也就发个牢骚,怕给萧厉招去麻烦,将剩下的牢骚全吞回了肚子里。
侍者打起大门处挡风的门帘,里间燃了地龙,众人还未走进,便只觉暖气拂面,但厅内景象叫入口处一扇丈余长的千山江景图屏风挡了去,瞧不真切,只能听见里边丝竹声传出。
入府到现在,还未见着魏岐山其人,但这北境之主的派头已是叫众人开了眼。
长随再躬身做出“请”的手势引众人入内时,袁放没动脚步,侧身对萧厉道:“恩公请。”
萧厉道:“还是袁将军带路吧。”
袁放笑道:“恩公不必见外,同往同往。”
说罢抬手示意萧厉一道进门。
跟在后方的魏将和义军首领们,便也自发地分成了两路,跟着二人迈步入内。
绕过那道巨幅屏风走进内厅,萧厉一眼便瞧见了坐在主位上的魏岐山,这位名震四海的朔边侯、北境狼骑的主人,一如世人所传颂的那般刚毅威凛,光是坐在那里,周身就有股说不出的威势,压得众人一时间呼吸都不自觉重了几分,丝毫瞧不出他此前受过重伤。
魏岐山也在看着萧厉,目光很是平和,却又像是能把所注视的人整个儿洞穿。
萧厉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迫,此前他也见过不少人,但无论是李垚昔时带着认可和教诲意味的注视,还是杀裴颂时对方惊骇又再次单方面宣告他必死一般的仇视,都远不及这道眼神里历经尸山血海的杀伐后沉淀下来的那份厚重。
这场对视只持续了两息,魏岐山便转开目光,笑着问一旁的袁放:“这便是廖江信中提及的那位一身虎胆,敢凭着几十骑就敢深入敌营的萧小郎君了吧?”
第139章 “他找回的,当真是前……
袁放瞧着魏岐山似也极为赏识萧厉, 心下替萧厉高兴,回道:“正是。”
萧厉的个头,即便是在一众武将中, 也尤为出挑, 今日是为赴宴, 他并未着甲, 一身寻常锦衣,也叫他穿出了股别样的英武清贵出来,加之那张不苟言笑的冷峻面孔,委实是打眼。
他抱拳道:“侯爷过誉, 侯爷战功无数,其威名迄今震慑着关外宵小,小子一点小打小闹,不敢班门弄斧。”
魏岐山指了指萧厉, 冲袁放笑说:“难得, 一身武勇, 还能有着这份谦逊心性,假以时日, 此子必成大器。”
明眼人都瞧得出,萧厉这是真入魏岐山眼了。
魏岐山发话让他们落座后,侍者引着一众人入席, 萧厉的席位也被安排在了左二,仅次于袁放,不管是魏将还是义军首领们,一时间脸色都有了些微变化。
待众人坐定,席间丝竹声再度奏响,立在后方衣着端庄雅净的侍女们, 手捧酒壶上前,略一蹲身替众人斟酒,仪态优雅,好似从壁画上走出的一般。
那些个穷山恶地出来的义军首领,一朝得势时自是也瞧过不少舞姬献舞,但对比魏侯府这些个素净如瓷的婢子,再回想起那些舞池中央晃动的雪臂纤腰,一时间竟只觉着后者庸俗不堪,心中对这魏侯府的敬意,也陡增了几分。
论功行赏完,酒过三巡时,魏岐山忽同萧厉道:“老夫年长萧小友两轮有余,便仗着年岁占小友个便宜,唤声贤侄如何?”
萧厉道:“是小子之幸。”
魏岐山态度更显亲和了些:“我观贤侄是个果断之人,我也就有话直说了,贤侄年轻有为,可成家了?”
这个问题的指向性实在是太过明显,席间众将都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筷箸,宋钦和郑虎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隐晦地看出了一点不妙。
萧厉手中匕首上还插着半块炙羊肉,他摩挲着匕首柄上的纹路,回道:“不曾。”
魏岐山大为开怀,道:“我膝下有一女,年方十七,早些年舍不得她外嫁,想着多留在身边几年,谁料给那丫头养成了个刁蛮性子,如今正愁给她寻不到个合适夫家,今日见贤侄一表人才,年纪虽轻性子却是个极为稳重的,老夫欲做这个媒,贤侄意下如何?”
魏将们在初时的惊讶后,倒是没多少意外。
萧厉在幽州一战成名,立下首功,前来投奔的各路义军现都归拢于他,招安了萧厉,便是招安了他手上的数万义军。
若只许以功名利禄,难保此子往后不会拥兵自重。
结为姻亲,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席间的义军首领们显然也想明白了这点,这个提议,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件皆大欢喜的事。
萧厉做了魏岐山女婿,魏岐山便能彻底吸纳他们这些前来投奔的义军,他们也不用再担心魏岐山忌惮。
所有人都以为萧厉会直接应下时,他却搁了匕首道:“承蒙侯爷厚爱,但萧某暂无成家的打算。”
魏岐山和煦的脸孔上,笑意收了些,目光中透着审视:“为何?”
萧厉道:“母仇未报,不敢成家。”
宋钦怕魏岐山以为他那话是托词,起身抱拳帮忙解释道:“州君家慈于数月前惨死于裴颂手中,州君携我等北上投奔侯爷,也是为能手刃裴贼,报此血仇,现无心儿女情长,还请侯爷勿怪。”
魏岐山看了萧厉半晌,神色间不辨喜怒,只说了句:“是我唐突,不知令堂逢此变故。”
既是为母丧,那么萧厉拒这门婚事,倒也还说得过去,席间气氛不算太僵。
袁放打了个圆场让大家继续宴饮,宋钦刚松了口气坐回席间,却见入口屏风处又走来一行人。
“儿子从衙署过来迟了,没赶上父亲开宴。”
为首的青年锦袍玉带,发束金冠,看面容甚是年轻,隐隐透着骄逸,听他这一开口,众人倒也明白了他的身份。
但他身后那几名文士打扮的人,不像是随从,举止间颇有些畏畏缩缩,入内后仓惶打量了眼四周,便又埋首紧跟其后。
魏岐山冷淡地瞥了儿子一眼,碍着众将在场,没下他脸面,道:“落座吧。”
魏平津没动,视线状似无意地掠过坐在左二席位上的萧厉,面上带笑道:“幽州一战大捷,父亲又得各路豪雄前来追随,儿子很是替父亲高兴。只不过今日在衙署见着几位从梁营投诚过来的客卿,得知他们同通州萧首领有故,儿子想着既都来了我魏营,那也是喜事一桩,便将几位客卿带过来同萧首领叙叙旧。”
席间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听得出魏平津这话中有话。
魏岐山看向萧厉:“贤侄同这些人是旧识?”
萧厉扫过魏平津身后那几个梁营客卿,道:“无甚印象。”
宋钦和郑虎却是捏了一把汗,他们知道萧厉曾在坪州做过事,但如今北魏因着马家梁的惨案,已同梁营闹僵,这魏家公子在这时候找出几个梁营那边投诚过来的客卿指认萧厉,明显是来者不善。
魏平津听见萧厉如此说,脸上笑容便更肆意了些,转过头对那几名客卿道:“萧首领说他们不认得诸位,诸位怎说?”
这些客卿被带上来前,已随魏平津在屏风后偷偷打量过萧厉,确认他就是昔时那名梁将无疑后,才随魏平津一道进的前厅。
此刻叫魏平津一问话,为首的客卿又看了一眼坐在席间的萧厉,便仓惶垂首道:“萧将军昔时在梁营风光无限,自是不认得我等小臣的。”
这话一出,满座俱惊。
魏岐山也骤然沉了脸色,看向萧厉道:“你是梁营中人?”
袁放也被这突来的消息弄得有些呆了,但见不少魏将已颇具敌意地盯着萧厉一众通州将领,还是下意识替萧厉说话道:“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
萧厉似不曾察觉到这席间的暗流涌动,酒樽在掌心转了一圈,泰然回道:“萧某曾在梁营做过事,但还担不起‘梁营中人’四字。”
魏岐山闻言面色缓和了些,魏平津却尖锐道:“父亲!莫要听信此人花言巧语!天下岂会有这般巧的事?裴颂和窦建良在马家梁伏击我魏军,他便恰好出现在那里,从数万裴军手中救出了袁将军?幽州告急,廖将军都想不出破局之法,他又凭着几十骑,就深入敌营烧了蛮子粮仓?这两桩奇功,敢问在座诸位将军,有谁敢说自己能做到?”
四座将领们俱是无言。
郑虎听得一肚子火,压不住脾气骂道:“真他娘地叫老子开了眼,老子二哥带着弟兄们出生入死,帮你北魏到这份上,你们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魏平津冷笑道:“还做戏呢?你们隐瞒梁将身份,故意做马家梁之局,借着救命之恩骗取袁将军信任,再假意带兵来援我幽州,难道不是为了再现马家梁那一战,骗得我父侯信任后,从我魏军后背捅刀子?”
郑虎气得直接一脚踹翻了跟前放满菜肴酒水的矮几,狠啐道:“我呸!狗咬吕洞宾那也不是这么个咬法的,老子通州折了多少将士才救回的你们魏将?千里迢迢赶来共御外敌,打了胜仗又被扣这么一口屎盆子!”
他环视整个大厅,冷喝:“你们北魏,我等杂军高攀不起!”
说罢对着还坐于席上的萧厉、宋钦二人道:“大哥、二哥,没这么受鸟气的,咱们走!”
他话音方落,大厅屏风外却已涌进一群披甲执锐的军士,手中刀戟齐刷刷对准了他们。
魏平津以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笑道:“被戳穿诡计就想走?当我魏府是何地?”
袁放眼见事态愈发不可控了起来,忙朝着魏岐山抱拳解释道:“侯爷,末将敢以性命担保,当日马家梁一战,绝不是萧首领和梁营策划……”
魏平津打断他道:“袁将军,你莫要因着一时的救命之恩,就被蒙蔽了双眼,当日于马家梁歼我魏军的,除却窦贼手上的陈军,光是裴军都有足足四万,一支通州杂军,哪来的本事杀进重围救出尔等?”
袁放怒道:“当日那窦贼带着两万陈军作壁上观,是萧首领命人放火烧山,惊了窦贼手中兵马,叫他们冲下山在夜色中同裴军混战,又捡了裴军死卒衣物套上,扮做裴卒一路杀进重围,才救出我等数十名将士!幽州一战,那也是萧首领暗中观察了多日,摸清蛮子那边换哨轮次后才带人扮做蛮军潜入进去烧的粮仓……”
魏平津厉声喝道:“那他为何对将军隐瞒自己梁将的身份?”
袁放一时被喝问住,魏平津再伸手一指萧厉:“此人如此神勇,梁营那边焉不用他?诸多疑点摆在眼前,将军还说他扮做通州义军来我魏营不是阴谋?”
袁放还想替萧厉辩驳,奈何嘴拙,只能再次朝着魏岐山抱拳道:“侯爷,末将相信萧首领的为人。”
“袁将军!我魏营万千将士的性命,是要寄于你一句相信上吗?”
魏平津再次针锋相对。
萧厉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似半分没受四周剑拔弩张的气氛影响,听着二人的争执声,只略显讥嘲地勾了勾唇角。
这一幕,何其熟悉。
左肩的那道箭孔又泛起了隐痛。
他却还有闲情端起矮几上的酒盏,对着魏岐山遥遥一举,笑道:“侯爷所设的庆功宴,萧某今日领教了。”
仰头饮尽那杯酒后,他将酒盏倒扣在案上起身,冲宋钦、郑虎二人道:“此处不留客,我等也无需自讨没趣了。”
得了他这话,宋钦也当即撑案起身。
周遭持刀戟的魏军将士们,先前围过来时尚还有几分气势,此刻见萧厉和宋钦起身,眼中却是有了明显的惧意。
纵然魏平津一口咬定此人在锦州和幽州的两桩奇功有假,可一切在未经证实前,他们围的就是曾从数万裴军中杀出,又敢以几十骑就深入蛮营的几员骁将。
郑虎早憋了一肚子的火,眦起一双虎目瞪向周遭持刀戟的魏军将士低吼恐吓时,竟生生吓退了一圈人,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魏平津自觉丢脸,寒着脸喝道:“还不快给我拿下!”
打起了退堂鼓的魏军将士们只得再次围上前,魏平津朝外吼:“弓弩手!”
厅内霎时间又涌进一批手持弓弩的军士,木弩上的箭矢齐齐对准了萧厉三人。
显然魏平津也有自知之明,没打算只靠着一群虎贲甲士就拿下萧厉几人,宋钦环视四周,面色不由难看了些许。
袁放心急如焚,朝着魏岐山抱拳恳求道:“侯爷!”
魏岐山终于出声:“都退下!”
持刀戟的虎贲甲士和弓弩手们犹豫了片刻后,收起兵刃退至了两边。
魏平津又是愤怒又是不解:“父亲,为何……”
魏岐山冷声道:“我还立在这里,这魏营上下,轮不到你说话。”
这话不亚于一记耳光狠扇到了魏平津脸上,他面上霎时间一阵青红交加,眼底满是屈辱和难堪,梗着脖子将脸扭做了一边。
魏岐山从主位上走下,浑厚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大厅有如洪钟:“南梁邀我北魏与贼陈结为盟军,共伐裴颂,却叫我南境两万儿郎被人设计,惨死于马家梁,我北魏与他南梁,从此楚汉分明!”
在座有血性的魏将们,闻此无不是满面怒容,看萧厉一行人时,目光也称不上友善。
魏岐山看向萧厉:“贤侄救我麾下重将,又解我幽州之围,此两项大恩,我魏岐山都铭记在心。我只有一问,贤侄何故离开的梁营?”
萧厉略显自嘲地一笑后,答了几个字:“道不同,是以不相为谋。”
这可算不得一个正经答复,魏平津见父亲已给了机会,对面却还不知好歹,正要发作,却听魏岐山豪迈道:“好!”
“不论贤侄曾为何方效力,只要贤侄愿意,往后就是我魏将!”魏岐山说罢,竟是对着萧厉折身一揖:“犬子无礼之处,我代为赔不是了。”
举座皆惊,萧厉也未能料到魏岐山会有此举,一时不及避开,生生受了魏岐山这一揖,只得快步上前将其扶起:“侯爷无需如此,快快请起。”
魏岐山却没动,反而问:“贤侄可愿入我魏营?”
这叫萧厉有些难做,左肩那道箭伤依旧隐痛仍在,可看着魏岐山揖礼的身形,从中那一箭便笼在脚下的暗影,似乎又在这一刻分出了岔道。
他看向了宋钦和郑虎。
宋钦对着他点了头,郑虎先前虽是被魏平津气得不轻,但魏岐山既已亲自赔罪到这份上,称得上一句礼贤下士,他心中那点气也就消了,道:“我听二哥的。”
萧厉沉默两息后,对着魏岐山抱拳道:“通州两万义军,此后愿为侯爷所调遣。”
袁放由惊转喜,当即道贺道:“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得此一不世骁将!”
那些个义军首领,本还提着颗心不知今日这事要如何收场,一见两人干戈化玉帛,自是跟着舒了口气,忙也拱手贺喜起来。
魏岐山亦是大悦,望着萧厉无限感怀地道:“打第一眼见着贤侄,我便觉面善,我那长子,也曾有率几十骑亲兵深入蛮地之勇,死在疆场上时,年方十六,他若还活着,如今当也有贤侄这身量了。”
说到后面,他面上怅惋愈甚,甚至有了些伤怀:“我看着贤侄啊,便似看到了我那早逝的长子一般,故而先前同贤侄相谈一二后,便想做媒,让贤侄同小女结门姻亲。但令堂仙逝不久,此话也就不再提了,我欲收贤侄做义子,贤侄可愿?”
魏岐山一番言辞恳切,萧厉先前已当着众人的面婉拒过他做媒,此刻他说欲收他做义子,他若再推拒,必让魏岐山下不得台来。
萧厉在在场诸将的注视下,再次抱拳唤了魏岐山一声:“义父。”
魏岐山这次是真捋须畅怀大笑,亲自扶起萧厉道:“我儿快起!”
众将也是一片恭贺声。
魏平津未料到事态会往此发展了去,他今日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气得想当场甩脸就走,叫他身边忠心的幕僚给按住了,冲着他轻轻摇了下头。
魏平津望着魏岐山携萧厉走回席间,招呼众将重新落座,从头到尾眼中压根就没他这个亲儿子,再次含恨别过脸时,眼中已克制不住升起猩意,最终他一把挥开那幕僚的手,头也不回地朝厅外而去。
那幕僚也知魏平津失态,朝着魏岐山一礼后,忙追了出去。
跟着魏平津前来指认萧厉的那些个梁营客卿,自然不敢再留,匆忙跟着退了出去。
席间好不容易活络起来的气氛,因着这一出,再次陷入了僵局。
魏岐山却似对这个儿子十分不喜,寒着脸道:“不用理会,此子早些年间养于妇人之手,惯了一身骄纵脾性,早该磨他一磨。”-
那幕僚追出去不远,便见魏平津在长廊处用鞭子抽打一株寒梅泄恨。
他回首看了一眼跟来的几个梁营客卿和刚被魏平津提拔上来的那名幕僚,几人十分识时务地拱手退下后,他才走近劝魏平津道:“少君不该如此意气用事,当着众将的面失礼。”
魏平津正在气头上,手中鞭子用力一挥,直将一树梅枝都抽断了一片,指着设宴厅的方向恨声道:“我意气用事?山伯,你是没看到吗?父亲眼中何时有过我这个儿子?”
那话大抵是他锥心之处,他狼狈抹了一把眼:“娘说得没错,一旦牵扯到那对短命母子,父亲就同失了心智一般!一个有几分像他那心肝肉长子的梁营武夫,都能得他如此器重,竟还想将敏敏嫁与他!对方若真是梁营细作,他置敏敏和魏营万千将士性命于何地?”
“少君慎言!”山伯声线骤然一沉,环视左右确定无人后,才叹息道:“少君怎就不懂侯爷的苦心?今日赴宴的义军首领有多少?少君便是拆穿那厮曾为梁将,无确凿证据,又如何证明锦州一战和幽州之战是对方是同梁营勾结为之?”
“再者,梁营同裴颂势不两立,他一梁将,谈何在裴军和蛮子军中运作立下两桩奇功?少君在宴上拿他们,那就是寒所有义军的心!”
被这么一劝,魏平津心下好受了些,却仍是不服道:“那父亲就要放这么大一个隐患在身边?”
山伯道:“纵然对方是梁将,梁营许他的,还能比侯爷多么?”
魏平津一怔。
山伯望着他道:“良禽择高木而栖,侯爷的确看中了此人才干和他背后的义军,无论是想嫁嘉敏县主于此人,还是将其收做义子,都是为最大程度拉拢此人罢了。”
同他们魏氏结为姻亲,或拜为义父子,都代表着他们魏营能给出比梁营更大的利益。
梁营能许的,充其量也就是些高官厚禄。
但这些,他们魏营同样能给,并且还能同他成为真正的自己人。
对方只要不傻,就知道该怎么抉择。
魏平津已然明白了魏岐山在席上的用意,却还是被冒犯般不屑道:“凭他一介莽夫,也想娶敏敏?我魏府洒扫的粗使婢子配他都绰绰有余!”
山伯望着眼前人,是真有了几分失望之色,道:“少君,山河已倾,中原腹地不知又要乱上多少年,今日之草莽,保不齐就是来日一方枭雄,所有世家儿女的姻缘,哪还能如太平盛世时候?”
末了,又添上句,“少君亦是如此。”
魏平津霍然转头瞪向山伯-
前厅庆功宴上,众将再度举杯宴饮,只是这次不仅有丝竹奏乐,怀抱琵琶的女子还唱起了小调,唱腔乡音颇浓,萧厉听不出是在唱什么,却见席间不少魏将神色都凝重了起来。
宋钦早些年走南闯北,见识广些,压低嗓音同萧厉、郑虎二人道:“这是晋腔。”
萧厉眉峰不着痕迹一蹙。
魏岐山作为前朝降将,麾下部将,多也是前朝臣子,归降于大梁的这三十多年里,便是为了避嫌,他们也断不可在这等宴会上听晋腔晋曲。
但今日魏岐山既做了如此安排,背后的缘由可就引人深思了。
那琵琶女唱到哀婉处,席间不少魏将竟已涕泪不止。
魏岐山环视满座臣将道:“三十五年前,中原群雄并起,山河分崩离析,那时,戎厥蛮子也是这般直驱南下,但晋灭,我晋臣未曾死绝!十二万魏家军,守着燕勒山防线,死到只剩三万,没放一个蛮子入关!”
在座有不少魏营老将是亲身经历过当年那惨烈一战的,只是听着魏岐山重提当年旧事,便已红了眼,周身血气上涌。
萧厉饮了一口酒,没做声。
前晋在驱陈国君臣出百刃关后,大治十余载,天下便又乱了起来,但整个中原腹地,早在晋、陈大动兵戈的那几十年里,就已将国力打没,各州府人丁凋零,民间十室九空,昔日良田沃地也无人耕作,野草丛生。
是以后来的几十年间各地王侯虽拥兵自重,全然不听晋朝皇室调遣,各州府之间也常有战乱,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掀起伤筋动骨的大战,更多的是在休养生息。
晋朝皇室更是一度窝囊到文人们在酒肆间谈笑唾骂,讽言只要各路王侯不杀进皇宫去,他们就可继续自欺欺人宴饮享乐。
晋朝皇帝们的荒淫和荒诞,在历朝历代的昏君中,也的确称得上翘楚。
晋朝最后一位皇帝晋灵帝,虽不似其兄长好夺臣妻,以公然在国宴上当着臣子们的面淫辱臣妻为乐,在位期间朝中也不盛行献妻谋官之风,却极好长生不老之道,听信方士之言,认为食幼儿脑髓可得长生,他在位那数载,坊间全是搜抓婴孩的禁军,整个晋都入夜都无幼儿敢啼。
凡有大臣敢谏言,都叫晋灵帝处以车裂之刑,最后他甚至疯狂到效仿自己兄长在国宴上命群臣□□与他共淫的荒诞之举,在国宴上备了五百童男童女,命斧士当场凿颅,再以滚油浇熟脑髓,邀群臣共食,放言他们君臣一道登仙。
民间义军和各路豪雄踏平晋都那一日,天下百姓无不叫好。
只是晋亡后,各路王侯纷争不休,仍乱了几十年,才叫大梁开国皇帝温世安一统了内乱,真正让中原大地安定下来。
魏岐山一直被世人称为前朝降将,但燕云十六州交到他手上时,大晋早已覆灭了几十载,只是他祖上曾受晋朝封爵罢了。
这名号按在他头上,有没有朝堂内斗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民间也有传言说,魏岐山当年也是有意争这天下的,他发妻就是前晋勋贵之女,只是后来温世安和尉迟跋已得天下大势,幽州之外又有关外蛮族撕咬不放,魏岐山最终才俯首称臣,为了同前晋划清干系,甚至狠心杀了自己发妻,对外称其是自缢。
大梁为了彻底断了他争位的后路,便将前朝降将的名头死死按在了他头上。
不管这名号是不是真,时过境迁,百姓也早将其当真了,魏岐山如今要想摆脱这二姓之臣的名号,可不是件易事。
席间不少知晓这段往事的义军首领,神色都有些微妙。
魏岐山继续激慨道:“我知世人迄今还在骂我魏岐山软骨头,在他温世安和尉迟跋打进燕云十六州前,降了梁朝。”
他望向在座的魏将们:“我魏岐山也的确愧对大晋诸位先帝,愧对昔时的袍泽弟兄们,但也能挺得起脊梁说一句,无愧北境十六州的百姓!”
有老将仓促抹了把眼道:“我等从未怪过侯爷。”
年轻的魏将们也纷纷附和。
魏岐山身姿笔挺如拔地而起的山崖,峥嵘冷峻,自降梁以后,他这片坚崖也的确受了三十五载的风雨,直到今日,才将那一身强筋硬骨示人:“梁廷崩,宵逆横行,大好河山再度被搅了个天翻地覆,我魏氏出兵,外御蛮贼,内伐宵逆,是为替天行道,还一方百姓安宁!她大梁温氏女邀我北魏结盟共伐宵逆,我亦应了,换来是却是两万儿郎横死山野!”
魏岐山怒目而视,眼中血丝根根分明,喝道:“我魏岐山,昔年是为治下十六州的百姓免受战火才降的他大梁,为梁臣的三十五载,亦震慑关外蛮贼,不曾丢过一城一地,对得起他梁廷开出的俸禄!但从今日起,我魏氏再不是梁臣!”
魏将们都在神色激动地跟着喊不再做梁臣,只席间的各路义军首领,无一人做声。
坊间虽早有猜测,魏岐山讨伐完裴颂,大抵也是要争那把龙椅的。
但大梁国祚虽短,那也是真正终结了百余年内乱的一代新朝,建国三十五载,可在打下这基业前,麾下众臣们已不知追随他温氏多少载了。
更何况大厦将倾时,宗室中已出了长廉王父子这一对仁君,无论是在朝野还是在民间,声誉都极高。
大梁之覆,非是民怨四起,而是奸逆裴颂一手促就的。
魏岐山伐裴颂都尚只能打着为长廉王父子报仇的名头,大梁那边又还有长廉王一脉的后人在,虽为女流,其手段魄力,却半分不逊丈夫,不仅得诸多大梁旧臣拥护,更有南陈鼎力相助,如今只是因着马家梁魏军被坑杀的惨案,叫污名缠身,才暂且失了些民望。
但魏岐山若是想凭着那桩惨案拉来的民望去登帝位,窃国的帽子,瞬间就能转扣到他头上来。
以魏岐山的老谋深算,既选择在这个时候自立门户,应不会如此缺少考量才是。
义军首领们都在等着他后面的话。
果然,魏岐山紧接着便道:“上苍垂怜!我大晋皇室,还有血脉流落民间,这是天要复我大晋啊!”
在座不少人都低声议论起前晋竟还有皇族血脉流落民间一事,等入口处传来异动,一华服女子被侍女簇拥着走进来时,心思活络的,立马就明白了是如何一回事。
魏岐山要争这天下,却不能以他二姓之臣的身份去争,于是效仿梁营和陈国的结盟,推出了个不知真假的前晋公主做筏子。
席上一下子变得尤为热闹,魏岐山拿出了一张明黄包被和盖有前晋传国玉玺章印的朱批做物证,另有一名垂垂老矣的独眼前晋皇家影卫做人证,根据那女子所述的祖父生卒年推算,证明那女子祖父确为晋灵帝之父——晋德帝早年微服私访时留在民间的血脉。
那女子叫满座魏将瞧着也丝毫不露怯,谈吐条理清晰,应答镇定自若,自述她祖父膝下只有她父亲一子,她父亲积劳多病,也只育了她一女,家中虽清贫,却也让她念了书,晓了道。父亲病逝前,适逢梁地战又起,这才在临终前将明黄包被和朱批都交与她,让她携这两样东西到北境来找魏岐山,于乱世中寻个庇护处。
确定了女子前朝公主的身份,魏将们则又开始哭已亡的前晋和逝后整个晋朝都走向衰落的晋德帝。
这在外人看来其实略有些滑稽,很难说在座的魏将们没有事先通过气。
各路义军首领观望一阵后,倒是开始拱手道贺抑或是出言宽慰起来。
萧厉觉着有些吵。
他垂眼看着手边酒盏,烛影倒映在盏中,将清酒也晕成一片琥珀般醉人的暖色。
耳边是魏将们一声声“公主”长“公主”短的唤声,那片琥珀色里,恍惚间便也慢慢浮现出了一身穿金橘宫装臂挽银纱,乌发堆叠如云的清冷倩影来。
只是风吹过时,烛火一晃,盏中酒水也跟着轻漾,一切便都又消散得无影无踪-
魏岐山寻回前晋公主,改称晋臣,要光复大晋的消息,是在两日后传到温瑜耳中的。
彼时她已至定州城外,马车外大雪如絮,她在车中沉默地看着那封探子从北地送来的信报,一语不发。
昭白皱眉道:“您给魏营去了那般多封信澄明事因,魏岐山总不至还以为是我们和南陈故意做局坑杀他南境两万人马!”
车中置有温茶的小泥炉,温瑜玉雕般的手指捻了信纸垂于炉上,炭火瞬间燎燃了纸扉。
她道:“澄清与否,已不重要了。”
车窗半撩着,她眸子一半映着泥炉中的火光,一半映着车外的雪色,说不清的寒凉沉寂:“魏岐山要的,是这个让他做回晋臣的契机。”
昭白脸色铁青:“他找回的,当真是前晋公主?”
信纸已燃尽,一点灰屑叫风吹到了温瑜裙琚上,她抬手拂去,语气依旧听不出喜怒:“他若真是为复晋,寻回的就该是位皇子。”
心思简单如铜雀,当下也明白过来,魏岐山此举,怕是只为了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反。
她想到从北地传回的另一则消息,望着温瑜欲言又止:“听闻萧将军……”
“回吧。”温瑜声如冰雪,狐裘滚边的大袖垂下,半掩住了手中汤婆子和一截冻得微红的细白指尖,她靠着车壁阖上眸子,似已乏了。
铜雀只得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放下了打起的半面车帘。
雪地上的车辙印从定州打转,长空鹰过,只留一声清唳。
第140章 “屠她母族满门,也不……
奉阳。
“主子, 魏岐山称寻回了前晋公主,打出了复晋的旗号,也并未受我等挑拨发作萧厉, 反将其收做了义子。”
“戎厥进攻的势头叫他们幽州一战大捷压了回去, 暂且还未发动第二轮强攻。魏营如今得了三万义军加入, 实力大增, 正在往南调兵,欲收复被我们夺去的两州七郡,现已拿回了三郡十二县……”
鹰犬跪在下方,越说到后面, 声线越低,已不敢看裴颂脸色,垂首等着裴颂的怒火。
岂料裴颂这次却罕见地没动怒,他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用在了调试跟前那张古琴上:“戎厥众部很快会发动第二轮突袭, 北境这十六州本就是要割让与他们的, 魏岐山既急着夺回去, 还与他便是。”
古琴不知被调试到了哪根弦,发出尤为沉闷的一声“铮”鸣。
裴颂骨节分明的五指按在了弦上, 止住了琴弦的震颤,他神情很是平静淡漠,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如此, 燕云十六州之失,同我裴氏可再无无半分干系。”
鹰犬背脊一寒,垂首恭维道:“主子英明。”
鬓角却隐有汗意,也明白了裴颂为何要将公孙俦调去南境战场。
这般割地让与异族达成合作,若是公孙俦还在北境,必然会劝阻。
他心中刚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便听裴颂问:“南境战况如何了?”
鹰犬心中一紧,忙回道:“南陈拥温氏女为尊的消息已在民间传开,又有那周氏小儿周随辗转于各大书院清谈论道,煽动仕子们拥护梁女。如今梁女在民间民望已极高,梁营上下也士气大振,此番更是由陈巍亲自挂帅,当前的梁军,锐不可当,军师和韩将军只能先避其锋芒,以守为攻迂回作战。”
裴颂长指拨动琴弦,又试了其他几弦的音色,眼皮在窗口的光影里微垂,说:“魏岐山复晋,该惧的不是本司徒,而是她温氏菡阳。马家梁那把火出了岔子,没将梁、魏两营的仇彻底烧起来,那就再添一把火。”
一只闻着琴音而来的雀鸟,刚落足于窗台上,便被断弦的刺耳震鸣声惊得飞走。
裴颂望着断掉的琴弦,眼中似有些可惜,不以为意捻去指腹被断弦划出的血迹:“温氏女母族恒州杨氏,不是投了魏岐山么?魏岐山既做回了晋臣,屠她母族满门,便也不足为奇不是?”
鹰犬心中一凛,忙抱拳道:“属下这就传信给十五大人。”
鹰犬起身匆匆朝外走去时,又有另一名鹰犬疾步进门禀报:“主子,关押在鸿恩寺的前梁臣子们被劫走了!”-
数辆马车从覆着薄霜的街道疾驰而过,奉阳早在年初被裴颂攻陷时,就成了一座死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而今已过去快一载,临街的商铺依旧是紧闭的。
现居于城内的,除却裴氏官兵,就是一些被强留下来供他们驱使的苦役。
马车快抵达城门时,从车内钻出一女子,迎着凌冽寒风,将一柄匕首抵在了自己脖颈处,车内还有女童啼哭着唤她娘亲,她也置若罔闻,寒风卷动她的衣袍,裹出那分外单薄的身形,当真已担得起一句“形销骨瘦”。
江宜初发红的眼盯着前方紧闭的城门,喝道:“开城门!”
城楼上下林立的黑甲军士无动于衷。
江宜初手上匕首推进些许,将被风吹得沾了丝缕乌发的颈侧割出了血线,这般冷的天,她却衣衫单薄,裸露着那纤白的脖颈,宛若一只引颈的白鹤,是以当血色从她颈上沁出时,格外触目惊心,她再次朝着城门下的裴军嘶喝:“我腹中有你们裴司徒的孩子!今日不开这城门,我便引颈自戕于此!”
城楼下的黑甲军终于有了动静,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身着藏青色大袖襕袍的裴颂从后方走出,平静望着江宜初道:“阿姊当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
江宜初在看到他时,眼中似有了些惧意,只不过很快被赴死的决绝取代了去,她另一手放到自己小腹处,带着狠决同裴颂对视道:“放我们走,否则我今日就带着这孽种一起死在这里!”
裴颂低下头去凉薄笑了声,片刻后,接过一旁甲士手上的弓弩,直接对准了江宜初,眼中的狠色竟半分不比江宜初差:“何须阿姊自己动手,我成全阿姊便是!”
江宜初望着那弩槽中闪着寒光的箭矢,眼角有泪溢出,眼中狠绝却半分未消,肘臂抬起,就要用力往颈上抹去之际,裴颂手中弩箭也飞射而出。
江宜初一声痛吟,右臂中箭,手中匕首脱落而出,整个人也随着那一箭的惯性朝后倒去,裴颂在那瞬间急奔而出,竟是直冲江宜初去的。
与此同时,藏匿在马车中的死士也全都破壁而出,数枚冷箭朝着裴颂放了过去。
跟着裴颂一道冲过去的鹰犬忙拔刀格挡,将几支冷箭尽数斩落,唯一一支没被挡下的,叫裴颂略一侧首避开了去,最终那支箭只在他脸上擦出了道浅浅的血痕。
江宜初最终没跌至地上,而是摔进了他怀中。
马车中的死士也和裴颂身后的鹰犬们混战到了一起。
眼见几辆马车中奔出的都是前梁死士,裴颂眉峰一蹙。
很快前方长街上有兵卒驾马前来报信:“报——有一队苦役破开东城门出逃了!”
裴颂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然难看。
江宜初中箭的肩头泅出的鲜血,已将她那一片衣物染红,她望着裴颂,极为畅快地笑了起来,纵然吃力,却还是一字一顿道:“裴-颂,你也有今天?被人戏耍的滋味如何?”
她不再叫他秦涣,因为秦涣早死在了十五年前的流放路上。
裴颂抱起江宜初,神情冷硬,没有理会她的挖苦挑衅,只吩咐在场的裴将:“点兵两千去追,叫他们有命逃出奉阳城,也没命逃回梁营!”
被点到的裴将一抱拳后,带着一队铁甲卫匆匆离去。
一名大梁死士身中一刀,被鹰犬们砍得扑倒在地,口中汩汩往外溢着鲜血,还想爬起来,裴颂抱着江宜初走过去时,却视若无物般一脚踩上了那名死士喉颈,生生碾断了喉骨,那名死士不再挣扎了,青筋绷起撑地欲起的五指也耷了下去。
凛风吹动裴颂垂下的大袖,他漠然地望着前方,声线寒峭:“这些虫子,一个不留!”
年幼的阿茵初时还被一名死士抱着怀中捂着眼睛,不让她看这些血腥场面,但随着那名死士被围攻到底,阿茵也被裴颂手底下的鹰犬夺了过去,她再看着半肩是血由裴颂抱着的江宜初,童稚的眼中盈满了惊恐,初时甚至连哭声都发不出,喉中“嗬”了两声后,才爆发出雏鸟啼血般的哭鸣:“娘亲——娘亲——”
一名鹰犬将她拦腰提抱着,任她如何挥舞手脚,却也靠近不了江宜初分毫,只哭声凄厉令人揪心。
江宜初已被裴颂抱到了马车前,听到女儿的哭声,面上决绝的冷硬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转眸看向被鹰犬控制住的女儿,垂泪道:“阿茵……”
裴颂止步,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为了帮那群老东西脱困,阿姊将这温氏孽种一并带上扮饵,我还当阿姊已不在乎她死活了呢!”
鹰犬是看到江宜初母女都在马车上,才断定她们是要随被劫走的梁臣们从南城门一起出城的,哪料却是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江宜初双目红得锥心,泪水泅过沾着零碎乌发的面颊,望着裴颂轻轻笑开道:“你知道的,阿茵若有事,我绝不独活。”
裴颂面色陡然森冷,他抱着江宜初的手,道道青筋凸起,将她放至马车上的动作,却依旧轻缓,在阿茵撕心裂肺的哭声中一点点落下车帘时,语气中才重新携了笑意,不以为意道:“我知道,所以阿姊接下来只管安心养胎,别想再见那孽种了。”
江宜初面色一白,但马车车帘已完全落下,彻底阻隔了她看向外面的视线,只有阿茵的哭声依旧稚嫩凄厉。
她忍着肩头的剧痛独自躺在马车软榻上,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往下砸落-
天已近暮,双马并辔的车驾驶过一片松林,树下枯败的针叶间还堆积着些许未完全化开的薄雪。
温瑜从马车颠簸中醒来,脸色微微发白,眉心不自觉轻拢着,她抬手按了按额角,似有些疲惫。
铜雀将搭在炉盖上温过的湿帕子递给温瑜擦手,忧心道:“公主可是做噩梦了?”
温瑜轻“嗯”了一声,她又梦到了洛都和奉阳被攻破时的惨象,隐隐胀痛的额心,在用热帕子敷过后,总算是好受了些。
她问:“昭白呢?”
铜雀答:“已至恒州地界,昭白姐姐去和姜统领商议让他带着大军在城外待命的事了。”
从定州折返后,她们并未直接回南境,而是转道来了恒州。
恒州杨氏乃温瑜母族,在北境享有盛誉的嵩崖书院,便是杨氏先祖所创,现如今温瑜的舅舅杨远亭已成了嵩崖书院的第五代主人。
但从她外祖打理书院时起,便大力推崇清谈,到他舅舅继承书院后,更是在清谈中被封为“贤士”,勒令书院夫子们不可教授任何国策时论,认为那都是世俗之流,唯辩庄周道法才是真高雅。
经年下来,稍有心气的学子都出走别处求学,嵩崖书院在北境的影响力,也大不如前。
奉阳失守后,温瑜惧裴颂将恒州变成下一个奉阳,才在雍州写信劝诫舅舅,让他带着恒州先投向魏岐山,如此,便能得北魏兵马庇护。
但眼下魏岐山已对外宣称坐回晋朝,他们杨氏一族再留在恒州,便颇为危险,到了两军兵戈相向之际,会不会被当做阵前俘虏更是不好说。
故而温瑜此行,是为将杨氏一族的人都秘密带回梁营。
恒州有北魏兵马驻守,他们这两千人马,进城必会惊动当地魏军,只能挑出十余名精锐随行入城。
不多时,昭白掀帘上了马车,神色不太好看,见温瑜已醒了,才稍微收敛了些神色:“公主醒了?”
温瑜颔首,问:“进城事宜安排得如何了?”
昭白道:“我欲让南陈的人马随大军一起留在城外,姓姜的不应,执意要随您一起进城。”
温瑜打起车帘,便见姜彧正抱臂站在不远处的一棵雪松下,他的马儿在道旁的薄雪下拱鼻寻找尚存的嫩草啃食,他抬手摸了摸马鬃,忽地似有所感一般抬眸朝马车这边看了过来。
温瑜落下车帘,知道他是遵姜太后的令,不可能让她脱离视线,闭目片刻后,吐出两字:“随他。”-
傍晚时分,挑选出的十几名精锐扮做商队,护着温瑜的马车进了恒州城。
想来是恒州近日太平,城门处的官兵对于进出城的人员查得不甚严,温瑜在马车驶过城门时,将车帘微微挑开了些许,见城楼上防守也稀松。
车帘放下后,她蹙眉道:“不是说魏岐山派了重兵把守恒州么?”
昭白道:“探子已去探过消息,魏军近日正在收复被裴军夺去的两州七郡,裴军不知是在密谋着什么,只退不守,撤军时又一路抢掠沿途所经郡县,有一支裴军似往恒州这边来了,此地驻军分派了不少人手出去保护周边郡县。”
温瑜合上了眸子,说:“将来的北魏,的确会是一个比裴颂更为难缠的对手。”
裴颂和他手底下的兵,都是饿久了的豺狼,他们只知掠夺和征伐,从来没想过久治。
但魏岐山不一样,他在北境经营数十载,深得民心,所做的任何决策,也都会考虑到底下民生。
这将是一个可怕的对手,也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一行人寻了处驿站落脚,昭白早打发了人全城巡视,没发现什么异常,入夜以后,温瑜才乘马车悄无声息进了杨府。
对于她的突然造访,杨府上下俱是惶恐,想点燃庭院里所有石灯以示恭迎,又怕叫外人瞧出端倪,惹来祸端。
十余名精锐暗中守在了杨府各处,以防有不轨下人出府报信。
夜空里飘着零星碎雪,温瑜身着缁色斗篷,宽大的帽檐将她大半面容都隐了去,身后跟着昭白、铜雀二人,由杨府管家引着,穿过中庭去了杨远亭的书房。
杨远亭本已歇下,听闻温瑜造访,才忙又披衣起来的。
他进门时,便见温瑜已摘了兜帽,正微仰着头观摩墙上那幅他父亲生前所题的字画。
她斗篷上还浸着夜里的霜寒,底下衣袍织金的绣纹在烛火下闪着微芒,如云乌发堆叠着用琳琅大钗束成了雍容的髻,明明生着副清水菡萏般清潋独绝的容貌,周身却有着股强势到让人不自觉折腰的威仪。
杨远亭皱起了眉,他从前就不是甚喜这个看似乖顺,骨子里却满是离经叛道的外甥女。
长廉王默许她偷听大儒们教授世子珩的时政课时,他更是觉着荒谬,但长廉王素来宠爱女儿,温珩对此也没什么意见,他便也不好公然说什么。
敖太尉替儿子向长廉王提亲求娶温瑜时,长廉王妃为了女儿,也曾向娘家求助过,希望他对外谎称,温瑜和她表兄已有婚约在身。
这固然是个昏招,不仅代表他杨家也要参与到朝堂党争中去,更是同敖太尉和太后公然撕破脸,长廉王妃刚提出来,就被王府的一众幕僚否决了,但杨远亭因着这事,对外甥女以选儿媳的眼光一看,还是愈发不喜了起来。
世家宗媳应有的温婉、大度和贤惠,他这外甥女身上一概没有,那乖顺的表象下,跳动的是一颗对着世间一切规则和束缚都问着为什么的野心。
偏偏她的父母兄长还从未阻止过这点,似乎已断定了她这一生纵然不服礼教,他们也可保她无虞。
但世事总有偏差,长廉王府和大梁皇室都一夕覆灭。
初时他也忧心过,以外甥女的姿容,若是成了褒姒之流的妖姬,那他杨氏一族也颜面尽失。
如今她以让世人都为之侧目的强硬手段,在大梁南境和关外南陈都站稳了脚跟,在杨远亭看来,也只比成为褒姒之流好上了那么一点。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再见这外甥女的情形,是以开口时,语气也有些冷硬:“你来恒州作甚?”
温瑜依旧望着墙上那副外祖父生前所作的字画,并不答杨远亭的话,而是念着其中一句诗文:“‘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外祖父的这幅庄周梦蝶图,在这净室挂了有十余载了吧?舅舅每日对着这画,当真觉得如今盛行清谈之风的嵩崖书院,是外祖父所愿?”[1]——
作者有话说:注:
[1]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李商隐《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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