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你不如姜彧”……
篝火在夜色里噼里啪啦燃烧着, 一阵风吹来,火光歪斜伏地,远处林稍的积雪也簌簌掉下一片。
萧厉坐在火堆旁, 甲衣半解, 袒露着一臂, 用牙齿咬着纱布的一端, 手握另一端,往胳膊上那道一指长、血迹发暗的伤口上缠。
张淮端着一碗药汁,同郑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从营地另一边走过来。
萧厉略侧过首问:“底下将士们伤亡情况如何?”
张淮坐下后摇头,说:“此番三营的将士们伤得颇重, 咱们这些天又一直在风雪里追着蛮子跑,不少将士都染上了风寒。”
萧厉包扎好伤口后穿上甲衣,道:“明日换二营的将士随我继续追敌,老虎带三营的将士回驻地修整。”
郑虎听后却是道:“明儿我带二营的人去追, 二哥你都接连两晚没合过眼了, 回去好好歇歇吧。”
张淮也劝道:“州君这几日几乎是连轴转一样往各大战场跑, 那蛮子分明是有意突袭一处便换地方,咱们虽留守中线, 可也经不住各大边防营一遇蛮子就往咱们这儿递信儿求援。”
他映着火光的面色不太好看:“这分明是想跑死咱们。”
守着燕勒山防线的,一直都是魏岐山麾下的嫡系兵马,但狼骑毕竟精贵, 其威势又在于应对蛮子的主力骑兵,也没法分散投放到各处兵防营去。
上一次守关险胜后,蛮子继续采取了那样的战术,分成了不知多少股支队,沿线扰骚燕勒山山脉各处的边防营。
谁也无法预料蛮子趁夜色的袭营,哪次是真哪次是假, 狼骑又是北魏最大的底牌,不能用来这般奔路消耗。
驻扎在中线的数万义军就成了去验证蛮子袭营真假的最佳选择。
凡有兵防营告急,信儿一送到义军驻地,义军就得即刻派出人马过去。
且派出去的人马只能多,不能少,否则真遇上蛮子强攻,根本堵不住缺口撑到狼骑过来支援。
萧厉麾下的义军现有三万,他暂且将人马分做了十营,每有兵防营告急,就派遣一营兵马过去,三千人马足以暂且顶住一个豁口。
但饶是如此,每日同时离营的兵马还是有四五支,且往往是他们还没赶到求援的边防营驻地,另一处边防驻地就又来报急,说蛮子转道去攻他们了。
前去支援的义军有时整天整夜都是在赶路,被蛮子戏耍着于各处驻地间奔波,别说将士们受不了,马也禁不住这般耗,几日下来,军中已是人马具疲。
萧厉接过张淮递来的药仰头喝了个干净,用手背一揩唇角,道:“就是不能再被蛮子这么绕下去,才得转守为攻,主动出击,这支蛮军我已盯了两日了,对方狡猾得紧,不可掉以轻心。”
张淮叹道:“州君也得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再这么熬下去,便是个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魏侯的嫡系都未必有州君这般拼命。”
萧厉却是道:“等这次再击退蛮子,我就向魏侯请辞。”
张淮和郑虎闻言都是一惊,但郑虎很快便应了声:“我都听二哥的,二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张淮则是道:“州君是为菡阳公主一事?”
他保下了温瑜,如论如何都是对魏岐山不忠,眼下魏岐山或许已对他心有怀疑,只是出于多方考量,又没有确凿的证据,才未发难。
萧厉沉默了一息后,道:“不全是。”
柴禾炸燃后的一点火星飞到了他衣物上,被他捻灭,他道:“我初时确实是想出人头地,不愿再受制于人,方在通州拉起了一支兵马。后来入伍的弟兄越来越多,但究其缘由,不过是大伙儿都想守着自家那一亩三分地,护着家人,再挣出个前程来。”
“南境伐裴的三方联军结盟破裂,梁军败走,我们通州军成了南境最大的势力,未免通州被裴氏大军围攻,我借袁放之故,让弟兄们先行北上避祸。幽州一战后,咱们在北境站稳脚跟,往后每一次抵御关外蛮族,弟兄们也都是跟着我冲杀在最前边。”
他漆黑的瞳孔里映着火光,一双眸子愈显沉寂:“但似乎只要我一日没学会当一条听话的狗,朔边侯的忌惮便一日不会打消。”
说到此处,郑虎也颇有些愤愤不平:“可不,咱们刚从幽州战场立功下来后,不让咱们再去打蛮子,改让咱们驱散境内裴军,咱们也没异议,可朔边侯又安排了魏平津那崽种和魏昂过来拉拢另几路义军首领,要不是那魏昂还是个知进退的,老子锤了他们魏营那狗屁少君不知道多少回了。”
他虽迟钝,但对整个形势也不是全无感知,膈应道:“上回成功帮守燕勒山防线后,如今各大边防营再逢敌袭,便只管往咱们义军驻地递信儿,老子真好奇从前没咱们义军的时候,他们北魏到底是怎么守的防线。”
张淮叹了口气道:“朔边侯此举,的确有敲打的意思在里边。他器重州君不假,但州君两次立功,将魏营诸多老将的风头都盖了下去,朔边侯如今又负伤退居后方养伤,几番铺路欲把独子推到前线来收揽军心。只可惜在幽州时,那魏平津便已丢人现眼了一次,在州君军中,又因林校尉一事,再次颜面尽失,还于义军中失了声望。”
他看向萧厉道:“无论何时,功高震主都是大忌,便是为了他魏氏颜面,朔边侯此番也需让州君跌个跟头。”
郑虎不禁气愤道:“那军师你当时还劝二哥留下来?”
张淮道:“为何不留?诚如我当日所说,关乎北境存亡的两场仗是州君打下来的,从杂军到不输北魏正规军多少的义军也是州君训出来的,更有咱们多少通州弟兄埋骨北境?咱们出人出力帮他魏营至此,岂能因一时的小不忍而乱大谋?”
郑虎急道:“咱们伏低做小,就为了往后一直受他魏营的鸟气?他们那狗屁少君,把咱们当人看了吗?”
张淮浅一抬眸:“郑将军觉着,朔边侯一去,魏营上下又有多少人会服他们那位少君?”
郑虎明白张淮的谋划后,鸡皮疙瘩都窜了一背,忙看向萧厉。
萧厉却道:“我对他魏氏基业没兴趣。”
他说罢便欲起身离去。
张淮叫住他道:“州君,现下可不是讲道义的时候,再者,真要论道义,也是他北魏欠咱们诸多!”
他细数道:“他魏岐山麾下大将袁放是您救的,本已守不住的幽州是您起死回生帮他们守住的,前一次蛮子声东击西,引走魏军主力,欲翻过燕勒山攻蔚州,也是您带着弟兄们将蛮子堵回去的。魏岐山为何忌惮于您,您当真不明白吗?”
北境的头狼已老了,新的头狼带着狼群踏足了他的地盘,却又帮着守护他的领地。
老去的头狼需要年轻头狼的力量,却也害怕对方将自己取而代之。
所以才在初见萧厉时,便格外迫切地想同他成为“一家人”。
萧厉侧脸映着火光,另半边脸隐在了夜色中,嗓音有些沉:“我带着弟兄们从通州走出,是为避祸。但仗只要一直打,便一直会死人,今日或许是这家阿嬷没了儿子,明日便是那家阿嫂没了丈夫。我在行伍中的时日尚短,不知如何做好一个统帅,唯有尽量让他们在每一场仗里都活下来,带他们奔一个好前程。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的,是英雄,但这般疲于奔路后死在蛮子手上,便是我对不住他们。”
“除却菡阳一事,我自认对朔边侯问心无愧,此番堵杀那几支蛮军后,便也算是为此事赔罪。我自请离去,愿留在魏军中的弟兄,往后也不会再因我之故一并被猜忌。”
郑虎乐道:“军中上下谁还不清楚他们少君那德行?二哥你都不留在魏营了,谁还留在这受那鸟气?”
张淮却是起身对着萧厉一揖道:“淮没跟错人,州君有此心性,必不会止步于此。”
萧厉没再接话,大步走远。
松林间一片寒寂,他抱了一捆草料,亲自喂给自己拴在树下的马儿后,摸着马颈说了句:“这几日苦了你了。”
通体乌黑的马儿打了个响鼻,埋首吃起草料。
树梢有薄雪抖落,随即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架上了萧厉脖颈:“放了公主。”
昭白神色冷漠。
萧厉没有同对方动手的意思,将粘在窄袖上的几根枯草叶也摘下扔给了马儿,方道:“萧某听不懂阁下在说什么。”
昭白隐怒道:“少装蒜!”
她另一手扬出了那枚穿着红线的白玉锁,压着嗓音冷喝道:“当日劫走公主的不是你还能是何人?”
温瑜从他军中离开,被人赠了白玉锁给腹中孩子,除却萧厉,昭白的确是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不等萧厉出言,她又低喝道:“你若仍是记恨当初那一箭之仇,大可冲我来,是我没管束好青云卫,让青云卫中出了叛徒,对你放了毒箭。公主本是为了保护你,才特命我带人去截你回坪州,你既在雍州碰到过周随,应知公主一直命他在暗中打探你娘的消息!”
萧厉听到她提起萧蕙娘,俊逸冷漠的脸上,却是浮起一抹讥讽的冷笑:“你们当初要抓萧某回坪州,不是为查证萧某是否乃细作?命周随在雍州打探消息,不也是为了验证裴颂所言的真假?”
他转过身来,昭白手中的长剑在他颈侧割出浅痕、溢出了血色,他也视若无物,面上丝毫没有发怒的意思,周身却恍若滚荡着火山喷发前的浓烟,狼一样凶锐的眸中,盛满凌寒霜意:“你梁营中人,从怀疑萧某是细作那一刻起,就不配再站在萧某跟前说话。”
昭白知道必然是他劫走了温瑜,只是带人蹲守了好几天,发现他一直在燕勒山追击蛮子,全然没去过旁的地方,实在是不知他将温瑜藏去了何处,才在今日寻机来逼问他藏温瑜的地点。
萧厉这话一出来,她不禁怒道:“你身上疑点的确颇多,有何不能怀疑的?公主便是信任你,也得给底下的臣子们一个交代。你以为你给公主的孩子赠个破玉锁就是深情大度?”
她冷冷告诫:“公主只是答应了姜太后愿同姜彧生个孩子,他便可为了公主去死,天底下愿为公主而死的男儿也多了去了,你这点深情又算得了什么?你别以为利用公主对你的那点愧疚和情义,就能逼迫公主做什么!”
萧厉眸中的神色那一刻当真是冷极——
作者有话说:萧獾:不干了,想跟鱼鱼走。
昭·鱼宝毒唯·白(抱臂嫌弃):你在我家公主的追求者里排得上号吗?
第162章 愤怒
他寒声问:“你们公主为何要同姜彧共育子嗣?”
昭白看他一眼, 冷冷道:“陈国被太后和姜党把控,公主急于成为他们陈国的摄政长公主,回来主持大局, 姜党自要索要好处。”
她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 理由倒是足够充分。
陈国已拥温瑜为长公主, 承认他们陈王乃大梁驸马, 那么将来继承两国国祚的,就必须得是温瑜的孩子。
姜家要想保住荣华富贵,按寻常方式给陈王身边塞女儿,让姜家女生下陈王子嗣已无用, 还不如直接让温瑜生下姜家嗣,如此方可一劳永逸。
只是传出去惊世骇俗了些。
昭白并不怕这叫萧厉知晓后,会成为他们魏营抨击温瑜的点。
毕竟只是她空口凭说的东西,又没有确凿证据。
让她意外的, 却是萧厉听完后, 神色堪称森冷地问出一句:“陈王呢?”
昭白初时没太明白萧厉话中的意思, 仔细一琢磨,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姜家胆敢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陈王为何没制止。
昭白回道:“陈王患疾不理朝政已久,陈国现是姜太后垂帘听政。”
她这是隐晦地表示陈王如今在陈国没实权,早被太后和姜家架空了。
亲口告诉他陈王有隐疾不能人道, 这有损温瑜颜面的事,昭白自是不可能做。
让他知晓温瑜会同旁人有嗣,在昭白看来反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毕竟梁成祖的亲姊湘城大长公主,当年可是养了面首无数,相传朝中不少武将也是其入幕之宾。
长廉王当初若是顺利登基,温瑜作为长廉王唯一的女儿, 她要想养面首那也不在话下。
萧厉若是安分些,昭白对他的敌意也不会那般盛,毕竟先前冤枉了萧厉,又害他险些身死,她心中本也是有愧的。
但他如今既已入魏营,那便是要同她们梁营为敌,此番又扣住温瑜不放,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怕他对温瑜不利,她心中那点愧疚才被怒意冲散了。
他从在坪州时看温瑜的眼神,就绝不是下位者对上位者该有的目光。
他只是在忍耐,在克制。
昭白嗅得出他看温瑜的眼神里的危险味道。
他分明是想把她们大梁明珠一样闪耀的公主,摁在爪下一点点连骨带皮地嚼碎了吞下去。
那是僭越!
事到如今,他眼里的危险意味比之从前只更甚,昭白才更怕他对温瑜做出什么来。
只不知何故,对面的人在听完她那番解释后,先前都还不甚明显的怒意,这一刻却是如硝烟余烬般从周身溢出,他唇角勾起的笑意极冷,近乎嘲讽,但更多的却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你们梁营,帮着你们公主嫁了个好夫婿。”
他说完那话后,直接无视了昭白架在他颈上的长剑,转步就要离开。
昭白犹如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心中一半是愤怒,一半是亲眼见着温瑜一步步走到如今这局面的自责和心疼,只是她目光很快又坚定了起来,剑锋用力下压了一分,冷喝道:“公主想要的一切,都会自己去夺回,不需要个狗屁夫婿护在她身前。他南陈能被公主选中,靠的也是他南陈的兵马,而非陈王!”
她这次压下的剑锋比之先前更深,萧厉颈侧已有明显的血珠溢出,下滑后泅进了衣领里。
昭白盯着他的背影冷冷道:“你最好永远都和公主仇视敌对,否则就凭你困公主之举,你也永远比不上姜彧!裴颂于你有着杀母之仇,你尚同他势不两立,他于公主有着灭门之仇,你当公主被你困着又是何心境?”
她说完这几句,便收剑回鞘,踩着积雪闷头往回走。
萧厉凌厉的面容隐匿在树影下的暗色中,叫人看不神情,只周身气息冷沉:“因为她是大梁公主,因为她身上淌着温氏的血,所以你们就理所当然觉着她该担起一切,该走最难的路是么?反正她聪颖,反正她坚韧,反正她从不言苦说累,又无所无能,次次运筹帷幄都能让你们梁营起死回生。”
昭白止住脚步正欲愤怒反驳什么,却听他继续道:“可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是大梁公主的身份,她也不是什么都会,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她只是为了当好你们的公主,才做成了那般。你们凭什么被她周密无缺的谋划护着,就觉着她天生铜皮铁骨,不需要任何回护?”
昭白被他这番话刺得哑然,萧厉则已踩着积雪走远。
最终昭白愤怒地一拳侧砸在了树上,树上积雪簌簌而落,她有些难堪地闭上了眼-
萧厉回到营地,却是再无任何睡意,他让守夜的哨兵回营休息,自己替他守夜。
在火堆旁坐下后,望着火光一直出神。
其实从最初抓到温瑜时,他就没想好究竟要拿她怎么办。
恨她在与他共经了那么多次生死后,仍是怀疑他,最后甚至狠心杀他么?
恨的。
只是从远远认出她,放箭将她从裴十五手中救下的那一刻,他脑中冒出的第一想法却是:怎么才能帮她瞒过魏昂?
他不知道魏昂认不认得她,也不知她有没有应对的手段。
但他若是出现在她跟前,她必然明白她的一切伪装都是瞒不过他的。
所以他让魏昂自己去审讯,是为避嫌后边更好地帮她隐瞒身份,也是想看她如何应对,他再见机行事帮她。
又恨她,又没想好如何处置她时,他本是不愿见她的。
果不其然,因为愤怒她怀着身孕还不要命去抢姜彧头颅而见她后,方寸大乱的是他自己。
他是想质问她怀着身孕为何还那般不惜命的,看到她那般欣喜又难过地望着自己时,到嘴边的话却变成了声讨当初那一箭。
他想问她,她十里红妆嫁往南陈时,知道他死在那支毒箭上裸骨荒野,心中可曾有过一丝愧疚?
最终他仅剩的尊严没准他问出口。
她曾那般厌恶他对她的心思,视其为困扰,知道他死了,她大抵只会是觉着除去了一个潜在的细作,顺带解决了一个麻烦吧。
他无数次提起这一箭之仇,是想告诉自己死心,不要再对她存有任何幻想,也是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尘埃落定的答案,这样他就可以更加坚定也更加理所当然地去恨她了。
爱慕这位大梁贵女如同身陷沼泽,他见识过她的绝情和狠心了,该爬出来了。
可她那么难过,又那么愧疚。
一度让他分不清到底是曾经亲口说出的厌恶是真,还是这一刻的愧疚是真。
她太聪明,又太会洞察人心,他当真分不清。
只是即便她曾真的下令杀过他,他也舍不得伤她。
萧厉觉得自己可能病了,得了一靠近那位大梁公主就理智和原则全无的病。
明知底下是深渊,可只要她站在那里,他就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跃下去。
痛苦和麻木周而复始,折磨得他整个人好似已被蛀成了一具空壳。
理智撕扯着他,让他不要再去见她了,身体却时常整夜整夜地在山包上坐着,望着关押她的那座军帐失眠。
他好像病得更重了。
她曾经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杀她他也不在乎了。
反正她在他手上。
反正她欠他,他想把她藏去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这样不管她对他是憎恶也好,仇恨也罢,她就都摆脱不了他。
只是偶尔清醒,他的骄傲还是不允许他这般做。
母亲用了十几载教他做一个正直的好人,他不能把自己变成这副不堪的模样。
所以最后他决定放走温瑜。
她走得远远的了,他再也看不见了,他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可她又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了伤。
如果放她出去,还不如被他圈着安全,他为什么不继续圈着她呢?
她还怀着孩子,要是孩子没了,她会很难过。
只是到头来,孩子也是假的。
她带着他曾刻给他的木雕,同他说喜欢他。
萧厉几乎想笑,她为了离开,当真是口不择言了。
她怎么可以说喜欢他呢?
她可以在旁的事情上骗他的,但这件不行。
他已经没什么能被骗走的了,这颗被踏得七零八碎的真心,一直流着脓血未曾结痂,经不起任何踩踏了。
魏岐山没拿到她,裴颂的人也不确定她的去向,梁营又否认了她在北境,南境的战局,至少可稳到开春。
他会放她离开的,只是不是现在。
继续留她在山庵里,是让她养伤,或许也是想看看,她后续还能怎么骗他。
只是她的护卫今夜若不来找他,他都不知她义无反顾要嫁的那个陈王,是这样一个孬种。
她还答应同姜彧共育一个孩子?
难怪,难怪她不顾自己性命也要去抢回姜彧人头,难怪每次他一提起姜彧,她就那般难过。
她怎么还能说喜欢他?
还是说,这样的欺骗也早成了她手段的一部分?
一根要被加进火堆里的粗木枝在萧厉手中被折做了两截。
木柴扔进火堆里后,撞出火星无数,被凛冽寒风吹得四飞。
萧厉下颌在火光里绷紧,漆黑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焰火,恍若眸子深处也跟着滚起了赤浆。
他还是愤怒。
愤怒温瑜的欺骗,愤怒她机关算尽却嫁了那样一个人,也愤怒他们梁营中人竟把这一切当做理所当然。
她嫁了个无能的丈夫,需要同外戚委曲求全共育一个子嗣才能拿到权利,她的护卫和臣子们凭什么觉得这一切都是她该去“争抢”的。
就因为她一直都把他们护在自己身后吗?
第163章 “我的东西,须得一直……
天明时雪停了。
郑虎睡眼惺忪钻出帐子, 见萧厉坐在一堆快燃尽的篝火前,揉了揉眼后,“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我滴个亲娘哎, 二哥你这又是一宿没合眼?”
这一嗓子嚎得刚出帐的张淮也侧目望了过去, 眉心微皱。
萧厉下颌有淡青色的胡茬冒出, 冷峻的面上稍有疲色, 一双眼却沉锐异常,像是蛰伏等了猎物一宿的野狼。
他抬脚拂去地上用枯枝画出的简要地图,起身扣上臂缚道:“半刻钟前斥侯已回来报过那支蛮军的行踪,铲雪埋了火堆, 二营的人马同我去追击。”
郑虎忙上前道:“不成不成,二哥你这都连着三天没咋合过眼了,我替你去!”
萧厉只拍了郑虎肩头一记:“带着三营的弟兄们回驻地休整,剿了那支蛮军, 咱们后边才能睡个安生觉。”
郑虎却仍是不放心, 见劝不动萧厉, 便道:“我跟着二哥走这一趟好了,让军师带着三营的弟兄们先回去!”
张淮也出声道:“郑将军此言在理, 蛮子狡猾,他同州君一道去,遇上什么也好有个照应。”
萧厉略一思量, 颔首允了。
底下将士们草草啃了两块面饼,铲雪灭了火堆,很快收帐拔营。
萧厉翻上自己的战马,带着麾下一众人扬蹄而去,马鞍一侧的穗子在凛冽寒风里一前一后晃荡,变成了山庵窗前迎风而动的细蔑帘穗子。
温瑜坐在窗前, 手执棋子,神色沉静地落子于棋盘上。
风吹动那襟口处滚边的白毛领,玉雕般的容颜,恍惚间也同挂在灰檐下的冰棱一般,多了股清冷和剔透。
公孙三娘在院外假山处看着这副凭窗对弈的美人图,“嘶”了声同不远处的院门守卫道:“她都这样自己同自己下棋多少天了,都不会腻的吗?”
那侍卫不说话,也没甚表情,继续执锐两眼望着院外。
公孙三娘觉得无趣极了,撇撇嘴道:“忘了,你们都是宋钦那木头留下的人,一个个的,也都是根木头。”
抬眼看天,似想起了什么,又忍不住嘀咕道:“那夜那个俊俏小郎君也是,后边仅有的两次都是夜里来,门都不进,就在院里望妻石一样杵一阵,人都没见着又走了,也不知他大老远巴巴地跑这一趟图什么。”
月洞门小径尽头有军士提着一食盒过来,公孙三娘打住了嘀咕,放下抱胸的双手,伸手接过道:“给我吧。”
山庵里留了一小队人马,用于护卫她们安全。
不知是不是宋钦刻意交代过什么,反正公孙三娘这些天是已经习惯了这些人跟个哑巴一样,不是必要的话就不说。
她拎着食盒“咔吱”“咔吱”踩着积雪进了院中,厢房门都还没进,就冲坐窗前的温瑜道:“娘子,给您送午饭来了。”
庵里的米粮菜蔬是一早就备好的,他们自己做就行,公孙三娘看过厨房那边的存货,至少还够他们吃半个月。
等公孙三娘进了屋,在里边的桌子上搁下了食盒,开始一样一样地往外端菜肴,温瑜眸光也未从棋盘上挪开过,只清冷地溢出一声“嗯”。
公孙三娘再看她坐在窗边,身上好似笼了一层朦胧光晕的侧影,只觉不怪那年轻郎君每次纵然只在院子里站半宿,也要来看她。
这么个雪雕玉砌般的美人,叫她瞧着,她也迷糊啊。
公孙三娘走过去时,温瑜所有的注意力仍在棋盘上,似在凝神沉思着什么,纤白指尖夹着一枚白玉似的棋子,久未落下,那指尖竟是比棋子还莹润几分。
公孙三娘瞧了一会儿,没从黑白两色棋子厮杀的棋盘上看出什么来,不禁问道:“娘子在瞧什么?”
温瑜似乎终于找到了落子处,两指夹着那枚白子落于棋盘线格处,半垂的黑睫浓密,尾部微微上翘,底下一双眸子幽若清潭:“观棋,观心。”
也观这天下。
公孙三娘闻言微微一怔,她虽不知温瑜身份,但这些天观察下来,也察觉到了对方气度非凡,想来身份必不简单。
她笑了笑,状似无意道:“我猜娘子来历非凡,那些个军士在山上设防严密,是在防着寻娘子的人吧?”
温瑜于棋盘上又落下一枚黑子,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听闻女侠是镖师?”
公孙三娘笑道:“算是个来钱快的营生,接完娘子这一单,我倒是能清闲一段时日了。”
温瑜道:“看来女侠也想早些下山。”
公孙三娘伸了个懒腰道:“谁想被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啊,我可没娘子你这心性,这些天不仅刀锈了,骨头也快跟着生锈了。”
温瑜说:“既如此,女侠若在山间看到有白羽雀,可否帮我绑上个信儿,此事不会有旁人知晓,我也必有重谢。”
青云卫间联络用的不是普通信鸽,而是白羽雀。
公孙三娘笑着回绝道:“那可不成,娘子日后若是愿照拂生意,三娘乐意之致,但这单生意还没完,三娘还是得守道上的道义和规矩,否则以后我这张脸,在绿林也没地儿搁了。”
温瑜平和道:“是我冒昧。”
公孙三娘觑了她一会儿,突然道:“娘子想离开这儿还不简单,那俊俏郎君明显是倾慕娘子,娘子给他些好脸色,同他成一段露水姻缘,他可不就什么都听娘子的了?”
温瑜似皱了皱眉,清冷的面上恍若冷月笼辉,道:“我同他有些误会,昔时或许有些情谊,但如今他对我应是憎怨居多,何来倾慕?”
公孙三娘咋舌道:“那我倒是头一回见憎怨个人,每到深更半夜才赶路跑去看对方,连面都不见,只在房外站半宿又走的。”
大抵是看在那一袋碎金的份上,这二人容貌又实在是登对,公孙三娘忍不住继续道:“我对男人一向是没什么好话的,但瞧着那位郎君隔几晚又这么跑一趟,怪替他累的。他那样子与其说是拉不下脸来见娘子,倒不如说是不敢见娘子。这么个俊俏郎君,身板结实,也不像是个空架子,同他成一段风月事不亏,娘子又何必死心眼儿?”
温瑜指尖要落的下一子,在手中滞了些许,再落于棋盘上时,方道:“我成亲了,他也有大好前程,无须纠缠。”
公孙三娘有点替她可惜地问:“娘子同夫婿感情甚笃?”
温瑜未作回答。
公孙三娘便从她的沉默里知晓了答案,当即“嗐”了声道:“那不就得了,那位郎君瞧着虽有些凶,但挺敬着娘子的,娘子还怕同他成了事,日后叫他作胁不成?”
她颇有些怒其不争般道:“男人们在外边沾花惹草的风月事,咱们女人自然也做得,娘子瞧着也不是那拧巴人啊?”
温瑜说:“他终是要成亲的。”
公孙三娘以为她是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儿,怕对不住对方将来要娶的姑娘,道:“等到他成亲那会儿,再同他断了呗。”
说罢大马金刀直接撑手坐到了另一侧的窗台上,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劝道:“也别觉着男人这东西有多长情,真到了那时候,指不定他也已为了旁的娘子要死要活了,哪还会继续纠缠?所以这男人呐,还是常换常新才好。”
她说到此处,有一下没一下拨起了细蔑窗上的穗子:“这么些年,我认识的男人里,也就跟在那俏郎君身边的那块木头人品还成。只是这样的男人也烦得紧,理起男女那点事,温吞得要死。有眼睛的都瞧得出他喜欢雍城醉红楼里那位花魁娘子,可他瞧着人家身边尽是些达官显贵的恩客想替她赎身,就不敢承认自己那份心思,还总说是为了位同乡姑娘才一直孑然一身的。他都这么说了,人家那花魁娘子纵然心里有他,也不肯再低这个头等他了不是?”
棋局的思路乱了,温瑜微拢了下眉心,将黑子放回了棋篓里,平淡道:“我的东西,须得一直是我的。”
公孙三娘险些一头栽进窗外的雪堆里。
好不容易攀着窗沿方才稳住身形,再看拢了袖开始收拾棋局、恍若神妃仙子般的人儿,她愣是没能再憋出一句话来。
该说什么呢?
这位看起来柔和清冷的娘子,她还当她是受三规五常所训,所以才不打算同那郎君纠缠。
哪料人家性子其实霸道得很。
对方那话明明说得那般平静,可饶是她,也莫名地从脊骨生出了股战栗感。
那已经不是情人间的吃味告诫,反而透着股上位者对自己所属物的圈定意味。
公孙三娘咳嗽了好几声方道:“那个……就当寻段时间的乐子呗?”
温瑜已将最后一枚棋子收入棋篓中,纤长五指轻拢上竹编的篓盖,抬起一双清凌眸子:“人各有志,我志,不在此。”
公孙三娘正有些纳罕,院外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朝着外边一扭头便见一名披甲守卫疾步而来,进了月洞门便抱拳道:“山上有异,劳请女侠带那位夫人入地窖躲一躲。”
第164章 “本宫也不甘心”……
公孙三娘神色当即一变, 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守卫头子略有些踌躇,似觉着不便说,院外却又有甲士急奔而来, 甲衣上沾着血, 急报道:“报——那群流民已经攻破防线, 正往山门而来!”
那守卫头子面色难看, 匆匆对公孙三娘抱拳说了句“劳烦女侠”后,便把着腰间的佩剑疾步离去。
公孙三娘背上了自己一宽一窄的两柄大刀,朝温瑜做出“请”的手势:“娘子随我来。”
温瑜似在沉思着什么,抬起眼时冲她轻轻摇了下头:“山庵就这么大, 来者若是敌,藏进地窖也躲不了多久。”
她离开军营那日尚有裴颂的鹰犬混在流民中前来劫人,此番找到这处山庵攻上来的,温瑜也不敢确定就是昭白她们。
公孙三娘也觉着对方若是来找温瑜的, 那么肯定得将整个山庵掘地三尺, 地窖怕是很快得被发现, 想了想道:“那娘子先随我躲去后山。”
她带着温瑜往山庵的后门走,留守院外的两名守卫知她们要出去, 赶去禀了那护卫头子后,也同她们一并前去。
只是一行人方出后山门不久,还没进林子里, 公孙三娘目力过人,似发现了什么,指尖突然弹出一枚石子,远处覆着积雪的灌木丛里就传出了一声闷哼。
两名守卫急奔过去,很快将躲在里边的一名流民打扮的人反锁住双臂,押了出来。
其中一名守卫喝问他:“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扭着脸不肯回话。
那名守卫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才往地上唾了口,骂了句什么。
公孙三娘和两名守卫都没听清他的骂话,戴着斗篷站在后方的温瑜眉心却是微微一蹙,在两名守卫准备继续逼问对方时,清冷出声:“你是南陈人?”
南陈避出关外多年,受当地民风影响,口音便也同关内人有了些许不同。
那人方才骂的,分明是一句南陈的土话。
对方似也没料到会有人这般快识破了他的身份,略带审视地朝温瑜看来,但宽大的斗篷兜帽遮住了温瑜大半的面容,他只能瞧出说话的是名女子,具体样貌就看不清了。
公孙三娘和另两名守卫听得温瑜之言,公孙三娘不知她身份,尚没什么反应,另两名守卫却是突然紧张了起来。
只是温瑜说出的下一句却是:“窦建良麾下的?”
那人看温瑜的异色更重,两名守卫见状则纷纷变了脸色,比之先前的紧张,这会儿明显已称得上是惊骇。
温瑜远远睨着那人,知自己猜对了。
那波流民明知此地有魏军驻守,还要攻上来,显然不是普通百姓。
而姜彧亲自挑选出的精兵中都出过叛徒,目前还没逮出幕后的元凶,昭白她们若要营救她,必不可能再安排南陈的人同行。
此人身为南陈人,却混在这流民队伍里,温瑜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被窦建良带着叛投了裴颂的那支陈军。
毕竟大梁和陈国反攻裴颂的战线在南境,陈国的兵卒当前不可能出现在北境。
她在那陈卒惊疑的面色里,沉静继续问:“尔等为何会出现在北境?攻来这山庵,又意欲何为?”
她还在萧厉军中时,凭着那两名仆妇在外打探到的消息,也知北境的裴军当前已全部撤离,似要全力攻打南境。
义军驻地每次发兵,也都是为打蛮子。
此刻却有这样一支裴颂的兵马伪装成流民流窜在北魏境内,委实是蹊跷。
两名守卫明显已把温瑜当做了主心骨,当即拔刀抵着那名陈卒,喝道:“回话!”
那名陈卒倒也硬气,很快想好托词否认道:“俺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俺只是住在山下,上山来捡点柴禾……”
一名守卫直接给了他一脚:“北地口音都不带一点,还好意思说自己住山下?”
那名陈卒嘴硬道:“俺是逃难过来的……”
公孙三娘活动了一番自己手腕,不耐道:“让我来问。”
不消片刻,那名陈卒便只剩半口气躺雪地里,一名守卫有些颓然地和公孙三娘守着温瑜,在原地等候。
另一名斥侯出身的守卫前去林子里查探一番后,如山猫般踩着草丛间雪稍化开些的地方赶回,尽量不留下任何脚印。
他躲回几人藏身的大石块后面,喘息着道:“后山那边的确也埋伏了不少人,估摸着是在等这名斥侯探信儿回去。”
公孙三娘审完那名陈军斥侯后,对方就把知道的一切都招了。
他们的确是窦建良麾下的兵马,扮做流民滞留在北境,只是得到了上边的指示,具体要做什么,他们也不清楚。
今日会攻这山庵,也是他们从山间借道时,叫守在山庵外的一名斥侯发现了。
上边的将领惧行踪暴露,派人去追杀那名斥侯,这才发现山庵里还留守着一支魏军,好在人数不多,便想着干脆一锅端了省事。
留守的另一名守卫强自镇定道:“林间地形复杂,咱们的斥侯熟悉这边地形,定能成功赶回营地报信带援兵来的。”
温瑜却是笃定道:“裴营在秘密谋划什么,用这样的方式在北境藏匿的兵马还不知几何,对方为了几许隐藏行踪,必会赶尽杀绝。”
两名守卫脸色灰败,但也都带着点豁出去了的意味。
公孙三娘倒是皱了皱眉,坦然同温瑜道:“这同我答应接这镖时说的不一样,我能护娘子一二,便护,届时若是大军倾轧过来,我都自顾不暇了,抛下娘子还请勿怪。”
温瑜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那名半死不活的陈卒:“窦建良可在此行军中?”
那陈卒本不欲答话,公孙三娘一脚踏上他胸口,他嘴角又开始往外溢血沫,终痛苦答出一声:“在……”
温瑜对几人道:“回山庵。”
几人虽不知她的用意,但后山已全是陈军的埋伏,也只能先避回庵堂死守了。
其中一名守卫扛起了那半死不活的陈卒,匆匆再赶回庵堂时,迎面遇上那守卫头子,他颇有些焦头烂额:“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两名守卫把那名陈卒往地上一放,喘得同拉风箱一般,摇头说:“后山……也全是陈军的伏兵!”
二人几下说清原委,这下守卫头子面色也有了些灰败,但还是很快喝道:“咱们的人已赶去营地报信,死守前后山门,撑到援军来,夫人躲去地……”
“点狼烟。”温瑜音色清沉而平静,听起来比那守卫头子还要镇定。
“不成!”那守卫头子想也没想就拒绝,温瑜是被秘密藏到此地的,狼烟一点,就不只是萧厉那边的人会知晓,魏岐山那边也会发现异常。
若是第一时间赶来的不是萧厉,而是魏岐山手底下的人,那就糟了。
温瑜只平和望着对方:“接下来听我的,我尽量保你们性命。”-
窦建良已带人攻至山庵大门处,忽见山庵内升起直上天际的狼烟时,几乎是恨得咬牙切齿,喝道:“快!进庵灭了狼烟!”
底下一群做流民打扮的陈军撞开山门,不知是不是在山前已杀了大片守军的缘故,此番进庵倒是容易得多。
窦建良差人去灭狼烟,又见余下的守军虽一直在退,却都是退向了一处庵堂。
他料想这支魏营兵马应不会无缘无故驻扎在此地,莫不是有哪位魏营重臣的家眷在此礼佛?
这么一想,心下不由兴奋起来。
那些世家大族的家眷,去庙里礼佛十天半月不归是常态,他杀了底下那些杂虫,再手握这么个人质,此行不仅不会暴露行踪,反而可能是一桩意外之功。
他带着人攻进那座庵堂,一脚踹开紧闭的大门,瞧见那跪在佛前身披雪白斗篷、乌发如云的女子背影时,只觉对方好似个玉人儿,都还未瞧见其容貌,便已让他整颗心都酥了起来。
他大步入内,欣喜喝道:“美人儿……”
庵堂内礼佛的女子似被惊扰,终于掀开了那双鸾鸟般轻阖的眸子,无喜无悲微微侧目,朝后投来一瞥。
窦建良不自觉咽了口唾沫,那一刻当真是眼都看直了,膝头发软得直甘愿跪在这天人般的美人儿跟前。
只是对方望向他的眸光实在是冷峭,宛若天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且眸中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不像个柔弱可欺的可人儿,反似那周身晕着华光高贵不容进犯的神女。
不知何故,模样……隐隐还有些眼熟?
“窦氏贼子,见了本宫,焉还不跪?”对方清沉开口,眉目刚冷含威,竟是有股说不出的逼人气势。
窦建良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对着那沁凉的眼神,这下是彻底清醒了。
他不自觉磕绊起来:“王……王后?”
他同姜彧交接,负责带兵前往大梁南境组成盟军共同对付裴颂时,只在点将台上远远瞧过观礼的温瑜一眼,是以对温瑜的样貌并不熟悉。
但那股入坠冰窟的压迫感,错不了。
窦建良眼神都清澈了起来。
他是喜美人,可这样手握王权的美人,世间没几个嫌命长的敢肖想。
温瑜搭着公孙三娘的小臂起身,云锦的披帛从她臂弯垂落,期间精致的绣纹在两侧烛火下闪着微光。
她于一旁的太师椅上落座,端起一盏刚沏好的清茶,长眸睥睨:“尓今该唤本宫长公主。”
这会儿功夫,窦建良已从初时的惊骇中回过神来,暗自盘算着自己此行所带兵马不少,整座山庵已在他掌控之中,当即也不惧温瑜了,笑道:“没想到娘娘被困北境的传闻不假。”
他还是用王后的敬称来称呼温瑜,显然未把温瑜的施压放在眼中。
温瑜刮着清茶冷冷一笑:“你我皆在魏岐山算计之中,论境遇,窦将军也不比本宫好到哪儿去。”
窦建良从她这话中听出了些机锋,眼神打量着温瑜:“不知娘娘这话是何意?”
温瑜浅饮一口清茶后放下茶盏,也不看对面的人,只道:“裴颂在密谋什么?”
窦建良几欲变脸色,只是好歹城府够深,这才佯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道:“窦某听不懂娘娘在说什么。”
温瑜唇边噙了抹讥诮的冷笑:“无妨,他魏岐山用本宫这个饵,已钓出了你这个裴颂的马脚不是?等将军落到魏岐山手中,马家梁的新仇旧恨,他北魏倒是可以一并清算了。”
窦建良脸色几变,终于还是有些克制不住了,明显也觉出这山庵的诡异来:温瑜就在魏军手上,魏岐山那头却并未对外昭示,反而顺着梁营那边说擒到的只是一姜彧侍妾。
他稍加琢磨,倒也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关系。
南境的梁、陈两军正在压着裴颂打,此时若是爆出温瑜在他手上,于南境的战况不利。
若是让裴颂在南境得胜,转过来继续攻打北境,魏岐山此举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只不知温瑜口中的饵又是何意。
窦建良定了定心神,笑道:“娘娘无需诈窦某,窦某此行带回娘娘,的确是大功一件。”
温瑜用愚不可及的眼神冷瞥他一眼,似懒得再废口舌。
窦建良纵然心中不甚有底,却也害怕这是温瑜的计,没肯露怯,吩咐底下人道:“将这庵里庵外都仔细搜一遍,不可放过任何一活口。”
说罢又对着温瑜做出了“请”的手势:“娘娘,请吧。”
温瑜平淡吩咐公孙三娘:“无需收拾细软,就这么走吧。”
路过窦建良身侧时,依然是眸子都没侧半分,只神色间带了些微看戏的嘲弄。
她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让窦建良心中那股不安感愈盛。
这山庵的每一处不合理也都在他思索间被无限放大。
是了,魏岐山即便是为了不影响南境的战局,才暂且关着她的,但不应该直接将她软禁在军中,以防万一吗?
为何要挑选这么一处偏僻山庵,留守的兵力也只有百来人?
窦建良心口一记一记地沉跳,额角也慢慢浸出汗来,在温瑜就快跨出庵堂时,终于出声:“我等此番行军轻便,行伍间也无适合娘娘所用的衣物,为免委屈了娘娘,娘娘还是带几身衣物为好。”
温瑜却只浅浅一扯唇角,不以为意道:“不必了,都还未下山就又得折回来,带行囊多麻烦?”
窦建良不知是不是信了她的话,面上慢慢已有了些掩饰不住的阴沉。
狼烟先前已燃了起来,他虽下令命人去追杀那几个报信的斥侯了,但这若是个局,附近必然还有魏氏大军暗伏。
看到狼烟,很快就会围拢过来。
他招来自己一名亲兵,吩咐道:“把底下斥侯都散出去,有异即刻来报。”
那名亲兵得令跑出去后,他继续阴沉又忌惮地盯着温瑜。
温瑜神色轻蔑依旧:“怎么?窦将军是在想着,一会儿魏岐山大军真要围过来了,拿本宫做胁,能不能逃出生天?”
她像是讥讽又像是自嘲地一笑:“本宫若能死在裴氏兵马手上,那可是他魏岐山求之不得的,届时将军能被他魏氏宣扬出去的重罪,也又多了一桩。”
窦建良心性已不稳,勉强维持着镇定道:“娘娘这话窦某委实是听不明白,魏岐山任娘娘遇害,就不怕影响南境战局?”
温瑜回身逆着光影,侧颜悲悯得好似一尊石刻的神像:“本宫如今是死是活,不全凭他魏氏一句话吗?等南境战事见了分晓,天下无需本宫这个梁、陈两营的摄政公主之际,本宫之死,总得有个说法不是?”
她这话说得好像是已预见了自己必死的结局。
窦建良心中更为慌乱,脑中飞快地辩证着她那番话的真假。
到最后发现那并不像谎话时,只让他自己心境更崩了些。
温瑜在魏岐山手上,魏岐山还真不能轻易杀她,毕竟如今的天下还是梁臣居多,她长廉王一脉,又甚得民心。
魏岐山若为了复晋而杀温瑜,必然会被天下人诟病。
所以温瑜如果必死,那也绝不能是死在他们魏氏手上。
温瑜大抵是觉苍凉,她略含讥嘲地问窦建良:“尓作为我陈国将领,不顾阖族被抄也要叛投裴颂时,可想过今日?裴颂许了你什么?让你连妻儿双亲也可弃之?”
她顿了顿,方继续道:“你妻入狱时,已有孕。”
窦建良闻听此言,再想起自己被逼入裴营一事,也是愤懑又痛苦,直接大吼了一声,抄起案上的香炉狠砸在了地上:“我对不住十娘!”
温瑜眸子浅抬:“你是姜相举荐的人,本宫在陈国听政此事时,便觉有诸多蹊跷,姜相一党撇清关系放言可将你阖族抄斩,但本宫不信他姜家无辜,力保你族人,当前还关押于大狱中。现你告诉本宫,你于马家梁坑杀魏军,同他姜家究竟有没有干系?”
窦建良猛地抬头,眼中似乎又升起了些许希望,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不动声色觑了眼温瑜的神色,露出抹苦笑道:“多谢娘娘大恩,但娘娘觉着,窦某说出实情,他魏岐山就能放过窦某一二么?”
温瑜没有即刻答话,她双手交拢于身前,转望向外边的雪色,眼中似有锐意:“本宫也不甘心,大仇未报,怎可受困于此。”
她回看向窦建良:“你若当真不是有心主使马家梁一案叛投裴颂……”
她语调略有迟疑,似在思考他究竟可不可信,最终豁出去一般道:“本宫有法子保你此番全身而退,但你今后需为本宫所用。”
窦建良似大喜,忙朝着温瑜揖身一拜,道:“末将本就是陈国臣子,若不是被逼入裴营,又岂会为他裴贼做事?此番也是不愿在南境同昔日袍泽兵戎相向,这才来的北境。公主肯为末将翻案,末将感激不尽,今后只为公主马首是瞻!”
第165章 落网
温瑜道:“那你如实道来, 马家梁一役,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窦建良避开了同温瑜对视,道:“此事说来话长, 公主既肯替末将翻案, 末将此番若能救出公主, 自是将公主送回梁营去。趁那魏营人马还未前来, 我等还是即刻动身,万一能成功出逃自是再好不过,末将路上同公主细说此事。”
温瑜冷峭一笑:“你把魏岐山当做了什么人?真当他只会派这点兵力在此守着本宫?下山不过是让你手底下那些人白送性命!”
说完这番笃定之言,她再睥眼睨向窦建良:“你不拿出确凿的证据来, 又叫本宫如何相信马家梁一役,并非是你主使?”
窦建良急道:“末将此行是有军务在身,能叫娘娘信服的证据,暂且不在末将身上……”
温瑜面色骤冷:“你愚弄本宫?”
窦建良连道不敢, 他又看了温瑜两眼, 确定她面上除了隐怒, 并无旁的情绪,不像是弄虚作假在诈他, 赔罪道:“末将告知公主马家梁一役的始末后,公主自会有判断,只是末将和底下这么多将士的身家性命都得靠公主作保, 末将还是想先知道公主的法子。”
温瑜冷嗤:“你这是信不过本宫?”
窦建良忙又赔罪了一番,方道:“末将只是想为底下将士求一个安稳,望公主体恤。”
温瑜收回目光道:“罢了,你这般为底下将士着想,本宫若执意不说,倒成了本宫的不是了。”
窦建良直道不敢。
温瑜问:“魏营中, 可有认得你之人?”
窦建良思索着温瑜问此话的用意,答道:“末将曾在攻打锦州时,同他魏营中的袁放共事过。”
只是袁放麾下部将早已被他在马家梁尽数坑杀,只剩百十来个亲兵命大随他一道逃了出去。
不过这话他自是不敢对温瑜说。
温瑜浅蹙了下眉,似思索了一番道:“你回头同你底下亲兵换身衣物,藏到队伍中去。”
窦建良正有些不解,温瑜已抬眸朝他看来:“魏军杀来,尔等假扮成是来营救本宫的陈军将士,本宫会以性命做胁,逼迫他们放尔等离去。”
窦建良大喜过望,忙道:“公主此计甚妙!早闻公主谋略过人,末将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他说着便迈步要往庵堂外去:“事不宜迟,那我们即刻动身!”
温瑜立在原地,却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窦建良回看向她,这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懊恼道:“瞧我,这可真是欣喜过头了,险些忘了要禀与公主的事。”
温瑜没做声,公孙三娘将那张太师椅搬了过来,温瑜便重新坐下,平心静气地饮着茶水,等着他解释。
窦建良则是受了万般委屈一般,沉痛道:“马家梁一役,末将是当真冤枉!起因是他魏军粮草告罄,但当时南北两境的各条要道都叫裴颂把持着,北境那边运送不了粮仓过来,魏军便想向梁营借粮。”
他两手的手心和手背重重一搭,叹道:“公主也知,梁营当前用于支撑的粮草,那可都是南陈作为嫁妆先行送过去的,公主您又允诺过这些粮草只是暂存于梁营,后续也是用于入关的陈军的。范帅同末将相商时,末将自是不敢独自同意这借粮之举,正迟疑要不要递信回陈国,问询姜相此事可行与否时,军中斥侯又发现了一支裴军的运粮队。”
他掩去了裴营谋士俞文敬曾去投奔他献计谋害魏军,又是他将那支运粮队的消息故意放出去的诸多细节,以一副受害的口吻道:
“彼时那锦州的裴贼兵马已是强.弩之末,只要截断粮草,就能彻底困死他们,也可解魏军的燃眉之急。我等便由范帅做主,定下一看似劫粮,实则是借此伏击将锦州裴军,将其一举击溃的计策。”
“范帅负责带梁军佯攻锦州,袁放带魏军劫粮,如此便可让锦州裴军确信我等当真是为劫粮,前往追击。末将则率陈军伏击在马家梁的峡口,只等裴军追来,便断其后路。”
马家梁一役事发后的诸多细节,温瑜早已从梁营那边写来的战报里知晓,她指尖轻叩着茶盏,不耐一抬眸道:“将军尽说这些本宫已从战报上知晓的东西作甚?”
窦建良面色正有些讪讪的,便听她道:“将军既不会抓着重点说,便由本宫来问吧。”
窦建良心下顿时有些没底,让他自己编说,他好歹还能把事件梳理一遍圆谎,让温瑜来问,以她的敏锐,弄不好会被她套了话去。
他想说些什么推拒,温瑜却已将手中的茶盏交与了公孙三娘,轻描淡写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袁放为何亲口指认将军带着陈军埋伏于山上,却不曾出兵相援?”
窦建良当即露出一副悲切得快要哭出来了的神情道:“这都怪末将在战前递信将此事告与了姜相,姜相来信让末将于马家梁伏击时,晚些出兵,使其魏军与裴军相斗重创后再出手,如此便可削弱魏军……”
“荒唐!”温瑜声线清沉,抬掌拍在了太师椅扶手上:“大敌未灭,便行此内斗之举,他姜氏好大的胆子!”
窦建良屈膝跪了下去,抱拳恳切道:“末将……当真只是听命行事,也怕魏军兵力折损太狠,回头朔边侯会怪罪,是以在裴军进入峡口一刻钟后,便率陈军将士们冲杀了出去,但岂料我们三方兵马都对裴军兵力估算有误,原以为只会有两万裴军前来追击,可进入峡口的裴军足足有五万……”
他似极为悲怆又难堪地低下了头:“袁放已被裴军围死,天又黑,末将带着底下两万将士冲杀了好一阵,都没能找到他,为免底下将士再平添伤亡,末将只能先行撤军……”
温瑜搁在太师椅扶手上的左臂微抬,窦建良见状不由打住了后边的话。
温瑜问:“将军既有姜党递过来的信件在手,事发后,为何弃自己妻儿双亲于不顾,也不揭发他姜家?”
窦建良面上神色稍滞,很快又悲戚道:“公主有所不知,这信,是姜相身边的人亲自送来的,末将看完后,需得当着对方的面将信烧了,否则便是末将对姜相不忠了……”
温瑜眸子微眯:“也就是说,将军手上,并无指认姜相的确凿证据?”
窦建良似也十分惧怕温瑜不信他,忙道:“有!有!和那封信一并被送来的,还有两片金叶,上边都烙着姜家的徽印。”
温瑜按了按额角,神情冷漠:“看来窦将军对于如何离开此处,是早有万全之策了,才如此戏耍本宫。”
窦建良一听这话,面上大慌,有些悲愤地道:“末将所言,当真句句是真,若没有姜相首肯,末将岂敢擅自做这等决定?”
他以拳锤膝,几欲涕泪:“只恨末将被逼入裴营,如今即便声称一切都是姜相指使,也无人再信末将所言啊……”
温瑜目光平静地望着他,继续问:“只因马家梁一役,你笃定姜相会拿你当弃子,便叛投裴营,还在范元帅率我梁军撤兵之际,以毒箭伤他?”
窦建良似悲恸过度,一味地喘息,没即刻接话,缓了一会儿方才痛苦万分般道:“裴氏那奸贼,曾派底下一谋士假装叛投于末将,末将瞧不上那人才干,将人赶走了,可马家梁一役后,那奸贼竟递信来,逼末将杀范帅转投他裴营,否则就对外称末将同他裴营早有勾结,故意同他们联手坑杀的魏军!”
窦建良这次是真红着眼哭了出来:“前有姜相推罪与末将,后有裴氏贼子如此害我,末将……这下真是百口莫辩了,终只能一错再错啊!”
恰是这时,庵堂外有窦建良的亲兵急奔而来:“将军,山下有魏军——”
那名亲兵还未迈入殿内,从大开的殿门外瞧见窦建良涕泪跪着,而温瑜则端坐于一旁的太师椅上,一时惊愕得失了声,没敢再迈步进来,似也不知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窦建良被亲兵瞧见自己这副模样,面上有些挂不住,想起身但温瑜又没发话。
他只顾打量温瑜神色去了,便也没注意到站在温瑜身后的公孙三娘像是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
温瑜侧目瞥了庵堂外进退两难的窦建良亲兵一眼,道:“如此,本宫姑且先信将军一回,今日先助将军脱困,他日本宫回到南陈,再同将军做局让他姜氏伏诛,洗清将军身上的冤屈,将军起来吧。”
窦建良这才连忙起身,但山下真有魏军围来,想安然离开此处还得靠温瑜,他还是得把表面上的礼做足,躬身抱拳道:“公主于末将,无异于有再造之恩,今后末将任凭公主差遣!”
温瑜神色凝重,望着他仿佛是在做什么孤注一掷的赌注般道:“本宫能否离开此处,还得靠将军。”
她从发间拔下一根金簪递与窦建良:“将军此行离去后,拿这簪子去梁营寻陈巍或李洵,他们自会信将军,告知他们本宫被困之地,叫他们周密谋划后再来营救。”
窦建良双手接过金簪后连忙道谢,又言必不负所托。
出了庵堂后,他才问那亲兵:“山下情况如何?”
亲兵磕磕绊绊答道:“有……有大批魏军从四面以包抄之势围住了整座山。”
窦建良光是听着便觉头皮发麻,同时也暗自庆幸,自己赌对了,从温瑜那里哄来一道免死金牌。
他看向温瑜,温瑜只平静朝他一颔首,说:“本宫助将军下山。”-
雪天路不好走,温瑜身上的裙琚又繁复,窦建良命底下将士砍青竹做了抬简易步辇,由四名将士将其抬着走下山道。
公孙三娘作为温瑜的“婢子”,一路跟在步辇旁,用尽了自己毕生的力气去控制面部表情,才没露出什么异常来。
走至半山腰时,便和一路急行上山的魏军碰上了。
山道和竹林间放眼望去,全是黑压压的披甲军士,手中持着弓.弩,那箭槽上闪着寒芒的箭矢如同黑夜里蝙蝠洞的无数双眼睛,看得人胆寒。
整条下山的道都被封得死死的。
大抵是瞧见温瑜就坐在打头的步辇上,才没放箭。
温瑜目光平静地望着对面拦路的魏军,小臂微抬,抬着步辇的几名陈军将士便将其小心地放到了地上。
窦建良扮做普通流民跟在后边,他的一名亲兵站在步辇的另一侧,扮起这支军队的头儿。
公孙三娘不动声色偷瞥了他们一眼,尽职尽责扮起自己的婢女,上前让温瑜搭着她的手臂起身,她目光则在对面的魏军里睃巡着,找宋钦和萧厉。
好不容易在人群里瞧见了宋钦,则开始拼命地往窦建良所在方位打眼色。
温瑜则拔出了一直握在手中的匕首,她只披着披风,并未戴兜帽,是以将匕首刃抵上自己脖颈时,足以叫周遭人看的清清楚楚。
她目光遥遥望着竹林中的一处,清沉开口:“本宫知今日是逃不出你魏氏之手了,放前来营救本宫的将士们回去,否则本宫今日自缢于此,且看你们朔边侯他日如何同天下人交代!”
宋钦目光似微微往竹林某处侧了一侧,最后抬手示意底下将士们收起了弩,让出山道,退至两侧竹林
温瑜继续以匕首抵着自己脖颈,对后方的陈军们说了句:“走。”
目光却是望着窦建良的。
窦建良知道温瑜这是在告诫他要守信,见对面领头的魏军将领自己瞧着眼生得紧,想来对方应也不识得自己才对,方放心了许多。
行经温瑜身侧时,他压低嗓音道:“劳公主同行,送我等至山下。”
温瑜平静半垂下眸子,以匕首抵着脖颈,跟着他们一道往山下走。
窦建良落后她几步,两眼在盯紧宋钦动向之余,也不住地在竹林间睃巡着,耳朵更是用到了极致,一直在警惕着林间有无弓弦拉紧的声音。
这个距离,既不会让人怀疑到他头上,一旦有变,他又能瞬间挟持住温瑜。
在途经驾马的宋钦身侧时,窦建良更是戒备到浑身的每一根汗毛都几乎竖了起来。
好不容易走了过去,窦建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竹林间松弦的细微震响和利箭的破空声,还是激得他几乎立马两指成爪扑向温瑜,欲擒她锁喉。
只是已来不及了。
那支箭携着啸冷风声的雁领箭,宛如一道白日流星狠贯向了他。
强悍的力道带得他根本没法稳住身形,整个人好似被尖锥陨石撞了一记,贯倒在地时,那支远胜于普通羽箭的长短的雁领箭只剩个箭尾还留在他胸腔外。
箭头已穿透他后背,再扎破山道坚硬如铁的冻土,将他整个人如钉鱼尾般钉住。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窦建良的亲兵们反应过来后,分为两拨,一拨来救他,一拨人还要去拿温瑜,可跟在温瑜身侧那身形高大异于常人的婢女,却直接抢了他一名亲兵的刀,砍人就跟切瓜砍菜一样利索。
两侧竹林间的魏军也曾包抄之势围了上来。
宋钦更是赶在窦建良的亲兵将其救走前,驾马过来横刀抵住了他脖颈,大喝:“贼首已落网,尔等休要再做垂死之挣!”
窦建良的亲兵们见他被擒,不敢再妄动,底下将士们更是群龙无首,在宋钦的呼喝声惶然里放下了兵刃。
窦建良还没从那阵锥心之痛中缓过神来,嘴角溢着血,死死盯着竹林中方才那支箭飞来的方向。
但见竹林中的黑甲军士纷纷让出一条道来,有道挺拔又异常高大的人影逆着光缓步走来,军靴上沾着斑驳血渍,甲衣上也沾着大片暗色的血迹,青筋凸起的手中拎着张玄铁大弓。
他目光再上移,看清那人的脸,窦建良只觉这漫天冰雪的凉意,似乎也顺着那一箭侵进了肺里,惊怒之下,吃力举起一手指向对方:“是你……”
裴颂打瓦窑堡时,派他前去清理杂军,他曾同此人交过手。
只是对方半个眼神都没往这边瞥来,狼一样凶狠裹挟着戾气的眸子,至始至终都只紧锁着一处。
窦建良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了在方才的动乱中,雪白披风上被溅到了些许血迹的温瑜。
那位大梁公主不愧有着第一美人之称,立于他死去的几名亲兵晕出的血泊中,风吹着她的衣发,好似这血色中开出的一朵冰昙。
只明显同那人相识,也正望着对方——
作者有话说:窦建良:搞诈骗被人反诈骗了……
第166章 “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
郑虎跟在萧厉身后, 踩着雪泥深一脚浅一脚走出,身上甲胄也是血渍斑斑,同宋钦发牢骚道:“这可真是没一天安生日子, 我才同二哥一道杀完那队蛮子呢, 回营囫囵觉都还没睡上一个, 就收着信儿这边出了事, 得亏这伙贼兵动作不快,叫咱们赶上了……”
他瞧见宋钦神色不太对劲儿,正有些困惑,宋钦冲他打了个眼色。
郑虎先前被走在前边的萧厉挡着了视线, 这一错身才瞧见萧厉和温瑜远远相视无言的模样。
他麻溜禁了声,接过萧厉手上那张大弓道:“那个……二哥我帮你拿着!”
只那弓实在是沉,郑虎接过后两手几乎是瞬间被拉得往下一坠,他赶紧用了些力道方才拿稳了, 从牙缝里小声同宋钦挤出几个字:“这弓怎么这么沉……”
萧厉抬脚缓步走向温瑜。
温瑜瞧着他这刚从战场上下来杀伐之气未退的模样, 视线触及他衣襟上的血迹, 微蹙了蹙眉,在他走近后道:“山上剩下的那些守卫我让他们藏进了地窖里, 窦建良带着陈军扮做流民潜伏在北境,应是裴颂还有什么阴谋,你可将此兵动异向报与魏岐山, 但此人先别杀,我还有事要问……”
“受伤了?”萧厉沉哑打断她。
他眉眼间还沾着上一场恶战溅到的星点血渍,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她沾血的披风上睃巡,眼中布着太久没休息浮起的血丝,让他面上冷硬的神情,都在这疲乏里失了些往日的凶性。
温瑜微微一怔, 再想回答时,已被他握住了一只手,他还在一寸一寸底审视她身上的每一道血迹,似想弄清她身上究竟有没有伤口。
温瑜下意识挣了一下,没能挣脱,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不愿闹得太难看,也就随他去了,道:“没有受伤,不是我的血。”
“那就好。”萧厉神色似乎松动了几分。
温瑜还想继续方才的话题:“我怕赶去报信的斥侯遭了毒手,命人点了狼烟震慑他们,境内若有其他魏军瞧见,你可借此将裴颂的阴谋透出……”
“温瑜。”萧厉突然低低叫她。
温瑜打住了话头,同他疲惫又隐忍着什么的目光对上,有一瞬她觉得萧厉似乎很想抱她,但不知是不是怕他自己那一身满是血污的甲衣太脏,于是又克制住了,只用力攥紧了她手腕,同她说:“我好累,想睡会儿。”
他像是许久都没合过眼了,脸上干涸的血迹和汗渍泥污混在一起,纵然还是坚毅,纵然还是强硬,整个人却像是龟裂又遭风雨侵蚀的岩山。
哪怕最终崩毁成一堆碎石,也不肯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弱态来。
他只看着她,问:“睡醒了,还能看到你吗?”
温瑜抿紧了唇。
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点狼烟,不仅是为震慑窦建良,也是为给境内还在寻她的梁营人马信号。
为稳住窦建良,她做戏做了全套,给枚不知所谓的金簪让对方去梁营报信,不过是为让窦建良以为自己当真寄望于他。
马家梁一役,究竟是他一人所为还是有姜家首肯,他尚拿不出证据来,仅凭他一面之词,温瑜自也不可能就托大信他。
保住自己不受制于窦建良,再借狼烟和各处营地大规模的调兵动向,让梁营人马注意到这处山庵,才是她的目的。
那截手腕已被攥得有些发疼,仿佛从此有了个什么烙印在上边一般。
温瑜迟迟给不出他答复。
远处瞧着二人的郑虎,见萧厉捏着温瑜手腕,还当两人早已重归于好,有心让温瑜心疼萧厉一二,扯着嗓门道:“嫂嫂,我二哥他三天三夜没合过眼了,一回到营地听说您这边出事了,马背都没下就又转道往这边来了!”
温瑜被那“嫂嫂”刺得心口似被划了一道浅痕,终于看向萧厉开口:“你无需亲自来的。”
萧厉沉默地望着她,他那一瞬的目光,沉得让温瑜没法同他对视。
他甲衣肩吞处沾着一片方才在竹林里沾上的枯竹叶,温瑜避开他的目光,抬手想帮忙摘去,只是手还没触上他肩甲,他攥着她的那只手却突然发力,温瑜被他扯得跌进了他那个满是血腥气的怀抱。
后背被按上一只有力的大掌,她抬起的那只手,腕口被压得抵在了他肩甲处。
这是一个结结实实,又极为用力的拥抱。
萧厉两臂收拢,那只手将她腰身箍得那么紧,甲衣上的血污将她那件雪白的披风蹭出一片狼藉,埋首在她披风的毛领和半绾的乌发间,竭力呼吸着,气息那么沉,又那么重,像是负伤的野兽,满是痛苦和绝望的意味。
再不甘,也拿她没了任何办法。
温瑜被压得侧脸贴在了他冰冷的胸甲上,耳边能听到的,除了风声,就只剩隔着一层甲衣传来的他震荡的心跳声,恍若谁擂的一支闷鼓。
她心口没来由升起一股涩意来。
这好像是她同他之间,唯一一个真正的拥抱。
耳边响起萧厉极度压抑,痛苦得发狠的嗓音:“你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狠心的么?”
他离她那么近,说话间呼出的热气都尽数在她耳廓,亲昵得好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按在她后背的那只手也那么用力,抓得披风都起了褶皱,像是要穿透那层衣料,再穿透血肉和骨骼,紧紧攥住她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来问一句她到底有没有真心。
只是他说的却是:“我不会再喜欢你了,温瑜。”
紧箍在她腰间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甚至还在越箍越紧。
温瑜忍受着后背的痛意,方觉心口的疼被抵散了些。
她搁在萧厉肩膀处的那只手,缓缓握成了拳,竭力克制着所有情绪,很轻,又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萧厉的呼吸声更重了些,明明是他在抱着她,这一刻却仿佛当真成了一座崩塌的岩山,全靠温瑜支撑着,才能站在这不知何时又盛起来的风雪里。
他似乎用了极大的力气,方在她耳边痛苦又凶狠地继续低语:“我也会和别的女人成亲,和她生儿育女。”
呼吸间全是温瑜身上的味道和她的发香,心口那么闷,那么胀,又那么尖锐地在叫嚣着疼。
萧厉觉得自己快像是快炸开了。
炸成一滩血污烂肉洒在这天地间,她会不会痛?会不会多看他一眼?
温瑜沉默了许久,说出的仍是一个极轻的“好”字。
好。
那个字像是击溃了萧厉最后一丝希翼,他沉沉闭上了红得锥心的双目,再次掀眸时,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已被他压了下去。
他松开紧箍着温瑜的双臂,后退一步说:“你走吧。”
温瑜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却是转步朝被他先前那支箭钉在了地上的窦建良走去。
萧厉那支箭瞄准的是窦建良右胸,此刻大抵是血迹堵住了伤口,箭孔处渗出的血色倒是没那么触目惊心,反倒是他嘴角一直在溢血,不知是不是被那一箭刺伤了旁的脏器。
温瑜半蹲在了他身前,说:“你应知你自己活不了了,但你妻儿双亲和所有族人,的确还关在南陈大牢里,你如实告与我,马家梁一役,姜家究竟有没有参与。若是有,又有何证据在。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若确不是你一人所为,你窦氏至少不会被九族尽诛。”
事到如今,窦建良又如何不知自己先前是中了温瑜的计。
他眼中似有不甘,却也明白自己命数已至,定定望着一个方向,眼中滚下浊泪来:“是我……是我利欲熏心,中了……中了他裴贼的奸计。”
他吃力地将俞敬文是如何设计让自己谋划了马家梁一案的始末说清后,像是想求一个什么保证般望着温瑜,吐字间全是吸气声:“这计谋是……是我提出的不……不假,却……却也是姜相首……首肯的,那两片金……金叶,就是首……首肯的意思。他若不给我这……金叶,我……我也不敢行此……此掉……掉脑袋的事。”
温瑜沉静问:“没有那封信,也没有姜家的亲信是么?”
窦建良艰难地点了下头。
温瑜又问:“那两片金叶现在何处?”
窦建良颤巍巍地从怀中摸了出来。
他竟是一直都带在身上。
温瑜接过后用一方手帕包好,朝他道:“是你的罪责,本宫不会替你减一分;非你的罪过,本宫也不会给你多加一毫。你一手策划了马家梁坑杀魏军的毒计,黄泉下两万冤死的将士都在等着鸣冤,窦建良,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但你献计后是听姜家之命行事,也不至九族抄斩,本宫会保你五服之外的族人。”
说完这些,温瑜起身,看向公孙三娘道:“这些日子,承蒙女侠照顾了。”
公孙三娘从知道她身份时,就已震惊不已,随即又觉着难怪,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她才不敢惊骇太久,亲眼见着温瑜是如何把窦建良耍得团团转的后,对温瑜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此刻被温瑜道谢,她忙说不敢。
温瑜道:“女侠上一单生意应是了了,我想请女侠护我一程,这桩生意女侠可接?”
公孙三娘瞄了萧厉一眼后,爽快道:“接啊。”
温瑜说:“酬金等到同我的人汇合后,我再付与女侠。”
说罢她大步走至萧厉跟前,平静提出自己的诉求:“我助萧州君不费一兵一卒捉拿了窦建良此贼,萧州君在魏岐山那里又可以立一大功,我以此要州君两匹快马,不逾矩吧?”
萧厉死死地盯着她,眼睛有些发红,最后仍是吩咐郑虎:“老虎,给她两匹马。”
郑虎万万没料到事情是这么个走向,急道:“不是,二哥……”
萧厉却像是愤怒得已压制不住火气了般喝道:“给她!”
温瑜披风和衣裙上都还满是方才和他那个拥抱沾上的血迹,眼神沉静又带着些许决绝地同萧厉对视着。
郑虎很快牵了两匹战马过来。
温瑜翻上马背后,没再看任何人,直接冒着大雪扬鞭而去。
公孙三娘也很快打马追了上去。
萧厉像是终于撑不住了般,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他接连三天没合眼过,追击那支蛮军时,又引发了旧伤,撑到现在已是极限。
郑虎、宋钦等人被吓了一跳,叫着“二哥”、“州君”忙围上了前去。
萧厉呼吸着侵入肺里的冰冷空气,想说一句自己没事,跟前却又有马蹄急踏而来。
温瑜翻下马背,停驻在了他身前。
萧厉用手背擦去唇边的血迹,不愿叫她瞧见自己这一刻的狼狈,冷硬问:“不是要走?”
温瑜说:“天快黑了,让我给青云卫传个信。”
她盯着他:“等你这一觉睡醒,我再走。”——
作者有话说:这只獾子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反话[托腮]——
下一章是定时11号晚八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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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在更早之前,她就是喜……
萧厉气急攻心, 又旧伤复发吐了血,当下一众人回了山庵先行安置。
温瑜也是看到底下人把陶大夫用竹辇抬上来给萧厉把脉,陶夔趴在床边, 一会儿哭着鼻子唤萧厉, 一会儿又眼巴巴地看着她, 才知萧厉此行竟是把他们爷孙二人也带来了。
宋钦在一旁解释:“陶军医是自己人, 州君怕公主落在贼子手上有什么闪失,这才命人将陶军医一并带了过来。”
温瑜看着躺在床榻上,面上冷硬依旧,视线却一瞬不瞬锁着自己的萧厉, 心下忽就低低地一叹。
她说:“我去寻纸墨给青云卫修书一封。”
离开那间厢房后,温瑜方觉心口的呼吸顺畅了些。
他的爱恨,就跟他这个人一样,莽撞, 直烈, 凶横, 不给人任何退路。
她也的确不够铁石心肠,所以没法在看见他吐血倒地后, 狠心继续扬鞭离去。
温瑜行得远了些后,坐在了连廊的美人靠处,就这么吹着冷风, 看着暮色里的纷纷细雪发了会儿呆。
“娘子原在此处,我听说娘子在寻笔墨纸砚,正拿了要给娘子呢!”
公孙三娘用托盘端着文房四宝从回廊另一头走来,话说完了,似乎才想起温瑜如今的身份,笑道:“瞧我, 叫顺了口,一时竟没能将称呼改过来,如今该唤娘子为公主了。”
温瑜回过神,说:“不过一称呼,这也非是宫廷,无需讲究。”
公孙三娘本就是绿林中人,性子没那般拘束,见温瑜还是同之前一样随和,也就放松了些,道:“那我便还是唤娘子了,这文房四宝拿去何处?”
温瑜这会儿心下正纷乱着,吹吹冷风反而让思绪清楚些,见前方一角亭子里已燃了灯,里边也置有桌椅,遂道:“就去前边亭子里吧。”
二人并行走着。
公孙三娘瞧出她有心事,笑问:“娘子是还在苦恼那俏郎君的事?”
温瑜未语。
这在公孙三娘瞧着便似默认了,她不无唏嘘道:“那郎君忙于战事三天三夜未眠,一听说娘子有难又急赶过来,等到娘子执意离开了才撑不住倒下,是叫人瞧得怪不忍心的。”
说着眼神便瞟向了温瑜:“娘子先前说他总要和旁的姑娘成亲的,但我瞧着,怕是叫他为娘子去死,他都不带眨一下眼的。他是魏将又如何,娘子贵为公主,将人拐回去不就得了?”
已行至亭中,亭子四侧的灯笼在暮色里晕着一片暖黄昏光。
温瑜没接话,将袖子微微捋起,似想提笔写书信,可视线触及袖口那些在萧厉甲衣上蹭到的斑驳血迹时,目光又微微凝滞了两息,方岔开话题道:“我的人应已赶到这山附近了,信写好后,劳女侠替我送一趟。”
公孙三娘听出她是不想再谈此事,识趣地应了声,没再继续说下去。
温瑜很快在纸上落笔,她被困这般久,昭白她们必定担心,梁营那边虽用她在坪州的名号强撑着,底下诸多事务,也都有李洵、陈巍他们可代为处理。
但姜彧身死的消息一传回陈国,他们稳内的同时,还得应对陈国那边的施压,支撑得必然也艰难。
眼下她从窦建良那儿得到了姜家的把柄,后续或许能应对姜家对姜彧之死的反扑。
只是两片金叶还不足指认姜家,否则窦建良当初也不会被当了弃子后只能顺势转投裴颂,她在回大梁前已从姜党身边撬动了方明达这颗棋子,她需要让青云卫尽快传信回南陈,秘密让此人助她查证此事。
不管事成与否,总归是个法子。
另一桩最为紧要之事,则是揪出陈国通敌的那个叛徒……
信写好后,温瑜封上蜡交与公孙三娘,又教了她一声短促的哨音,告知她若有人回以两声尖锐的雀啼哨音,便是她的人。
她道:“让她们先在山下等我,我将山上这些私事处理完了,自会下山去同她们汇合。”
公孙三娘爽快应了声,揣上信封便离去了。
亭内只剩温瑜一人,她坐在石桌旁,望着自己袖口的血污又失神了片刻,方才回房换了一身干净衣物。
在去看萧厉前,她先去厨房看了一圈,陶大夫已煎好药,便让她帮忙给萧厉端过去了。
陶夔本想跟着一道去,被陶大夫给按住了。
温瑜也是回去路上,才听说窦建良被抬上山后,放在前庵里望着佛像,没多久就咽了气。
她到萧厉房门前时,正听见宋钦在同他禀说此事:“我审了他潜伏于北境的目的,只是并未问出太多东西来,他弥留之际自言只是得到的军令如此,想来是裴颂那边也在防着他。”
萧厉靠坐在床头,他似沐浴过,已洗去一身血污,换了件干净袍子,绞得半干的发披散着,没了血迹遮掩,那张带着疲色和病色的脸,苍白又俊逸,只是在昏黄烛火下,依旧显着几分凶性。
他掩唇低咳了两声,说:“这等被威逼利诱引入他裴营的叛贼,想来裴颂自己也知信不得。”
宋钦已看到了端着汤药出现在门口的温瑜,打住话头道:“州君先前已离营追击了数日的蛮子,又成功灭掉一支屡屡在燕勒山骚扰的蛮军,此番更有窦建良尸首为证,负伤在此休养,想来魏昂也不会生疑。我便先带人回去复命了。”
萧厉也看到了温瑜,他没再应声算是默许了。
宋钦出门时,朝温瑜颔首了一礼,方才离去。
温瑜端着药碗入内,并未再多问关于他们军务上的问题,只道:“陶大夫说了,喝了这药,便好好睡上一觉。”
她坐在床边的杌凳上,纤白长指握着汤匙在深褐色的药汁里搅了搅,舀起一勺来喂向他唇边。
萧厉原本视线乌沉地盯着她,此时却微侧开了些脸,似不愿让她觉着自己在用这副病弱模样换她同情,说:“我自己来。”
温瑜看他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从善如流放回了汤匙,将药碗递了过去。
萧厉接过后一扬脖喝了个干净,温瑜接过碗,帮他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萧厉盯着她的背影,唇线抿紧,道:“只是旧伤复发,死不了,你不用特意留下。”
温瑜回身看他,眉心似蹙了蹙,最后只道:“我说了,天太黑了,明日青云卫自会来接我走。”
萧厉便不说话了,轮廓在烛光里显得有些冷硬,像是终于鼓足勇气、别扭想讨要一颗糖的孩童,被拒后倔强地告诉自己,其实也并不想很要那颗糖。
温瑜走过去,手握住了他身后软枕的一角,好脾气地道:“睡吧,你再这么熬下去,身体得熬坏的。”
萧厉的确很累了,几夜未眠又一直在追着敌军,经历几场恶战和奔袭后强撑到现在,他整个脑仁儿都是胀痛的,头好似被人用斧子劈开过一般。
那碗药或许是有安神作用,让他思绪也慢慢变得有些混沌。
只是他仍舍不得睡去,取下靠枕躺下后,视线依旧如蛛网般笼黏着温瑜。
温瑜叹了口气,坐到杌凳上同他道:“你睡,我不走。”
萧厉没做声,脸转向床里,手却伸出床沿,抓住了她垂下的一角大袖。
温瑜不禁默了一会儿。
萧厉性情极硬,断了骨头都不会示弱的人,今晚……却好像有些过分地黏人?
她盯着他抓在自己袖上的那只结了不少伤痂的手看了一会儿,两手主动拢了上去,准备将其放回被褥中。
只是在与之接触的那一刹,才发现他整只手都灼烫惊人。
萧厉也发现了她主动握自己的手,只是身上疲乏得厉害,头也昏沉,刚转过头来,还不及问话,前额便又覆上了一只微凉细腻的手。
他睁开被烧得有些发红的眼,就看到温瑜微蹙着眉同他说:“你起热症了。”
“我去找陶大夫。”温瑜收回搭在他额前探温的手,便欲朝外走去。
萧厉却用力扼住了她先前主动握上他的那只手,因为这番动作,牵扯得脑仁愈发钝痛起来。
他用另一手按着胀痛的额角,明明已虚弱至此,却还是语气有些强硬地同她道:“我没事,睡一觉就好。”
只嗓音已沙哑了下来。
攥在她腕上的掌心也灼烫,好似一块烙铁,圈得极紧。
仿佛是怕她一去就不回。
温瑜眉心拧得紧紧的,微沉了些语气道:“我说了不会走就不会走,明白了吗?你现在起热证了,需要看大夫。”
萧厉握在她腕上的手依旧没松,眼帘垂覆,那张同世家贵族子弟相比也毫不逊色的俊颜上,终于有了些病中的弱态,说:“我刚喝了药,陶大夫过来也不可能立马给我开药,我自己躺会儿就好。”
温瑜略懂一些药理,知道他这话说得倒是没错,一时拿他没了法子,看向屋角放脸盆的架子,道:“那你松手,我去拧帕子给你敷着。”
萧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知道她不会离开这间屋子,方才松了手。
那铜盆中正好还有一盆先前备下给他擦洗用的清水,此刻虽凉了些,用来给他敷着散热却是再好不过。
温瑜直接将铜盆端过来放在了脚踏处,她挽起了袖子,帮他拧干帕子给他敷在前额时,发现他不知何时又抓住了她垂落在床边的一角衣带。
温瑜是当真无奈了起来,索性也就由他去了。
如此反复几次后,萧厉因高热和药劲儿,还有几日堆叠下来的疲惫,倒是很快真的睡沉了过去,只是依旧抓着她那角衣带没松手。
温瑜最后一次给他敷完额头,探了探他额头发现没先前那般烫后,终于松了口气。
她望着他烧得有些薄红的面颊,回想起的却是自己同他一道被裴颂的鹰犬们逼下山崖的那次。
那时他在山洞里病了,还不像这般手中总想抓着什么东西,但有任何东西靠近他,他都会主动依偎过去。
像是知道自己在病中,于是终于可以放心地依偎着什么人了一般。
他陷在梦魇里,初时唤着“娘”,后来一声声大汗淋漓隐忍地唤着的,只剩“温瑜”两个字。
在陶大夫爷孙上山采药途经那里前,她们已被困了一夜连着大半个白天。
冷的时候就一起拢在那件防寒的披风里,她侧脸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震荡着,从喉间溢出她的名字。
她那时是当真觉着,她们可能要一起死在那里了。
但她好像并没有多害怕。
那一整壶药,都是她一点点喂给他的。
他总是习惯性地从她那里汲取药汁,没有药汁了,也固执地缠着她,初时她在惊慌之下咬了他,后来便也如今日他总要抓着她一角衣物这般,随他去了。
她好像,总是拿他没办法。
亦或许,在更早之前,她就是喜欢他的。
只是后来在忻州的那家客栈时,便已决定要放过他了,却还是被迫纠缠到了今日。
公孙三娘那番话又在温瑜耳畔回响。
她静静看了萧厉一会儿,伸手轻扳他五指,想把自己拿截衣带从他掌心取出,去对面的软榻上歇着陪他。
却不妨被他在睡梦中也似察觉到了什么一般,五指在被扳开时本能地重新抓握,于是牢牢攥住了她的手。
有了前一次“失去”的经历,这次他攥得格外的紧。
温瑜缓了一会儿,等他呼吸重新平稳了,再试着去扳,没扳动。
怕吵醒了他,便也只能由他握着了。
屋外风饕雪虐,屋内只有桌上一豆灯火徐徐燃着。
温瑜在这静谧里,慢慢也滋生出了困意,任萧厉抓着自己那只手,挨着床边坐着,背靠床柱,合目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大抵是觉着冷,把萧厉往里挤了挤,顺带把他的被子也扯了一角过来——
作者有话说:情节没写到[郁闷托腮],本章继续给宝子们发红包,下章见~
第168章 他可能真的是想撕碎她……
萧厉这一觉睡得极沉, 大抵是累狠了,难得什么梦都没做。
醒来时望着昏黄烛光里的陌生床帐,鼻息间似乎还萦绕着股熟悉又陌生的清淡香气。
他脑子混沌了一会儿, 方才侧首往边上看去。
温瑜靠着软枕和床柱, 头朝外歪着睡着了。
从他的角度, 只能瞧见她一段微侧的纤长雪颈和半张如玉的面颊。
睫羽轻拢在眼睑, 尾端微微上翘,像是细小的墨蝶栖歇在眼下。
细长的银色流苏耳坠因这侧偏的姿势,搭在她颈侧,耳后散落下来的几丝墨发, 也缱绻地贴在那暖瓷温玉一般的肌肤上。
萧厉突然连呼吸都不敢了,唯恐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定定地望着温瑜许久,想撑肘起床时,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攥着什么。
这细微的动静, 也惊醒了浅眠的温瑜。
她眸中还是一片困懵之色, 只下意识地将手伸过来覆在了他额前, 发现他额头已不再滚烫,方喃语道:“热症退了……”
待思绪清明几分, 发现自己守他守得太累了,靠床头睡着了,顿觉不妥。
正想起身离开, 右手连着大半个臂膀霎时间却似电击般麻痛,脚因为一半搭在床沿,一半才在脚踏上,也麻了。
温瑜闷哼了声皱紧眉头,一时不敢动弹。
被褥因萧厉方才起身的动作往下滑落了些许,他瞥见自己只着中衣的左臂, 几乎是压着温瑜整条小臂攥着她五指的。
桌上的沙漏已过子时。
她右臂被这般压了三个多时辰,必是僵麻了。
意识到这点,他忙松开了紧握着温瑜的手,便见她整个手背都被捏出了一圈指印,这可真是跟什么烙印一般了。
“抱歉。”他彻底坐了起来,领口因为先前温瑜给他敷额头时,也顺带用帕子给他颈周擦拭过,略有些松散,露出了底下小片健硕的肌理和被昭白用剑压出的那道浅痕。
见温瑜因身上的僵麻神色似有些痛苦,结着伤痂的长指便隔着衣物,帮她在肘关和碗口处的穴位处不轻不重揉着。
本就松散的领口,因这番动作被扯开得更甚了些,他未束的长发也垂落些许下来,脸上少了疲色,眉眼稍垂,唇总是习惯性地抿着,还是凶,却耐不住好看。
大抵是因所躺的地方是床,两人间的距离又算不得远,纵然谁都没有逾越之处,可在那轻纱帷幔笼罩之下,彼此之间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他指腹又还在她手臂的穴位处揉按着,总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暧昧。
温瑜试图岔开话题,没敢继续盯着萧厉的脸,视线也不宜继续往下,便落在了他颈侧那道还未结痂的新伤处,问:“颈上的伤怎么回事?”
她先前给他擦拭时便瞧见了。
那不似寻常的划伤。
口子中间深,两侧浅,分明是被锐器割的。
但以他的身手和如今的身份,能将锐物架到他颈上,瞧着又并不是真正要伤他的人,温瑜想不出来。
萧厉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下来,继续帮她按了一会儿,方开口道:“我可以理解为,公主这是在关心我吗?”
温瑜转开目光,说:“随便问问。”
腿上那阵蹿电般的僵麻已过去,她欲抽手起身:“已好了。”
萧厉却按住了她臂弯间的披帛。
感觉到身后的拉扯,温瑜微蹙了眉回首看他。
烛火的昏光透过轻纱床幔再落于萧厉脸上,让他轮廓更显英俊深邃,眉宇间的那股凶和锐,也都浸在了这片暗色里,带着股隐忍意味极强的侵略性。
压在她披帛上的手,也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抿紧唇问:“你先前说喜欢我,是不是真的?”
温瑜没料到他是问这个,眉眼映着烛光,眸色显得极淡:“你觉着是真,便是真。你觉着是假,那便是假。”
萧厉抬起眸来直视着她,眸光黑而锐:“我若当真了呢?”
这下轮到温瑜微微一怔后,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她道:“从前的事,于我而言,已是过去了。将真相告知与你,也是愧于当初,不该践踏你的心意。”
萧厉按在她披帛上的力道变大,抓得那绸缎都起了皱,周身锐意更甚,唇边噙了抹薄笑问:“什么意思?”
他死死盯着温瑜:“因为觉得自己曾经做错了事,心里愧疚?所以轻飘飘来道一句歉,一切就可以揭过?”
温瑜声线依旧平静:“我说过,在我能力范围内,你可以索要一切补偿。”
萧厉撑着床榻上的那只手臂慢慢浮起青筋,大敞的襟口下,也能瞧见身上肌理在一寸寸慢慢绷紧,他像是忍受不了什么了一般,冷锐到近乎质问地道:“不是喜欢我么?那就继续喜欢啊。”
温瑜只微皱了眉看着他,问:“你确定?”
萧厉眸色微猩地盯着她,因为压抑着什么情绪,呼吸有些沉:“不是要赔偿?我曾经那么喜欢你,你还我啊。”
温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微俯下身,纤白五指固定住他下颚,温润微凉的唇印上了他的。
萧厉浑身紧绷如铁石,垂在身侧的两手青筋暴凸,颈下的青筋都隆起了一条,在温瑜细碎的吻继续落于他面颊上时,他一把拽住温瑜的手将她拉开些许,恶狠狠道:“我不是要这个!”
他身上已经烫起来了,呼出的气息都是灼人的,不敢再碰温瑜分毫,隔着衣物攥在她小臂上的手,力道已失控得有些没了轻重。
他在喘息:“敢不敢把你的心给我?我要你的心。”
温瑜只平静地睨着他,眼尾微扬,那么清冷的人,却在这一刻给人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的冷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更像是一层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云雾,叫人很清楚地知道是拘不住她的,却又在纵容着外来者的这一场探寻。
她语调依旧清泠,似困惑地问:“用刀剑剜么?那可不行。”
萧厉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血都在急速流动冲撞着血管,撞得他心口钝疼,浑身却好似快烧起来。
她怎么可以这样?
她从前也是这么对陈王、对姜彧的么?
脑中仅存的那点理智,在这隐秘却燎原的妒火里,慢慢被焚烧殆尽了。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将人一把扯入怀中,紧扣着她的后脑控诉发泄般压吻了回去。
这个吻很凶,说是饿狼进食也不为过。
又像是迫切地想拔除她身上曾被别的男人留下的什么印记。
温瑜慢慢地有些受不住了,唇齿已被扫荡了个彻底,他却还在往更深的地方探寻,这是一场真真正正的侵略。
温瑜这才知他前两次的吻,竟还算是十分克制的。
她很快呼吸不过来了,来不及吞咽的涎水也从唇角溢出,手用力推搡他肩膀,却被擒住压向了床榻间。
温瑜挣得鬓发凌乱,白瓷般的面上也浮起了薄红,还是逃不开他的钳制。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又做错了事。
后面发生的一切都很混乱,因为缺氧的缘故,温瑜意识都变得很朦胧。
萧厉终于松开她,她得以呼喘的时候,唇周都已红了。
乌发间的金簪已脱落下来一支,其余的也松松地坠着。
萧厉很快又亲了下来,没动她衣物,只捉住了她一只手,从他自己松散的衣襟里探了进去,带着她沿着胸肌起伏明显的胸膛一路往下,抚上腰腹块垒分明的紧实肌理。
温瑜身上已经很热了,可掌下所接触到的肌理更是烫得惊人,她五指蜷缩着想收回,却被萧厉强硬地按着不让。
他很喜欢亲她,总是亲得她呼吸不过来,再大发慈悲般放她喘息一二,又继续压上来。
温瑜觉得自己今夜可能得先死在他这没完没了的绵密亲吻里了。
衣襟被蹭散,他终于放过她已红肿的唇,转而沿着她面颊细碎地温至鬓角,再落至耳廓,最后被他连着那流苏耳坠一并咬住耳垂时,温瑜眼睛都红了。
她感觉他真的是想将她拆吞入腹。
挣不开,也逃不掉。
萧厉看到了温瑜晕着一层浅红的眸子里浮起的水色。
他心中没有升起半分怜惜,血液里反而有更加暴戾的东西在躁动。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就这么生吞了她?
吞下去,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身体里升起前所未有的的感觉,他好像一片干涸已久的裂土,明明在这场甘霖大雨里已经很满足了,却仍是觉得不够。
有没有什么汪洋巨浪,可以将他一举淹没,溺死?
她浑身对他好像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终于松开那被他噬咬得可怜的耳垂,继续轻吻着往下时,又克制不住地将她那截纤弱的雪颈、单薄的肩臂,都吮咬出红痕来。
我的。
他盯着那些印记,如是想。
温瑜因难捱而推拒抵到了他下颚处的手,也被他按住吮着纤白的五指细细噬咬,将先前捏出后消散的红痕,用另一种方式重新烙了回去。
温瑜被他咬得吸气,身上却似过电般麻疼时。
薄红的眼底晕着水色,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可能真的是想撕碎她——
作者有话说:给审核大大磕头了,审核大大辛苦了~
还有2000字内容,宝子们plq找找吧,因为不是纯粹的颜色,主要还是有两个人一些情绪上的东西,看了可能更能理解后文情感走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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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文案也不是剧情有变动哈,只是觉得没必要剧透太多,想让文案精简一点,那两句话够概括獾和鱼的大概感情经历了~
第169章 “温瑜,哪有你这样的……
温瑜昨夜吃够了苦头, 天将明时终于被抱回软榻间合眼睡去。
萧厉帮她绞干了头发,又俯身亲了她好一会儿,她眼都已睁不开了, 在睡意迷蒙间浅蹙着眉, 只下意识地用指尖都烙满吻痕和淡红牙印的纤白五指去抵着他。
这一晚委实是被欺负狠了。
肩颈上也遍布红痕和咬痕。
因为躲不开他绵密的亲吻, 最后索性转过身把脸整个半埋进了绣花软枕里, 呼吸绵沉,只留一个后脑勺给萧厉。
明显不合身的宽大里衣套在她身上,因这转身被蹭得滑落些许,露出乌发遮掩下的一截雪颈和半个吻痕密布惨不忍睹的肩膀。
后肩处有个牙印咬得尤为深, 甚至见了星点血印。
萧厉呼吸又烫了起来,却也知道不能再过了,他隔着被子拥住她,埋首在她肩窝处蹭了蹭, 又细细啄吻了一番她后肩那个牙印, 方松开她。
床榻上一片狼藉, 已凌乱得不能看了。
萧厉从架子上取了件自己的外袍披上,未系束带的中衣下, 他那一身痕迹也不轻。
除却满肩被抓出的红痕,颈侧和前肩也有两个牙印,是真的深到见血。
一个是他抱温瑜进汤池给她清理时, 被她咬的。
一个是他克制不住,在汤池里再次将人彻彻底底侵占了一遍,又在她后肩咬出那个牙印时,她半点不肯吃亏地还在他前肩的。
萧厉出乎意料地觉得很满足。
那个牙印与之相对的后肩,就是那道险些要了他命的箭疤。
两个印记,都是她留给他的。
不管她曾经是不是真的想杀他, 他都早一败涂地到不想追究了。
现在她承认喜欢他,就够了。
萧厉将脏污的床褥和被她扯断的那片床帐卷起来一并放进了脏衣篓子里,又从柜子里翻找出了新的重新铺上。
收拾脚踏上二人的衣物时,借着烛火,他发现先前混乱中那条被两人压在身下的披帛上沾有血迹。
他皱了下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把温瑜弄伤了。
幼时跟着萧蕙娘一起生活在醉红楼时,他知道楼里的姑娘们,每逢被老鸨推出去第一次接客,第二天换下来让楼里的婆子们洗的床褥就总是有血迹的。
但也有一些江湖莽汉来楼里寻快活,楼里纵是风月老场的姑娘们,也不太乐意接待这类人,他甚至听姑娘们抱怨过说那些莽汉太粗鲁将她们弄伤了。
那样的情况里,姑娘们换下来的床褥上也是有血迹的。
温瑜……好像是受伤了?
他最后一次给她清洗时,她都意识不清了,他碰她,她还是躲着呓语喊疼。
萧厉捏着那披帛沉默了一会儿,一并将其收进了脏衣篓子里。
连着被褥将温瑜抱回床上,又放下只剩一半的床帐给她挡着些风后,他走出院门吩咐守在外边的甲士煮些柔软的肉粥过来。
随即又回到房间,进了后边暗室,想找找有没有可用的药膏。
这处山庵是前不久裴颂打进北境后,才被废弃的,原作为当地官员豢养家妓侍奉权贵的场所,必少不得备这些药膏。
萧厉幼时,花楼里的姑娘们受了伤,给银子差他去药铺帮忙买过那类药膏,萧厉记得那隔着盒子都能闻到的清凉药味。
他端着烛台在壁龛间搜寻了一遭,果真让他找到了一盒上边还贴着油纸封条,显然是从未用过的药膏。
拧开盒盖后闻了闻,确认无误后,萧厉便灭了烛台出了暗室。
温瑜睡得很沉,察觉到有清凉侵袭上来,并且还在往里探时,她在困倦到极致的昏沉间,只能无措地低喃警告:“萧厉……”
萧厉俯首亲了亲她,嗓音沉哑:“弄伤你了,别动,是给你上药。”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萧厉埋首在她脖颈间,呼吸灼烫地沉喘了好一会儿,方才微红着眼去暗室的汤池里洗净手。
房外传来敲门声,是公孙三娘送粥过来了。
房门一开,公孙三娘觑着萧厉颈侧那个牙印,约莫又闻到了屋内什么味道,十分克制地揶揄一笑后,将盛着两碗鸡丝粥的托盘递了过去。
萧厉就站在门边,高大的身形将屋内一切都挡了个严实,不允人窥探分毫,饱食餍足一顿后,眉宇间的沉煞淡了些,可那双狼眸里,凶性依在,迫得人连他那张过分俊逸的脸都不敢多看。
他接过托盘后道:“午时前别再让人来打扰。”
公孙三娘十分了然地道:“放心,下午之前,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进这院子里。”
回到房内,萧厉挂起那半面床帐,坐在床边将温瑜托抱起来,让她倚着自己,用汤匙舀了肉粥吹凉后再送至她唇边:“阿鱼,吃些东西再睡。”
温瑜实在是困,眼皮沉得根本掀不开,几乎是靠着他喂完那大半碗粥的。
吃不下了她就把头把侧向另一边,萧厉将她放回床铺上,她便卷着被子再次睡沉了。
萧厉草草吃完剩下的粥,脱下外袍重新躺回去后,将人圈禁自己怀中,啄吻那红痕遍布的后颈时,温瑜瑟缩了下想躲,却被他严严实实圈在了怀中。
萧厉昨夜只睡了三个多时辰,这会儿也有些困,只是这样抱着温瑜,他仍觉着跟梦境一般,不敢睡过去。
他在她颈侧和肩头落下细密的吻,缱绻又喑哑地唤她“阿鱼”。
大抵是世间知道她这个小名,又还会如此唤她的人不多了,温瑜纵是睡沉了,听见“阿鱼”两个字,还是会迷迷糊糊地回应,只叫人听不清她在应什么。
萧厉更紧地将人圈在了自己肩臂和胸膛间,又吻了吻她发顶,方用这堪称刺猬卷着什么宝物抱腹的姿势,下颌抵着她发顶慢慢合上双目。
阿鱼是他的。
但菡阳还不是。
争抢菡阳的人很多,他只有成为最强的那个,才能将她夺回来。
他嫉妒每一个得到过她的男人,他也会将他们剁成肉酱扔去山里喂野狼。
但她是不是第一次,他不在乎。
他已经错过了她人生里的很多第一次,他只想要她的以后。
反正碰过她的人都死了,往后她就会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人的。
他会比她曾经有过的男人们都强-
温瑜这一觉睡到了下午方醒,因为一直被萧厉圈着,他身上又烫,她醒来时闷了一身的汗。
萧厉一条死沉的胳膊还横过她腰身搭着,温瑜想挪动他胳膊,都觉两臂酸软无力。
昨夜他太过了,将她抱起时,她无处着力,手在他肩颈处攀了太久。
思及此处,心中不仅有了几分隐秘的气恼,推他胳膊的力道也就更大了些。
萧厉被她这番动作弄醒,眼都还没睁开,就靠着另一条手臂本能地将人捞回了怀中,在她脸上和颈侧胡乱亲了亲,嗓音带着些刚醒的哑:“醒了?”
温瑜没法去看自己惨不忍睹的肩臂,身下有些奇异的凉,让她皱紧了眉。
昨夜混沌的记忆回笼,温瑜不禁抬手按了按额角。
她清醒后便又恢复了那副清冷不可进犯的模样,似乎也不习惯同萧厉这样过分越界的亲昵,微蹙着眉心说:“我要沐浴。”
是她起的头,她自然也没有后悔一说。
只是……不习惯。
而且……太过了些。
过到让温瑜总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决定。
她忍着全身的酸痛起身,拢紧那件宽大的里衣,脚刚一下地就险些跌倒在毡毯上。
萧厉长臂往后一捞,她便稳稳落入了他怀中。
他下颌微微有些绷紧,似也发现了温瑜醒来后又在无形地跟他划清界限。
直接将人抵在床边狠亲了一顿,亲到温瑜面上和眼中的清冷重新被绯色所取代,才将人一把抱起说:“青楼里的姑娘常骂那些恩客提上裤子不认人,温瑜,你才从我床上起来呢,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没人对温瑜说过这样粗俗的话,她眸中似有愠怒,可被人轻轻松松抱起,对方掌心更是极为危险地在她腰肢处把着,她终也意识到现在不是能伸的时,只抿紧了些唇,一言未发。
萧厉转开石牌带她走进了暗室,点燃壁龛上的烛台,将人放进了汤泉中。
温瑜一入池子就自动靠到了另一侧边上,微拢着衣襟没看萧厉,原本清泠的声线因昨夜哭了太久有些哑,变成了另一种清沉:“劳烦唤一下三娘,让她去房里帮我取身衣物过来。”
萧厉乌沉的眸子锁着她,非但没出去,反而直接迈步淌进了池子里。
在温瑜错愣完想躲之际,以绝对的力量和速度优势逼近,再度将人按在了石壁上。
他眼里噙着几分被人用完就丢弃的火气和薄笑,高挺的鼻梁几乎要触上温瑜的,幽沉的眸子里向她昭显着再明显不过的侵略欲和占有欲:“正好我也还没尽兴,既然你忘了昨晚同我做过什么,那我们就再做一遍。”
他的眼神实在是太过吓人。
有一瞬温瑜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他摁在了爪下残忍撕扯的猎物。
她蹙眉急急想唤他,让他冷静下来,只是很快被扣住下颚夺去了呼吸。
依旧是熟悉的让她缓不过气来的绵吻,不凶残,却霸道得不容她拒绝。
她在水里站不住,他便将她抱起,温瑜真的怕了那个姿势,急忙攀住他脖颈,有些失态地凶唤了声他的名字。
萧厉在她唇上亲了亲,凶野的笑里带着几分痞气,似挺喜欢她这样动怒叫他,而不再是用那副对任何人都平静无波的面孔对着他,说:“在呢。”
温瑜气结,她头一次意识到,这人脸皮竟这般厚。
他将她放坐在了汤泉边缘沿着石壁凿出的一半石台上,两手撑着石台圈住她,继续吻她。
温瑜身后就是石壁,她根本无处可躲。
好在那石壁常年被这汤泉池水浸着,又有热气萦绕,并不凉。
萧厉在她身前亲到最后,温瑜咬紧了牙关也捱不住,终是又跟昨夜一样啜泣出声。
她在旁的事上一贯鲜少哭的,所有的眼泪好像都留在了这里。
萧厉也不好受,撑在石台上的双臂青筋浮起,身上肌肉绞紧,最后只能从她胸前抬起头来,把头抵在她肩膀处沉沉喘.息,热汗沿着鬓角从他脸侧慢慢滑落。
他先前说那话只是气闷她醒来后同自己疏离的样子,故意吓她。
但如今不上不下难捱的却是他自己。
他又在她肩膀上轻咬了一下,拿她没法子般叹息道:“温瑜,哪有你这样的?”
不敢再碰她,却又不甘心这么放过她。
他沿着她肩膀继续亲下去,最后借着洗干净药膏的由头,一并吻了下去。
她哭得跟昨晚一样发抖,但他一点也没怜惜。
离开暗室后,温瑜被他绞干了发,换了身衣物坐在窗前的榻上,神色微恹,依旧没什么精力。
没过多久公孙三娘过来,她让对方帮忙给青云卫传个信,说可以上山来接她了。
萧厉自从暗室出来后,神色却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帮她取来了衣物擦干头发人就没了影。
过了会儿回来,撞见公孙三娘离去,大抵明白她吩咐了什么,走过来拥着她,将下巴抵在她肩窝处,却又一句话不说。
温瑜实在是疲乏得紧,没精力再应付他,索性趴在小几上闭目假寐,等他自己出声。
但萧厉只是亲了亲她垂落在颈边的乌发,并未再闹她。
温瑜想到自己原本的打算,掀开了些眸子,正欲主动问萧厉些什么,外间却又有人急步而来,停留在门外有些克制地唤了声:“州君!”
第170章 是他执意要的。 不怪……
萧厉看了一眼怀里闭目浅寐的温瑜, 动作极轻地起了身。
来人是张淮。
他这一路走来有些急,气息不匀,见了萧厉, 瞥见他颈侧那个明晃晃的牙印, 眉心似皱了皱, 顾全礼仪一揖后道:“敢问州君是打算随菡阳公主回梁营?”
萧厉思绪似还落在旁的什么事上, 闻言似什么隐秘心事被道破一般,抬起了黑眸:“何出此言?”
张淮道:“州君若无此意便好……”
萧厉下意识回首看了一眼依旧伏在软榻上小憩的温瑜,见她似又睡沉了,怕吵醒了她, 微拧了眉头示意张淮打住话头,压低嗓音道:“去后庵说。”
房门被他带上,二人行远,屋内倚着小几浅眠的温瑜方掀开了眸子。
那双清月一般的眸中乌沉温静, 一丝情绪也瞧不出。
她是准备问萧厉要不要随自己一起走的, 不过现在看来不用了。
让他就这么舍弃在北境辛苦打拼下的一切, 对他而言确实也不公了些。
且不管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魏岐山,还是底下随他拼命的弟兄们, 他也需给他们一个交代。
没关系。
属于她的,终有一日,她会回来带走的-
已出了院门, 张淮方落后萧厉半步,边行边道:
“时局正乱,最得民心的,不外乎是前梁和魏岐山要复的前晋这两方势力,前梁已用毒箭害过州君,是他们对州君不义。魏岐山现虽忌惮州君, 却也对州君倚仗诸多,州君若是离魏回前梁,且不提底下弟兄在前梁阵营里,能不能有在北魏这边受器重,单是州君你,也会身陷囹圄。”
他叹道:“州君若是想自立门户,仅凭先前那些缘由,也可说一句是同他魏岐山理念不合,凭着州君对他北魏几番有恩,魏岐山明面上至少不会以此为难州君,否则便是他北魏的不是。”
“但州君若回梁营,魏二公子在幽州之战庆功宴上诬构与州君的那些罪名,在他们北魏便成立了。”
张淮神色复杂地道:“昔时马家梁一役后,裴颂散播不利梁营的谣言,意图彻底击垮梁营,北魏尚那般推波助澜。州君若不再为北魏所用,返回梁营,魏岐山……必也不会再顾念旧情。”
梁营和魏营,初时还能因魏岐山是梁臣,两方又要共伐裴颂而结盟。
但有了马家梁一役的由头,魏岐山又已做回晋臣,梁、魏两营,必有一争,所以也容不得萧厉重新成为梁将。
届时北魏会不会放出萧厉乃是梁营派过去的细作的流言,再按给萧厉几桩污名,借此打击梁营也未可知。
张淮作为萧厉的谋士,自然凡事以萧厉和他们手中这支通州军的利益为重。
他端详着萧厉神色,落下最后一记重锤:“况且他梁营,昔时能疑心州君,便置州君于死地,州君焉知往后此事不会重演?”
月洞门尽头一树梅枝被昨夜的积雪压断,断枝处也早覆上了一层薄雪,只余那将开未开的红梅还在寒风里吐着艳蕊。
萧厉深邃冷沉的眉眼浸在这漫天雪色的寒风里,只说:“我有分寸。”
张淮揖手道:“州君若是为雄心壮志,便是一条绝路淮也随州君走;但若是为儿女私情,淮恳请州君三思!要是因州君之故,使得梁营又多了一个被魏营抨击的点,淮恐梁营为大局所顾,不会重用州君啊!”
萧厉神色冷沉,没再接话。
张淮所言,的确是他顾虑的一个点。
他于温瑜用处不大了,她还会要他吗?
他不愿回去,也是因不愿他们二人的开始和结束都继续由温瑜说了算。
他若为她的臣将,他便只能同过去一样,想见她一面都只能拿军务做由头,更多的时候还得等着她召见。
以温瑜的狠心和绝情,哪天她觉得是时候了,断掉他们二人间的这段关系也不无可能。
毕竟她嫁了陈王,也能同意和姜彧共育一个孩子不是么?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死乞白赖将这段关系维系了下去,将来天下大定,她温瑜仍同陈王是夫妻。
他又算什么?
他想要的,一直都是独占。
旁人别想再碰她一片衣角。
只是今日下午暗室内发生的事,又让他突然不确定一些事了。
温瑜身上没有伤口,那披帛上的血迹血是从何而来?
她同陈王不是成婚已久么?
他不在乎那血所代表的东西,但这里边显露出来的,温瑜同陈王的关系、在陈国的境遇,他在乎。
他以为她举步维艰,只有靠着委身世家子弟才能换得在陈国的权利时,是不想再放她回去的。
毕竟她委身旁人是为了夺权与裴颂斗,那如今的他也可以。
不若就被他圈禁起来,她的血海深仇,他替她一并报好了。
至于那见鬼的复梁,她为此做的已经够多了,前梁的臣子们爱找谁复找谁复。
若是她自己执意想,那他就替她去复。
可在被昭白质问后枯坐的那一夜,他想着昭白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想着姜彧的死,想着温瑜每次听自己提到姜彧便有些难过的模样,以及那药物所致的孕脉。
纵然心底戾气横生,却也清楚地意识到,以温瑜的聪明和魄力,答应这一切,未必就是全然任人宰割。
她十之八.九也有自己的谋划。
且昭白有一点说得没错,这天底下倾慕她的俊杰,的确如过江之鲫。
姜彧看她的眼神,他从很久之前就知道并不坦荡,那样带着审视和征服意味的目光,他至今想起,仍会有股所有物被人觊觎的烧心怒意和敌视。
曾几何时,他一直觉着姜彧是要败在自己手上的。
一如在坪州时败给他的那场沙盘推演。
他会让温瑜知道,谁才是最强的。
只是姜彧死了。
还为她而死。
他不知道在南陈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姜彧是不是也同曾经的自己一样,以臣子的名义守着温瑜,接近温瑜。
亦不知温瑜对姜彧抱有的又是何种感情。
或许同对自己无二。
她瞧着冷心冷情,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大局的决定,但只要不越界太过,她又总是心软。
这是温瑜自己都不知道的一个弱点。
把握着这样一个界限围在她身边的,死了一个姜彧,或许还有李彧、周彧。
他不想成为这些等着她去可怜、施舍爱意的人里的一个。
这些念头没日没夜地折磨着他,只有在追击蛮军时,所有的戾气似乎才通过杀戮找到了一个发泄口,让他脑中得以短暂的清净。
那段时日里他总是逃避见温瑜,就在于不敢惹急了她,怕她彻底生厌,又不甘这么放她离开。
她总想同他两清。
——两清一别,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连以仇恨的名义再去找她讨要什么都做不到。
昨夜失控同温瑜做到那一步,也有太多隐秘的嫉妒和对她的怨愤在里边的缘故。
他知道温瑜要走的,也知道从她那里讨要一颗真心是要不到的。
他害怕她用来对付自己的手段,也曾这样用在别人身上过。
那一瞬焚烧理智的妒火和再也压制不住的占有欲,让他只想将她揉碎、蚕食。
可如果……只有他一人对温瑜做到了这地步呢?
她对旁人,或许也并非是像对他这么纵容的。
下午在汤泉里的这个认知,像是一把大锤,彻底砸烂了他脑中那扇名为理智的门。
完完全全是他的。
这个念头光是想想,就足够让他甘愿自陷流沙窒亡。
他几度想开口问温瑜的。
却又终没问出口。
他不确定温瑜对他的心思,也不想从她那里听到任何让他如遭凌迟的答复。
他自己知道一切就好。
但也因为这份“特殊”,他动摇了。
反正他已决定了要脱离魏营,他想要自己的权势,想给娘报仇,也想要温瑜。
现在温瑜已经是他的了。
他一边守着她,一边找裴颂报仇就是了。
至于她名义上那个驸马陈王,后面再想法子除掉即可。
这个设想的诱惑太大,只要温瑜不再以君的身份压着他,同他说断就断。
回去……回到她身边。
守着她,独绝一切阿猫阿狗靠近,为什么不可以?
萧厉唇线抿紧,看着折身冲自己揖手再不肯起的张淮,像是做了什么孤注一掷的决定:“往后……”
“州君!”月洞门那头又有人急步而来,有些慌张地道:“那……那位姑娘走了!”
萧厉面色骤沉。
那甲士被他那一身寒煞之气给吓着,忙道:“您昨日下令允了她离开,属下等……也不敢阻拦。”
张淮却似松了一口气般,对萧厉道:“公主比您清醒。州君,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萧厉冷峻的面上如覆霜雪,一语未发,转身大步朝回走-
禅房内早已人去屋空。
萧厉推开房门,看着那挂在床架外围只剩半面的床幔,和他出门前温瑜小憩的软榻,有些自讽地扯了下唇角。
他以为,他们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
原来在她那里,并没有。
她同他做的这一切,也都只为了“偿还”他向她索要的那份喜欢是么?
难怪……难怪醒来后就一副要同他划清界限的清冷模样。
他为了那点施舍下来的甜头,已经打算什么都不顾地跟她走了,但她从来没打算为他改变任何决定。
颈侧和前肩被她咬出的牙印还泛着细微的刺痛,戾气和怨怒在胸腔里乱蹿,激得喉头再次涌上腥甜,被萧厉生忍了回去。
他眸子有些发猩地望着那因风飘荡的床帐,撑在门边的手,力道大得指节发白。
都同他做了那样的事了,为什么连问一句他愿不愿回梁营都不肯?
因为至始至终都没想过同他这样纠缠后还会有什么是吗?
在军营时他说气话让她取悦自己,她也是如此。
她想做的,就只有同他两清么?
凭什么啊,温瑜!
他还奢望着这次随她回去后,她不会再一人决断他们这段感情的开始和结束。
而今看来,一切都是个笑话!
萧厉在这满室寒寂里,沉沉闭上了眼。
郑虎闻讯而来,见萧厉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太好受,出声道:“二哥,你要心里实在难过,就再去把嫂嫂追回来吧……”
“不去。”萧厉声线冷漠至极。
他缓缓掀开双目,抬手擦去唇边没能咽下去的一丝血色,黑眸沉戾:“走了便走了。”
他该长记性的。
很早之前就明白,不能寄望于她的心软和怜悯不是么?
想得到她,只有成为最强的那方枭主,方能让她屈服-
温瑜忍着身上的不适,和公孙三娘一路驾马急行,终在半山腰处和昭白等人碰上。
公孙三娘几番回首看山巅那林荫隐映间依稀还可瞧见的古刹,心中纳罕。
心说这娘子突然决定不等她的人马上山接就走也就罢了,怎地那宝贝她同宝贝眼珠子似的俏郎君,过了这般久,也不见追下来。
明明前不久两人瞧着还好好的。
温瑜自是不知她所想,昭白和铜雀都十分担忧她,远远瞧见她,便催马叫着“公主”急急迎了上来。
温瑜安抚她们一二后,调转马头看向公孙三娘:“这些日子劳烦女侠了,这是先前许诺女侠的酬劳。”
昭白催马上前,将一鼓鼓的钱袋交与了公孙三娘。
同是练家子,公孙三娘自是一眼就看出眼前这一身黑白文武袖袍的姑娘极不简单,朝着对方点头致意后,昭白也回她浅一颔首。
公孙三娘接过钱袋掂了掂,依旧用从前对温瑜的称呼道:“娘子出手阔绰,只是娘子这桩生意,我都没做什么,拿娘子这般多钱财,委实受之有愧。”
她笑笑将那袋金豆子抛回给昭白:“钱我就不收了,只当同娘子交个朋友。”
温瑜道:“是瑜之幸,女侠若倦了江湖,愿入府为宾,瑜亦虚席以待。”
公孙三娘笑道:“多谢娘子抬举,但我是个粗野人,习惯了绿林里的自在,只等天下安定下来,置个宅子养几个戏班的俊俏小生逍遥度日了。”
温瑜对此似并不意外,说:“女侠是个洒脱人。”
公孙三娘意有所指道:“像娘子这等谋大事者自是不能洒脱,但到天下大定时,还是盼着娘子随性些过。”
言罢一拍马行远,背对温瑜摆手道:“走了!”
温瑜望着公孙三娘行远的背影,抬眸看了眼苍翠林荫间覆雪的山巅,白纱覆面,遮掩了她面上神情,再垂眸时,一切情绪都已了无痕迹。
昭白看出温瑜整个人疲乏异常,还当是她这些时日被困过得不好,心中对萧厉已有了些怨怼,只是未显,只道:“公主,外边风大,进马车吧。”
温瑜搀着她的手翻下马背时,因身上的酸痛和一路骑马的颠簸,落地时险些没能站稳,幸得昭白将她及时扶住了。
但她纵然戴了围脖,又以白纱遮面,可昭白在扶她时,瞥见她手背和指间都遍布的红痕和细小牙印,还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那一瞬昭白身上的怒意几乎到了外显的地步,只是顾忌着周遭人多方才没做声。
搀扶温瑜上了马车,让铜雀押军注意着些周遭动向后,昭白钻进马车就寒着脸道:“他敢欺辱您?我杀了他!”
温瑜太累了,本是疲乏地闭目靠着马车坐榻上的软枕,闻声掀开了眸子,望着昭白温和而平静地道:“是我选定了他。”
昭白浅愣了下,这还是她头一次听温瑜如此明确地表明对谁的心意。
知道温瑜不是被强迫的后,她身上怒意散了些,却仍是气道:“您金尊玉贵,他怎可弄伤您?还让您骑马下山?”
将汤婆子递到温瑜手中让她暖手时,抿紧唇问出了又一个让她愤怒的问题:“他呢?还要继续留在魏营给魏岐山卖命?”
温瑜没有即刻回答。
昭白只觉脑子一炸,心疼温瑜之余,火气不禁又冒了上来:“我当日就该一剑劈了他,只会说些漂亮话的家伙!”
温瑜从她话中捕捉到了些什么,回想起萧厉颈上那道浅痕,问:“你见过他?”
昭白如实道:“奴寻不到您,去逼问过他您的下落。”
“他颈上的划痕,和你有关?”
昭白听出温瑜有维护萧厉之意,愈发愤怒,断定他必是用那张脸迷惑了自家公主,生硬道:“奴担心公主的安危,公主若因此怪奴,奴领罚。”
说罢屈膝半跪了下去。
温瑜似乎浅叹了声,伸手摸了摸昭白的发。
这个动作让原本垂首的昭白一愣,抬起头来见温瑜依旧目光温和而从容地望着自己,有那么一瞬,身上甚至有了几分已故王妃的影子,昭白眼中微有涩意,竭力绷紧了脸,再次仓促垂下了头去。
她和琦夜虽是死士,但王妃曾也把她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的。
温瑜没有生气,也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说:“我知这段时日你们都担心坏了,当日也是事出有因。但往后莫要这般敌视他了,他是我选中的人,阿昭你不信他,还不信我么?”
昭白咬了咬牙道:“可他如今……”
温瑜说:“是我们做错了事,让他去了魏营的,瓦窑堡一役他帮了我们,此番仍帮了我们,他也有他的部下、袍泽需面对,阿昭,我们不能再强求他什么。”
昭白攥紧了双拳,仍是有些心疼温瑜:“那您……”
温瑜平静道:“重整大局要紧,我同他的事,日后再论。”
话落,不待昭白再说什么,已问起政事:“让陈巍在南境全力反攻裴颂的消息,可递回梁营了?”
她昨日让公孙三娘帮忙送出去的信上,洋洋洒洒写了诸多她能想到的需要及时处理的要事,这便是其中一桩。
她倒也不怕公孙三娘会偷看,她同青云卫间传信有诸多密语和代称,看似寻常的一句话,不知她们密语代指的人,根本看不懂信上真正说的是什么。
在山庵遇到窦建良,虽险,却也让她窥见了扳回全局的转机。
窦建良是得到裴颂那头的密令,秘密潜伏于北境,显然裴颂针对魏营还有什么阴谋。
但以裴颂对窦建良的信任程度,肯定不会只让窦建良手上的陈军去完成此事。
他必还有旁的兵马也潜伏在北境。
那他裴营全力在南境同梁、陈两营开战的兵力定然不实,这正是她们全力反攻的绝佳时机。
昭白见温瑜当真无半分神伤的模样,方彻底放心下来,道:“已让一批白羽雀送信回去了。”
长廉王府从前为送信而驯养的白羽雀,比信鸽更为不起眼,送信不易叫人截获,速度比起信鸽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正的日飞八百里不在话下。
温瑜似思索了番什么,乌睫微垂,说:“再给此番前去接回姜彧尸首的梁营使臣传信,让他们回程时放出些风声,称姜彧没死,尸首是假的。”
昭白很快会意:“您要揪出南陈那边的细作?”
温瑜只道:“这次尽可能多留些活口,务必要审出幕后指使者是谁。”
昭白应声:“奴明白。”
南陈人马中有细作,而一旦姜彧没死的消息放出去,他们必然会前去确认带回去的姜彧尸首,好给他们背后的主子传信。
她们提前布防,届时就能来个瓮中捉鳖。
昭白看得出温瑜神色实在是倦怠,也不敢再过多叨扰温瑜,得了吩咐后便退出马车,让温瑜歇息。
车帘重新落下后,温瑜看着重新挂回自己腰间的荷包失了会儿神,方才靠着软枕阖上了眸子。
改变主意和公孙三娘驾马提前离开,是她突然不知要怎么同萧厉道别。
且听到他同他部下的对话后,她也不确定他还会不会守信放她走。
时局不等人,她已不能再被困下去了。
她同他之间纵然是需要再开诚布公地好好谈谈,也需是在她脱离他掌控之后。
只是他应该是没有后悔余地的。
在他声称要自己继续喜欢他时,她就给过他反悔的机会了。
是他执意要的。
不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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