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不是邀我来喝喜酒的……
仲冬之末, 梁、陈联军攻下锦州,以破竹之势继续北上,裴颂大军节节败退。
数日后, 再破紫阳关。
大梁腹地同南北两境, 分别以紫阳关、鞍关隔断。
至此, 在马家梁、瓦窑堡两役后, 大梁镇国公主菡阳所率的梁、陈联军,终于还予裴颂沉痛一击。
大军入关那日,关口两侧积着薄雪的山上枯草倒伏。
温瑜立于山脊的崖坡处,身上织锦的白底金纹大袖宫袍在冷风里微微拂动, 长发亦被吹得微乱,再往上发间簪着的十二枚大钗却是巍然不动。
身后两名力士高举着华盖,华盖下的流苏在寒风里翻飞,再往后分站着昭白、铜雀等十余名青云卫和百余名梁军精锐, 在这一片萧寂的天地间里, 恍若一堵铁铸的墙。
从这里, 正好可以看到山下大军如黑色洪流涌入关中,气吞浩宇。
后方有人疾步而来, 穿越层层甲卫后,止步于华盖一丈外,朝着温瑜揖手:“臣周随, 参见公主。”
温瑜回身,看着一袭青袍满身清绝的人,道了句“快快请起”,又说:“自昔时雍州一别,再见小周大人,当真恍若隔日了。裴颂以流言毒计中伤本宫和梁营, 幸得小周大人临危不乱,遍访南境诸书院,说动天下士子为本宫正名。此番竟还逼得裴颂派出鹰犬刺杀小周大人,今得见小周大人无事,本宫心下方慰。”
周随揖身道:“臣才疏学浅,惭愧不能于政务上为公主分忧,唯有凭着几分书生意气,略尽绵薄之力,今又有嵩崖书院众士子为公主和大梁执笔著书,臣更不敢倨此贪功,能得公主如此记挂担忧,臣已不甚涕零感激。只是此番能于裴颂鹰犬手中捡回一条性命,实乃多亏一位女侠仗义相救。”
温瑜道:“小周大人不必自谦,我大梁前有周大人那等忠骨,后又有小周大人这等栋梁,是我大梁之幸,也是本宫之幸。”
周随连道愧不敢当。
温瑜知他先前最后那话是有引荐之意,问:“不知那位女侠现在何处?她救了小周大人,本宫当亲自向她道声谢。”
周随道:“那位女侠对公主十分仰慕,颇有入我梁营军中从戎之意,此行随臣一道来了紫阳关,现正候在军阵外。”
温瑜颇为意外,吩咐道:“快宣。”
不多时,一胡服女子大步而来,她生得高挑,杏眼浓眉,本是一副颇为俏丽的相貌,却因眉宇间那股烧酒淬刀般的刚烈,顿生出股英飒之气。
周随正要为那女子作引荐:“这位是……”
温瑜却已唤出了那女子的名字:“奚云?”
周随见二人似相识,面上虽有惊疑,但还是及时打住了话头。
那女子见着温瑜,浅一失神后,似想如从前那般对着她粲然一笑,却又突然想起如今身份已有别般,改为内敛地挽了挽唇,俯身对着温瑜一拜:“臣女顾奚云,见过公主。”
温瑜上前亲自搀起那女子,苍静的眸底,除却讶色,只剩诸多感怀:“你怎来了?”
温瑜同她曾是闺中密友,其兄顾长风与她兄长温珩更是至交。
只可惜顾国公在三年前因病亡故。
洛都城破那日,大梁的卫国将军顾长风也守城门而死。
顾奚云眼下微有红意。
这位大梁最尊贵的女儿,不会知道自己兄长在三年前,曾因父丧无法上门提亲,得知她与陈王世子定下婚约后,将自己关在了书房半月有余;亦不会知晓她由温世子亲自送出城门,在府卫护送她南行时,城楼上有位年轻将军望着她远去的车马目光锥心。
她走了,那位守着她长大的年轻将军,在那不久后,也死在了曾目送她出嫁的南城门。
顾奚云最终望着温瑜笑了笑,说:“家父和兄长皆为大梁而亡,顾家虽再无一男儿,但瓦窑堡一役,尉迟老将军年过古稀尚能一战,我顾家女儿,既舞得动那杆霸枪,焉有屈居一隅之理?”
说罢,再次冲着温瑜抱拳一拜:“臣女顾奚云,擅霸枪,擅金锏,可破阵,可杀敌,今欲拜在公主麾下,公主可愿启用臣女?”
这山上的风太寒,太凉,锐意削骨,吹得温瑜眸中隐生涩痛,却又在那薄红里,绞出股股天地间的煞气。
她说:“得将如此,吾复何求?”
山下入关的大军,依旧如那黑色铁水般慢慢涌进,不湍急,却有一往无前之势。
温瑜大袖当风,在崖边侧身而立,温静的眉目寂冷、巍然。
老师在瓦窑堡城楼上擂的那通惊鼓,砸灭的不仅是裴颂一举吞没南境的野心,也砸醒了无数浑噩的大梁前臣、泱泱士子。
她大梁,大限未至!
寒风又起之际,她道:“半月内取襄州,重联南北要道!”-
苍鹰盘旋在天际,数千顶军帐上覆着厚厚积雪。
中军帐内,袁放咧着嘴饮了一口热茶,驱散满身寒意,看向主座上年轻冷峻的男子,叹道:“侯爷收到了恩公最新的辞呈,郁结之下,一病不起。”
他似不解:“恩公,侯爷是爱才之人,先前少君和县主多有无礼之处,侯爷也都严惩了,恩公怎还是执意要走?”
萧厉放下手中一卷竹简,不知他近日经历了什么,冷毅的面上不见情绪,连昔时眉宇间的凶都藏匿了起来,像是覆雪的苍山,只余一片萧寂,愈发叫人捉摸不透。
他道:“是我有负侯爷爱重,只是萧某初时带着弟兄们北上,便只是为了避祸,为报侯爷这份大恩,萧某和底下弟兄唯有奋勇杀敌。今关外蛮子已再无动作,境内裴军也驱逐殆尽,再养着我等一帮闲人,于侯爷想来也是一桩负担,底下不少弟兄思乡心切,亦不服北地水土,萧某想,还是带着弟兄们回乡为好。”
袁放负手在帐内来回走动,听得这些,万分着急又痛心地道:“恩公你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他道:“你此番灭了不少在燕勒山屡犯边防营的蛮军,更是发现裴颂在我北境秘密行军,又诛杀窦建良那贼子,这每一桩拿出去,都是侯爷要赏你的大功!”
萧厉只道:“萧某有愧。”
袁放听出他这是意已绝,一声恨叹后坐回了椅上,道:“我自知是劝不得恩公回心转意了,只是少君大婚在即,恩公等到少君大婚后再走吧。”
他神色间似有难堪:“民间对于宛真公主的身份,本就有诸多猜疑,恩公若是在此时离去,届时必然又要引起诸多非议,以恩公对我魏营的恩情,我本也不好开这个口的,但北魏如今确值艰难之际,我只能冒昧了。”
说完这些,他又无限感慨地道:“侯爷常同我提起恩公,总说恩公像早逝的大公子,待恩公,也确有不少父子情义在里边,亦是因着这层缘由,少君少年心性,骄逸善妒,才对恩公多有敌视。恩公若要走,还是亲自拜别侯爷吧。”
萧厉思量一二,允诺道:“少君大婚,我随将军一道去蔚州观礼。”
袁放似终于松了一口气,对着萧厉一抱拳后,又说了些不胜感激之言,方才掀帐离去。
他一走,张淮和宋钦、郑虎几人便从一帘之隔的内帐走了出来。
张淮望着那还晃动不止的帐帘,神色间并不明朗,道:“州君既已让朔边侯知晓你去意已决,此番再去蔚州,需得未雨绸缪了。”-
三日后,萧厉随袁放一道前往蔚州,参加魏平津同前晋公主的大婚典礼。
二人本是要在城中驿馆下榻,但魏岐山那边闻得他们入城后,很快便派了人前来接引,说是已在府上备了院落给他们二人,又似还有事要寻萧厉相商。
两人不便推辞,便又转道去了侯府。
萧厉此行只身一人,连一向随他赴宴的宋钦、郑虎都没再带。
路上袁放倒是有问过,萧厉直言他此行是来辞行的,不便带太多弟兄,袁放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一路都有些痛心郁沉的模样。
待入了侯府,小厮引着他们往客院去。
路上袁放忽问:“恩公回通州后,有何打算?”
远处的院墙跟处种了棵柿子树,黝黑枝丫上覆着层厚实白雪,落光了叶子的细枝上却还挂着几个红彤彤的柿子,瞧着怪喜人。
萧厉道:“我闲散浑人一个,素来无甚大志,杀了裴颂后,当个乡野村夫亦可。”
袁放却道:“恩公用兵如神,又御下有方,不管去了何处,都能成一番气候的。”
说话间,已行经一两侧都是高墙的夹道。
前后道口和左右墙头瞬间响起一片弓弩调槽声,再抬首望去,密密麻麻的甲士已持弩对准了萧厉。
那含着寒光的箭矢,在这纷纷扬扬的大雪里,透着比风雪更甚的冷意。
袁放没敢回头看萧厉,背对着他,神色尤为难堪地道:“我自知对不住恩公,但自古忠义难两全,恩公窝藏菡阳公主欺瞒侯爷,这其中若有什么误会和隐情,恩公大可与我言明,我必会在侯爷那里力保恩公……”
萧厉面上是一种趋近于冷漠的平静,全然没有因这场鸿门骗局而动怒之意,只浅抬了下眼皮:“不是邀我来喝喜酒的?”
袁放面上难堪更甚,亦为自己那番以情义做托,诓骗萧厉来见魏岐山的说辞而蒙羞。
他做了个手势,两侧墙头和围堵在前后甬道的甲士都收起了弓弩。
他道:“侯爷确实想见恩公,劳恩公卸刃与我,再行觐见。”
萧厉眸子半抬,取下腰间黑铁锻造的佩刀扔了过去。
袁放接了刀交与身后的甲士,朝萧厉做出“请”的手势。
堵在前方甬道处的甲士们早已分站两侧,手中刀剑未收,极为警惕地盯着萧厉,都知他屡立奇功、有霸王在世之勇,更曾被魏岐山的心腹大将廖江誉为人间太岁神,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在萧厉目不斜视走过时,不少甲士握着刀剑柄的手心都浸出了汗。
后方甬道口的甲士们,则手执锐矛,同样胆战心惊地远远跟着,仿佛是在围斗一头什么凶兽。
萧厉无意掀眸一扫,都险些吓得守在前边的甲士连退数步。
第172章 “君臣,即是君臣。”……
观麟堂。
魏岐山身着玄色大氅坐于上方主位, 下方两侧分坐着十余名披甲的魏府家将。
一名甲士小跑着入内,附耳在魏岐山耳畔说了声“人来了”。
魏岐山抬目望去,便见大开的门扉之外, 青石台阶之下, 府上执锐的甲士分外警惕地从两侧退走。
须臾, 一人只身拾阶而上, 高大的身形纵然被左右两侧和后方的甲士团团围着,也甚为扎眼,给人一股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这样的人,偏生还生着张极为俊逸的脸, 只是面上鲜有笑意,眉眼间的凶戾冷沉,总是逼得人不敢多瞧他样貌。
随着他走近,堂内左右两侧的魏府家将也都朝他投去了尤为不善的目光。
萧厉视若无睹, 信步入内。
跟在萧厉身后入内的袁放朝着魏岐山一抱拳道:“侯爷, 末将将萧州君带来了。”
萧厉在魏岐山跟前, 倒是收敛了些身上凶气,如从前一般向着魏岐山抱拳道:“萧厉见过侯爷。”
魏岐山目光有些郁沉地盯了萧厉两息, 没有即刻撕破脸,而是道:“平津大婚在即,裴颂命人送了一份贺礼前来, 吾儿瞧瞧。”
话落做了个手势,身后一名亲兵手捧一副画卷上前。
随着那亲兵手上一松,那副三尺余长的画卷自他手中铺展而落,画中的人也跳入萧厉眼帘。
一片金玉牡丹中,那女子眉似远山,眸如清月, 虽然身着白锦织金的霓裳贵气非凡,可周身又透着股高洁出尘的仙逸之气,不似凡尘中人。
只年岁尚浅的缘故,脸上还稍带了几分稚气和圆润。
魏岐山道:“这是三年前,洛都宫中有名的画师吴钩子为菡阳公主所作之画,相传当时还是世子的陈王便是看了这副画,从此茶饭不思,对菡阳公主相思成疾,终让南陈姜王后做主,允他向长廉王府提的亲。”
他盯着萧厉道:“我命人去你军中接的那姜彧侍妾,长着一张和这画上的菡阳公主无二的脸,吾儿作何解释?”
萧厉终只答出六字:“萧厉,无话可说。”
这话引得左右两侧魏府家将对他的不满愈甚,有人踢踏矮几弄出了声响,有人从鼻间溢出冷哼,显然都被挑衅到了,目光里的敌意浓烈到恍若实质。
更有人直接喝道:“侯爷,少君先前说得对,马家梁一役本就蹊跷,他怎就那般巧救了袁将军?必是梁营借故安排过来的细作!杀他以儆效尤得了!”
“早闻那梁营的菡阳公主心机叵测,做局放这么个人到我北境腹地来手掌重兵,若不是她梁营的奸计和此番裴贼的计谋一样败露,又有裴营同她梁营狗咬狗送来这副画卷,我们怕是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堂下一众家将似乎很快统一了意见,齐声敲着几案大喝着:“杀!杀!杀!”
引萧厉入内的袁放见状,当即跪了下去,急道:“不能杀!不能杀!还请侯爷三思啊!您也知梁营曾因误会对萧州君有过杀身之仇,这才让萧州君脱离了梁营。马家梁一役若是梁、陈两营做局坑害我魏营,那陈营的窦建良又何故叛投裴颂,再帮着裴颂伤他梁营大将范远?一度险些逼得梁、陈两营土崩瓦解?萧州君来我魏营后,立下的诸桩功绩,军中上下也是有目共睹,今除了欺瞒菡阳一事,萧州君不曾对我魏营不利过,这其中必是有什么误会的!”
他说罢又看向萧厉道:“恩公,你快些同侯爷解释一二啊!”
萧厉在听见袁放说魏岐山知道梁营曾毒杀过他时,眸底忽多了几分不甚明显的微嘲。
原来这天底下并没有无凭无故的信任。
魏岐山在幽州一役的庆功宴上不问他在梁营的过去,执意留他,后面又让他掌那三万义军,不是一见如故,而是背地里已将他的过去查得一清二楚,又碍于多方利益的考量,才做下的决定。
原本还压在他心间,让他对魏营的诸多举措一忍再忍的道义,在此刻突然变得轻飘飘了。
他以为的恩情和重义,不过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一切都是利益相搏的结果。
但为了名头好听些,于是又套上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言辞,压得另一方的头颅一低再低,还要对方感恩戴德。
萧厉在这一刻突然觉得疲惫且生厌,他语调微冷:“没什么好解释的,除却菡阳一事,萧某自认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过侯爷或魏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萧某今日既敢只身来此,也就做好了被侯爷清算的准备,还完侯爷的‘知遇之恩’,萧某也就没什么再欠侯爷的了。”
有魏府家将被他这番话激得拍案而起,大喝:“大胆!就凭你这猖獗之辞,你脖子上再长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还敢说不是你梁营的奸细!怎地你早不请辞晚不请辞,菡阳被俘后,你就要请辞了?难道不是怕事情败露?”
魏岐山抬手,那些情绪激动的魏将止住了话。
天气一日寒过一日,他身体情况瞧着似也愈下,但不管如何苍老伤病,这几十载里积攒下来的威势,却也不是空架子。
他眸光锐利到似能剥开人心,手拢在唇边一阵咳嗽后问:“本侯待你如亲子,你便是这般回馈本侯的信任的?”
萧厉道:“君即是君,臣即是臣,萧厉不敢逾越。”
魏岐山不知是被他这话伤到,还是气道,冷笑出声:“好哇,好一个君臣不敢逾越!你既敢欺瞒菡阳身份,当真以为本侯不敢杀你?”
袁放见魏岐山已动怒,越发觉着不妙,怕他真要斩萧厉,忙道:“侯爷!莫要意气用事!萧州君在我魏营屡立奇功!先前两场战功且不提,近日不仅灭杀了屡在燕勒山进犯扰骚的一支蛮军,更是斩杀了坑害我北魏两万将士的窦建良那贼子,还发现了裴颂在我北境内秘密行军一事,她梁营菡阳已率军攻破紫阳关,气势正盛,我们若在此时杀萧州君,且不提她梁营会不会借此生事诋毁,单是那三万义军,也必反呐!”
说罢又朝萧厉道:“恩公,我知你是重情义之人,不管梁营从前待恩公如何,旧主落难,恩公终还是不忍做那落井下石之人,一切都是误会,恩公你就向侯爷认个错吧!”
边上有魏将冷嘲道:“袁将军,你何必再为此等梁营细作求情!你当他真正想过入我魏营?便是留下,只怕也只是此贼子的权宜之计!”
那魏将转头冲魏岐山抱拳道:“侯爷!此子即便此刻杀不得,那也需先关入大牢!袁将军既声称他不是梁营细作,侯爷不妨给她梁营去信一封,要她梁营打下的关中数城来换,看她梁营作何回话!”
袁放却是再清楚不过,以萧厉的傲气,这封信一旦寄出,就是对他赤裸裸的羞辱,他是真再不可能为他们魏将。
他一心想让萧厉和魏岐山说清误会,君臣父子重归于好,几番被那名魏将讥嘲,气性不禁也上来了,冷喝道:“我一心想为侯爷留下此骁将,北魏若失萧州君,军心溃散之责谁来担,你来担吗?张口细作闭口细作,你去梁营当细作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边,屡屡给梁营立下不世之功的?这般尚且会被污为细作,天下还有谁人敢入我魏营?战时底下将士们谁又还敢冲在最前边?”
那名魏将还想开口反驳,被袁放再次堵了回去:“她梁营本还因着那一箭之仇亏欠萧州君,你要他们以城换人,不就是要帮着她梁营同萧州君化干戈为玉帛,亲自把人送回去?我瞧着你才是那个细作!”
袁放激怒之下,手指头都快戳到那名魏将脸上。
他又是魏岐山身边除却廖江后,最为信赖的大将,那名魏将敢怒不敢言,憋得满脸通红。
坐在上方的魏岐山终于出声:“够了。”
他看向萧厉,眼底除却威严和森冷,似还压着被忤逆的薄怒和几分被背叛的沉痛:“你如实告知本侯,你几番请辞,是不是为你旧主菡阳!”
萧厉抬眸与魏岐山直视,目光称得上一句坦荡:“都说侯爷爱兵如子,萧某以为侯爷应知萧某何故请辞。”
“但侯爷既能觉着萧厉是为旧主之故,那委实是萧厉高看侯爷了,此番请辞更是没错。”
几名魏将已暴喝出声:“大胆!”
袁放也急喝道:“州君!”
只是先前被袁放怼的那名魏将好不容易找到了发作由头,已一脚将矮几踢向萧厉,再拔剑而起:“逆贼休得猖狂!”
那飞砸向萧厉的厚重木几,被他一肘击回,反砸向那名魏将,对方手上的剑还没及送到萧厉跟前,只能抬起另一臂格挡。
只是矮几迎面砸来时,恍若有千钧重,那名魏将直接被贯倒在地,木几边缘重重抵着他前颈,上方还踏着一只黑靴。
那名魏将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喉管几欲碎裂,手上剑也拿不住,只两手用力抵在木几边缘处,颈上青筋凸,想将木几推开些,却恍若蚍蜉撼树。
因方才的动乱涌进屋内的一众甲士,持矛的持矛,张弩的张弩,呈合围之势对准了萧厉,却又无一人敢上前。
魏岐山跟前更是密密麻麻围了袁放和那十余名魏将。
袁放不愿事态最终走向这般,还是痛心劝道:“恩公!莫要冲动!”
萧厉没松隔着木几踏住的那名魏将,抬起一双沉锐逼人的眸子,直视被挡在人墙后的魏岐山,缓缓道:“侯爷不是要萧某请辞的理由么,那萧某告诉侯爷。”
“随我入北境的通州儿郎共一万五千八百名,今只剩下一万两千三百零七人。这三千四百九十三儿郎,死在幽州的不过百余,死在追击裴军途中的,不过百余,死在蔚州险失的燕勒山一役的,亦不过五百余。剩下的两千多人,都死在疲敝奔袭于燕勒山各大边防营后的蛮子围杀里!”
“他们家中或有七旬老母,或有新婚发妻,亦或有垂髫幼儿,萧某不知道怎么当一个好将军,但怎么带他们离乡的,就该怎么好好带他们回去。他们英勇杀敌死在了战场上,萧某当替他们立碑,赡养妻小双亲。今他们因萧某没合主将心意,被赶去战场送死而亡,萧某回乡亦无颜见他们家中妻小父老!”
说至最后一句,萧厉脚下发力,直踏得那坚实的矮几碎成一堆散木,那名魏将口中也痛苦溢血,被踹回了挡在魏岐山跟前的一众魏将阶前,艰难喘息。
所有人都不敢动作。
萧厉依旧赤手空拳,对着那密密麻麻瞄准他的矛尖与箭矢,却没有丝毫惧色,他眼中除了那绞杀风雪的戾气和冷漠,还有几丝不甚明显的、黑岩一般沉寂的隐痛,自讽道:“早知魏氏少君的致歉,是要拿我麾下两千多儿郎的性命去换,萧某确不该受。”
“侯爷也莫要再言待萧厉如亲子,君臣,即是君臣。”
“萧厉只身赴会,亦只为尽这最后一回忠,了断君臣之谊。”
袁放听得这番话,面上且愧且痛。
无怪他前去相劝时,萧厉那般干脆地同他一道来了这蔚州。
他什么都知道的!
魏岐山面上则一片寒沉,隐有怒意,一面咳嗽一面寒声吩咐:“将人给我拿下!”
第173章 “你倒也不怕这酒里有……
霎时间屋内甲士和一半的魏将都扑上前去逮萧厉。
弩.箭在这混乱中, 稍有不慎就容易伤到自己人,一时反倒派不上了用场。
萧厉单臂压着七八支刺向自己的长矛,逼得那些甲士握着矛杆面色狰狞地连连后退, 再用力一折, 肘臂下的矛杆齐齐断裂, 那些个甲士也跌摔在地。
身后传来铁链摩擦的锐响, 萧厉回首,两条铁链已甩缠上了他两腿,几名魏将也提刀劈砍了过来。
袁放在魏岐山边上大喝:“不可伤萧州君性命!”
萧厉被那几名魏将缠住,无暇顾及缠至腿上的铁索, 脚下一踢,从地上踢起一柄钢刀,先行应付起那几名魏将。
对面数名甲士,却铆足劲儿拉起了缠在他腿上的铁索, 似想将他拽倒在地生擒。
萧厉在同魏将们缠斗之余, 被一方甲士拉得行动受制, 他凶戾地抬眼扫去,吓得对面的甲士们都面露惶色, 他脚下发力,用力一踏,反拽得对面的甲士们手握铁索趔趄朝前扑倒在地。
围在魏岐山身边的一众魏将看得牙酸。
他们先前只知萧厉的诸多战功和廖江对萧厉的那番夸誉, 本以为是夸大其词,今日真正与之交手了,方知这霸王在世的名号,绝非空穴来风。
眼见一众甲士和魏将都擒不住萧厉,魏岐山面上愈发不好看,冷声道:“降钢网。”
得了他吩咐的数名甲士当即奔至了房内四柱处, 砍断一早用两指粗的牛筋绳拉在上方的钢网。
沉重的钢网砸落下来,萧厉和不少魏将、甲士一并被罩在了其中,一时挣脱不出,外围的甲士们这才拿着长矛走近,从钢网间隙处刺进长矛,牢牢压住了萧厉手脚。
但饶是如此,还是被萧厉凶悍地挣断了数根长矛。
袁放怕他们伤了萧厉,赶在魏岐山再次发话前,上前用浸过麻药的匕首在萧厉手上划了一记,面对萧厉冷漠怒视的目光,他羞愧地垂下首,只道:“我是为了恩公好。”
麻药很快见效,萧厉身体慢慢麻痹,挣扎时的破坏力不再如先前那般猛烈,甲士们终于成功将他按住。
所有的魏将都不约而同地狠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前的冷汗。
这可真是比围猎一头凶兽还凶险。
有魏将上前请示魏岐山要如何处置萧厉,魏岐山寒声吩咐:“将人押入地牢。”
底下甲士架走了萧厉,袁放再次抱拳半跪在了魏岐山跟前,恳切道:“侯爷,让末将再去劝劝萧州君吧,他若是因那两千将士枉送性命同您生了嫌隙,末将会向他言明侯爷的苦衷的。”
魏岐山却似真动了怒,重重一拍桌案,面色寒沉,情绪过激之下一阵咳嗽后方冷声道:“是我纵此子太过,叫他恃才旷物,且关他一阵,此事容后再议。”
袁放还想继续求情,但魏岐山已神情冷硬地一拂手,示意袁放退下。
袁放见他还在强忍着咳嗽,也知他今日是真动了肝火,此时不是相劝的良机,只得先抱拳退下。
魏岐山身边的常随魏贤在远方退出去后,方替魏岐山顺着气道:“任何凶兵都是需慢慢打磨的,侯爷又何须大动肝火至此。”
魏岐山狠咳了一阵,捂在唇边的帕子上见了血,魏贤神色慌张地就要去请府医,被他叫住:“老毛病了,还死不了。”
咳出那口血痰后,他终于止住了咳嗽,只神色依旧冷郁:“他今日胆敢如此猖獗,是料定了本侯现不能动他,姑且先磨磨他锐气。”
魏贤道:“侯爷既已有治他的法子,还气甚?”
魏岐山目光落到了那副收至桌角的画轴上,寒声道:“本侯给他的,比之梁营,自认只多不少,他顾念旧主也就罢了,竟还攀指起本侯待下不公!梁营只是疑心他是细作,便以毒箭伤他,险些要了他性命之事,他便忘了?”
魏贤想了想道:“这位萧州君出身草莽,底下的通州军,又是他从通州各县拉起来的义匪和反民,比之那些世家出身的武将,他待底下人马想来是要更重情义些。梁营伤他一人,以那位菡阳公主极擅蛊惑人心的口才,兴许三言两语便又能骗了他去。但侯爷想要他低那个头,摁着狼骑不让动,只让义军奔波在燕勒山防线,以至义军死了那般多的人,这不是事关他一人的生死,他性情又硬,这才没法代底下将士们揭过罢。”
魏岐山面色骤寒:“你也认为是本侯之过?”
魏贤垂首道:“老奴非是此意,只是惋惜。侯爷当初的本意是敲打他一二,只要萧州君直言守不住燕勒山,侯爷借故责备一番,既可暂压一压萧州君的气焰,又能平一些老将对他冒头太甚的暗怨,再者,也是替少君捡回几分脸面。可谁料他性情那般刚直,愣是死撑了下来,终同侯爷落下了这等嫌隙。”
他叹道:“但此子军中连狼骑所配的战马都没有,单凭着那群从各地汇聚过来的义军,就能硬扛下蛮子那些让狼骑们都不一定能招架住的战术,足以证明他在用兵上的造诣。待侯爷消了些气,还是派人再去好言相劝一番罢,此子杀之可惜,若放他回梁营,那可真是助梁营如虎添翼了。”
他似也明白魏岐山对萧厉如此动怒的另一层缘由,道:“老奴知侯爷是被他那些话伤了心,但侯爷虽在他身上找大公子的影子,却也不曾真正把他当大公子看待不是?萧州君有句话说得对,侯爷同他,终是君臣,不是父子,侯爷应是最明白这一切的才对。”
魏岐山却神色有些深沉地道:“就是明白,才不知如何安置此子。”
他道:“我还活着时,尚能压着他一二,待我去了,留他在魏营,那不肖子能压得住他?”
魏贤忙道:“府医说了,您的身体,等到开春暖和了些,自然就会好转的。”
魏岐山喉间又蹿上了一股痒意,他将手拢在唇边,压抑地咳嗽了两声后,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道:“传廖江他们来一趟,菡阳已攻破紫阳关,裴颂气数将尽,我北魏不能再叫三十五年前的事重演。”-
萧厉被关的第三日,适逢魏平津大婚,但他被污为细作生擒的事,不知怎地传了出去,一时间军中上下人心浮动。
义军将士们尤为气愤,大军直接压至了蔚州城外,以宋钦、郑虎为首的一众将领,将所有义军将士亲笔写了名讳的白绢做成横旗,立在城门外叫骂,让蔚州放人。
不少将士大字不识一个,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落在白幅上的便密密麻麻都是血指印。
远远望着那白幅,颇为触目惊心。
当日前来赴宴的宾客极多,此事闹得这般大,自是压不住的。
城内几番派人前往驱赶,可围城的是近三万将士,一旦开战,北魏虽有狼骑这张底牌,在这节骨眼上内讧,却也绝对元气大伤。
义军又丝毫不肯退让,反越骂越凶。
郑虎就差指着城楼上的魏军鼻子骂一句狼心狗肺了。
前去驱逐的魏军无法,只得再继续往魏府递消息过去。
魏府明面上倒是处处张灯结彩,遍挂红绸,一派喜气洋洋,可今日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都已知晓了萧厉被擒,义军围城要人的事,只当着魏岐山的面,个个才都装傻,继续维持这一片喜乐融融的局面。
新郎新娘拜过天地,魏岐山面色如常同在场宾客们道完喜,折身听着近卫的报信往回走时,神色才阴沉了下来。
魏岐山招来自己诸多心腹,袁放、廖江也在其中。
有魏将道:“那些义军胆敢如此猖獗,必是有将领鼓动他们如此行事,要我说,不若杀鸡儆猴,将义军中的将领都杀一遍,那些个泥腿子就知道安分了!”
袁放冷声道:“你的意思是要直接在城外同那三万义军开战?燕勒山防线外的蛮子被萧州君灭了一支这才消停了几日,正在另寻进攻时机,裴颂被菡阳公主攻进了紫阳关,侯爷前日才召集众将制定往南夹攻裴颂的计划,此时内战,你居心何在?”
对方厉声反驳袁放:“那些围城的杂军已将侯爷的脸面踩到地上了,就任他们如此猖狂?”
袁放一想到事态发展至了如今这地步,也是焦头烂额,喝道:“我早说过了要好言相劝!”
对方冷嘲道:“你袁大将军劝得住大可出城去试试!”
廖江喝道:“吵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先劝退城外的义军,同裴军大战在即,万不可先行内战打击士气。”
那名魏将道:“分明是他萧厉窝藏菡阳对侯爷不忠在先!此等不忠不义之徒,昭示天下斩首都不为过,义军中但凡再有闹事者,一律按谋逆罪论处便是!”
袁放气急道:“他萧厉对旧主有忠不假,但这恰恰证明了他是个极重情义之人!他也并未直接放走菡阳,反而是任侯爷命我去将人接走,这不是证明了他对侯爷亦有忠?真要论功过,他立下的功,早抵了这桩过!”
那名魏将喝道:“袁将军!你屡屡包庇那姓萧的,是为着一桩救命之恩,连对侯爷的忠心都抛之脑后了?”
袁放看了一眼负手背对着他们的魏岐山,神色难堪地道:“我若是包庇萧州君,便不会在侯爷拿出菡阳公主的画像问我时,如实指认了。”
那魏将冷哼一声喝道:“依我看!那姓萧的居功自傲,就该杀!”
袁放警告道:“你前脚杀他,那三万义军后脚就能反!”
“这不正是说明他萧厉早有反心?麾下三万义军不从侯爷这个主帅,反对他唯命是从,此子不杀,留着养成大患?”
“你!”袁放怒极,牙关咬得死紧,最终只朝着魏岐山跪下道:“侯爷若当真要杀萧州君,便连着末将的脑袋一块砍了吧,末将这条性命是萧州君救的,亦是末将力邀萧州君来北境的,一切罪责都在末将。”
魏岐山转过头看着袁放,用发油梳的一丝不苟的鬓角,银丝斑驳。
他盯着自己最为爱重的一员大将,问:“你在威胁本侯?”
袁放叩首了下去,眼眶灼红:“末将只想忠义两全。”-
小卒恭敬地打开了铁铸的牢门,廖江拎着两坛酒走进地牢,借着天窗处洒进的一点亮光,瞧见手脚都戴着厚重铁镣、闭目好似入定的人,笑道:“他们这还真是把你当做什么凶兽在关啊。”
滴水成冰的天气,萧厉被关入地牢后,身上那身衣物倒是没被动过,他掀开一双寒沉的长眸,望着站在铁铸的牢杆外的廖江,只说:“廖将军亲来,真是稀客。”
廖江捻了根地上的枯草,笑了笑说:“还成,草垛是新换的,不是先前那些霉烂的东西。”
牢门下方有个不大不小的四方小口,是平日里送饭用。
廖江将其中一坛酒通过那个小口递了进去,再扒开自己手上那坛的油纸封,道:“是老袁托我给你带来的,说他邀你来喝少君的喜酒,再怎么,这顿酒都得让你喝上。”
萧厉一语未发,只撕开酒封,抓起坛沿仰头狠灌了一口。
廖江笑道:“你倒也不怕这酒里有毒。”
萧厉只道:“魏侯要杀我,无需用这样把戏。”
廖江便笑,抱起酒坛喝了两口,嘶着气直说好酒。
酒入喉头,似一把烈火从喉腔一直烧进了心坎里,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有些话,似乎也就更好开口了些。
他道:“别怨老袁,他跟在侯爷身边的年限,不比我短多少,该替侯爷尽的忠,他总是要尽的。但为了替你求情,如今也触怒侯爷把自个儿都搭了进去。”
萧厉似皱了下眉,说:“转告袁将军,无需替我求情。”
他垂眸望着手中酒坛,声线冷沉:“他有他的忠义,我不曾怪他。”
从决定保下温瑜时,他就知道自己必会有败露的一天。
廖江叹了口气说:“但他的忠义,需你来全。”
萧厉不语。
廖江继续道:“向侯爷认个错吧,你应知侯爷是极为赏识你的,但他终是侯爷,有些事,即便是他错了,他也没法低这个头的,你明白吗?”
“你隐瞒菡阳身份一事,侯爷可以不究,让你麾下死了那般多的将士,也非是侯爷本意。侯爷让义军支援燕勒山的初衷,只是你风头过剩,又对少君不敬,让诸多拥护魏氏的老将心有不满了,侯爷为平息各方怨气,也为了你能更好地融进魏营,想借故敲打你。这世间许多事,并非都是非黑即白的,侯爷掌着整个北境,他也有诸多不得已的时候。”
第174章 她还要向魏岐山讨一个……
蔚州城外, 大雪蔽天。
郑虎掀帘走进临时搭建起的军帐里,给自己倒了碗热水咕噜咕噜几口喝完后,说话间呼着白气道:“咱们这都闹了半日了, 城内魏军除了派人过来喊话, 让咱们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没带来半点二哥当前的消息。军师, 二哥出发前,你到底是怎么跟他密谋的啊?”
张淮道:“稍安勿躁,一切都在依计行事,州君走的这步棋虽险, 但其中益处更为可观。”
郑虎是个急性子,当即就催促道:“我滴个军师哎,我在外边骂得嘴上都快起燎泡了,这一直没得到二哥消息, 心中就始终没底, 你可别同我卖关子了。”
一旁的宋钦也道:“今日北魏少君大婚, 我们如此行事,必已彻底开罪了朔边侯父子, 州君此行若是辞行不成,往后留在北境的日子只怕更难。”
张淮瞥向二人,却道:“州君心有离意, 要么一直不让朔边侯知晓,既言明了,就必须离开,否则无论朔边侯在当前以何手段强迫州君留下,他日等着州君的,只会是无尽猜疑和提防, 乃至秋后清算。朔边侯对待此举的态度,在林校尉亡故后州君请辞时便已初见端倪。”
郑虎气道:“早知如此,那时就该直接离开他魏营,还省得嫂嫂同二哥离心,平添了误会!”
张淮道:“我那时劝州君留下,是觉着还未到时候。虽是梁营有负州君,才让州君入的魏营,但仅凭林校尉之死,州君便再行变节,终会叫天下人诟病。”
郑虎听得心里窝火,嘲讽道:“合着那一条两条的人命,就不是人命了呗!”
张淮无奈道:“郑将军无需动怒,淮说的这些,只是世人的看法。”
宋钦叫了声“老虎”,郑虎憋着气终是没再说话。
张淮这才微垂了眼睫继续道:“人之劣性如此,被州君一手带出来的通州将士们不管州君作何决定,会跟着州君不假,旁的几路义军,火没彻底烧到他们身上,他们却是不会自危的。如今能同咱们同气连枝,也多亏了魏岐山欲打压州君,调遣义军前去守燕勒山防线。”
他道:“欲争这天下的枭主,容不得任何忤逆的心性,终也会回绊他们一记。”
初时张淮以为魏岐山在派魏平津前来致歉后,让萧厉带人去守燕勒山,是为了敲打萧厉,给魏平津挽回些脸面。
后来却渐渐明白,魏岐山会做出那样的决定,更大的原因或许还是在于萧厉“忤逆”了他。
萧厉的请辞,在魏岐山看来,大抵成了一种威胁。
他让儿子低了那个头,却也要萧厉明白,不能再用请辞来迫主。
郑虎急道:“我知道如今义军都同咱们一条心,但除了这点,我听军师你说了这般多,还是没弄明白,二哥被朔边侯这一扣,好处在哪儿。”
张淮嘴角噙了几分笑意,重新给郑虎倒了一碗茶,长指抵着碗壁推至他跟前,道:“自是让所有人都知道,州君此番离开魏营,过错在他魏岐山。”
郑虎刚端起茶碗,闻言不由又放了回去,同宋钦对视一眼后追问:“怎么说?”
张淮指节一下一下轻叩着桌案道:“州君如今军功赫赫,莫说在北魏军中,便是在北境百姓口中,也颇有声名。如此一功臣,只身前去参加婚宴却被扣,纵然他魏营那边声称州君有过,甚至给州君定罪为梁营细作,但谁信?”
郑虎和宋钦皆是一愣,宋钦随即皱眉道:“我命人打探到了些消息,说是朔边侯那边得到了一副菡阳公主的画像,当日前去接人的魏将又亲口指认……”
张淮唇边笑意更深了几分,反问:“梁营那边认了?”
宋钦话音一滞。
张淮道:“梁营那边,可是至始至终,都声称菡阳公主从未来过北境,近日方才随大军进驻紫阳关,亲自赴往前线督战。裴颂称菡阳公主陨在北境,前段时日才被天下士子那般讥嘲,如今菡阳公主都现身前线了,魏营若还扯出菡阳公主曾被他们所擒的由头,岂不是步裴颂的后尘?”
郑虎听到此处,面上终于见了笑,猛一拍桌道:“也就是说,魏营现在只能扣着二哥,根本没法对外给他定罪!”
宋钦微拢了眉心道:“就怕州君性情过于刚直,想同朔边侯清清楚楚了断一切,供认不讳。”
张淮浅一扯唇道:“那也无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是?重要的在于梁营那位菡阳公主认不认。”
毕竟魏营那边如今唯一能给萧厉定的罪,也就是他欺瞒温瑜身份一事。
但只要温瑜那头不认,魏营若敢动萧厉,说破了天,那也是残害忠良。
届时,乱的只会是他魏营的军心,损的也是他魏营的名望。
这一记软刀子,就和魏岐山让萧厉带着义军去守燕勒山防线,给他们的那记软刀子一样。
自己人明了一切,却没法对外说。
他们在燕勒山吃了暗亏,死了那般多的弟兄,亦是没法明面上声责魏岐山什么,毕竟外人不懂燕勒山的凶险,也不知狼骑同他们义军军备上的差距。
魏营一句给了他们立功的机会,他们自己没本事又反咬主帅一口,就能将这一切揭过,还让萧厉背一桩洗不掉的骂名。
这也是张淮在得知萧厉欲去蔚州参加婚宴后,同意他此行的原因。
萧厉要走,身上就不能留下任何污点,否则不利于他日后自立门户。
郑虎听完这些,高兴地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用手背揩了把唇道:“知道二哥在他魏营不会有事,我就放心了!”
他起身朝外走:“我继续骂阵去!”
宋钦望着他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再看向张淮时,问出了自己忧心的另一个可能:“若是朔边侯那边一直不肯放人呢?”
张淮同宋钦对视了几许,浅笑着道:“州君性直,人品亦贵重,只欲脱离他魏营,另创基业,未曾想过谋他魏营一兵一卒,淮作为谋士,却得替州君将所有可行的路都想一遍。”
宋钦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只还不太明了,问:“何意?”
张淮转眸看向自己桌边那盏从未动过的清茶,道:“宋将军觉着,在他魏岐山去后,魏营又有多少人服他们那位少君?”
宋钦不语。
张淮幽幽道:“州君此番被扣,便是一块探路石,至少能让我们瞧清,魏营那些人,哪些是死忠于他魏氏,哪些中立,哪些……又愿同我们交好。”
“真到了避无可避之际,两军开战的代价太大,游说一些魏臣助我们劫走州君亦可,反正如今州君正式脱离他魏营的名头,已被朔边侯亲手送上。”
不是义军在燕勒山死了多少人,而是他魏岐山以莫须有的罪名冤陷忠臣。
前者魏岐山在做此决策时,便不可能让他们拿到借此生事的把柄。
后者,萧厉如今军功正盛,正是点燃那把火的绝佳时机。
宋钦想到他让义军在今日来城外骂阵要人,忽地醍醐灌顶:“你是故意趁今日魏氏少君大婚,来往宾客众多,将此事闹大?”
张淮眸光平和如初,只嗓音锐意尽显:“淮早说过,州君既已让朔边侯彻底明了了他的心迹,便不能再屈居于他魏氏之下。要么另立门户,要么将其取而代之,所以此举是否会得罪朔边侯……并不重要。”
宋钦想了想道:“州君灭了追踪多日的那支蛮军后,蛮子似觉咱们勘破了他们的战术,近日都没什么动作,梁、陈两营攻入紫阳关后,魏营似乎也急着去共伐裴颂,但当前的兵马都还未外派,咱们便是要拉拢一些魏臣劫人,现下也不是时候。”
张淮笑笑说:“所以我给他们魏营留了谈判的余地。”-
地牢内,三尺天光从高墙外照进。
萧厉抓着酒坛沿口,沉默许久,终只道:“萧厉愚钝,侯爷上回的敲打尚不曾觉察,不知下一回的敲打又是何时,又要我手中多少将士的性命去填,萧厉不敢拿他们性命作赌,还是只想带着弟兄们回去当那自在闲人。”
廖江一听他这话,便知他心中的怨怒还是未消。
同为武将,他对萧厉也颇为赏识,说话便也更实在些,道:“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萧厉不答,他饮了一口烈酒继续道:“就凭你在用兵上展现出来的诸多造诣,侯爷也不可能放你离去的。你大抵觉着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不是?但换做任何一个掌权者,都会如此做。”
萧厉依旧没答话,在这一室寒寂里,却忽想起了温瑜。
他想说,怎会?
温瑜就曾一直赶他走,又无数次告诫他,希望他往后无论去哪里谋前程,都是为他自己,而不是为她。
只是他终又没开口,他同她的一切回忆,都是独属于他的东西,他并不想告与旁人。
廖江见他默然,还以为他听进去了些许,叹了口气继续道:“北境百姓和军中将士都如此爱戴侯爷,足以证明侯爷有多爱惜底下臣民。只这世上没有圣人,也没有完人,是人就会犯错。前梁皇室未覆前,朝中养出了多少贪官污吏,又有多少忠臣良将被冤,但清流一党的臣子们依旧在尽忠不是?若是因为君者哪一桩事没处理好,臣子们个个便罢官请辞,这天下还如何治理?侯爷不知你性情时,用了那样的方式敲打你,才酿成了这般误会,如今既知你秉性了,又岂会旧事再演?”
萧厉道:“我知将军等人应都信奉一句古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萧厉出身草野,又未得教化,一直信奉的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侯爷待萧厉的恩,萧厉自认是报完了,又有旧主一事横插其中,即便留下,同侯爷之间,也终会有些嫌隙,日后难免再生裂痕。不若此时两别,至少还有些情义在。”
廖江只得再次叹气,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是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起来的,性情虽直,可对诸多事,看得也透彻。
他道:“能劝的话,我都说完了,你既意已决,我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你营中那些弟兄,现堵在城外骂阵管侯爷要人,今日又值少君大婚,这可是把侯爷和少君的脸面都放地上去踩了。侯爷在筹备发兵入鞍关打裴颂一事,当前不便内战,又愿意给你低头认错的机会,这才没命人真正动他们。但你不肯低这个头,他们再如此闹事继续扰乱军心下去,侯爷为了大局,也得动真格的了。便是为了他们着想,也给他们传个话过去,让他们先行撤离吧。”
萧厉皱了皱眉,像是没料到底下人会如此激进。
他道:“给我纸笔,我修书一封与他们。”-
傍晚时分,蔚州城内终于送出一封萧厉的亲笔信。
张淮和宋钦、郑虎一众将领在帐内比对,确认是萧厉的笔迹无误后,张淮清雅的眉眼映着帐内火光道:“平安信已收到,大军拔营五十里,再行扎营。”
这便是他留给魏营的谈判余地-
千里之外的紫阳关。
温瑜立在城楼上,眺望以北的山峦,颈边的毛领被寒风吹得微乱。
一须发花白的松鹤袍老者从后方城阶步上来,出言道:“公主近日似常来此处。”
温瑜看向来人,唤了一声“太傅”,目光再落回那山巅积着薄雪的山峦尖时,说:“我在看何时方能夺回奉阳、洛都,救回嫂嫂。”
她还要向魏岐山讨一个人!
近日北地的诸多风声,也传至了紫阳关。
第175章 “公主您放心往前走便……
余太傅自奉阳沦陷后, 和诸多前梁臣子在鸿恩寺被关了将近一年。
大梁的倾覆和长廉王父子的死,让他在这一载里恍若苍老了十岁,此刻随着温瑜的目光看向以北那些起伏的山峦, 道:
“三十五年前, 成祖结束内乱, 一统南北, 揽尽民心。魏岐山在北境叫关外蛮子所绊,不曾发兵南下治乱,成祖北上对其招降时,他终不甘而降。昔年之事, 似又要在当下重演,是以这回,即便关外蛮子仍对北境有威胁,看样子魏岐山也要冒险发兵南下, 共伐裴颂了。如此南北夹击, 那裴氏贼子猖獗不了几时, 公主勿忧。”
城楼上风大,只站了这么一会儿, 身上便有些僵冷,温瑜拢着披风,和余太傅一道往边上的内长城砖道缓步走去, 说:
“自老师故去后,梁营上下人心皆有浮动,我亦觉着身后再没了倚仗,好些时日都夜不能寐,如今太傅和一众大臣重回了梁营,我总算能缓口气。只是嫂嫂和阿茵一日还在裴颂手上, 我终是一日无法彻底放下心来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一丝情绪也无,像是已习惯了在人前喜怒不显于色。
作为万人景仰的公主,这世上又再无让她展露弱态之人,她也慢慢习惯了强硬,但温瑜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方才那话,却像是下意识地觉着自己又有了依靠。
——余太傅从前给温珩授课时,她常跑去偷听,余太傅对此一直都是睁只眼闭只眼,论起来,他倒也算得上温瑜半个老师。
说者不觉,听者却已满目疼惜。
余太傅落后了温瑜两步,望着她隽雅的背影,雪天一色里,温瑜拖曳在砖石上的那件苍碧色斗篷,好似从这片寒寂的天地间拔地而起的一座峰峦。
清隽,苍劲,又磅礴。
不过一载,他已从温瑜身上找不出几分那个曾被父兄护在身后的长廉王府幺女的影子了。
如今作为大梁镇国公主的她,那纤薄却并不羸弱的肩臂之下,已护着大梁万千臣民。
除却自己,谁又还知晓,曾几何时,她不过也只是个兴致勃勃跑来蹭自己的课,却又因时政策论太过无趣,偷偷在桌角打盹儿的小姑娘……
温瑜走出几步后,见余太傅没跟上来,回过首略有些困惑地唤了声:“太傅?”
盐粒子一样的细雪落在了余太傅鬓边,一时间倒叫人分不清究竟是他的发更白,还是那雪更白。
他满目沧桑地望着温瑜,眼底似有无限感怀,隔着纷飞的细雪,终只道:“公主受苦了。”
温瑜浅怔了下,这一年里,她逼着自己抽筋换骨般成长,悲苦和软弱,仿佛已是上辈子才存在于她身上的东西。
见余太傅这般痛心自己这一年里的遭遇和成长,温瑜一时间反倒有些无所适从,缓了一会儿方道:“灭门之仇,覆国之祸,都是瑜应担之责,有老师、太傅、周大人、陈大人、李大人、范将军等诸多良臣助瑜,方是瑜之幸,亦叫瑜有愧。”
余太傅摇头说:“昔时世子自断一指,方换得老臣性命,此番能成功逃出奉阳,也全靠世子妃以自身做胁。老臣唯有将毕生所学都用于替公主谋,方不负世子和世子妃大恩,亦不负王爷临终所托。”
温瑜在前往南陈联姻前,已追封了长廉王夫妇和自己兄长,但余太傅这一干刚从奉阳逃出不久的旧臣,还是习惯用原来的称呼唤他们。
温瑜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父母兄侄亡故的模样,可仅凭传出的那些言辞,她便曾无数次于噩梦中梦见他们惨死的情景,当下闻得自己父王临终前似还有遗言,她突然久违地感到了一点难过。
这一年里,她其实很少让自己去回想同父王母妃有关的一切东西了。
细雨夹着雪粒一直在下,温瑜在这片寒寂中静默了两息,方问:“我父王……临终之际说了些什么?”
余太傅回想起当日情形,苦叹了声道:“当日王爷自知大势已去,同老臣说大梁命数如此,成祖晚年昏聩,铸下诸多错事,先皇又软弱,朝政为外戚把持,终使得大梁国祚败坏至此,让老臣无须替大梁守节,无论天下最终落于谁手中,都继续为天下民生为官便是,只日后若有余力,可帮衬您一二,便尽量护您周全……”
有温热的水泽砸落在温瑜手背,叫寒风一吹,很快便只剩一片刺骨的寒凉。
温瑜及时背过了身去,望着远山,叫萧瑟寒风吹着刺痛的双眸,过了好几息,才有些沉涩地道了声:“多谢太傅告知瑜这些。”
余太傅望着她的背影,眼眶叫这城墙上的风吹得有些微红:“大梁倾覆,公主凭一己之力挽起半壁江山,所做一切,早已远超天下所有人的预料,王爷和世子泉下若有知,只会欣慰。”
顿了顿,想起故友,他眼中的沧桑更甚:“昔年我与李公同朝为官,本是共辅帝王,后来在政见上有了些分歧,这才淡了交。但能收得公主这样一位学生,他便是舍身为公主大业奠基,也是含笑九泉的。”
他怅然笑笑道:“老臣若不好生辅佐公主,谋得这天下,将来下了黄泉,怕是还得叫他耻笑……”
温瑜却轻轻摇了下头道:“昔年我请老师为我谋时,他问我所谋为何,我答是为万民,今亦是。”
她望向远方天际:“这天下,若是落于有大治之才的仁者手中,我诛灭裴颂报得灭门之仇后,大也可止戈让权。但从去年至今日,各地举旗而反的州官匪寇,大浪淘沙后,所存最大几方势力,无非是我手上的梁、陈联军、裴颂手上的叛军、魏岐山手中的魏军。”
“裴颂无道,视天下万民为刍狗,当今天下无人不骂;魏岐山虽素有贤名,可我此番亲去北境,却也瞧见了其子是如何虐杀底下部将的,这破败河山、从兵荒马乱中艰难觅得一线生机的百姓们,都再经不起任何一位残暴昏庸的君主。他们若胜过我,我为败军者,自再无旁话。可他们若不如我,这天下,我焉有不争之理!”
她字字清沉铿锵,如珠落玉盘,却又似惊鼓重击。
有那么一瞬,余太傅觉着温瑜身上其实有几分梁成祖温世安的影子。
只是成祖的野心和对权势的固守,早泯灭了他那份仁慈。
但在温瑜身上,她的慈悲,远大于她的野心。
若说先前他只是为同长廉王府的诸多渊源,温瑜在大梁覆灭后,所做的一切也足够好,决定的辅佐她。
此刻听温瑜言明心迹后,他却隐约有些明白,当年无论如何都不肯收温珩做学生的李垚,何故收下了温瑜。
不是因为山河覆灭、长廉王府只剩下这一孤女苦苦支撑,他为了帮着复梁诛灭裴颂别无选择。
而是这位大梁王女在遭逢如此多的变故一番成长后,让李垚觉着值得选择。
大抵是十余载里政见相左使然,余太傅看温瑜的目光,不再是先前那般觉着她一王女做到此等地步,已难能可贵的欣慰,而是带了些对正统储君的审判意味问道:“老臣被困奉阳期间,也闻得了民间在马家梁一役后,对公主和梁营的诸多诋毁之言,公主初闻这些时,不怒?”
温瑜道:“怒,不过是怒裴颂手段之阴毒,设此毒计构陷我梁营,害得无数将士无辜惨死。比之这些,被他煽动的百姓们的骂声,反不值一提。”
余太傅问:“公主对那些百姓,心中就丝毫没有怨言?”
温瑜摇头,说:“不少寒窗苦读的士子尚会被那些言辞煽动,又岂能强求那些连学堂都未曾入过,一生皆在为温饱操劳的普通百姓可自辨是非?他们骂声过盛时,于我而言不过是折损些名望。可我若较真了,纵然只是扬把飞沙的决策,落到他们头上,压下的兴许就是一座山。”
她目光平和:“我要对付的,也从来不是这些百姓,而是利用百姓在背后煽风点火的罪魁祸首。”
余太傅忽觉眼眶隐有热意,他朝着温瑜一揖手道:“昔年王爷将天下百姓托付于老臣,今老臣亦可放心将这万民托付与公主了。”
温瑜回望着那白发苍苍的老者,说:“或许我亦做不好这君,但只要这世间一日没有胜我者,我便该尽力而为。等此战结束,前去北魏的使臣运回姜彧尸首,我还需再回南陈一趟,届时梁地内的诸多事务,还劳太傅费心替我打理一二了。”
余太傅声线微哽道:“得公主如此重托,老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温瑜将人扶起,说:“瑜更希望太傅长岁康泰,有您这样的老臣在背后替瑜瞧着些,前路瑜才不怕跌跤。”
余太傅这下是真热泪涕零,他红着眼定定望着温瑜,允诺一般道:“公主您放心往前走便是,老臣……替您瞧着呢!”
傍晚时城墙上的风太大,吹得温瑜眼中也有了红意-
暮色四合,魏府廊下和花园石台间的灯皆已亮起,映着白日里挂上的那些红绸,竟有股说不出的诡谲陈朽之感。
魏平津醉得不省人事,被下人从席间搀着回房时,还未至房门,便在连廊处倚着栏杆吐了个天昏地暗。
下人们再想去搀他,无不是被他又踢又踹,嚷着让滚开,他还要继续喝。
适逢厨房端了解酒汤来,底下人无法,只得先把解酒汤给他灌了下去。
一碗解酒汤下肚,魏平津吹着冷风醒了些神,见左右皆已无酒宴和宾客,知已不在席上,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问:“这是哪儿?”
底下侍从回道:“前边就是新房了,少君您忘了,您成亲了,公主还在房里等您呢!”
不知是其中哪个字眼戳中了魏平津,他忽地勃然大怒,用力一挣,甩开了两名侍从的搀扶,自己扶着木栏跌跌撞撞起身,满脸戾气和讽怒:“公主?狗屁的公主!”
前方新房处,大抵是里边的人听见了外边的动静,刚走出两个小丫鬟来准备帮忙搀扶魏平津,骤然听见他这骂话,一时间都有些面面相觑,似不知还要不要上前帮忙。
魏平津身边的侍从们也尤为尴尬,只能朝二人道:“少君……少君喝多了……”
两个小丫鬟依然有些不知所措时,新房内已传来一道温婉女声:“既是少君喝多了,还不去帮忙扶少君?”
两个丫鬟这才准备继续上前去搀扶。
但魏平津借着酒劲儿,上前的纵然是两个丫鬟,他踢踹拂袖时也丝毫没收着手劲儿,将人挥倒在地后,丝毫不掩饰恶心地道:“滚远些!别碰本少君!”
其中一个丫鬟被他当胸一脚,踹得半晌没爬起来,另一丫鬟搀扶着同伴,一时间也不敢再靠近魏平津。
魏平津心底憋着一股莫大的火气,在宴上饮了一晚的酒也没压下去,他折身就要往回走。
身后却再次传来了那道温婉柔和的嗓音:“今夜是你我大婚夜,少君要去何处?”
魏平津忍着怒意一回头,就见王宛真已自己掀了盖头,正穿着那身华美端庄的婚服,立于新房门口望着他。
乍一眼瞧着,那通身的仪态和气度,倒是半分不输那些世家贵女。
魏平津看向她的目光里却只有嫌恶和莫大的屈辱。
他走近后捏住了王宛真下颚,呼出的酒气全喷在她妆靥未卸的面颊上,面对这当着下人的面,暗含着羞辱意味的亲昵,王宛真面上依旧只挂着温婉得体的浅笑,望向魏平津的目光,也脉脉含情恰如妻子望着丈夫。
魏平津瞧着她这副无时无刻不在做戏的模样,心中的厌恶更甚,抬手力道未收地在她侧脸重重拍了几记,讥讽道:“戏子在戏台上唱唱戏就罢了,台下拿腔拿调,恶心谁呢?”
说完这话,魏平津直接扬长而去。
冷风吹得檐下的灯笼轻晃,一片昏光下,王宛真侧脸似被拍得有了些微红,只是她面上温婉的神情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在回房前,还能体贴吩咐魏平津身边的侍从一句:“天黑雪大,少君又喝多了,你们跟上去瞧清,莫让少君摔着了。”
魏平津敢那般羞辱王宛真,底下不明真相的下人们却半分不敢逾越,得了她这话后,才慌忙不迭地朝她一礼后,赶去追魏平津。
王宛真回到房内后,对镜自行卸起了妆面和发饰,两个丫鬟还没摸清她脾性,遇上这样的事,一时没敢吱声。
她主动出声,温柔地问过她们身上伤势后,一人赏了两颗银锞子,叫两个丫鬟高高兴兴地出门去替她取些果腹的吃食后,方将被魏平津拍红的侧脸对着铜镜,仔细瞧了起来-
魏平津离开那院落后,在步下台阶时,果真一脚踩空摔进了雪地里。
酒劲儿上来,他这会儿浑身都发着热,不觉冷,就那么摊开手脚躺在了雪地里,还将襟口扯了扯,让冷风吹得自己更舒坦些。
只是不管如何大口呼吸着这空气中冰冷的空气,胸腔里的那股火却依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憋闷得慌。
那股火气攒到了极致,慢慢变成了一股浓重的怨恨和委屈。
——如果长兄还在,父亲必是不会让长兄娶这样一个卑贱戏子为妻的。
毕竟父亲已爱屋及乌到,对着一个有几分长兄当年骁勇模样的梁营奸细都能一再纵容不是!
想到今日宾客们明面上不说,私底下却一直偷偷在议论的杂军堵城门一事,魏平津更觉屈辱,挥拳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过了片刻,犹似不解气般,头重脚轻地爬起来,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看守地牢的魏卒刚靠着墙根眯上眼,外边的铁栅栏忽叫人拍得震天响。
魏卒吓得一激灵醒来,瞧见来人,忙唤了声“少君”。
魏平津脸是红的,眼也是红的,满身酒气恶声恶气吼道:“开门!老子要见那梁营细作!”
第176章 “骨头硬,脾气也倔。……
那魏卒自是不敢开门, 见魏平津似喝醉了,脾气正大,只得战战兢兢劝道:“少君莫要为难小的, 侯爷下了令, 除非他亲自命人拿腰牌过来, 否则不得放任何人进这地牢……”
魏平津猛一踹那铁栅栏, 似携了极大的怨气和怒气,咒骂道:“本少君是他亲儿子!本少君的话难道还没一块破令牌好使?”
那铁栅栏被踹得哗啦作响晃动不止,地牢深处小憩的魏卒们以为上边出了什么意外,也纷纷提刀戴帽的赶了过来。
见是魏平津酒后闹事, 看守地牢的小头目也面露难色,试着捡些好听话哄哄魏平津:“少君大喜的日子,来牢里沾晦气作甚,不若早些回去陪公主……”
“哐当”一声大响, 是魏平津又朝着那铁栅栏重踹了一脚。
隔着一道栅栏, 他手指头几乎快戳到那小头目脸上, 被酒气熏得通红的脸上,一片盛气凌人之色:“你算个什么东西?还管起本少君的事来了?也就本少君今日心情好, 你才能同本少君说上几句话,放在平日,你上赶着给少君提鞋都不配!”
小头目当着众下属的面, 被魏平津这番话刺得面上有些难堪,只还是折身朝他一抱拳道:“卑职等是依命行事,还请少君莫要为难……”
魏平津心里窝火得紧,懒得再同这些只会翻来覆去说那几句话的狱卒费口舌,见踹不开那铁栅门,环伺左右后, 直接从地上捡起一石块,拽着用铁链拴在铁栅门上的锁头就开始用力砸。
魏平津醉成这样,小头目和底下小卒们又不敢伤他,最终小头目只能咬牙喝道:“鸣铜钲!”
北境的冬夜,在外站一宿是能冻死人的。
是以这地牢外并无守卫,狱卒们都在地牢内看守,外间有一道铁栅门阻隔,若遇敌袭,一时半会儿也攻不进来,他们敲响地牢口的铜钲,附近巡逻的守卫就能知道地牢遇了袭。
底下小卒叮叮当当敲了几记挂在地牢石墙上的铜钲后,魏平津也砸坏了那锁头,几下扯开拴在门上的锁链,脚下打晃地朝地牢深处走去。
小头目带人想阻拦他,他抽出腰间的佩剑胡乱劈砍,喝骂道:“滚开!”
未免白送了性命,小头目和底下一通小卒只能一退再退,不敢再做阻拦-
魏府书房,廖江正同魏岐山说着今日下午见萧厉的事,他摇头道:“骨头硬,脾气也倔,真跟头狼崽子似的,信他就得一直信他,一旦真朝他身上挥过鞭子了,就再也拽不回来了!”
先前因萧厉在幽州一战的勇猛,各路义军自知融入魏营或许也只是被当杂军驱使的份儿,这才都依附萧厉。
那时魏岐山虽大方地让萧厉掌着那三万义军,却也派了魏平津过去当监军,拉拢除却通州军以外的另几支义军,让他们不至于都真正归属萧厉
魏昂作为他的眼睛,一道过去帮衬魏平津盯着萧厉,萧厉也从没表现出过什么不满。
但他再次带着义军立了一桩大功,麾下部将却被人踏死,他给麾下部将出气后,转头又被派去守燕勒山,这就真正触了萧厉的逆鳞。
魏岐山是察觉到他那次为底下部将讨一个公道,魏平津又油盐不进几番辱骂义军,终使得各路义军都明显偏向了萧厉,出于多方面的考量,亦为了压一压萧厉在义军中的声望,才做的那决定。
只要萧厉自言守不住燕勒山,或是在狼骑的盯梢下打一场败仗,那他的军中的声望就大不如前,也不可能再对魏氏造成威胁。
可对萧厉而言,前者只是监视着他,他初来乍到,魏岐山不全然信他可以理解。
后者,却是害死他麾下将士,又逼他必须用一桩败绩,或是承认自己无能,来淡化他先前拼死对魏营做出的诸多功绩。
这便不是他所能忍的了。
他可以被监视,却不能在带着底下将士们冲锋陷阵,拿命去挣军功时,还得被主帅打压,明里暗里使绊子。
其缘由却只是他没能揣摩清上意,没有在主帅之子杀他麾下部将时,低头跪着继续老老实实当一条宠辱皆受的狗。
若没有这后几桩缘由,即便他顾念旧主情义,瞒下了菡阳身份一事,事情败露后,以他的性情,大抵也只会任杀任剐地向魏岐山请罪。
但有了后边这几桩事,他便是铁了心要同魏岐山恩义两清了。
魏岐山翻看着案头各地最新的战报,道:“围城的义军既已退,先继续将人关着吧。”
他抬眼看向跟在自己身边年限最为久远的心腹大将,说:“此行南伐,我带着那不肖子亲去,让袁放同行,北境便交于你替我守着了。”
廖江迟疑道:“可您的身体……”
魏岐山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再多言,道:“一点小毛病,还能让我上不了马背了不成?那萧氏小儿,胆敢做出如此硬气之态,不过也是自恃此时军功正盛,欺我北境无人!”
他已几番给过萧厉机会,但对方依旧没有领情的意思,魏岐山不免也动了气性,他重重一拍铺了虎皮的大椅扶手,道:“待我北魏虎将们立几桩大功,将他风头盖过去,他影响不了军中士气了,看他还如何狂妄!”
话音方落,外边却响起了铜钲声。
魏岐山面色寒沉,廖江眼皮也突突一跳,道:“貌似是地牢那边有变!”
心中却思衬着,难不成是萧厉手底下那帮人,这般沉不住气,这就来劫地牢来了?-
地牢内,魏平津摇摇晃晃地一路走至关押萧厉的牢房前,看着挺直腰背在里间打坐,丝毫没有被关牢狱的狼狈之态的人,心下更是来气,重重一踹那牢门,回过头对着那碍于他手中长剑不敢靠近的一众小卒吼道:“给本少君打开牢门!”
狱卒们自是不敢,那小头目一面拿眼往入口处瞟,一面安抚道:“这……这真开不了,少君……”
魏平津听着他们叽叽歪歪说这些有的没的,就跟听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一样聒噪,直接一剑又劈了过去,底下小卒们忙做鸟兽散,被他盯死的小头目躲开了第一剑,很快却被他第二剑咬上。
魏平津拿剑抵着他脖子,耐心告罄般冷喝:“打开牢门!”
小头目额角冷汗都掉下来了,只能心惊胆颤哄骗道:“小的没钥匙,此人乃重犯,小的等人只负责看押他,钥匙在侯爷那里……”
魏平津现在一听“侯爷”两个字就烦躁,长剑下移,直接挑断了挂在小头目腰际的一串钥匙,拿了那钥匙就要去牢门前挨个试。
小头目和一众小卒都是一副天塌了的神色,小头目给底下小卒使了个眼色,有小卒赶紧朝外跑去搬救兵,那名小头目则往前爬行两步抱住了魏平津的脚,哭求道:
“少君!使不得啊!此人手脚虽栓有镣铐,可当日也是动用了十余名府上家将和百来名虎贲甲士才将人制住的,打开了这牢门,他若是对少君不利,我等便是百死也难辞其咎啊!”
魏平津哪还听得见这些,直接将人狠踹了几脚,他虽没打过几场像样仗,可武艺却是从少年时起便有专门的师父教授的,纵然醉了酒,脚下劲儿还是颇足。
那小头目被他踹了几记便痛苦蜷缩起了腹部,再拖不住他。
大牢内,原本闭目打坐的萧厉掀开一双寒寂的眸子,冷眼瞧着牢外这出闹剧。
魏平津正在挨个试钥匙,只是他喝多了,手不如清醒时稳,加上那一串钥匙又实在是多,试了好几遍都不是开这牢门的钥匙。
这牢门用的锁头,又不比牢外那道铁栅门用的寻常铁索,乃是精钢锻造,他失了耐性狠踹几脚,又提剑去劈,都没能弄坏那锁头。
再一抬眼时,见萧厉神色冷漠,如看跳梁小丑般正冷睨着自己,想到他底下那伙杂军在今日婚典上给自己的屈辱,魏平津心中那股火,腾地直往上窜,再也压不住了。
他大力一踹牢门,手中长剑穿过牢栏间的缝隙,直指萧厉,醉醺醺道:“那个娼妇生的杂种,给本少君滚过来!”
他看见了萧厉骤升起的恍若要将他寸寸凌迟的寒意,却只当是戳中了萧厉的痛处,原本被那诸多火气烧得快炸开的肺腑,终于舒坦了些。
他继续讥嘲:“瞪本少君作甚?你以为你出身的那点破事藏得住?在雍城随便一打听,谁人不知你萧家母子的名号?半个雍城的男人都钻过你娘的裙底吧?生着副小白脸的模样,怎不承你那娼妇娘的业,寻个南风馆靠脸做营生去?”
他似酒喝多了头痛,看见了萧厉起身,但映在他瞳仁里的一切,都似有了重影。
他仗着长剑在手,又有铁牢栏阻隔,萧厉手脚更是都戴着厚重铁镣,不可能对他怎样,倒也半分不惧,将人如此一番羞辱后,心下更是畅快。
隔着牢门胡乱砍了两记自己手上的佩剑,继续讽言道:“也不知老头子怎么想的,看你有几分耍杂的本事,就说你像他那长子,不知我那前朝贵女出身的大娘,知道他将儿子同一娼妓子做比,有没有托梦去怨过他……”
萧厉已走至牢门前,距离魏平津刺进的剑尖不过半步之遥。
魏平津见状,还想挥剑砍他,萧厉面色冷沉得骇人,直接一错身避开那破绽百出的一剑,手上铁链绞住魏平津持剑的那只手,将其用力往里一拽。
冰冷粗粝的铁链像是牢牢绞进了他皮肉里,魏平津被扯得整个胳膊连着半个肩膀都挤进了牢栏缝隙里,上半身和整个头也迫于那个姿势,被迫贴近了牢栏,霎时间整个地牢内只闻他的惨叫声。
看守地牢的小头目和一众小卒未料到萧厉手脚皆戴着镣铐,还能隔着牢栏伤人,生怕魏平津在这里有了什么闪失,他们项上人头不保,连忙赶过来想制住萧厉。
可萧厉借着那个姿势,直接将魏平津打直的手反折回后背,地牢里顿时又是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
他手上剩余的那段铁索,则从牢栏的间隙甩出,套住了魏平津脖颈勒紧。
魏平津一只手还被蛮横地折在身后,前颈被那冰冷如蝮蛇的锁链紧勒着,本就因酒气而涨红的一张脸,很快便因窒憋成了猪肝色,剩下的那只手死命地拽着颈上那根索命的铁索。
赶来的小卒们卯足了劲儿去拉铁索,扳萧厉拽紧铁索的手臂,却都没法撼动他分毫。
上边给的命令是不能伤着,也不能苛待萧厉。
可眼下魏平津因着那番挑衅,都快死在萧厉身上了,小头目在焦头烂额之下,都急得快吩咐底下人拿刀剑往萧厉身上招呼救下魏平津时,地牢甬道处终于传来一声沉喝:“萧将军!还不快住手!”
小头目一瞧见来人,顿时如见了亲娘般,连忙迎了上去:“侯爷,廖将军,你们可算是来了!”
魏平津被勒得已是出气多,进气少,那只抓扯颈上锁链的手,改为伸向了魏岐山,艰难出声:“父亲……救……救我……”
魏岐山没看独子,而是看向了了他身后,用铁链勒着他、眼神凶戾如狼的萧厉:“你自认无甚再亏欠本侯之处,本侯却也自认从未薄待过你,这便是本侯不允你离开后,你给本侯的答复?”
一道前来的廖江也忙道:“萧将军三思!不管萧将军同少君有什么误会,将军都多想想你那帮弟兄,少君若有事,他们也必会受牵连的!”
萧厉眼中的凶性从未那般浓郁过,简直已称得上是股难以被训化的兽性,瞧得牢外一众甲士和小卒都心生寒意。
他又狠勒了魏平津两记,在对方喉管几乎要被铁索挤碎时,方才松了手。
魏平津瘫坐在地,捂着前颈大口大口艰难喘息,颈上刺痛得厉害,不仅是被勒出了淤痕,那铁索粗粝,还将他颈上皮肤磨伤了多处。
萧厉冷冷盯着魏岐山:“你魏氏门楣再高贵,也非是我萧厉求着入你魏营的!亡母故去多时,今还要受你魏氏如此羞辱,是我枉为人子!”
廖江本还欲从中调和一二,听得萧厉这番话,第一念头就是完了。
萧厉这不是在明摆着要同魏岐山撕破脸了?
但再听他提及亡母,忽又觉事情怕是不简单。
他当日来请辞被俘,尚未动这般大的气性,今日若不是他同魏岐山及时赶到,对方怕是真要生生勒死魏平津。
萧厉的身世,魏岐山命人暗中查过后,他也略有耳闻,是以萧厉从不允许军中狎妓,自己更是洁身自好,哪怕在庆功宴上,也绝不碰那些歌姬舞姬,一些知情的将领,还背地里猜测过,说可能是有他亡母在里边的缘故。
他今日只差同魏平津不死不休,莫不是魏平津不知死活地拿他母亲生前那些事去羞辱他?
廖江识趣地没再开口。
魏岐山心下本也有些动怒,听得萧厉最后一句,收回目光冷冷瞥向了魏平津。
魏平津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酒醒了大半,自知自己又闯了祸事,自是不敢直面魏岐山的目光。
见儿子这副模样,魏岐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面皮绷紧,终只道出一句:“老夫会给你一个交代。”
说罢率先拂袖而去。
魏平津被甲士们从地上搀起,磨磨蹭蹭走出地牢,却见魏岐山根本就没走远,就立在风雪中等着他。
魏平津自知今日这顿罚是躲不掉了,头上的金冠在先前挣扎时乱了也不曾整,走过去闷声唤了句:“父亲。”
魏岐山回身冷眼瞧着他,扬手便给了他重重一耳光,直打得魏平津脚下一个踉跄,半边脸很快浮肿了起来,嘴角也破开。
他却半个字不敢反驳,回过脸后,依旧只低头望着自己脚尖儿立在魏岐山跟前。
魏岐山冷喝一声“跪下”时,他又乖乖跪在了雪地里。
事关人家父子家事,廖江不好多说什么,从侍从手上取过油纸伞撑开,对魏岐山道:“侯爷,外边风大。”
劝魏岐山回书房的话还不及说出口,身后却传来一道柔婉女声:“夫君原是在阿爹这里。”
廖江抬首看去,便见王宛真带着两个侍女,手提一灯笼出现在前方道口处,纵然天黑檐下的灯笼光线不是很清晰,却还是能瞧见她左脸高高肿着,似被人掌掴所致。
廖江知道些关乎王宛真身份的隐情,但她顶着前晋公主的身份,在新婚夜被人掌掴至此,还是有些说不过去了些。
他垂下首,不敢多看。
魏岐山在看见王宛真脸上的肿痕后,面色明显更为冷沉了些。
王宛真朝着魏岐山一福身道:“夫君喝多了一去不回,我担心他出什么事,这才找了出来,夫君没事便好。”
魏平津不愿意在自己如此狼狈的时候叫王宛真瞧见,听见她声音后便挺直了背脊,目光冷淡又睥睨地朝那边一扫,看清对方模样后,方才傻了眼。
回头发现魏岐山正用一副恨不能碾死他的神情望着他,魏平津百口莫辩,下意识道:“我没打她!我先前只轻轻拍了她脸几记,她身边的丫鬟,还有来福、来旺他们都亲眼瞧见的……”
魏岐山直接给了儿子一脚,将人踹得跌进雪泥里,咳嗽着寒声下令:“来人!将这逆子关进祠堂!他何时知错了,何时再将他放出来!”
说罢便由廖将搀扶着,怒气未消而去。
几名甲士架起魏平津要往祠堂去,他愤怒地望着依旧娉婷持灯立在道口的王宛真,咬牙切齿道:“你谋害本少君!”
王宛真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似有些黯然神伤地微微用手拢着了些肿起的脸颊,柔声道:“宛真不知阿爹也在此,只是担心夫君才找出来的。”
魏平津气得还想冲过去再同王宛真动手,奈何被几名甲士架得严实。
负责押送魏平津的魏府常随魏贤则朝着王宛真一揖:“夜色已深,公主先回去歇着吧。”
王宛真浅一颔首算是回礼。
回程的路上,被她用力扇肿的侧脸在寒风里依旧隐隐作痛,王宛真唇角却缓缓勾了起来。
魏平津喜不喜欢她,她并不在乎。
今夜魏平津给她的那点辱,比起她从前在戏班子里受的那些苦,也算不了什么。
魏夫人对她的态度已可见一斑,成婚后,她在魏平津那里受气是必然的事。
唯有在今晚,在魏岐山还没有习惯乃至是厌烦那对母子对她的打压前,将她的委屈先摆到明面上去,于她的益处才会最大。
她是天下人都已承认的公主,整个北境都得仰仗她。
等她有了孩子,整个魏氏又算什么?
第177章 “整个北境,已无人压……
魏平津被罚跪祠堂的事, 当晚便传到了魏夫人耳中。
魏岐山回到书房没多久,魏夫人便带着人闹过去了。
府医刚给魏岐山把完脉,廖江立在魏岐山边上, 听着外边似有嘈杂声, 去门口问询一二后, 回来时脸色便有些古怪, 同魏岐山道:“是夫人过来了。”
魏岐山用帕子掩唇又咳了几声,挪开帕子时,五指折拢帕子掩住了上边的血迹,道:“天色不早了, 你也早些回去吧。”
边上的魏贤朝着廖江浅一颔首,示意自己会照料好魏岐山。
廖江也知自己今日撞破侯府太多桩丑闻了,眼下魏夫人闹过来,一会儿怕是也不太好看, 自己虽是魏岐山心腹, 但到底是外臣, 当即朝着魏岐山一抱拳道:“那末将便先行告退了,明日再将南伐的将领名册给您送过来。”
魏岐山半躺在坐榻上, 面上的威严压下了病色,浅点了下头。
廖江拉开门离去时,正逢魏夫人正带着一众仆役还在同守在阶下的守卫们推搡强闯。
见里边有人出来, 且是军中将领,魏夫人到底是顾及几分脸面,这才整了整衣发,被一众婆子丫鬟簇拥着,绷着脸立在台阶下方。
廖江不便多言,抱拳唤了句“夫人”便先行离去。
魏贤紧随其后出现在书房门口, 瞧着魏夫人浅一躬身道:“夫人请进吧。”
一直阻拦魏夫人一众人的守卫们这才让出了一条道。
魏夫人带人往里走时,守卫却只放了她一人入内,跟在后边的一众丫鬟仆役,都被守卫交戟拦了下来。
魏夫人怒目而视,魏贤只垂首恭敬道:“夫人应知书房重地,侯爷素来不允闲杂人等入内。”
魏夫人望着那十几级石阶后、巍然如一只匍匐在夜幕中的巨兽的森严楼阁,眼中隐约有了红意。
她同世人眼中这个声名赫赫的雄主做了二十余载的夫妻,可她踏足他这书房的次数,迄今仍只是第二回。
从十六岁嫁与他做魏家妇起,她便一直都在仰望他。
魏夫人强忍着眼中的酸意,挽着披帛绷着脸一步一步迈上了石阶。
书房里燃着地龙,因其主人常年服药的缘故,屋舍间那股清苦的药味也被热意蒸了出来。
这几年里,魏岐山一直都是独宿在书房这边的,逢年过节,他才会去自己院中,陪孩子们一道用个饭。
魏夫人看着披着外袍在案后处理公文的人,只觉他身形比之从前似乎依旧没什么变化,脸上虽蓄了须,也因此番伤病瘦得颧骨微凸,可面上的威严冷硬,依然和他年轻时没什么不同。
她嫁给他时,他都三十出头了,膝下长子也已十二岁。
魏夫人下意识用手捋了一缕耳边的碎发,她对镜而照时,时常能从鬓边瞧出银丝来,今日拔了一根,过几日却仍会有……
她知道自己老了,也时常惶恐,是不是她如今色衰,不再像他那位原配夫人了,他才连她的院门都鲜少跨了。
当年,她虽家世低微,可凭着一副好相貌,家中也素来不乏媒人说亲。
只后来因容貌沾染了一桩祸事,被当年那为老不尊的盐运使瞧上,欲纳她做妾,家中才差人急送她去外祖家避祸。
她便是在那时遇上他的,连日大雨,山道滚石堵了路,又遇洪流断了回路,生死一线之际,是一队路过巡视河道的骑兵救了她。
她至今记得他戴着斗笠高居于马背,听见她家仆们的呼声后朝她望来的那个眼神。
那么沉痛,又那么难以置信。
骑兵们牵了缆绳过来,身强力壮的婆子背着她淌水而过,却又因底下积石被绊倒,二人一齐被洪流卷走。
她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有人涉水而来,有力的臂膀拽着她,将她背起,淌过湍急洪水。
她没在同龄儿郎中见过那样冷硬又坚毅的的脸孔,也没趴过那样宽厚的肩背,在险些丧命于山洪的恐惧下,一直伏在他背上小声啜泣。
背着她的人却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得像是一座萧寂的山。
车马行李都在山洪中被冲走了大半,她和仅剩的家仆被那队骑兵送至了附近驿站。
她连他名讳都不知,他便走了。
她在驿站里同乳娘哭了一宿,害怕此事传出去,坏了名节,愈发逃不了与那年近古稀的盐运使做妾的命运。
到了外祖家,没过多久却有庚帖送来,惊得外祖父反反复复将那庚帖看了数遍,又心惊胆颤问那媒人,当真是那位寰居多年的魏侯要续弦么?
魏府的门楣,纵然是续弦,也不是她们小门小户能攀得上的。
确认是他要求娶后,外祖母在她归家前一晚,拉着她的手同她说了好些话。
说魏侯人品贵重,府上没什么姬妾,她嫁过来后,府中人员不杂,上边也没有公婆压着,是一桩好福气,只切记一定要好生待那位大公子。
知他已有妻小时,她心中也不是滋味的,可念及他发妻已故去快十载,便也释然了。
初见他那天资聪颖的长子,对方便愕然唤她娘。
她本是极为高兴的,可在府上一些下人惊疑又讳莫如深的目光里,她渐渐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他一月里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宿在他书房,她知他公务繁忙,书房又是侯府重地,除却他身边的常随,旁人不可轻易出入,是以也从不敢提出无礼的要求。
便心中一直猜疑着,直至她有孕后,逛园子时无意间听府上下人议论说他同她恩爱,将她的画像都挂在书房里。
她心头蜜意刚升起,便听见府上的老仆嘘声告诫,说莫要提及此事,挂在书房的画,是他故去十载的原配夫人。
也是那天她发了疯,趁他还没从衙署下值,仗着有孕在身守卫们都不敢动她,硬闯了书房,也看到了挂在他书房墙壁上的那副画。
初看时,她也以为那是自己,只很快便悲凉地清醒过来,她做不出画中人那般明媚张扬的神情来。
画幅下角所落的日期,也是在更早之前。
那一刻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委屈,亦或者说,是嫉妒。
他每日在书房,就是对着这幅画在思念他那亡妻么?
娶自己续弦,是因为自己和他亡妻长得极像?还是因为觉着将她从洪流中救起时坏了她名节?
她不敢,也不愿再去想那个答案,冲动之下,端起烛台,点燃了那副画卷。
他匆匆赶回时,看到被火光一并引燃的书房,没去搬运他那些重要的文书,也没理会哭得肝肠欲断的她,只试图去抢救那烧得只剩边角的画卷。
那也是他成婚以来第一次冲她发脾气。
被蛮子砍得肩背伤痕累累都没红过眼的人,在那时红着眼触碰画幅燃烧后的余烬,在她哭着向他讨说法时,寒声让她滚。
她大悲之下胎动见了红,是被人抬着出书房的。
她也硬气,从那之后,至今二十余载,都再没主动来过他书房。
今夜,是第二回。
魏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想着此行的目的,硬声道:“你要让津儿娶那戏子,我也同意了。怎么,现在是因他对那戏子不敬,就要罚他跪祠堂了?明早我若喝了那戏子敬的茶,侯爷是不是也要用枉顾尊卑的由头,罚我去跪着向祖宗们请罪?”
魏岐山重重搁下手中的公文,手拢在唇边咳嗽几声后,寒声道:“你再纵着他些,那逆子还能被惯得更不成样!”
魏夫人一听他说起儿子的不好,眼眶便又怒红了起来:“你教得好你倒是教啊,这些年你有好好教过他吗?他一到你跟前来,你就非打即骂,当年你也是这般教你那长子的吗?你总说我的津儿千不好万不好,可我瞧着他就是哪儿都好!读书用功,习武刻苦,人也孝顺!你同你麾下那些部将都瞧不上他,何必说是瞧不上津儿这个人,你们直说是瞧不上他不是从你亡妻肚子里生出来的便是!”
说完这通气话,魏夫人便扭过脸,不住地拿帕子拭泪。
魏岐山面色极寒,强压着脾性道:“你拿他跟川儿比?川儿十四岁就入军营,十六岁就能以少胜多追击蛮军立下大功,那逆子叫你惯得连随军的苦都吃不下,底下将士在前线厮杀,他在后方置宅享乐,你要军中上下如何服他?川儿十三岁写的策论,都比他如今写的那堆废纸有见解!他便是愚钝些,只要待人忠厚,底下也多的是将士服他,偏生还被惯成了副刚愎自负的蠢材样!”
他冷眼盯着魏夫人:“你不是怪我没好好教他么!如今我着手教了,你就别来哭哭啼啼!”
魏夫人从未被他这般厉言训斥过,红着眼止不住泪流地道:“你那是教孩子吗?你知道他心里有多委屈吗?娶妻娶个戏子也就罢了,大婚当日还被城外那些杂军如此闹事羞辱,那些杂军是明摆着不将他这个少君放在眼中啊!你想过他的颜面吗?”
她似替儿子委屈到了极致,说罢便捧脸呜呜哭了起来。
魏岐山冷声沉喝道:“脸面都是自己给的,他自己一副绣花枕头样,又指望谁敬他?他不跋扈命底下人踏死军中部将,也不会有这些事!”
一提到那桩旧事,魏夫人不禁再次怒上心头,边哭边道:“你不在乎敏敏死活也就罢了,还不准她兄长替她讨个公道了吗……”
魏岐山一听她又扳扯回魏嘉敏纵马伤人的事就烦躁,喝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
“我同你说女儿,你同我说军规,敏敏当日要真有什么闪失,你是不是也舍不得责罚你麾下爱将一二?”魏夫人哭得更凶了些。
这一整个鸡同鸭讲。
早些年魏岐山觉着妻子比自己小了一轮有余,二人相处的时候也不多,便鲜少同她争执什么,今日方觉,过了二十余载,妻子同当年新嫁与他时的性情,无甚区别。
他放弃了同她继续讲道理,摁着眉心冷冽道:“我早说过,他要是只想当个富贵闲人,我从麾下挑几个忠心部将收做义子,还远比把北魏基业交到他手中稳当!”
魏夫人忽地尖锐道:“你不就是想替你那亡妻复晋吗!那戏子假扮的前晋公主都逼着津儿娶了,现在还说要把基业交到你那些个部将手中,魏岐山,你没有良心!你扪心自问,你那长子要是还活着,你舍不舍得让他娶这么个低贱的正妻!”
“都是假冒的前晋公主了,就不能挑个身家清白干净的姑娘?我娘家侄女不比那戏子上得台面?”
魏岐山声线出乎意料地肃冷:“比得上什么?规矩?谈吐?还是仪态?”
“便是那些个世家贵女,又有多少能做到在三军阵前不变颜色?”
大抵是被气到了极致,魏岐山眉宇间反一片冷然:“选中她,是因为她不管学什么,都是找来的那批适龄女子里学得最快最好的。你看不起她戏子出身,可就是她在戏台上攒下的那份魄力和胆气,才叫她撑得起一朝公主该有的样子!”
魏夫人仍是替儿子委屈:“不过一当傀儡的假公主,还要叫她抛头露面不曾?”
魏岐山寒声道:“他大梁公主能以一己之力扶起将倾河山,我大晋公主,要叫世人瞧着是副畏缩之态?”
他今日动怒过甚,又是一阵咳嗽后,只觉喉间腥意极重,不愿再同魏夫人争执,吩咐起门外:“魏贤,送夫人回去!”
魏夫人还欲同魏岐山争说什么,见魏贤已推门进来,便只抬手抹了把眼,不愿在下人面前做出如此狼狈之态。
魏贤朝她做出“请”的手势后,魏夫人自己抓起手帕,绷着脸信步离去。
魏贤一直送到台阶下方,魏夫人叫身边伺候的仆妇扶着了,才冷硬地下令让魏贤回去,言明自己不需他送。
远离了书房所在地,魏夫人几乎是一路扶栏哭着走的。
身边的仆妇劝她,她用攥着手绢的手捶打自己胸口,哀哭道:“我当年便是给那盐运使做妾,或是被洪水卷走都好,我不该嫁过来的!他拿我当什么……不过是拿我当个思念亡妻的物件!”
这仆妇是魏夫人的乳娘,忙道:“夫人可莫要说这等气话!”
魏夫人哭道:“你瞧瞧他是如何对我的津儿的,好好的日子不过,复什么晋,不就是觉着当年降了大梁,他前妻自戕而亡,他觉着对不住他前妻么……”
乳娘只觉自家夫人这是该有的全都有了,反倒身在福中不知福地拎不清了,她劝道:“夫人,您总是跟死人较什么劲儿呢?”
“不管大夫人如何,大公子如何,那都是地底下的人了。侯爷要复晋,少君又是侯爷独子,将来一统了天下,不还是少君接手这一切?您怎就看不清眼前的事?”
魏夫人怒极哭道:“我的津儿何等尊贵,他怎可让他娶一戏子!”
乳娘是真觉着自家夫人是这几十载里都过得太顺遂了,魏岐山又没什么妾室,她在魏府这二十余载,脾性反倒养得比当姑娘时还大,脑子也一根筋,就认死理。
她道:“夫人,这男人娶妻,又不是一辈子只能娶一回。等那位‘公主’诞下少君的孩儿,生产时伤了身子去了,少君的孩子身上同样流着前晋皇室的血脉,侯爷复晋就更理所当然了。且不说少君将来荣登大宝还要广纳后宫,便是有了子嗣后再行续弦,想要什么样的贵女,不还是任您挑么?至于少君原配的名头,对外那也是前晋公主,谁敢轻视了去?您得往长远了看,单抓着眼下叫个什么事?”
魏夫人经自己乳娘这一劝,总算是慢慢止住了哭声,由乳娘扶着往回走时,却还是哀声哽咽道:“他薄我……”
乳娘只得继续劝道:“我的姑娘哎,要份心意来有什么用?您当年闺中那些手帕交,倒是有几个嫁了如意郎君的,但后几年里夫家纳了妾,后宅不成日鸡飞狗跳的?这男人的心在死人身上,可比在活人身上好太多了。甭管侯爷心中作何想,将来这侯府的一切,不都是您和少君、县主的吗?”
黑沉寒夜里,亭台楼阁和道旁的石塔灯昏光一点,蜿蜒延升向远处如游龙,照亮了整条积着层薄雪的石子路,魏夫人的哭声和乳娘的劝诫声也越来越远-
魏府书房内,魏贤甫一见门,便见魏岐山以手撑案,又咳出了大片血迹。
魏贤面色一慌,忙又要朝外去:“我去叫府医。”
魏岐山叫住他:“再把脉也是这副样子,南征在即,莫要传出风声去,平白叫底下人恐慌。”
他缓了两息,方继续道:“把这案头收拾一二,将北境和关中腹地的舆图取与我来。”
魏贤眼中见了红意:“侯爷,要不您今日先歇息吧!”
魏岐山抬起眼来:“年轻那会儿三天三夜不眠都熬得住,你是觉着我如今秉烛看个舆图的精力都不够了?”
魏贤无法,明白自家侯爷也是个心性强硬的,只得依言去将舆图取了过来。
魏岐山就着手边的烛台,指了指舆图上的几条线路道:“梁营应不会全线往北推进,攻下紫阳关后,应会尽快重联南北要道。兵力往北沿线铺不满,就得借地势,沿着祁岭山脉一路往北,从山里行军,既可避开裴军的正面绞杀,又能出人意料地定点袭攻从通州到莫州的诸城。于她长廉王一脉而言,故郡奉阳,比洛都更为重要,菡阳先前让大军继续往北推进,似要夺襄州,大抵只是个障眼法。”
魏贤瞧了舆图半晌道:“可这奉阳处在南北腹地的位置,菡阳公主便是攻打了此处,怕也守不住啊。”
魏岐山道:“她若只是为夺人呢?”
魏贤微微一怔,这才想起,长廉王世子妃似还被扣在裴颂手中。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道:“若是其母尚在,梁营攻打奉阳大抵是板上钉钉之事。只为一叫裴颂占去了的长嫂如此发兵,即便菡阳公主有此意,怕是她底下那帮梁臣也不会轻易同意。”
魏岐山道:“你忘了,她这位长嫂,可是助她救回了梁营余子延等一干旧臣。”
魏贤问:“侯爷可是有了行军之策?”
魏岐山咳嗽一阵说:“‘姜彧侍妾’在半道被人劫走,梁营使臣此番前来只带走了姜彧尸首,咱们在这次谈判里没能拿到的好处,总需从此番南伐里拿回来。”
他再抬起眼时,望着魏贤,面色少见的沉肃:“此行我若出了什么意外,那萧氏小儿,便留他不得!”
魏贤只觉魏岐山这像是在交代遗言一般,当即跪了下去,哭着唤了声“侯爷”。
魏岐山攥紧先前拢在唇边的手,感受着掌心黏腻的湿意,像是终于肯承认自己的苍老了般,说:“整个北境,已无人压得下他。”——
作者有话说:微博有个之前画的大概地图,宝子们可以先将就瞅瞅,我这两天再完善一下,把后面添的这些地名加上去~
第178章 “他为公主受困,是我……
檐下飘着细雪, 悬挂在下方的铜铎,系链上亦凝了一层冰霜,风吹不动。
暖阁内, 温瑜手执紫砂壶给顾奚云沏了盏热茶, 在升腾而起的白气里问:“在军中可还习惯?”
顾奚云两手捧过茶碗, 道:“小周大人已带我熟悉了军中诸项事务, 这些日子随军押粮,也基本适应了行伍生活。陈巍大人准了我在攻襄州时随军同往,听闻守襄州的是韩家子韩祁,自封韩家枪乃天下第一枪。”
她神色间多有不快, 只很快又变成了另一种意气:“可恨我兄长成名时,他从未露过头角。我顾家男丁个个战死沙场后,他胆敢大言不惭放出这等名头来,我自要带着我顾家霸枪, 去夺回这天下第一枪的名号来!”
温瑜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单手执起茶盏, 听后动作微微顿了一顿,嘱咐道:“战场凶险, 一切需谨听军令,不可意气行事。”
顾奚云刚捧着茶喝了一口,有些烫, 她用手朝唇边扇了扇,难以置信望着温瑜道:“你还担心我不听军令不成?你忘了四年前河西匪患,我爹奉命去剿匪,我不知死活央着我哥带我一块儿去,最后虽说是立了功,但我爹在匪窝里瞧见我时, 那眼神就差没把我哥给活剐了,转头就赏了我哥二十军棍,给他屁.股打成了个烂柿子,三天没能下得了床,正好那不久后逢你生辰,礼物还是我帮忙给你带去的,编谎同你说他从马背上摔下伤着了腿,短期内不良于行。”
经顾奚云提起这么一桩往事,二人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温瑜跟着摇头失笑,却仍是道:“那次委实是你们胆大了些,长风阿兄竟允你胡闹扮做商女被那窝山匪劫去做内应,你若真有了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顾奚云神色突然变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以前碍着我哥的面子,没敢告诉你,那次他同意我那么做,是他扮做了我的丫鬟,随我一道被劫进匪窝里去了来着!”
温瑜微微一怔,记忆里顾奚云的兄长,一向是同自己兄长一样稳重温雅,颇应了那句“有匪君子”。
没想过竟还有过这种时候,她不免也有了些忍俊不禁。
顾奚云笑了一阵,眼睛红得却像是快哭了一般,她咧嘴继续笑着道:“我爹罚我哥军棍那会儿,说我不是他军营里的人,他不罚我。但我哥作为他麾下部将,胆敢如此犯事,就得以军规处置。这出教训,确实比我自己屁.股被打成了烂柿子还管用。”
同样失了父兄,温瑜明白顾奚云的心境,她没有多说安慰的话,只道:“你会同顾伯伯、长风阿兄一样,成为一位好将军。”
顾奚云用力抬眼往上看,逼退了眼中那阵涩意,笑道:“那是自然!”
不待二人再说些什么,暖阁的门帘被人从外边掀开,昭白疾步走进,将手中一封急报呈与温瑜:“公主,前线传回的战报。”
温瑜拆开看完后,似在思索着什么,没有即刻做声,将战报递与了顾奚云,说:“你瞧瞧。”
顾奚云看过后道:“咱们又从裴颂那狗贼手上夺回了数县,是喜事。”
温瑜道:“裴颂在征兵。”
顾奚云又看了一眼战报上所提及的,百姓因躲避战祸,从关中迁往南境的流民骤增,问:“公主是忧裴贼那边怕是会做殊死一搏,正值严冬,流民入境后也不好管理?”
温瑜摇头,长睫微垂,说:“去年此时,裴颂攻破洛都,尚是趁我父王同敖党斗得两败俱伤后坐收渔利,但他攻下奉阳,却也有不少百姓对大梁有怨的缘由在里边。”
纵然长廉王父子和所有清流臣子都在竭力同敖党和太后抗衡,拯救民生。
但天底下最底层的那些百姓,温饱尚顾及不过来,又如何去知晓她父兄的所为和朝堂上那些争端,更不会知裴颂就是那个帮着敖党行凶、鱼肉他们的人。
洛都沦陷,大梁要亡的消息传入这些底层百姓耳中,他们被外戚执政这些年里养出的贪官污吏欺压多时,早对朝廷和腐败的官府一肚子怨气,自是只盼着推翻旧朝后,重建新朝过好日子。
那些个对一切当官的和豪绅富商都极为仇视的,大抵还会投了叛军,帮着一道摧毁这座将倾之厦去。
裴颂手上那支打到哪儿,就抢虐屠杀到哪儿的叛军,初时便是这般组建起来的。
他们对大梁、对一切过着好日子的人都有恨,愤怒和贪婪让他们锐不可当。
杀戮、抢掠、成为人上人。
被屠戮之地哀鸿遍野,但管他穷人富人,在大军压境时便死得差不多了,于是民间鸣冤声讨他裴营的声音便也寥寥无几。
她那时在雍州写檄文痛斥裴颂的桩桩恶行,在天下读书人间传得最广。
裴颂屠城的威慑,也是对州官们影响最大,普通百姓虽会惶然议论,但毕竟是旁的州县的事,屠刀未曾落到他们头上,他们便也不会太过惊惧,骂一骂后,此事便揭过了。
这天下之争,对他们来说,那都是掌权者们的事,谁坐那把龙椅,他们都一样是为三餐温饱计。
战火要是蔓延过来了,拖家带口跑时,方会有大难临头之感。
裴颂便似看准了底层百姓对这一切的麻木和迟钝般,以战养战供给军需,对反抗最烈的州郡以屠城让底下将士们泄恨,又以此威慑那些软弱的州府主动投诚。
他对于打下的城池,或许鉴于种种原因短暂地让底下军队收敛过,但一到了战时,便又本性暴露无遗。
在去年的所有战事里,对百姓的仁慈仿佛是最可笑没用的东西。
顾奚云听温瑜说这话,还以为她是因长廉王父子如此鞠躬尽瘁、百姓们却助纣为虐伤了心,道:“百姓们怨的不是王爷和世子,而是那时被外戚把控的大梁,今公主重新凝起的大梁,早与昔时不同,百姓们终会明白的。”
温瑜眸子乌静,说:“我并未介怀此事,反是觉着,百姓们那时对大梁的怨,似乎已转移到了裴颂身上。”
顾奚云面露困惑之色,昭白也一下子投来了目光。
温瑜重新执起那封战报,与二人道:“此番从关中逃往南境的流民人数,远胜去年裴颂举旗而反时。且裴营在两军对垒之际,尚如此大张旗鼓征兵,也更说明了他裴营军中已不甚乐观。”
顾奚云喜道:“裴颂那狗贼已彻底失了民心?”
温瑜道:“百姓对前梁有怨,在于外戚只手遮天时,民间已饱受十余载贪官污吏的欺压。可裴颂反后,也并未替他们改天换地,底下叛军反烧杀抢掠成性,迫得各州百姓愈发苦不堪言。是以他裴颂刚反时,能一呼百应,这一载时间,却已足够让天下百姓瞧清他面目。”
底层百姓们便是再不通政务,一家老小能不能活下去,还是分得清的。
愿意跟着裴颂烧杀抢虐泄恨的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也早在年初便已全奔去他军中了。
如今在战火里艰难存活下来的百姓,无一不是只想过安稳日子的。
裴颂大抵还想如先前那般征得一支屠城之师,却忘了当下逼得底下百姓没有活路的,是他自己。
温瑜五指摁着那封信报放回了案上,在二人的注视下清沉道:“我们还需添一把火,让天下百姓看到一条更好的出路。”
“布粥送衣,清理出各州府空置的民房,妥善安置所有从关中逃出的流民。”
有了这么一个在南境能安稳下来的盼头,关内百姓才更加不会受制于裴颂的暴政。
顾奚云日前才负责押送过粮草,有些犹豫:“可坪州所囤的粮草已不多了……”
温瑜微蹙了下眉说:“粥粮先匀出来,回头我再同李大人商讨一二,将治下各州的谷种挪出部分来做军粮,再于开春前再打通百刃关外的贸易路,将战事一起便囤积在关内的丝绸销出去,换回谷种。”
顾奚云已然坐不住了,起身道:“此计听着可行,但应还有诸多细微之处得同李大人他们相商,正好我还得去军中一趟,那我顺道传话让李大人过来。”
温瑜一颔首,顾奚云便急匆匆地掀帘离去了。
昭白觉着大败裴颂在望,也道:“奴再派些青云卫前往奉阳暗中接近世子妃!”
温瑜问:“前边派去的人可有传消息回来?”
昭白摇了头,面上微有了些难堪,说:“只打听到世子妃如今有孕,叫裴颂的鹰犬日夜严密守着,咱们的人潜不进去。”
江宜初提出以自身做饵,让青云卫带着余太傅等一干老臣逃出奉阳时,并未同她们言明自己有孕。
温瑜稍做思索道:“让她们转盯着阿茵。”
昭白稍怔,随即明白过来,裴颂一直拿小县主威胁着世子妃,她们的人如今都无法接近软禁世子妃的院落,也无法确认里边关着的究竟是不是世子妃。
但只要盯紧了小县主,一样可以知道世子妃如今还在不在奉阳。
她一抱拳道:“奴这就吩咐下去。”
转步正要朝外去,却又忽地顿住,似略迟疑了一二,才开口问道:“公主,需要奴再派人去北境劫人吗?”
温瑜有些意外,眸中噙了些许笑意看向昭白。
昭白依旧面无表情,只面皮瞧着绷得紧了些,有些生硬地道:“他为公主受困,是我们青云卫欠他一个人情。”
第179章 “阿姊杀了我们的孩子……
温瑜并未点破, 只眸中噙着浅笑道:“不用。”
昭白在温瑜那目光里,本有些不自在,听得她这话, 不由问了句:“为何?”
温瑜收回目光, 望向窗外, 桌前清茶氤氲着的热气, 缓缓上升半隐了她面容,她道:“若只为他一人,离开北境那日我便可带他一道走。但他麾下还有众多部将,劫走他, 又置他麾下那些部将在魏歧山那里于何地?我会向魏岐山亲自讨要他。”
当初是她逼走了他,而今也该她如此去请回他。
她会让天下人皆知,他光明磊落。
昭白颔首道:“奴明白了。”-
江宜初靠在抄手游廊的廊柱上,肩头披着湖绿的披风, 望着游廊外的一片牡丹园出神。
这园子是她孕吐厉害, 什么都吃不下, 裴颂又总来她跟前晃时,她故意刁难他, 说想看牡丹花,他发疯一般盖起来的。
冬日严寒,她身子又弱, 大夫说见不得风,她日日闷在房里,整个人便一日胜过一日地消瘦了下去。
裴颂初时见她如此,便命人封了抄手游廊,四面都挂了挡风的帘子,又将地龙的坑道直接挖至了游廊底下, 一天十二个时辰炭火不息,终使得整个游廊暖如室内,方便她随时出去走走散心。
她提出要看满园牡丹后,他又给南边游廊外的半个院子都封了起来,三面砌墙,顶上挨着游廊檐加盖琉璃瓦,院中地底加挖地龙坑道。
不到半月时间,这被盖成临时花房一样的园中,移栽过来的各式牡丹,便被花匠们用尽各种法子催到了花期。
江宜初自然知道此举引得了裴颂麾下诸多臣将的不满,有一回裴颂在她这里,他最为器重的那名唤公孙的老者寻来,盯着她的眼神极为不善,只差没当前跪下恳请裴颂赐死她。
裴颂似也不愿让那老者同她有太多接触,很快便随那老者去了别处议事。
江宜初对此也并不在乎。
有时候她都分不清疯的究竟是裴颂,还是自己了。
她只是疲惫、麻木一日胜过一日地在等,等着谁能给她一个终结。
她不能自己寻死,她还有阿茵。
但用这副仿佛里外都已生腐的躯体活着,她也的确好累。
江宜初精神头一直都不济,靠着廊柱几乎快睡着时,游廊另一头却传来了争执声。
她睁开惺忪睡眼,问左右伺候的丫鬟:“怎么回事?”
她身边伺候的人被换了一批又一批,如今新送来的这批,她连她们名字都还没记住。
那丫鬟迟疑着回道:“是郑美人也欲来游廊这边赏花。”
这抄手游廊坐落在主院,院子也是整片府邸上最大的。
当下的战事不容乐观,郑美人父亲正值裴颂重用,是以郑美人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
她也是裴颂那般多的姬妾里,唯一一个同江宜初一样有孕的。
往日里江宜初不出门时,郑美人也常来赏这冬日的牡丹,今日不巧,二人凑到一块。
负责照料江宜初的下人们,虽得了裴颂命令一切以江宜初为先,但郑美人如今气焰正盛,她们也不敢彻底开罪郑美人。
江宜初听着游廊尽头的争执声持续了一会儿,忽有些疲懒地道:“都是主君身边的美人,哪能厚此薄彼,让郑美人过来吧,这园子这般大,多一个人又不是逛不下。”
那丫鬟自是不敢擅自做主,朝着江宜初一福身后,留旁的婢子继续守着她,自己则去了游廊那端,似朝阻拦郑美人的掌事妇人禀报去了。
着石青袍子的妇人听得丫鬟耳语后,朝后方已经倚着美人靠似在赏园中牡丹,又似已睡着的江宜初望去一眼,神色沉凝不定。
郑美人一身石榴锦裙,身上的披风也是火焰一样的红绒所裁,见跟前这板着张脸的仆妇依旧没有让路的意思,不禁也动了气性,趾高气扬道:“主君为我等有孕在身方便散步封的游廊,盖的园子,今只有她姓江的去得,本夫人去不得?这话尔等刁仆敢不敢当着主君、公孙老先生、本夫人父亲的面去说?”
她爹如今正得重用,她说起这些话来底气也足。
那掌事妇人权衡一番利弊后,终是让开一步半垂首道:“郑美人息怒。”
郑美人见她识趣,这才冷哼了声,带着自己身后的一众仆妇趾高气扬迈步进了游廊。
这段游廊中部另辟了个口子,铺了石阶可直接到园中去赏花。
江宜初便坐在那靠石阶处的美人靠上,因疲乏得厉害一直倚栏合眼浅寐。
郑美人走过去后,见此似觉着江宜初在故意无视自己给自己难堪,她目光扫过江宜初腹部,眼神微深,讥诮道:“江美人好雅兴。”
江宜初掀开一双疲惫的眸子,望着立在几步开外整个人娇艳如一朵石榴花的郑美人,静静凝视了她一会儿,说:“郑美人兴致也不差。”
郑美人目光挑刺地从她寡淡的面上扫过,似十分不解道:“主君每回去你那儿,你都是这副尊容?”
江宜初今日出乎意料地好脾气,被这般羞辱也未回击,只道:“蒲柳之姿,的确比不得郑美人天生丽质。”
郑美人看她的目光更为怪异了些,但转念一想,似觉着江宜初终于认清了形势,她一前梁世子妃,身份上就已足够引人诟病,又有何能同自己争的。
她哼笑了声:“江美人如今明白这些,也为时不晚不是?”
她朝江宜初半抬起小臂,面上依旧是副趾高气扬的神情:“扶本夫人去园子里走走。”
这是把江宜初当做下人般羞辱。
两边的仆妇都变了脸色,负责看着江宜初的掌事仆妇道:“我们美人身子骨弱,奴妇扶夫人吧。”
跟在郑美人身边的仆妇们也连连说不可。
郑美人漫不经心扫她们一眼,像是不明白她们的紧张般:“怕什么,江美人还能谋害本夫人不成?”
照料江宜初的掌事仆妇还欲出声,江宜初却已道:“我同郑妹妹间多有误会,如今郑妹妹愿化干戈为玉帛,我焉有不应之理?”
掌事仆妇面色微沉地道:“江美人……”
江宜初淡淡朝她扫去一眼:“你是要我同郑妹妹继续隔阂下去?”
掌事仆妇眉头紧拧,当着郑美人的面,只能颔首说声“奴妇不敢。”
郑美人似十分满意江宜初的懂事,嗤道:“早这般不就得了。”
江宜初起身扶上郑美人朝她伸出的小臂,说:“多谢郑妹妹不计前嫌。”
二人朝石阶行去。
掌事仆妇朝几个丫鬟使了个眼色,都极紧地跟上了二人,以防有什么不测。
只是二人到了石阶处站定,却并未急着迈步下阶。
江宜初说:“百花以牡丹为首,牡丹以姚黄为王,不知郑妹妹最喜这园中哪类牡丹。”
郑美人盛气凌人道:“姚黄太素了些,本夫人更喜魏紫。”
她目光转向江宜初:“江美人也别仗着年长,便一口一个妹妹地叫着,年长色衰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是?”
说完这通讥讽之言,才继续道:“扶本夫人去摘朵魏紫吧。”
江宜初面上无甚表情,因痛苦而麻木空洞了太久的一双眸子里,在扶着郑美人步下台阶时,有一瞬似也闪过什么挣扎的情绪,只很快又被那痛苦和麻木吞没。
她用只有自己和郑美人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听她极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掌事仆妇一直警惕地跟在二人身后,在二人立在石阶处说话时,神经也一直是高度紧绷状态,眼见二人终于迈步下阶,忙又要跟上。
可变故就是发生在那一瞬间。
二人不知是脚下踩空还是被什么东西绊倒,忽地齐齐滚下了台阶。
“夫人!”
“美人!”
两方仆役都是心惊胆颤,整个园子一时间闹哄哄一片。
腹下坠痛,硌摔在地的浑身骨节也生疼,江宜初耳中全是耳鸣声,眼前的一切也都天旋地转,可她还是吃力地朝摔在边上的郑美人看了过去。
对方同样神色痛苦地捂着腹部,可看向她的眼神里,分明存了一丝愕然。
江宜初最后的意识,停在了同郑美人相触的那个眼神里。
沉眠在最深的黑暗里,她似乎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王府的秋千架上,温珩同从前一样推着她,帮她荡出去。
她开怀笑着,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荡得好高好高,嘴里却还叫着:“珩郎,再荡高点!”
在原地推着她的人,清雅的脸上噙着似能包容世间一切的温和笑容,依言更用力地将她推得更远了些。
不多时,婆子抱着她的均儿过来,笑着同她道:“小公子也好些时日没见着夫人,哭闹得紧呢!”
江宜初伸手想去抱孩子,下意识地又觉着不对。
耳边忽响起隐隐绰绰又锥心的哭声:“阿娘……阿娘……”
“阿茵要阿娘……”
江宜初终于觉察到了不对的地方,她看向丈夫:“珩郎,阿茵呢?我听见阿茵在哭……”
温珩温雅又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将她颊边一缕碎发别去了耳后,温和同她道:“是啊,阿茵还在那边呢,别担心均儿,我会照顾好他的,回去吧。”
回去?
回哪里去?
江宜初不明白,还想叫住他问什么,意识又混沌了起来。
江宜初不知道自己在抗拒什么,但那一刻她突然就是好难过好难过,她看到温珩抱起均儿,白衣清逸,背对着她,一步步地朝着他们曾经的居舍走去。
她想去追,可脚下似被什么绊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挪动不了分毫,她迫切又歇斯底里地唤起丈夫的名字:“温珩!温珩!”
他一向不敢惹她生气的,她都连名带姓叫他了,他为什么还是不肯回头再看看她?
眼睛又涩又痛,嗓子也灼痛。
床幔间都浸着股清苦药味儿的床榻上,江宜初双目紧闭,唇间吃力地呓语着什么,眼角滚出的清泪,缓缓滑向了两鬓。
不到四岁的阿茵伏在她床边,哭得厉害,两眼已肿如核桃,她两手把着江宜初一条胳膊,无措地摇晃,继续嘶哑哭喊着:“阿娘……”
江宜初依旧陷在昏沉中,却似终于挣脱了什么束缚般,喉间终于涩哑地唤出了那个名字:“温珩……”
她长睫扇动,紧闭多日的眸子,终于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
阿茵哭得太久了,因情绪过激和喘息不过来,喉间一直滚出幼兽啼血一样的哭嗬声,瘦小的身体也一直在发抖。
“阿茵……”
江宜初瞧见女儿这般,也瞬间红了双目,伸手想摸摸女儿的脸,却注意到了一直坐在阿茵身后的杌凳上的裴颂。
他模样比她曾经任何时候瞧见的都更狼狈些,下巴上的胡茬不知多久没刮过了,一眼瞧去全是一片淡青色,头发还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睛却因长久未眠泛着红。
他迎着江宜初的目光,不以为意笑笑:“我还以为阿姊当真要丢下这小孽种,去寻温珩那个窝囊废了呢。”
江宜初垂在床外侧的那只手,本能地护住了阿茵,纵然病得形销骨瘦,可看裴颂的眼神里,依然满是戒备。
裴颂见她这般,依旧笑着,眼中的戾气和猩色却重了起来,他轻声说:“阿姊杀了我们的孩子。”
江宜初听到这个答案似乎怔了一下,随即眼中流露出些许如释重负般的神情来。
此举无疑更加激怒了裴颂,只是他面上的笑容反而愈盛,指节背部轻抚过江宜初面颊,好整以暇道:“我才知阿姊对我竟存着这么狠的心思,不仅要杀掉我的孩子,还想借机让郑美人也流产,离间我同她父亲不是?”
他指节落到了她下颚处,顺势攥住了她下巴,盯着她病中一片苍白的面色,讽刺又亲昵地问道:“但阿姊知道,自己才是被设计的那个吗?”
在江宜初警惕又惊疑的目光里,他讥诮笑笑:“郑美人同人偷情有的身孕,她当然也知道不能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如今她父亲正得我重用,正是除去那个孩子的好时机。”
“拉你垫背,既免了你将来生下孩子威胁到她,又能将一切罪责都推卸给你,岂不两全其美?”
江宜初瞳孔微张,唇几乎已同脸白成了一个色,一语不发。
裴颂松了捏在她下巴上的手,改为松松掐在了伏在床边的阿茵后颈。
他常年习武,纵然身形并不魁梧,在武将中瞧着甚至担得起一句清瘦,可那布满茧子的手,在捏住一幼童后颈时,那截脖颈还是显得那么脆弱。
他眼中压着极致的疯,像是十分不解般:“阿姊不是一向心疼这小孽种么?怎么对我们的孩子便可那般心狠?”
第180章 “裴颂!你好狠!”……
他捏在阿茵后颈的力道加重, 阿茵因着本能的恐惧再次哭了起来。
江宜初虚弱如斯,在那一刻却不知从哪儿迸出的力气,愣是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 从他手上夺过阿茵, 紧紧护在了自己怀中。
背脊瘦弱单薄到已有些嶙峋, 望向裴颂的眼神, 却仍如一头护着幼兽的母兽,苍白道:“有什么你冲我来,别动阿茵!”
裴颂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眼中讥讽之意更甚, 他愤怒地薄笑着质问她:“是啊,那阿姊怎么不冲我来,要冲那都还没降地看过这一眼人世的孩子下手呢?”
江宜初用力抱着女儿,仿佛女儿是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救命稻草, 眼神沉寂又麻木地道:“你可以杀了我。”
这话说出来后, 她像是终于想到了一个解决之法般, 依旧一下一下地轻拍着阿茵背部,安抚着女儿, 却疲惫地朝裴颂笑了笑:“秦涣,你可以杀了我的。”
她说得那般认真,仿佛真的希望裴颂这么做。
为了阿茵, 她不能自己寻死。
但她真的活得好累了。
裴颂听到这话,面上的怒意有一瞬更甚,只不知何故,他整个人突然又很快平静了下来,如情人般亲昵地抚弄江宜初脸颊,笑容温柔:“阿姊说什么呢?”
他像是扮演进了某个角色般, 先前的愤怒和讥诮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极为温和地道:“阿姊好生养好身体。”
他替伏在她肩头哭得抽抽搭搭的阿茵擦去粘在眼睫上的泪,如一家三口般揽过江宜初,在她发顶亲了亲,替她决定道:“等阿姊身体养好了,我们再要一个孩子就是。”
这一瞬江宜初十分确定,疯的是裴颂,不是她。
面对江宜初看疯子般望向他的目光,裴颂亦只笑笑:“担心郑美人父女那边是么?别怕,我会同他们清算此事的。”
外间有鹰犬叩门:“主子,公孙先生找过来了。”
裴颂瞥了一眼江宜初怀中的阿茵,说:“阿姊乖些,这两天就先让这孩子留在这里吧,我晚些时候再来看阿姊。”
他似还想再吻吻江宜初面颊,被江宜初仓促躲过后,那个吻只擦过她鬓角,裴颂也毫不介意,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地一笑后起身离去。
江宜初看着裴颂离去后晃动的门帘,面上除了苍白,这一刻还呈现出些许讽刺和荒诞的情绪。
他摔死了她的均儿,怎么还敢跟她索要一个孩子的?-
裴颂甫一出院子,便见公孙俦直挺挺地立在寒风中,神色十分难看。
见了他后,公孙俦不待他说什么,揖身下来:“主君,那妖妇仗着有孕在身,先前百般蛊惑主君劳民伤财,为着她腹中主君的血脉,老臣都只劝诫主君莫要为其所惑。如今她蛇蝎心肠,竟还谋害起了主君旁的子嗣,为的也是助他梁营,于此关键时机离间主君与麾下部将,主君,如此毒妇,当真留不得了啊!唯有即刻斩杀此毒妇,方可给郑将军父女一个交代!”
裴颂却近乎冷笑地道:“交代?有没有可能,是本司徒该找他郑家要一个交代?”
在公孙俦惊愕的目光里,他冷冷道:“郑美人腹中的杂种,到底是怎么来的,她自己应再清楚不过。”
公孙俦满目愕然,随即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荒谬。
郑美人是在江宜初被诊出有孕后不久,也传出有孕的。
也就是说,郑家不敢赌江宜初会不会先诞下裴颂的长子,郑美人才行此冒险之举,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先行有孕的。
此番更是借郑将军又得重用,借机让自己小产,再顺带除去江宜初腹中裴颂真正的血脉。
公孙俦嗫嚅着问:“主君可有证据?”
裴颂冷笑:“先生觉着本司徒是在为江氏开脱?那本司徒即刻便可抓了她郑氏从娘家带来的那护卫,审与先生瞧。”
公孙俦哀愤交织之下,面上忽呈现出股隐知大势已去般的倾颓来。
郑美人会如此行事,是为了再替她郑氏一争,也是从裴颂这里感到了不公所致。
他怒郑氏一族胆敢行此瞒天过海之举,也哀裴颂终究还是走到了同麾下部将各为利益算计的一步。
问裴颂:“那主君为何先前不发作他郑氏?”
裴颂轻描淡写道:“让他们郑氏自以为欺瞒过了本司徒,如此方可更肝脑涂地地替本司徒卖命不更好?”
公孙俦几番沉默后,终还是开口道:“主君先前便有此打算,当下形势紧急,未免军中军心再有浮动,主君……还是先装作不知此事,稳着郑将军吧……”
莫州郑氏,带着整支莫州军投了裴颂,算是裴颂麾下除了从敖太尉那里得到的兵马外,最具战力的一支正规军。
裴颂反问:“郑氏胆大包天,又谋害本司徒子嗣,先生此时倒是不替本司徒那未出世的孩儿要个公道了?”
公孙俦神色复杂又沉痛地道:“主君本就不该让那妖妇孕有子嗣,如今这一切,兴许也是天意。郑家父女对主君不敬,主君大可等到时局稳定后再做清算,何须在此时再为自己平添困境?”
他顿了顿,难堪地继续道:“唯望主君往后莫要再为那妖妇所惑,冷落各位夫人。”
裴颂脸色骤冷:“先生这是怪我让郑氏走到了这一步?”
公孙俦折身揖手,说:“老臣不敢,只是梁营那边不仅妥善安置起南逃的百姓,还对外颁出招降令,扬言只要此时改投她梁营的,过往一切罪责皆可不究。民间征兵已征不上来,底下将领也心思浮动,主君初时同诸多部将联姻,不就是为稳住他们吗?而今之况,怎还可再冷落诸位夫人?”
裴颂忽极为阴沉地道:“先生这是怕了她菡阳了?”
公孙俦满目沧桑道:“一借着她父兄攒下的名声,被李垚和余子延那两个老东西先后推至那高位的温氏余孽,老臣何惧之有?主君执意要留那妖妇性命,他日那妖妇若可作为威胁她梁营的砝码,老臣也再无话。只是唯有诸位夫人有了主君子嗣,跟着主君的诸位将军,方可彻底定下心来,不为她梁营所惑啊!”
他沉叹道:“我知主君性傲,可主君秘密派往北境,意图等蛮人进攻时,于后背再咬他北魏一口的计划,已随着窦建良那厮的败露落空。魏岐山已整兵南伐我等,他和梁营南北夹击之下,主君便是不惧,可底下将士们终会惶惶啊……”
关外蛮子久攻北境不下,一旦到了开春,蛮子无需为了粮草再全力攻打燕云十六州,让魏岐山腾出余力后,他们的处境只会更加不妙。
届时再想同蛮子合作,让他们拖住魏岐山,他们开口要的,只怕就不是燕云十六州了。
公孙俦说到后面已红了眼眶:“此战若败,主君往后只会更加艰难,底下将军每叛离一位,军心也只会更加溃散,老臣所谏,都是为了主君啊……”
裴颂冷冷一笑:“先生这是认定了本司徒会败?”
不待公孙俦回话,他便强硬道:“那本司徒便让先生瞧瞧,这一仗本司徒是怎么赢的!”
他负气甩袖而去,公孙俦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红意忽更重了些。
跟着裴颂身边的一名鹰犬朝公孙俦一抱拳后,也欲离去,公孙俦叫住他道:“以主君的名义,送些赏赐去郑美人那里吧。”
那鹰犬迟疑一二,朝公孙俦道:“应已不用了。”-
郑美人居处,伺候她的婆子从门外掀帘进来,屏退了左右,朝躺在床上病恹恹的郑美人道:“夫人,已处置完那护卫了。”
郑美人此番小产后,虚弱至极,唇上也不见多少血色,她眼中似有一瞬浮起哀意,只很快又被压了下去,问:“没叫任何人瞧见吧?”
婆子道:“夫人放心,那护卫是吃了寒食,突发恶疾而去的。”
郑美人这才放心了些许,她在裴颂那里不会有任何把柄了。
她会拼着自损身子的代价,也要拉着江宜初一起跌掉孩儿,是因她发现裴颂似已注意到了她从娘家带来的那护卫。
既已被怀疑,那这个孩子必定是不能再被生下来的,否则就会成为铁证。
婆子见郑美人脸白得不似个活人,也满是心疼,在丫鬟送来药后,一勺一勺小心地喂给郑美人喝下,说:“将军那边收到您的去信,得知您无恙后,也传了消息回来,司徒给将军又升了一职军阶,还赏赐了不少东西过去,只可怜夫人您,此番遭了大罪了。”
郑美人吞咽着那难以下喉的药汁,借着这苦药眼中滚下泪来,悲怨又有些狠决地道:“这都是他裴颂欠我郑家的。”
“我爹爹提着阖族的脑袋,带着数万将士投至他麾下,于前线拼杀,他却专宠一前梁罪妇,要我爹爹麾下死了那般多人,都为他同那前梁罪妇的杂种铺路不成!”
婆子心疼宽慰道:“司徒如今正倚仗将军,夫人养好身子后,再同司徒要一孩儿不迟。”
她作为郑美人的陪嫁婆子,当然知道裴颂鲜少去各房美人那里,郑美人这里还是来得比较多的,可一月也只有一两次,郑美人一直派人盯着那前梁罪妇院子里的动静,得知对方有孕后,方才行此下策。
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有了孕脉便打发那侍卫回郑家,可谁料还是被裴颂盯上了。
这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带着那前梁罪妇江氏一起摔掉孩子,再除去了那侍卫。
郑美人再次痛苦咽下一口婆子喂来的药汁,脸色苍白,却决绝地道:“自然,我甘为妾室也要嫁过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承大统后的皇后之位。”
裴颂的过往并不磊落,凡有些心气的世家大族都不屑与他为伍。
莫州在北境算不得什么要地,她父亲在魏岐山麾下重将里也排不上号。
她若嫁魏平津为妾,郑家能给她的助力,在魏氏那里根本不够看。
裴颂作为噬主的敖家犬,靠着民怨逞凶一时,她父亲携整个莫州叛与裴颂,代表的是贵族对裴颂的认可,这分量便足够重。
郑美人还欲再喝下婆子喂来的药时,忽尤为痛苦地捂住了自己腹部:“我的肚子……”
婆子大惊:“夫人您怎么了?”
郑美人痛得快满床打滚,婆子瞧出不对劲儿,掀开被褥一看,便见郑美人身下已红了一大片。
婆子慌了神:“怎又见红了?”
忙扯着嗓子朝外急唤道:“萍儿,快去请大夫!”
原本紧闭的房门叫人从外边一脚踹开,被生生掐断了喉咙的婢子如沙袋般倒进门内。
寒风卷走了室内一切暖意,送进院外浓郁的血腥气。
鹰犬迈步入内:“不用请大夫了。”
婆子吓坏了神,磕磕绊绊道:“尔……尔等竟敢对夫人不敬,我家将军还在前线……”
鹰犬头目朝后一歪头,底下的鹰犬便扯断房内高挂的纱幔,一左一右缠住了那婆子的脖颈。
鹰犬头目慢条斯理道:“郑将军已收到了美人的信,会安心替主子打好这一仗的。”
底下两名鹰犬发力,婆子用力去扯勒住自己脖子的纱幔,却还是于事无补。
床榻上因出血过多,已将身下被褥都染红了一大片的郑美人崩溃哭喊道:“宋妈妈!”
婆子双目外凸地望着郑美人,很快断了气,同门口那婢子一般,软软倒地。
鹰犬头目道:“郑美人因小产失血过多,不治而亡,司徒大怒,命人处死了替其诊治的府医和院中伺候的一干下人。”
郑美人伏在床榻上,整个人已面白如纸,瞧不见一丝活气,额前也因巨大的痛苦布满了冷汗,却还是癫狂大笑起来。
她自知从自己给爹爹送出那封信起,就已中了裴颂的计。
她以为裴颂为了当前局势,会向一个不曾查证的结果妥协的,是她低估了裴颂的狠毒。
她捂着腹部,流着泪狞笑怨毒诅咒道:“裴颂!你好狠!”
“我诅咒你……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裴颂封锁了一切消息,郑美人的死,好似一粒细沙落于湖海中,没能掀起任何波澜。
魏营发兵南下之际,梁、陈两营不过短短数日,又攻下了裴颂治下的一州数县。
关中南迁的流民如应季而迁的鱼群,成了不可阻之势。
裴颂锁关,扣下妇孺,强制征兵,方暂且稳住了局势。
然纵使他麾下诸多谋臣力作檄文,大肆声讨大梁曾冤杀诸多忠良、有害民生之举,可梁营一句那皆是先帝所犯过错,细数起长廉王父子为改变这一切,所做的诸多变革,今他们菡阳公主也愿为先帝所为代写罪己诏,便将裴营这边的一切声讨给驳了回来,还列起裴颂从替外戚敖党当做下犬,到如今涂炭生灵所犯下的诸多罪状,当真应了“罄竹难书”四字-
依旧风饕雪虐的蔚州,却在一深夜被人袭了魏府,破开地牢大门。
陶夔以身形优势,直接将地牢外的铁栅门撞散了架,远处的魏府书房火光冲天,烈火焚烧声、救火的敲锣声和地牢里被敲响的铜钲声混在一起。
郑虎带着人放倒看守地牢的一众小卒,取了钥匙挨个试臂膀粗的铁牢杆上的锁头,同里边的萧厉乐道:“魏老头带着他那狗儿子打裴颂那奸贼去了,蛮子趁机越境燕勒山,廖江带狼骑杀过去了,可算是让弟兄们找到了劫牢的机会!军师说了,二哥你此番出来,明目张胆地反他魏岐山,天下也不会再有人会说一句二哥你的不是!”
终于找对了钥匙,牢门的锁头“咔哒”一声打开掉落,萧厉手上厚重的玄铁镣铐也砸落在地,像是猛兽终于挣脱了什么束缚。
地牢入口处却又在此时涌来一批来援魏卒,望着他们一行人,强忍惧意下令道:“有人劫牢,乱箭射死这些贼子!”
萧厉眉眼沉寂,所有的凶都敛进那岩山一般的稳重里,丝毫不像被关了近一旬的人,抬眼冷漠扫向门口架起弓弩的一群魏卒,说:“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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