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想见她。 想打造一条……
坐在上方的萧厉半边脸都隐在了逆光的阴影中, 叫人看不清他面上这一刻是何神情。
从李洵自言当初在坪州替他解惑兵书都是温瑜暗中授意时,他整个人便异常沉默。
待李洵将这桩桩往事的始末说清后,他终于开口:“多谢李大人告知萧某这些。”
这段陈年旧事, 也是座一直积压在李洵胸口的大山, 今日将一切澄明, 叫萧厉明白了温瑜这些年的苦心, 他只觉心间霎时松快了不少,再次朝萧厉一拱手道:“李某是不愿看到君侯同公主交恶。”-
李洵离去后,晚间郑虎来送各营的军务折子,进帐见里边伸手不见五指, 还以为萧厉不在,掏出火折子点燃烛台后,发现上方坐着人还吓了一跳,抱怨道:“二哥你在帐中怎地连根蜡烛都不点?”
烛火映照出萧厉凌厉锋锐的眉眼, 在这之前他明显是在想着什么出神, 但面上那郑虎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 在烛光亮起来的瞬间便隐了去。
他侧过头问:“何事?”
郑虎将一摞折子放至萧厉案头,说:“各营的伤亡情况和今日杀敌缴获的兵械数量都在这里了, 二哥你得闲看看。”
萧厉应了声。
郑虎在快出帐时,忍不住又觑了萧厉两眼,问:“二哥, 你有心事?”
萧厉抬起眸来,看了郑虎一眼,缓了两息才说:“没有。”
郑虎正欲再说些什么,就听得他吩咐道:“让将士们今夜都早些歇息,养精蓄锐,明日攻城。”
经这一岔, 郑虎也不好再继续先前的话题,只得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二哥你也早些歇着。”
帐帘放下,帐内重新归于一片沉寂,只余照在帐壁上的烛火摇曳。
萧厉下颌线条被这片昏光清晰地切出,他枯坐了一会儿,打开案牍下方的抽屉,从里边取出一支箭头裹着暗色血迹的断箭,对光沉默地看着。
曾几何时,他一直把这支险些要了他性命的毒箭当做温瑜狠心绝情的证据,告诉自己不可再对她抱有任何期望。
后来再遇见她,却依旧是如陷泥潭。
他只能放任自己清醒地沉沦。
虽早不在乎温瑜曾经是不是真的要置自己于死地,却也已分不清他们过往的情谊,在她那里究竟只是她御下的手段,还是当真也有一份真心在里边。
而今知道了。
他们曾共经的那些生死,在温瑜那里也并非是那般不足为道的。
心头熨帖、滚烫,却又更加贪婪。
她没想过杀他,更不曾薄待他。
却也仅此而已了。
他知道的。
她对他的一切好,都止步于君臣和偿恩的范围。
一旦跨越那条界线,他已在坪州那个雷雨夜见识过她的冷漠了。
即便她后来承认喜欢他,说亏欠他,却也吝啬于给他任何承诺。
亦或许对她来说,同他两清才是她所愿。
毕竟大局、复仇、臣子、百姓……这些才是她时刻放在心上的东西。
她把她自己献祭给了这片河山,所以她的情爱割舍得也那般干脆利落。
她默认她自己当担起这一切,于是可以与陈王为妻,可以应下同姜彧共育一个孩子,可以在山庵同他共度那样一宿,也可以在回到南陈后,为巩固地位同陈王再要一个孩子。
一如她当初她被裴颂鹰犬所擒时同他说的,她不在乎。
他知道她有孕的消息时曾那么愤怒,愤怒到做梦梦见她时眼眶都是赤红的,伸手想扼住她脖颈向她质问一个答案,真正抬手去触碰的刹那,却又只是近乎绝望地喘息着,将人死死拥入自己怀中。
像是溺水将亡,终于攥到了那根救命的稻草。
每每从梦中醒来,心口都空得厉害,并且那个空洞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扩大,蚕食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
没日没夜的征战和杀戮也压不下那快把他逼疯的空寂感。
想见她。
想打造一条锁链。
打好了,将她锁起来。
牢牢地拴在自己身边。
她的情爱既那般容易割舍,那就换他来强求。
她心里装着她的臣民,装着这天下。
他就去替她争这天下-
攻洛都也是在一个晴日。
梁、陈、萧三方兵马围了洛都四面城门。
黑压压的大军中,依稀可见攻城锤、云梯、投石车等攻城重器。
隆隆的战鼓声自城下擂响时,浑厚的声浪撞在洛都高达数丈的城墙上,荡起无数回音,一如谷地响起的闷雷,震得人心弦跟着发颤。
三方联军铺开的军阵如黑水般向前压进,前排手持刀盾的甲士以手中长刀敲击着圆盾,没有喊杀声,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击盾声却已成了这战场上的第二重闷雷。
前方的洛都城楼,依旧肃穆巍然,但在这恍若海潮一般涌动着往前推进的军阵下,又好似一艘即将被大浪吞没、走向沉陨宿命的破旧福船。
裴颂这半年里败仗连连,底下人心早已浮动,拱守洛都的周边几城被攻下后,更成了孤立无援之势。
从前还能许诺割地与关外的蛮子达成合作,来争取一缓息之机,但关外蛮族同北境的仗,从去年萧厉被构陷离开北魏、蛮子趁虚而入后,就一直没停过。
春秋两度牛羊繁殖的旺季,蛮子都一直疲于同北地征战,去年一整年,蛮子的消耗远胜从前每到冬季对北地发动的突袭战役。
蛮子那边也已吃不消。
萧厉从前带着义军守燕勒山时,又针对蛮子的突袭研究出了一套打法,将那战术教与袁放他们后,如今仅靠袁放、魏昂等北魏老将坐镇,便能稳守燕勒山。
这一整个冬日蛮子都没能在北地讨着什么好,当下对北地的攻势也十分疲乏,瞧着似只想拖过这个严冬后休养生息,自然也没法再成为裴颂的外援。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一场洛都之伐,裴颂必败。
远处的洛都城楼上,裴颂望着下方黑铁洪流一般逼近的大军,面上没有丝毫慌张,甚至还带了几分置身事外看戏般的散漫。
他侧目看向自己边上披甲的干瘦老者,似要验证一场什么赌局般,微讽地含笑说:“秦将军,叛军攻城,陛下召您勤王救驾。”
那花白须发虽被打理过,却依旧浮躁如狮鬃的老者,眼中本还是一片浑噩,听得“救驾”二字,却是跟着呢喃起来:“救驾……”
裴颂眼中是一片冷然和讽刺,勾着唇角道:“对,陛下在宫里等着您救驾呢。”
秦彝浑噩的眼中忽地就有了神采和战意,似一具损坏弃用了多年的机关器物,又被人翻找出来,重修了铰链,他目光浑噩又炯然地望向下方:“何方宵小,也敢来犯我洛都?”
手持弓弩守在城墙垛口处的裴卒们,已被下方海浪一般推涌着逼近的大军气势震慑得面色惶惶,把着□□手都隐隐有些发抖。
若不是惧裴颂的威势,洛都现下又四面被围,怕是当场当逃兵的都有。
所有人都在等着大军进入弓弩射程后裴颂那边的命令,却也明白纵有箭网阻挡,怕也拦不住下方这涌动的黑铁洪流多久。
风卷动城楼上的道道旌旗,空气好似跟着凝滞于了那箭弦之上。
下方的大军已进入弓弩射程,于垛口处观战的秦彝喉间蓦地发出一声暴喝:“贼子已入射程,放箭!”
他嗓音嘶哑嘲哳,穿透力却极强,好似年迈的鬃狮引颈怒声而吼,听得临近的鹰犬和兵卒们都是一怔,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城楼上负责传主帅令的旗牌官也愣得慢了一拍,才连忙一面打旗语一面高声传令:“传帅令,放箭!”
放出的这波箭雨并不整齐,稀疏歪斜,却似一张从城楼上方甩罩出去的大网。
下方攻城的军队早有准备,顷刻间便叠起圆盾,在头顶撑起了一面盾壁。
打头阵的兵卒更是两人合抬着一张巨盾抵着飞蝗一般的箭镞往前推进。
“投石车准备——”秦彝继续嘶声高喊。
用投石车投射滚石砸塌盾阵也是常见的守城战术,但结果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经历过多场守城战的兵卒们只是近乎麻木地等着砸完这波滚石后,下方的敌军死些小卒,便继续以盾阵护着朝他们城楼下方逼近,接下来就是撞城门和搭云梯杀上城墙来。
可随着城楼上的投石车投射出数十枚以瓦罐封存的的火油罐,乱箭再次射出时,瓦罐炸裂,里边的火油从半空中迸溅而下。
临主城楼的那排垛口处,所有裴卒箭上竟都燃着点燃的松脂,这一波火箭射出时,下方凡火油浇到的地方,顷刻间都烧成了一片火海。
纵是圆盾挡下了多数了的火油,但底下兵卒们衣物上但凡有被溅上一点火油,在火光中奔走时,身上便也瞬间被火舌燎上,大火烧得不少兵卒满地打滚,军阵很快溃散得不成阵型。
这样的变故,是攻守两方人马都不曾料到的。
城楼上的裴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发出阵阵直入霄汉的呼喝声,原本低迷的士气,也瞬间高涨了起来。
这次无需秦彝发号施令,裴颂已两手撑着城墙垛,癫狂般大笑着喝道:“放箭!继续放箭!”
下方被大火烧得顾不上再举盾列阵的兵卒们,纵是往回逃都来不及,霎时间被射成了个筛子。
后方还未跟着往前压的军阵中,兵卒们见此攻城惨状,难免有所震慑。
中军阵内,跟萧厉一道立于战车上的张淮见此情形,神色也难看起来,拧眉道:“君侯,裴营似在前几战中有所保留,前锋军伤亡惨重,不宜再继续攻城,鸣金收兵吧。”
萧厉冷眼瞧着远处城楼上罗网一般密密麻麻往回逃的前锋军军阵罩去的箭镞,说:“鸣钲。”
挂在战车上的铜钲被叮叮当当敲响,却不见停驻在外围的大军撤走,反而有两路骑兵从两翼往城楼疾奔而去,瞧着似要借前锋军做掩护,攻至城下去。
城楼上,裴颂瞧见这一幕,眸子一眯,当即喝道:“弓箭手!射杀两翼骑兵!”
原本还在朝射程内溃逃的前锋军放箭的裴卒们,立马齐齐调整了□□瞄向。
裴颂看到了带着左翼骑兵冲在最前边的萧厉,快意大笑着,眼里忽地透出了几分狰狞,吩咐左右:“取我的弓来!”
鹰犬很快取来一柄特制的大弓。
就普通兵卒而言,用弩比自己开弓的射程更远,但对善骑射的将军来说,弩的射程可远比不上弓。
裴颂近来虽被接连数场败仗气出了心病,又间接促使了旧疾复发,但从前的武功底子到底摆在那里,一张大弓被他拉得如满月,崩裂欲断的弦上,如淬寒芒的箭锋所指,赫然是一身玄甲黑骑逐渐奔入射程的萧厉。
第212章 “阿姊,我这些年,一……
下方策马疾驰的萧厉似有所感, 抬眸冷冷朝城楼上看来。
裴颂指尖一松,那支箭几乎是卷着破空的风声,瞬间便从城楼上激射了出去, 顷刻间便直抵萧厉面门。
萧厉伏低了背脊, 在马背上撑手一侧身躲过。
然而第二支、第三支箭也很快破空而至, 坐下战马又已奔至弩.箭射程边缘地界, 迎头扎来的箭矢更是密如飞蝗,萧厉拔刀出鞘,直接顶着箭雨继续往前冲,将所有箭支尽数斩落于马下。
但后方的骑兵似受这些乱箭所制, 冲锋的速度一下子慢了下来。
秦彝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略有些浑浊的瞳仁儿紧锁着马背上的萧厉,视线再扫到即将撤出弩.箭射程的前锋军时,似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喝道:“不对!”
“中计了!”
一旁的裴颂又一次拉开了弓, 箭锋已瞄准了萧厉, 闻言稍侧过眸子:“什么?”
他话音方落,就见下方原本带头冲锋的萧厉忽地调转了马头, 跟在他身后的那些骑兵也纷纷急调马头往回奔。
——先前被城楼上的弓弩手们当靶子射的前锋兵卒们已逃至了安全范围。
原来他们从侧翼攻城是假,掩护前锋军撤出弩.箭范围才是真!
意识到这点后,裴颂气得牙根骤痒, 一股咳意也直窜喉间,叫他咬紧下颌死死忍住了,将手中那支箭射出后,方才掩唇急咳起来。
萧厉在调转马头的刹那,便已收了刀从马背上取下那张玄铁大弓,捻箭搭弦瞄准城楼上的裴颂。
那迎面朝他射来的一箭, 被他放出的第一支箭迎头破开掉落在地后,他又从挂在马鞍一侧的箭筒中捻出两支白羽箭,挽弓搭弦继续瞄准了城楼上的裴颂。
五指松开的刹那,只余弓弦震颤,箭矢破空而去,恍若白日流星。
裴颂正侧首掩唇咳得厉害,纵使听到啸空的风声,侧目看到了朝自己飞来的两支夺命羽箭,想躲却也为时已晚。
“主子小心!”
立在他边上的裴沅手疾眼快,当即劈刀斩断其中一支箭,断裂的箭镞依然浅浅擦过裴颂眼下,在他颧骨处划出一道浅淡血痕。
另一支箭也已近至面门,裴沅劈出的刀势还未收回,已不及再劈第二刀挡下这一箭。
主仆二人在这刹那间都是瞳孔骤缩。
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一柄乌色钢鞭猛地砸下,将那枚夺命的白羽箭扫落在地。
箭矢被打歪后仍余势不减地斜扎入城下坚硬如铁的青砖半寸。
众人心弦都跟着那箭尾一道颤了颤。
可想而知,这枚白羽箭先前所携的力道有多恐怖。
裴颂面上带着劫后余生的难看和明显惊色,同替他挡下这一箭的秦彝一道从城墙垛口处往下看去。
萧厉本已是驭马欲回撤,视线却在秦彝出现在城墙垛口处替裴颂挡箭时凝滞了一息,脱口而出:“老头子……”
他眼中的担忧与愕然在见到对方着甲同裴颂站在一道时隐了去,变成了另一种说不出的神色。
那人曾在雍州大牢里护他数载,虽是一言不合便以铁链抽训他,却也让他幼年时在牢中免受欺凌,有一口汤饭果腹,后又教授他兵法武艺。
尽管他在从前并不懂得自己背的是些什么,但在读书识字后,翻阅起兵书,方知他教自己的,都是他毕生所学,让他在很多次带兵打仗中都受益匪浅。
他生来没有父亲,那是唯一一个在他幼年时护着他,又教他本事的男人。
他敬对方为师长,亦视对方为父亲。
虽在被梁营冤为细作时,便已知晓了他乃裴颂生父,但这一刻亲眼瞧见这样一幕,心口却还是翻起了诸多异样的情绪。
郑虎驾马跑在萧厉前边,回首见他似突然愣住,忙喊道:“二哥!撤啊!”
先前萧厉为以假乱真,做出真是要率骑兵攻城的架势,一直驾马奔在最前边,甚至跑进了弓弩射程的外围,当下撤离,他在队伍最后,亦是最危险。
万幸城楼上也因萧厉射出的那两支险些要了裴颂性命的箭,陷入了短暂的惊惶。
萧厉最后看了眼城楼上须发花白的秦彝,收回目光狠夹马腹喝了声:“驾!”
通体乌黑的大宛马奔若乌电,驮着他驰过满是黑烟与焦土的战场,后方城楼上的弓弩手们似也终于反应过来,密集的箭雨凌空拖曳在他身后,好似一朵要倾覆盖向他的乌云
萧厉不便再以刀格挡,索性扯下披风,在战马奔驰的间隙,将飞射而来的利箭尽数搅进了披风里。
在奔出弓.弩射程后,方驭住战马一抖披风,掉落一地箭支。
后方军阵里传来将士们振奋的呼喝声。
萧厉冷冷抬眸扫了对面城楼一眼,驾马继续回奔。
裴颂眼见萧厉毫发无损远去,抬手抚过自己颧骨处的伤口,神色尤为难看。
曾几何时,他嫉妒的是萧厉从他父亲那里学走了他都不曾学完的东西。
但此刻,他忽就再清晰不过地意识到二人体魄上也存在的差距。
一娼生子,却有着这般强健的体格,有如当世霸王。
实在是……让人觉着不公平。
萧厉驾马奔回中军阵,张淮从战车上步下,迎上前揖手道:“君侯神勇,以佯攻助前锋军脱困,下裴军威风,壮将士们士气。”
他话锋一转:“但今日裴营守城的战术与以往大不相同,怕是有高人坐镇,以防他们对君侯设套,往后这等以身涉险之事,君侯还是莫要再做了……”
萧厉没有多说什么,只道:“鸣金收兵。”
张淮见他神色不甚好看,不知是因此战受挫还是旁的什么,识趣地没再多话。
铜钲声再次敲响,这次停驻在城外的大军,如黑色涓流退了去。
城楼上的裴卒们,直至此刻方才如梦初醒般,真正相信他们这场守城战胜了,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一改大战之前的颓态。
萧厉成功救回被困的前锋军一举,虽让军中士气在这一仗里颓败得没那般厉害,将士们情绪却明显还是大不如前。
底下兵卒们在撤离时个个垂头丧气。
裴颂在城楼上看着远去的萧营大军,笑着同目光仍不甚清明的秦彝道:“将军做得极好。”
秦彝则目光愣愣地盯着下方萧厉在万军阵中也依旧极有存在感的背影,忽地喝道:“此乃淄江王呼延啸!”
裴颂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秦彝这是意识不清,把这当成了他当初随梁成祖温世安打呼延啸的时候。
淄江王呼延啸,乃是当年温世安还未一统南北前拥兵自重的王侯之一,秦彝随温世安征讨呼延啸,也是他生平最大的功绩之一。
那位堙灭于历史长河的淄江王,据闻因为祖上曾是异族归拢于中原,身量倒是异乎常人高大,还生着一双蓝瞳。
但无论如何英雄一时,也早在三十余载前便已作古。
当下裴颂只意味不明笑着道:“那下一仗,将军可要取这呼延贼项上人头!”
秦彝却似半疯半醒般喝道:“不对!呼延啸不是已死了么?他怎又活过来了?”
裴颂见状,面上也有了几分阴晴不定。
好在秦彝自己似乎很快想通了,一拍墙砖喝道:“他当年必是诈死!而今卷土重来,欲攻洛都!”
裴颂稍作思量,倒也捋清了秦彝的逻辑。
温世安定都洛都,是在他一统洛都称帝后。
伐淄江王时,温世安可还没称帝。
秦彝将萧厉认作了呼延啸,又以为他自己现在是在替温世安守洛都,这才认为呼延啸当初没死,成了当下攻洛都的那“反贼”。
有一瞬裴颂觉得很是讽刺。
他被关在雍州大牢疯了那么多年,自己的妻儿都不记得多少了,却还记得当年征战的戎马生涯。
他强压住这一刻心中想嘲弄的念头,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道:“呼延啸当年便不是将军的对手,而今更不是。”
岂料秦彝却又突然问出一句:“我此战若是能戴罪立功,陛下可否替我翻案?”
他双目沧红,神色激动:“我没有谋反,我是去救驾!天牢里好多鼠虫,贞娘看到害怕的,涣儿……涣儿还起了高热……”
他手脚比划着,絮絮叨叨。
裴颂那微嘲勾起的唇角,一点点压平了下去。
秦彝还在殷勤地看着他,指望着他这位“皇帝身边的钦差”,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但裴颂突然就一句话都不愿再同秦彝说了,径自下了城楼-
江宜初自那次小产后,身子便一直不好。
她不愿见裴颂,也不怎么吃得下东西,纵然裴颂还是用从前的法子,以打杀她身边伺候的下人,甚至用阿茵来威胁她,她都是吃进去多少又吐出来多少,日渐一日消瘦了下去。
大夫诊断后,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同裴颂明说,江宜初这是心病,她若不愿见人,就尽量让她一个人呆着,以她当下的身子骨,若是再折腾下去,人还有几年活头都不好说。
裴颂虽大发了一通脾气,却还是克制了自己去见江宜初的次数。
为了让她安心养病,将女儿也送回了她身边。
今日从城楼上督战回来后,不知何故,他克制不住的,就是很想见江宜初。
去了安置江宜初的院落,进门便见乳娘陪着阿茵在玩翻绳。
见了他,乳娘面上很是惊惶,起身就要行礼,阿茵脸上本还有笑,也一下子变得木讷瑟缩起来,明显很怕他。
裴颂脸色实在是算不得好看,连在小孩面前勉强装出个笑脸也不愿,径自问:“阿姊呢?”
乳娘战战兢兢回道:“世……夫人乏了,在里间歇着。”
裴颂抬了下手,乳娘便只能忐忑地抱了阿茵退出去。
裴颂掀开暖阁垂帷,见江宜初身上搭着一床薄毯枕在贵妃榻上睡着了,一只手垂落至榻沿处。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忽就觉得心头熨帖了,走过去,径自在软前的脚踏处坐下,轻轻执了江宜初那只手,倾身贴过去,似想靠着她那只手浅寐一会儿。
可江宜初却似如坠噩梦般,瞬间便惊醒了。
裴颂看出了江宜初的害怕,开口道:“阿姊,我……”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江宜初看他的眼神,同看恶鬼无异,往后瑟缩一下后,便又疯了一样想下榻:“阿茵,我的阿茵呢……”
裴颂喉间那句“阿姊,我有些难过,只是想见见你”,便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他沉默地摁住了江宜初撑榻欲下榻的一只手,在对方疯了般一边大叫着要女儿一边挣扎时,只觉整个人如没深潭,莫名地喘不上气。
他说:“你女儿在乳娘那里,我只是让她们先去别处了。”
江宜初这才安静了下来,眼神却依旧疲惫而惶恐,惴惴不安地盯着裴颂。
裴颂忽然就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已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回到过去的了。
昔日威赫的将军府不在了,母亲不在了,那个总爱趴在后院墙头,笑着唤他一声“阿涣”的邻家阿姊,也不在了。
他松了按着江宜初的手,一语不发朝外走去。
从暖阁到大门处的路很短,走的每一步,似都有无数个少女时的江宜初朝他奔来,却又如幻影般同他擦肩而过。
“阿涣,你是不是被大将军罚啦?怎么又哭鼻子?”
“阿涣,快来,我做了莲子糕!”
“阿涣,你衣裳怎么破了?又在学堂跟人打架了?回头被大将军看到又要挨罚的,快脱下来我给你补补。”
“阿涣,以后再有难过的事,要同阿姊说的哦!”
已经出了别院门口,裴颂忽抬手捂住了心口的位置,有些痛苦地蹲身了下去,在咸涩的水泽划过面颊砸落在地时,他方极低地说了句:“阿姊,我这些年,一直都好难过。”
第213章 “那位北境萧君,公主……
入夜时又下了一场薄雪。
白日里的攻城, 三方兵马都遇了挫,决定共商后续伐裴事宜。
范远和陈巍进帐来时,身上都沾了雪沫子, 门口的侍从接过他们身上的披风, 二人被引着继续往里走, 便见帐中已坐了不少萧营将领, 坐在长案上方首位的萧厉眉眼沉峻,视线凝于舆图之上,虽一语不发,却也能让人感受到那通身的威势。
从尸山血海里拼杀淬炼出来, 某些东西似已融入了他骨血中,成了股让人不可忽视的强大。
二人皆是一怔。
萧厉在坪州时虽已崭露头角,但那时到底年轻,也还未经历这般多的事, 相比如今, 便衬得昔时一下子稚嫩了许多。
二人此前虽听过不少他在北地的名声, 但在萧厉离开坪州后,却一直不曾再见过他。
当下见着主座上的人, 一时竟不敢相认。
还是帐内的侍从上前冲萧厉耳语了几句,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舆图上的萧厉抬起头朝他们看来,范远才连忙打招呼:“一载有半不曾见过君侯, 今日再见,竟是有些不敢相认了。”
“范将军说笑了,来人,给范将军和陈大人看座。”萧厉吩咐道。
他从前在范远麾下时,范远对他多有照拂,当下同范远说话, 倒也不显太过生分。
二人落座后,很快又有萧厉的亲兵上前给二人倒茶。
如今梁、陈梁地皆奉温瑜为主,姜彧因羯吉细作陨在梁地后,温瑜整顿了陈国朝堂,又逢西陵军进犯,暂且调派不出将领过来,留在梁地内的陈军便暂听从陈巍调遣。
是以今日明面上的三方会谈,却只有梁、萧两营的将领。
范远见萧厉案上铺的是洛都四城门的舆图,料想他先前应是在同底下部将们商讨下一轮的攻城大计。
想起白日里的攻城受挫,他嗳气道:“今日攻城,裴营那边守城战术诡谲得很,我麾下大军都快把战车压到城楼下方了,弓弩手朝城楼上放箭时,他们竟用投石车投下百十来枚瓦罐,叫利箭破开后,里边全是石灰,营中五百弓弩手,都叫石灰灼伤了眼睛,这会儿还躺在伤兵营里呢!”
郑虎听言,当即道:“可不!今日我们攻北城楼,城楼上也扔了瓦罐,不过里边装的全是火油,咱们的盾阵叫对面用滚石砸出缺口后,那火油一浇过来,再被火箭点燃,战场上那是霎时烧成了一片呐!伤兵营里现下也还躺着不少被烧伤、踏伤的将士。”
张淮在听到范远说他们攻城也被裴营用奇招破解时,神色就已变得若有所思起来,他看了一眼从战场上回来后便异常沉默的萧厉,还是没选择出声。
随范远一道来的陈巍则道:“裴营今日的守城战术,同以往很是迥异,我下令几番强攻都叫对面挡了下来。洛都城内还有数万裴卒,裴颂又曾亲自率兵攻入过洛都,知晓洛都的薄弱处在哪里,在去年朔边侯南伐前,就已加固了洛都城防,这大半年里又给城中囤了充足的粮草和军备,想来就是为应对今日这样的围困。当下即便以车轮战术耗,短时间内怕也耗不死他们。”
想到今后一战后的后果,他面色愈发难看了起来:“不知帮着裴颂坐镇洛都的高人是何许人也,若说是公孙俦,我当初在锦州时,也同此人交过手。”
他很快摇头:“今日的仗,不像是公孙俦的打法。经此一役后,裴营一改先前连吃败仗的颓势,士气大涨,再行攻城,若是不能一举攻下,怕是会对咱们军中士气打击更大。”
这大半年里,梁、萧、陈三方人马一直压着裴颂打,可以说,所有人都觉着将裴颂逼得困守洛都后,很快应就是这两载之乱的终结了。
底下兵卒也因为连连胜仗而士气高涨。
但今日的败仗打断了那势头。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再打一场败仗下来,两边的士气就得敌涨己消了。
那时于他们可极为不利。
在座诸将都明白这点,一时间面色都有些难看。
沉默多时的萧厉开口:“是秦彝。”
那个名号一出来,长案两侧都短暂地静了一静。
范远和陈巍更是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惊色。
郑虎不知裴颂那些过往,也不知前梁的诸多往事,当下见帐中无一人做声,还觉困惑:“秦彝是何人?”
萧厉答:“裴颂生父。”
郑虎骂道:“那可不就是个老奸贼么?”
帐中无人说话。
郑虎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话,但又不觉着骂裴颂老子有什么不对,只得困惑道:“不过早些时候怎没听过裴颂这老子的名号?这会儿才冒出来帮他那龟儿子?”
他越想约觉奇怪:“父子俩还不是一个姓。”
范远瞄萧厉一眼后,轻咳一声解释道:“公主已查明,裴颂本名秦涣,乃是当年因一桩有隐情的谋逆罪被下狱的大将军秦彝的独子。裴颂当初使离间计时,曾说君侯师从其父。”
郑虎当即“啊”了一声,连忙转头看向了萧厉,磕磕绊绊问道:“二……二哥,这是啥时候的事?”
张淮眸中则露出了些了然的神色,算是明白了萧厉从战场上回来后便一直异样的缘由。
萧厉在听到“秦涣”二字时,眸光则短暂地一凝。
随即似不愿多提及这段往事,眉间一片冷恹,微垂了长眸道:“幼年入狱,曾得他照拂。”
萧厉入狱的事,郑虎是知道的,也知道他后来每年都还要去牢里看那疯疯癫癫的老头子。
他一时哑然,抬手在脑后摸了又摸,不知再说些什么。
张淮适时出声道:“裴营几番使毒计欲置君侯于死地,借着那昔时之故,可害君侯不浅。”
他这话无疑是将萧厉摘了出去,向所有人表明,即便萧厉曾与秦彝有师徒之谊,却也一直遭裴营陷害,同裴营无半分瓜葛。
如今秦彝帮着裴颂守城同他们对上,那也只会是敌人。
范远和陈巍听明白了张淮话中的意思,范远当即顺着他的话道:“可不,若不是裴营当初那一出离间计,君侯何至于从梁营出走?”
他“嗐”了声,摆手道:“不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君侯如今自有天地,也算是另有际遇。只是那秦彝现下帮着其子助纣为虐,倒委实麻烦。”
裴颂有兵,秦彝又是身经百战的老将。
今日的攻城战,就是再鲜明不过的例子。
一旦让裴颂将军中的士气重新养起来,对他们来说绝对是场恶仗,底下不知又得填进去不知多少小卒的性命。
讨伐裴颂两载,好不容易将他后路断尽,耗尽他心气,就是为了一举得胜。
为将者,自然都想让自己手底下少死些人。
张淮道:“秦彝此人,淮早年间倒是从野史间听过几许他的事迹,据闻当初尉迟将军功高已有同梁成祖共主天下之势,梁成祖为扶持起自己在军中的势力,这才重用于他,他行军打仗的路数,也同尉迟将军有几分像。”
范远听言,不由扼腕而叹:“只恨时运不济,令公本已请动尉迟老将军出山的,奈何二人双双折在了瓦窑堡一战。”
话至此处,对于接下来攻洛都的仗要怎么打,还是没个具体章程。
这帐中唯一对秦彝了解多些的,就只剩萧厉了。
一众将领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萧厉,他沉默两息后开口:“我幼年入狱时,他便已疯了。他如今能帮着裴颂打仗,不知是裴颂医好了他的疯病,还是用了旁的什么法子。现下裴营士气正盛,不宜再强攻,可先困守洛都一月,期间派小股兵马攻城试探,研析对面战术。”
范远听后不禁拍案赞道:“此计甚妙,一月时间,既可让裴营士气重新回落,又能在一次次突袭中,让裴营军心再次浮躁起来。”
毕竟洛都作为大梁皇城,里边多的是坊市,并没有农田可供自给自足。
裴颂便是此前囤了再多的粮草,数万大军吃一天,便少一天的军粮。
他们甚至可以直接守着洛都四城门,将他们围到粮草告罄的那一日。
这样的焦虑与惶恐叠加之下,围得愈久,城中军心只会溃散得更快。
不过这般对他们来说也有些负担,毕竟各项军资的开销也不是笔小数目。
陈巍亦点了头:“此计可行,这期间我再命人整理出秦彝从前征战的记录供诸位研析,以便进一步了解此人的用兵之法。”
这场议事至此算是结束。
诸将离去后,萧厉也出了大帐。
夜间风雪盛,他没披大氅,就那么踏雪行了一段路,才在一处备了水的水缸处停下,倚身靠着石缸,从缸沿覆着薄雪、缸中凝着层坚冰的水面捡了一块浮冰,捏在手中,让掌心的温度将其慢慢融化。
月光照在他身上,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显清寂。
一直到掌心那块坚冰快化尽,他方抬首看向高挂于苍穹的那弦冷月。
他这一生,得到过的东西极少。
失去的,却总是足以痛到他碎骨抽髓。
而今他想握在手中的,只剩那轮月亮。
他也见过那轮月亮温柔的。
那是他的归处-
陈国,昭华宫。
梁地的战报晚了大半月才被送至温瑜案头,小阿狸如今会认人了,一旦醒来见不着温瑜便哭闹得紧,任谁哄都不管用。
但只要温瑜在她边上,纵是温瑜忙于处理政务,并不怎么搭理她,她都一个人在摇床里伸手伸腿儿地玩得起劲儿,累了就又吐着泡泡睡过去,都不需要人哄。
温瑜无法,只能在处理政务时,也让人把摇床放边上。
当下她看着战报眉心微拧,正在摇床那边帮着逗弄小阿狸的杨宝琳见状不由问:“可是讨伐裴颂不顺?”
温瑜将战报递过去。
杨宝琳看后,跟着皱起了眉头:“秦彝也正式反了?”
温瑜没接话,只道:“只剩洛都还未收复,今年春耕,洛都以南的州郡都抓紧些,先让百姓们安定下来,军需供上了,不怕裴颂一直闭守不出。”
洛都之败,已成必然,纵是裴颂靠着囤在洛都的存粮还能撑个数月,但所囤的粮草总有吃尽的那一日。
杨宝琳倒是不担心洛都之战,她视线凝在战报上的“北境萧君”几字上。
阿狸不是陈王的子嗣,其父也并非姜彧,对于阿狸的生父,杨宝琳一度也想不出是谁,温瑜不曾说,她便也没问过,只当温瑜当初是为化解南陈之局,才要的这么一个孩子。
这半载里,温瑜案头常有那位北境萧君的消息,她也只当温瑜是关心梁地局势。
但在无意间发现昭白对此人似乎颇有成见后,她终于察觉到了那么一点不对劲儿。
杨宝琳看向俯身逗弄女儿的温瑜,略有些迟疑地开口:“阿鱼,马上就是三月了,要让朝中知晓阿狸的存在么?”
温瑜对外宣称去年五月方有的身孕,算算月份,得在今年三月生产的。
若想彻底稳固政权,当寻个男婴声称是王嗣最为合适。
但温瑜从有孕至今,已大刀阔斧改革朝中制度,启用了朝云阁内那般多女官,朝中也开设了女科,用无数道制衡将陈国朝堂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再用一男婴来稳固地位,似乎已不需要。
而且宫中现下尽数由温瑜把持,如实对外宣称生下的是一小郡主,朝臣们见不到阿狸,阿狸月份不对的事,想瞒天过海便再容易不过。
等再大些,谁又瞧得出这孩子的月份之差?
温瑜因杨宝琳的话浅一分神,指节叫阿狸细软的五指握住,出乎意料地有劲儿。
她垂眸望着上颚刚长出一点米色糯牙冲自己笑的女儿,说:“那便让他们知晓。”
杨宝琳一怔。
这话是,对外就宣称生的是个女儿了?
她犹豫一二,还是问了出来:“那位北境萧君,伐完裴颂后,公主作何打算?”——
作者有话说:
第214章 “你唤我什么?”……
温瑜眸子微抬, 只是还不及答话,铜雀便从殿外疾步走进禀报道:“公主,太后病了, 灵犀宫的人一直跪在宫外, 说太后想见您。”
话头便这般被打住了。
阿狸出生数月, 只有昭华宫的人知晓。
但太后那边知晓温瑜怀有身孕的月份, 还比她原本的大了一月。
自阿狸出生后,太后便找过几次由头递话,似想见见孩子。
此番称病,大抵也是为着这么个目的。
灵犀宫的人既一直在外跪着, 显然是太后那头一定要见阿狸的意思了,温瑜说:“传方太医进宫,随我一道去灵犀宫看看吧。”-
温瑜已有近一载没跨过灵犀宫的宫门。
底下宫人早已被清退,她迈步进佛堂时, 便见太后背身对着她跪在蒲团上, 听见了脚步声, 方才回首朝她看来,随即搭着老嬷嬷的手起了身。
“你来了。”太后如是说, 视线却越过温瑜和跟着她的铜雀,继续朝外看去,似想看看她有没有带阿狸过来。
温瑜平静道:“孩子在昭华宫。”
太后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黯然, 这一年里,温瑜没短过灵犀宫的任何用度,但太后不用再见外臣,日日潜心礼佛,而今似也习惯了素净衣着,身上的强势与凌厉倒慢慢淡了些去。
她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温瑜答:“女儿。”
太后似有一瞬的失落, 随即又道:“你对外临产在即,届时还是寻个男婴……”
温瑜打断太后的话,一双眸子温静疏离:“太后见本宫,就只是为同本宫说这些么?”
太后唇几番翕动,道:“你可知,你这一胎生下的若不是世子,朝中会发生什么?”
温瑜说:“梁地战事已近尾声,陈国同西陵的战局方才开始,去年一载,陈国国库周转,主要也靠着梁、陈两地的贸易,本宫没能诞下世子,朝臣们便要本宫还政回梁不成?”
太后被堵的说不出话来。
西陵开始蚕食南陈后,南陈才是真正需要靠同大梁结盟才能续上一口气的那个。
眼见温瑜转身要走,太后才又叫住她:“等等!”
搀着她的老嬷嬷取来搁在案上的一方锦盒,她打开递与温瑜:“这是我备给孩子的一点薄礼。”
那金锁个头不小,瞧着便分量十足。
温瑜没接,只说:“那孩子同姜家没有任何关系。”
太后面上似有怅然:“哀家知的,哀家是那孩子的祖母,也当给这一份礼的……”
温瑜知道太后误会了她那话的意思,眉心微蹙,但也不宜再多说了。
她道:“我对姜家没留任何情面,太后也无需将对骠骑将军的愧疚补偿到那孩子身上。”
再提起姜彧,太后面上仍有痛色。
那是她当做亲子一般看着长大的孩子。
她在温瑜快步出佛堂时道:“哀家知道你护着了姜家女眷的,三服之外的族亲,也免了抄家流放。”
在最初的怨恨之后,经过一载时间,姜太后终也能真正公允些去看姜家当初的倒台了。
或者说,在更早前,她便知晓姜家如日中天至此,早晚有盛极必衰的那一天。
若是当初的计划顺利,让姜彧同温瑜生下了王位继承人,那么那孩子将来坐稳王位后,必然也会肃清姜家。
姜家倒在温瑜手上,进程不过是比她预期中快了二十载罢了。
她鬓角的发白得那般分明,眼中透着疲色:“哀家从前是不甘心,不甘心和丞相一道,怎就输给了你。”
“但你确实……把陈国治理得极好。”
温瑜稍稍驻足,却没再回头,搭着铜雀的手继续朝外走去。
待瞧不见温瑜的身影了,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方搀着她去榻边坐下,朝外觑一眼后道:“娘娘,那三姑娘的孩子怎办?”
当初姜家被抄后,族中女眷本是要送进教坊司,是温瑜念着姜彧救驾有功,让姜家女眷入了宫,在六局二十四司分配了差事。
姜家女眷容貌大多上乘,府上的三姑娘一来二去的,可不就同羽林卫副统严缜好上了。
严缜利用职权,将人调去了冷宫,说是在那边伺候先王妃嫔们,实则却是让姜三姑娘在冷宫安心养胎。
而今孩子已生出来了,然严缜家中早已娶妻,便是纳妾,纳一有罪在身的姜家女,严家也必不准允。
是姜二姑娘借故来看太后,求到了太后跟前来,太后方知了她妹妹同严缜的事,当时也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此番见温瑜,一来,的确是想见见她同姜彧的孩子,二来,也是试图说服温瑜,若她生的是个女儿,便让温瑜把孩子抱去膝下养着,对外宣称生的是双生子,终归都是她们姜家的孩子。
王嗣周岁前,朝臣们又见不到,孩子养在深宫里,等年岁一大,谁还瞧得出月份之差?
但如今时局变化至此,温瑜的腰杆也越来越硬,她见温瑜态度强硬如斯,终是没再说出让温瑜把侄女的孩子带去膝下的话。
——当下整个灵犀宫外,还是有温瑜的人守着,姜太后在宫里早已无人可用。
借着侄女同羽林卫副统严缜的这层关系,她暗中还能让严缜替自己秘密做些事。
太后合上眼道:“等三丫头出了月子再说,我姜家即便是没落了,但哀家还在这宫里立着呢,他严缜敢动我姜家的人,严家那老东西就算是要打断儿子一条腿,他严家也得给我姜家姑娘一个交代。”-
出了灵犀宫后,温瑜方吩咐铜雀:“让底下人这段时日将灵犀宫盯紧些。”
铜雀不解:“是太后这边有什么问题吗?”
温瑜搭着她的手平静地往前走,说:“直觉有些怪异。”
铜雀应下了,搀着温瑜继续往前走时,见着宫墙外一树梨树花开如雪,一切一如去年之景。
她不禁道:“公主,今年的春又来了。”
温瑜跟着抬首看向那树梨花,在心中默念着:是啊,今年的春又来了-
温瑜诞下王女的消息,是在再次强攻洛都的前一夜传回梁地的。
彼时萧厉仍在和范远他们商议第二日的攻城部署,突然听到送至梁营的“陈地喜报”,后续虽只是沉默寡言了些,但依旧面色如常交代完了一切部署。
等众将离去,亲兵去收拾长案,才发现萧厉先前坐的主座上,那把包了铁皮的椅子,一侧负手早已被捏得凹陷变形。
第二日攻城,萧厉眼下带着恍若一夜未眠的猩色,周身戾气浓郁惊人,连他自己的亲兵都轻易不敢靠近。
洛都被围困的这一月里,裴营士气又重新消弭了下去,并且因为还要应对城外几方联军时不时的突袭攻城,那根弦绷了太久,随之反扑过来的疲惫与焦虑,反让裴营人心愈发浮躁。
城内物资有限,未免万一,几方联军的每次攻城,城内裴军都需当做关乎洛都存亡的守城战来应对,但时常又碰上梁军佯装攻城戏耍他们,就为了让他们消耗城内箭支和火油。
负责轮值守城的裴营将领们,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判断城外敌军是不是真的攻城,随着城内军械物资的不断减少,洛都终会失守的惶恐便一直笼罩在所有裴卒心头。
是以每次攻城的惊鼓一敲响,城内裴军的心性,几乎已成最初的拼死一战到惶恐到麻木,再到如今恨不得悬在头顶的那柄巨剑早些掉下来一了百了。
地利受限,孤立无援之下,军心溃散至此,纵是秦彝坐镇,也已呈现无力回天之势。
三方联军在一月后再次全力强攻的这个时间节点选得刚刚好。
尽管秦彝用尽了毕生所学,可城内的裴军,终究似一堵已经腐朽坍塌在即的木墙。
萧厉师承于他,但在北地同蛮子厮杀千锤百炼出来,战术上除却诡谲,又将强横贯彻到底。
一如裴颂在北城督战的那日,尽管城上裴军已竭尽全力守城,可下方的军阵,就是如海潮一般携着势不可挡的巨浪涌动着朝他们掀吞过来。
腐朽的木墙在这滔天巨浪里轰然坍塌。
城门被攻城锥撞开时,裴颂听着下方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在城楼上疲懒又有些出神地望着当空的日头。
他还是觉着不甘心,却又生出些空寂的茫然来,像是自己也不明白在不甘心什么。
是不甘心没能彻底摧毁前梁,碾烂昔日压得他阖命数被毁的皇权,坐上那把龙椅?
还是不甘没能用谋得整个天下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昔年冤陷他秦家的四大家族该死,温世安该死!那些受他父亲拼死守护,他父亲被冤入狱后,却又转头鄙骂起他秦家的天下生民,也都是群合该受尽苦难、不该对他们有丝毫怜悯,只适合当棋子随意摆弄的蝼蚁!
可他偏偏输给了一只这样从市井爬出的蝼蚁。
他以为是因对方师承于秦彝,可秦彝也败了。
郁气在心口聚集,将那股不甘冲得愈来愈盛,让裴颂嚼出了股名为屈辱的情绪,以至他眼中都浮起了盈着猩色的恨意。
已有攻入城的兵卒试图往城楼上冲。
左右谋臣和心腹大将都让裴颂快走,他们派一支精骑拥护裴颂杀出城去。
裴颂忍着恨意闭了闭眼,缓缓颔首,说:“将老疯子一并带走。”
鹰犬上前去架秦彝,却险些被秦彝一刀劈到,只得避开。
秦彝拔刀回身怒瞪着周遭人,一把扯下头上的战盔一并扔了出去,只余一头稀疏乱发如狮鬃一般在寒风中炸着,浑浊双目中满是战意凛然的厉色:“陛下还在宫中,尔等胆敢当那逃兵降将乱我军心,依军法论处,就地斩立决!”
所有人都知道他疯疯癫癫的,当下也没人试图跟他讲道理。
时间紧迫,裴沅更是欲直接动手打晕了人直接带走。
岂料秦彝虽神志不清,身手却异常敏捷,裴沅劈向他后颈的那一手刀,还没挨上他脖颈,倒是险些被他反手挥出的那一刀削去一臂,心头顿时大惊,急忙后退了一步。
“副将接替本将军指挥,死守城楼,东西四大营将士随本将军出城杀敌!”秦彝高喊着,整个人已从城楼内侧垛口跃下,稳稳落到了城楼上下石阶的平台处,瞥见逃兵便又是一刀送出去,在猩红的血色环顾四周厉喝道:“再有逃兵者,这便是下场!”
当下还真有溃逃的裴卒被他震住。
秦彝则继续往瓮城去,一把夺下一名裴将手中的马槊,再翻身上马,一路挑着联军小卒大喝着杀出城去。
裴颂撑在内城墙垛口处瞧见这一幕,面色难看至极,赶紧吩咐裴沅等一干鹰犬:“速去将人带回来!”
裴沅连忙带人去追秦彝,但城门被攻破后,瓮城内正混战做一团,外边各营兵马的小卒,这会儿几乎是叠成人墙往里冲,将整个城门甬道都堵得严严实实。
裴沅等人只能沥着满手的鲜血,抵着人墙一寸寸往外厮杀挪动。
秦彝驾马出城后,则是见人便挑,看着身形干瘦,手上劲儿却大得很,有联军中的将领试图拿下他,长兵相接的功夫,便被震得连人带马往后仰去,幸得侧面及时伸出一杆长戟在他腰间拦了一记,那名小将才没坠下马去。
看清来人后,感激又后怕不已地唤了句:“君侯!”
萧厉一夜未眠透着猩色的眸子沉寂,只说:“此人交与我。”
那名小将已见识过这老头的厉害,当然不敢再在萧厉跟前托大,很快驭马去厮战旁的裴将。
秦彝瞧见萧厉,却是提起马槊直指他:“呼延小儿,速来送死!”
萧厉皱起眉,意识到了不对,问:“你唤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理解宝子们想看男女主快点见面,但萧獾能带着大军越过鱼宝已经打下的大梁南境江山,压境陈国,鱼宝在把控陈国朝政的情形下,还能被绑献降,肯定都是有原因的,所以在写到他们见面的剧情前,很多东西都要交代铺垫清楚的,不然就成了剧情崩坏了。
大家晚安~
第215章 父子
秦彝狠夹马腹, 抡起马槊再次朝萧厉劈去:“呼延小儿!尓这乱臣贼子,今竟还敢来犯洛都!”
萧厉听到秦彝如此称呼自己,愈发觉着不对, 提戟格开马槊, 在秦彝下压马槊长柄继续朝他扫去时, 于马背上往后一仰躲过, 转回戟柄再次架住槊上的矛刃,喝问:“你为谁守洛都?”
秦彝狮鬃一般的须发在凛风里浮动,一双浑噩的眸子也凛锐如狮:“自是我大梁成祖陛下!”
大喝间猛地一挣,取回马槊后, 双臂抡着那马槊继续朝萧厉攻去,左右戳刺如游龙。
萧厉在听到他喊出的话后,眉头更是狠狠一皱,当下只避不战, 在秦彝大喝着“竖子莫躲”时, 一戟拍在了秦彝座下战马的前肢处。
马儿受惊, 当即扬起前蹄嘶鸣,秦彝不得已, 只能腾出手去控马,暂缓了攻势。
萧厉同他拉开距离后则驭转马头,提戟抬眸朝城楼上看去。
两手撑在城墙垛口处看着下边战况的裴颂正好和萧厉视线撞上。
该怎么形容对方那个眼神呢?
冰冷, 淡漠,又凶锐,明明处在下位,却视上方如蝼蚁。
裴颂原本也是担忧秦彝安危的,在同萧厉短暂对视的这一息里,心下却又骤升起一股难堪和烧得他整个肺腑都隐隐灼痛的怒火来。
两种情绪撕扯着, 让裴颂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希望萧厉即刻去死。
他算什么东西!
也敢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一个被秦彝疯疯癫癫认成了自己、教授他兵法武艺的娼生子,卑贱到不能再卑贱的地痞无赖,竟在审视自己?
裴颂几乎扬唇想笑,想嘲问对方一句有什么资格?
因为当过十余载的替代品,于是便觉着他自个儿也是秦彝的儿子了?
萧厉看到了裴颂嘲弄扬起的嘴角,昔年秦彝在牢中教授他武艺的情形一幕幕浮现在他眼前,萧蕙娘捏着绣花针拂过鬓角、虚着眼在门边做绣活儿的情形,一边咳嗽一边挽着袖子在院中浣衣的情形,摆好碗筷唤他吃饭的情形……也都逐一浮现在他眼前。
那一声声的“涣儿”“獾儿”在此刻恍若交错着回响在他耳畔。
最后浮现在他脑中的,是萧蕙娘倒伏在火海中的模样。
他唇线抿得死紧。
在秦彝再次提马槊大啸着朝他杀去时,他强按下心中那一丝不忍,扬戟同对方重重撞上,这一下碰撞的力道十足,二人都连人带马后退了数步。
秦彝以马槊杵地稳住身形后畅快道:“呼延小儿!就是这般!再来!”
萧厉横戟朝对方砸去,秦彝提槊隔档,戟杆砸在槊杆上,一击的力道未泄,又一记猛抡了过来,秦彝连人带马连连后退,一时之间招架艰难。
萧厉眼中翻涌着猩气沉喝:“你还要再疯到何时?”
“梁成祖死了多少年了?大梁都已亡过一轮了,你在替谁守洛都?”
秦彝浑噩的眸子似凝愣了一瞬,随即便以槊矛直指萧厉喝道:“满口胡言!我大梁岂会亡!”
萧厉一戟撇开对方的矛尖,用长戟上的半月戟刀卡住矛刃,以蛮力死死压在了地上,“何不问问你的好儿子大梁是如何亡的!他又是如何屠戮温氏和半个朝堂的!”
秦彝想掀开压在自己马槊上的长戟,但他毕竟上了年纪,双方力量悬殊,一时受制,心口也不知何故,听完对方这话后,一直狂跳不止。
他喝道:“你这逆贼!浑说什么!我的涣儿才十岁,他起了高热正在牢里病着呢!”
“等本将军斩了你这贼子,陛下自会明白我秦家的忠心日月可鉴,替我秦家翻案,放我阖族出狱!”
这番话像是给了他某种莫大的支撑,他双臂再次发力,要掀开萧厉压着他的戟刀,正好裴沅等一众鹰犬也逆着人流从城门口那边厮杀了过来,眼见秦彝受制,当即甩出鹰爪钩就要朝萧厉双臂钩去。
郑虎和萧厉的亲兵们离得较远,一时赶不及过来。
萧厉只得松了压着矛刃的长戟,一个回抡挡开朝他甩来的鹰爪钩,秦彝则因先前铆足了劲儿去掀戟刀,猝不及防萧厉突然泄力,他整个人都重心失衡往后仰去,幸得及时以槊矛撑地方才稳住了身形。
郑虎一锤抡飞一名拦路的裴卒后,瞧见鹰犬围攻萧厉,急调马头往这边奔来,气得嘴上大骂道:“狗杂种!背后使阴招算什么本事,来同你郑爷爷较量较量!”
裴沅冷瞥了后方追来的郑虎一眼,吩咐同他一道杀出城的鹰犬:“带老将军走!”
他自己则再次甩出鹰爪钩,一爪钩上迎面朝这边驾马奔来的一名小将脖颈,一把将人拉下马背后,自己拍马飞身而上,狠夹马腹冲向了萧厉。
萧厉刚挡开又朝他甩去的数枚鹰爪钩,一缕碎发在打斗中散落于额前,他提戟冷冷盯着朝他冲来的裴沅,眼神凶锐异常。
在裴沅逼近他不足丈余时,他手中长戟便朝对方拦腰扫了出去,裴沅也是鹰犬出身,身形远比寻常武将灵敏柔韧,当下整个儿往马背后一仰,整个背部几乎完全贴着马背躲过那一戟,随即甩出鹰爪钩,细细的钢索在萧厉长戟上缠绕了几圈后,爪钩牢牢抓住了那半月戟刃。
鹰爪钩另一端的钢索,他则绕过马鞍前桥再于自己左臂上饶了两圈,试图借住马力拽得萧厉长戟脱手。与此同时,他右臂横抡一柄斩马长刀朝马背上的萧厉砍去。
萧厉一手依旧死死拽着戟柄,单手一撑马鞍,整个人几乎是凌空跃起,躲过那一刀后,两匹战马位置已错开。
裴沅坐下的战马继续往前奔,萧厉落回马背,着甲的右臂看不到肌肉隆起的弧度,但他下颌绷紧,一手控住缰绳,另一手猛力一拽戟柄,刹那间坐下的战马被拖得四蹄在沙地上抵土滑行了两寸有余,才同主人一道绷劲儿扛住了那拖拽的力道。
而那本就绷直的钢索几乎是瞬间就陷进了马鞍和裴沅臂缚内,拽得裴沅整个人猛地往前伏去,他身下的战马则是扬起前蹄痛苦嘶鸣不已。
裴沅面色亦痛苦异常,他手上的钢索在这巨力之下,将他左手和马鞍前桥紧紧勒到了一起,那臂缚外层的铁甲已被勒到变形,若不是里边还有一层熟狗皮做缓冲,他整只手几乎是要被这钢索生生勒断。
偏偏那钢索带着把手的末端,也已在这巨力下被上层钢索死死缠压住,他纵是松了手,也没法再让自己那条钢索已深深勒进臂缚中的手臂解脱。
他当机立断拔出匕首一下又一下地去砍那钢索,但因这鹰爪钩上可通过机关伸缩的钢索是特制的,匕首都在那钢索上挫出了火星子也没见将那钢索砍断。
萧厉再次回抡长戟时,因人和马的重量在一块,那钢索还在继续缠紧往皮肉内深陷,裴沅痛苦大叫了声,赶紧以匕首割断了马鞍上的革带,这下只剩他和马鞍被那股巨力拽下马背一路拖行。
几名奉命去带走秦彝的鹰犬也进行得不顺,秦彝将他们当做了逃兵降将,他们都没法近秦彝的身,还险些被大骂着用马槊削掉脑袋。
当下见裴沅被拖行,这才又连忙折回去救裴沅。
面对苍蝇般甩着鹰爪钩再次朝自己围来的鹰犬,萧厉手中长戟用力往下一砸,那缠在半月戟刀上的钢索总算是被斩断。
裴沅被拖行了数丈,半死不活地捂着被缠到几欲丧失知觉的左臂还不及爬起来,郑虎已驾马奔来,二话不说俯身抡锤就要朝他砸去。
裴沅赶紧就地一滚,才躲开了马蹄的踩踏和这致命一击,幸而又有两名鹰犬赶来扶起了他,嘴上急唤着:“十都尉。”
郑虎一击不成,再次调转马头又朝他们冲了过来,随后赶来的另两名鹰犬赶紧甩出鹰爪钩牵制住了他。
裴沅咳喘着,抬起手背擦去嘴角溢出的血,看向没了鹰犬阻拦后,拎着马槊再次朝萧厉攻去的秦彝,忽觉此乃除掉萧厉的大好时机,当即吩咐道:“杀了那姓萧的!”
扶着他的两名鹰犬见他缓过来后,也赶紧加入战局,朝萧厉杀去。
萧厉应对秦彝和十余名鹰犬的围攻,因早已熟悉了鹰犬们围攻的路数,靠着一身悍勇,竟是没落下乘。
反倒是秦彝在这混乱中同萧厉过了几招后,收了马槊喝道:“以多欺少非大丈夫所为,尔等给我退下!”
但鹰犬们无一人听他的。
裴沅则趁机喝道:“秦将军!杀了此人,洛都就能守住!陛下必会大肆嘉奖您,您想想还在狱中的妻儿!”
秦彝一双浑噩的眸子锁着同鹰犬们混战的萧厉,颧骨在下颌绷紧后微微外凸,像是短暂挣扎后终做出了什么决定,狠夹马腹大喝一声再次朝萧厉杀去。
面对秦彝这搏命的架势,又有鹰犬们防不胜防的偷袭,萧厉又做不到真正对秦彝下重手,一时间应对不免吃力了起来。
秦彝瞧出萧厉同自己交手留了余地,不禁大喝:“呼延小儿!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还有什么本事,大可全使出来!”
萧厉在躲避鹰犬围攻之际,脸上已被甩出的鹰爪钩划出了一道口子,他沉喘着,在秦彝提槊朝自己扫来时,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长戟送出拍开槊矛后抵上对方腰际,在对方再次格挡时,换手执戟又扫对面脖颈。
他将秦彝从前教他的拳法招式,融进了这几击里。
秦彝驭马后退避开扫脖的那一击后,果然愣了愣,以槊矛指着他喝问:“你怎会我秦家拳?”
萧厉提戟一面挡着鹰犬的进攻一面背诵道:“辎车骑寇,陷坚陈,败步骑寇夜来前,兵法谓电击。”
“辎车骑寇,陷坚陈,败步骑寇夜来前。矛戟扶胥轻车,载螳螂武士三人,陷坚陈,败步骑,谓霆击!”
秦彝抬手捂住头,阴暗牢房里,一脏污囚服上布着鞭痕血渍的少年立在他跟前背诵这段兵法的记忆忽地浮现于他脑中,让他整个人更加混乱。
那少年的脸,渐渐同眼前这青年悍将的脸重合在一起。
他脑仁儿抽疼,手握马槊惊疑不定地盯着萧厉:“涣儿?你是我的涣儿?你长这么大了?”
萧厉一戟扫飞一名围攻他的鹰犬,见秦彝认出了自己,刹那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让他眼中猩意加重,却是咬紧下颌冷漠道:“将军认错人了。”
“城楼上那灭大梁、屠温氏,挑起天下战火的敖党走狗才是将军的好儿子!”
似有一道雷霆直劈向秦彝脑中。
当日裴颂走进雍州大牢质问他、将他迁关至别院后偶尔立在大门外冷冷看着他的记忆慢慢清晰。
这十余载的浑噩,也都一幕幕地在他脑中飞快粘连了起来。
昔年被冤下狱,发妻病死流放途中,随即是儿子也“病死”……
他受激一疯,便疯了十余年。
一朝清醒,却是亲故尽绝,唯一逃出生天活着的儿子,又因为当年的仇恨,将这河山毁成这副模样!
巨大的痛苦在这份清明里压顶而来,秦彝悲啸了声,震得周遭拼杀的两方兵卒都举目朝他望去。
而他自己,却是缓缓抬目望向了城楼。
寒风中猎猎招展的旌旗下,裴颂就撑臂立在那垛口处,望向他的双目猩红,里边透出来的,却只有无尽恨意,以及强压在那一份强硬后、藏了十几载的委屈。
似在告诉秦彝,他没错!
秦彝眼神哀凉,久久地凝望着自己十余载未见的儿子,张了张嘴,缓声说:“子不教,父之过;子有罪,父,亦当偿之。”
下一瞬,一抔血色迸溅至了马下的沙地上。
秦彝以马槊上的矛尖,洞穿了自己喉颈。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谁都没能来得及阻拦。
天地间似乎短暂地静了一瞬,萧厉整个人僵若陶偶,看到秦彝的身躯没了支撑从马背上侧翻下去,才狠夹马腹催马上前去接。
但仍是晚了一步。
秦彝的尸首重重砸在了地上,脖颈涌出的鲜血,也很快在地上汇聚了一小滩。
城楼上,裴颂死死地扣着那垛口处的墙砖,目眦欲裂嘶声大喊着:“秦彝——”
若不是被身后的鹰犬及时扣住肩膀拖住,他几乎就要那么从城楼上跳下去。
城下的裴沅等人,见秦彝一死,也都不再恋战,直接将鹰爪钩甩上城楼,意欲攀着钢索登上城墙去。
郑虎指挥赶来的萧营亲兵朝他们放箭,乱箭射中了几人,但大部分鹰犬还是成功登上了城楼。
“瓮城已快被攻陷,快带主君走!”
公孙俦急声吩咐城楼上的鹰犬们。
鹰犬们架裴颂双臂的架裴颂双臂,扳他扣住墙垛处五指的扳他五指,裴颂眼中热泪滚砸而下,在被彻底拽走前,终于冲那倒在血泊中的人撕心裂肺喊出一声“父亲”。
瓮城彻底被破开了,城外的萧营兵马如洪流般灌注而进。
萧厉没有即刻动身去追裴颂,他下了马,蹲身在秦彝尸首前,抬掌替对方合上了那双至死仍凝望着城楼的眼。
起身时,风吹动城上城下招展的旌旗,也吹动萧厉散落在额前的碎发。
他眸中的猩色在这风里慢慢加重。
心口极空,也极寂。
恍若这浩渺天地,只余他一人。
他仰头艰涩闭了闭双眸。
——他从来没有过师父,也没有过父亲。
一切都只是对方神志不清认错了人,那些昔时的恩惠与爱护,没有任何一丁点是给他的。
所以对方在恢复神智后,也不会记得他分毫。
他突然就很想见温瑜。
不管再见到她,她待他是虚情还是假意,他都想见她。
像是一头无家可归的丧犬,迫切地想找一个归处。
第216章 “我只有你了……”……
公孙俦和裴沅等人拽着裴颂快步走下城楼, 便见城外的萧营兵马已大批从城门口处涌进。
后方长街也有鹰犬驾马急奔来报:“司徒——南城门已失守——”
萧营兵马攻的北、东两大城门,梁、陈两营则攻的南、西两大城门。
南城门失守,就说明是梁营兵马也已攻进来了。
洛都彻底守不住了。
公孙俦回望了一眼从城门处源源不断涌进的萧卒, 忽地顿住脚步道:“尔等速带主君往西城门突围!”
裴颂见公孙俦停下脚步, 终于从秦彝之死的悲怔中找回几分理智, 一双红得几欲滴血的眼看向公孙俦:“先生呢?”
公孙俦同裴颂对视着, 这一刻眼中除却沧桑,还多了几分认命和释然的意味,他笑着道:“老臣替吾主守这洛都国门。”
裴颂一统河山、成为那九五之尊已无望,他这般说, 是奉认裴颂为君,要替他死守都城的意思。
裴颂谈何不明白公孙俦这番话的含义,他当即喝道:“今日失洛都,来日我也能再夺回来!先生随我一道走!”
说着便要上前去带公孙俦一道走, 但随行鹰犬们都沉默又哀恸地制止了他。
后方兵马追得那般紧, 必须有人留在此处稳着军心, 召集四处逃窜的裴卒抵御,才能为他们再争取个一时半刻。
公孙俦见裴颂挣扎要来拽走他、却被鹰犬们按住的姿态红了眼, 随即决绝转过了身去,往后一扬手:“速护主君离去!”
“主子,得罪了。”
裴沅说完这句, 底下鹰犬立即架着裴颂,将他强行往马车上带去。
裴颂咬着牙关,死死盯着大军压境下指挥着余下裴卒应战的那道苍老的身影,直咬到齿间泛起的全是血腥味,在鹰犬们要将他往马车内推去时,他青筋凸起的手大力扣在了车门处, 猩红的眸中滚下热泪,嘶吼着立誓:“颂一定会杀回洛都,拜先生为帝师!”
公孙俦背对着他,眼中亦滚下浊泪来。
攻入瓮城的萧卒继续如海潮般强势倾轧过来时,他立在一众裴卒间,拔剑振臂高呼:“吾主推翻了那腐朽前梁,吾主才是天命所归!为吾主死守洛都!”
只是这呼声,也很快在千军万马的厮杀声中被淹没了-
南城门一破,昭白便带着一队青云卫杀进了城去,直奔往潜伏于城内的青云卫事先传出的江宜初住处。
到了地方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青云卫将整个府邸都搜寻一遍后冲昭白摇头:“统领,所有地方都找过了,不见世子妃和小县主。”
昭白面沉如霜,正欲转步离去间,瞥见花圃处落着一根白色羽毛。
她神色微变,捻起那枚白羽,望着羽毛根部所指的方向呢喃:“这是……西边?”
恰是此时,青云卫从门外奔进报信:“统领,城内一队裴营骑兵护着几辆马车往西城门去了!”
昭白收起那枚白色尾羽,转步朝外去道:“必是世子妃她们,快追!”-
紧闭的洛都西城门大开,一队骑兵打马而出,墨色的披风近乎包裹了他们全身,战马奔驰间,两柄形似镰刀的雪亮弯刀自他们黑袍间翻涌送出,近处的兵卒便犹如杂草般被割取了性命。
有这样一支堪称鬼魅的骑兵开道,围堵在西城门外的陈卒们自是不敌。
负责围守西城门的陈巍当即下令:“速去其余三城门传信,裴颂要从西城门突围!”
传信兵飞奔上马赶去求援,陈巍继续下令:“立盾墙!”
那队骑兵呈雁阵冲杀,中间护着数辆青篷马车,整个好似一无坚不摧的锥头,沿着军阵中被破开的这道口子,以极快的速度继续往大军外围冲扎去。
盾墙在这支骑兵快冲出整个军阵时才调集立起来,巨盾缝隙间,密密麻麻伸出了丈余长的尖矛,可那队骑兵依旧没有任何减缓速度的趋势,直至战马都快奔至长矛前了,马背上的黑斗篷鹰犬才翻转手中弯刀,削嫩笋一般斩断了那阻止战马奔进的长矛。
鹰犬们架着战马再无任何顾忌地继续朝盾墙缝隙处狠撞去,那巨盾后有近十名兵卒抵着,可两盾交接处,是不受力的薄弱点,当下便被战马踏出了缺口。
鹰犬驭马踏进盾墙内,长镰弯刀一个起落,盾墙后的兵卒再次倒下一大片,带起的血色在冷风里四溅。
收取人命,当真如割草般轻易。
陈巍远远瞧见这一幕,目中含怒,面色铁青,抬起一只手喝道:“弓.弩手准备!”
裴颂突围出城还带着马车,其中必有蹊跷,保不齐裴颂就在车内。
先前在军阵中,放箭容易误伤自己这边的兵卒,现下对面杀出了重围,可以用箭网覆盖了。
弓弩手们开弓架弩,弦上箭矢密密麻麻对准了破开重围的骑兵和马车,身后却传来一声急喝:“不可朝马车放箭!”
陈巍回首,便见昭白带着百十来名青云卫驾马急奔而来。
他认得昭白,说明情况道:“昭白姑娘,裴颂在此突围!”
昭白面色难看至极,奔至陈巍跟前驭住战马道:“裴颂挟了世子妃和小县主一并出逃了!”
江宜初虽被裴颂收进揽星阁,封了夫人,但梁臣们并不知江宜初同裴颂的过往,都只当裴颂此举是为羞辱温氏。
一年前余太傅等一干大梁旧臣能从裴颂手中逃脱,也是江宜初居首功。
现下江宜初母女也在马车中,不管是出于对方身份考虑,还是曾为大梁立下的功绩,那便都不能让其有任何闪失。
经昭白这么一说,陈巍也只能下令让弓弩手们避开马车放箭,只射杀骑兵。
但有了顾忌,箭雨终是没能封锁住这支骑兵的去路。
昭白带着青云卫,身后再跟着军中的骑兵,继续追了上去。
青云卫都是擅骑射的好手,在驾马疾奔中也能抽出空隙朝着黑斗篷的鹰犬们放箭。
只是这批护着裴颂逃命的鹰犬也非泛泛之辈,一面奔逃,还能一面留意着后方动静,射出去的箭支大都被他们斩落于马下。
这般僵持着跑了有十几里地,前方是一岔道口,鹰犬们直接分做了三波人马,护着的三辆马车分头跑了。
昭白正要下令也跟着分头追,却听见右侧道的马车中忽地传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她神色一变,知道是成功潜伏去了江宜初身边的婢子不惜暴露自己给她们传的信,当即喝道:“追右边马车!”
刚分开跑的其余两路鹰犬,见状忙又杀了回来。
跟在青云卫后的骑兵小将喝道:“昭白统领你们继续追,这里交给我们!”
眼见骑兵小将已带人堵在了岔道口拦截另两路鹰犬,昭白于马背上喝了声“好”,带着青云卫继续朝前追去。
奔雷一样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中,忽见被鹰犬围在中间的马车上推下一婢女打扮的女子来,女子颈上插着一柄匕首,涌出的血已染红了大半衣襟。
跟在后边的鹰犬们直接无视,驾马就那么疾奔踏了过去。
“青翎!”
昭白目眦欲裂,眼眶瞬间就在割面的冷风里浸红了。
脖颈被扎了一刀,又被推下马车任鹰犬们乱蹄踏过,那名青云卫必已无生还可能了。
昭白驾马疾驰奔过她尸首旁时,都只能红着眼抖着呼吸用力看对方一眼。
也只来得及看这么一眼。
裴颂的目的就是为了用这名青云卫的惨状绊住她们脚步。
不能停,一旦停了,过一个山弯,裴颂都有可能弃了马车带着世子妃和县主往山上藏。
跟丢一程,她们再想追回世子妃和县主都难了-
裴沅一直驾马跟在马车边上,先前同萧厉交手,他整条左臂险些被勒废掉,现下只能用右手。
他一直留意着后方的情况,眼见快到一个山弯时,后方昭白又带着青云卫们咬了上来,似乎分毫没为被推下车的那名青云卫停留过。
他们虽是两匹马拉车,但马车的速度终还是比不得驾马急奔。
照这么下去,被青云卫追上是必然的事。
他面色不由有些难看,冲车内道:“主子,菡阳的人追上来了。”
马车行驶得极快,道路又颠簸,以至整个车厢都在摇晃。
裴颂坐在马车一侧,手上还沾着先前那名青云卫颈上的血,他用绸帕细细擦拭着,却仍是没法擦净,半垂着眸子,微微遮住了些眼中的猩意,说:“派人截住。”
外边裴沅应了声“是”。
抱着女儿缩在马车对面的江宜初,听见“菡阳”二字,在极致的绝望中被那一丝希翼驱使着,几乎是本能地想往车窗外看去。
这细微的动作让裴颂抬起眼来。
江宜初瞬间不敢动了,仿佛坐在对面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她面色苍白得厉害,裙琚上还沾着血渍,浑身都在轻微地发着抖,将女儿摁在自己怀中,不敢让阿茵瞧见车壁和地上都被溅到的鲜血。
阿茵也确实很乖,不哭不闹。
很早以前江宜初就发现了,女儿反应已有些木钝,被吓到了都不知道哭的。
实在是被吓得很了,或是难过了,才张着嘴,喉咙里溢着极小的哭嗬声,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她心痛如刀搅,对面的人却还觉着,让女儿回到她身边,就已是对她莫大的仁慈。
此刻亦是用一双发红的眼含笑看着她,像是已脆弱到了极点,却还因着一份自尊不肯向她袒露这份脆弱般问:“阿姊就这么想离开我?”
江宜初说不出话来,她看到裴颂手上的血色,就想到他方才拔出匕首扎进婢子颈上的那一幕。
那是伺候了她将近一年的婢子,就这么死在了她跟前!
裴颂端详着江宜初惨白如纸的面色,无需她说什么,便已知道了答案。
他眼中的血丝红得像是眼白部分出现了裂痕,顺着江宜初的目光落到了自己手上,自欺欺人般笑笑说:“是我手上血没擦干净,吓到阿姊了吧?”
他继续用那张绸帕擦拭着,像是陷入了某种表演中,温声安抚道:“阿姊别怕,方才那婢子是细作。我大意了,没想到千挑万挑选出的一哑婢,竟也是别人安插进来的钉子。”
“等出了西疆,咱们就安全了,阿姊还没看过西疆关外的景色吧?那边有大漠,也有绿洲,有成群牛羊,还有翡翠绫罗,阿姊会喜欢的……”
江宜初听着他说这些,却只觉痛苦异常,她用力抱紧怀中的女儿,仿佛那是自己唯一的支撑,喃喃道:“放我和阿茵走,我只求你放我和阿茵走……”
裴颂面上那抹强装的笑意便都维持不下去了,唇角的弧度僵着,过了许久,才不知是说给江宜初还是说给自己听:“不可以的,阿姊,我只有你了……”
伴着他这话落下,整个后车壁忽地一震,似被什么东西击中。
车外也传来了裴沅的大喝:“保护主君!”
第217章 但从今天起,那个可怜……
追上来的青云卫们不断对着鹰犬们放箭, 昭白则以长鞭卷过一名坠马的鹰犬身上的鹰爪钩,甩出去牢牢勾住了马车车檐处的硬木。
在钢索拉直后,直接借着那力道从马背上飞跃而起, 径直飞攀向了马车车顶。
以裴沅为首的一众鹰犬见势不妙, 长镰弯刀抡圆了向昭白砍去, 昭白以剑格挡, 在整个人攀附至马车后壁后,先她一步落于车顶的鹰犬也扬刀密集地砍向了她攀着车檐的手。
昭白不得已旋身换着手在车檐上攀附躲避。
坐于马车内的裴颂和江宜初母女一时间只听得头顶传来的密集剁刀声,车顶和车身应是有镶嵌铁板,刀身和铁板的震颤声听得人心下发毛。
江宜初及时捂住了女儿的耳朵, 阿茵却还是在这极致的惶恐中,再也忍不住哽声大哭起来。
裴颂不知是在这乱局中被哭声吵到,还是因被青云卫追上而烦躁,掀眸沉郁朝外唤了声:“裴沅。”
围在马车周遭的鹰犬们被后方青云卫们放出的箭支牵制住, 不能一心围攻昭白。
裴沅在听见裴颂唤声后, 赶紧下令分出十余名鹰犬去拦截后方追来的青云卫, 剩下的鹰犬则随他一道围攻昭白。
昭白攀着车檐躲车顶落下的刀,几乎已要绕到马车前面去, 驾车的鹰犬在狂甩马鞭之余,还抽刀欲朝昭白砍来。
昭白在车檐初吊了太久,体力也有了些不支, 在又一次旋身换手躲避车顶的鹰犬落下的弯刀时,持剑的那只手一经空出便扫向车顶那名鹰犬的双脚。
那名鹰犬一侧的跟腱直接被昭白割断,在这剧痛之下,于车顶整个人一趔趄,要再次落下的刀便也慢了一拍。
昭白逮着这空隙,整个人猛力跃起攀向车顶时, 另一只手拽住那名鹰犬受伤的脚踝用力往下一拽。
那名鹰犬成功被她拽下了车顶,驾车的鹰犬送出的一刀,也砍在马车外车壁上砍了个空。
昭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拔出背在后背的另一柄长刀,以刀背抵在自己肩颈借力,扛下了同样刚攀上车顶的裴沅猛力砍向她的一刀,同时以剑卡住对方的刀身,让刀锋没法朝着自己脖颈逼近。
裴沅斜压刀锋的力道,大到他面部表情都有了些狰狞,昭白则是咬紧一口银牙同样死撑,眼见下方鹰犬欲朝她放冷箭,昭白则以脚勾住裴沅脚踝,借对方的力道稳住身形之余,整个人后仰躲开那一箭。
对方的弯刀锉着昭白手上的两柄刀剑一路下滑,都擦起了火星子。
裴沅也发现了昭白在用他借力,一面收刀欲改换刀势再度劈下,一面同昭白过招起了腿上功夫。
昭白则是在手中压力骤减时,便以持刀剑的两臂撑开攀住车檐,脚上猛地发力,形成剪刀脚,当即绊得裴沅摔下了车顶。
他左臂不能用,只能以持刀的右臂竭力攀在了檐顶处。
昭白却是效仿先前在车顶对她落刀的那名鹰犬,手中刀剑齐齐斩下。
裴沅为了保住右手,只能松了手从疾驰的马车上滚摔而下。
昭白沉喘一口气,这才落到了马车前,在驾车的鹰犬面色大变提刀还欲朝她砍去时,直接手起刀落了结了对方性命。
只是马车中却忽地飞出三枚弩.箭,昭白防不胜防,手中刀剑齐用,好不容易打飞箭矢,新一轮的弩.箭又再次射出。
这次昭白没能全部避开,她腹部中了一箭,果断地扬刀削断半截箭尾后,一手拄剑做支撑,一手捂在腹部时,仍是有鲜血浸透了她身上那件黑白双色的文武袍,再从她指缝间溢出。
昭白面色发白地抬起眼,从两轮箭矢破开了丝绵纸的车门镂花孔处,看到了持弩的裴颂和对方极致冷漠的一双眼。
那弩上,又已放好了三枚短箭。
再次射出,她腹部受了伤,行动受制,不一定能躲过。
裴颂扣着机关弩的手就要再次按下时,昭白松开捂着的腹部,一手横刀一手执剑,意欲死战,一直护着阿茵的江宜初却忽地放开了女儿,扑上前去死命抱住了裴颂:“不准你伤害阿昭!”
她这猛力一撞,撞得得裴颂手中机关弩偏移了角度,射出的三枚短箭,全都扎在了马车内壁。
“世子妃!”
昭白亦是心急如焚,唇都泛着白,只余一双眸子猩气翻涌,她抓住这机会,一刀劈开车门,刀锋继续向着裴颂压去时,却被裴颂以手上特制的机关弩架住,她还欲再用剑,持剑的手却又立马被鹰爪钩上的钢索缠上。
昭白整个人都被拽得一趔趄,裴颂再一抬脚踹在了她本就有伤的腹部,昭白那一瞬面上神情尤为痛苦,死死咬紧了牙关,才连一声闷哼都没溢出。
她倒在车辕处,若不是一手还用力扣着车门,几乎要被后方骑马追来的鹰犬直接拽下车去。
昭白甩动那条被缠上钢索的手臂,想甩脱钢索,可那鹰爪钩上的钢索在缠死后,她腕口成了一个受力点,两边拉紧,这等情形下只有越勒越紧的份,根本甩不开。
这等巨痛下,昭白喉间终于溢出了痛苦的嘶喝声,然而她却是以剑身缠上了钢索,不顾钢索继续压着自己皮质的护腕似要勒进肉里,同后方马背上的鹰犬角力,更是为用利剑割断那钢索。
但时间明显不等人。
裴颂取出藏在马车坐榻底下的佩剑,拔剑出鞘就要刺向昭白时,江宜初再度抱住了裴颂持剑的那条胳膊,眼泪如开了闸的河渠一般,哭得双眼熟红,哽咽着哀求道:“秦涣,阿涣,我求你,阿姊求你了,别杀阿昭,不要杀阿昭!”
裴颂自讽地笑着,居高临下望着江宜初,姿态强硬如斯,眼底却仍是透露出了一丝脆弱和自知回头无望的决绝来,他说:“可是阿姊,想要我命的,一直都是她们啊。”
江宜初眼泪簌簌直落,说不出话来。
一如很久之前她劝裴颂收手时,裴颂就反问她的,他杀得长廉王府一脉只剩阿鱼和阿茵,国仇家恨之下,阿鱼会放过他么?
既然已回不了头了,那即便是错,也就只能继续错下去。
“世子妃,不必求这匹豺狼……”
昭白咬着牙关吃力出声,腹部涌出的血已将她身上的甲衣浸红了大片,她吸着气,仍在和后方那名鹰犬角力。
江宜初退至了马车车窗处,两匹失控的马儿一路飞驰着,冷风从车门灌进,吹得两侧窗帘翻飞,依稀可见外边飞速掠过的土石陡坡。
这段官道临崖而建,地势极险。
她脸上的泪被风卷落,噙着笑同样决绝地望着裴颂:“阿涣啊,你总说阿姊待你狠心,可阿姊珍视的一切,都已被你毁了啊。”
裴颂见状大惊,生怕江宜初就这么跳了出去,赶紧许诺:“阿姊!别动,你不是要我放过她么,我不杀这婢子就是了!”
似为了表明自己说出的话的可信度,他手中那柄长剑也这么扔至了马车上。
阿茵被这情形吓到了,已从一开始的哽咽着哭变成了嚎啕大哭,手脚并用地从马车上爬过去,唤着江宜初“娘亲”。
江宜初听到了女儿的唤声,眼中泪流得更凶,却是连低头再看阿茵一眼都不敢。
昭白亦痛苦大喝道:“世子妃不要!”
左臂已被勒得几近丧失知觉,好在那钢索终于在极致的绷紧下,于剑锋处崩断,昭白毫不犹豫地掷出长剑,直取了后面驾马急追的那名鹰犬性命。
只是还不及站起来,马车车轮在飞驰中压过一凸起的石块时,马车失了平衡,整个儿往前栽去。
阿茵人小,人又在后方,本是要爬过去抱住江宜初,因为这猛力一颠,整个人几乎是腾空颠到了前方。
裴颂忙着去护江宜初,幸而昭白就在车辕处,这才接住了阿茵。
未免阿茵受伤,又在马车继续翻滚前,抱着阿茵朝官道里侧跳车,就地滚了好几圈才泄掉力道。
阿茵虽是没受伤,但受了惊,一直啼哭不止。
昭白自己腹部的断箭又在翻滚中又扎进去了一截,当下痛得几乎已没法起身,只能白着脸望向马车翻滚至的崖口处,手撑着冻土竭力往前挪,哑声唤道:“世子妃……”
马车在翻滚中砸到了两匹马,马儿受惊拉着已经翻倒的马车继续狂奔,幸得那马车四壁连着车顶都嵌了铁板才没在这拉扯和翻滚中即刻散架。
但前方是一需急转的弯道,两匹马儿在急奔中转过去了,马车却因惯性没能跟着甩过去,当下马车直接被甩出官道,撞在了崖道边的一棵老松上,车辕在崖口的坚石处被卡断,裴颂又在滚跌中捡起剑及时斩断了套车的绳索,马车才没有被马匹带得直接坠崖。
只是他为斩断缰绳在车辕处因着惯性滚摔出马车了,经历了这样一番滚摔的马车却已不堪重荷。
马车地盘碎裂,江宜初跟着一道往下掉时,裴颂近乎半个身子探出崖口才拽住了江宜初一只手。
“阿姊,撑住。”马车车辕断裂的碎木在先前滚摔时就扎伤了他前胸,此刻趴在崖口边用力,无异于上酷刑,他面色痛苦到有些狰狞,但更多的却是惶恐和庆幸。
惶恐险些失去江宜初,又庆幸自己抓住了她。
江宜初整个人都悬空,悬崖上的风冷到刺骨,她面上也苍白无一丝血色,却是丝毫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只问:“阿茵呢?”
裴颂艰难出声:“被菡阳的青云卫救下了。”
江宜初也确实听到了阿茵的哭声,她解脱般笑笑,说:“那便好。”
裴颂意识到了不妙,在赶来的鹰犬拽住了他,帮着他一道拉江宜初时,急切地把另一只手也递给江宜初:“阿姊,把另一只手也给我。”
江宜初没肯,裴颂害怕到开始威胁她:“你要是有什么闪失,我不会放过那小孽种和菡阳走狗的!”
江宜初听到了奔进的马蹄声,也听到了青云卫们大呼“统领”的声音,知道是昭白的帮手来了,她只含笑看着裴颂。
裴颂害怕江宜初那笑,他近乎哀求地道:“阿姊,把另一只手给我,求你……”
眼泪因他微侧着身用力的姿势划过鼻梁,再砸落到了江宜初被他死死拽住的手上。
江宜初终于朝他伸出了手,裴颂欣喜若狂,竭力要把另一只手也伸出去拉江宜初。
但江宜初伸出的那只手,却是落到了裴颂紧攥着她的那只手上,一根根用力扳开对方铁钳般勒着她腕的五指。
扳不开,甚至狠心用指甲扎进了对方手背。
裴颂疯了一般唤江宜初,初时还唤她“阿姊”,到最后直接连名带姓似恨极了她般嘶吼着叫她的名字,求她。
江宜初都无动于衷。
疼痛没能让裴颂松手,可是涌出的鲜血让他掌心变得滑腻,再也抓握不住。
江宜初在裴颂绝望的嘶吼声中往下坠去时,面上依旧是含笑的,快意,温柔,又决绝。
好像那万丈深渊下的,不是死亡,而是同一个故人的重逢。
昭白匐在不远处的官道上听到了裴颂绝望的哭吼声,她手上全是血和泥,刹那间眼中的泪便涌了出来,还要艰难匍匐着继续向前:“世子妃……”
裴颂双目猩红地望着那云遮雾缭的万丈深渊,忽地在崖边几近疯癫地大笑起来,一边大笑一边泪涌不止:“江宜初,你够狠!”
他踉跄着起身,在鹰犬要搀扶他时将人一把挥开,依旧是疯疯癫癫大笑着,在山风灌满他衣袍时,仰头望着天上那轮日影,流泪满面自讽道:“秦涣,你就是个可怜虫!”
但从今天起,那个可怜虫彻底死了。
活在世上的,只有裴颂!——
作者有话说:抱歉预估有误,还是没能推到男女主见面的情节去,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致歉(鞠躬.jpg)
第218章 “……
裴沅看到了后方官道处伏地的昭白, 有心再对昭白出手,但随着越来越多青云卫赶来,护在了昭白和阿茵跟前, 他先前同萧厉交手又负了伤, 再战下去怕是讨不着什么好。
眼见远处陈巍所率的骑兵也正往这处山弯赶来, 更远处隐映于山林间的官道还飘起了“萧”字旗, 他顿觉整条左臂又传来了那骨头碎裂般的勒痛感,深知此地不宜久留,忙对裴颂道:“主子,围攻洛都的联军兵马也赶过来了, 咱们撤吧!”
见裴颂没做声,他又道:“主子莫要辜负公孙先生的一片苦心!”
裴颂红得似要泣血的一双眼,缓缓望向了远处官道上扬起的“陈”字旗和远处的“萧”字旗,似已彻底斩断了同过去的什么联系, 终砸出一字:“撤。”
鹰犬们很快牵来马匹, 护着裴颂打马离去。
昭白被青云卫从地上扶起, 看着裴颂及一众鹰犬逃跑的方向,咬着齿间的血沫含恨道:“追!”
边上的青云卫知她是被江宜初的死激红了眼, 搀着昭白道:“统领不可,若是让那狗贼察觉我等是为拖延时间等援军到来,一旦被绊住, 只怕会狗急跳墙抢小县主为质!”
昭白看向被青云卫抱着怀里,却一直撕心裂肺哭嚎着,不断拍打着抱着她的青云卫、挣得满脸通红想要去崖边的阿茵,心头也是骤然一酸。
腹部那道在滚摔中扎进了更深处的箭伤,让她当下连站立都艰难,她知道下属说的没错, 一旦拖住了裴颂,他手底下那些鹰犬要拼个鱼死网破,她不一定能护阿茵周全。
心中的愧责和仇恨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昭白咬着齿关将所有血沫咽下,难堪地闭上了眼。
她在阿茵哭到几近呼喘,手也不管不顾揪住抱住她的那名青云卫的头发时,忍着腹部的剧痛半跪下去,接替那名青云卫抱住了阿茵,红着眼道:“是奴无能,没能救下世子妃。”
昭白曾是温珩送给江宜初的武婢,阿茵认得她。
她哭得太久了,嗓子都哑了,当下伏在昭白怀中,才止住了那撕心裂肺的嚎哭,哽咽着道:“昭姨,我要娘亲……”
昭白眼中红意更甚,说:“奴会亲自带人去崖下寻找世子妃。”-
一月后,洛都一战的战报送至陈国。
杨宝琳坐在书案一侧的绣墩上,手拿信报看完后,面露喜色同温瑜道:“恭喜公主,洛都一战大捷,只是裴颂那厮狡诈,于城破前带了一众亲信西逃而去,现下范远将军和北境那位萧君正分头带兵围剿裴颂那奸贼。”
陈国同西陵的战事也越来也烈,近来需要温瑜处理的奏章多如牛毛,为了节省时间,诸多信报都是由杨宝琳或其他得温瑜信任的女官看过后同温瑜概述,温瑜拿主意就行。
她视线再看向信报的后半段时,面上的喜色却是一凝,有些迟疑地抬眼看向了案后持朱笔批阅着奏章的温瑜。
温瑜觉出她的异常,有些疲乏地抬手按了按眉心,抬眸问:“怎不继续念了?”
杨宝琳指节发白地攥着那份战报道:“太子妃被裴颂挟持出逃,坠崖后生死不明。”
温瑜在前往南陈联姻时,陈国这边就代为追封了她父王为帝,她兄长也被追封为太子。
江宜初因一直被裴颂扣在手上,昭白她们便还是习惯性地称呼江宜初为世子妃,但李洵他们拟写战报,需依照礼制称江宜初为太子妃。
闻得此言,温瑜按着太阳穴的指节不由僵住,另一手所持的朱笔在折子上落下了红墨也顾不得,急急起身:“战报拿与我看看。”
立在温瑜身旁伺候茶水的铜雀听得这噩耗,也是变了脸色,凑近一道看那战报。
杨宝琳忙将手上的战报递了过去。
温瑜接过,目光在那墨蚁般的字迹间睃巡着,最后锁定在“太子妃坠崖,迄今寻觅无果”一行字处,看了许久。
尽管竭力克制,她眼眶却还是慢慢浸上了红意。
铜雀忧心她,红着眼轻声唤了声:“公主……”
温瑜放下战报,手撑着书案,闭目缓了两息,竭力压下心中那股酸意后,才罕见强硬地道:“嫂嫂必会吉人天相,加派人手去寻。”
铜雀和杨宝琳对视了一眼,明白江宜初于温瑜而言,虽不是血亲,却早已是远胜血亲的存在。
江宜初坠崖,即便无任何生还的可能,但只要一日没寻到尸骨,温瑜哪怕是自欺欺人,都会坚信江宜初还活着,继续派人去寻。
二人都没再说什么,铜雀抱拳应了声“是”。
等铜雀退下后,杨宝琳看着温瑜闭目强撑的模样,心疼劝道:“公主,您这些日子一直在处理西境送来的急报,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再这么下去,即便是个铁打的人也会熬不住的,要不今日就歇……”
“军情紧急,这些折子都关系着前线将士们的性命,不可积压。”温瑜声线沉哑。
她掀眸时,眼中犹浸着红意,但里边的痛色已被她强压了下去。
杨宝琳知温瑜肩上担子重,在心中暗自一叹后,咽下了嘴边继续劝诫的话。
她拿起一封信报看完,同温瑜禀说时,神色却是再次迟疑了起来:“您送往北境萧营的议和信,因那位萧君一路往西追绞裴颂去了,当下还未给咱们回信。”
梁地的战事表面上瞧着是已告捷,但如今南北两境隐有分庭抗礼之势,后续的仗到底还打不打,还得看那位北境萧君接不接受温瑜这边的议和敕封。
而梁地的情况,也间接影响着陈国西境的战局。
毕竟梁地要是一统了,温瑜就能真正合两国之力对付西陵,届时西陵的进犯也就不足为惧了。
但那位萧君若是有意争这天下,梁地南北两境还需继续苦战下去,陈国这边支撑也会更加艰难。
抛去一切私情,谁也不敢去赌那份天下在望的野心。
明明才看完了洛都捷报,但杨宝琳忽觉今日好似就没有一件事顺心,说完那话后,她几乎不敢看温瑜的脸色。
难捱地等了许久未见温瑜出声,再抬眼朝温瑜看去时,却见温瑜长睫垂覆,依旧在专注地批阅着手上的奏章,似半分未被她先前所说之事影响到。
等那封折子批完了,方问出一句:“派去各部族送阿狸百日宴请帖一事,安排得如何了?”
杨宝琳知道温瑜让人去各部族送请帖是假,以去年一载商贸往来同那些部族建起的情谊做基,借机拉拢那些部族,让他们依附陈国,一同对付西陵才是真。
温瑜早在写议和信送往萧营时,就已做好了两手准备。
杨宝琳说不清这一刻心底是个什么滋味,有些替温瑜难过,又觉着,真要到了兵戎相见的那一步,温瑜往后独自走下去似乎也很好,她道:“司空畏、方明达等诸位大人已动身去了。”-
大梁,西疆。
高耸入云的山峦之巅,积雪终年不化。
萧厉驭马涉水而过,身后跟着一众驾马的亲兵,原本的水流声和马蹄踏水声混在一起,哗声一片。
河岸两边的原野青草正绿,野花繁开。
赵有财驾马跟在萧厉身后,那龇着乐的大牙几乎就没收回去过:“我是真没想到,自坪州一别后,还能再见到将……君侯,我每回从范将军那儿听说,李大人又出使北地见您去了,都盼着您能回南境啊,好在这回可算是见着了您……”
许是觉着赵有财吵,萧厉打断他问:“你怎会西疆话?”
进入西疆后,因着这边地势极高,地形又尤为复杂,虽早已是暖春,可昼夜温差依旧极大,范远带着的南境梁军,一夜之间便因冷瘴病倒了大片。
萧厉所带的狼骑,因北境气候也常年严寒,将士们病倒的倒还算少。
为了不耽搁追击裴颂的进程,两边商议后,索性决定由范远带着梁军守在西疆外围,萧厉带着狼骑继续深入追击裴颂。
只是萧厉也是头一回进西疆地界,这里不少早前归顺了大梁的部族依旧使用着他们自己部族的语言,还需寻一名向导带路,再寻个舌人译话。
好巧不巧,萧厉离开坪州时,一封举荐信举荐去了范远身边的赵有财便懂西疆语,范远寻思着他原本也是萧厉手底下的人,就把人送了过去。
赵有财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地道:“小的原也不是忻州人,小的娘是西疆人,小的爹是流放到虎峡关的一苦役,小的爹病死后,小的娘经家里做主改嫁了,小的觉着在西疆呆得怪没意思,便想去小的爹到死都念着的故里瞧瞧,所以十五岁那年就跟着要去南边的商队去了忻州。”
郑虎这一路本有些不待见赵有财这油嘴滑舌的家伙,听得他说起自己的身世,对他的成见倒是一下子少了不少,道:“没想到你小子也是个苦命的,既然你以前也是跟着俺二哥的,那往后虎哥罩着你!”
他说着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赵有财当即又拍起了郑虎的马屁:“哎哟,小的这可真是三生有幸……”
萧厉听着赵有财那些恭维话,并未再多说什么。
已蹚过那宽浅的河流,随行的向导却忽然翻下了马,跪在地上,对着远处如两翼鹏羽般侧伏展开的雪山跪拜。
赵有财见状也象征性地在马背上对着那两翼山拜了拜。
郑虎不由问:“这是在拜什么?”
赵有财道:“西疆人的传统,到了神山脚下,必须礼拜。”
郑虎不解:“神山?”
萧厉也朝赵有财看了过去。
下方那向导还在口中念念有词地叩首跪拜着,很是虔诚。
赵有财解释道:“西疆人称那两座山为父神山和母神山,在咱们大梁舆图上是叫北迦什山脉和南迦什山脉。北迦什山脉从此地起势,山脉一直绵延向北境,北境的燕勒山,也是北迦什山脉的一部分。南迦什山脉则从此地,往西南一直绵延至百刃关。入了西疆,要想出关,便只有走两座神山中间的虎峡关,西疆人也称此处为神谷关。”
“听说当年西疆愿意归属中原,就是因为两座神山联合最东面的祁岭,将整个中原大地围了起来,西疆先祖认为中原人也有受神山庇护,同他们算是共受父母神山恩泽,便也是手足,所以止戈受了中原皇帝的敕封。”
郑虎呐呐半天,只憋出一句:“因为两座山同中原交好,这西疆人倒还挺率性……”
说话间,那跪地伏拜的老者已礼拜完了神山,正回首望着萧厉一行人。
郑虎看向赵有财:“啥意思?”
赵有财做出双手合十礼拜的动作,对萧厉道:“那个……君侯,你们这样随便拜拜就行,老人家觉着带了生人进神山,拜了神山后,神山便不会怪罪,反而会赐福,有什么愿望,也可对着神山许。”
入乡随俗,萧厉并未多说什么,在马背上合掌对着远处的两翼雪山拜了一拜。
后边的郑虎等人便也跟着拜了拜,郑虎嘴里还念叨道:“那就请神山保佑我们早些抓到裴颂那奸贼……”-
同一片可见雪峰的天空下,裴颂身裹毡巾,打扮同当地的西疆人无异,混在城门口处出关的队伍里,望着远处飘着“杨”字旗的虎峡关城楼,苍白的脸上扯出自讽的笑:“当真是好些年不见这等光景了。”
前去城门口探路的裴沅回来后,脸色却是十分难看:“主子,城门口处张贴了您的追捕令及画像,守关大将杨朔也在,咱们怕是出不了关了。”
萧厉在后方地毯式搜索围剿他们,梁营的追捕令又提前送到了虎峡关。
只要镇守虎峡关的大将杨朔现下没有反温瑜的意思,那么就需遵照梁营的指令行事。
他们若躲在城中,等萧厉从后方地毯式搜索过来,怕是也藏不了多久。
但若是执意出关,有杨朔亲自坐镇城门口,那无异于是自投罗网。
灰色的绒毡斗篷遮住了裴颂大半张脸,他掩唇咳嗽一阵后念出那个名字:“杨朔?”
裴沅点了头。
裴颂望着那迎风招展的“杨”字旗,苍白的面上浮起意味不明的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决定听从天命了一般,说:“那便试试。”
裴沅等一众鹰犬具是面露异色-
出关的队伍缓缓向前,裴沅等一众鹰犬看得分明,所有出关的人在上交出关文牒任小头目查验后,还需拿着通缉令上的画像挨个对比出关男子的样貌。
到裴颂一行人时,城门口处的小头目照例喝问着他们的出关文牒,又让裴颂摘下斗篷兜帽。
裴沅递上从出关行商那里劫来的文牒,小头目核验无误后,见裴颂脸上似有大片烧伤,根本瞧不出原貌,喝问:“脸怎么回事?”
裴沅赶紧塞给小头目银子赔笑道:“家兄早些年遭逢一场火灾,脸上落了伤。”
小头目却是不接裴沅递过去的银两,厉声喝道:“过来!”
说着还欲伸手去捻裴颂面上那瞧着很是可怖的烧伤痕迹。
裴沅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同一众鹰犬交换着眼神,已欲强行杀出关去,却听得一中年男子的嗓音传来:“怎么回事?”
见杨朔过来,裴沅可以说身上汗毛直立,愈发觉着他们今日怕是走不了了,只有裴颂一直异乎寻常的沉静。
“将军,此人面上有异,属下欲仔细搜查。”那小头目回话道。
杨朔看向了裴颂,裴颂平静地同他对视着,唇角似扬非扬,眼神中除了自讽和疲惫,只剩麻木,像是已不想再同这命数争了,只等杨朔给他一个命定的答案。
只一眼,杨朔眼神便微不可见地变了,他久久地同裴颂对视着,眼中有强自压抑的痛心和诸多不可言说的复杂情绪。
过了许久,他才问:“哪里人士?”
裴颂照行商文牒上的籍贯地答:“柳州人士。”
杨朔继续问:“出关作甚?”
裴颂扬唇:“做点小本买卖。”
杨朔朝着那小头目伸出手:“文书拿与我瞧瞧。”
小头目赶紧将文牒递了过去:“属下方才瞧过了,这文书倒是没问题。”
杨朔翻着文牒,只继续问:“何时反乡?”
裴颂说:“小本生意难做,不知何年才有余钱回乡。”
杨朔道:“关外风光好,就此定居也未尝不可。”
文牒已翻完,杨朔最后深深地扫了裴颂一眼,将文牒还与他,吩咐小头目道:“没什么问题,放他们出关。”
有杨朔发话,小头目自是不敢再行阻拦。
裴颂朝着杨朔浅一颔首:“多谢将军。”
一行人驾马出关行了近一里地后,裴颂方驭住缰绳,回望那伫立于两侧山脉间的城楼。
裴沅已从裴颂同杨朔在城门口处的对话听出了些机锋,问:“主子,您同那杨朔相识?”
裴颂神情说不清是悲还是嘲:“他是我父亲当年镇守虎峡关时一手提拔起来的。”
裴沅霎时明白过来,杨朔亲自守在城门口,极有可能就是为了等裴颂,一时间惊得不知作何言语。
反应过来时话已说出口:“那主子何不说动他归顺,咱们踞虎峡关而守,重新攻回洛都!”
裴颂微讽地笑笑:“你没听见他让我往后定居关外,不要再回去?”
裴沅自知失言,不敢再多话。
杨朔明显还是想做梁臣,所以会在接到梁营紧急传信后,于城门口张贴通缉令。
私放他们出关,已是对方为报秦彝昔日的提携之恩所能做的极限。
裴颂仰头望天,看着那轮日影唇边笑意扩大:“无妨,这次,命数站在了我这边。”
上苍既没要他这条命,那就是天要他活下去!-
几日后,萧厉抵达虎峡关,在杨朔的配合下,很快将城中掘地三尺搜了一遭,但没发现鹰犬的半分影子。
又一次搜查无果回来后,郑虎咕咚咕咚灌了自己一碗茶水,以束紧的袖口抹嘴道:“怪哉,没到这虎峡关前,无论裴颂那厮怎么躲,咱们还都能查到些行踪,怎地到了这虎峡关,他连着他底下那群走狗,整个儿突然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赵有财给萧厉倒完茶,道:“难不成是他们逃出关去了?”
郑虎摆摆手道:“不可能,城门口贴着通缉令呢,盘查得那般严,除非他裴颂是遁地走的!”
赵有财道:“那城门口处不是只盘查出关的男子?保不齐那裴颂扮做了个女人出城的?”
郑虎新倒的一碗茶水刚送喝进嘴里,险些一口全喷出来,他乐道:“那这可真是奇耻大辱,他裴颂为了活命,当着一众下属的面扮女人,半分颜面都不要了?”
赵有财尴尬地挠挠头,笑着道:“虎哥说的是”。
郑虎见萧厉一直抱臂看着舆图没说话,唤道:“二哥,你这又是在想啥呢?”
萧厉依旧看着舆图,说:“同梁营去信一封,他们梁营人马继续在西疆境内搜查,我携狼骑出关去查。”
同范远分道扬镳前,范远就同他交代过,秦彝被调回洛都前,曾负责镇守虎峡关,在西疆有些建树。
温瑜先前的部署,让裴颂在洛都被南北夹攻时,携大军西逃的路也被截断,只能在城破后带着一众精锐狼狈逃窜。
但对方若是逃至了西疆,借秦彝昔日的建树重新起势,陈军和南境梁军一往西疆深处走,又易因冷瘴病倒,届时怕是会变得极为麻烦。
所以他们必须乘胜追击,即便虎峡关守将投了裴颂,他们也需做好一战的准备,彻底断了裴颂在西疆起势的路。
这也是他此番带狼骑入疆的原因。
目前一切似乎都是在往最好的方向发展,虎峡关守将不仅没投裴颂,还因梁营那边的信报,帮着一道搜查裴颂。
可寻了大半月,裴颂及一众亲信都不见踪迹,好似……压根就不在这虎峡关内。
若真是如此,就不知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骗过城门处的盘查出的关,还是杨朔有意放的人了。
继续在关内耗下去不是法子,裴颂若当真出关去了,拖得越久,再寻到对方踪迹的几率就越渺茫,他必须出关去看看。
赵有财一听却是变了脸色,忙道:“君侯,这关外的地形和气候更复仇、恶劣,出关会不会冒险了些?”
他真正想说的是,以虎峡关的地势,一旦出了关,回来时若是关内不肯开城门,那可就危险了。
尽管现下梁、萧两营暂且结为盟友,但萧厉若带着狼骑死在了关外,关内的北境大军无主,将来南梁重新打回北境那块地不容易得多?
这想法虽是太小人之心了些,赵有财自己也是梁营中人,明白范远性子一向坦荡,温瑜也有君主之风,当是不屑如此行事,但怕就怕又发生一次“毒箭”事件,必须得以防万一。
他现下跟着萧厉深入西疆,萧厉的安危也关乎着他的小命,他自是全心全意为萧厉谋划。
萧厉掀眸:“裴颂带着残兵尚敢出关,我携狼骑焉有不敢之理?”
“小的不是这个意思……”赵有财急得抓耳捞腮,左看右看见无外人在,才明说道:
“小的是觉着,迄今没找着裴颂和他手底下那帮鹰犬,事情已有些蹊跷。若是裴颂同那杨朔暗地里其实已联手,引您出关后,这城门一闭,易守难攻的地势无法打进来,外边又全是蛮族,您要是有了个什么闪失,那杨朔再说是公主那边授意他如此做的,南北两境再度打起来,顾不上西疆,裴颂可不就正好借机在此起势?”
郑虎一听,也怕萧厉中计,忙道:“二哥,军师不在,咱们还是稳妥些行事!”
萧厉取了置于案旁的匕首擦拭着,亮若明镜的寒铁上映出他好看凌锐的眉眼,那一身从杀伐里淬炼出的威凛,纵是没有刻意显露出来,也压得人几乎不敢抬头:“若杨朔当真倒戈向了裴颂,我携狼骑出关,不正好让他们露出马脚?”
梁军将士虽因这边的气候病倒了大片,但多缓上些时日,便也能慢慢适应,并非是一直无法深入这西疆。
赵有财急道:“您在关外粮草也没法及时补给,遭遇不测怎办?”
萧厉似乎笑了笑,随即只听“铮”一声钝响,那柄擦得铮亮的匕首被萧厉扎进了舆图上西陵地界的位置:“我麾下儿郎既杀得了北蛮子,便也杀得了这西蛮子!”
“大军带足一月口粮,足以将关外地界搜寻一遍。”-
萧厉提出要出关寻人,杨朔劝阻一番后,见萧厉坚持,对方现下同梁营又是盟友的身份,且出关后,优势是在据虎峡关而守的大梁,只得同意了。
萧厉带着狼骑出关后,用了几日时间打探关外情况,方知分布在虎峡关外的那些部族小国,这些年都已归附了西陵。这个在这几十年间快速崛起的王朝,展露着惊人的野心。
若不是虎峡关地势同百刃关一样易守难攻,只怕西陵这会儿攻打的不是南陈,而是大梁。
又继续搜寻了大半月,萧厉一行人依旧没找到裴颂极其一众鹰犬的踪迹,反是同周边的部族小国交手了几次。
夜里扎营时,起了风沙,郑虎从外边回来,呸呸吐着一嘴的沙子,抱怨道:“这什么鬼天气,三天两头的漫天飞沙子。”
他一屁.股坐到火堆旁,同萧厉道:“二哥,要我说啊,裴颂那厮真要跑到了这关外来,没死在那些部族蛮子手中,怕是也死在这时不时又掀起的沙暴里了,我这大半月里啃干粮都啃得牙都酸了,咱们要不打道回关内吧?”
风大,火星子也也被吹得四溢。
萧厉单手碾碎手中的核桃抛给郑虎一颗,不知他怎么用的巧劲儿,两颗核桃壳儿全碎了,里边的核桃肉倒是完好无损,桃壳自他掌心落进火堆里,他眸中映着火光:“我们一路搜寻至此,裴颂若是没躲进西陵,便只有横湖附近几处绿洲可藏身,搜完横湖附近的绿洲再说。”
郑虎扳着核桃肉往嘴里送着,听言看起了火堆旁的舆图,他识得的字不多,但跟着萧厉这么久了,梁、陈、萧三营的字还是认得,做了标记的舆图也能看懂,看着看着忽道:“诶,这横湖,离嫂嫂的陈国瞧着不远了!”
他自以为想到了个英雄救美、让二人重归于好的法子,一脸兴奋道:“听说陈国同西陵蛮子打得可烈,二哥,咱们要不顺道去帮嫂嫂打西蛮子吧?”
说完抬起头来,却见萧厉一张脸冷得能掉冰碴子,声线凌寒:“我为何要帮她?”
郑虎微微一噎,挠了挠头,也觉着自己想了个馊主意。
毕竟温瑜同那陈王,才是正儿八经的夫妻,打洛都那会儿,还传出消息说二人已有了一女。
他们同梁营一起结盟伐裴颂,那是有萧大娘的仇在。
西陵打陈国,萧厉去帮忙,这帮的是陈国还是温瑜?
总不能寄望帮完这一遭,温瑜就同陈王和离,改同萧厉在一起。
他窘迫地抓着头发“哎”了声:“对不住二哥,你知道我这嘴上没个把门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
萧厉径自起身:“歇息吧,明日继续搜寻裴颂下落。”
等萧厉进了帐,郑虎十分懊悔地拍了自己嘴巴子一记:“让你话多,让你说话不过脑子……”
不远处的军帐内,萧厉枕臂合衣而躺,眸光冰冷含煞地望着一片漆黑的帐顶,唇线抿得极紧。
帮她?
不。
她从前为了梁、陈两国结盟的利益,尚不肯放弃陈王。
如今她已同陈王有了女儿,他纵是像条狗一样去她跟前摇尾乞怜,她怕是也只会同初时一样,拿那套为他好、很清楚同他不会有结果,所以不能跟着他一起错下去、耽误了他的冠冕堂皇说辞,来疏远他,同他划清界限!
他太了解她了。
她要理智,她要大义,她要不愧对所有人。
所以自己这条可笑的街头野犬,不知所谓地妄想攀折她,就永远都只有被她高高在上地怜悯着舍弃的份。
求不回来她,那就夺回来!
现下西陵正大举进犯南陈,大梁境内的兵马又鞭长莫及,他甚至可以推波助澜一把,加速陈国的毁灭!——
作者有话说:注:
冷瘴:高原反应。
舌人:翻译者。
(再次声明,本文世界观,地形地貌都是架空胡诌的)
不喜欢剧透,但是男主的人设属性,大家在前文应该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
第219章 “我带你们入王庭去护……
次日, 萧厉携狼骑往横湖奔去,途径一处绿洲让马儿饮水暂做休整。
将士们在水源边取水时,却见岸边的沙石都细微地颤动了起来。
萧厉眸色微微一变, 抬眼看向了高坡处。
在远处警戒的斥侯急奔回来报信:“君侯, 有一支陈军正往这边赶来, 瞧着似在追杀什么人。”
萧厉做了个手势, 狼骑中的精锐便随他一道伏到了绿洲上边的高坡处。
那里地势高,正好能瞧见大漠远处的情形。
不多时,就见几骑部落打扮的人驾马急急往这边奔来,后方一队着甲的骑兵打着“陈”字旗, 一面追一面朝着那几骑放箭。
那几骑中还能放箭回击的男子,很快中了一支流箭跌下马去。
跑在前边的几骑都是妇孺,见状不由回头悲急地大声唤着什么,说的应该是她们当地的部族语, 萧厉听不明白。
但那跌落于马下的男子, 却似愤怒到了极点, 用有些生硬的官话朝后方骑兵吼道:“你们陈国的镇国公主不守信用!她半月前才派了使者来同我巴什叶部结盟的!”
马背上的骑兵小将神情嘲弄戏谑,并不答话, 只三指扣弦开弓,再次朝那男子放出一箭。
坠马的男子自知今日是在劫难逃,眼见那箭已快飞至眼前, 但因太过愤怒,甚至都做不到认命地闭上眼等死。
于是当耳边传来破空的风声时,他眼睁睁看着那支取他性命的利箭被从后方射来的一箭击断后,那支箭余势不减地深深扎进了沙土里。
这突来的变故让男子和那队打着“阵”字旗的骑兵都朝后方高坡处望了去。
烈日下只能瞧见驭马立在坡顶有如黑岩高树的一片人影,为首者手握一张异于寻常弓身大小的玄铁大弓,显然先前那一箭就是他放的。
下方的男子及其亲眷如见救星, 急忙对着上方高声求救。
男子的妻儿在情急之下摔下了马也顾不得,直接在沙地上对着萧厉一行人不断地跪拜,带着哭腔用他们的部族语乞求着什么。
萧厉收起弓,冷沉的嗓音自风里传出:“回去告诉你们公主,这几人我保下了。”
那骑兵小将眯眼打量着出现在高坡处的萧厉一众人,见他们只有十几骑,以手中兵刃指着萧厉道:“何方宵小,胆敢阻我等执行军务!”
陈国境内大多也是早些年从中原迁出去的百姓,陈国官话同梁地官话并无不同。
但那小将说的官话,分明也生硬得撇足,萧厉不由皱起了眉。
那小将见萧厉不做声,以为是自己这边人多,已震慑住了萧厉,低声下了道什么令,跟着他的骑兵们便分作了两股人马,一股继续去追杀那男子,一股则朝高坡上的萧厉一行人冲去。
底下的骑兵们在打马呼喝时,嘴里喊出的话音也颇有些奇怪,驾马立在萧厉边上的赵有财怪异道:“梁地里的那支陈军瞧着同咱们大梁人无二啊,怎地这支陈军骑马都怪吼怪叫的?”
冲在最前方的骑兵已在马背上朝他们放箭,离得近了,萧厉看得分明,这波人都是三指扣弦开弓。
他摩挲着自己拇指上拉弓用的玄铁扳指,眸色沉凝了下来,说:“是群批皮耗子,拿下!”
赵有财和郑虎皆是面色一变。
狼骑随萧厉一道从高坡上驾马跃出时,当真如同群狼出猎。
下方那支伪冒陈军在马背上匆匆放出的箭,尽数被萧厉和狼骑斩于马下,离得近了,弓箭再派不上用场。
两拨人马似两股洪流撞在一起,萧厉手中的苗刀沥血,所过之处,试图往坡上冲的伪冒陈卒无不是人仰马翻,最后甚至以苗刀抵着那无数杆钩镰枪,压得对面骑兵连人带马地后退。
还在绿洲处饮水休整的狼骑们听到这边的打斗声,也纷纷驾马从高坡那边赶了过来。
原本试图取那部族男子性命的小将见势不妙,连撇足的陈国官话也顾不上说了,赶紧大声呼喝着什么回撤。
一时间沙道上只见着陈军甲胄的骑兵奔逃,狼骑就如同这荒漠里围猎的狼一样,驾马从沙地高坡上一路围追放箭,将他们圈死。
那小将奔逃一段路后,眼见前方又从高坡上冲下两名狼骑来拦他,赶紧取弓拉弦放箭,将其中一名狼骑射下马背后,狠夹马腹朝那处缺口冲去。
后方却又有利箭卷携着风声而来。
那小将尽量伏低了身子,从马背上回过头往后看,一支箭几乎是擦着他头皮而过,他尚未从头发好似被生削掉了一快的幽凉中回过神来,身下的战马便嘶鸣一声倒地。
——马腿也中了箭。
小将落地后就地滚了几圈,听着从四面八方围拢的马蹄声,不管不顾地爬起来继续逃。
后方又一支箭飞射而来,正中他小腿。
那小将痛叫一声倒地,还想以手撑地从沙地上爬行,但前后两边的狼骑已彻底围拢。
他满面惶恐和不甘。
环视周遭时,便见后方狼骑让开一条可供两人并行的道来,先前朝他放箭的那男子驱马缓步走近。
对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五官深邃,模样出乎意料的俊逸,但那通身的威势,足以让人忽略他生着张怎样的脸。
“汝等何人?何故冒充陈军?”那人冷沉开口。
小将只抱着腿痛吟,嘴里发出些叫人听不懂的话音。
萧厉唤了声:“老虎。”
郑虎直接走上前,示意两名狼骑按住对方,他拔出匕首就朝小将大腿上又刺了一刀。
那小将霎时间又是一声惨叫,挣得眼都有些充血了,却仍是挣不脱狼骑的钳制,大腿上血涌如注,将下方的沙子都染红了大片,他呼哧呼哧大口喘息着。
天际有鹫鸟唳叫着飞过。
马背上,萧厉食指抵着自己拇指上的玄铁扳指转动了一圈,漠然道:“若还是不肯开口,多扎几个血窟窿后绑了挂树上,等血流尽后喂秃鹫。”
郑虎干脆应了声:“好勒!”
他提着匕首就要朝那名小将身上继续扎去,对方显然确定了萧厉那话并不止是恐吓他,终以撇足的官话开口:“我说……我说……”-
萧厉回到绿洲旁的树下时,神情尤为冷煞。
那小将招供的话还回荡在他耳畔。
“我等是……是西陵军,屠巴什叶部,是上边从陈王庭的钉子那里得到了消息,菡阳要联合周边各部族,一道对抗西陵,特命我等扮做陈军屠戮这些部族,瓦解他们的联盟。”
“观英雄也非陈国盟军,何不放我等一条生路?”
他问:“陈国背后还有大梁这面厚盾,尔西陵就算离间了陈国和这些部族,又有何胜算攻下陈国?”
“英雄不知,那位菡阳公主现下虽把持着陈国朝政,但只要她诞下王世子,王庭大臣们便会联手除去她,拥立王世子继位。届时陈国和大梁都大乱,便是我西陵进犯的绝佳时机,挟王世子也可号令梁、陈两国。现下王庭大臣们正忙着给菡阳公主施压,让其尽快再行怀上王嗣呢!”
他声线凌寒:“王庭大臣中有你们的人?”
那小将畏缩地点了头。
他问:“是何人?”
那小将一脸难色道:“这……我等军职低微,属实是不知了。”
他冷漠开口:“听起来,你们似乎也没有屠戮这些同陈国建交部族的必要了。”
对方怕他误以为自己说谎,连忙解释:“上边惧继续打下去,菡阳公主会先避回大梁,这才想着打通直同百刃关的要道,等菡阳公主动身回梁地时,我西陵大军便可从陈国周边这些部族地界行军,将人劫走。”
“都说菡阳公主是大梁第一美人,没了王世子号令两国,攻下陈国后,菡阳公主入我西陵当个皇妃,我西陵陛下攻入大梁时,便也可少些阻力不是?”
那小将最后变成了一具倒挂于树上的尸首。
边上传来脚步声,萧厉收拢了所有思绪侧目看去,那双煞戾未消的眸子,吓得那拖着伤腿过来的部族首领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想到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才又忍着那接近愠怒野兽般的惶恐感,跪在了萧厉跟前,用生涩的官话一边比划一边道:“菡阳公主,是我们部落的,恩人,她身边出现了豺狼,我们,要帮公主。”
他说得有些吃力,比划完,冲萧厉磕了一头:“恳请恩人,派人,往王庭传信,警示公主。”
“我,赶往其余部落传信,让他们警惕假扮成陈军的,西陵豺狼。”
不甚繁茂的枝叶在日头下落下的阴影遮住了萧厉眉眼,他嗓音听不出情绪:“你们这般拥护她?”
那男子道:“是,公主给了我们部落,新生,和希望。”
从前他们部族一直饱受西陵欺凌,仅有几处可供居住的绿洲也经常被西陵抢占,甚至被西陵逼着时不时进犯陈国。
陈国素来是出兵反攻他们,这般僵持了数年,直到温瑜执政后,不计前嫌同他们也通了商贸,让他们得以以物易物,生存不再如从前那般艰难,也不至于再被西陵逼得去抢掠陈国边境物资,这才慢慢脱离了西陵的掌控。
所以在半月前陈国使者来访让他们归顺陈国时,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此番被西陵军屠族,也是因着对方扮做了陈军,他们一开始没设防,甚至还准备好酒好菜招待,哪料换来的却是血洗全族。
不知真相时他无比愤怒,如今既知温瑜也深陷困局,他们也一定会竭尽所能,帮这位给予过他们部族善意的大梁公主。
萧厉长眸微垂,明明周身气压迫得人呼吸都有些困难,却像是笑了,说:“她不是邀你们部族参加她女儿的百日宴么,我带你们入王庭去护她周全如何?”——
作者有话说:谢谢很多宝子的建议,以后晚上10点后没等到更新,大家就去睡,不要继续等~
第220章 “我要菡阳。”
六月的王庭草木葱茏, 铜雀捧着信件疾步走向昭华宫内殿,院中今年新种的青稻长势正好,禾苗已过膝弯。
“公主, 青云卫收到急报, 普尔什部声称有一支陈国骑兵屠了他们半个部族, 他们首领也受了重伤, 普尔什部要向王庭讨说法。”
殿中槛窗大开,垂下一排高低错落的竹篾细帘挡着了些日光。
临窗的案头,堆满了奏疏和竹简,温瑜一身黛青色织锦宫装坐于案后, 简单绾起的乌发几乎是同那黛青色的裙裳一道拖曳及地。
她单手支案撑额,面若雪玉,清冷的眉间似蹙非蹙,带了些疲色。
闻声后抬起眸来, 明明是皱眉的姿态, 但那乌沉如一块墨玉冰琉璃的眸子, 只能让人感受到沉凉乌静,从案头取了一封文书展开:“普尔什部遇袭?那几日前以他们部族名义入关的是何人?”
铜雀也意识到了不妙:“莫不是……有人突袭了普尔什部, 再假扮他们来王庭?”
温瑜看着铜雀递上的青云卫急报,眉心蹙得更紧了些,问:“前来贺阿狸百日宴的各部使臣现已至何处?”
铜雀答:“算算日程, 应快到王庭了。”
温瑜思索片刻后道:“封锁王庭四关,暂且不要放各部使臣入关,派青云卫彻查普尔什部遇袭一事,其余部族也都查上一查。再给西境牧有良将军那边去信一封,弄清那支骑兵是如何回事。”
铜雀深知事态紧急,应了声便有疾步往外走。
院中起了风, 太阳隐进了云层里,原本晴朗的天变得有些阴阴的。
摇床内午憩的阿狸醒了,因着一睁眼就看到了不远处伏案凝神思索着什么的温瑜,倒也没哭,只用有力的小腿踢掉了薄被,嘴里发出了咿呀声。
温瑜转过头来,她小胳膊小腿儿就挥舞得更起劲儿了些,咧着一点糯白小牙冲温瑜笑。
温瑜轻轻晃动了两下摇床,冷风吹得槛窗处垂下的竹帘和殿内挂着的帷幔都拂动飘摇,她轻声道:“风雨要来了。”-
王庭四关外,黑压压的铁骑呈方阵铺开,“呜呜”的浑厚角声被冷风卷着带上陈楼,那在阴沉天幕里迎风招展的“萧”字旗肃杀威凛,看得关内守将不无慌了神。
“萧字旗?是北境萧营的人马?他们怎会出现在此?”
“速速鸣钟示警!”
挂于城楼檐角的铜钲被叮叮当当急促敲响,城楼上交错奔走的陈卒如护穴黑蚁。
弓弩手一排排地填到了城楼垛口前,投石车还未架起来,下方军阵中,由几十名名甲士合力绞轴拉开的床弩,弩手已抡锤重重砸向床弩扳机处,那特制的三棱刃巨形弩.箭当即如船锚一般,携着无比可怕的力道呼啸着射向了城楼。
“将军小心!”城楼上的副将见势不妙,赶紧扑倒了一旁督战的主将。
只听一声巨响,城墙上那坚硬如铁的砖石,在那一箭之下,霎时间如朽木齑粉般碎裂开来,洞穿外围的女墙后,还余势不减地扎进了里侧城墙上。
此情此景,见者无不心惊。
被扬了一身石灰从地上爬起来的主将,亦面无半分血色。
急雨开始往下砸落,豆大的水印在城墙青砖上晕开,下方那黑底金纹的萧字旗,依旧在愈来愈盛的冷风中猎猎招展。
阵前驭马而立的年轻主帅眉眼锋利,似统帅兽群的头狼,冰冷开口:“交出菡阳。”
“如若不然,我麾下狼骑必踏平尔陈王庭。”
主帅不敢回上一字,当即示意身后亲兵赶去宫中报信。
陈卒于暴雨中奔走,黑靴溅起的泥点子成了砚台中化开的缕缕浓墨。
温瑜正手挽袖子,提笔写着信件,铜雀有些失态地奔进殿内道:“公主不好了!北境萧营的大军压境王庭了!”
温瑜笔尖一顿,沾了浓墨的紫毫在信笺上落下了大片污迹。
她皱眉:“假扮普尔什部入境的是他?”
但仅凭一个普尔什部,能被放入关的怕也没多少人马,对方能携这样一支军队从边境直达王庭,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且假扮陈军袭击普尔什部的那支军队,不知同对方有没有关系……
太多疑惑一齐涌上了温瑜心头,她面色凝重,稍作思量后道:“速速召集百官议政。”-
用床弩射出的那一箭威慑过陈军后,萧厉所带的狼骑便只继续围城困守。
陈国地域不如梁地广袤,只消几日便可从边境直抵王庭,且因国境之外多荒漠,荒漠里的绿洲又养着不少依水源而迁徙的部落,陈国的边防一直都是呈点状分布。
哪一处遇袭,周边屯兵处再赶过去支援。
但在过去两年里,陈国为了摆脱西陵的威胁,一心想重回梁地,同温瑜达成合作后已抽调了数万兵马进入梁地,今年同西陵的战火又彻底引燃,原本分布在国境各处戍边的兵马,现已抽调了过半前往西境支援。
当下陈国西境的战局,全指望着梁地战事结束后,转过头来帮他们西境。
是以萧厉携狼骑假扮成各族人马瞒过边境后,直抵王庭围城,除了原本就驻守王庭的禁军还可抵挡一二,短期内陈国还真再抽调不出人马过来。
萧厉一进帐,先前被他救下的巴什叶部首领便神色激动地比划起来,因情绪过激,甚至都忘了说官话,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他们的部族语,从其神色不难看出,他是在谴责萧厉。
先前巴什叶部首领求萧厉来救温瑜后,声称自己要奔赴各部去传信示警,但他本就受了箭伤,仅靠他一人奔去各部传信怕是来不及,萧厉便让他写了信,让狼骑代为送信。
大漠里的各部在得知巴什叶部的遭遇和温瑜的困境后,都十分珍惜温瑜给他们带来的短暂和平,也十分害怕陈国政权不在温瑜之手后,他们这些部族又会沦为西陵和陈国斗争的牺牲品。
为了不“打草惊蛇”,让潜伏在王庭的那只内鬼得到风声后于温瑜不利,各部都同意萧厉的安排,依计划入王庭去贺小郡主百日宴,但随行送礼的队伍中,全是萧厉的狼骑。
他们的本意是入都勤王,但萧厉现下直接围了王庭,无异于是冲王庭宣战,也明显违背了他们最初的意愿。
赵有财为人机灵,这些日子同巴什叶部首领待在一块,已会了不少他们部族的语言,此刻听得他说的那些部族语,当即将人捂了嘴架着往后拖:“冷静点冷静点,君侯这么做肯定是有理由的。”
萧厉于长案后落座,问:“他说了什么?”
赵有财尴尬道:“那个巴鲁首领说您怎可不守信用,对王庭和菡阳公主宣战。”
巴什叶部首领挣脱了赵有财的钳制,十分愤怒地望着萧厉。
萧厉道:“王庭为何突然封锁四关?”
巴什叶部首领面上的怒气一滞。
萧厉凛锐的视线看向他:“本侯屠了两支扮做陈军突袭各部的西陵军,在救下巴鲁首领的当天,屠的另一支西陵军亲口交代普尔什部已被他们灭族。西陵接连损失两支兵马,巴鲁首领猜他们觉出有异后,会不会向王庭内鬼传信?”
赵有财两手一搭,着急道:“这坏了啊!王庭的细作若是知晓巴什叶部和普尔什部都已遭逢不测,但咱们入关时,又有这两部的人马,保不齐那细作会在公主面前污咱们入王庭不轨啊!甚至有可能会为了自保挟持公主!”
巴什叶部首领艰难消化着这些,面上的怒气已全然不见,转变为了另一种担忧。
他再次对着萧厉跪了下去:“请君侯,救救,公主。”
萧厉身形微微后靠,冒雨回来沾湿的碎发就那么凌乱地散落在他额前,肘臂坚硬的臂缚搁在椅子扶手处,眸色黑沉得令人心惊,他说:“我说了,我要菡阳。”
“他们不敢动她。”-
王宫大殿上,温瑜高坐于王座上,阶前已撤去了遮挡的珠帘,同君王临朝无异。
下方臣子们都已听说了萧厉围王庭的事,甚至守城主将同对方一个照面,就险些险些命丧攻城弩之下的事也已传开了,群臣无不哗然。
与此同时,一名普通宫女打扮的女子端着一托盘新裁好的衣物快步往灵犀宫赶去,在宫门处被守卫拦下后,递上自己的腰牌:“我是尚衣局的,来给太后送新裁的夏衣。”
守卫看过腰牌让那女子入内后,女子匆匆走进佛堂,跪下对着太后唤了声“姑母”,不知又说了什么后,原本潜心礼佛的太后忽地掀开了眸子,问:“当真?”
……
被禁军封锁了一载有余的章华殿,羽林卫副统严缜屏退左右,对殿内衣发凌乱、双颊凹陷,整个人状若疯癫的陈王半跪抱拳:“王上受苦了。”
陈王听言只是讥诮笑笑,拖着那身墨色的王袍坐在殿内台阶处,嘴里嚼着根吃剩的鸡骨头,牙齿“嘎吱嘎吱”碾磨骨头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嚼得差不多了,才“呸”一声将那根鸡骨头吐至严缜脚边,一双同样内凹的眼,带着些许毒蛇般的阴毒审视望着严缜道:“严副统领?可真是稀客啊!”-
议政殿上,朝臣们依旧吵嚷做一片。
“此子成名虽晚,但这些年里,从未曾听过其败绩,对方竟能神不知鬼不觉携大军围困王庭,我陈国危矣!”
“这狼子野心的东西,不是才同我等结盟共伐裴颂么?怎可背信弃义,转攻我陈国?”
“听闻裴营一谋士曾构陷于他,他便将人活剐生烹了;魏岐山冤他入狱,他就杀得魏岐山绝后;同裴颂有着杀母之仇,夺其城后更是屠其降兵两万!此子当真无愧‘萧阎罗’之称啊!我陈国怎就摊上了这等弥天大祸!”
温瑜坐在上方听着臣子们或如临大祸或借故攀责,手撑在王座的扶手处按着眉心,掀眸打断他们:“本宫召集诸位于此,是为共商应对之法。”
她声线清沉,这话落下后,成功让吵嚷不休的大殿静了下来。
片刻后,还是一直未语的齐思邈出列道:“为今之计,唯有先召集除西境以外的各路边防军赶赴王庭勤王救驾,国境外的大漠各族,这一载里同我陈国通商,获益不少,应不会轻易来犯,公主再调梁地兵马前来相援,方为上策。”
立马就有臣子出言反驳:“边防军赶至王庭,少说也要三日,再者那狼子都率大军压境王庭了,此前边境竟没传回任何消息,焉知不是边防军已先遭不测?退一万步说,就算边防军还在,王庭禁军,能抵挡得住对方手上的虎狼之师三日么?”
此言一出,朝堂上又响起了极小的议论声,但再无一人出言反驳。
温瑜于这满殿寂然中开口:“他既提出要见本宫,本宫届时会亲登城楼同其议和,纵是议和不了,也会拖足三日时限。”
群臣低声议论后,都觉着这是现下最好的法子了。
大殿之外却传来一声:“萧厉此人,最是睚眦必报,得罪他的俞氏父子、魏氏、裴营两万降兵都落得了个什么下场,公主是忘了么?”
两排羽林卫入内,甲胄相撞发出闷响,严缜自羽林卫后走出,第一次直视高坐于王位上的温瑜:“公主不觉着,他此番围了王庭索要您,是为报昔时的杀身之仇么?”
萧厉被俞氏父子构陷那会儿,裴颂推波助澜,再次拿他曾叛出梁营说事,萧厉军中曾放出澄清之言,他昔日离开梁营,是因梁营曾险些冤杀他。
此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被恐惧所攫取的群臣再次低声议论起来。
严缜继续道:“未免王庭子民无辜遭逢战火,末将以为,公主当自愿被缚献往萧营,灭那狼子之恨才是。更何况……公主为独揽政权,竟囚禁吾王一载有余,实乃蛇蝎之举!”
他说罢侧退一步,一道人影逆光从大殿门口处走来,正是陈王。
他看着直至此刻依旧波澜不惊安坐上方的温瑜,想起这一载里所受的折磨,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恨意,抬手指着温瑜,张口便骂出一句:“毒妇!”
21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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