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壁垒
魏府。
王宛真听完贴身婢子打探到的消息后, 浑身一软,险些当场瘫倒。
魏贤中了风,魏夫人又不管事, 在魏平津兄妹相继出事后, 魏府的掌家之权, 便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她手上, 是以袁放回来后见了俞知远,今日萧厉带兵围了南城门,又逼见俞知远一事,她都知晓。
因担心南城门那边的情况, 她才一直命人盯着前院,传回消息后便第一时间报与她。
婢子哆哆嗦嗦禀说完俞知远乃裴颂细作,其父更是一手策划了马家梁惨案的裴营毒士俞敬文后,王完真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她当日帮着俞知远信誓旦旦指认萧厉, 如今俞知远乃裴营细作, 那她怎么办?
害怕之余, 心底又生气了一股莫大的怨怒。
她也是被俞知远那奸贼给骗了!
她哪知他裴营细作的底细!
在戏班子摸爬滚打这般多年,她从未把男女之事当做过情爱, 而是笼络权贵的筹码和手段。
俞知远是魏平津的谋士,当夜撞破她偷去客院见萧厉,她惧对方向魏平津告密, 对方对她的态度又颇有些暧昧,她再清楚不过男人的劣性,才索性将人拉到了自己这条船上。
毕竟魏平津就算再瞧不上她的出身,她对外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整个魏氏的少夫人,俞知远身为下属胆敢同她有首尾, 那就是能掉脑袋的大不韪。
她以为俞知远胆敢行那越举之事,当不同于魏平津那脾气大的草包,是个有城府有谋略的,哪料对方竟是裴颂放在魏氏的一条毒蛇!
婢子搀扶着王宛真,见她布着愠色的脸白得厉害,搭在自己手上的五指也冰凉,担忧问:“公主,要给您请个大夫吗?”
王宛真恐惧和愤怒交加,情绪达到了极点,直接一把挥落高几上的花瓶瓷器,胸腔剧烈起伏着道:“请什么大夫!那狗东西是要害死本宫!”
跟在她身边的婢子,是她在被选为前晋公主后,她自己从一众粗使丫鬟中挑选扶持起来的,乃是她现下唯一可用的心腹。
原先魏岐山安排在她身边那些婢子,在魏岐山病逝后,都已被她陆陆续续换掉了。
这婢子知王宛真的脾性,在她动怒时大气不敢喘一声,因害怕事情败露,肩膀也不受控制地颤动着。
王宛真发现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甩手欲给那婢子一耳光,但临快扇到那婢子脸时,不知何故却又生生忍住了,甩袖收回手后颇恨铁不成钢地训斥那婢子道:“抖什么!若不是本宫,你早在洒扫不甚往县主裙琚上溅到两枚泥点子时,就被乱棍打死了!本宫救下你,又栽培你做了这侯府一等一的大丫鬟,你给本宫争气些!”
戏班子里没熬出头的时候,挨打受骂是常事,有时甚至是挨班主和“角”们一通不需要任何道理的打罚,都只是因运气不好成了被撒气的那个。
是以底下人,都拼了命的要当角,当上角后,也毫无心理负担地对底下人颐指气使。
戏班上下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大家捧高踩低、趋利而为都是进那地方第一天就懂的道理。
她在成为“角”的路上,比谁都肯吃苦,也比谁都做得好。
被魏岐山选中,又跟着夫子习四书五经,她还没学懂太多的孔孟之道,却已从书里学会了另一样让她十分受用的东西——恩威并施。
一味的打发责骂只能养出一群害怕规矩而听话的奴仆,只有适当地再施以恩惠,才能养出舍命护主的忠仆。
她在笨拙又贪婪认真地学习人上人们的驭下之道。
那婢子双肩还是颤动得厉害:“奴婢……奴婢是担心公主您……”
王宛真摸着自己尚还平坦的腹部,不知是打定了什么主意,眼神从最初的慌乱慢慢变得坚定狠决起来:“本宫也是受那姓俞的胁迫,本宫腹中有魏氏唯一的骨血,本宫还怕他萧厉和魏氏诸部对本宫问罪不成!”-
俞知远落网,袁放和魏昂等人为洗清萧厉身上的污名,又花了大力气在民间为萧厉正名。
一时间茶坊酒肆间,又全是关乎萧厉的议论。
有人为他先前蒙冤打抱不平,有人声责俞氏父子歹毒,也有人自诩读了几卷圣贤书,洞悉天下事,在酒肆说书先生讲述俞知远是如何萧厉的后,当堂一声冷笑,摇头道:“有些话,听听就好,他萧厉能从一娼生子有今日这地位,岂会是那良善之辈?”
有人当堂指责:“你这话说的,那俞知远当日都当着城上那般多将士的面,认了贼父,萧君蒙冤一事还能有假?”
那读书人只高高在上地一“啧”道:“那俞知远纵是认了父,也只说明他乃裴营细作,又没证明魏氏少主不是萧厉杀的。万一那姓萧的就是一早查到了俞知远身份,才故意杀了魏氏少主的呢?引众人对他声责后,他再揭露那细作身份,可不就替他自个儿洗清了冤屈?”
“听兄台之言,倒也不无道理……”有人对着那读书人颇为敬佩地一拱手。
那读书人摆摆手,笑得自得,显然十分受用,只嘴上谦虚道:“小生只是见多了这乱世人面兽心之辈,略晓些人性。他萧厉要是敢直接夺位,我倒还敬他是一方枭雄,用这些伎俩……”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眼中鄙夷之色尽显。
对桌有人拍案而起:“你这话说得忒不讲道理!那姓俞的都自招是裴营细作了,公主也言先前污蔑萧君,都是受那姓俞的胁迫,还携魏氏诸将赶赴军营亲自向萧君赔罪,请萧君重回魏营,你在这儿又空口白牙地拈弄什么是非?”
那书生一副甚是不解的模样看向那拍案而起的人:“怎就成了空口白牙拈弄是非?怎地,你是他萧营中人?他萧厉今还没重新接管北境,就一句疑心之言都听不得了?”
那汉子气得面红耳赤:“老子是听不惯你这酸儒污人清白!”
书生像是自诩掐到了那汉子软肋,洋洋自得道:“酸儒都急得骂出来了,还说自己不是萧营中人?他萧厉就这点气量,还想学人魏侯称雄?”
酒肆传来一道粗狂闷沉之声:“那你这杂碎这般急着帮俞氏父子脱罪,怎地,你是俞敬文那老贼私生子?”
书生在满堂哄笑声里,神情有了些许难堪,抬首朝楼上看去,却只看见一道凭栏而坐的魁梧影子,他犹自愤懑道:“我何时为俞氏父子脱过罪?我所言不都是据理推测?”
先前在大堂说话的那汉子道:“宛真公主都亲自澄清了,你据理推测什么?”
那书生不知是羞的还是愠的,面皮已发红,只还是一副自命不凡的口吻道:“万一宛真公主才是受那姓萧的胁迫的呢?”
楼上的男子冷哼一声,似乎被书生的话激怒,蒲扇大手重重拍在结实的硬木横栏上,“你一句怀疑,便可空口污人清白,你若冤枉了萧君,又作何说?”
“可知是萧君几回死守燕勒山,才阻了蛮子南下抢掠?初时魏军无援,萧君麾下又枉死了多少义军将士?”
书生似觉着再论下去没脸,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掷于桌上,一脸莫名地道:“关我屁事?是我求着那姓萧的去守燕勒山的?”
往外扬长而去时更是冷嘲出声:“自古谋权者,哪个不往自己身上揽些好听名号,拿着几分装模作样的功绩搁这儿当圣旨,还要我等百姓时刻感激涕零跪拜不成?”
楼上的男子冷喝:“站住。”
书生回首,不慎同人肩膀撞了一记,他抬手一抖两边儒袖,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样道:“因为小生说了些不中听之言,萧营的人还要寻小生麻烦不成?”
郑虎捏着酒樽,想碾死这人的戾气都生了出来,犹自将满樽清酒倒入口中后,重重往下一掷杯盏:“老子是瞧见你是个披着儒袍的贼!”
先前同那书生一撞的男子闻声一抹自己胸口,当即大叫:“我的钱袋不见了!”
那书生闻言似觉好笑,正要出言,却见那男子直接一个箭步上前,攥着自己胸口.交领处露出的一截系绳拎出了钱袋,指着他大喝:“你这个偷钱袋的贼!”
书生慌了,忙道:“怎么可能!我……”
话未说完,一拳已往他脸上抡了去。
酒肆里叫嚷着抓贼,有人跟着围上去痛殴这贼人,有人隔得远远的指指点点议论:“瞧着还是个读圣贤书的呢,竟行此下作之事……”
那书生被扔出酒肆后,犹在为自己争辩:“我没有偷钱!”
但无人再听信他,众人投来的,只有无尽鄙夷之色。
那书生面对望着他指指点点的众人,羞怒欲死,只得狼狈离去。
撞书生的那汉子上楼后,唤了郑虎一声:“将军。”
郑虎拎起酒壶对着壶嘴,将壶中最后一口清酒灌入口中后,犹不解气骂了句:“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回到军营,郑虎没寻见萧厉,只瞧见张淮对谁都笑得和煦却又不显亲络地接待前来献重礼的豪族,宋钦在校场那边操练新兵。
他等人都走后,望着堆满了整个中军帐的各类珍奇玉石,纳罕道:“怎地这回送的都是玉?”
张淮合上礼单簿子,神色意味不明道:“兴许是上回君侯把富商们送的金银器物都换成银钱当了军资,只有玉石没典出去,叫人以为君侯好玉石吧。”
郑虎觉着张淮这话听着似有点不高兴,但他心里这会儿还为酒肆的事不舒坦着,便也没多问,只道:“二哥呢?”
张淮神色微敛,缓了一息才道:“君侯出去了。”
郑虎道:“去哪儿了?”
张淮将礼簿放至案头,说:“看完一封从南陈秘密送回的折子后,便一句话没说跑马出营了。”
他抬眼问郑虎:“怎了?”
郑虎郁闷地将在酒肆的见闻说了,道:“我就是为二哥不值,又怕他不慎听到那些话心下不好受,想让他近期别去坊市。”
张淮眼神发冷,近乎讥诮地道:“那些儒生,才是世家大族最忠心的看门狗,他们抨击、质疑君侯,不过是因为君侯不属于任何一门阀大族,坏了他们权柄更迭的规矩,让这些自诩出身高贵的‘名门之后’,耻于就此向着一草芥出身的王侯折腰!”
中原大地不管分裂了多少次,凌驾于王土之上的,一直都是豪门望族,纵是这些望族有没落之时,权柄也一直在他们之间更迭。
萧厉以这样的出生,又以这样铁血的手腕,在魏平津死后执掌北魏,成为那个站在明面上的王侯,无异于是打破了那道“王侯将相另有种”的壁垒。
第202章 “这个孩子明面上的父……
郑虎从到北地后, 已见识过多次那些世家大族的气焰,从前在庆功宴上,那些达官显贵看他们的目光, 就带着高高在上的打量和挑剔。
平日里有个什么事, 更是需要几递拜帖近乎刁难地讲究, 同他们打起交道来, 麻烦得要死。
他不痛快道:“我呸!坏他们的规矩?那裴颂造反,又是坏的谁的规矩?皇帝老儿的话尚且做不得数了,如今这乱世,不是谁的拳头硬, 听谁的么?”
张淮听言笑了起来,道:“确如郑将军所言,咱们……也是时候给北地这些豪门望族,重新立立规矩了。”
郑虎一听张淮这般说, 就知道他肯定是有主意了, 心下这才舒坦了, 想起他方才说萧厉看了南边传回的密信后出去了,不免又多了几分担忧:“南边的探子传回了什么密信?别不是嫂嫂出了什么事吧?”-
日薄西山, 群鸟掠过山岗。
萧厉驭马立在杂草丛生的坡顶,攥在掌心的信纸,已快被揉烂, 身下通体乌黑的骏马在酷暑天气里急奔几十里地后,也打着响鼻喘气。
他眼神近乎执拗地盯着被绵亘群山遮掩住的更南方。
从温瑜回南陈后,他就秘密铺往南陈的探子来信说,温瑜已有三月身孕。
陈王宫被温瑜守成了个铁桶,他的人打探不到更多的消息。
但这个月份,不可能是他们在山庵那次。
且温瑜能在南陈大张旗鼓宣告这个孩子的存在, 也说明她并不怕南陈群臣和宫里的姜太后怀疑这个孩子。
萧厉额角青筋一下一下地跳动。
所以……那个孩子当真是陈王的?
她不是已经控制住姜家也得到陈国的权柄了么?为什么还要同陈王那个废物共育一个孩子?
就为了让手中的权柄更稳固些,让陈国大臣们彻底死忠于她?
从政斗上讲,这没错,并且是最对的法子。
但萧厉心口还是有黑色的怒意和戾气在不受控制地滋生。
他早知道的,她几乎是把她自己献祭给这片河山去复仇,所以为了权术也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当初她被鹰犬羞辱,她对他说她不在乎。
为了兵马和权柄,她也从未动摇过远嫁南陈的决心。
发现陈王是个被架空的草包后,她可以应下同姜彧共育一个孩子来让姜家为她所用。
落到他手上后,为让他放下戒心,或是为了补偿,她也可以同他做到那一步。
巨大的愤怒和不甘、隐痛在这一刻攫取了萧厉所有心神,他更用力地攥紧了掌心被揉烂的信纸,盯着南方群山的眼神,执拗到了有些狠戾。
他轻声念出那个名字:“温瑜。”
山庵的温存,只是她在用她的方式,偿还他向她讨要的那份喜欢是么?
偿还完了,她就可以再无任何亏欠地离开。
他几番拒绝回到梁营,就是不愿再做一随时可被她以君臣的身份压着丢弃的臣子。
只有他强到可以绊住她脚步了,才能真正去同她强求一个来日。
但她不会等他,时局也不会。
一直困压在心底的那头恶兽,撞得囚笼有了皲裂的痕迹,发出狰狞的咆哮。
是他太慢了。
掌心的信纸已被碾碎成渣,萧厉用那双泛着猩意的眼最后看了一眼南边,掣动缰绳调转马头驶离高坡-
温瑜搭着铜雀的手,从高耸的鼓楼上转身,长风吹动她繁复的裙琚和衣带,耳边用细碎玉珠穿缀成的耳坠也被风吹得微晃。
铜雀说:“算算时辰,昭白统领当迎顾将军进宫了。”
姜彧死后,宫中禁军统领一职空缺,温瑜力排众议,让昭白接手了这位置。
如今昭白不仅是青云卫统领,也是陈王宫内的禁军统领。
年前温瑜将梁地内的谷种暂且充做了灾粮,用于给保受饥寒的流民施粥,让他们安心在南境落户,大大削弱了裴颂在民间的民望,逼得裴颂几番败仗,只能一退再退。
但为了填补上这谷种的缺,也是紧赶慢赶才在开春前将关内的丝绸运出关外,从南陈和各周边小国置换回了谷种。
为将这条商贸路彻底打通,温瑜回到南陈后,又完善了通商法令,再给用于开放贸易的城池加派驻军,以保障来往行商的安全。
如今梁地同关外的通商越来越频繁,再不惧战火蔓延封锁州境时物资被一并垄断。
顾奚云在襄州同韩祁一战后负了伤,然她伤势还未养好便已闲不住,未免她带伤重返战场,陈巍只得把往南陈运送一批军资的差事交给了她。
也是此时青云卫秘密带回了温瑜有孕、需接杨家舅母前去帮衬的消息,南陈那边选拔了一批女官,梁地也需尽快选拔出来。
女官们作为直接侍奉温瑜左右的近臣,这无疑关乎到两国一统后的权柄。
故而有了陈国的先例后,在梁地从朝臣之女中挑选女官,再开设女科从民间通过科考增选,也没受到什么阻挠。
顾奚云此行,便一并护送了杨家舅母、温瑜表姐以及其他被选做女官的梁臣之女前往南陈。
温瑜如今身子已有些了重了,夏衫单薄掩不住她日渐明显的腹部,好在如今宫里宫外都是她自己的人手,对外宣称有孕后,更是以养胎为由拒不见客。
被她安置在朝云阁的女官们,前来见她,也都需隔着一层帘幕。
她搭着铜雀的手徐徐走着道:“等梁地的臣女们来了,也先安排住进朝云阁。”
这是又一道制衡。
出身世家的陈地女官们,先前或许还会为了家族一起盯着她这个摄政公主,有了梁地的女官们一起共事后,她们就只能竭力做好手上的事,从她这里争宠-
温瑜回到昭华宫没多久,昭白便引着顾奚云入了宫门:“公主,顾将军来了。”
昭华宫庭院里没种花卉草木,而是被改成了一片稻田,石径两侧,近半人高的稻谷长势喜人,油青的稻叶间,缀着顶端还呈淡青色的稻穗。
温瑜一身居家常服,袖口被挽起一截,露出半截雪腕,纹理浅淡的掌心躺着一小撮从稻穗间摘下的青谷,闻声抬起头来,看见一身戎甲风尘仆仆入宫的顾奚云,道:“今晨收到你将抵达王庭的消息,我还寻思着怎比原定的快了两日,这一路怕是没好生歇过吧?”
顾奚云上前道:“早些把这批军资送到,换了陈大人要的弩箭回去,我心安些。杨夫人也甚是忧心公主您,一路都在催着我急行军,哪曾想刚到陈地,她们母女二人便病倒了,现下正在驿馆休整,估摸着明日才能进宫来看公主。”
温瑜闻言眉头微蹙,说:“我让太医去给舅母和表姊瞧瞧。”
又道:“将近一月的路程,再赶也快不了几日,何苦累坏了身子?”
稻田间的小径足够两人并肩而行,顾奚云落后了半步跟在温瑜身后,随她一道往里走,再后边跟着昭白、铜雀二人。
她有些无奈地回话道:“你又不是不知杨夫人的性子,她听说你这边的情形后,急得不行,巴不得往马背上甩两鞭子就到南陈呢。”
话赶话说到了这儿,顾奚云视线才落到了温瑜腹部,问温瑜:“孩子多大了?”
温瑜答:“快七个月了。”
顾奚云在心里一估摸时间,就知道孩子是温瑜被困北魏期间有的,先前她闻着陈夫人给自己炖的蹄花汤反胃,想来也是孕吐的原因。
她面色有些难看,怕是温瑜在北魏时,叫人欺辱。但稍一冷静下来,便知若真是那般,以温瑜的性子,不可能还留这么一个孽种。
且据闻温瑜能回梁营,也多亏了魏营中一曾为梁臣的魏将。
别人或许不了解温瑜,但她作为温瑜的手帕交,不管是当初温瑜愿拿洛都、奉阳两城的物资从魏岐山手中换回那魏将,还是前不久对方恶名缠身时,温瑜主动让梁营为其澄清,顾奚云都隐约地察觉到了一点温瑜对那名魏将的不一般来。
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在半蹲下轻抚温瑜腹部时,方问了句:“我听过这孩子父亲的名号吗?”
温瑜长睫微覆,说:“当是听过的。”
这半年里,萧厉的名号在北境乃至整个梁地,都堪称如雷贯耳。
顾奚云在沉默片刻后,接着问:“他知道这消息后,没回公主身边来?”
这个“他”,显然是指孩子的生父。
温瑜将掌心的青谷碾去谷壳儿,平静道:“他不一定知道。”
顾奚云意识到温瑜对外是将孩子的月份往小了数月说的,皱了眉正欲再说什么,便听温瑜道:“这个孩子明面上的父亲,只会是陈王。”
顾奚云明白了温瑜话中的意思。
这个孩子从她腹中生出,那便是梁、陈两国的王嗣。
温瑜不是寻常女子,她不需要一个并不能站到明面上来的男人来对她负起所谓的责任,甚至在这孩子出世后,都不需要让她知晓自己真正的身份。
有一瞬顾奚云觉着有些难过,难过自己兄长怎就死在了裴颂攻陷洛都的时候,难过温瑜要肩负起这般多。
又觉着释然。
——温瑜不会依附于任何一男子。
被她选中的,才能短暂陪在她身边。
哪怕是陈王,举整个陈国之力,如今也只换得了一个她名义上驸马的名号。
曾经要让她兄长仰望的王女,在大梁王朝倾覆过一轮后,依旧让所有人仰望着。
顾奚云道:“等孩子出生,得是深秋了吧?”
她望着温瑜手中搓碾去壳儿的青米,又看了眼撬去花岗岩砖石后改种稻米的院子,说:“那我赶在秋后再来陈地一次,给你带梁地的新稻过来。”
正捻弄着手中青稻谷壳儿的温瑜动作微顿,道了声“好”。
前方就是长廊,顾奚云席地坐在了长廊阶下,望着风吹时院中翻起的青色稻浪,说:“我记得王爷入京的前几年,也在王府后院种过青稻。”
温瑜浅浅“嗯”了声——
作者有话说:捋一下时间线:
温瑜回大梁:去年11月
被抓:去年12月
在山庵被困:1月
想救萧厉:2月
回到南陈:3月
知道萧厉出事:5月
萧厉得到她孕信:6-7月
第203章 “叫温禾。”
顾奚云笑了起来:“收成了, 王爷准会让我哥带小半袋回去,爹爹和阿娘都舍不得吃呢,等到年节, 才拿出来让厨房的人煮。”
温瑜听着她说这些, 想起的却是从前在奉阳时, 每年春耕秋收, 父王都会带自己和兄长去田间地头看农人劳作,有时甚至会亲自去田间插秧或收谷。
父王说,只有亲眼见过,才知何谓“粒粒皆辛苦”, 也能从这一年的收成里,判断百姓能不能担得起朝廷征收的粮税。
若仅凭地方官府呈上来的折子断定,保不齐有官员为了自己的乌纱,谎报或是瞒报百姓收成情况。
在收成不好的年间, 还按照丰年的粮税征收粮食, 底下是要饿死人的。
她捻出新稻间的谷壳, 说:“初到洛都那些年,父王需韬光养晦, 太后和敖党又盯得紧,父王遂在自家后院里种起了稻子,到收成时, 总让我和兄长都去割上一把,教导我们,‘民以食为天’,禾谷便是社稷之本,民生之根,无论何时何地, 身居何位,都不能忘记。”
提及已逝的长廉王父子,顾奚云神色不免都跟着黯然了些许,一时不知如何宽慰温瑜。
好在温瑜似乎并未陷在过往的情绪间,转过头冲她道:“等这些稻谷收成了,我给你也留一袋。”
顾奚云当即笑着应了好。
她起身,接替昭白搀着温瑜正要往殿内去,却听见昭华宫外似有争执声,温瑜自然也听见了,她唤了声:“昭白。”
昭白当即会意去宫门处查看。
只是还没等昭白走出宫门,顾奚云便听见了外边传来的老臣高亢又悲壮的呼声:“古来哪有女子科考为官的先例?王后架空王上,独揽我陈国政权不够,今还要大肆选拔女子为官?王后为一己私欲巩固权势,行此有逆阴阳之举,坏我陈国国运,比那褒姒妲己之流更甚……”
后面似还斥骂了些什么,但因被堵了嘴,只发出了一串听不分明的呜呜声。
顾奚云脸色当即难看了起来,折身就要往宫门外去,温瑜出声道:“不是要喝我宫里明前的龙井茶?”
顾奚云见温瑜气定神闲,似乎半分未把外边那闹事的老臣的话放心上,她却是被气得不轻:“外边那老东西是谁?胆敢对公主如此出言不逊!我出去教训教训他!”
温瑜扣住了顾奚云的手,只说:“朝中变法开设女科,总有些守旧派老臣要这般闹上一闹的。”
不消片刻,昭白把着挂在腰间的佩剑入内禀报道:“公主,奴已命人将葛太师‘请’了回去。”
温瑜说:“葛太师在宫门外跪了多日,近来暑气又重,想来身子怕是吃不消,让太医去府上为其诊个脉,令其居家休养一段时日吧。压在葛太师手上的那些政务,便暂交与朝云阁处理。”
昭白先是一怔,明白过来温瑜用意后,朝着温瑜抱拳应了声,便退下去传话了。
顾奚云在带着梁地内选拔出的女官们前往陈国前,就已知晓温瑜在王宫内设了个堪称小六部的朝云阁。
入阁的多是王公大臣之女,但明年春闱后,便也会有通过科考选拔出来的寒门才女入阁。
她稍加思索,这才转怒为笑:“公主是想借力打力?”
朝云阁的权力来源于温瑜,但女官们背后还有世家做支撑。
温瑜在梁地女官们来临时,这般明着打压反对开设女科、选拔女子为官的老臣们,又将权柄递与朝云阁。
陈国女官们若是不接,可就失去这率先甩开梁地女官们一截的机会了。
送了女儿进宫的大臣们,本也就支持温瑜选拔女官这项变革,因而借这些世家之手,将朝中守旧派老臣们的声音按下去,再合算不过。
温瑜拎起滚水的茶壶往杯中沏茶道:“制衡之道,在何处都适用。”
顾奚云想起先前那老臣对温瑜的诸多骂言,脸色仍是难看:“但公主此番……怕是担了不少骂名,那老东西竟敢说公主做这些,只是为了固权!”
温瑜将沏好的茶推至顾奚云跟前,道:“自古帝王权臣,又有哪个没担过骂名?”
端起自己跟前的茶盏时,长睫微覆:“何况他们说我为固权之言,也算不得错。”
她说得这般不以为意,顾奚云攥着茶杯却仍是抿紧了唇,脑中回想起的,是她从前去王府寻温瑜玩,温瑜带着她一起去蹭世子的课,不巧杨家舅舅也在,发现她们蹭课后,厉声训斥她们。
她害怕,本想一力担下所有责任,说是自己贪玩才拉着温瑜一道去的,温瑜却当场同杨家舅舅辩驳起来,争问女子为什么不可以听这些课,在杨家舅舅说出男儿学那些是为科考治国后,温瑜更是大声说出女子也可以科考治国。
甥舅俩争得不可开交,还是王妃闻询赶来,带走了她和温瑜。
温瑜在人前同杨家舅舅争执时都没红眼,躲在后院的秋千架下用小枝戳着花土时,长睫上才沾了湿意同她说:“不公平。”
“凭什么咱们不能科考?”
那时她宽慰温瑜说,她们将来肯定能参加科考的,她还要跟她爹一样当大将军。
本只是为哄温瑜开心,但温瑜听后,当真用袖子抹净了泪,同她说:“就是,等将来爹爹登基做了皇帝,我就让爹爹下令准我们科考,再准你从军当大将军!爹爹做不到,就等阿兄当皇帝后颁布这些法令!”
顾奚云陷在这些回忆里,用极低的嗓音自语般说了句:“才不是……”
温瑜没听清,问她:“什么?”
顾奚云一口把那盏微涩的茶水喝了个干净,放下杯盏后道:“我就是突然觉着高兴,天下女儿都能参加科考了,我也会在军中立功当大将军的。”
温瑜听后微微一怔。
有些话,无需太过言明。
二人相视,皆是含括了万般滋味地浅淡一笑。
当年有此愿时,她们都还是被温养在闺中的少女,不识天地之大,亦未亲眼见多少民生之苦。
家国倾覆后,背负着满门血仇,一步步走至今日,方晓天地大、山河远,四海民生如沸釜。
她们曾寄望于父兄去改变一些东西,但转眼立在这浩渺山河间的,只剩她们自己。
将来如何,已需她们把控着那名为王朝的庞然大物,在历史的进程中走下去。
两人又谈了些今年陈地和梁地各项税务减免的问题,以及西陵屡屡派出小股兵马侵扰陈国西境试探,好在陈国如今在各项钱款上,可用以物易物的方式先从梁地周转,民间的徭税有所减轻。
在经历了羯吉细作一事后,温瑜深知西陵想从内部瓦解陈国,那么必不会只选中羯吉族这一支细作,想挨个拔除他们很难,但促成他们合作的,不是利益和性命相关,就是为了求得一份公平。
羯吉族成为西陵细作,正是因为陈国待他们不公。
这半年里,温瑜又重修了陈国律法,让落户于陈地的各部族,都能得到和陈国百姓一样的公平待遇。
这些律令颁下去后,朝野和坊间虽也短暂掀起过反对的声音,但整个陈国境内一下子都安稳了许多,以羯吉部为首的部族们,对陈人也不再似从前那般仇视。
那些反对、声责温瑜的声音,便也慢慢小了下去。
茶过三巡,顾奚云终问起:“孩子叫什么名字想好了没?”
温瑜望向庭院中随风翻起稻浪的青禾,浅“嗯”了声,说:“叫温禾。”
陈王成了大梁驸马,整个陈国又拥她为君,这个孩子自是要同她姓。
顾奚云说:“这名字好,无论男孩女孩都能用。”
她接着问:“小名呢?有取么?”
温瑜在轻抚腹部时,碰到挂在腰侧的香囊,垂下眸去时,沉默了一瞬道:“小名就等孩子出生后再看着取吧。”
顾奚云想着如今连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知呢,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道:“也是。”
她望着温瑜弧度明显的腹部道:“小禾苗,姑姑就秋后再来看你了。”-
天阴阴的,似要下一场急雨,大帐外的旌旗都被吹得左右摆动猎响。
斥侯急奔而来,迎面撞上一人,告罪后见着是张淮,才唤了声“军师”。
张淮颔首算是应声,问:“何事如此慌张?”
那斥侯呈上信报道:“是蔚州来的求援信,魏通守不住燕勒山,带了一批亲信跑了,袁放将军现带着手上兵马在死守燕勒山,北魏诸将都请求君侯回北魏主持大局。”
张淮接过信报问:“他们魏氏的那位前晋公主呢?”
斥侯道:“听说是要先护送去魏夫人娘家涿州避难。”
张淮道:“君侯正在同诸将商议取芜城事宜,将信拿与我吧,我一并带进去。”
斥侯感激不尽,双手将信交与了张淮。
张淮将信收进怀中后,掀帐入内,将领们挤站在长案前,正屏气凝声听着上方的萧厉交代取芜城一战的战术。
“田庆,你带东四营截断丰水庄那边的援兵,刘秉,你携西三营和陆胜一道攻北城门……”
萧厉每念到一名将领的名字,目光扫过去之际,都锐若寒星,看得诸将心头骤凛,站姿都更笔挺了些。
半月里,他已一口气连端了裴颂数城。
在袁放因魏平津之死的急召回了蔚州,范远手上的梁军独臂难支,也只得先行退回南境,关中以东、以北的地界再次被裴颂的兵马占据后,他生生又撕开了一道口子,并且将大军直压向洛都。
任谁都瞧得出,他这几场仗打得急且猛,像是已是难以再忍受什么一般,一刻也不想再多耽搁。
北魏如何,北境又如何,仿佛都已与他无关。
这些日子里,北魏那边的使者隔三差五又来,但萧厉一个也没见。
第204章 “淮定不辱命。”(走……
吩咐完诸将, 萧厉目光最后落至张淮身上:“后方一切事宜便交与军师了。”
他额前的碎发散落几许下来,更显不羁,黑眸幽沉, 纵是平心静气同诸将议事, 身上也有了股作为王侯的压迫感。
张淮朝着萧厉拱手道:“淮定不辱命。”
萧厉道:“我已传信给老虎, 他打完郾城就回来协助军师。”
张淮颔首应是。
萧厉下令拔营, 众将接连离去,张淮也未提及北魏求援之事。
等大军开拔,他率一众留守的将领和谋臣去大营门口相送,南伐的大军行远只能瞧见个尾巴时, 营地里又有一小队兵马打马而出。
张淮远远瞧见马背上的人,拱手唤了声:“宋将军。”
宋钦驭住缰绳,他此行带的,多是从前跟着他从雍城镖局带出来的弟兄们。
南边的战火已快蔓延至雍州, 萧厉的几个干娘都不放心还在醉红楼的牡丹, 萧厉看得出宋钦也挂心, 便以几个干娘想念牡丹为由,让他带人潜进雍城去将人接出来。
宋钦挑了在雍城还有家眷的弟兄随行, 意欲扮做商贾入城,顺带将他们留在雍城的家中老小一并接走。
他在马背上略含审视地看了张淮一眼,微拧眉心道:“君侯这就走了?我听闻北魏那边又送了急信来。”
张淮含笑道:“将军又不是不知, 君侯近来一贯不看北魏递来的信报,他们拥立的那位前晋公主,在帮着俞氏父子陷害君侯不成后,将自个儿摘得倒是干净。北魏诸将,现也只是一味向君侯赔罪、想请君侯回去重掌大局。”
他笑得眯起眼,温雅里透着无尽凉薄:“但天底下哪有这般好的事不是?”
似明白宋钦在担忧什么, 补了句:“将军放心,等北魏那边真正拿出赔罪的姿态了,淮会及时劝君侯的。”
他黑漆漆的眸同宋钦对视着:“淮同将军一样,所谋一切,皆只为君侯。”
有了他这番保障,宋钦终没再说什么,点了下头,带着手底下一众将士打马出了营地。
张淮身后的亲兵看着宋钦一行人走远,有些后怕道:“军师,若是燕勒山彻底失守,蛮子长驱直下屠戮沿途百姓,回头君侯知道了信报一事……”
张淮望着宋钦远去的背影,神情冷漠:“便是君侯降罪于我,我也要替君侯谋一个再无后患的北境。”
“北魏臣民没经历一场真正的灭顶之灾,是不会念着君侯几番死守燕勒山的功绩的。”
亲兵哑然。
张淮收回视线,唇角噙着冷峭笑意:“何况魏平津虽死,但那假公主腹中的魏氏血脉,还是一桩麻烦不是。”
萧厉有枭主之相,也有作为一方雄主的坦荡和磊落,从他答应魏岐山接手北魏起,便从未为难过魏平津兄妹,也不曾将他们这魏氏后人视做过隐患。
但有了魏氏旧部联合俞知远借魏平津之死构陷萧厉的前车之鉴,作为谋臣,张淮自认该替萧厉铲除一切潜在的“隐患”。
别有心思的魏氏旧部们,先前能拥护王宛真腹中未出世的孩子讨伐萧厉,只要那孩子还在,谁能保证他们往后不会旧事重演?-
蔚州,魏府。
魏昂在前厅来回走着,一整个焦头烂额:“求援信已递往了君侯那边,但君侯并未出兵来援,反而发兵南下,继续伐裴颂去了,君侯这是当真弃了我北魏啊!”
厅内一众魏氏臣将闻言,无不惶惶,都在低声议论着这可如何是好。
有人哀苦道:“那蛮子本已被君侯吓得搬迁了牙帐,不敢来犯,都怪俞知远那裴贼细作构陷君侯,叫蛮子以为咱们北魏大乱,这才卷土重来。”
他说着便止不住地摇头:“那魏通也真不是个东西,眼见守不住燕勒山竟直接带着一众部将逃了!等逮到他,老子非将这厮大卸八块不可!”
“要我说,何不将地牢里那姓俞的也千刀万剐了,迎君侯回来?”
有明事理的摇头道:“那姓俞的固然可恶,但先前魏营不少人,不也嚷着要取君侯项上人头?君侯是对咱们魏营寒了心呐!”
起这话头的人不服气道:“那我们也是受了那姓俞的蒙骗,再有公主为那姓俞的作证,我们还能怀疑公主不成?”
眼见吵嚷得愈来愈不成样子,魏昂沉喝道:“够了!现在推责有何用?袁将军还在燕勒山抵御入境的蛮子,我等尽快想法子助袁将军才是!”
原本闹哄哄的厅房这才静了下来,但无一人献策,只有人小声道:“咱们魏氏仅剩的那点兵马已被魏通那厮带去燕勒山打残了,现又畏罪潜逃。君侯不肯来援,还能往何处借兵?”
魏昂手搭在主位上那把圈椅的椅背上,沉沉一叹:“罢了,魏通的兵权是从我手上夺去的,理应由我带人去宰了他,再提着他的人头去向君侯请罪。”
他吩咐道:“凑五百精骑出来,随我去杀魏通那厮!”
话音方落,门外却有下人疾步而来:“将军!不好了!护送公主和老夫人回涿州的队伍在秃鹫岭遇袭!”-
秃鹫岭方圆几十里地内并无城镇,王宛真和魏夫人在此遇袭后,因王宛真怀胎数月受了惊,不宜再行军,只得令大军先就近扎营,再另寻一废弃农舍,收拾干净了供王宛真暂住。
军医给王宛真诊了脉下去煎药后,王宛真躺在丫鬟重新铺过的干净被褥间,回想着先前山匪冲自己杀来的模样,仍是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
魏夫人原是不待见这个儿媳的,但一双儿女相继横死,王宛真腹中又是魏平津唯一的血脉,如今倒是把她当眼珠子疼,生怕她腹中的孩子有什么闪失。
此刻见王宛真似还没从受惊中回过神,也是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不住宽慰:“好孩子,没事了,没事了,娘在呢……”
王宛真指尖冰凉,双目因极致的害怕而显得有些呆滞无神,冲向她马车的那波山匪中,有一人在打斗中被剐蹭掉了蒙面的黑巾。
那张脸她记得,她在魏岐山丧礼上去见萧厉的那晚,因萧厉的谋士一直盯着她,她便也不动声色打量过那谋士,那正是跟在那谋士身边的侍从。
袭马车的不是山匪,而是萧厉的人!
萧厉想杀她?
巨大的惶恐,从王宛真认出那名山匪后,便一直笼罩着她。
她以为把一切罪责推到俞知远身上,声称自己是被俞知远逼的,就能揭过,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对方对魏营这边的赔罪一直不予理会,原来是想要她的命!
是了,她腹中是“魏平津的孩子”,有了前一次的构陷,未免魏氏再度集权,萧厉必容不得这个孩子。
这样的“意外”,有第一次,必然就会有第二次,直到她“意外身亡”为止。
王宛真越想越害怕,突然魔怔般开口:“我要见萧厉,我要见君侯!”
魏平津之死虽已澄清并非萧厉所为,但魏夫人一想到魏岐山将狼骑和北魏都托付给了萧厉,对方却不记恩,反而几番给自己儿子难堪,现下更是因着一出误会置整个北境于不顾,她心下就极不待见萧厉。
她冷了脸道:“见那忘恩负义的东西作甚?他敢放任北境叫蛮子入侵,就等着日后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王宛真不敢叫魏夫人知晓萧厉那边派了人来杀自己。
魏夫人为了她腹中的孩子,现下虽说是同她站在一边的,但以魏夫人的脑子和性情,必会嚷出去让魏氏旧部们也知晓,以图让屡屡向萧厉示好的魏氏部将们同萧厉反戈。
但先前不少魏氏旧部为着权势,尚甘愿冒着风险反萧厉,如今整个北境岌岌可危,他们为着自救,保不齐也会选择直接除掉她,以此来讨好萧厉。
她这个假的前朝公主,腹中揣着假的魏氏血脉,现下在外人眼中,早已成了真的。
她当下便是什么都不要了,只顾逃命去,等着她的,也只会是没完没了的追杀。
从被魏岐山选做前朝公主那一刻起铺在她脚下的这条锦绣大道,已成了条绝路。
她唯一活命的可能在萧厉那里。
只有向萧厉表忠,言明自己对他还有用,才能换得一条生路。
王宛真强自稳定了心神,反握住魏夫人的手,做出一副伤心得肝肠寸断的模样道:“夫人,我是侯爷选出的前晋公主,侯爷和夫君都去了,我也应替他们守着北魏,守着北境的百姓。今日遇险命悬一线,我一想到去了地底,见着侯爷和夫君无颜同他们说北魏将覆,便觉着难过……”
她伏在魏夫人怀中哭得不能自已:“夫人,我不去涿州了,我要去萧营求见君侯!君侯若还是因我先前受那裴营奸贼逼迫污蔑他而记恨,我跪在营外赔罪都成!”
魏夫人听得这番说辞,心下也是大恸,抹泪道:“好孩子,还叫什么夫人,叫娘。”
她拍着王宛真的后背,只觉心伤,眼泪因她侧首贴着王宛真发顶的姿势,直接划过了鼻梁:“你去涿州好生养胎,娘去萧营求那白眼狼!”
王宛真忙道:“儿也去!”
她摸着自己凸起明显的腹部,想着届时萧厉若是仍不肯见她们魏营中人,她一怀胎妇人,魏夫人又是魏岐山遗孀,她们苦等在营地外,萧厉为着人言,也不可能再拒见她们。
但对着魏夫人,仍是做出了副泪涟涟担心她的模样:“您若是有了个什么闪失,夫君在九泉之下必然也会怪我。”
这话说进了魏夫人心坎儿里,魏夫人更加满意这个儿媳,握着她手道:“好,咱们娘俩一道去。”-
等魏昂带人赶到秃鹫岭,还没弄清伏击魏氏兵马的是附近哪路山匪,魏夫人和王宛真忽强硬提出要去见萧厉,求他援兵北魏。
魏昂劝谏二人不成,也觉着这不失为一个法子,遂同意了下来。
只是萧厉已带兵南下,她们现下追过去,若遇到裴颂的兵马伏击,无疑是平添危险,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改为求见帮着萧厉处理后方一切事宜的张淮-
彼时张淮刚从亲兵那里得到了伏击失败的消息,他下达的命令是让王宛真遇袭跌没腹中的孩子。
留着王宛真的性命,一来是对方前晋公主的身份还有些许用处;二来王宛真若是真死在了山匪手中,这伙山匪来历不明,整个北魏无主,获益最大的又是萧厉,届时少不得引人揣测,平添麻烦。
却不想因着这条命令,底下人出手有了顾忌,让王宛真被魏氏亲兵们及时救下。
听得底下人来报,魏昂带着王宛真和魏夫人转道前来求见于他,张淮还未给出答复,前去伏击王宛真的亲兵倒已有了些惶责:“军师,卑职伏击时曾被魏府府兵扯下过面巾,莫不是有人认出了卑职……”
张淮瞥眼瞧过自己的亲兵,道:“慌什么,魏营那边便是前来问责的,也无确凿证据。”
他思索一二后道:“正好有封信要传与郾城的郑将军,你替我走一趟,近段时日别在营中。”
亲兵抱拳应下了。
张淮这才回看向铺在桌上的舆图道:“燕勒山应快守不住了,魏氏此时来人,多半还是为让君侯出兵援魏,罢了,且见她们一见。”
张淮想让魏氏旧部们彻彻底底地跪下来,认萧厉这个新主,自然还是不能瞒着萧厉做得太过,让北魏臣民在无望之余又滋生出恨。
是以同意见魏夫人婆媳后,又放出了些萧营愿同他们魏氏相谈的风声-
魏昂携王宛真和魏夫人去见张淮的当日,魏夫人同王宛真一道坐在马车内,感受着山路的颠簸,便止不住抱怨:“都说人走茶凉,侯爷故去不过半载有余,他当初执意要将狼骑托付与那白眼狼,如今好了,对方翻脸不认人,连带着底下一小小谋士,都敢蹬鼻子上脸,还要咱们娘俩亲自来见。”
王宛真还在惶思着等见了张淮,要如何说才能让对方放自己一条生路。
对方是萧厉信任的谋士,派来刺杀自己的山匪,也是他身边近卫假扮的,见不着萧厉,王宛真确信从张淮这里讨饶一样见效。
只是自己先前试图攀附萧厉,当天夜里就被他几番警告,同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必不能耍任何花招,只需让对方知道自己于他们还有用。
出神思索着这些时,听得魏夫人又念叨起魏岐山还在时的风光,王宛真心中不耐,却又不能直接摆到明面上,只得道:“夫……母亲也说了人走茶凉,为着北魏,姑且也先忍上一忍吧。”
她会这般说,主要还是怕魏夫人放不下侯夫人的姿态,见了张淮拿乔,触怒对方,反坏了自己的大事。
魏夫人听罢,叹气道:“我知今日是去看人脸色的,我就是忍不下这口气。那姓萧的且瞧着吧,等北境之困解了,今日咱娘俩翻山越岭数百里去见他麾下小小一谋士的事,势必得叫人传遍大街小巷,他敢这般欺咱孤媳寡母,就等着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淹了他!”
说到气愤处,魏夫人拭泪道:“保不齐津儿的死同那姓萧的也脱不了干系,不过是那姓萧的同裴营闹翻后,俞家父子才同他狗咬狗!只恨魏氏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我也没法子再替津儿去要个公道了。”
王宛真听到这话,下意识攥紧了掌心,嘴上勉强宽慰着魏夫人。
好在马车没行多久就停了下来,魏昂打马来报道:“公主、夫人,到了。”
魏夫人这才止住了哀意,拿起帕子拭干泪后,示意丫鬟打起帘子,但见城门前来迎她们的只有一小将,并不见谋士打扮的人。
那小将同魏昂寒暄后引着她们往城内去时,魏夫人便甩手拂下了帘子,从鼻腔发出了一道极重的冷哼。
小将闻声往后边的马车瞧了眼,魏昂忙赔笑道:“还请将军带路。”
王宛真则轻轻捏了魏夫人的手,唤了句:“母亲。”
魏夫人闭眼说出一句:“欺人太甚!”
王宛真不语。
萧厉在王宛真和俞知远联手构陷于他,北地百姓和魏氏部将都对他唾骂不已时,便率军离开了北境地界。
后来他以雷霆手段活剐了俞敬文逼得俞知远认父,为自己洗清污名后,各地州府又争相迎他入境。
回通州的道被裴颂和梁、陈两营的战线所阻,萧厉索性就近取了紧邻燕云十六州的易州暂做据点。
当下他率大军南伐裴颂,张淮便代他坐镇易州,顺带清缴周边匪类。
魏昂等人跟着那小将到了州府衙署外,丫鬟搀着搀着魏夫人和王宛真下了马车,再由那小将引着穿过弯弯曲曲的回廊,又过了两道垂花门,方至衙署政院。
守在大门外的侍卫入内通禀后,才继续引了她们一行人入内。
魏夫人心下窝火不已,只觉对方这是在明目张胆地打她们魏氏的脸。
进了议政厅,见魏昂对一年轻人抱拳见礼,唤对方“张先生”,显然那年轻男子就是她们此行要见的萧营军师。
魏夫人心下那股怒气愈发压不住了,没等魏昂引荐自己,便皮笑肉不笑道:“老身只知如今见君侯一面难,倒不知,见君侯身边的张先生,也已难于登天。”
魏昂和王宛真齐齐变了脸色,王宛真更是低唤了声“母亲”。
张淮自然听得出魏夫人话中的挖苦之意,他放下手中一卷公文,不温不火道:“君侯南伐,淮得君侯器重,受命处理诸多要务,有怠慢魏老夫人之处,还请老夫人见谅。”
魏夫人现下却是已听不进魏昂和王宛真的劝话了,也不觉得萧厉麾下一嘴边没长毛的军师够格同她说什么,睥眼道:“你家主子但凡还记得侯爷一分恩惠,都做不出无视我魏营的求援信,发兵南伐的事来。以为去伐裴颂,有这么个由头在,北境叫蛮子攻陷后,他就能把自个儿摘干净?”
魏夫人冷笑:“北地的将士和百姓们可都看着呢!北境若失守,尔萧营就是帮凶!”
魏昂急唤了声:“夫人,少说两句吧!”
又朝着张淮一拱手道:“先生,老夫人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太过忧心北境落入蛮子手中……”
张淮讥诮一笑:“恩惠?魏老夫人是指在马家梁救了你魏营大将,又替尔魏氏几番守幽州和燕勒山,最后被尔魏氏少君身边的人踏死麾下部将,还要被断了一切援兵,叫去守燕勒山送死是么?”
魏老夫人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面红耳赤指着张淮喝道:“满口胡言!你们整个萧营的人就是忘本!”
“魏老夫人,您说反了,你们魏营,才最是会忘恩。”
张淮面上虽依旧带着笑,眼底却只余讽刺:“若不是我们君侯,你们北魏,早被灭了不知多少回了。”
“怎么,一有难就找君侯,化险为夷了又把君侯的功绩抹得一干二净微,厚颜无耻一词,用在你们魏氏,真是再合适不过。”
魏昂被张淮这番话说得面红耳赤,魏夫人却只觉张淮是在羞辱她和整个魏氏,怒急喝道:“若非侯爷赏识,他萧厉能有今日?别忘了,你们萧营,可还有我北魏的狼骑!”
张淮轻“呵”了声,讥嘲道:“是魏夫人贵人多忘事,忘了我家君侯初来北魏,是为助尔魏氏抵御蛮贼,也忘了我家君侯替你魏氏立下桩桩功绩,而你魏氏予我们君侯的,不过是牢狱之祸和一桩桩污名!”
说到最后,他清俊的脸上一片讽怒:“更忘了狼骑在被交到君侯手上前,就已随廖将军在燕勒山被蛮子打残了。如今君侯手中的狼骑,乃是君侯带着麾下众将士省着口粮,一卒一马重新组建起来的!否则魏老夫人何故以为,在尔魏营的公主好儿媳帮着俞贼构陷君侯时,军中魏将尽数请辞,只有狼骑不为所动?”
魏夫人被噎得说不出来,王宛真则是觉着眼前阵阵发黑,她扶着肚子,惶急道:“先生息怒,宛真当日冤陷君侯的那些话,当真是为那贼人所迫……”
她几欲跪下去,只是当着魏昂和魏夫人的面,又不好如此低声下气,在魏夫人伸手拉她,硬气说“为娘在,你不必怕这群白眼狼”时,更是一口气险些没缓上来。
她勉强稳住心神道:“母亲,您先出去吧,我来同张先生说。”
言罢又看向魏昂:“劳烦将军送送母亲。”
魏昂也觉着魏夫人今日不是来求援,是来断北魏后路的。
得了王宛真这话,忙朝边上的丫鬟示意,让她们架起魏老夫人随自己一道先退了出去。
房内只剩王宛真和两个搀着她的婢子了,她看了一眼坐在上方的张淮及立在张淮身后的侍从,侧首对两个婢子道:“你们也退下。”
两个婢子不敢多话,依言退了下去,掩上了房门。
王宛真这才泫然欲泣跪了下去:“求先生放宛真一条生路。”
张淮有些意外地一挑眉,随即明白了王宛真此行目的,嘴上却道:“淮听不懂公主在说什么。”
王宛真哭道:“先生知晓的,宛真对君侯只有仰慕,哪来构陷之心?昔时指认的一切,都是俞知远那奸贼逼的……”
她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哀求道:“如今夫君已去,魏氏臣将们都寄望于宛真腹中的孩子,宛真愿以君侯马首是瞻,定会用这个孩子帮君侯拉拢所有魏氏旧部!”
她这番话,重在强调自己和腹中这孩子的用处。
张淮听完只觉对方倒是也有几分脑子,弄清袭她马车的是自己这边的人后,当即想到了跑来求一条生路。
只是对方显然是误会了自己是要取她性命。
他用再和煦不过的嗓音的道:“怕是得让公主失望了。”
王宛真顷刻间白了脸。
张淮这才幽幽道:“公主腹中这个孩子,留不得。”
王宛真只觉是被前一句话拉去鬼门关,又因着后边这句话活了过来。
她不蠢,立马明白了张淮话中的意思。
——她前晋公主的身份还有用,她可以不用死。
但魏氏,不能再有后。
可她若仅有一个前晋公主的身份,魏夫人和魏氏不少臣将都知晓她真正的身份,她将来必一无所倚,只能成为个任人摆弄的傀儡。
唯有借这个孩子收拢魏氏旧部们,她尚有立足之地。
王宛真心思电转,忙道:“这个孩子,不是魏氏血脉!”
张淮眯了眸子,只是还不及说话,外边又有侍者叩门进来,行至张淮身侧,附耳同他说了什么。
王宛真垂下视线不敢乱看,凝神竭力去听,却也没听得只言片语。
张淮在回话时,像是顾虑下方还有人在,多看了跪在下方的王宛真一眼,随即道:“晾着,去耳室替我沏盏茶。”
使者躬身退下后,他似沉吟思索了片刻,才继续同王宛真道:“公主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可真会同在下说笑。”
王宛真心下已有了成算,望着张淮恳切道:“宛真并未骗先生,这个孩子当真不是魏平津的。”
第205章 “我有什么错?”(走……
张淮审视般看了王宛真片刻, 似在思索她这话的真假,随即道:“魏二公子已故,在下如何知公主所言真假?”
王宛真抿紧了唇, 似做出了什么决定, 豁出去般道:“这孩子生父……乃一罪人, 现就在萧营, 先生大可提审问询。”
魏营为向萧厉赔罪,早把俞知远也绑了送过来。
但萧厉忙着南伐裴颂,并未理会魏营那边的赔罪,俞知远便由张淮做主, 先收押在了狱中。
张淮眯起眸子:“在下不甚明白公主话中的意思。”
王宛真自然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得险之又险,但既已确定对方不会要自己的性命,那么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如对方最初计划的那般——自己失去这个孩子。
可若是能保住这个孩子, 她手上就又多了一张牌。
既能一搏, 又有何不可为?
王宛真做出一副凄楚模样道:“宛真曾被俞知远那贼人所迫……这孩子, 正是他的。”
张淮并未立即接话,缓了一会儿, 面上若有所思,问:“俞知远杀魏二公子,就是因魏二公子发现了这事?”
王宛真含泪点头:“正是。”
又忙道:“我帮着诬陷君侯, 也是因此事受他所迫,他威胁我,若不照他的吩咐做,就将我与他的事宣扬出去,声称……声称是我主动引诱的他,宛真当真是迫不得已啊……”
她说着便低头拭起泪来。
张淮不为所动, 只问:“嘉敏县主突然身故,却被俞知远污为是被君侯所害,莫非嘉敏县主之死,也同俞知远有关?”
王宛真眼前浮现起魏嘉敏夜里被自己骗去湖边,最后自己将她推入湖中的情形,攥着拭泪帕子的手微紧了几分,面上却未露出半分破绽,只凄楚点头道:“是……”
张淮像是不解:“他为何要杀嘉敏县主?”
王宛真红着眼道:“侯爷去后,魏侯府势微,母亲同夫君相商,有意让县主嫁与君侯,以此让魏氏同君侯联系更紧密。他惧君侯愈发得魏氏众部拥护,这才对县主痛下了杀手……只恨他当时将自己细作的身份藏得极好,在外人眼中又是夫君心腹,而君侯又因甲衣一事在侯爷丧礼上同夫君落了龃龉,一时间魏氏竟无一人疑心,宛真身边伺候的婢子,也尽是他的眼线,不敢轻举妄动……”
张淮唇边扬起一丝好看却极冷的笑容:“既是那奸贼的孩子,公主还留之作甚?”
王宛真抚着自己腹部,哀切道:“我是恨那奸贼,可这孩子……也是我怀胎数月,亲眼看着它在我腹中一点点大起来的,我……我于心不忍呐……”
说罢似明白这个理由,必然不足以说动张淮的,又道:“留下这孩子,于君侯也大有益处,即可借此拉拢魏氏旧部们,对外又得一贤名,再者,这孩子出身有异,其父更是祸害了魏氏的大奸之辈,君侯也不必担心这孩子将来成为隐患。”
这番有利无弊之言,才是王宛真真正想说的。
但有了前边那番话,她眼中又还盈着泪,任谁听了,也只会觉着她是为母心慈,为了保住这孩子,别无他法了才列举出的这诸多益处。
张淮眉心微蹙,似在思索着什么,迟迟未语。
王宛真便继续涕泪以帕擦拭。
眼泪于她而言,也是武器。
在戏班里摸爬滚打多年,她学到的最有用的手段便是在低位时示弱。
显出自己的柔弱无害来,才能换得一韬光养晦之机。
毕竟豺狼虎豹才值得提防,谁会把那摇尾乞怜的小猫小狗放在眼里?
从北魏岐山选为前晋公主嫁给魏平津时,她便一直都在藏着自己的野心默默筹划。
只是那时她以为自己的出路是熬到为魏平津诞下子嗣,在魏岐山去后借孩子架空魏平津,成为魏氏真正的主人。
魏岐山过世后将北魏托付于萧厉,她惊觉魏平津是要当一傀儡,又立马把目标换到了萧厉身上。
在萧厉那里受挫被俞知远撞见后,她也可同俞知远那头豺狼谋皮。
如今俞知远落败,她嗅到了新的转机,要谋的也不再是全身而退,而是一个更安稳的来日!
当下萧厉为着将来同南梁争位,姑且不会要她性命,但等到萧厉取得了这天下,要让她“病逝”,她又有何自保之法?
唯有保住腹中这个孩子,借这个孩子收拢魏氏旧部,让他们为自己所用,届时方可搏一条生路。
毕竟萧厉若还想借这个孩子收拢魏氏旧部,就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反需要她这个前晋公主和当前的魏氏主母来做中间人,那么她就有了足够的操作余地。
真到了兵戎相见时,萧厉那边拿俞知远说事,她也可一口咬定是萧厉污蔑。
这般想着,王宛真愈发觉着自己这步险棋走得对。
张淮那边沉吟多时后,终也出声:“此事兹事体大,在下需禀与君侯做定夺。”
王宛真连忙道谢,想起自己哄骗魏夫人来萧营的缘由,又试探着问道:“那驰援北魏一事……”
张淮轻飘飘睇了王宛真一眼,便让她后面的话都哑进了喉咙里。
张淮道:“在下今日见公主等人,本也是为商议援兵北魏一事,只是魏老夫人的话,当真是叫人寒心。”
他长睫微覆:“但君侯素来谨记微时之苦,心怜遭逢战祸的百姓,否则也不会几番援魏,调遣援兵一事,在下晚些时候会同魏昂将军再行相商的。”
“至于公主所说的孩子生父乃俞知远一事……”他话锋一转,望着王宛真,唇边噙着幽凉薄笑道:“在下也会去提审的。”
王宛真自认是个聪明人,可同张淮对视着,不知何故,骤生出一股自己身上好似未蔽一物,全然被对方看穿的僵硬来,在离开大厅前自个儿说的究竟是“是”还是“好”,她都已记不清。
到了院中,方才如溺水获救般,心口霎时轻减了许多。
但候在院中的只有魏昂,并不见魏夫人,王宛真这会儿心绪也还乱着,没察觉出魏昂看她的神色微微有些异样,径自问:“母亲呢?”
魏昂垂下了头去,没暴露太多的情绪,稍作迟疑回道:“老夫人……心气郁结,说在此处闷得慌,先行回去了。”
王宛真只当魏夫人是咽不下那口被张淮讽骂的气,她知道魏氏旧部们其实并不太信服魏夫人,不过是现下魏氏没人了,魏夫人才被架到了人前来。
自个儿作为魏家新任主母,又有前晋公主的名头在,想彻底独揽魏氏大权,让魏夫人在魏家再也说不上话,不过是早晚的事。
眼下有这样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在魏氏部将前加深魏夫人眼皮子浅上不得台面的印象,愣了下,随即似替魏夫人找补般道:“这……母亲大抵也是不忍侯爷生平打下的基业就这么毁于一旦,同张淮先生说话时语气才冲了些。”
“我已代母亲向张淮先生赔过不是了,张淮先生也说愿同将军相商调兵援魏。”
王宛真一通话说得滴水不漏。
明着替魏夫人开脱,却是再一次点明魏夫人先前在屋内的无礼,又将张淮愿意相商援兵一事归功于自己。
但魏昂听后,面上却并没表现出太过惊喜,只维持着颔首的姿势对王宛真抱拳道:“辛苦公主了,那末将先命人送公主回去。”
王宛真心下略有些困惑,但随即一想,魏昂兴许是不好妄议魏夫人什么,点点头,由自己的婢子搀着先往外去了。
魏昂在王宛真走远后,才重新步入了厅房。
房内,张淮手执一卷批阅着,闻得脚步声方才浅淡一抬眸子,仿若天生带了几分薄笑的唇微启:“将军要同淮一道去牢里审人么?”
先前那小厮进来传话,说的是魏夫人被带走后,惧儿媳在里边受欺负,召集了一帮随行的魏臣在院外大闹,嚷着若不让她进来陪同,回头必要将萧营欺她们孤媳寡母的事宣扬得天下人皆知。
魏昂作为一介臣将劝阻不住,小厮才来禀与了张淮。
而张淮对那小厮说的话,则是让其先将魏夫人一行人先带去耳房候着。
从王宛真极力想保腹中孩子时,张淮便已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
魏氏核心部将都知她这个前晋公主是假的,她还能在魏氏立足的唯一筹码,便是那个孩子。
依她所言,留下那个孩子,于萧厉有利,但于她自己的益处,只会更大。
动她腹中的孩子是张淮自己的主意,本是为除去一隐患,对方既自露把柄,他可留那个孩子性命,却也要魏氏核心部将们皆知那孩子非魏氏血脉,以防王宛真野心勃勃培植自己的党羽。
是以王宛真后边说的那些话,都被仅一墙之隔的魏夫人和魏氏旧部们听了去。
魏夫人情绪过激之下,当场便晕了过去,才被急送回了马车请随行军医看诊。
听张淮如此问话,魏昂有些难堪地闭上眼,抱拳道:“是我魏氏对不住君侯,往后整个魏氏,皆由君侯差遣。”-
王宛真回去后,也听闻了魏夫人回到马车上后请了军医看诊一事。
她本想再做做样子去魏夫人跟前尽尽孝,但魏夫人身边伺候的婆子说魏夫人当下精神头不好,不想见人,让她晚些时候再过去。
这一等,便等到了入夜时分,负责护送她们的小将寻了一处山寺让她们暂且落脚。
王宛真用过晚膳,都准备歇下时,魏夫人身边的婆子才来传话让她过去。
王宛真心下不满,但因她帮着俞知远构陷萧厉一事败露,她虽将自己的过错摘了个干净,却也不得已交出了打理魏氏的权柄。
如今魏氏掌家之权在魏夫人手上,她还是得哄着些魏夫人,才能尽快让魏夫人将权柄重交与她。
王宛真重新更衣后去了魏夫人禅房中,进门便见魏夫人背对她跪在一尊菩萨像前,似在潜心礼佛。
房内不合宜地放了一口院中养睡莲的大缸,里边蓄满了水。
王宛真心下怪异,问:“母亲放口大缸在房中作甚?”
魏夫人捻动手中念珠,布着岁月痕迹的指节,因力道太大而绷得发白,凝望着壁龛里供奉着的那尊菩萨像,悲戚里噙着无尽怨恨:“自是替我的敏敏和津儿向你这蛇蝎索命!”
站在门边的两名壮硕仆妇,当即一左一右用力擒住了王宛真双臂。
王宛真心头大惊,却又觉着张淮不可能将自己腹中孩子是俞知远的一事透露出去才对,且她同张淮坦言时,也把魏平津和魏嘉敏之死都说成了是俞知远做的,她委身俞知远,也成了被逼的,魏夫人为何说要替魏嘉敏和魏平津向她索命?
双臂被拧得生疼,王宛真半真半假哀哭道:“母亲在说什么?儿一句都听不懂啊……”
“住口!”魏夫人停下捻动念珠的手,回首望着王宛真,眼中只有浓浓的厌恶、愤怒,以及恨不能生啖其血肉的仇视:“你也配唤我一声母亲?”
一道帘幕所隔的禅房里间,魏夫人的乳娘掀开了帘子,一被五花大绑的丫鬟被人押了出来,正是王宛真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丫鬟。那丫鬟显然是已受过刑,衣物上浮着被鞭打后的道道血痕,发根湿尽,像是被摁进水里过。
仆妇一取下塞在她口中的布巾,那丫鬟便用一双哭得熟红的眼望着王宛真,身形瑟缩了下。
王宛真在看到这丫鬟时,便已知大事不妙了,她睡前喝的安胎药,一向不假旁人之手,皆是由这婢子亲自去煎,是以魏夫人身边的人过来传唤她时,这丫鬟煎药还没回来她也没多想,哪料到人是早已被魏夫人扣下了。
魏夫人的乳娘朝那丫鬟喝道:“同你家主子说说,你是如何知她谋害了县主同少君的?”
那婢子哭道:“县主去后不久,公主时常夜里梦魇,喊着‘别怪我’醒来,还深更半夜避开人偷偷去县主溺死的湖边烧过冥纸。少君亡故后,俞知远借口同公主商议政务来房中,奴婢替他们把门,偷听到俞知远让公主宽心,说已将县主和少君之死都嫁祸给君侯……”
王宛真脸色煞白,却还在强撑着道:“母亲莫要听这婢子胡说!这婢子手脚不干净,从前就因惹了县主不快险些被杖毙,儿好心救她一命,留她在身边教化,本以为她能学好,却不曾想还是时常偷盗儿的饰物,儿教训过她多次,她必是对儿怀恨在心……”
魏夫人今日受的打击太大,在丈夫和一双儿女去后,仅由儿子的遗腹子吊着的那口心气也已没了,见王宛真铁证在前,还能如此狡辩,被气得直哆嗦,一时竟不能说出话来,还是她的乳娘喝道:“好一张利嘴!胆敢用腹中揣的孽种冒充我魏氏血脉,那便先棒杀了你腹中的孽种,看你还能巧舌如簧到何时!”
几名手脚粗壮的仆妇死死按住了王宛真,那棍棒落下来时,牵动浑身的神经像是把脑仁儿都劈开了一般的疼痛让王宛真只觉自己同死了无异。
但她被堵了嘴,一声惨叫也发不出,只在那剧痛里察觉身.下很快便有暖流涌出。
冷汗濡湿了她的鬓发,在仆妇停下杖责时,王宛真根本站不住,被仆妇用力扯着手臂跪在了魏夫人跟前,取出了塞在她嘴里的布巾。
魏夫人用力攥着念珠,盯着她道:“这都是替我一双儿女讨的!”
剧痛席卷了王宛真全身,她垂眸看着自己慢慢被鲜血浸湿的裙琚,突然大笑起来,笑时牵动腹部肌肉,疼痛更甚,可她就是这么一直笑着,笑到面上爬满愤恨和不甘,怨毒望着魏夫人道:“怎就不是你那一双儿女该死?”
“你命好,长了张同魏侯发妻一样的脸,靠着这张脸衣食无忧大半辈子,一双蠢笨如猪的儿女也跟着生来就是人上人,你们娘三瞧不上我唱戏出身,可没了魏岐山,你们娘三又算什么东西?”
魏夫人自嫁到魏府后,还从未被人这般指着鼻子骂过,当下被气得浑身发抖,她身边的乳娘厉立即横眉喝道:“掌嘴!”
押着王宛真的仆妇用力甩了她一耳光,王宛真被打得侧过头去,却是继续讽笑着,发泄不公般质问道:“你女儿挡了我的路,我为争这天下杀的她,有何错?你儿子更是个无能草包!是他自己找的死!”
王宛真发狠地盯着魏夫人:“真以为你那孬种儿子活着北魏就是他的?他上赶着要给萧厉当狗呢!北魏落到我手中,至少将来还姓魏!你说,我有什么错?”
“啪!”
又是一耳光狠扇到了王宛真面上,魏夫人哆嗦着厉喝:“贱人!”
王宛真唇角破开溢了血,她尝着唇齿间的血腥味,回过头继续望着魏夫人讽笑道:“夫人瞧着当真是恨极了,但宛真觉着,夫人更该恨自己一双儿女无能呢。魏侯为她们留下这样大的基业,他们自己守不住怪谁?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道里,何时还有过公道可言吗?不然被夫人一双儿女一个不喜便打杀的那些下人,又算什么?”
魏夫人眼中流着泪,怔怔地看着王宛真。
她忍着腹部的剧痛,继续恶劣又怨毒地道:“或者说,夫人也该恨你自己呢,毕竟是夫人没教好一双儿女不是?”
魏夫人的乳娘及时扶住了魏夫人,朝着王宛真狠呸一声:“伶牙俐齿!给我继续掌嘴,不把她这张嘴打烂不准停下来!”
押着王宛真的两个仆妇便轮换着朝着她两侧脸颊抡掌起来。
但魏夫人纵然被乳娘扶回了蒲团上,整个人却也一直发愣,下意识呢喃着:“是我没教好敏敏和津儿么……”
乳娘道:“夫人,那小贱蹄子嘴利着呢,惯会颠倒黑白,您莫听信她那些歪理!将她溺死在缸中后,变也算是为县主报仇了!”
王宛真被溺死于缸中时,像是一出皮影戏。
从院外只能看到禅房的门紧闭着,映照在门窗上的暖黄烛光里,两个健壮仆妇的影子按着一个纤细的影子,不断将其摁进水缸中,那条纤细的影子一直挣扎着,初时还能凭借求生的本能挣起来,后边再被按下去时,挣扎的力道便越来越小,最后不动了。
乳娘说:“将这贱人的尸首扔去后山喂野狼吧,对外便宣称人是病逝的。”
魏夫人跪在菩萨像前,眼神放得极空,只应了声好。
等乳娘出去寻信得过的仆役来抬走尸首回来时,便见禅院里已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乳娘慌了神,大叫着唤人来灭火,赶来的兵丁和僧人从井中打了水提去灭火,可那禅房明显是已被浇过火油,一桶水浇下去,瞬息间就被火舌蒸成了水汽。
乳娘在院外一声又一声绝望地唤着魏夫人,初时还唤她“夫人”,到后面只哀哭着唤魏夫人从前在闺中的小名。
禅房里,横梁已被烧断砸落下来。
魏夫人在火光里依旧怔怔望着壁龛内一脸慈悲的菩萨,最后双手合十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魏夫人婆媳借宿山寺,结果禅院失火,婆媳二人都葬身火海的消息,第二日便传到了张淮耳中。
他拿着探子传回的信报扫视了两遍,眉头微皱:“怎会如此……”
纵然王宛真腹中的孩子不是魏平津的,但以魏夫人的性子,也不至于直接对王宛真痛下杀手。
除非……是魏夫人顺着王宛真腹中孩子不是魏平津的这一线索又查到了什么,而王宛真在提及魏平津兄妹的死时,又有所隐瞒。
至于那火,就不知是不是婆媳二人死斗导致的了。
他按了安额角道:“这下可有些麻烦了……”
魏夫人婆媳双双葬身火海,整个魏氏彻底无主,少不得回让外界猜疑到萧厉身上,好在昨日在王宛真坦言时,还有不少魏氏臣将也在耳房听着,这些魏氏核心臣将知晓王宛真腹中的孩子有异,不会再疑心到他们萧营。
门外有侍者来报:“先生,郑将军回来了。”
须臾,郑虎入内,他路上就已收到过张淮命人送去的急信,进门便道:“军师,去援北魏的首批兵马已开拔了么?”
张淮放下信报道:“郑将军一路赶回辛苦,昨日魏昂将军亲来,淮已先借了三千兵马与他去援蔚州。”
郑虎坐下灌了口茶道:“我麾下的五千儿郎拿完补给便可也发兵蔚州。”
他注意到张淮微拧着眉心,问:“营中近日可是还碰上了什么棘手事?”
张淮道:“也算不得棘手。”
他将王宛真腹中所怀乃是俞知远的孩子,以及魏夫人婆媳二人命陨火海一事说后,眼皮微拢,道:“我得尽快给君侯去信一封。”
他怕萧厉不同意,才瞒着萧厉行了这两桩事。
却阴差阳错得知王宛真腹中的孩子并非魏氏血脉,魏家婆媳二人最终又都葬身火海。
他原打算让蛮子入境后,叫北境内所有臣民都见识过蛮子屠刀的残酷了,再重新收拾北境这片河山,如此,他们方会真正感激萧厉。
但魏通弃守而逃,袁放在燕勒山失守后,至今还在带着残军试图抵挡蛮子继续往境内推进,临近州县的百姓虽是及时撤离,可这份异族来犯的恐慌早已蔓延开来。
魏氏,也不会再存在任何隐患。
他便也没必要再做到那么绝的份上。
毕竟此举的初衷,只是为帮萧厉成为北境真正说一不二的枭主。
如今两桩事取得的结果虽都还算不错,他却还是得向萧厉坦言请罪。
瞒着主上行事已是谋臣大忌,若是一直隐瞒不报,就成了大忌中的大忌。
前者可以说是为君主虑,后者,便成了居心叵测。
郑虎是个直肠子,从来就没把王宛真和她腹中的孩子当威胁过,一听魏家婆媳二人死了,当即道:“被他魏氏兵马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三寺里被烧死的,那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也同咱们萧营摊不上半分干系,要是再有酸儒拿这事诋毁二哥,老子非得给他们舌头割了不可!”
张淮含笑道:“郑将军所言极是。”
郑虎摆摆手:“我也只会说这些粗话,得亏是军师您坐镇易州,才能应付得下来这些麻烦事。”
话赶话说到这儿,他似好奇,随口一问:“军师有如此大才,从前怎未入高门大府为宾?”
张淮眸光幽幽:“淮只辅佐能助淮完成心中大志之主。”
郑虎乐得大笑:“那可不,从决定跟着二哥那会儿,我就知道二哥终有一天会带着弟兄们闯出名堂来的!”
他接着问:“军师心中的大志是啥?回头我说与二哥去,二哥肯定能帮军师你实现!”
张淮看向大开的轩窗外辽阔的天际:“是前梁中书令李垚、太傅余子延穷极半生都未能实现的东西。”-
芜城。
沾血的“萧”字旗在弥散的硝烟里迎着风猎猎作响。
芜城城门已被撞毁,城墙上的砖石布着被裹了火油的炮石重砸后的痕迹,战败的裴卒们丢盔弃甲,被萧营兵卒一批批押解走。
萧厉带着大军驱马进城,烈日晒得他长眸微眯,刀削斧凿般的轮廓更显冷厉深邃。
前方便是将军府,败守后逃回城内的芜城守将自知出逃无望,远远瞧见萧厉的兵马,便立在几十口装了金银珠玉的箱子前做出恭迎的姿态,对着高居于马背上的萧厉谄媚道:“君侯之神勇,小人素有耳闻,今日城楼上一见,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唯愿投入君侯麾下,为君侯效犬马之劳,听闻君侯喜美玉,小人特地收罗了些美玉献与君侯,又备了些黄白之物与君侯做军资……”
在他高声说着这些时,萧厉的战马已行至他跟前,从马背上斜斩下的一柄长刀径直砍下了他脑袋。
府门口随那守将一道站在外边的奴仆们被吓得腿软跪倒了一地,却像是哑巴了般,连惊呼求饶声都没敢发出。
萧厉收了刀,只说:“开仓放粮,救济城外难民。”
副将颔首应是,随即招来亲兵,仔细吩咐。
裴颂麾下的兵马奉行以战养战,粮草供应不上时,驻地临近郡县便成了他们的粮仓,随便按个匪县、匪村的名头,便能抢掠完顺带屠城,往上报军功时,那些普通百姓的头颅,也就成了匪贼的头颅。
霸着芜城的这支裴军,更是没少干这样的事,屠光了附近好几个村落,说一句恶贯满盈也不为过。
萧厉下马欲进将军府时,长街尽头有传信兵驾马急奔而来:“君侯,雍州急报——”——
作者有话说:鱼宝在下章~
第206章 秋粮
陈国, 昭华宫。
入秋以来便一直淅淅沥沥下着的雨在傍晚时停了,檐下的在铁马往下沥着水珠,零星枯叶浸在积了雨水的青石地砖上, 一双锦靴匆匆踏过, 便让水洼中倒映着的灰蒙殿宇在圈圈涟漪里起了褶。
昭白拿着一封信报入内:“公主, 梁地来信了 。”
温瑜从堆了高高数摞折子的案头抬起首来, 长案后的槛窗大开,能看到内殿后的庭院中,低垂的稻穗已一片金黄,只余稻叶还泛着青色。
她搁了笔, 接过昭白递来的信件,垂眸时长睫微覆,如鸾鸟睥眸,只是透着淡淡的疲色, 看完信件后方眉头微舒, 说:“陈大人和范将军已夺下了雍州。”
虽已近九月身孕, 但她样貌看着同以往依旧无甚区别,甚至因五官彻底长开, 骨相愈发明显,如今哪怕不施粉黛,那张清冷侬丽的面容, 都透出几许叫人不可逼视的凌锐。
昭白道:“取雍州后继续北上,不日便能夺回洛都和奉阳,此乃喜报。”
温瑜视线落在那信的后半段,眸光微凝,说:“北魏近来似也发生了不少事。”
昭白面露惑色,温瑜将信报递了过去, 昭白看完后道:“北魏拥立的那位前晋公主,和魏岐山夫人一道在借宿山寺时,因禅院失火葬身了火海?”
她皱了皱眉,随即道:“此事是有些蹊跷,但此于我们,算不得是坏事。”
北魏那边没了前晋公主这个由头,复晋之说便再站不住脚。
将来讨伐完裴颂,若同她们对上,终归是乱臣贼子。
伺候在温瑜身侧的铜雀凑过脑袋去同昭白一道看了信后,笃定道:“这肯定又是裴颂那奸贼为了让北魏内讧干的!”
昭白侧目:“何以见得?有裴营细作杀魏平津兄妹污蔑那姓萧的的先例在,他故技重施,此番还无任何罪证指向那姓萧的,岂不成了变相地帮那姓萧的彻底一统北魏?”
她口中那姓萧的,自是萧厉。
铜雀皱了皱秀气的鼻子:“我是觉着裴颂如今被南北夹击之势弄得节节败退,依这信报上所言,萧……萧君手上的义军,先前南伐的势头又极为猛疾,将先前那魏将袁放撤兵后被裴颂重新占去的北地诸城,都一一打下据为己有,裴颂首尾各抵着一把刀子,必是极不好受。”
她犹豫一二,还是不好直呼萧厉名讳,用了当下民间和各方势力对萧厉的敬称。
“他当下能有喘息之机,还是因西陵那边终于按捺不住,开始进犯陈国西境,公主如今得让陈国这边分出兵力去对抗西陵,北境又被戎厥蛮族搅得一团糟。看魏营那一直苦求萧君回去的势头,萧君真重返北境了,想来往后也没那假公主和魏氏什么事了。整个北魏一旦被重新整肃起来,裴颂的日子只会更不好过,所以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那假公主和魏夫人,能引多少魏氏臣将猜忌萧君算多少!”
昭白听后,浅一颔首:“照你这么说,也不无可能。”
二人看向温瑜,温瑜神色依旧极淡,只道:“此计没能在民间形成任何舆潮,如论是不是裴颂的手笔,都不重要了。”
她视线落回案头铺开的舆图上,在那密密麻麻的城池标注间,锁定了鄂州的位置 :“传信与陈大人和范将军,当下不急着继续往北推进,裴颂此人最擅断尾求生,一旦关中腹地败守成了定局,他必会弃关中之地带兵西逃。”
昭白道:“咱们要先断掉裴颂西逃的路么?就怕裴颂察觉后有所防范。”
温瑜一双眸子平和温静:“那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昭白和铜雀皆是一怔,正想再问什么,殿外就有青云卫进来通报:“公主,杨姑娘来了。”
温瑜的表姐杨宝琳出身清流杨氏,自幼饱读诗书,也是被选出送来陈地的梁国女官之一。
因启用女官是温瑜开春时才提出的,开设女科后走户部的任官流程,还需经今年秋闱、明年春闱放榜之后,再封官职,如今住在朝云阁的女官们,宫人们还是以各府姑娘称呼她们。
温瑜料想杨宝琳此时过来,必是朝云阁那边有什么事,对那青云卫道:“宣。”
她如今身子重了,除却关乎军政要事的折子是直接送到她这里来的,旁的折子都是由朝云阁那边审理后向她汇报。
不多时,杨宝琳面色有些凝重地进殿来,朝温瑜揖礼后道:“公主,以谏议大夫为首的朝臣上奏说陈国战事不休,军需开支巨大,户部拨款已十分艰难,今年秋收后的粮食,拨与西境大军后,已没法再往梁地送欠下的那一百五十万石粮,望您恩准,明年收成后再补送这批粮食。”
温瑜还未开口,但昭白和铜雀面上已齐齐见了愠色。
昭白喝道:“荒谬!姜家倒台后,查抄出的一众党羽贪墨钱财早补上了国库的亏空,公主修订律法让陈国同咱们大梁和周边各小国互通商贸后,这半年里陈国进项也颇多,户部何来的拨款艰难?民间役税一减,春耕时百姓大开荒地,今年雨水又好,无旱涝灾害,乃是罕见的丰年,他们哪来的脸说凑不出这批粮来?还是说,满朝竟无一人知晓一亩良田能产出多少粟米来?”
杨宝琳垂眼道:“谏议大夫等人拿了历年各府能征收上来的税粮做预估,还说公主春耕时方才颁布政令减免役税,若是从民间强征这批军粮,怕是有损公主在百姓心中的威严。”
昭白当即明白了其中利害,面上愠色更甚,温瑜却只再平静不过地道了声:“本宫知晓了,宝琳表姊先回去吧。”
杨宝琳浅一福身退了下去。
温瑜搭着铜雀的手起身,铜雀小心搀扶着温瑜,却仍是忍不住气愤道:“公主,陈国朝臣们这是想赖掉还欠咱们的那一百五十万石军粮?要不派遣巡使往各府盯着去,看他们能在税粮上做什么手脚!”
三百万石粮草做嫁妆,是当初姜太后做主替陈王应下的。
但因去年陈国拿不出这般多粮草,只送往了陈地一百五十万石,允诺剩下的一百五十万石今年补上。
岂料到了这秋收之际,却来了这么一出。
主仆三人已步出内殿,温瑜伸手拢过庭院中禾杆都被压弯些许的稻穗,说:“真正的民田民地能有多少?御史台能让这折子递上来,就代表这关乎朝中大半臣子的利益。”
铜雀有些不解。
昭白从前在王府,知晓长廉王父子曾经为民请命时,查出的这各府征收税粮的门道,她忍着对官场上那群人的嫌恶解释道:“绝大多数田地,都是那些世家大族的,纵然没在他们自己名下,由当地乡绅们侵占了,也要给他们孝敬钱。一亩良田能产两石粟米,当地乡绅虚报只有一石,县衙记录在册的也是一石,寻常百姓再由乡绅和官府施压,也声称是只产了一石粮,巡使去了各州府巡查,又能查出什么?”
百姓没被逼到毫无活路的份上,谁又敢冒着得罪当地乡绅和官府的险,站出来说句实话?
这未曾上报的一石米,便由当地乡绅和层层官员分利了去。
铜雀听后,一时间竟是不知该气恼还是悲凉,骂道:“那群狗官!吸食着民脂民膏长得满脑肥肠,转头还想让公主担这骂名是么!”
朝堂上姜家独大时,便已贪墨成风。
朝中官员除却那些个真正身正清流的,没几个手脚干净,不过是贪多贪少的问题。
但要把这群人全都革职任免,在这内忧外患之际,无异于是抽干浑身血液根治顽疾,结果只会是顽疾还未治好,人便已先丢了性命。
是以温瑜只能徐徐图之,一步步慢慢培植自己的势力,引进寒门子弟,分解这些世家手上的权势。
铜雀恼完,不禁有些气馁地看向温瑜:“公主,那咱们怎办?改到明年再要那一百五十万石军粮吗?”
那张层层铺就下去收刮民脂民膏的网,要想连根拔起,绝非易事。
温瑜这一年里已动了朝廷上太多人的利益,她又临盆在即,要是再大刀阔斧整顿,当下只怕不是合适时机。
温瑜一点点捻开金黄的谷壳,望着掌心莹白的稻米,眸色温凉:“是有人在试探本宫的态度。”
她在昭白和铜雀困惑的眸光里,平静道:“替我传见齐大人。”-
齐思邈身着朝服走进御书房时,只瞥见那垂落至阶前的珠帘后一道雍容威仪的模糊影子。
他不敢多看,垂下视线揖手拜下去道:“老臣参见公主。”
帘幕后传来温瑜平和的嗓音:“齐大人请起。”
齐思邈稍稍直起身来,却依旧维持着揖手的姿势:“不知公主传唤老臣,是有何吩咐?”
温瑜不答只问:“这半载里,大人认为本宫将陈国治理得如何?”
齐思邈道:“公主肃正朝纲,严明法令,锄奸佞以攘内;调停族争,赏罚分明,施恩威以安外;更大兴商贸,减免役税,心怜天下民生。能得公主这等明主,是我陈国上下之幸。”
“哦?那齐大人可见过这封折子?”
立在台阶处的铜雀走上前,将一封折子递与齐思邈。
齐思邈迟疑一二,伸手接过,打开后匆匆扫完,便跪了下去:“老臣惶恐,老臣……不知此事。”
珠帘后好一会儿都没传出话音,齐思邈不敢抬头,但能感觉到温瑜的目光就落在自己头顶,带着藏锋的凌锐与审视。
过了好几息,他才听得对方道:“当初大人是为陈国万民拥护的本宫,本宫待陈国百姓如何,大人也言看到了。”
齐思邈不敢应声。
温瑜似乎叹息了声:“王朝兴亡,苦的皆是天下百姓。在本宫眼中,陈国百姓和梁地百姓无二,像大人这般为底下百姓虑的肱骨之臣,也和我梁地臣子无二,大人可明白?”
齐思邈跪在地上的一身嶙峋瘦骨似乎颤了颤,最后叩首了下去:“老臣……有愧。”
温瑜只平和看着他:“将来陈国与我大梁,终要一统,重新成为这中原之主,本宫不希望两地有任何隔阂。”
齐思邈道:“老臣明白。”
温瑜说:“前线战事不休之际,朝中还有人惦记着那点民脂民膏,此于陈国,无异于腐根之虫。明年春闱后,又有一批仕子科考入仕,届时不少仕子都需外放至各府为百姓父母官,朝中不若再腾出些缺位来,令地方卓有政绩的官员升调回京,大人以为呢?”
齐思邈维持着双手垫于额前抵地的姿势道:“老臣遵旨。”-
等齐思邈离去后,铜雀很是不解:“公主,齐大人一清正之臣,为何明知秋粮征收有异的祸根出在朝中那些尸位素餐之辈身上,还是默许这封折子递到了您跟前来?他也不想还欠咱们的那一百五十万石粮?”
第207章 “他怎了?”
温瑜说:“若是今日这一百五十万石粮, 乃是大梁未乱时,奉阳欠洛都的,你如何看?”
铜雀一怔, 想了想后道:“奉阳肯定不会无辜拖欠这笔军粮, 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
温瑜平和望着她:“为何此事换做奉阳和洛都, 你便不会那般气愤?”
铜雀道:“因为奉阳和洛都皆属梁地, 都是咱们自己的地盘,奉阳也不可能另存心思啊。”
温瑜说:“那一百五十万石粮从奉阳给到洛都,从整个梁地来看,是不是从左手腾到右手?”
铜雀稍加思索, 不禁恍然大悟:“所以齐大人默许,是因他觉着,陈地和梁地现都奉公主您为主,这批粮食的去向, 于公主您而言, 不过是左右手之变, 与其给到梁地,不若设法留在陈国?”
话刚出口, 她又皱起眉来:“但这批粮食不是被陈国那些贪官层层克扣掉了才拿不出来的吗?”
昭白道:“奸臣纵是坐到了姜家那位置,其党羽被全部查抄后,贪进去的银两, 不也全吐出来了?世家侵吞的粮食,陈地真正要用到时,铡刀落到了他们阖族脑袋上,他们自会一粒不差地补齐。”
“齐思邈是个聪明人,他想在两国一统前,尽可能地帮陈国保存国力, 又想借此试探公主对陈国和大梁,是否当真一碗水端平了。”
毕竟一百万石粮,并非小数目,若能省下这笔粮草,于陈国大有裨益。
而温瑜若是因此动怒,就说明在温瑜心中,嫡系依旧是梁地臣民。陈国自己曾架空羯吉部,将其取而代之成为南地之主,便也忧心旧事重演。
因而温瑜是否有偏袒哪一方,于他们而言也就尤为重要。
铜雀明白这背后的用意后,几乎是惊出一身冷汗,看向温瑜道:“无怪公主要同齐大人说会待陈国臣民同梁地臣民无二。这封折子背后的弯弯绕绕,要让奴婢自个儿去猜,奴婢可真是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温瑜眉间携了抹浅淡的疲色,说:“这世间纷乱,多源于不公,越是身居高处,便越要秉持好那份公允。”
齐思邈作为陈国臣子,会为陈地谋无可厚非。
但梁、陈两地互利互惠、一致对外的局面一旦被打破,这种下的嫌隙兴许就会成为将来内斗的导火索。
那一百五十万石军粮,本也是用于按月分发给梁地陈军的,提前送往梁营,不过是让梁营那边能用粮草牵制进军梁地的陈军。
陈国这边要是连最初结盟谈下的条件也不愿遵守了,梁地臣子们自然会不服。
温瑜说与齐思邈的那些话,是给对方留了脸面的敲打。
昭白清楚温瑜的用意,忧心道:“就怕部分朝臣领会不了公主这片苦心。这一百五十万石粮势必会收得怨声载道,他们若觉着公主如此逼迫他们陈国臣子,只是为给大梁谋利……许会有损于公主在陈国的民望。”
温瑜回想着自己最后交代齐思邈的事,微垂的长睫在光影里勾出一道曲弧:“齐思邈知道该如何做。”
昭白眸中略有所惑。
但温瑜没再多说,只道:“要布与裴颂的局,需尽快部署,传信回梁地,以军中要冶炼兵器,需大量采挖矿石为由,派出几营兵马沿荆楚山地行进,‘采挖矿山’。”
昭白想到温瑜先前说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瞬间明了,抱拳道:“奴这就吩咐青云卫八百里加急传信。”-
几日后,陈国西境前线传回急信,军中急需一批破甲用的特制强.弩,但陈国并无擅打造这类弩的铁匠,且战事紧急,匠器营现成赶制也来不及。
梁地倒是备了不少这样的弩,因戎厥蛮族长居寒地,身裹厚甲,从前为对付戎厥那边的重甲骑兵,梁地匠器营的工匠们便研制出了这破甲弩。
前线催得紧,朝中大臣们只能商议向梁营采买一批。
有温瑜做主,采买倒是不成问题,但梁营回信说当下不缺钱,这批破甲弩给到陈地后,他们梁营匠器营也还得重新打造一批,颇费时力。
梁地稻谷收成又比陈地晚,今年的秋稻还没成熟,梁营军中粮草已临近告罄,希望陈地这边先把欠着的一百五十万石粮尽快给到梁地,采买那批破甲弩的钱,就等到年底两边户部做结算。
陈国大臣们一时间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都看得出梁营那边就是要那一百五十万石粮,可逮着军中急需一批破甲弩的口子,他们讨价还价都变得极为艰难。
有人倒是想去温瑜那儿求情卖惨,把这难题推给温瑜,但宫中传出温瑜近日劳心政务太过病倒的消息,正依太医吩咐潜心静养,不见任何臣子。
这条路便也被堵死了。
没等臣子们再想出个拖延的招儿,急着要破甲弩的西关大将直接暴脾气地写信到户部破口大骂。
户部尚书也怕耽搁了军情,但先给了梁地的军粮,回头要拨与陈国西境大军的,可就得从世家们侵吞的份例里拿了。
满朝世家势力盘根错节,是比起从前的姜家更为牢固的一张大网,像这般侵吞税粮,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手脚又做得极为干净,不是他一户部尚书能撼得动的。
户部尚书急得嘴边都起了一圈燎泡,实在是没法子了,忽地灵机一动,跑去宫中探王庭易主后,依旧稳稳当着总管太监的李太监的口风。
李太监依旧一双笑眯眼,将户部尚书递过去的孝敬原封不动推了回去,端起茶盏慢悠悠道:“卢大人呐,齐相那边都戳了章,您还怕什么?”
姜家倒台后,齐思邈已接替了姜鸿生相国一职。
户部尚书初时没能领会李太监话中的意思,面上仍有些惶恐茫然。
李太监食指朝上一指:“剩下的税粮在不在户部,上边……还能不知道么?”
户部尚书霎时间醍醐灌顶。
军中突然就要这么一批破甲弩,齐相那边又戳了章,这分明是宫里那位要整顿侵吞税粮的世家了啊!
既是上边的人斗法,那他们户部做好分内之事便好了。
他忙起身对着李太监一拜:“多谢公公提点!卢某不胜感激!”
李太监在户部尚书离去后,又押了口茶,靠在躺椅上一前一后轻晃着,任小太监替自己捶腿。
小太监说:“老祖宗似乎心情不错?”
李太监闭着眼,过了会儿摇着头道:“不过一载光景,朝中就已大变了天,咱们如今的这位主子,不得了……”-
刘府。
谏议大夫刘光令回到家中很是发了一通脾气,“齐思邈那老东西,是要帮着那梁女窃国么!等那梁女生下王嗣,我陈国还留她何用?一百五十万石粮拨与梁营了,西境大军入冬后喝西北风去?”
府上重金聘请的门客们无一人敢作声。
刘光令继续砸着砚台骂道:“牧有良那匹夫也是,从前没有那劳什子破甲弩仗不一样能打?怎地偏就在这节骨眼上非要那东西不可?”
等桌旁边触手能拿到的东西都砸了个干净后,刘光令方撑着书案道:“传话给欧阳兄他们,那梁女想要我等强凑出西境大军的军粮,那老夫便让她再拿不稳这监国之权!”
西境大军的军粮久拨不下来,西关大将牧有良派儿子和副将回王庭亲自索要军粮时,以刘府为首的世家还没来得及往民间散播温瑜将粮草都拿与梁地、不管陈国西境将士死活的谣言,一愣头青地方官告的御状,忽就在整个王庭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地方县令写的状书字字泣血,将谏议大夫刘光令一族侵吞民田、私吞税粮,族中子弟在春耕时于城外围猎,跑马踏死春苗,遭农人跪地阻拦又跋扈踏死农人的诸多罪状一并列出,闻者无不愤懑。
刘光令一下子慌了神,大呼自己冤枉。
可面对整个青浦县县民的指控,以及死了亲人的那户农人携村中同族老小,一齐来王都于宫门前披麻戴孝嚎哭,刘光令为自己的辩驳还是一下子变得苍白又无力起来。
一时间坊间百姓都在议论朝臣私吞税粮,以至西境大军拿不到军粮一事。
刚回王都的西关大将之子,气得当天就闯刘府,将刘光令之子揍断了数根肋骨、脸扇得肿如猪头,连带着刘光令一把老骨头也被对方拿那祖传的金锏追着打,慌乱中跌了一跤摔断了骨头,一下子卧床不起。
这场闹剧还是副将前来带走了西关大将之子才结束。
温瑜在王宫得到消息自是震怒,刘光令还没来得及休养,一家就被下狱,交由三司会审严查历年税粮问题。
这消息一出,王庭世族们无不自危,都在暗中变卖各处产业,意图补上历年侵吞税粮贪出的巨洞。
他们从前能严严实实堵着农人的口,迫着他们为一家老小性命计,不敢与官斗。
但眼下有青浦县县令冒了这个头,朝廷又如此重视,各州百姓眼见告御状有望,还不得争相效仿?
都是宦海沉浮十余载的人,他们又哪能看不出,那青浦县县令背后的,站着的是齐思邈和温瑜?
这分明是那位菡阳公主整顿完姜党后,要收拾他们了啊!
比起装死到大祸临头,还不如补上亏空博一线生机-
昭华宫。
昭白翻看着户部最新送来的税粮册子,越看,薄唇抿得越紧:“这还只是近三年里税粮上的贪吞就如此之巨,这些所谓世家,简直是密密麻麻扒在陈地百姓身上吸血的血蛭,若非公主您这半年里励精图治,让陈国上下紧绷的那根弦缓了些,只怕此番西陵来犯时,陈国也要土崩瓦解了!”
温瑜批阅着案头的奏章,说:“所以齐大人选了我们。”
她神色一如既往地平和,在如此大快人心之时,面上也瞧不见什么明显的喜色,只继续吩咐道:“后续的三司会审阿昭你替我盯着些,今年秋闱上榜的寒门仕子,也都审查其家世后拟一份名册与我。”
昭白应下后同铜雀一道退出去时,铜雀才小声道:“昭白姐,我知道那青浦县县令是齐大人的人,但公主怎就知,军中会突然缺那么一批破甲弩啊?”
昭白侧眸看她一眼,说:“长进不少。 ”
铜雀赧然摸了摸后脑勺。
昭白抱剑看向天际道:“几年前公主同还是世子的陈王定下婚约时,王爷惧将来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公主还是要嫁到陈地来,便在陈国借兵时,于他们军中埋了一颗暗棋。”
铜雀“啊”了一声,很是意外。
昭白说:“不过从前太后和姜家对咱们王府也提防得紧,那颗暗棋便没能潜进姜家军。”-
王都外,拿到了军粮的西境押粮军启程返回西关。
年轻的将领手持一柄破甲弩,神采飞扬地冲边上驭马同行的稳沉中年男子道:“兴叔,得亏你见识过梁地还有破甲弩这等好东西,不然对上西藩子的铁浮屠,咱们可有得打!”
那中年男子回看了一眼王都的方向,不善言辞般腼腆笑笑说:“小将军过誉。”
……
这一年秋末,温瑜诞下一女。
她对外将身孕说晚了五月,因寻常政务都是由朝云阁打理,所有世家又才被敲山震虎过一次,朝中百官现都夹着尾巴做人,温瑜以税粮一事被气得动了胎气为由,声称要静养一段时日,朝中上下也无人生疑。
等到顾奚云押送着陈国西境大军要的那批破甲弩抵达王都,借口禀报军情去宫中看温瑜时,孩子已满月。
她坐在小床边,拿拨浪鼓逗弄着里边软乎乎一团的女婴:“姑姑说了等秋后来看你,姑姑说话算话吧?”
摇床里五指细软的婴孩,本能地伸手想抓那拨浪鼓,反复几次,便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顾奚云用指腹轻轻戳了戳孩子温软的脸,好奇问:“她这是要睡了吗?”
温瑜在边上看着梁地最新递来的信件,闻声抬起头来,松散的发髻上从下方斜插着几枚大钗,周身气息比起从前的清冷,更多了一分柔和,好似沐着神光。
她说:“她每日这个时辰是要睡一会儿的,让乳娘抱下去吧。”
顾奚云道:“我常去小周大人那儿帮他哄孩子呢,哄小孩入睡我擅长,交给我吧。”
她说着便一边轻晃摇床,一边哼唱起小曲来。
温瑜看着信件,偶尔往这边投来一瞥,或是压低声线吩咐一旁提笔记录的杨宝琳几句。
杨宝琳则颔首在卷上落笔记下。
顾奚云似想同温瑜说什么,但温瑜今日太忙了,身边一直围着不少人,她便不太好开口,快把孩子哄睡时,才问了句:“小禾苗的小名取好了没?”
已随温瑜看完了堆积的信件,正在整理笔墨的杨宝琳笑着道:“先前小郡主哭闹得紧,母亲唱了首梁地的抚儿曲才把小郡主哄睡了。公主便取了那抚儿曲中‘狸狸斑斑,跳过南山’一句里的‘狸狸’二字,给公主做了小名。”
温瑜从前的封号“翁主”,是长廉王特地延用旧制替她请封来的。
其缘由就在于旧时诸侯王嫁女时,均亲自替其主婚,故称其女为翁主。
长廉王夫妇为了彰显对女儿的宠爱,才逾越礼制,用了旧时的王女之称。
“狸狸斑斑,跳过南山……”顾奚云跟着哼唱了出来,没注意到温瑜听到这曲童谣有些微的失神,她帮已睡熟的小阿狸盖上绒被道:“狸狸这名儿好,一听就跟你娘亲一样冰雪聪明……”
杨宝琳看得出顾奚云似还有什么体己话想同温瑜说,收拾了笔墨同温瑜道:“公主,那我便先回去了。”
待杨宝琳离去后,殿内只剩温瑜和顾奚云,她方停下了轻晃摇床,沉默一阵后问:“阿鱼,你知道那人最近在梁地的消息吗?”
温瑜微微一怔,意识到顾奚云说的是萧厉。
她问:“他怎了?”
顾奚云唇一下子抿得极紧,好一会儿才说:“听说他为了一名被掳去裴营的花魁,屠了裴颂两万降兵。”
第208章 “如今在梁地,人人都……
温瑜微抬起了眸子, 却并未出言。
顾奚云继续道:“如今在梁地,人人都说他是条疯狗。”
“我没查到他同那花魁是何关系,但听闻他在定州替那花魁风光大办了后事。”
摇床内的小阿狸不曾睡沉, 撇着嘴似要哭着醒来, 温瑜抬手隔着绒被在孩子身侧轻轻拍了拍, 小阿狸这才止住了哭势, 攥着小拳头继续睡了过去。
顾奚云跟着晃了两下摇床,等小阿狸呼吸平稳些后,她看向温瑜道:“我相信阿鱼你是不会看错人的,但在这世道下, 人心是最经不起磋磨的东西。尤其是他如今大权在握,江山在望……”
她顿了顿,才抿紧唇继续说了下去:“他或许早已不是你从前认识的那人了。”
顾奚云知道温瑜的性子,她看起来最是随和淡然, 似乎什么事都不能让她过分挂心。可一旦被她放到了心上的东西, 那就绝不是能轻易割舍的。
温瑜两次召那人回来, 那人都拒绝,在顾奚云看来, 这就是对方的心已经野了。
权势能腐蚀很多东西,野心和欲望也会跟着无限膨胀。
对方如今为旁的女子做到这地步,外界对二人的传言也不清不楚, 顾奚云才更觉愤怒。
那人怎么敢的?
但凡她兄长还在,都轮不到那家伙去接近温瑜!
她心中有把火,从听到这消息时就一直烧着。
温瑜听完这些后,却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她替睡沉的女儿掖好被角后,直起身道:“我知道了。”
“阿云你这一路行军舟车劳顿, 必也疲乏得紧,我已让阿昭将云疏阁收拾了出来,你过去瞧瞧,看还有什么缺的,告诉阿昭她们就是。”
顾奚云是女将,留宿温瑜宫中也没什么不方便。
她知道温瑜说这话是想一个人静静,纵然担心温瑜,却也明白自己再待下去有些不合时宜,便起身道:“好,那我先过去看看。”
顾奚云离去后,温瑜又轻轻晃了一会儿摇床,才支肘在床边,沉默地看着熟睡中的女儿。
小阿狸脖子上挂着一枚白玉小锁,摇床边上除却一些铜雀她们缝制的绒布玩偶,还有一些打磨光滑的木雕,小猫、小狗样式的都有。
不多时,殿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是昭白。
她显然已知晓了顾奚云同温瑜说的事,进殿后径自跪了下去:“请公主责罚,奴自作主张,瞒报了萧厉在梁地的事。”
温瑜平静问:“为何瞒我?”
昭白垂首道:“公主刚生产完,身子还未调养好,梁、陈两地需您处理的政务又繁多,奴怕您知道后心下郁结,于您身体不利,所以想缓些时日再告诉您。”
只是未料到这一缓,却还是在今日让顾奚云同温瑜说破了。
昭白说完后,殿内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温瑜侧对她坐在杌凳上,绣着繁复绣纹的织锦裙摆拖曳至下方牦毯,她一手轻拍着摇床内熟睡的女儿,侧脸被从窗口照进的天光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似一尾颔首而栖的白羽孔雀,又似一尊低眉悲悯世间的观音玉像。
许久,殿内才传来清沉的一声“退下吧。”
尾音似玉石相击,清而冷,却又叫人听不出分毫情绪-
大梁,定州。
又值孟冬,远处的山上覆了层白雪,近处的枯草棘棘而立若铁蒺。
枯草遍野的尽头处,是一座新起的坟包,隔得极远,都还能听见匠人们打凿切割石料的声音。
冥纸被风吹散在这山野间,有的和霜雪冻在了一起,有的被踩进了泥泞里。
萧厉的几十名亲兵候在野地道旁,他独自踏着一地残雪,走向了那坟包处。
离得近了,那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更是清晰,在这空旷的天地间显出股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寂寥。
宋钦依旧穿着攻城那日那身染血的甲衣,多日未打理过的发髻散发浮乱,下巴上的胡茬也已是一片青色。
他瘦得两颊内凹,以至一眼看去颧骨凸出格外明显,不知是冻裂还是在打凿石料时擦伤的十指,血迹斑斑,他却不觉痛一般,仍在一记一记地抡锤,敲凿跟前那块石碑。
手上滴下的血水多了,脏污了石碑,他才用一同样沾了不知多少血污的巾帕随意擦去,偶尔侧首请教边上的石匠师傅一两句,得了话便继续凿刻石碑,神情专注得不像是在刻墓志铭,更像是在为心慕已久的姑娘准备一份聘礼。
萧厉立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见着他,底下石匠们都有些惶恐,带着石匠们在此处修墓的小头目往自己衣裳上擦了把手上的泥灰,躬腰跑过来唤道:“君侯……”
萧厉没说话。
小头目见他盯着不远处凿刻墓碑的宋钦,道:“宋将军这些天一直在这儿,不吃不喝,怪叫人担心的……”
萧厉说:“你下去吧。”
他身上还带着从战场上下来的杀伐气,小头目也不敢往他跟前多凑,得了这话后,忙退了下去。
宋钦五指凝了血痂的伤口,再度因用力抡锤敲砸而皲裂时,斜伸出一只筋骨分明的大手截住了那铁锤。
血水顺着他握住的锤柄往下滴落,宋钦没有抬头,只说:“松开。”
声音涩哑得像是用尖石在瓦砾上划过。
萧厉凌厉的眉拧着:“人死不能复生,大哥。”
牡丹的死,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噩耗。
谁也没有想到,当日宋钦进城去接牡丹时,牡丹会骗他们,说她如今已和一个心慕她的富商在一起,将醉红楼改做了酒楼,她过得很好,不愿随他们走,让他们也不要再挂念。
岂料根本没有什么富商,与她相好的是坐镇雍州的一名裴将。
雍州败守后,那名裴将带着牡丹一道北撤,裴颂麾下那些豺狼,听闻他豢养了一花魁做外室,都想一睹花魁芳容。
那裴将惧打了败仗受罚,有意拉拢这些人,便设宴宴请了他们,要牡丹在宴上献舞。
达官显贵间互送小妾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更何况一曾为花魁的外室。
牡丹明白这场献舞意味着什么。
她好像也本就等着这么一天。
在那夜穿着艳若嫁衣的红衣,带着解散醉红楼后仍不愿离去、一直跟着她的姑娘们在宴上献舞,灌醉席上的几名裴将后,扯下房中帷幔欲勒死他们。
只是计划败露了,有一名裴将酒量极好,只是在宴上装醉。
宋钦在雍州败守,探子探到撤走的裴将带了一花魁外室一并离开时,便知道牡丹骗了他。
传信与萧厉后,他带着手上的人马先行赶去救人。
但仍是晚了。
萧厉带着大军赶到,破开城门,攻入将军府时,从前厅流出的血,都已淌到了门外台阶处。
牡丹是靠在宋钦怀中咽的气,她当时浑身是血,仍笑得那么明艳,那么好看,望着他们说:“对不起,我骗了你和阿獾……”
宋钦求她别说话了,堂堂七尺男儿,刚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那一刻除却泪滚如珠,根本说不出旁的话来。
他说带她去看大夫,可她身上的骨头都断了,他甚至都找不到着力点将她抱起来。
她知道他们难过,喉腔内呛着血,一直咳着,却仍是笑着,吃力断断续续同他们道:“我……我就是不服,那些个文人,总说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犹唱□□花’,我等红尘女儿,明明……明明也有这样一身胆气的……”
“可……可惜没能见着裴……裴颂,要是能杀……杀了他,便……便也是给……给蕙姨报仇了……”
有被咬掉了一只耳朵的裴将在混乱中醉醺醺从被砸碎的座椅底下爬出,不明情形地破口大骂着,还要寻牡丹她们报复。萧厉在极力压制的愤怒中拔刀将人劈做了两半,满地红白迸溅。
那夜城中火光滔天,燃至天明都未熄。
城中一个裴卒,他都没有下令放过。
忆及当日情形,萧厉眼中又有煞气滚涌,他克制了些情绪,松了捏住的锤柄说:“你这样,牡丹阿姊在地底也不会心安的。”
宋钦却道:“是我害死的牡丹。”
萧厉眉头一皱。
宋钦神情木然,一潭死水般的眼,因太久没休息而血丝密布。
他涩哑出声:“那日我去醉红楼寻她,她问我,是你让我去的,还是我自己去的,我说是你。她便同我说,有名富商倾心于她,早就帮她把醉红楼改成了酒楼,她现在过得很好,让你和月桂大娘她们不用挂念她,我也不要再挂念她。”
宋钦似觉着自己可笑,牵动面部肌肉,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还说,还好是你的主意,若是我自个儿想去寻的她,她为着我的颜面,倒是还不好将这些实情说出来……”
萧厉听至此处,已然明白了一切。
他看着碑文上被宋钦手上的血污染红的“牡丹”二字,薄唇抿紧,也陷入了长久的缄默。
情之一字,最是弄人。
宋钦自嘲般低低讽笑出声,一双眼红得锥心:“我当时怎就没发现她是在说谎?还只觉无颜面再见她……”
他抚着那碑文,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痛苦了般,垂下首去:“……我当时要是没有不敢承认,同她坦言,是我自己也想带她走的,她会不会就不会选那条路?”
牡丹已去,无人能再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萧厉离开时,风雪又盛了起来。
他在马背上回首望着远处孤坟前的茕影,郑虎不太会说话,先前便没敢同他一道去见宋钦,此时见萧厉回看那边才道:“二哥,大哥咋样了?”
萧厉收回视线,说:“就让他留在这里替牡丹阿姊建坟茔。”
郑虎听得一头雾水,但萧厉已驭马往回走,他便也只能拍马跟了上去。
一行人回到营地,亲兵上前替萧厉牵马,接过他一并解下的大氅时道:“军师求见您。”
萧厉神色漠然,径自往中军帐去:“不见。”
亲兵小跑着追上他步伐:“属下也说了您出营去了,今日不在军中,但军师说他在帐外等您回营便是……”
正说着,前方便已至中军帐。
张淮就立在帐外,瞧着似站了有一阵了,没披氅衣,肩头和发间都已落了一层雪沫。
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冻得泛青的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朝萧厉一揖,恭谨道:“君侯回来了。”
萧厉越过他径自进了中军帐,跟在后边的郑虎一众人皆面有异色,张淮却是继续颔首静立着,没有丝毫怨言的模样。
郑虎对于萧厉此番发作张淮多少知些内情,在经过张淮身侧时,便小声道:“我替军师向二哥求求情去。”
第209章 “淮,当真知错了。”……
进帐后, 郑虎觑着案后开始处理军务的萧厉,咳嗽一声道:“二哥,这么冷的天, 军师一文弱谋臣可比不得咱武将, 再这么站下去, 得冻出毛病来的。”
萧厉看着公文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我何时让他站了?”
郑虎哑巴了, 摸摸后脑勺在帐内走上一圈后,还是“嗐”了声叹道:“我知先前魏营那边的事是军师坏了规矩,但军师也是为了咱们萧营……”
“张淮让你来求情的?”萧厉忽地出声。
郑虎赶紧把头摇成了个拨浪鼓:“是我自个儿看着军师在外面冻成了那样,于心不忍。”
萧厉抬眼看向他:“老虎, 你和大哥,都是我最信任的弟兄。”
郑虎听出萧厉这话有异,忙拍着胸脯道:“二哥你就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嘴里都不会蹦一个不字, 给军师求情也是……”
“那便回去。”萧厉下了逐客令。
郑虎出帐时, 看了眼站在外边肩头的落雪似乎又厚了一层的张淮, 叹了口气后无奈地冲他一摇头后离去了。
守在营外的亲兵也上前劝道:“军师,这会儿风雪正大, 您先回去吧,君侯今日忙,不见客。”
张淮俊雅的长眉上都沾了不少霜雪, 唇几乎同脸白成了一色,依旧含笑道:“无妨,我在此等君侯忙完便是。”
亲兵没法子,只得又退了回去。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亲兵抱着一摞公文进帐交与萧厉过目时,斟酌着开口道:“君侯, 军师还站在外边……”
伏案执卷的人抬起冷峻昳丽的眉眼。
亲兵赶紧打住了话头垂首:“是属下多嘴。”
萧厉在亲兵行至帐门处时,终于开口:“让他进来。”
亲兵如释重负,赶紧掀帘传话去了。
不多时,张淮进帐来,揖手朝萧厉拜道:“淮特来向君侯请罪。”
萧厉打下芜城后,便收到了宋钦那边的急信,得知牡丹有难,当下调兵去了泗水城。
泗水城一战大捷之后,方收到张淮的信报,知晓了他擅作主张瞒下北魏的求援,又暗中命人对王宛真下手,终逼得王宛真为求自保袒露了身孕有异一事。
此后魏昂和袁放也都先后前来见过萧厉,一来是为谢他再次出兵援北魏,二来是向他说明当初俞知远借着魏平津首席幕僚的身份,玩弄整个北魏于鼓掌、构陷他一事的原委,三则是想请他重新接手整个北魏。
那逼着魏昂交出兵权、又弃守燕勒山畏罪潜逃的魏通,被魏昂在乌家堡拦截,将人斩于马下后,提了首级来献与萧厉。
还未入秋前就被送来萧营任萧厉处置的俞知远,萧厉忙于征战,几乎都忘了牢中还关押着这么个人。
张淮在王宛真自称孩子不是魏平津的后,为验证王宛真那话真假,倒是用刑审讯过俞知远一番,因彼时天气尚还炎热,俞知远受刑后伤口又没上过药,没过多久就起了炎症溃烂发脓,牢里给他的吃食又只够吊着他一口气。
据闻俞知远后来是疯了,饿到了极致,连自己溃烂的伤口处生出的蛆虫,他都抓了往嘴里塞。
入冬的一场大雪后,狱卒便发现他死在了牢中,蓬头垢面,浑身恶臭,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没人知道他究竟是饿死的,还是冻死的,抑或是病死的。
比起他老子当日被活剐生烹的惨烈,狱卒们竟也不知是他老子的结局好些,还是他最后这般不人不鬼浑噩死于牢中的结局更好。
但终也算是恶人有恶报。
彼时萧厉都还没回营,狱卒们上报俞知远之死后,张淮下令一卷草席将人拖去了乱葬岗。
只是他虽一早去信向萧厉请罪,萧厉回营后,却将诸多要务都另择了人选安排,商议后续的南伐之战,也不曾再唤张淮一道议事。
——一如当初张淮擅作主张,对外宣扬了梁营曾命人毒杀过萧厉、萧厉并不欠梁营时那般,萧厉没有明责他,却通过这些冷遇让他明白,是他又一次越界了。
前一次的越界,萧厉揭过了。
他已知晓了萧厉的忌讳,却仍是再犯,这便是他为臣之大过。
张淮几番求见萧厉都被挡了回去,这才索性在今日冒雪候于帐外。
当下他道出这番请罪之言后,上方执卷垂目看着的人只漠然道:“先生何罪之有?”
中军帐内并未燃炭火,帐布虽挡着了些风,但张淮身上的霜雪慢慢被他自个儿的体温融化后,濡湿了衣物,又变成另一种贴着皮肉侵入骨隙的冷,被沾湿的一缕碎发垂落在他额际,好不狼狈。
他冻得发僵的五指勉强维持着揖手的姿势:“淮先前擅自散布梁营曾以毒箭伤君侯一事,此为第一罪;君侯大度,未严责淮那时之过,淮却明知再犯,于此番瞒报北魏求援,又私自对魏氏子嗣下手,此乃第二罪。淮自知是枉顾君侯信重,犯了大过,恳请君侯责罚。”
萧厉终于从卷上抬起眸来,这一年里他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征战中度过,从尸山血海里带出的那身杀伐气,在他一双凌厉又锋锐的狼眸视人时,愈发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张淮被萧厉这般盯着,只觉那视线沉若实质,压得他连揖手站在那里都勉强。
“既知是过,为何还要再犯?”
听得这寒峭的问话,张淮腰身再度折抵了些许,回话道:“淮意欲替君侯荡平所有隐患,若要落得骂名,淮亦甘替君侯担之,故恣意妄为自作了主张、逾矩行事。”
这番话若是落到旁的弄权者耳中,大抵是个再完美不过的回答,上位者不仅会将事情从轻揭过,往后还会愈发重用这样的下属。
毕竟古来帝王,常有宠信奸佞者,就在于那些奸佞之臣,很多时候不过是代帝王行事,再替帝王担下不世骂名。
一旦激起的民怨到了能影响皇权时,杀几个奸佞之臣,让百姓们去骂一骂,对着那骸骨唾上几口唾沫,便也就平息了民怨。
坐在高位上的帝王,不过是被奸佞蒙蔽了耳目,奸佞既除,那他们依然是英明神武、爱民如子的好帝王。
萧厉听后,身形微微往后靠了些许。
他的身量,便是在武将中也算是高大的,一身强劲的筋骨裹覆于那身裁剪得宜的箭袖武袍之下,纵是什么都不做,单坐在那里,给人的压迫感也极强。
他说:“萧某自认除却一身武勇,再无长物,先生大才,在萧某这里屈就了。”
张淮一听这话顿觉不妙,只是没等他接话,萧厉已继续说道:“先生为萧营谋的这一载,萧厉感激不尽,会替先生备上丰厚金银,便先生另谋高就。”
张淮再也站不住,屈膝跪了下去,神情在这一刻除却难以置信,还有几分哀切:“淮自知有过,但君侯何至于逐淮离去?”
萧厉神情冷硬:“非是萧某逐先生离去,而是萧某胸无大志,让先生相佐,实乃屈才。”
“萧某出身草莽,行事只求无愧于天,纵是所为遭万民唾骂,也有萧某一力担之,无需旁人替萧某顶这骂名。”
张淮跪在下方,迎着萧厉刚凛的视线,脊骨被从帐门口吹进的冷风刺得有些寒痛,他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
他听明白了萧厉话中的意思。
他有他自己的行事准则,无需旁人替他决断什么。
纵是做错了,骂名他也担,不需要推诿与旁人。
自己那套为主君好,愿为主君担骂名的说辞和行事方式,他不屑,也不会用。
张淮虽早知萧厉身上的傲骨与气节,今日真正触碰到了那道坚若城墙的壁垒,却忽地想起了好些旧事来。
有他求学完下山时,先生同他说,他半生意气,锋芒太过,往后若入人府上为宾,与人谋事,需藏锋敛狂一二,否则易惹来杀身之祸。
也有他审俞知远的那日,俞知远受了刑,囚服上带血的鞭痕交错,被铐了双手绑于刑架之上,气若游丝,却仍是望着他含讥笑问:“你那主子手段如此狠绝毒辣,你就不怕,有朝一日,落得同我这裴氏弃子一样的下场?”
他当时怎么说的,他说:“祸国佞贼,何堪与吾主比?”
俞知远依旧讽笑着,眼中却有了些发红,他说:“我父子,受人一饭之恩,注定替人奔命此生。论才学、论治世,我父子二人未必差你多少,若有来日,当继续效仿前梁那李垚行变法之道!”
他那时觉着,不过一至死仍自视甚高的亡命之徒大放厥词。
现下对方的一字一句,却都在他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张淮忽就明白自己真正错在何处了。
是他太心急了,太想快些助萧厉完成大统,去实现他读万卷圣贤书为达成的抱负。
以至容不得丁点隐患,自以为是地试图替萧厉扫清一切障碍。
却忘了自己辅佐的,不是那等表面光明磊落、背地里手段阴毒的君主。
萧厉所有的狠,都是直接摆在明面上的。
他可以活剐生烹俞敬文,也可以屠尽泗水城那两万杀了周边不知多少大梁百姓的裴氏降兵。
但他当初承诺魏岐山,只要魏氏兄妹安分,他便不会动他一双儿女。后来脑子不清楚的魏氏旧部几番挑事发难,他便真的从未想过动魏氏兄妹。
这份胆气和信义,世间弄权者鲜有人能做到。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魄力和胸怀,才让底下人敢放心跟着他卖命。
——守他的规矩,便能从他那里得到该得的公允。
张淮从前只觉萧厉是个适宜辅佐的君主,他所谋一切,也只为助对方成就大业后,方便自己施展抱负。
直至此刻,他脑中在短暂的空白后,方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他是遇到了这样一位君主,才想助对方去夺那天下。
张淮垂首下去,喉头的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淮,当真知错了。”
“恳请君侯允淮继续留在萧营,若有再犯,淮甘自裁了断。”
第210章 “唯望君侯来日莫要因……
王庭挂上过年的灯笼时, 顾奚云已带兵折反梁地。
温瑜让昭白随她一道回了大梁。
萧厉重整北魏后,有先前攻入蛮子腹地的威名在,蛮子对北境的进犯大不如前。
两边都各有战事牵制, 倒促使两营虽未在明面上结盟, 却都心照不宣地先合力讨伐起裴颂。
裴颂被逼得连丢数州, 一退再退, 又被温瑜事先断掉了西撤的路,如今只能固守洛都周边几城,呈残喘之势。
温瑜让昭白亲去,便是要她趁乱救回江宜初母女。
旁人温瑜或许还不放心, 但昭白曾是兄长拨与嫂嫂的人,这世间除却她自己,便只有昭白最在乎江宜初母女的安危-
大梁,洛都。
接连数场败仗下来, 整个裴营士气都低迷得紧。
往西撤的退路被梁营截断, 往东跑沿途州郡又早已被他们劫掠一空, 军队根本得不到补给。若是一路逃到最东边的祁岭,藏进山里, 这天寒地冻的,山上滴水成冰,不知又要冻死底下多少兵卒。
当下剩余的数万裴军只能困守洛都, 暂且拿着毗邻洛都的周边数城当屏障。
将领们聚在暖堂议事时,个个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上方撑案看着舆图的裴颂会突然发怒。
但裴颂今日出乎意料的好脾气,形势已如此紧迫,他却没有丝毫躁郁的模样,看完舆图后见众将如此拘谨, 反笑着问:“诸位这是怎了?”
底下将领们自不敢回话。
“莫不是因一帮乌合之众围困洛都,便自乱阵脚,灭了威风?”
他信步从阶上走下:“昔时本司徒麾下不过两万鄂州守备军,便敢北上直取洛都,再攻奉阳。今我等占着洛都皇城,麾下还有强兵良将五万之巨,兵力比之当初,不知强盛多少。反观前梁,靠着长廉王之女卖身南陈,方续得一条残命;北境之地,魏岐山一死,竟被一雍州鼠辈谋权篡位,也是属实可笑。如此一群蝇营狗苟之辈,竟能叫诸位惧之?”
他抬手搭上下方一名将领的肩膀:“马将军。”
那将领面上有些惶色,裴颂却并未看他,而是环视诸将,念起其功绩:“破白马关那一仗,将军斩杀前梁数名名将,其战功之赫,迄今还在军中广为传颂。”
那将领面露愧难之色,在裴颂转回视线看向他时,勉强朝裴颂点头致意。
裴颂笑笑,收回手,继续往下走:“欧阳将军,攻洛都一役,直取前梁兵家第一人顾长风首级。”
被他点到名的一小胡子将领,明显也有些汗颜,却也只能强作笑颜应下。
“李将军……”-
赤色的旌旗在寒风里飘飞,顾奚云曲起一条腿坐在城楼垛口处,飞雪落进她眼中,她轻轻眯了下眼,说:“我兄长是被耗死的。”
昭白抱剑站在她身后,静默不语。
顾奚云盯着洛都的方向,手腕上缠着一圈红缨:“王爷和世子携群臣及百姓撤往奉阳,兄长他至少死守洛都三日,才能为王爷他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三天,裴颂以车轮战术攻城,兄长手上带着仅剩的两千顾家军不眠不休守到第二日上午时,城中便连一根箭矢都找不出来了。”
“他出城厮杀,生生又守了半日。”
“裴颂那边声称他麾下猛将直接斩下了我哥的首级,我知道那是骗人的。”
“我哥身上密密麻麻都是箭孔,他整个儿被射成了个筛子,分明是万箭穿心而死的!”
饶是过了两载有余,顾奚云再想起顾长风尸首被找回时的惨状,仍是克制不住地红了眼。
她迎着寒风,深吸了一口这严冬清新而凛冽的空气,眼中的悲怒在肃哮风雪中变成了另一股锐不可当的战意:“阿兄的仇,我会替他讨回来!”-
动员麾下众将,效果并没有裴颂预想中的好。
他遣散了众人回居处时,面色才沉了下来。
因回来路上吹着了冷风,一进居室便止不住低咳。
他前两年里落下的伤,因一直没养好,终落成了顽疾。
裴沅立马捧来手炉递与他:“主子。”
裴颂接过手炉,单手掩唇咳着坐下,神情不见明朗,问:“韩祁呢?这两日怎不见他人?”
裴沅道:“韩小将军近日一直在往刑部文库里跑,似在查什么东西。”
裴颂眼中似有厉色一闪而过,放下手炉道:“随我去瞧瞧。”-
两年前长廉王率洛都群臣撤离洛都后,六部衙署便已空置。
裴颂入主洛都后,又忙于征战,底下人只将各库银钱席卷一空,归拢收纳的文书卷宗倒是全被当做了废纸。
韩祁费了些时间,才将两年没人打理、遍布蛛网与灰尘的文库收拾了一小块出来。
因部分库房曾被底下兵卒翻找过,里边的文书卷宗有的被毁坏了,有的被乱糟糟随意冷落一地。
他找了好些天,才找出了当初在锦城同范远交手时,提到的长廉王府的人重新整理归纳的部分卷宗。
逐一看下来,只觉心神大震,正欲将这些卷宗带走,文库外却传来了极为幽凉的一声:“你在这里做什么?”
韩祁被吓了一跳,转头便见裴颂抱臂倚在门边,神情微哂,不知已在门外看了多久。
他下意识想把那卷宗往身后藏,又知此举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面皮一下子白了又红,颇有些无措,唤了声:“司徒……”
裴颂迈步入内,同他笑笑说:“不是说了,私底下你我只以兄弟相称的么?”
裴沅跟着裴颂身后步入房中,压得里面空间立显狭小。
韩祁依言唤了声:“哥。”
神色却更为窘迫羞愧。
裴颂将文库外围打量了一圈,不辨喜怒道:“这地方保存得不错,只可惜还没能腾出人手过来打理。”
他视线落至韩祁手中的卷宗上,再次问:“手上拿的什么?”
语气甚至可以说是温和,韩祁却觉像是被寒风里甩出的鞭子狠抽了一记。
他抿紧了些唇,如实道:“是卷宗。”
裴颂没再问那卷宗的具体内容——他猜也能猜到,挪开视线睃巡起那一排排书架,唇角微微翘着,带了些微讽,似不以为意问:“怎突然看起了这些?”
韩祁毕竟少年心性,很快便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对话了,在煎熬之下,索性选择了直接挑明:“我在锦城同梁将范远一战时,他说长廉王一直有命人重整当年因秦伯父一案被牵连的蒙冤大臣卷宗,我……我就是想看看他所言真假……”
裴颂凉凉笑道:“现在你看到了,如何?”
当年裴颂在敖太尉身边蛰伏时,韩祁还是少不知事的年纪,被他护在羽翼下,除却一心习武,压根不知朝堂上那些事。
但他不是傻子,裴颂后面能深得敖太尉器重,揽权至此,必然也是清楚长廉王父子在朝中的所为的。
只是他当初仍选择了攻入洛都,推翻前梁。
韩祁知道裴颂恨前梁。
但到如今,前尘已尽了。
该杀的人,杀完了;该报的仇,也报完了。
各路兵马现都要围杀裴颂,比起这样继续一条道走到黑,韩祁想替裴颂搏一搏那唯一的生路,劝他回头。
他攥着卷宗的手紧了又紧,终是鼓足勇气道:“哥,咱们杀入洛都,推翻前梁,是为了复仇。但长廉王一脉,也并非同温氏其他人一样尽是虚伪奸诈之辈……”
“所以呢?”
韩祁像是看到了丁点希望,情绪激动道:“该报的仇我们都已报了,我们……我们去同菡阳公主谈和吧!就说……就说当初攻入洛都时,我们也不知长廉王是愿替我等翻案的,菡阳公主素有贤名,同她说清一切后,有秦伯父的冤案在前,未免生灵涂炭,她兴许也愿意止戈的!”
裴颂五指搭在眉心,低低笑了起来:“你是说,我屠戮温氏,杀得长廉王一脉只剩她菡阳一人,现在去同她停战谈和,求她放我一条生路?”
大抵是许久都没听过这般好笑的笑话了,裴颂笑得眼尾都弯了起来:“阿祁,你会放过屠你满门的仇人吗?”
韩祁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天真,可是他已知道长廉王一脉并非那般罪大恶极,终是没法再继续自欺欺人,告诉自己他们挑起的这战争是正义的,是前梁无道,他们才想取而代之,如今还在同他们不死不休的大梁势力,不过是前梁余孽。
另一边却又是如兄父一般将他养大的裴颂。
韩祁缓了几息,眼眶泛红地道:“我去求她,我去求菡阳!是她们大梁皇帝先做错了事!”
他咬着牙关:“她若要一命偿一命,那我们韩、秦两家当初被抄家时,府上死的数百口人,也抵得了她长廉王的人命了!”
后背揽上一只大掌。
韩祁后面的话,都化作了喉间的哽咽,有热泪滚落在裴颂肩头。
他短促地拥抱了一记这个被自己视作亲弟弟带大的少年,面上依旧带着笑,语气也那般不以为意:“说什么孩子话?”
“还是阿祁你也怕了,觉得哥赢不了这一仗?”
韩祁忙狼狈抹了把眼:“我相信哥能赢!”
屋外只闻簌簌落雪声,裴颂说:“那咱们就赢,想当皇帝,想要这天下,哪还需什么理由?”-
三方兵马同时出兵攻打洛都外作屏障的几城,是在一个晴朗的冬日。
城楼檐下挂着的冰棱子在日照下一点点化开,滴下的水珠在下方青砖上晕开一片湿迹,黑色的军靴急急踏过,城墙垛口密密麻麻架起弓箭,箭矢上的冷光补足了这个无风午后的凛寒。
两边人马几乎没怎么叫阵,以裴营在民间的声名狼藉,似乎也无需再多骂什么了。
战鼓擂响,前锋军呼喝着第一次向城楼那边冲锋时,这场战争便正式打响了。
城楼上方飞泄而下的箭镞如急雨,下方的梁营兵卒以巨盾开路,顶上也密密麻麻叠了巨盾,裴军的箭雨没能对这支前锋军造成多少伤亡。
投石车虽不断往下抛掷着滚石,但毕竟数量有限,攻击范畴做不到箭雨那般密集。
眼见这支前锋军就快逼到城下,很快得撞击城门,或是凭借云梯往城楼上攻,城内守将无法,只得大开城门,先派出一支兵马迎战,将下方梁军拖住。
韩祁和那名复姓欧阳的小胡子裴将打马而出,自报了家门意图吓退对面梁军。
除却萧厉在泗水城屠了两万裴卒,让裴营中人都视他为煞神,避之不及外,裴营中人残暴成性,先前又杀过不少大梁名将,多数时候还是愿喊出名号震慑对面将领一二。
顾奚云同范远一道负责攻洛都这南面的门户,西面有陈巍守着,北面则是由萧厉主攻。
当下听得那小胡子裴将自报家门,捏着长枪的手便紧了又紧,眼中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她朝范远道:“我去会会那裴将!”
范远还以为她会记上回的仇,去追着韩祁打,见她朝另一名裴将去,想着对方先前自报名号乃是欧阳姓,念及她兄长的死,范远只能在一刀撩翻一名裴卒时大喊:“闺女,千万别意气用事!”
顾奚云不语,只用手中长枪一路挑飞裴卒,缠在手上的红缨迎风而扬,好似燃起的一簇烈火。
不远处的韩祁见顾奚云径自朝那裴将杀去,心下顿觉不妙。
他先前同顾奚云交过手,知道梁营中这名女将枪法的霸道,当即便拍马追过去喝道:“你那顾家枪不过如此!怎地怕了?见了小爷连个照面都不打就跑?”
顾奚云高高束起的发和披风一道在凛风中扬起,她神情冷毅,全然不为所动。
韩祁眼见激将法不管用,狠夹马腹欲再追,斜刺里却劈下一柄偃月大刀来。
范远将人截下道:“小子跑什么,上回在锦城那一仗可还没同你远爷分出胜负!来继续较量!”
韩祁深知范远也是个难缠的对手,同他对上一时半会儿必然脱不了身,可当下想跑,范远又总能封住他路,他急怒得面上都浮起一层薄红来,一枪撇开范远的长刀后喝道:“小爷先同那顾家女将争个枪家第一了来!”
范远只当他不知所谓,道:“她兄长顾长风若在,还轮得到你在这儿争枪家第一?大梁年轻一辈中的第一将死在裴颂手底下一名不传经的宵小手中,老子都替顾家憋屈,你们裴营怎么将她顾家世代簪缨的名号碾进烂泥里的,她今日就要怎么讨回来!”
韩祁因范远这番话一分神,险些被范远一道削下马去,赶紧横枪格挡,面上却有了些许动容和难堪之色。
他至今仍想重振韩家枪的名号,自然也能明白顾奚云要亲自替顾长风报仇,重耀顾氏门楣的那份决心。
因为范远这一缠,他也已彻底追不上顾奚云,索性放弃了去助那裴将,发泄心中挣扎的苦闷般同范远重兵相接起来。
顾奚云一路直追那名裴将而去,那名裴将正要劈刀向一名梁卒,被她挑枪救下。
对方显然也知梁营中有这么一名女将。
但因面对的是女流,于是本能地带了几分轻视,大放厥词道:“我还当是谁,原是满门再无一男儿,丫头片子也披甲上战场来的顾家女,你兄长当初死在本将军刀下时,可是险些吓得尿裤子……”
顾奚云眼里外溢着猩气,直接暴喝一声杀向那名裴将。
对方赶紧抬刃相接,兵刃甫一撞上,他便连人带马后退数步,那名裴将霎时间大变了脸色,竟是再同顾奚云交手都不敢了,直接拍马往回赶。
顾奚云喉间暴出嘶喝声:“那里逃!”
她狠夹马腹追上去,有裴氏鹰犬见势不妙,直接在战场上对她放起冷箭,她用长枪挡下大半,肩头中一箭时,也没有丝毫停顿,只换了只手持枪,继续朝那裴将杀去。
那名裴将见顾奚云右肩受伤,以为是转败为胜的战机,倒是不急着跑了,调转马头抡起兵刃喝道:“你既找死,老子便绑了你带回营去犒赏三军,让将士们都快活快活提升士气!”
顾奚云眉眼锐若锋刀,在驾马同那裴将擦撞而过时,她胳膊处的甲胄破开,里边的赭色衣料很快被染成一片深色。
那名裴将跑出没多远后,却是口中溢血,胸腔破了个大洞,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顾奚云以左手发力往后抡去的那柄长枪上,枪尖上沾着粘稠鲜血,将底下红缨都濡湿了个彻底。
她盯着那裴将冷喝:“死于我顾家的回马枪,当真是抬举你了。”
裴军中死了一员大将,战场上霎时大乱,梁卒们则士气大涨,呼喝着往前冲。
顾奚云额角坠着冷汗,她在惨淡的天光里,抬起自己绑着红缨络子的右手。
——那红缨是她从兄长的枪上取下来的,只是此刻已被她自己伤口处溢出的鲜血糊得粘稠一团。
只匆匆看了这么一眼,她便再度提起长枪,嘶喝着杀进了重围里。
那名裴将的死,让梁军在这场战局里成功占据了上风。
韩祁见势不妙,还想先行逃回城,奈何范远缠他缠得紧,还一面同他打一面喝道:“你小子也是冥顽不化!老子早同你说过裴颂那奸贼,绝非善类!你韩家世代忠良,确定要如此自败门楣?”
韩祁用力一挡,挥开范远架住他枪身的长刀,突然像是头被激怒的兽般红着眼,朝着范远发了狂的进攻:“世代忠良就合该被抄家下狱了全族,还要对着皇室感恩戴德愚忠是么?我韩家做错了什么?我们不过是想讨一个公道!”
范远抵挡着韩祁的攻势,寻隙骂道:“我呸!哪来的狗屁歪理!你们要讨个公道,就把整个洛都都屠一遍?满朝文武都迫害你韩家了?还是枉死于战火的百姓迫害你韩家了?”
韩祁发泄般打到现在,已有些力竭了,他大口大口呼喘着,像是明明过不了自己心中那道坎儿,却仍要竭力说服自己般道:“我韩家人都已死绝了,我管这世间旁人同我有仇没仇,挡我路者,都该死!”
范远彻底冷了神色,望着他道:“你父亲韩宗业的名号我听过,你韩家蒙冤,我也同你说过先皇早已在着手为贞武末年那些旧案翻案,公主今也会秉承先皇遗志,但你仍要做此行径,我今日斩你于此,便也不为过了!”
韩祁咧嘴笑开,汗水从他眼皮上滑落,他再次驾马朝范远冲去,求死般大喝:“那你便斩了我!”-
日头西斜,洛都北城城楼的檐瓦上落着参差暗影。
裴颂披着大氅立在城墙垛口处,远远同下方黑甲军阵前驭马而立的人对视着。
这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阵前交锋。
裴颂对萧厉的印象,还停留在月夜里那柄劈开马车斩至自己眼前的长刀和那双噙着猩红恨意、凶锐如狼的眼上。
一载之余不见,对方竟已成了北地新任枭主。
裴颂不得不承认,对方成长得,的确远比他想象中快。
遥想两年前,这般城上城下与他对视的,尚还是魏岐山。
只可惜,也不过是一载,英雄便已做古。
眼前这人,没有魏岐山那般几十载里积下的威势与城府,可裴颂还是极不喜欢同对方这初打照面的感觉。
老狼王会权衡利弊,是因为明白同他实力旗鼓相当,所以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重。
裴颂也擅长那样把控人心,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战局。
是以先前同北魏的交手,也都还算打得有来有回。
这样的一时成败,他也并不害怕,因为总能快速抓到对方的弱点,找到回击之法的。
但这位北地新任枭主,他从对方眼中看到的,只有浓郁到宛若实质的战意。
不是什么藏锋的剑,也不是出鞘的刀,是裹覆于表皮的层层岩土皲裂后,显出的生于天地间的擎天一柱。
任尓多少阴谋诡计,都能在那份强横里被碾碎。
俞知远父子已是他麾下少有可堪大用之人,俞知远在潜伏到北魏后的走的每一步,他也自问没甚错处。
可俞知远父子还是死了,还死得尤为惨烈。
他也是过了很久才想明白,俞知远在决定构陷萧厉后,唯一的胜算,便是在那天晚上杀了萧厉。
没能截杀萧厉,那便只能等着这头恶狼的反扑了。
裴颂在这一刻,忽地尤为讨厌起雍州那地方来。
他夺取洛都、攻陷奉阳后,本该是一往无前之势,但他明里暗里吃的第一次亏,都是在雍州。
先是雍州牧周敬安自戕殉节后献降,再是渭水以南米粮药价飞涨,而后这街头地痞和那前梁余孽,便开始了没完没了地找他麻烦。
裴颂想,若是能重来,他取完奉阳后,一定会第一时间攻雍州,屠个鸡犬不留,应就不会有这般多的后患了。
城下的第一道战鼓擂响时,裴颂虽居高临下睥睨着下方,却还是从下方那人眼中看清了那瞧死物一般的眼神。
当日于洛都城外围杀魏岐山时,于对岸高崖上瞥见的那道影子再度浮现在裴颂眼前。
他意味不明呢喃了句:“真像啊……”
萧厉冷眼瞧着城楼上的裴颂,拔出腰间佩剑,在狠夹马腹冲出去的间隙沉喝:“杀——”
“杀——”
身后霎时间响起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咆哮声。
千军万马的冲锋,让脚下地面都颤动如沙海,城墙上的坚砖似也震下石粒来。
那黑蚁般的军队,顷刻间变成了涌动的黑水,如同海面即将翻起的滔天巨浪。
这场仗,裴颂督战至一半便撤回了洛都城内。
必输。
这是裴颂从未有过的清晰认知。
他自问玩弄权术难逢敌手,麾下也不缺屡出奇计的谋士。
但他就是没见过那样带兵的阵势。
好似……底下的兵卒同他们的主帅浑然一体,对方军中的军阵应变,就同指挥手脚应变一样容易。
伫立在洛都以北的那座城池,被那头千万人凝成的巨兽,轻而易举地撕裂了。
“萧”字旗插上了北城城楼。
萧厉登上城楼,看到了百余精骑护着一青蓬马车驶至洛都城下的影子。
边上的亲卫难掩兴奋冲萧厉大喊:“君侯!咱们胜了!”
萧厉回想着先前在城楼下同裴颂远远对视的那一幕,能感觉到那逼得他无数个日夜难眠的仇恨在逐渐燥热的血液里沸腾。
他冷声道:“再伐洛都。”
刚至洛都城下的裴颂似有所感,往北城那边回望了一眼。
隔得太远,已看不清城楼上的人影。
可裴颂还是知道在那般凝视着自己的是谁。
入了都城,抵达府宅时,裴颂下轿脚下不稳,被站得最近的裴沅搀了一把才站住。
远处又有鹰犬打马狼狈前来报信:“报——司徒,南城被攻破了!”
裴颂似想颔首以示知晓了,张嘴却是吐出了口血来。
一众部将忙唤着“司徒”要抬他进屋,被裴颂抬手止住了。
他拭去唇边血迹,问:“韩祁呢?”
那鹰犬一脸惨淡回道:“欧阳将军战死,韩将军被生擒去了梁营。”
裴颂便道:“传我令,固守洛都四城门。”
洛都作为皇城,其城防修筑得远比拱守在外围的那四城坚固,他们守军充足,粮草又够的情况下,便是支撑个数月都不成问题。
裴沅搀着裴颂进了内室后,他便道:“去将别院里那人带来。”
裴沅听言,明显有些犹豫,道:“主子,那人已疯了。”
裴颂讥嘲笑笑,说:“我知道。”
“他没教过我的东西,却尽数交与那头狼了,他不是要守皇城护驾么,那便让他守吧。”-
洛都外围作屏障的几城已破,接下来共伐洛都后,几营兵马少不得碰面。
未免私下有摩擦,李洵还是代表梁、陈两营去了萧厉营中一趟,对于暂且结盟伐裴颂一事,萧厉没什么异议,接见了人后,干脆地签署了盟约。
李洵对于他离开梁营,至今仍有些唏嘘,在起身告辞时,忍不住旧事重提道:“君侯离开梁营后,有今日这番建树,李某甚是替君侯慰怀,但当初那毒箭一事,实是有诸多误会……”
萧厉抬起一掌,示意李洵不必再说:“昔年旧事,萧某已忘了,李大人曾于萧某也算是有授业之恩,又来访我萧营多次,萧某便也可同大人将话说明白些,萧某不愿再回梁营,不是因这些陈年旧事。”
那枚毒箭,他早已不在乎。
但李洵明显曲解了萧厉话中的意思,明白他如今大权在握,自为一方枭主,必不可能再回梁营,忙道:“李某今日同君侯再提这桩旧事,非是为劝君侯入我梁营的。”
他满面复杂地冲萧厉笑笑:“李某只是想着,公主曾一再交代我等,君侯极其令堂,都为恩人,要我等不可苛待君侯。君侯在坪州欲研兵法之道,也是公主暗中嘱咐老李某,让李某多替君侯解惑……”
“出了裴颂那离间计一事,令公为大局故,逼公主拿您回来,公主也是几番同令公争执,最后各退一步,公主派出青云卫去向您说明缘由,想请您重回坪州,也是为护您周全,一道商议救回令堂之法。只是令公入了那极端,惧公主因君侯和令堂昔日恩惠,私下放任君侯离去,这才暗中命青云卫,您若执意不回坪州,便取您性命。”
李洵说至此处红了眼,“昭白姑娘带回您亡故的音讯时,公主几欲同令公决裂,罢免令公官职,是李某涕泪相劝,让公主为大局顾虑,公主这才将梁地的监政之权,改为由令公、陈大人及李某公持之。”
他语调微有哽咽:“公主直至嫁去陈地,都不曾再见过令公一面,您回雍州救母,救下周贤侄后,我等才知昔时那真是裴颂的一出毒计!令公知您许在通州后,特从坪州赶至前线,就为了去通州亲自见您一面,为昔时犯下的过错向您赔罪,邀您重回梁营,奈何天意弄人……”
李洵有些说不下去了,抬袖揩了揩眼后,方继续哽声道:“军中又出了窦建良那厮叛变一事,那一役北魏在马家梁折损两万兵马,我梁营却也受害不轻啊,范将军更是也险些丧命于一支毒箭之下。好不容易因着一封您提前命人送到营中的信报脱离虎口,那窦建良联合裴颂,对着我同范将军又是一通围追堵截,彼时范将军中毒不醒,李某又只是一文臣……”
李洵连连摇头,想起当初那场逃亡,仍觉苦不堪言:“逃至瓦窑堡见着令公时,李某当真是只差悲哭一场,就怕手上的兵马彻底折在了那里,断了公主在入南陈前打下的根基,往后公主若再想北伐,就难了!是令公执意让我带着范将军先行逃回忻州,他同尉迟老将军留守瓦窑堡,才生生阻断了裴颂一举灭掉梁营的攻势。但他老人家这一去,昔年这场误会,也彻底说不清了……”
李洵哀切道:“这诸多事情压下来,最不好受的是公主啊,直至令公驾鹤西归,梁、陈两地相隔千里,她都未能再见令公一面,亦没能为当初的决裂说一句冰释前嫌之言。昔年那一箭的误会,也再无法再同您澄明……”
“公主心中,始终是对君侯您有愧的,是以君侯后来虽入了魏营,但君侯每每有难,公主都让我等来迎您回梁营。”
他朝着萧厉一揖道:“李某今日冒大不韪同君侯说这些,别无所求,唯望君侯来日,切莫因那一箭之仇,同公主、梁营生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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