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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下午高盛回来, 第一时间去看刚搬来的王小桃,问她一切是否习惯。

    小桃连称一切习惯,告诉他自己已经去见过长公主了, 长公主对自己也好。

    高盛看向她身旁的丫鬟翠儿, 那是跟她一起从太尉府过来的,交待道:“若是县君受了什么委屈, 她自己不说,你便来告诉我,若都不说,之后被我发现了, 拿你是问。”

    翠儿立刻承诺:“奴婢定会告知太尉!”

    王小桃连忙道:“能有什么委屈,没有委屈。”

    高盛又道:“你的衣食用度我也会单独拿钱, 你手上也有钱, 在这里不用顾忌太多。”

    王小桃看出他是对自己不放心的, 又想到自己过来,屋里的陈设、送来的吃食和衣物都是最好的, 也许是表叔对长公主有误会才如此不放心,便认真道:“我今日才知, 之前是我错了,误会了长公主,她真是很好的人。”

    “误会什么?”高盛问。

    王小桃将那时落入荷花池的事重提出来:“我当时怀疑是长公主, 完全就因为她和宋之洵的关系瞎猜的,加上长公主那时态度清冷疏离, 不如昌乐公主和气, 我就误会了, 其实是我错了,看人怎么能看表面?表叔也忘了这事吧, 那事和长公主无关。”

    可那事,司妤自己是承认了的。

    高盛问她:“怎么突然又说不是她?是为了替她说好话?”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王小桃极力否认,“那表叔总该对长公主有些了解,在表叔心里,长公主是那样的人吗?”

    高盛一时沉默。

    当时司妤说,是因为宋之洵而忌恨小桃,所以才会下杀手。

    但现在他知道,她其实是个非常能沉得住气的人,能忍,她对宋之洵是否有感情他不知道,但对宋之洵的利用是真的。

    这样的人,真的会去动手推小桃吗?

    她当时应该已经在筹谋刺杀他了,这种时候杀小桃其实非常冒险,会影响她的计划,而且杀了小桃对她也没半点好处——如果她不是想和宋之洵双宿双栖。

    “所以推你的人是谁?”他问。

    王小桃一愣,有些支吾道:“没谁,是我自己摔的。”

    这又回到之前的答案了,高盛看向她,王小桃着急地再次保证:“真没谁,就是我自己摔的,总之表叔不要冤枉了长公主。”

    她就怕表叔又逼问,没想到表叔却突然笑了,好像没事一样:“好,我明白了,既然如此,那你就在这儿好好住着,有什么事和我说。”

    他突然不追问了,王小桃还有些意外,但又不好问他“你怎么不问了呢?我说的是真的。”这也显得太假了,她只能当他是真信了,连连点头。

    两日后,昌乐在尚食局送来的包子里发现一张纸条,竟是宋之洵,约她当晚于北宫门外的树林旁梧桐树下见面。

    她十分意外,没想到竟突然收到宋之洵的消息,却又惊喜,宋之洵竟真有消息了,还来约见他。

    他见她做什么?要带她走,还是要和她一起商议,如何撇掉与王小桃的婚事,和她在一起?

    但是,她已被屈继先强掳过,他应该知道了吧……

    就在昌乐又欣喜又伤心时,宫女提醒道:“宋公子的字条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是不是太奇怪了?”

    昌乐立刻道:“会有什么奇怪?他如果回来,能相信谁?姐姐,还是高盛?”

    昌乐心疼道:“他只能相信我,只能找我,所以才会冒险递这张字条给我。”

    “就怕公主夜里出去太危险,要不要禀告长公主?”宫女小声道。

    昌乐冷眼看向她,宫女立刻低下头去。

    昌乐缓声问:“姐姐向你交待过什么吗?”

    整个行宫的侍卫与宫女太监,都是由姐姐安排的,她之前的宫女随她一起被掳走了,分给了屈继先的手下,早已不知踪影,如今身边的宫女是后来跟着她的。

    这些人开口闭口就是长公主,虽然姐姐并没有干涉过她什么,也比之前宫中禁卫被高盛把控让人放心得多,至少姐姐不会害她,但这种感觉还是不好。

    此时宫女一直劝她,她便怀疑是姐姐交待过宫女要盯着她。

    听见这话,宫女连忙道:“没有,长公主日理万机,哪里有空交待奴婢?奴婢是真心替公主着想,怕公主夜里一个人出去遇到什么歹人。”

    “只是宫门附近,没什么。”昌乐道,暂且相信了宫女。

    不相信又能如何呢,连皇上的婚事也是姐姐一手安排的。

    更可况,她太想见宋之洵了,愿意冒这个险,她手上又没有兵权,又没什么重要消息,谁会打她的主意?

    在接到字条的那一刻,昌乐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去赴约了。

    她从未夜里独自出过宫,因为害怕,还是让身旁宫女陪着自己,自己也扮作小宫女,拿上腰牌,小心翼翼混出了宫。

    行宫附近的确有片树林,字条上说的那棵梧桐树也尤其显眼,几乎经过就会看到。

    夜里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她走了一路,快到树林,不由摸摸头上的发髻,微微叹一声气。

    为了扮作宫女,也不能打扮,将要十五,今日月亮尤其明亮,不知他看了,会不会觉得她不好看。

    昌乐到梧桐树下,却见四周没人,不由轻声道:“宋公子?”

    回答她的是一阵笑声。

    那笑声是属于男人的,阳刚中带着轻蔑,随后从树林里出来几个人。

    一起四个人,全是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黑暗里走出来的瞬间,对她一个弱女子来说就如同地狱里出来的魔鬼。

    而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就在她吓得腿软,无力地靠在那棵梧桐树上时,她认出了中间那一人,似乎正是发出笑声的那人,那是高盛。

    这一刻,她竟有一丝庆幸,好像发现来人是高盛,比完全陌生的人更好一些,但……能好到哪里去呢?

    这时高盛走到她面前,说话了:“想到过昌乐公主大概不会很难骗,但也没想到这么好骗,怎么?来见宋之洵?”

    昌乐紧紧扶着宫女的胳膊,两人吓得缩在树边发抖,昌乐战战兢兢道:“高……太尉,怎么会是你?宋之洵呢?”

    连宫女也反应过来了,朝她道:“公主,那纸条……定是假的……”

    昌乐越发想往后躲,但后面是树,她犹豫一会儿,求生的意志突然给了她勇气,松开宫女就往行宫方向跑。

    才跑出两步,一人便冲到她面前,手上拿着刀,刀刃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正是围上来的其中一人,满脸横肉,脸上还有一道疤,一看就是军中人。

    那人拿刀指着她,往前逼近一步,她只好后退,就这么退着退着,一直退到了树林内。

    昌乐又想起那晚被屈继先带着军士冲进宫中,直接将她扛走的情形,吓得哭起来。

    高盛道:“我问你,你和宋之洵是什么关系?”

    昌乐瑟缩着,根本不敢不回答,也没余力去编谎话,或是思考他为什么要问这些,只能老实回答:“去年冬至日宫宴,我们在宫中说了很久的话,后来……他说他要一本书,寻不到,问宫中藏书阁中是否有,我去宫里找到了,抄了给他……他给我带了个宫外的木雕……

    “然后呢?”

    “然后……我和母后说招他为驸马,姐姐却不同意,说王……太尉的侄女也要嫁他……再后来,我没能再见到他,他也娶了王县君。”

    “所以,你对县君怀恨在心,在她进宫时,将她推入了荷花池?”高盛问。

    昌乐吓白了脸,说不出话来:“我……我……”

    半天她才道:“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就这些了,还有什么要坦白的吗?坦白了好说,若是让我问出来,那就难办了。”高盛缓缓抬起手上的刀。

    昌乐立刻道:“没有了没有了,姐姐已经训过我了,她告诫过我太尉不会放过我,我绝不敢再做什么伤害县君的事……”

    “你记得就好。”

    话音落,高盛抬刀,一刀挥向她的头。

    昌乐惊得连呼吸都停了,愣在原地,随即便见到有什么掉落在地上,月色中细一看,是她的发髻。

    那黑黑的发髻,犹如人头一样躺在地上,她好似被扼住了喉咙,呼吸不了,也说不了话。

    “再有下次,掉下的可就是公主的人头了。”高盛说完,放回刀,转身离去。他身边的几人也随他离去。

    过了好久好久,昌乐才找回自己的身体与意识,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不由害怕得身体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司妤第二日才知昌乐竟被骗出行宫,被高盛削去了头发。

    她当即就去了行宫,昌乐被吓得卧病在床,脸色苍白,语无伦次,头发所存无几,特别是头顶竟被削平,可以想见那刀是贴着她头皮削过去的,别说是她,就是个大男人都要被吓到。

    医士说她是受惊过度,好好调理,不再受刺激,也许过段时日能好。

    司妤心中又恨又气,本想责怪她怎会如此大意、如此愚蠢!哪里来的什么宋之洵,宋之洵又怎么能有本事给她递消息,又为什么谁也不找,却给她递消息!

    可是,妹妹已经被吓成这样,她不能再责怪了,怕加重她病情。

    如此拙劣的计谋,连高盛这个设计之人都带了几人在身边以防万一,她竟然敢带个宫女就夜里出去!

    她满腔的愤怒与恨铁不成钢无法发泄,只能交待宫女好好照顾,又勒令宫女再有此事,一定拦住她向自己禀报,随后才回去。

    一路上都在想此事怎么办。

    昨日高盛的确半夜才回房,她没问,他也没说,她以为……反正是别的什么事,与她无关,却没想到他竟是去找昌乐了。

    听宫女的描述,高盛此举似乎就是为了弄清王小桃落水的原由,此事明明已经过去了,她当初都揽下了,谁知高盛竟又翻了出来。

    但,能怎么办呢?

    这是私事,她不想弄到朝堂上,那就无法用宫规律法来惩治高盛;但要用其他方式报复,却又难办,毕竟高盛只是吓了吓昌乐,没做别的,难不成她也把小桃的头发割了?

    这不干小桃的事,本就是昌乐的错……

    忍着一肚子怒火,司妤回公主府,却见高盛像没事人一样,坐在她书桌旁,翻着上面几本书。

    见她回来,他还问:“你看书这样认真,还做了笔记。”

    司妤过去将书从他手上夺下,看着他道:“高盛,我想此处不是你该坐的地方吧?”

    高盛抬眼看她,脸上原本的玩笑闲适之意消失了,略有不悦道:“怎么?有什么机要公文怕我看见么?”说着,有意拔了拔另一旁放着的一沓书信。

    那原本没什么好隐藏的,但司妤气得想拍桌子,厉声道:“高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以为我们约定好了,暂且合作。”

    “是啊,这不是还联姻了么,我遵照公主的意思做了驸马,搬进公主府,却连坐什么桌子凳子都要限制我?过分的是公主吧?”他问。

    司妤怒道:“你竟然倒打一耙,说得出口!你为臣子,却设计骗昌乐公主出宫,对其不敬,大胆削去她发头,让她受惊吓病倒在床,这岂只是过分,简直就是大逆不道,这与那屈继先之流有什么区别!”

    高盛笑了:“我做了什么,你要拿我和屈继先比?别恶心我,就你妹妹那样的,我还看不上呢!”

    “你……”

    司妤气得急促呼吸,胸口都起伏起来,高盛见她如此,又担心她影响到胎儿,却也生怒,回道:“你还要我怎么放过她?要不是怕你生气,我削的就不是她的头发,而是她的人头!”

    司妤想回话,却又不知怎么回。

    照理来说,高盛的确会直接杀了昌乐,当初她替昌乐揽下这事,就是知道如此,如今他却还是知道了。

    只是削了头发吓了吓,如此大费周张,对他来说还是头一次。

    “这么来说,我还要感谢你?”司妤道:“县君落水一事,你早已发过火,县君也没事,事情已经过了,你竟又重新挑起来,还对公主不敬!”

    她恨恨盯着他,高盛道:“她一次下手,你替她把罪顶了,她便觉得没事,那第二次呢?若有一天她再朝小桃下手,你愿意把她的命给我么?就这么个蠢货,你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辈子,倒不如让她老实点。”

    他竟骂昌乐是蠢货……

    司妤动了动唇,却完全不知该怎么回,最后不想理他,转身去前院书房了。

    第52章 第 52 章

    晚饭司妤也没回来吃, 就留高盛一人在房中,一副不想见他的样子。

    他便在天色将黑时去了前院书房。

    司妤正在书桌旁写什么,他推门而入, 她在书桌后瞥他一眼, 又低下头去做自己的。

    高盛问:“还没消气?”

    司妤面无表情回道:“太尉若有事便说,无事还请先退下, 我没空。”

    “那你去房里忙吧,要不然等会儿天黑了,你还要走那么远。”他竟然一副关心的样子。

    司妤不为所动,回道:“说起来, 马上元宵了,到时候就会忙起来, 我与太尉的时间一定有冲突的时候, 为免互相打扰, 我以后就在这儿休息了,去议事厅也方便, 太尉不用等我。”

    高盛走到她面前来看向她:“怎么,想和我分房?冷落我?”

    司妤不太能习惯他用的这些词, 再次努力去掰正两的关系,正色道:“我说了,怕互相打扰。”

    “第一, 我不怕你打扰;第二,我也不会打扰你;第三, 你不让我碰也就罢了, 现在连睡也不和我睡, 那我这驸马不是白做了?你当我死人吗,我不干。”

    高盛说得义正辞严、斩钉截铁, 一副她欺人太甚,他丝毫不会让步的样子。

    “你……”司妤抬起头,脸色涨红,半晌才道:“你不要脸!”

    “你就很要脸了?说话不算数。”

    “我怎么说话不算数?”司妤问。

    高盛道:“我们拜过天地,做了夫妻,你知道什么叫夫妻么?现在做夫妻才几天,你就要单独过,这难道不叫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司妤无言。

    他继续道:“实话告诉你,我同意做什么驸马,一是为了儿子,二是为了女人,到现在你还一天也没让我碰过,我都忍了,你还想让我再退一步?”

    司妤很不习惯把这种事放到台面上讲,但此刻不得不争辩:“那是因为怀孕,又不是我……”

    说了一半她才意识到,为什么他们就在扯这个了呢?

    为什么她要和他扯这种事?

    她恼怒地闭了嘴,低头道:“你走,我不想和你说话,我稍后回去就是了。”

    高盛语气温和下来:“和我一起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还冷,摔了怎么办?”

    她不出声。

    他继续道:“那宋之洵之前可是你的未婚夫,结果你那妹妹却心心念念要嫁他,就这么个妹妹,你还护着?你不觉得她又蠢又自私么?”

    司妤当然知道昌乐不聪明,也确实怨过她,但是……

    “昌乐公主如何,轮不到你来说!”她回道。

    “怎么轮不到我来说,虽然提起来就糟心,但我也算她姐夫。”

    “有你这样做姐夫的吗?”她问。

    高盛叹一声气:“小桃落水一事,到此为止,只要你那妹妹不再动歪心思,我就不会再动她,这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说完,他温声道:“回去吧,就这一次,以后我肯定不会了。”

    司妤真的被他说动了。

    他在哄她。

    而昌乐……虽然她生气,但他的话她无法反驳,事实她也很担心昌乐再做出什么事来弄得不可收拾,高盛虽然可恶,但经他这么一吓,以昌乐的胆,再不敢生事了。

    他再拉她起身,她也就半推半就放下了笔,随他一起从书房出去了。

    回房躺上床,他又挨了过来,看着她不说话。

    司妤心里没那么气了,但还闷闷的,看他一眼,翻了个身,将背朝向她。

    他又从身后抱过来。

    其实今日他如此有耐心一遍遍哄她,也是因为,事情是昌乐公主做的,那就不是她做的,她当初承认,只是替昌乐公主顶罪。

    为什么呢,因为知道他不会放过昌乐,确实,如果当初知道是昌乐公主做的,他会直接了断她。

    他忍不住,生起几分怜惜和愧疚。

    以及,还有几分愉悦。

    他从她身后探头看着她道:“所以,你和宋之洵是什么关系?”

    司妤长吸一口气,一边去掀他一边回:“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紧紧抱着她,她掀不动:“我问这个,不是理所当然么?”

    司妤推不开他,只能放弃,不耐烦道:“没什么关系。”

    高盛想,多半是没什么关系,因为他让宋之洵发过誓。

    “那梅棠呢?你和他……睡过没?”

    司妤开始恼怒了,“你总问这些做什么?”

    “不做什么,你们要是睡过我就去杀了他。”

    “高盛,你有病是不是?你别没事找事!”司妤转过来怒声道。

    “所以是睡过还是没睡过?”

    司妤被他气得都不想在这床上躺了,烦道:“没有,人家是正人君子,你别以为所有人跟和你一样!”

    她在发脾气,他却笑呵呵的,又凑过来抱她:“所以,你就和我睡过是不是?我是你唯一的男人。”

    司妤很想说不是,她不想看见他这得意的样子,但显然说不是,他就要追问是谁,又会扬言去杀了对方,徒生是非,她只能闭嘴。

    她耐住性子道:“高盛,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我知道对你来说,我是你的战利品,我曾做过你的禁脔,这是你最耀眼的军功,但于我,却是永生铭记的耻辱,如今我们谁也不想再起兵戈,为了维持眼下的局面,我只望你能别提起来,行吗?”

    高盛静静看着她,而后认真道:“禁脔是什么意思?”

    司妤不想理他了,再次转过头去。

    他将她掰回来,“但我也没碰过别的女人,为什么不说我也是你的禁脔呢?”

    司妤不回话,一副拒绝和他说话的样子。

    他终于不再强行掰她过来了,自己平躺下来,枕着胳膊看向头顶。

    他想起,第一次,他确实没让她好过。

    她对他来说,就是一块鲜嫩的肉,是他征战那么多年的回馈,是这糟糕的天下和朝廷欠他的,给他的奖励。

    所以他一次次品尝、享用,尽管她将嘴唇咬破,她泪流满面,但他看见的,只有那美好的胴|体。

    至于后来……

    好吧,他承认,她就是他的战利品,那什么禁脔,应该也是对的。

    过了很久,他再次转过身去,轻轻将她抱住,和她道:“是我不对,那个时候我太混蛋,以后不会了,以后你是我老婆。”

    司妤很清楚他们成婚算怎么回事,也清楚终有一天他们要争个胜负,更清楚站在权力场上,绝不能心软,但是……

    他竟然会向她认错。

    她没出声,没做任何回应,他也没再拉着她问一些有的没的,就这样抱着她睡去。

    再过两天,雪化了,天晴了,突然就暖和起来,逢元宵,宫中办元宵盛宴。

    太后宴请各位大臣的夫人,司妤与皇上一同出席,宴请百官。

    傍晚,高盛与司妤一同从公主府坐马车去往行宫。

    高盛在车上想起一件事,问她:“你待会儿可不能喝酒。”

    司妤倒是忘了这事。

    她现在已然有四个月身孕了,其实有一点显怀,但冬天衣服厚,还看不太出来,所以朝中并不知道。

    虽然早晚也是捂不住,但能捂一天是一天,她还没准备在成婚十来天的时候公布自己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所以今天也只能瞒着。

    但这种日子,不可能一口酒也不沾。

    “到时候,我就说身体不适,只喝一两口。”她说。

    “一两口?”高盛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只是抿一两口。”司妤说。

    高盛想了想:“让他们单独给你备个酒壶,里面放水。”

    “那叫什么样子。”

    “就这么定了,待会儿你就去吩咐。”高盛说。

    其实他恨不能自己去安排,但迁都后司妤将宫中侍卫与宫女太监都大肆清点了一番,这种在宴会中备酒水器皿的一定都是她信得过的人,那些人不会听他的。

    司妤没回他。

    到了宴中,司妤与皇上并排而坐,太监给两人倒酒,坐在下面的高盛发现她一杯一杯,并没有少喝。

    而皇上呢,大概是饮酒不多,一口入肚,还微皱一下眉头。

    高盛不信皇上有这演技,所以这酒是真的?

    他坐在酒案边道:“不知皇上与公主,饮的什么酒?”

    皇上十分惧怕高盛,他突然这么问,让皇上觉得他是不是要干什么,紧张得不知怎么回答,司妤则盯着他道:“自然是与太尉一样的酒。”

    高盛直接吩咐:“那赵公公来与我倒一杯?”

    司妤看向他,脸上微有不悦。

    赵良是宫中的人,照理只有皇上和她才能如此使唤,高盛却又如此放纵,丝毫不顾及君臣之礼。

    可再过分的事他都做过,为这点事和他争执也不值得。

    她只好朝赵良道:“去吧。”

    赵良到了高盛面前,恭敬道:“太尉。”说着,为他倒酒,手背朝后挡着其余人的目光,大拇指当着他的面轻轻扭动了一下酒壶盖子。

    高盛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待赵良替他倒好酒离去,他端起酒杯闻一下,发现酒味淡了很多,再一喝,这杯分明是水,那点酒味是他上一杯酒残留的。

    所以是……那酒壶上有机关,想倒酒就倒酒,想倒水就倒水。

    她把戏可真多。

    第53章 第 53 章

    宴会到中间, 司妤先行离席,去往太后宫中,也见一见各位夫人。

    夫人们都知道, 太后虽地位尊贵, 但太后不问政事,掌权的是长公主, 所以听闻长公主来,纷纷敛裙跪下,一派肃穆,极显恭敬。

    司妤在太后身旁坐下, 温声道:“诸位夫人请起,今日元宵, 尽情宴饮玩乐, 不必拘礼。”

    夫人们道谢起身, 她看到了坐在前面的王小桃。

    照理说,王小桃为西凉军家眷, 应与各位西凉军将领的夫人女儿熟悉一些,但她有县君封号, 又是高盛的侄女,所以她的座次靠前,这样一来, 就与几位王妃和朝中重臣的家眷坐在了一起。

    本以为她会和这些夫人没话说,没想到旁边却有位夫人主动和她攀谈, 两人偶有说笑, 竟还处得不错的样子。

    司妤问身后的宫女:“坐在王县君身旁的是何人?”

    宫女轻声回答:“回长公主, 那是严相的夫人,太原张氏。”

    “原来是严夫人。”司妤确实没想到竟是严淮的夫人。太原张氏也是望族, 一般这样的出身会看不上小桃,没想到这位张氏与小桃交谈起来却十分热络,难道是借此替严淮亲近高盛吗?

    司妤并没有在太后宫中多待,坐了一会儿就离去了,本想直接回公主府,但走到宫中,见花好月圆,灯火辉煌,便停下了,决定在园中走一走。

    新年开始,她是准备打屈继先的,按高盛的说法,打了屈继先,收复豫州,则北方就大平定了,占据半壁江山后,局势便稳定下来,对于长江以南,则可以徐徐图之。

    如果一切顺利,这是这两年就可以看见的局面,真的很好,很好……

    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了下来,手捧向自己的肚子。

    如缨连忙问:“公主,怎么了?”

    她仍捧着肚子没说话,过一会儿才道:“……他好像,踢我了。”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好端端的,肚子里突然有动静。

    如缨笑道:“这是小公子会动了,听说后面会动得越来越多。”

    司妤轻轻笑了笑,待那阵动弹过去,又继续往前走。

    迎面却见到了严崇文。

    严崇文上前来,朝她道:“见过长公主。”

    司妤令他起身,问:“守锋为何不在宴会中,独自在外?”

    严崇文回道:“臣不爱饮酒,所以出来走走。”

    司妤不再多说,径直往前走,严崇文却没退下,而是追上她道:“公主独自在园中漫步,是否有心事?”

    这是一句以严崇文的身份来说,没资格问的话。

    司妤看了他一眼,没回话,其中的不悦神态并未掩饰,严崇文低下头去。

    司妤往前走了两步,随后问:“你此番来京,可有意留在京中任职?”

    这态度又温和了一点,严崇文正色回道:“的确有此意,臣听闻禁中西门校尉有缺,臣愿担任。”

    城门校尉这职位便是把守宫门的,一般的确都是由君主心腹或是王公大臣亲属担任,算是有头有脸的富贵差使,但封赏会少很多,司妤之前还以为他会更愿意外出征战,因为他有这样的能力。

    “此事,待我先问问御史府的意思。”她说完便离去了。

    严崇文在后面道:“是,恭送公主。”

    待司妤远去,严崇文才直起身。

    公主表现得端庄而威严,好似完全对他不感兴趣的样子。

    既然不能你情我愿,那就只能强取了?

    严崇文的目光紧紧攫获着远方司妤的身影,含着虽隐忍、却志在必得的气势。

    司妤与高盛一起回的公主府。

    在马车上,高盛问她:“你和严……”他忘了严崇文的字,便道:“和严淮的儿子在花园里说什么呢?”

    语气里颇有些质问的意味。

    司妤十分难理解他这种理直气壮,但他张口闭口他们是夫妻,让她无法应对。

    她一动不动,面色如常,淡声道:“没说什么。”

    高盛瞧着她,也很久不说话。

    她这样的容貌,很难让男人自持,而偏偏她还真利用过自己的容貌去对付男人,比如宋之洵。

    他知道她想拉拢严崇文和严淮,就怕她故技重施,跑去用美貌引|诱严崇文。

    直到回公主府,到了床上,他才将马车上憋着的那股气释放出来,和她道:“公主,我们成婚后,你不找男宠,不和人鬼混,这事似乎没提前约好,但应该是默认的吧?”

    “你什么意思?”她问。

    “没什么意思,就是告诉你,别想给我戴绿帽子。”高盛说。

    司妤觉得他偶尔真是无理取闹,但同时又佩服他这种勇气,他能十分理直气壮地对她提要求,就好像他们不是联盟的关系,而是真正的夫妻。

    她原本以为他们是联盟,关于私事,无从要求对方。

    她还想说,那他也要承诺不许进青楼妓馆,不许收纳别的女人呢。

    但这话她说不出来,至今为止,她十分坚定地守着这条界线,维持着这份疏离。

    见她不说话,高盛追问:“如何,沉默是什么意思?”

    “沉默就是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对你说的那些事没兴趣。”她懒懒道。

    “这是你说的,若被我发现,饶不了你们。”他威胁。

    司妤彻底不想理他了。

    次日新年第一次大朝会,除了各项政事的部署,长公主与太尉都提出了攻打屈继先的计划。

    屈继先为安朝烈义子,助纣为虐意欲废帝另立,劫掳后宫妃嫔与公主,在京城烧杀抢掠带走不少财物,之后又趁机进犯,累累罪行,罄竹难书,剿灭他绝无异议。

    但薛迈自请出战。

    临汾王附议,谢御史也附议,这都是司妤这边的人,目的也很明显,就是要扶持薛迈,慢慢削弱高盛的力量。

    但司妤并不敢如此。屈继先之所以能成为安朝烈手下得力干将,自然是因其骁勇善战,她确实有心重用薛迈,却也担心此战失利。

    最后司妤驳回了薛迈,仍令高盛出战。

    至于何时出战则要再议,至少粮草辎重须先准备好。

    新年伊始,军中也有许多事,高盛连续好几日都待在太尉府。

    战前准备还在做着,李风华某日午后过来了,同高盛道:“太尉,有一事相告。”

    “公思讲。”高盛说。

    李风华道:“昨日,御史府的张御史同我闲谈,打探起县君的婚事,问她与宋家婚事怎么了结的,又问太尉是否有替其另觅夫家的意思。”

    高盛很快明白,问他:“有人要同小桃结亲?我记得他两个儿子不都还小吗?”

    “不是他,他是替严夫人询问。”李风华说。

    高盛想了起来,这张御史是严淮的妻弟,但严淮只有一个儿子。

    “严崇文?”

    “正是,他今年二十三,之前订过亲,之后因女方病重,主动退了婚,随后他再未议亲,蹉跎至今。严夫人有心替其求娶县君。”

    “我看严淮不是心向皇家么?”高盛问。

    李风华道:“严相的确心向皇家,但他当初能做尚书令,全靠太尉一手提拔,他何尝不心向太尉?再说,昔日怀英太子与明帝争夺皇位,张家二子,一人投靠怀英太子,一人投靠还是皇子的明帝,之后怀英太子事败,张家长子赴死,张家却保全下来,多方下注,是张家的传统,严夫人此举也是两边都想靠着。”

    高盛祖先并不在世家贵族之列,不知道严夫人娘家还有这段往事,这样听来,的确如此。

    严淮渐渐倾向于皇家,严崇文再娶小桃,这样无论他与司妤谁胜谁负,都能保全张家。

    “公思以为呢?”他问。

    李风华坦言道:“属下以为此事为大喜,严崇文在湖州颇有英名,曾带五百人大破长生教,堪称一员悍将,若能投靠太尉,为太尉所用,对太尉来说便是如虎添翼。且他出身严家,饱读诗书,与那些士人也熟识,做了太尉的侄女婿,也能为太尉拉拢人心。”

    高盛也知道这婚事对他来说不错,但他不知道严崇文的人怎么样。

    “此事暂且放下,我问问小桃的意思。”高盛说。

    李风华没想到这事还要经过王小桃,欲言又止,最后终究是忍住了,回道:“是。”

    高盛回公主府,便又问起严崇文那天和她在说什么。

    司妤正在批着奏疏,有些不耐烦道:“那么一点事,怎么又问起来,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高盛坐到她面前:“他母亲向小桃提亲,我自然要知道他是什么德行,如果他和你眉来眼去,对你有企图,我就算不杀他,也不能让小桃嫁他。”

    司妤抬起头来,“他母亲向小桃提亲?”

    高盛回道:“是啊,我倒想起来,照理说这事都归女人安排是不是?你说她怎么不找你这个婶婶,非要找我呢?这证明你这个婶婶当得不称职。”

    司妤没留意他的调侃,她只是想起了严崇文那天那句逾越的话。

    她不相信严崇文是不懂规矩、是无意,她觉得他就是有意的,甚至在夜里撞见她都有可能是有意的,她年龄不小了,见过许多男人,也经历过男人,她能看出男人眼中的欲望与企图。

    至少那一晚严崇文看她不是在看公主、看君主,而是在看一个女人。

    他那句话是试探,看她有没有那种意思,是不是好男色。

    “他说他想做城门校尉,我说要看御史府的意思。”司妤道。

    高盛有些意外:“我以为他更想建功立业呢。”

    这和司妤之前的猜测一样,回道:“兴许是严相的意思,也兴许是严夫人的意思,他们就这一个独子,平平安安守在京城比建功立业重要。”

    “那公主是盼着我平平安安,还是建功立业?”他突然问。

    司妤不知道他怎么说着说着,又扯到自己身上。

    她回答:“若太尉不想征战了,那就留在京城吧,征屈继先之战,由薛迈去。”

    高盛抿抿唇,就算她真要留他,他还不愿意呢。

    他看着她道:“我替你拿下屈继先,你给我生个儿子。”

    司妤白他一眼:“胎儿在腹中时,男女就已经定了,你不会以为是生的时候才定吧。”

    “我知道,是我送进去的时候就定了。”他笑眯眯道。

    司妤白他一眼,不理他了。

    但严崇文这事,让她放在了心里。

    与严家结亲对高盛是有利的,他其实可以不声不响将亲事定下,随后才公布,给她个措手不及。

    但他竟没有,甚至跑来问她。

    这让她也不得不重视,想有个结论。

    所以第二天,她叫来了绣衣使者,让绣衣使者去秘密查探严崇文。

    到底要看看他是和他父亲一样的正人君子,还是个外表谦逊、内里龌龊的斯文败类。

    结果就在当天,下面传来急奏:黄承训当日劫掠宫中财物时,也一并带走了传国玉玺,如今他拿着这传国玉玺在邓州称帝了。

    敢如此不将朝廷放在眼中,朝廷若要建立威信,就必须迅速将其剿灭。

    几次朝会之后,朝中一致决定先放过屈继先,待剿灭了黄承训,再去讨伐屈继先。

    朝中一边下令各路诸侯共讨黄承训,一边也改变原定方略,由高盛出兵征讨,这样一来,便要尽快出发了,以免此事继续蔓延。

    与此同时,调查严崇文的绣衣使者前来回禀,呈上了严崇文之前在湖州的一些秘事。

    他的确是可造之才,那些平长生教、剿匪的军功都是真的,在军中威名也是实打实的,但他有个缺陷,好色。

    之前的婚事之所以没成,表面是女方重病难治,主动退婚,其实是严崇文与未婚妻寡嫂有染,东窗事发,两家都为了名声隐瞒下来,但婚事作罢。

    到了京城,严崇文自然是禀性难改,已悄悄置了个宅院,里面养了两三个美人,他寻到机会便过去。

    因严淮重名声,这些事都瞒着严淮,严崇文在外也维持着不错的风评,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这些事。

    与这些秘事一同呈上的,还有一幅画。

    画里内容十分不堪,是一个女子不着寸缕跪趴在床上,回头媚笑的模样,一想便是在严崇文身边找到的,所以才会呈上来。她正想说这种东西告诉她有就行了,不用偷过来给她看,但细一看,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将画凑近了仔细看,发现那女子头上的发簪竟和她某只发簪一模一样,再一辨认,这女子分明是她自己。

    只是她做这种姿态,这画又极尽夸张地画了女子的胸臀,让她没往那上面想,直到细看才发现这女子的眉眼是她的眉眼。

    她立刻将画拍在桌上,抬起头来,下面绣衣使者低着头,沉声道:“这是其中一张,他房中有一本画册。”

    一本画册,全是她?

    司妤盛怒,想直接斩了他。

    可转瞬又想到严淮,她的确可以理直气壮杀严崇文,因为他亵渎自己,但是不是因此就得罪了严淮呢?这样高盛再趁机拉拢,严淮便会倒向高盛,这对自己大为不利。

    感情上,她怒不可遏;理智上,却知道自己应该忍,假装不知道。反正公主府守卫森严,她身边时时有侍卫,严崇文不能对她怎么样。

    她将那不堪的画捏成一团攥在了手里,深吸气平复自己的心情,朝绣衣使者道:“知道了,下去吧。”

    她忍着不动严崇文,自然也不能让严崇文娶王小桃。

    一是严淮和高盛成为姻亲对她无利,二是……严崇文这样的人,死尚且不足惜,哪能让他祸害小桃?王小桃虽和她没什么关系,但她能看出来,那是个善良纯真的姑娘,理该有个美满的良缘,若是嫁给严崇文,这辈子就毁了。

    所以等高盛回来,她便将绣衣使者查到的结果告诉了他。为了让他彻底断绝和严家做姻亲的想法,她将那幅画也拿了出来。

    高盛见她莫名拿出一张纸来,正奇怪,将那团纸打开一看,这才发现竟是画的司妤。

    这画再次被揉成一团。

    司妤瞧出了他的怒气,而这正是她想要的。

    她知道高盛,容不得别人觊觎他手中之物,之前她是公主,他便不能容忍元炳,现在他们是夫妻,他更不能忍严崇文。

    所以,她不会再重用了严崇文了,他应该也不会忍着膈应用严崇文。

    她不说话,悄悄观察着高盛,高盛攥着那纸团良久,最后朝外吩咐道:“去将朱勇叫过来。”

    丫鬟退下了,过一会儿朱勇被带来,高盛道:“去严府一趟,找严崇文,就说,听说他刀法不错,明日城南校场,我想他陪我练练。”

    “是。”朱勇下去了,司妤奇怪地问:“你要做什么?”

    “练刀啊,你没听说他武艺不错吗,正好我好久没练过了,让他陪陪我。”高盛回答。

    司妤静静看着他,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半晌,她道:“我也去。”

    高盛问:“你这么闲?”

    “你有时间练刀,我就没时间看你练刀吗?”她说。

    高盛笑了,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好啊,那你去看。”说着他一手伸过来,轻轻拈起她下巴:“多看看是对的,你夫君可是马上就要出征了,刀剑无眼,万一运气不好,死在战场上也是有可能的。”

    司妤没想到他这么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也不怕不吉利。

    她当然不会觉得他有事,他十四岁从军,至今已有十多年,战无不胜,一柄掩月刀无人能敌,他肯定不会有事。

    但是,万一呢?

    这么想时,她心里突然一揪,只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大约,她是担心他真有事,薛迈李琚这些将领也起异心……

    “别乱说,你忘了你还有个没出世的孩子。”她说。

    高盛坐到她旁边来,抱住她抚向她肚子:“还有个貌似天仙的老婆呢,我不回来,一准跟别人跑了。”

    司妤:……

    翌日高盛果真去南郊校场,司妤同他一起,他们到时严崇文已经候在那里了。

    见了两人,他仍是恭敬行礼,竟看不出异样。

    倒是司妤自己,此时看到他便想起那幅画,忍不住恶心想吐。

    她还得装作什么事没有。

    高盛先开口道:“原以为你愿出征,还想让你此番同我一起出去,没想到你竟做了城门校尉。”

    他这话,似乎还是想努力拉拢。

    严崇文道:“多谢太尉抬爱,只因家母不舍,做儿子的想在身旁尽孝,才听从了家母的意思留在京城。”

    “守锋一片孝心,也好,念在严相就你一个独子,你要有事,他要伤心,我便不强求了。”高盛说。

    严崇文又恭敬道:“他日家母若同意,臣定当追随太尉,平定天下!”

    高盛笑了笑,邀他:“来吧,先跑两圈。”

    两人便上了马,驰骋于校场。

    司妤在一旁看着,同样是骑马,按理说,严崇文人年轻,身手也不差,但她就是看见他就恶心,看见高盛,却觉得很有几分英姿。

    他们就这么跑了几圈,回到原地,高盛先停了下来。

    严崇文随后停下,朝高盛道:“太尉的马,太尉的骑术,果真非同凡响,下官自叹不如。”

    高盛随意道:“看得出来,你是让我了。来吧,陪我练一练,你若胜了我,这柄掩月刀赐你。”

    他伸手,一旁军士将他长刀呈给他。

    严崇文立刻道:“此刀为太尉手上宝刀,下官如何敢要?”

    高盛问:“这么说,你觉得自己能胜我?”

    严崇文连忙否认:“不敢不敢,下官这是……失言了。”

    高盛笑了笑,严崇文也拿了长刀,神色有些谨慎犹豫,似乎怕刀剑无眼,不慎伤到高盛。

    但高盛一副很有兴致的模样,已然策马往校场中间去。

    严崇文想着,大不了自己多让让,就算输也不能真伤了他。

    严崇文也策马去了中间,随后两人一起策马冲向对方,一起举刀,轻飘飘就过了两招,两招都是高盛出刀,严崇文躲。

    这对阵一看就是比试,都没有用全力。

    随即高盛道:“说了,可别让我。”

    严崇文便出刀,只是刀势并不凌厉,高盛也是轻松躲过,严崇文正准备下一把再让高盛出手,自己躲,差不多做做样子就好,谁知高盛却突然折返,出手竟比之前快了许多,一刀挥向他脖子。

    严崇文愣住,也没有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回手之力。

    于是毫无预料,他的人头被齐肩削了下来。

    见此情形,司妤陡然一惊,捂住唇,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高盛他竟真的……

    真的杀了严崇文。

    其实她今日说过来,就是心里隐隐有这猜测,但又觉得不可能,所以她来了,竟没想到……

    旁边军士皆是大惊,严崇文所带随从更是彻底呆住,过了好久才身体发软头脑空白地跑向校场,那时严崇文的身子已经从马背上倒下,而人头早已滚出好远。

    高盛静静坐在马背上,刀口滴着血,神色无比镇静,吩咐道:“将严公子尸身送回严府,就说他与我切磋武艺,不慎亡故,我愿赐千两金银,以慰严相丧子之痛。”

    说完,他从胸口摸出一团纸,扔向马下军士怀中:“将这个一同带去严府,给严相看看。”

    军士连忙去收敛尸身,高盛看向这边的司妤,骑马踱步朝她走来。

    司妤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身影,随后回头叫来如缨,交给她一只令牌:“去找绣衣使者,让他们派人去严府,将严崇文手上那些东西搜出来交给严淮。”

    回程路上,司妤一边轻抚着肚子,一边看着高盛。

    高盛想起来自己好像听过,怀孕不能受打击,不能受惊吓,便问:“没吓到你吧?”

    的确有被吓到,但她提前猜到一点,也见过他杀人,倒没有太严重。

    比这更让她心惊的是他的决定。

    “为什么?”她问,“你不怕……严淮对你记恨?”

    “所以,你是怕严淮记恨,才决定忍住?”高盛反问她,“还是说……你无所谓,等我死了就收了那严崇文?”

    若是以前,司妤定会被他这话气到,不想再理他,但此时她没去在意,实言相告道:“我想过杀他,但心有顾忌,做不到因自己的私怨就……乱了大局。”

    这个大局就是,她不能让严淮倒向高盛。

    可是,高盛应有同样的顾忌,他却能毫不犹豫杀严崇文,这让她……

    震惊,同时又对自己怀疑,甚至还有几分触动。

    不,不是几分,是很大触动。

    高盛又想讽刺她几句,随后却想起,如果她不是顾忌这么多,她那时就不会同意郭循的提议,去找他献身。

    对,她就是这样啊,司家的江山不是在她手上衰败,但她却觉得自己有责任将它匡扶,要她因自己的憎恶而去做毁坏司家利益的事,她的确做不到。

    他不由叹了一声气,回答:“你就当我行事鲁莽,不顾后果就行了,反正我就是个头脑简单的粗人。”

    随后道:“据说我知,严淮是准备他入军中,此次与我一同出征的,但他却选择了清闲的城门校尉,还是西门,公主府就在西门旁,你猜他想做什么?”

    司妤不敢猜。

    “他想趁机行事,将自己脑子里想的事,在你身上实现。我要走了,我可不想等我回来,老婆被别人抢了。”高盛说。

    听他如此说,司妤一阵心惊。

    是她大意了,虽说京城也有数万军士听她号令,但万一呢?

    高盛说的对,万一严崇文将心中所想付诸行动,以他的身份地位,的确能造成不小的影响。与其担心,不如杀了,一了百了。

    最重要的是,其实他不着急的,他完全可以交给她自己处置,等她与严淮关系恶化,他再来坐收渔翁之利就好,但他却偏偏亲手斩杀严崇文,如此……严淮就算知道真相,也是与高盛有杀子之仇,谁知他会怎么想呢?

    “我让人去找严淮了,等他知道他儿子做的事,也没理由对我们怀恨在心。”司妤说。

    杀严崇文的是高盛,交罪证的是绣衣使者,严淮知道那是她的人,这样一来,杀严崇文一事也算是他们两人共同的意思。

    高盛拉住她手,“夫人太美,就是易生事非,我要一直强下去,直到夫人年老色衰才行啊。”

    司妤被他说笑了,回道:“你可比我大许多。”

    “很多吗?也没有多少吧?”高盛说完,就想起她和小桃差不多大。

    倒也……确实大了好几岁。

    从校场回去,天色已晚,用过饭,沐浴完后随手翻了会儿书,就已天黑。

    高盛将手放在她肚子上,等着胎动,但偏偏今天胎儿安静,就是不动。

    他问:“他是不是被吓到了,所以不动了?这么点胆量,她是女儿吗?”

    司妤心思不在此处,随口应道:“也不是每天晚上都动。”

    她仍想着高盛杀严崇文的事,想着想着就觉得……想靠在他怀中。

    但这念头被她忍住了。

    可是,忍得有些辛苦。

    “我是不是得在出发前给他取个名字?”高盛突然问。

    司妤问他:“你想取什么名字?”

    “我没想好。”

    司妤想,没想好那太好了,她才不信他能取出什么好名字。

    她委婉回答:“待他出生,让太傅给他取名。”

    “凭什么?”高盛问。

    “凭人家学问好啊。”

    “不行,我要自己取,我儿子当然是我取名。”末了,他又交待道:“从明天开始我慢慢想,要是后面生了,你就给他取个小名,等我回来再确定大名。”

    司妤无言,她无所谓,却见他如此在意,她也就同意了。

    高盛畅想起来:“等他大了,我也教他骑马,还教他使弓箭。”

    司即想象不到那个时候,或者说,她不敢想。

    若他赢了,她也许只有自尽殉国了,那这孩子怎么办呢?

    如果他输了,她赢了,想必是要杀了他的,那孩子呢?

    想到此处,她突然伸手将他抱住,靠在了他怀中。

    高盛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过了一会儿问:“见我要走,舍不得了?”

    司妤不回话。

    他将她抱了一会儿,低头吻向她。

    第54章 第 54 章

    两人都知道这会儿做不了什么, 却没料到一个吻也能缠绵至此,难舍难分。直到后面,她几乎颤抖地贴在他怀中, 他紧紧抱着她, 两人许久没有说话。

    高盛早知自己是慕她,爱她, 怜她,舍不得她的,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在她心中也不是毫无分量。

    或许从多年前在苍岩山那一眼, 她的身影就烙刻在他心中,如天上的明月一样让他仰慕……可因为亲人的战亡, 对朝廷的不忿, 他痛恨自己这份仰慕, 让它变成了仇恨。

    他误把她当成了朝廷,当成了她那昏庸的父皇, 当成了食民脂民膏又高高在上、视贱民为蝼蚁的贵人,当拨开这一切, 他看见真正的她,才知她在自己心中早已无法割舍。

    他很确定,自己其实无法看得上天下任何一个女人了, 她就是那个唯一他想娶的人。

    “会想我吗?”他问。

    司妤没回,只是紧紧靠住他。

    他低低叹息一声, 轻抚她的头发。

    几日后, 高盛率军出征, 司妤亲自送大军出城。

    天渐渐转暖,司妤任命了新的西城门校尉, 又定下了皇上与李琚之女的婚事,加封李琚为前将军,高盛不在,朝会上高盛一党的声音都小了一些,架也吵得少了些。

    但她却觉得心中有点空,到了晚上,腹中胎儿闹得频繁了,她会忍不住想让高盛来摸一摸,但要开口,才想起他不在身旁。

    原来是她想他了,越到晚上越想。

    半个月后,又有军报呈上,与军报一同送来京城的,还有一封秘信。

    军报直接送到了太尉府,再由太尉府官员送到司妤手中,秘信由竹筒封存,是直接给司妤的,她拿到手中时封泥印戳完好无损,拆掉封泥,打开竹筒,里面有一只干了的花。

    是一只紫色的花,有些像莲花,比莲花小,但她叫不出名,这干花就像垂暮的美人,哪怕干了也能看到曾经的娇艳,也不知他在哪里摘的。

    她看着那花,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心像春雪般渐渐融化,融到最后成了水,又泛起阵阵酸涩。

    军报她要回信,而这朵花呢?

    她不知道回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该回,最后她只回了军报,关于干花只字未提。

    但她从梳妆台前寻了只小木匣,将里面的簪子拿了出来,将那朵干花放了进去,悉心收好,放在自己每日坐着批阅奏疏或看书的书桌抽屉内。

    直到大半月后,新的军报送来,另有一封交由她的秘信。

    这次将竹筒打开,里面没有干花,是真的有信,信上写了几个字:花收到了吗?怎么不给我回信?

    全是大白话,字倒是比以前好了一些,也没有错别字,大概因为字太简单。

    她又将这信看了半天,拿出纸笔来写了许多,问他花是在哪里摘的,怎么会想起送回京城,又问路上冷不冷,脚会不会冻,随后告诉他现在孩子动得频繁了,特别是晚上,似乎练功一样蹬来踢去……

    写到后面,看着大页的字,她犹豫一会儿,将那纸捏成了一团。

    她不敢,她要记住自己的誓言,要和他保持距离的。

    于是她重新写一遍,回他,花已收到,让他路上保重。

    似乎有些关心,又似乎没有,只是客套。

    后来的军报就没有秘信了,因为大军已抵达邓州,与黄承训对峙。

    而她的肚子也显怀了,大了许多,天气一暖,脱了棉衣,换上薄裙,真的藏不住了。

    众人一算,发现她早就怀孕了,甚至比和太尉订下婚事还早。

    一时间有许多议论与流言,竟还有人猜测这孩子是不是太尉的,但显然太尉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孩子一定是他的,这证明两人朝堂上吵归吵,但其实一直暗通款曲,私下竟是情人关系。

    好,现在成了亲,又有了孩子,这关系就很难说了。

    司妤听闻这些议论,自己也要叹息一声。

    她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是夫妻,还是逢场作戏、虚以委蛇。

    春光明媚,最热闹的上巳节至,家家户户外出游玩,严家却没有这份兴致。

    独子死了,严夫人张氏两三个月都不曾笑过。

    她知道原委,知道经过,丈夫的意思竟然是算了,儿子咎由自取,甚至怪她没有好好管教儿子,竟让儿子长成这样大逆不道之人,但她却不甘心,儿子的确亵渎公主,但他高盛呢?

    不也强占了公主?她儿子若带兵,不会比他差,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介屠夫贱民,竟让她儿子身首异处!

    后来张氏又见到王小桃一次,再见此女,心中便只有讽刺和愤恨,她曾经竟还想让儿子娶她,成为自己的儿媳!

    高盛呢,一边还在与他家议亲,一边就一声不吭杀了她的孩儿。

    何其狠毒,何其阴险!

    警告一声不成吗?小惩一下不行吗?他们家可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

    那时她想,真希望这所谓县君去死啊,最好死得其惨无比,尸骨不全,也让那高盛尝尝至亲离去的滋味,让他得些报应!

    想着想着,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目的其实没那么难达到。

    那一日她是在洛水河畔见到王小桃的,她只乘了一辆马车,身边就几个丫鬟而已,实在太好下手了。

    那天晚上她回去,在脑子里策划了无数遍如何杀王小桃,后来一想,不解恨,不如让许多男人先奸后杀,脱光了抛尸荒野,这样才能让高盛痛不欲生。

    当今世道处处战乱,很容易就在郊外破庙里找到几个流民,这些流民也就是没机会去做土匪,只要给口饭,给点钱,什么都愿意做。

    一切安排好,就等王小桃出门。

    王小桃对此一无所知,逢到四月初八,天气大好,她决定去寺里上香。

    自从表叔离京,她日夜担心,只盼表叔能早日得胜归来,听闻四月初八为浴佛节,是佛祖显世的降生之日,普渡寺会举行大法事,备香汤为佛祖洗浴金身,各位高僧都会齐聚,实在是个好日子,王小桃就决定去普渡寺里拜一拜。

    她是贫苦出生,封了个县君也知道这就是表叔给自己抬身份,反正直到现在也没习惯几十上百人侍候她一个,所以出去都随意坐个马车,带两个丫鬟就够了。

    长公主虽是大肚子,但整日都不得闲,同在公主府,她偶尔会去请安问候,却又怕反而打扰长公主,所以见面也不多。

    今日出门,却意外在在门口见到了从行宫回来的长公主。

    长公主坐在肩舆上,见了她,问:“县君去哪里?”

    王小桃回她:“公主,我去普渡寺,想替表叔求求平安。”

    司妤心中一动,看着她轻笑,点点头,随口问:“怎么不多带些人?”说着看向自己身后侍卫,准备派几人跟着她,王小桃却立刻道:“不必不必,我只是去寺里一趟,很快就回来。”

    司妤想着城中十分太平,应该不会有什么,再说她心里还记挂着皇上在大婚前从行宫搬往皇宫的事,便也作罢,没多纠结这问题,只交待道:“那你注意着,早些回来。”

    王小桃连连称是,她也就进府去了。

    王小桃便乘了马车去往普渡寺。

    寺中今日热闹,人声鼎沸。

    陈六等几个流民就扮作乞丐混在人群里,很早就盯上了王小桃。

    因为今日人多,所以他们能轻易混在人群中,也因为人多,让他们无从下手。

    他们在那破庙里饿得眼冒绿光,进来个老婆子,分了他们一大包馒头,一人竟能分到两三个,对他们来说如同过年一样。

    然后她问他们,愿不愿意干活,事成可拿十两银子。

    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钱,当即就答应下来,活再苦再累都不怕,哪怕要命的活都行。

    具体什么活,是陈六到外面单独商量的,回来后陈六找到几个靠得住的,将活告诉了他们。

    但临行前两天,其中一人跑去偷鸡,被人捉到官府去了,陈六便又加了一人进来,这人在他们村,但不是本家,只是小姓,叫马毅,平时沉默寡言,虽然看着不聪明,但算得上老实可靠。

    陈六告诉他,帮他一起做一桩活,事成能分十个馒头。

    马毅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这世道力气太不值钱,十个馒头别说是让他干活,就是卖命都行。

    但今日一早,临出发前陈六才告诉他是什么活,他们要在普渡寺劫掳一个富贵人家的姑娘,找个僻静地方随便玩,玩死最好,玩不死就直接杀了,最后趁夜将她扔在大街上就行。

    马毅一听这话就惊呆了,半晌才道:“京城里有官府。”

    陈六说,官府要管的事多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夜深了才去扔,谁能知道是他们干的?

    马毅又说:“那姑娘做了什么事得罪了东家?有大仇?”

    陈六不耐烦了,和他道:“干就干,不干就滚,昨日吃的馒头得还老子。”

    马毅便不说话了。

    一行人在人群里,从王小桃的马车过来,到她进寺里将每尊佛像都跪拜,再到她求了签出来在殿堂外排队等候解签,他们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却都没等到机会。

    王小桃解释等了四五个人,等到了自己,立刻将签递给大师,又给了两文钱,听大师解签。

    大师问:“施主求什么?”

    “求平安。”王小桃立刻道,随后又问:“这上面写着‘下下’,是签不好吗?”

    大师看了看,回道:“此签意为急水登船,须耐心静处,以待时机,虽不是上上签,但也能逢凶化吉。施主求平安,远方之人当能平安归来。”

    王小桃又问:“但是……会有些磨难是不是?”

    大师又回了几句,王小桃总觉得听他话里话外,这签不是很好。

    她拿着签文讪讪走开,丧气道:“早知道不求了。”

    身旁丫鬟道:“我听说这儿也不是很准,县君别放在心上。”

    远处一个小沙弥提着桶水往这边走来。

    王小桃专心看着手上那只签,没抬头,陈六见此情形,将后面的马毅拎出来,往前一推,正好撞在王小桃身上。

    王小桃被撞出几步,又撞在小沙弥身上,小沙弥提的竟是一桶泔水,那散发着酸臭味的泔水顿时溅了她一身。

    丫鬟一边去扶王小桃,一边朝马毅道:“你怎么走路的!”

    马毅只低着头不说话,小沙弥也低着头,连声说“对不住施主。”

    这事不关小沙弥的事,面前的男人也不过是个面黄肌瘦的乞丐,王小桃摇了摇头,朝丫鬟道:“算了,他也不是有意的。”

    “可现在怎么办?”丫鬟着急。

    旁边有人朝这边看过来,王小桃身上不只湿了,还挂着脏污,几人没办法,只好商议着先去僻静处躲躲,一名丫鬟陪着王小桃,另一名丫鬟去马车上拿水,拿披风来。

    于是一名丫鬟出寺院了,另一名丫鬟扶着王小桃往寺院后边走,到了一片幽静的竹林中。

    两人还在等着,陈六等人已经从后面穿过来,一人拿一只石块,悄声靠近,随后分别朝王小桃与丫鬟后脑砸去。

    丫鬟当即头破血流倒在地上,王小桃伤轻一些,却已被这一下砸懵,还没反应过来,一只麻袋便从头将她套住,袋口一系,扛了她就往寺院后门跑。

    今日寺院人多,但全都聚集在前面道场和佛堂,没人往后面来,几人飞快出了寺院,挑着荒凉的地,径直往栖身的破庙跑。

    马毅跟在最后。

    他一直看着陈六肩上的麻袋,里面人还在挣扎,但困在麻袋里根本挣扎不了。

    第55章 第 55 章

    他脚步越来越慢, 甚至与前面几人拉出一大段距离。

    陈六在前面呵斥道:“快点,以前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没用!”

    马毅只能加快了脚步,又看向他背后的麻袋。

    ……

    公主府, 丫鬟上气不接下气径直冲向厅堂。

    侍卫正要拦, 丫鬟已经急得在外面喊:“公主,公主, 不好了,县君出事了!”

    司妤正在与临汾王谈话,听见外面的动静,停了下来, 问:“什么事?”

    外面侍卫一听事关王小桃,也不拦了, 带丫鬟进去, 丫鬟急跑进来, 也顾不上行礼,哭道:“公主, 县君不见了,翠儿也倒在地上, 不知是死是活……”

    司妤打断她:“慢慢说,县君怎么不见了,在哪里不见的?”

    丫鬟才道:“县君去普渡寺拜佛, 拜完,求了签, 我们就去解签, 还在寺中, 县君却被个小和尚溅了一身泔水,翠儿带县君去僻静地方避一避, 我去拿水和衣服来,结果等我回来,却找不到她们人,找了好久,最后在一丛竹林里找到翠儿,她昏倒在地上,头上都是血……

    “我找不到县君,怎么也找不到,问别人也问不出来,就只好回来禀报了……”

    丫鬟说着又哭了起来,司妤却听明白了,立刻问:“翠儿没醒吗?她头上的血是怎么来的?被人打的?没人看见?”

    丫鬟摇头:“没有……问了一圈都说不知道,我走时翠儿是昏迷的……”

    司妤又问:“翠儿倒下的旁边还有别的什么吗?寺院今日是否正常,有没有别的人出事?”

    丫鬟想了许久,支吾道:“我……我不知道……今日一切都正常,那边很多人……我顾不上翠儿,只能先让红儿在那边守着,我先坐马车回来找人……对了,那竹林里好像有石头,就在翠儿旁边,有血,翠儿应该是被那石头砸伤的!”

    信息只有这么多,司妤先朝侍卫道:“你先快马加鞭去廷尉府找杨权,让他亲自带人去普渡寺查探,尽快查出县君出事原因,派人追踪。”

    侍卫即刻领命出去了,司妤才又想了想,如果是石头所砸,那证明对方手上无兵刃,所以可能是普通的匪徒?

    但匪徒为何只劫掳小桃,而将丫鬟打伤?他们针对的不是年轻女子,而就是小桃?

    不是杀,而是掳,司妤想不出他们的目的,如果是针对高盛的朝中大员,他们理应做得更高级;若是想要赎金的匪徒,必然会知道小桃的身份,但什么样的匪徒敢劫掳公主府的人?

    不管怎样,他们没有兵刃,那多半也没有马车,所以短时间内他们出不了城,带着一个人,也会显露踪迹,一定有人会看见。

    她于是再唤来人,继续吩咐道:“派一人去京兆府,命京兆府着人封锁普渡寺,调查县君去向;再传我之令,着禁中飞羽军派一营将士出去,以普渡寺为中心,在其附近二百里穿梭巡逻,寻找疑似县君的年轻女子。”

    “是!”下属离去,司妤心焦地从椅子上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

    会是什么人呢?她猜不到。

    又想到早上亲眼见到小桃出门,还亲口说派几个人护卫她,当时竟没坚持!

    对呀,她与高盛平时都注意着自身防护,却忘了小桃,小桃自己不会得罪什么人,一定是因为他们!

    她既着急又悔恨,不知小桃真有什么事,她如何同高盛交待。

    ……

    离开普渡寺好几里,陈六背着麻袋有些累了,将麻袋交给了自己族弟陈开。

    陈开又背了一段,也嫌累,便提议:“要不然我们就在这里办了吧,何必再走那么远?”

    陈六一听,看看周围,前后无人,正好是一片树林,觉得此事可行,便作决定道:“进树林。”

    陈开立刻背着人去树林,才走几步,寻到一片空地便将麻袋放下,解开绳子,一眼见到小桃头上金灿灿的首饰,就先将她头上几只首饰摘了个干净,又撸掉她腕上手镯,随即就去扒她衣服。

    小桃脑后流着血,见此情形立刻就一边挣扎一边惊呼起来,陈开一把掐住她喉咙道:“闭嘴,闭嘴!”

    陈六过来说话:“松手,别现在就把人弄死了。”

    陈开便一拳打在小桃脸上,随后一手捂住她嘴,一手继续去扯她衣服。

    马毅此时开口:“我看到……那边有人。”

    陈六最警醒,问:“哪里有人?”

    马毅指了指后边。

    陈六犹豫起来。的确这里并不安全,前后都是屋舍,只有这里一片小树林,一定常有人经过。

    马毅道:“她戴的是金簪,我看她身份肯定不一般,要不然……我们放了她吧。”

    小桃此时掰开了陈开的手,惊慌地哭道:“我是高盛的侄女,你们敢动我,我表叔不会放过你们的!”

    陈六不过是从潼关来的流民,连本地县官都不认识,哪里能认识高盛,此时小桃身上腰带已经被陈开解了,他便拿过那腰带,按住她头,将她嘴塞住。

    小桃再也说不出话来,手也被制住,看着几人,眼中尽是惊恐。

    陈六又扯过旁边一段藤蔓将她手绑住,之后才看向马毅,恼怒地提起他衣襟:“你要怂,后面的馒头就没你的份,你要是好好干,待会儿你扛麻袋,事成分你十文钱。”

    马毅垂头不说话,陈开道:“还扛?”

    陈六迟疑一会儿,问马毅:“你真看到人了?”

    马毅道:“真看到了,两个男的,扛着犁。”

    他说得这么详细,陈六有些担心,便道:“行了,再扛一段,小心驶得万年船。”说着一边示意旁边人重新系好麻袋,一边朝陈开伸手。

    陈开笑道:“我本来就是要给大哥的。”说着将刚才摘下的首饰拿出来。

    陈六看着手上那些,仍没收回手:“还有呢?”

    陈开讪讪笑着,连忙道:“对对,还有这个。”又交出了镯子。

    小桃被重新绑好了,马毅在一旁不吭声,陈六让马毅扛起麻袋。

    马毅听令将麻袋扛在了肩上,几人出了树林,继续快步往前走。

    走了一段,前面出现好几条岔路,几人停下来,陈六问:“再往哪里走?”

    他们一直以南郊破庙为栖身之所,今天还是第一次到普渡寺这种地方,早上走的是大道,现在要绕小路,却不知道方向。

    几人讨论着方向,马毅一直沉默,陈开突然想起来,问他:“马毅,你知道方向,你说说现在该往哪边走?”

    马毅将身后的麻袋往肩上送了送,看看几人,说道:“走左边那条。”

    “这边?”陈六疑心地看着他,他道:“我们住在京城的南边,现在走的是西边,所以要往左边绕,能绕到南边去。”

    陈六看了看太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选了左边的道。

    经过几亩田地,田里有人干活,却离他们远,又经过几间屋舍,只听见狗吠,没见到人。

    又到岔路口,陈六不知道方向,问马毅。

    马毅选择了一条朝右的路。

    陈六又去看太阳,发现天阴了,太阳被云挡住了。

    他问:“是往这儿走吗?”

    马毅低着头,闷不吭声往前走,回道:“是的,现在就已经往南了。”

    陈六不疑有他,跟着他走。

    后来但凡遇到岔路,都默认了跟着马毅走,马毅力耐力倒也不错,一路背着麻袋没喊累。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陈开去撒尿,几人在一旁等着。马毅这会儿才将麻袋放下来休息一会儿。

    麻袋内的人又开始挣扎起来,“呜呜呜”地叫。

    陈六一脚踩上去,一边拿脚碾着下面的身躯,一边笑道:“真他妈软,别叫了,没人听见,待会儿寻个地儿,我他妈就能开荤了。”

    麻袋内的人不再动弹,只剩呜咽,马毅在一旁看着没出声。

    这时撒尿的陈开道:“这里,这里好!这里是个废宅!”

    说着就提了裤子过来,一边系裤绳一边道:“你们快去看,里面没人!”

    陈开与另一人立刻去墙边,从墙缝里往里看,果然见到里面是个荒宅,可怜他们之前竟不知道。

    陈六大喜,立刻去前面推门,见门推不开,便提议几人帮忙翻过去。

    于是吩咐一人蹲下,让陈开踩着先翻过去,再去开门。

    陈开踩着那人肩头,顺利翻进去,陈六便朝后面马毅喊:“快过来!”

    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却见马毅竟不知何时背着麻袋跑向前方。

    陈六立刻拉了一把下面的人:“马毅跑了,快追!”

    马毅的确先跑了一段,但他背着个大活人,跑不快。

    他一边跑着,一边解麻袋的绳子,绳子才解开,陈六就将他追上,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上。

    他摔了个狗啃泥却闷不作声,立刻就转身就去将麻袋口打开,摘了里面王小桃嘴里的布,和她道:“快跑!左转就是普渡寺后门!”

    话音落,陈六又踢来一脚,他顺势抓起地上土块砸向陈六,陈六往后躲,他便寻到机会从地上爬起来,和陈六打成一团。

    小桃头上伤着,衣衫凌乱,整个人脑中几乎一片空白,但深知此刻可能是最后的逃命机会,从麻袋里钻出来就往前跑。

    她被装在麻袋里那么久,腿脚都是麻的,胳膊还被绑着,跑一步就摔了一跤,眼看第二个人也追了上来,顾不上身上散乱的衣服,继续往前跑。

    不知后面怎样了,但没一会儿就听见人追上来的声音。

    前面出现岔路,她想起刚才那人的话,左转是什么后门,所以就往左转。

    才跑出几十步,头发突地被人拽住,她整个人都摔倒在地上。

    “还跑!”那人踹了她一脚,正踹在胸口,让她好半天喘不上气,随即那人就再次将她扛起往回走。

    她在后面大叫:“救命,救命——”

    这段路两旁都是树木,也不像有人的样子,只是远处隐隐有人声,似乎离闹市并不远。

    因她大叫,扛她的人心中着急,就加快步子往后跑,跑出几步,终于和陈六会合。

    陈六鼻青脸肿,过来接应,见小桃大叫,塞嘴的布又没了,他刚和马毅一番打斗,此时又累又气,看看周围,还不辨方向,顿时一恼,烦躁道:“他妈的,在这儿将你解决算了,死了也能上!”

    说着就要去掐她脖子,就在此时,一阵马蹄声传来。

    几人抬头,就见两名军士骑马往这边来,一见此情形,立刻道:“什么人——”说着就拔刀。

    陈六两人完全没见过这阵势,立刻扔了小桃退向一边,随后就反应过来往回跑,那两名军士大喝:“站住!”

    一边喊着,二人也骑马过来,朝下面几乎不成人样的少女试探着唤道:“县君?”

    第56章 第 56 章

    小桃全身都没了力气, 几乎已经绝望,此时喜极而泣道:“我是……”

    军士立刻下马,另一人道:“我去追那两人, 你快带县君回去!”

    军士便过来替小桃割开绑着手腕的藤蔓, 将她放上马,带她回去。

    走出二里地, 小桃才知这竟是普渡寺附近。

    对,刚才那人说的是,左转是普渡寺后门,他是这样说的。

    此刻寺院附近全是兵士, 有京兆府的人,有廷尉府的人, 还有禁军, 小桃一被找到, 便迅速上马车送往公主府,其余人则一齐去追捕那四个流民。

    自从得知小桃失踪, 司妤就一直在府上等着消息。

    先是廷尉府说她疑似是被几个乞丐带走,之后又说在慢慢调查。

    她心焦不已, 再次下令要尽快,尽快。

    一个女子,落入几个男人手中, 后果可想而知。

    她最初想,定要以最快的时间找到, 确保她完好无损。

    后来想, 不管怎样, 一定要留下性命……

    没想到两个时辰后,竟有人回来禀报找到了。

    她再问详情, 来人说她似乎有伤,但性命无虞,但说话语气吞吞吐吐,她便知道定是不好。

    尽管心里已有准备,但真正见到小桃时,又忍不住心揪成一团。

    她不知小桃能不能承受,又不知此事被高盛得知,他要如何愤怒心痛。

    小桃被送进了房间,司妤早已命人去请医士,自己坐在小桃旁边,眼中微湿道:“是我的错,没有护卫好你,现在没事了,什么事也没了。”

    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接过丫鬟手中浸了热水的帕子,替小桃擦脸上的泥污。

    擦去泥污,便露出青紫,她又看了小桃脑后的伤,发现伤口不大,血已经凝固了。

    手腕也是伤,上面全是被绑的红印子。

    小桃从没见长公主这么温柔的时候,她总是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一个神情,一句话,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端庄、温婉,或是威严,但从没有亲切。

    她一直是长公主,要恭恭敬敬行礼的长公主,但此刻她竟为自己哭了,竟说这么多宽慰的话,还给自己擦脸,让小桃觉得她好像真的是自己的婶婶,或者说……是个亲近的人。

    小桃开口道:“公主,我没事,就是挨了几下,养一养应该就好了。”

    司妤见她神色正常,又见她身上衣服虽然凌乱,但里衣还是好好穿着的,这才知道她果真没受侮辱,便觉庆幸,松了一口气,和她道:“今日起,我给你安排一队侍卫,以后出门务必让侍卫随侍左右,那几个劫掳你的人一个也逃不掉,我定会好好调查,不会让他们死得轻松。”

    她说这几个字时,语速也算平常,但她这种身份说要谁死,那是真死。

    小桃想起那个让自己快跑的人。

    她立刻道:“是他们中一个人救了我,要不是他我肯定就死了。”

    司妤也觉得奇怪,因为禁军来报,是在普渡寺后面几里地看到她的,但照时间,他们该走远了才是。

    “好,我会让人好好查的。”司妤道:“你别放在心上,先养伤。”

    小桃点头,她确实后脑疼,脸上疼,胸口疼,哪里都疼。

    没一会儿医士过来,给她检查过没有重伤,没伤到骨头,司妤才放心下来。

    之后让身边人去廷尉府下令,要尽快审出结果,那几个流民为何劫掳县君,是否有人指使。

    等到傍晚,廷尉府已经审出了结果,杨权连夜求见。

    司妤便去往前厅。

    杨权禀报道:“四人都是潼关来的流民,很快就说了实情,证词能互相佐证,没有问题,他们说是受人指使。”

    “什么人?”司妤问。

    杨权回答:“目前还不知,只知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头发灰白,穿金戴银,身着锦衣,十分体面。那妇人在破庙找到他们,说……”

    见他有迟疑,司妤问:“说什么?”

    杨权道:“说让他们劫掳县君,糟蹋之后杀死,扒掉衣服趁夜扔在大街上,且还说,要糟蹋得足够惨,至少四人。”

    司妤觉得这种要求匪夷所思。

    怎么会有人阴暗至此,恶劣至此,杀人都要杀得如此歹毒。

    这更像私怨,而不是政敌,不是针对她,也不是针对高盛。

    对方似乎要报复一样,而且竟是个妇人,行事也十分粗糙,只找了几个流民,可见不是经常杀人越货的,没有养着打手或杀手。

    此时杨权又道:“那几人说,她似乎是湖州口音。”

    这句话后,两人都陷入静默中。

    湖州,这不是严淮的老家么?

    加上严崇文之死,所以严家是要杀王小桃泄愤复仇?

    如果是严淮做这件事,他会做得更隐蔽,或者说他不会去动小桃,他会针对高盛,因为他有这样的能量去试着动高盛,所以这不像是他干的,更像是……严夫人。

    严夫人,她在后宅,她不敢动高盛和自己这个公主,但她心怀怨恨,又因为她见过小桃,所以将恨意发泄在了小桃身上。

    只有女人才能想出那么侮辱人的死法,因为她们太知道对女人来说怎样最痛苦,最惨,连死都死得毫无尊严。

    “去严家捉拿严夫人和她身边仆妇,让案犯辨认后审问,务必查出真相。”她吩咐。

    隔了一会儿,杨权问:“若严相阻拦,或此事与严相有关……”

    司妤回道:“不论身份,按律捉拿。”

    “是。”她说得如此明白,杨权便知道不用给严相留情面了。

    随后他道:“案犯中有一人与其他三人同村但不同宗,是临时加入,他心生不忍,有意指错方向,让首犯几人绕了个圈,绕回了普渡寺附近,如此才让县君得救。”

    “那便待结案时从轻处置吧。”司妤说。

    杨权点头,随即呈上卷宗后退下。

    司妤又将卷宗拿起,细看了一遍。

    这卷宗上是四个人的口供,审得十分详细,如何领到任务,如何在破庙中等待六七天,又如何得到消息说来普渡寺,被人告知要劫掳的对象,中间如何准备行事,却又改变主意等等,司妤才真正得知小桃这番之凶险,可以说几次游走在生死边缘,多亏了那个叫马毅的流民。

    而且他出身乡野农家,没来过京城,却只往普渡寺走了一趟,就能大概算出普渡寺的方向,最后带着陈六几人绕路,竟神不知鬼不觉绕回了普渡寺,还没让他们发现。

    这需要此人能坚守正义,能沉得住气,能辨识方向,几乎算是有勇有谋。

    而他只是一个吃不饱饭的流民。

    司妤突然对这人有了兴趣,觉得自己之前确实草率了,只从轻处置未免太冷漠,这样的人该赏才是。

    她叫来了赵良,吩咐道:“让人去廷尉府说一声,明日带那马毅来见我。”

    “是,奴才现在去吩咐。”赵良下去了,天色已晚,司妤决定再去看看小桃才回房。

    她到小桃院中,丫鬟见她来,正要去通传,司妤开口道:“等一等,县君是否睡了?”

    丫鬟回答:“下午的时候睡了,此时不知醒了没。”

    “我只是看一眼,不必通传。”她说着进屋。

    里面却是有动静的,司妤进去,才知小桃醒了,此时丫鬟在帮她涂药。

    她胸口被踢了一片青紫,若不是运气好,说不定就断了肋骨。

    小桃不好意思,连忙掩住衣服,司妤怜惜道:“没事,我不看,我在外面等着,你涂好药了我再进来。”

    小桃还没说话,她便退到了外间。

    丫鬟便迅速涂好药,司妤才进来,小桃连忙道:“我知道公主政事繁忙,不必专门来看我,我很好,身边这么多人。”

    司妤坐到她床边:“你来府上这么久,我都没看过你,也没照顾过你,是我失职了。今日这事要是被你表叔知道,定要大开杀戒。”

    “公主别告诉表叔。”小桃立刻道,“他在打仗,不能为这些事分心,他以后回来了也别和他说,那时候我都好了。”

    司妤轻轻拉起她的手,轻笑:“好,我先不说。”

    她想起昌乐来,昌乐从小拥有的比小桃多得多,但仍满腹委屈,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小桃呢,却什么也不敢要。

    皇上是天之子,皇室血脉天然高人一等,其次是名门望族,至于平民百姓,他们生来是愚笨的、粗俗的、不开智的,也许就比牲畜强一些,许多人不说,但心底深处就这么想,甚至包括她自己。

    这也是高盛最不忿的地方,所以他提起士族来,总是阴阳怪气,极尽讽刺。

    但真的是这样吗?

    贵族看平民,是不是也像男人看女人呢?

    平民真的比贵族差吗?女人真的生来不如男人吗?难道不是……女人从来就没有读书、没有和男人比拼才智的机会?

    平民也是,他们劳碌一生只为衣食,又哪里有读书开智的机会?

    她又关照小桃几句才离开。

    翌日她还记得那个救了小桃的流民,到前厅见了他。

    马毅远远跪在堂下,伏着身子,低着头,只能看见个身影。

    这是觐见公主前被教好的规矩,不能直起身,不能抬头,不能抬眼,不能乱动瞎看,要不然就是不敬。

    司妤下令:“上前一些。”

    太监便让他上前一段,司妤开口道:“到下面来。”

    太监有些意外,带着马毅跪到了司妤的桌案下面。

    马毅身上是一身新衣,大概是廷尉府让他换上的,司妤让他抬头,她看了一眼,是很朴实平常的模样。

    肤色黑黄,脸颊凹陷,看肩膀骨架是大的,但身上没多少肉,显然是长期忍饥挨饿,风吹日晒。

    她问:“你为潼关农人,为何流落京城?”

    下面人回道:“一伙士兵过来抢了我们的粮食,还杀人,我就和陈六他们一起逃了。”

    “是什么士兵?”司妤问。

    马毅回答:“不知道……有人说是长生教,有人说是土匪,还有人说是皇上派的兵。”

    司妤明白,这些普通百姓什么也不知道,而当今世道,许多地方已经兵匪不分了,反正见了女人和粮食就抢。

    她道:“绝不是皇上派的兵,大约是长生教,朝廷也很快会派兵去剿灭。”随后问:“你为何要救下长庆县君?”

    马毅这时忘了规矩,抬起头来,脸上有几分疑虑。

    司妤说:“长庆县君就是你救下的那个姑娘,县君是她的封号,她是当今太尉的侄女。”

    马毅大概不是很明白这官职,但知道这是很大的官。

    他低下头去:“我……我之前不知道她是县君,也不知道陈六他们要我干的是这个活,我以为是出点力气……后来才知道,这事我做不到。”

    “你为何认识京城的路?”

    “不认识,只是猜的,京城不大,大概按方向就能绕回来。”

    司妤又问:“然后呢?若没有士兵在搜查,回到普渡寺后再怎么办?”

    马毅回答:“她的家人肯定会在寺庙附近找她。”

    “但那样,要么被他们发现你带错路,要么你们四人就会被抓去报官,你知道劫掳贵女,意欲谋害是什么罪吗?”

    马毅低下头,沉默不语。

    那是一种认罪与认命的态度,似乎就算判了死罪他也不会多说一句。

    司妤道:“待案件查明,你就在公主府做仆从吧,食不裹腹也不去作恶,是我大兴的子民。”

    马毅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要知道如今哪怕是最刻薄的地主家的仆从,也是给口饭就有大堆人去做,更何况是公主府的仆从?

    对普通百姓来说,那是比县令还大的官。

    好久他才想起来,叩首道:“谢公主——”

    ……

    廷尉府的审理速度十分迅速,买凶杀人者很快就招认,正是严夫人张氏身边的仆妇。

    严淮确实与此事没关系,但严夫人就是幕后主使,被押进狱中。

    严夫人被收监当日,临汾王就来见司妤,求司妤网开一面。

    司妤问:“是严君寿让皇叔来的?”

    临汾王正色道:“不是,公主知道,严相看着温和,却是清正刚直,绝不会求公主徇私。”

    司妤问:“既知道是徇私,为何皇叔又要来说情?”

    “为大计。”临汾王道:“公主为何不处置严家仆妇,放过严夫人?如此严相定会对公主感恩戴德,涌泉相报。”

    “哪怕那张氏意欲谋害长庆县君?”司妤道。

    临汾王一副苦口婆心模样:“长庆县君可是太尉的侄女,不是公主的侄女,待太尉回来,自会清算,公主又何须抢在前面了结此案?”

    司妤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严崇文是高盛杀的,现在严夫人要报复高盛,准备杀王小桃,令王小桃生死一线,他日高盛回来得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第一个就会不顾一切杀了严夫人,至于其他人受不受牵连,待定。

    如此,高盛与严淮便结成死仇了,绝不会有缓和的那天,而她则能高枕无忧,坐收渔翁之利。

    她道:“皇叔可知今岁我最痛恨之事是什么?”

    想起前两日的事,临汾王回道:“突厥之猖狂。”

    不错,两国去年议和,大兴送突厥三十万两白银、三十万匹丝绸,万石粮食,突厥退兵;今年他们说可汗阿蓝吉的妻子病逝了,要大兴送一位公主过去做阏氏,司妤拒绝了,对方便让大兴派使臣前往悼念。

    其实就是索要财物,大兴打不起仗,同意了,司妤对此如梗在喉。

    她道:“我泱泱兴朝,为何就不敢打这一仗,为何就要甘愿被威胁呢?是我们的兵士不勇猛,兵戈不锋利吗?还是我们生来就比不过他们能征善战?

    “不,不是。”她痛声道:“是太尉要去征剿黄承训,是薛迈要去平潼关,是屈继先,余遂等人还虎视眈眈,是我们社稷不稳,我们在内斗。如果皇命一出,能号令天下,所果这些人都能去打突厥,突厥怎敢一再相逼?”

    临汾王低下头去,司妤道:“京城暂时能安稳,全因一致对外,若我与太尉再内斗,谁是鹬谁是蚌?谁又是渔翁?”

    临汾王跪下道:“公主说的是,是臣短视狭隘,臣只是觉得……突厥是强敌,太尉也……不得不防。公主想必也不曾忘记太尉曾经昭然若揭的野心,他能暂时收敛,但野心却不会消失,若不尽早防备,就怕反受其害。”

    司妤点头:“皇叔说的我明白,太尉之计,先平定北方,我也想一切等平定北方再说,在此之前我不愿做那个先撕毁盟约的人。”

    临汾王沉声道:“公主说的是。”

    看着似乎被说服了,但下意识就将目光看向她小腹,只是她在桌案后,小腹也被桌案挡了看不见。

    司妤知道他在担心自己,怕她与高盛有了孩子就麻痹大意,怕她过于信任高盛,最后丢了江山。

    而她呢?其实,她也在茫然中。

    第57章 第 57 章

    小桃被劫的案件查清, 涉案之人都判处死罪,且是即刻问斩,包括严夫人。

    如严夫人这般身份, 处死的文书要廷尉府盖章, 也要呈到司妤手中,由司妤批准。

    司妤执了朱笔, 在张氏名字上划了圈。原因是小桃虽无恙,但严夫人之心格外歹毒,手段极其卑劣,所以严惩。

    严淮对此一句话也没有, 不知他是认同,还是暗暗怀恨在心。

    反倒是朝廷上其他大臣暗暗咋舌。

    因为此案其实有商榷余地, 毕竟王小桃没事, 他们都没想到公主会重判此案。

    小桃遇险一事司妤没特地告诉高盛, 但自有人将京中消息事无巨细报于高盛手中。

    严夫人被斩半个月后,高盛收到京中来的消息。

    见到来信, 高盛先是心惊气愤,没想到他不在京城, 小桃竟险些因他被害,恨不能亲手手刃那几人;随即又是欣喜,司妤竟处死了严夫人。

    她怎么会下令处死呢?其实她是可以放过的, 以小桃无碍为由,这样他没话说, 只能回到京城后自己亲自动手。

    她竟然处死了。

    是为小桃出气, 还是因为他?

    而她竟然什么也没说。

    他觉得她似乎有点面冷心热, 口是心非那意思。

    他将那信上的文字看了很久,回味了很久, 一高兴,走出营帐骑上马,到周围草地上绕了好几圈。

    待马停下,他看着茫茫的原野和湛蓝的天空,一时间对她的思念汹涌澎湃,累积到了顶点。

    于是策马回营,他去找苏检,找他要点诗辞歌赋的书。

    在苏检那里翻了半天,翻到本《诗经》,这《诗经》他也有点印象,之前读过一点点。

    拿着《诗经》回去,他就开始在里面翻,最后总算翻到想要的。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将这话一字一句抄在纸上,待抄一遍,自己也默会了。

    想他默书从没这么快过。

    这一刻他意识到这种看似无用的诗词的意义:它们竟能写出自己说不出的心情。

    也恨自己怎么就没点文采,除了想她,便不知还能怎么说,其实岂只是想她,他比想她还想她。

    ……

    京城如今已经热了,不只皇宫搬迁,皇帝筹备大婚,公主府也在修整后花园。

    司妤从宫中回来,要去后院寝房时,偶然在园中看见了马毅。

    他与另两个人在合搬一棵不小的合欢树,要在园中种下。

    司妤几乎没认出他来,在公主府两个月,他吃得饱了,一改以前的面黄饥瘦,竟十分精神,看着便是孔武有力的汉子。

    司妤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他虽力气大,但做事细致而有条理,不像其他仆从。

    其他人原本是懒懒散散的,见她的身影,就马上卖力起来,而他不是,他一开始就是认真在干活,待她来了,也是那样在干活,并没有刻意比之前利落。

    而且那棵合欢树太大,周围也有别的浇水的、栽花的人,并不好施展开,所以几人需要配合好,他虽是新来的,却是下指示的那个人。

    她看着他将那棵合欢树填好土,然后吩咐身边人道:“去将他叫过来。”

    宫女去叫来马毅,马毅向她请安。

    司妤看着他问:“这段时日还习惯吗?”

    “禀公主,习惯。”马毅回答。

    司妤问:“你可愿调去做府上护卫?”

    马毅一愣,随即道:“愿意!”

    “护卫的月例不一定比仆人高,且每日都要训练,并不轻松。”司妤道。

    马毅回答:“是,小人愿意。”

    “为何?”司妤问。

    马毅想了想:“小人觉得护卫……大概更出息一些。”

    司妤笑了笑,“穷而不移志,从明日起,你在我身边做护卫吧。”

    马毅立刻谢恩,这时有人来报,邓州有秘信来。

    司妤知道这么久,凡军中之事高盛都是写的军报,而他送来的秘信全是些有的没的,并不要紧,但此时却忍不住着急,立刻就去寝房,命人将信呈上。

    他不知怎么想的,竟抄了一首诗来。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除此之外,一个字也没有。

    可真有意思,他知道这诗什么意思吗,就抄。

    突然抄这么一首诗,莫名其妙。

    一边这样想,一边却又忍不住笑,将那几个字看了又看。

    别的不说,他的字却是越写越好了,莫非打仗之余,还在读书练字么?她可没想到他有这么好学。

    提笔许久,她仍是不知道该回什么。

    最后看向自己的肚子。

    如今她肚子已经很大了,如缨已经在为她安排稳婆和奶娘,准备过几日就让人入住府上,等着后面的分娩。

    临产之日越来越近,不知从哪天起,她突然就开始忧心起来,怕自己撑不过那道坎,死在产床上。

    这种忧心是无用的,因为除了安排好医士,找有经验的稳婆,毫无办法,一切只能听天由命。

    所以她也将这忧心藏在心里,谁也没有说。

    这时她在信上写道:还有二月将临盆,若我身死而孩儿平安,望你善待。

    看上去有些无情无义。

    她写完就卷起来,放进了竹筒。

    这的确是她脆弱的忧心之处,可这真的是她想说的吗?她亦有许多话,却不能说,不敢说。

    军报上说,双方决战既将开始,她发现自己想得最多的,竟然是他一定要平安无虞。

    这封信她没收到回音,因为送去时,前方正激战。

    一个月后,皇帝大婚,立李琚之女为后。

    再过一个多月,司妤临盆了,生产从半夜到第二天下午,不算轻松,但也不算坎坷,历经好几个时辰,终于成功将孩子生了下来。

    稳婆在她耳边笑道:“恭喜公主,是个男孩。”

    司妤当时想,还真被那人盼来了,一直心心念念的儿子。

    她在床上看了一眼,小小的,皱皱的,满面通红,奇丑无比,看不出像谁。

    直到几天后,孩子长开了一点,脸开始白净了,皮肤光滑了,浓眉大眼,看着像是他爹的模样,竟十分好看。

    高盛走之前说要自己取名,她也懒得同他争,先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小嘉。

    小嘉出生第三天,邓州传来捷报,西凉军大胜。

    朝廷上下欢腾,如今定都西昌,政治清明,京都附近百姓安居乐业,薛迈成功平定潼关之乱,高盛又大败黄承训,一切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大兴也许还能兴复起来。

    但就在这欢乐中,前线却传来大败的消息。

    西凉军大胜后,黄承训躲入邓州城中闭城不出,僵持之下黄承训下属蒋先斩杀黄承训,将其人头献上,并投降求和,迎西凉军入城。

    结果在大军入城后,这蒋先却又反悔了,率军反杀,高盛毫无准备,被烧了粮草,又损兵折将数万,自己也仓皇逃出,败得十分狼狈。

    司妤还在月子中,看见战报,也不禁扼腕叹息。

    高盛的错,错在大意,攻下黄承训对他来说太顺利了,而他向来狂妄,所以没将投降的蒋先放在心上,纳降竟没缴械,也疏忽大意,没有防备。

    临汾王与李琚二人来见她,语中却并无哀叹,甚至有些欣喜。

    一来,黄承训已死,剩下的蒋先其实不足虑;二来,高盛胜了,但无功而有过,甚至能趁此良机将他重罚,削职降权。

    司妤隔帘躺在床上,和临汾王道:“皇叔说的是,只是可惜了那数万军士。”

    “好在是西凉军。”临汾王说。

    司妤默然未回话。

    临汾王随后道:“臣认为,可召回太尉,任命李将军为主将,前去剿灭蒋先。”

    闻此言,司妤突然想到了当初的苍岩山之战,高盛领军血战三日挡住了突厥大军,最后得封赏的人却是安朝烈。

    因为安朝烈率大军去收了尾,战绩便算在了他身上。

    难道是朝廷不明白这样不公吗?当然不是,他们很明白,但他们就是不想高盛跻身将帅之列,就是要扶持安朝烈,因为安朝烈是士族。

    数年后,为着不同的原因,朝廷又作出同样的决定,趁机将高盛以罪臣败将身份召回,再派李琚去立军功,蒋先的兵力与才能完全不是朝廷的对手,李琚此仗必胜。

    到那时,这征黄承训、收复邓州之功就全计在了李琚身上,高盛呢,就是那个大意中计的败军之将。

    司妤道:“那太尉若是拒不受命呢?”

    “那便是抗旨不遵,臣料想太尉也不会如此大逆不道。”临汾王说。

    他用了“抗旨不遵”与“大逆不道”,这是两条重罪。意思便是如果高盛不听命,那就是这两条死罪。

    而高盛怎会屈服?他会索性反了。

    当然临汾王与李琚是不怕的,他们觉得如今高盛为败军,士气衰弱,以朝廷手上之兵力,完全能镇压。

    可是,第一,她不信凭李琚能胜得过高盛;第二,就算最后李琚胜了,那李琚又怎会不是下一个安朝烈呢?

    她凭什么信李琚而不信高盛?

    她又凭什么,要在这时候对高盛落井下石?

    她道:“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我已令严相再筹集粮草送往邓州,用不了多久,太尉便会得胜归朝,国丈固然忠心可靠,换下太尉却也舟车劳顿,易节外生枝。”

    她如此说,临汾王只得听令,与李琚二人退下。

    两人出公主府,皆是叹息。

    临汾王道:“如此好的机会,却错失良机,他日这江山怕是都要……”

    高盛毕竟还是太尉,他不好说太直接,又是叹了一声气。

    李琚道:“公主的确英明,知人善任,从谏如流,但终究是女人啊,这不是……才诞下麟儿么。”

    临汾王直摇头:是啊,才诞下麟儿,所以感情用事,记挂着高盛是孩子的父亲。

    两人沉默着,各自离去。

    第58章 第 58 章

    不过半月, 邓州战报就已急送往京城:高盛重振旗鼓,斩杀蒋先,歼敌万余人, 俘获降将数名, 敌军数千,派柴进绪镇守邓州, 不日将班师回朝。

    见到战报,司妤松了一口气,心里却知,他果然还是他, 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战神。

    彼时正是午后,小嘉喝过奶又睡了, 司妤坐在床边看着他的睡颜, 悄声对他道:“宝儿, 你爹他又胜了,他剿灭了乱臣, 收复了邓州,你爹他是真正的英雄。”

    小嘉睡得香甜, 毫无动静。

    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有十个时辰都是睡着的,让奶娘养在东厢房, 她忙完之后就过来看看,大多数时候都碰不到他醒的时候。

    她甚至想, 也许小嘉都不知道她是娘亲吧, 既没喂过奶, 也没怎么抱过,连小桃都比她来得多。

    每每想起, 心里总有愧疚,却又毫无办法。

    她希望等小嘉长大,这天下是安定的,从前只觉无望,只想不成功便成仁,现在她看到曙光,便不想轻易放弃。

    高盛回朝那日,已是八月,天气阴沉而闷热,他未进家门,先至宫中觐见皇上。

    皇上高坐龙椅,司妤在皇上旁边的椅子上,从前司妤是在皇上身后垂帘听政,现在则撤去了珠帘,直接坐在了皇上身侧。

    司妤看着殿中的高盛,开口道:“太尉此行虽勉强完成君令,却因疏忽大意,致万千将士丧命、万石粮草被毁,京中百姓尚且食不果腹,却还要再筹粮草送往邓州,太尉可知罪?”

    司妤语气严厉,这开端,便已确定了朝廷的态度,即高盛此行罪大于功。

    高盛抬眼,没看皇上,只看向她,他只被允许站在殿中,与龙椅上的皇帝隔着两丈远的距离,不太能看真切上面人的容颜,只能看见她正襟危坐,神色冷厉。

    他低头道:“臣知罪。”

    司妤道:“玩忽职守之罪,本该严惩,念在太尉最终能收复邓州,也算以功抵过,故而从轻发落,罚去太尉此后半年俸禄,降级一等,夺殿上佩兵刃之权。”

    有太监过来,卸掉高盛腰侧佩刀。

    高盛未予反抗,沉默半晌后躬身:“谢皇上,谢公主。”

    皇上看一眼司妤,司妤轻轻点头,皇上开口道:“爱卿退下吧。”

    高盛便退出大殿。

    此时一阵惊雷,天上忽地下起雨来,他无从选择,也毫无迟疑踏入雨中。

    司妤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心中不由隐隐抽痛。

    那一刻,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少年,血战之后,部下与亲人战死,他也被朝廷冷落,没人记得他,当他从苍岩山离开时,又是什么心情?

    她好想……去抱抱他。

    此时皇上在座上问司妤:“皇姐,高盛会心生不满吗?”

    司妤收回目光,恢复一脸正色,道:“固然有不满,但不至反目,这样的处罚是他正好能承受的程度。”

    皇上这才心安地点头,他总是怕高盛,就算现在有李琚这样的大将成了岳父,也依然害怕。

    两人随后离开大殿,去见太后。

    司妤问皇上:“皇上与皇后,一切都好么?”

    皇上有些不好意思,轻轻点头。

    司妤轻笑:“皇后长你一岁,应该比你稳重一些。”

    “嗯,她很有主意,对母后也孝顺,每日都去向母后请安。”皇上说。

    司妤道:“听闻她劝皇上读书,比我还严苛?”

    之前就有人禀报过她,皇后竟是个十分上进的人,大婚第二日就劝皇上去读书,皇上还不愿意,她便推着皇上去。

    这婚事虽是司妤张罗,但司妤只是为拉拢李琚,与皇后就见过一面,听说她娴良淑德,名声不错,具体的自己就不了解了。

    皇上叹了口气:“是的。”

    司妤笑了笑:“皇后是好意,你别怪她。”

    “皇姐,我知道。”

    司妤多看了两眼弟弟,发现他不知何时长高了许多,现在比她都高了。

    “一晃你都成婚了,等到明年,大概你也做父亲了。”司妤想说等他做了父亲,就要试着亲政了,又一想,他平时对政事一点也不积极主动,让读个书也要催着逼着,真要他亲政,她也不放心,便什么也没说。

    去见过太后,司妤就回了公主府。

    雨还未停,走到后院,正好看见高盛从厢房出来。

    他手上拿着伞,还没打开就走出了屋门,身上竟还是湿的。

    这会儿她才在雨幕中看清他的容颜,脸上又黑了一点,瘦了一点,头发和衣着是在入宫前整理过,严肃而整洁,神情却是平静沉着,似乎比年初还沉稳了不少。

    她接过如缨手上的伞,走到他面前,替他遮住雨线,轻声问:“去看过孩子了?”

    高盛静静看她,只觉她不是刚才那个疾言厉色的长公主,随后点点头:“看了,在睡,怕把寒气带进去,就出来了。”

    “你先去换衣服,午后他会醒来。”她说。

    高盛点头,两人一起往屋内走。

    进了屋,司妤放下伞,主动拿了张巾帕来替他擦拭脸上和头上的水。

    他看了她一眼,问:“怎么?恩威并施,打一巴掌给一个枣?”

    她停了下来,听出他语中的不满。

    她无法和他说,其实按临汾王那拨人的意思,是要趁机将他重重打压的,她驳回了他们的谏言,为了安抚,也不能对他大加奖赏,若是那样,那时临汾王他们难免不满,要怀疑她妇人之仁,感情用事,不堪以辅政。

    但她内心,又怎会不怜惜他?人人都会有大意犯错之时,但不是人人都能剿灭黄承训这等悍将,也不是人人都能迅速收整军队,扭转败局,一雪前耻。

    换了李琚薛迈等人,这一仗能不能胜还两说。

    她缓声道:“你就当,刚才坐在大殿上的,是摄政的长公主,她顾及着皇室利益,而现在……是终于盼得夫君回家的妻子,她顾及的,是你。”

    死的是他的部下,他只怕比任何人都心疼,都悔恨自己的大意。

    高盛因她这话,整个人轻轻一震。

    就算成婚后,她也不曾正视过两人的关系,她没说过她是他妻子的话,没说过想他或是念他或是别的什么,只有偶尔,她才会在似乎脆弱时依偎在他身旁。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她心里只有她那弟弟,有她那司家的天下,就从来没有过他。

    这是第一次,她和他说这样的话。

    一瞬间,他所有的不安、恼怒、怨恨都没了,只因她这一句话。

    只要她这句话就好。

    他再忍不住数月的思念,抱住她,重重吻上她的唇。

    司妤几乎是下意识就抱紧他,仰起头与他唇齿交缠。

    当贴住他怀抱那一刻,她几乎湿了眼眶。

    他回来了,平平安安回到了她身边,他没有因她的无情而怪她,没有对她冷漠不睬,他抱她吻她,让她觉得自己是他很在意的人。

    是的,她何尝不想他,何尝不担心他,又何尝不心疼他,他在前方出生入死,京中大臣却在后面等着他犯错,好落井下石。

    但一次次,她将这许多感情压在心底,安心做那个无情无义,只要保住权势、平衡朝廷关系的长公主,但这一刻,她控制不住,要冷静的念头一闪而过,就被她抛开,她就是想抱他,想靠在他怀中,想与他融为一体。

    他们陷入床中,两人都很疯,好似久旱逢甘霖,称得上抵死缠绵。

    直到雨停了,暮色悄然降临,将房中蒙上一层灰色的暗影,一切都变得朦胧不清。

    两人赤|身相贴,他将她搂着,待气息渐渐平复。

    而后问:“生产还顺利么?”

    当初她给他送过信,告知是男孩,乳名一个嘉字,别的什么也没说。

    她回道:“还算顺利,稳婆说孩子不算大,所以生下来会轻松。”

    “但我现在看他胖。”

    “是出生后养的,成天吃了睡睡了吃。”

    他笑了笑,抚着她的头发,在她额头上,脸上,唇上亲吻。

    “没能陪在你身边,生产后也没让你休息,是我不好。”

    算下来,他战败的消息传来时,正好是她才临盆几天。

    她摇摇头:“还好,我见过打仗,知道你时刻都不轻松,我那不算什么。”

    怎么不算什么呢?她都预测自己死了,他见过难产而死的孕妇,也知道她其实很惜命。

    他将她往怀里一收。

    她是大兴尊贵的公主,她倾国倾城,雍容华贵,而今却为他生了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啊……他想起那时候在苍岩山,那是他此生最难的一仗,没有任何胜算,没有任何希望,只有部下与亲人不停的死亡,几乎就要打不下去,只靠一个信念支撑:救公主。

    她是他们的公主,他不能让她被异族掳去。

    如今,她躺在他怀中,成了他孩子的母亲。

    许多年,心底那个被挖开的洞好似在这一刻填上了,他觉得当年的一腔赤诚与忠勇有了回应。

    她问:“要再去看看孩子么?”

    “嗯。”

    于是两人从床上起来,收拾好,去了厢房。

    乳娘却正在哄睡小嘉。

    仆妇说小公子下午是醒的,玩了好久,刚吃过奶,现在又睡了,比平常早了一些。

    司妤只好又和高盛回来,安慰他道:“明天再看,长得像你。”

    “他睡着,我看不太出来。像我么?怎么不像你。”他问。

    司妤笑了笑:“那怎么知道。”

    两人回了房,她问他:“大名叫什么,你想好了吗?”

    高盛被问到了,他的确想过一些,但没有满意的,好似天下的字都配不上他们的儿子。

    “急什么,就先叫着小名,等后面取大名不迟。”他说。

    司妤不催他了,用了晚饭,拆了发髻去沐浴。

    出来时,却见高盛又坐在她书桌旁。

    她问:“你怎么又坐那儿去了?”

    “怎么?我又不看你那些机密文书,就看点可有可无的玩意儿。”说完,将她那只簪匣打开,露出里面装着的干花。

    他之前写的信也都收藏着,就在簪匣旁边,也用个小木盒收得整整齐齐。

    司妤不知怎么,有点脸红了,过来收好这些东西,和他道:“快去沐浴,身上都是汗味儿!”

    “我可是沐浴过后进的宫。”意思汗是后来才流的。

    她扭头不语。

    他又笑了笑,起身去沐浴了。

    随后回来,两人依偎在床上,忍不住又温存了两回,好似不知节制的好色之徒。

    翌日一早两人都参加大朝会,随后司妤留在宫中,高盛回了公主府,终于见到了醒着的小嘉。

    浓眉,大大的眼睛,高鼻梁,五官的确像他,但肤色明显是随了司妤,白得泛光。

    这么白的男人,将来不像个小白脸么?

    听奶娘说孩子不怎么爱哭,醒着的时候十分安静,高盛试着抱他,他也没哼唧,就是睁着大大的眼,一直瞧他。

    高盛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抱着一个拥有自己血脉的孩子,是如此奇妙的感觉,而且这孩子还是公主为他生的。他抱着他,如此希望他能平安一世,希望能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他。

    没待多久,小桃过来了。

    其实她昨日下午来过,因为知道表叔回来了,结果到院外,宫女说太尉与公主都在休息,她就走了,今日一早才过来。

    她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来看看小嘉,虽说论血缘,其实小嘉与她的血缘已经不近了,但家中亲人都不在了,这是唯一新来的小生命啊,又是表叔的孩子,她忍不住当他如亲弟弟一样亲近。

    玩了一会儿小嘉就要喝奶了,两人出了厢房,去院外,在园子里走走,正好园子里种好了花木,高盛还没见过。

    高盛第一件就是问起小桃被掳的事,小桃回道:“事情都过去了,我什么事也没有,而且那几个流民被斩首了,严夫人也被斩首了,表叔实在不用再担心。”

    “以后出门身边带着护卫,我从隔壁调一队护卫来给你。”高盛说。

    小桃连忙摇头:“公主早就安排了,不用再麻烦。”说完,感叹道:“公主真的已经做好了,当时我不见,她马上就派了很多人去找,回来后又让御医给我治伤调养,连同翠儿也是。

    “而且我知道,其实当时很多人都替严夫人求情,那些日子每天都有好多人来府上求见,我也和公主提过放了严夫人,但公主还是处置了严夫人,我觉得她对我特别好。”

    高盛当然知道临汾王那批人,他们现在就有许多小动作,遇到这事,肯定是齐心协力要保住严夫人,至于小桃如何,那对他们来说完全不值一提,司妤最后斩严夫人,当然是承受了很大压力。

    那时她还大着肚子呢……

    其实她不动手,等他回来也会动手,结仇也是他与严淮的事,她动手,则是平白弄?了这趟浑水。

    她这人啊,看不出来,竟是面冷心热,表面上冷漠,连一封关心点的信都不给他写,做起事来却是实在。

    真是傻,她辅政做得很好,就是心不够黑,若她心黑,定叫他也害怕。

    第59章 第 59 章

    高盛回道:“她对你好也是应当的, 她是你婶婶,我不在,她就该为你作主。”

    小桃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在他脸上看出一种自豪与得意。

    似乎在说, “这是我妻子,当然好。”

    她虽不懂朝政, 但也不是完全不懂表叔和公主的关系,他们结为夫妻,也许有一半是因为有了孩子,但更多是一种相互的妥协, 算是联姻。

    朝上的贵族文臣多半心向公主,而像卢叔他们这些武将则向着表叔, 两边人还相互看不起, 总吵架。

    这种情况下, 两人的关系其实是很微妙的,一边是同床共枕的夫妻, 一边又有各自的矛盾和立场,小桃以前就觉得公主疏离冷漠, 表叔别有心思,但现在她却觉得表叔变了,在他脸上, 公主作为妻子的身份更重了一些。

    或许是因为小嘉?公主生小嘉,那样辛苦, 而那孩子乖巧又好看, 长得和表叔几乎一模一样, 流着高家的血,怎让人不欣喜?

    她笑道:“舅公舅婆要是泉下有知, 知道表叔娶了公主这样的媳妇,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

    高盛想了想,回道:“日后有机会,咱们回西凉一趟愿意么?替你爹娘他们修坟,或者将祖坟迁来京城。”

    小桃想也不敢想这种事,连年战乱,这年月好像安稳活着都是奢侈,怎么敢想回乡看看呢?

    她在村子里还有两个好姐妹,还有几个照顾她的长辈,都不知现在怎样了。

    她问:“可以吗?会有那样的机会吗?”

    “当然可以,怎会不可以?”高盛笃定地回答。

    小桃开心了:“那我肯定要回去看看。”

    晚上得闲,司妤将小嘉抱到自己房里陪他玩一会儿。

    到给他擦身的时间了,奶娘要将他抱走,他却哼唧起来,不要奶娘,张开胳膊要找司妤。

    奶娘笑道:“小公子要亲娘呢,还不愿意了。”

    司妤心中一暖,本就因对孩子照顾得少而愧疚,此时越发不忍了,便开口道:“就把热水送到这里,我来帮他擦洗吧。”

    宫女便连忙去备水备巾帕,将床上垫了尿垫,就在这房间擦洗。

    司妤做得少,奶娘在旁边指导帮忙,小嘉手舞足蹈,一直望着司妤笑。

    如缨道:“小公子怎么就认识亲娘了呢?”

    奶娘回答:“也许是见公主好看。”

    说话间,高盛来了。

    正好给小嘉忙活得差不多了,他精神还好,看着还能玩一会儿,奶娘与宫女便先下去了,将孩子留在了房内。

    高盛也开始抱孩子,抱了一会儿道:“我怎么觉得他长得像你,看这唇,小小的,还有唇珠,和你一样。”

    “哪有,小孩都有唇珠。”司妤说。

    “就是像你,我儿子可真好看。”

    司妤在一旁笑。

    没一会儿高盛道:“我们给他办个满月酒吧?”

    如今孩子已经快两个月了,确实没办满月酒,连洗三礼都是匆匆敷衍的,因为那时邓州正打仗。

    司妤想着,如今似乎没什么事,办一个也行,便同意了。

    婴儿的清醒时间就那么一会儿,很快小嘉就开始烦躁闹觉了,奶娘将他抱去了厢房。

    烛光摇拽,房中气息交缠,暮夏的天气里又添几分燥热。

    司妤湿了鬓发,断断续续和他道:“别在里面……怕怀孕……”

    就那么一夜就怀孕,她现在有些害怕,避孕汤药多少伤身,也不能乱吃,要是现在又怀孕,那她这大好的年月就只剩怀孕生孩子了。

    他依她之言。

    于是两人又一起去浴房。

    浴桶是给一个人用的,他偏要挤进来,溢了半屋的水。

    “在邓州时,夜里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你。”他搂着她说。

    司妤靠在他肩头,很清楚他说的睡不着是怎样睡不着,问他:“黄承训虽没有屈继先那样好色,但听说身边却也有个邓州美人,没人送到你房中么?”

    这是很明显的试探询问了,她在探听他在外面有没有乱来。

    高盛看着她笑而不语。

    司妤问:“你笑什么?”

    他凑近她道:“谁有你美?碰她们我还怕脏了我。”

    司妤被他逗笑了。

    他又轻轻吻上她。

    ……

    十来天后,公主府替小嘉办满月酒。

    父亲是高盛,母亲是司妤,于是这满月酒排场比皇帝大婚还大,皇上皇后亲临,满朝文武来贺,公主府已经坐不下,隔壁太尉府也是人满为患。

    但直到此时,司妤才觉察出不对,意识到这满月酒并非普通的满月酒。

    家中办喜事,一应事项当然是男女主人负责,且各有分工,那按惯例,迎客宴客的是男主人,后院操持与招待女眷的是女主人,这就导致酒水座次等事都堆到了司妤身上,而高盛却是那个接受文臣武将恭贺的人。

    男人惯有的地位,天然压了她一头,在这一刻,他是比天还高的夫,是一家之主,而她却成了辅佐家主的女主人。

    会让那满朝文武觉得高盛地位是压过她的。

    但她之前却没想到这些,她只想着替孩子办个满月酒也是常礼,再要应对已是来不及。

    晚上宾客散去,司妤便冷了脸,将收拾的事交给如缨,自己回了房中。

    高盛晚一些才回房来,见司妤在书桌边上看书,和她道:“怎么还没去床上,别太累了。”

    司妤没理睬。

    他看出她情绪不对,一边抚上她的肩,一边弯腰看向她的脸:“怎么了?不高兴?”

    司妤回道:“自然没有太尉高兴,今日如此风光。”

    说着她将书放下,看向他:“办满月酒只是你的借口,孩子只是你立威的工具,是么?”

    高盛很想装傻。

    办满月酒再正常不过,他今日宴宾也十分正常,她抓不到他的把柄。

    但事实确如她所说,他原本没想到要办满月酒,只是因为征邓州回京受挫,太尉府不可因此被打压,他需要在其他地方扳回一局。满月酒就是那一局,因为夫权为上,这是苏检的主意。

    此时面对她的质问,他竟做不到装傻,静默一会儿,承认了。

    “办满月酒也是真心,立威也的确有这样的想法,就如同你要打压太尉府,我也要替太尉府着想。”他说。

    司妤颓然坐在椅子上,一言未发。

    一股凝重笼罩着两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问:“有一天,如果我败了,你会杀了我吗?”

    “为什么你一定要与我对抗?”他反问,“你不是皇上,你只是公主。嫁给我,做我的妻子不行吗?无论我生或是我死,你都是我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说到这里,他神色认真:“若我为帝,你是皇后,我可以将政事都交与你,与你共治天下。”

    司妤苦笑:“所以因为生了儿子,我升级了?以前是妃子,现在可以做皇后了?”

    她曲解他的意思,高盛想解释,却觉得她是故意的。

    当然不是因为她生了儿子,只是因为她。

    司妤道:“我还没有傻到,因为男人一个承诺就让出祖宗基业。这天下是姓司的,我是公主,我与司家天下同在,若国破,我便殉国,这是我唯一的归宿。”

    “所以……你要还政给你弟弟,然后夷我九族?这九族是不是也包括你儿子?”他反问。

    司妤轻微一阵瑟缩,看着他不说话。

    他道:“时至今日,你也知道,我要么万人之上,要么死无葬身之地,我死了,我儿子也绝不会被留下。”

    “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让孩子有事。”她说。

    高盛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说她还没傻到相信一个男人的承诺,她的承诺他也不信。

    因为等到那时,可能由不得她了。

    他道:“可我觉得,自己的性命还是握在自己手中更踏实。”

    “你就一定要做乱臣贼子?”她急道。

    高盛默然。半晌看着她道:“原本我不是的……我一心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但后果你也知道了。你也要知道,你家的江山是被你爹糟蹋的,可不关我什么事。”

    司妤被逼出了眼泪,因为他如此无情攻讦她父亲。

    她厉声道:“他是君,你是臣,你这是大逆不道。”

    高盛一阵不屑地轻哼,司妤被气得重重呼吸。

    两人就此沉默,再无别的话,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僵持了许久。

    最后她道:“你去其它院里睡吧,我想自己静一静。”

    高盛看了看她,却回:“我不去。”

    司妤抬眼,脸上露出一抹诧异。

    他道:“至少现在我们还是夫妻,你凭什么赶我走?”

    司妤扭过头去,“我不想看见你。”

    “不想看也得看,嫁了我就一辈子是我的人,死了也得和我埋一起。”他一边说着,一边过来抱她。

    “你放手,别碰我!”她使劲挣扎,却被他一把横抱起,她被悬空了,身体不能着力,除了脚蹬几下,手往他胸口捶几下,就毫无办法。

    没一会儿就被扔在了床上。

    她不服地看着他,偏偏自己就是没办法,他力气比她大。

    他道:“知道你要嫌我脏,我去洗澡了。”说着一边脱衣服一边去了浴房。

    司妤曲腿坐到床头,抿着唇,心中只觉气恼,怅然,无助。

    也不知高盛怎么洗了一下,很快就回来了,赤着上身,只穿一条里裤。

    她嫌弃地往床内侧移了移,问他:“你怎么洗的,怎么这么快?”

    “我又不是你,不知道在洗什么。再说今晚你想必不让碰,洗那么干净做什么?”他回得理直气壮。

    “邋遢。”司妤评价一句,躺下来转过身去背朝他。

    第60章 第 60 章

    高盛也躺了下来, 半晌看一看旁边,司妤与他隔着半臂宽的距离。

    他知道她不高兴,却不知怎么安慰她, 毕竟他自己也难受。

    若是小事也就罢了, 他不在意,但是……他不能不在意自己的命、不在意那么多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们将出人头地的梦想交在他身上,就换来他轻而易举的放弃么?

    沉默中,他叹了一声气,双臂枕着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 兴许我哪天就死在战场了,刀剑无眼, 这种事也说不好, 到时候你想怎样就怎样。”

    司妤的难受并没有好一点, 甚至更难受了。

    她也不想他死啊,甚至听见他说这种话就想斥责他口无遮拦, 因为觉得要谨言慎行,敬畏神灵, 不可将“死”这种话挂在嘴上。

    她依然沉默着没说话。

    没一会儿,他自外侧过来,从后面将她抱住。

    突来的温暖怀抱, 让司妤觉得鼻头猛地一酸,甚至想转过身去紧紧抱他。

    但还是克制住了, 未来的分歧压在她头顶, 让她不敢去放肆宣泄自己的情绪。

    如果没有这一切就好了, 好想好想有一天,他们能放下这些政事、战乱、还有争执, 就做一对平淡的夫妻,抚养小嘉平安长大,或许再生两个孩子……

    这时她突然想起来那翠虚散人说的话,说她会富贵荣华,夫妻恩爱,还说什么有二子一女,当时她觉得就是胡诌,现在竟然……她真的成婚了,还真的喜欢上高盛,如果没有这些事,他们也会恩爱的,所以难道这话是真的,他们真会善终?

    她突然撑起身,转身看向他。

    高盛防备地问:“怎么?”似乎疑心她是要发脾气。

    司妤却只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又躺了下来。

    她还是不敢想,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比起那虚无缥缈的猜测来,还是翠虚散人信口胡说更合逻辑。

    高盛觉得莫名其妙,看她一会儿,叹一声气,躺下睡去。

    他睡得快,直到他睡着,她还清醒着,忍不住转过身看他,轻轻靠在了他肩头。

    如果他有一日篡位,改易江山,她一定会选择死去,但如果要她亲自下令诛他九族,那对她来说一定比死还难受。

    她不知能怎么办。

    翌日,司妤有些头疼,身体酸软无力,等到中午,愈加严重,额头也开始发烫,请了医士来,确认是风邪入体,就算服药也没那么快好,症状怎么也要持续三日以上。

    但第二日她要与皇上一起去祭拜太庙,向司家各位先祖祭告收复邓州的事,也要宣旨大赦天下,其中仪事十分繁琐,一直从早上持续到中午。

    因为此事,司妤喝药十分积极,原本就交待了医士下重药,还超分量喝,巴不能马上就能好,但毕竟病去如抽丝,一边喝着药,一边退烧了又重新烧起来。

    晚上司妤让高盛去其他院里休息,不用和她一起。

    高盛却问:“怎么,还没消气,到这时候还想着赶我走?”

    司妤没力气回答他,她是怕影响他休息。

    他没走,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我就在这里,有什么事,我也能侍候你。”

    司妤懒得多说,随便他。

    他看着她道:“要不然明天你不去了,让皇上去,你去不去,倒也干系不大。”

    司妤坚定地摇头,“那怎么可能,我要去。”

    一看就是劝不了的模样,高盛只能由她。

    本以为他说侍候就是玩笑,她不觉得他会侍候人,但平时倒头就睡、一夜好眠的他这一夜却频频醒来,一醒来就去摸她额头,她夜里要喝水,才醒过来还没开口就让他惊醒了,起身去为她端水。

    喝了水又问她:“要不要方便?要我就抱你过去。”

    司妤摇头,他就扶她再躺下,“再要喝水了再叫我。”

    她昏昏沉沉,又躺下去了,躺了一会儿突然睁眼,和他道:“五更时记得叫我,别让我弄晚了。”

    高盛叹息:“好。”但此时差不多已是四更末了。

    司妤睡过去,到五更,是高盛先醒来。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叫她,却听门外有动静,随后宫女道:“公主,该起了。”

    想必是她之前也交待了宫女来叫她。

    司妤果真爬起来了,洗漱好,让宫女梳妆。

    今日穿是的礼服,戴的是金丝缠绕的花树冠,全都繁复且沉重。

    她也没胃口吃什么,就喝一碗糖水,吃了半个糖水煮鸡蛋。

    随后就出门去。

    高盛并不与司妤一起出门,司妤去了未央宫,他要从朱雀门进去,到尚书台,随后与文武群臣一起去宗庙前等候。

    直到一个多时辰后,他才在太庙前看见司妤。

    她与皇帝一起从未央宫过来,傲然屹立,面色肃穆,缓步往太庙走,在太常指示下跪下,叩拜,又起身,连一根头发丝也没有差错。

    竟看不出病容,看不出她从昨日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

    这又要怎样的气力来强行支撑呢?

    他心里有些堵,真怕她突然倒在地上。

    太常呈上文册,由皇上在宗庙牌位前宣读,皇上读得有些磕绊,明显之前没背熟,司妤却看着先祖的牌位湿了眼眶。

    宗庙内一共祭祀着十三位皇帝,九位太后、皇后,另有三十多名立下赫赫功绩、由皇帝亲自下旨配享太庙的臣子。

    他们看着大兴的江山沦落,又看着如今新都建立,朝廷的兵马收复邓州。

    高盛也跪在地上,看着那高高供奉的数十座牌位,突然懂了司妤。

    不管如今的大兴有多破烂,它曾经是荡平天下、万国来朝的铁血王朝,这牌位上的每一个名字都那样辉煌,如天上的星辰般闪耀过。

    而司妤,是大兴的公主。

    她会时刻维持自己公主的仪态,会维护大兴,维护她的父皇,她的王朝与她,不可分隔。

    她不顾一切,用尽自己所有力量来匡复司家天下的社稷,她是如此坚韧,如此孤勇,哪怕太后与皇上都不堪用,她也要独自负重前行,若她一心享乐,她就不再是她,若她甘心奉上江山,那也不是他爱着的她。

    这一刻他真正意识到,她与江山,只能存其一。她永远不可能放弃自己的公主身份做他的皇后,她说的,国破她则亡,是真的。

    司妤自太庙回公主府,几乎昏倒。

    宫女给她端来吃食,勉强吃了一些,然后喝了药,她便再次睡去。

    高盛就坐在一旁看她。

    到晚上,她这烧总算是退了。

    烧一退人就轻松许多,再过两天,总算全好了。

    这时她才敢碰孩子,几日不见,早已想得发慌,将孩子抱在手上逗了好久。

    高盛坐在她身旁,突然道:“要不然,他大名就叫司嘉吧。”

    司妤愕然抬头:“司?”

    高盛从她手中接过小嘉,将小嘉高高举起又放下,惹得他大笑。

    “是啊,姓司,当初拜堂时你不总想高我一头吗,我做你们家的上门女婿,就让孩子随你姓怎么样?”

    司妤久久看着他,不懂他的意思。

    为什么要随她姓?为什么要姓司?

    因为前两天才祭拜过太庙,她突然想了起来:姓司,意味着这是皇家人,算是父皇的孙子。

    民间招赘婿,一般是没有儿子,所以招来赘婿生下子嗣,这子嗣便是女家的血脉,继承家业。那小嘉呢?

    小嘉是司家的血脉,他要继承什么家业?

    司妤心中一震:“为何要姓司,你什么意思?”

    高盛一动不动看着小嘉:“我的意思你明白,我愿意扶持我儿子,也只有我儿子才不会杀我。”

    “你疯了!”司妤脱口而出,不敢细想。

    高盛正色道:“我没疯,这样不好吗?这样的天下,还是你司家的。”

    “你要让我成为那个居心叵测的罪人,让我篡夺我弟弟的皇位?”司妤直到现在还不敢置信。

    高盛平静回答:“你觉得那皇位你弟弟配吗?他只是被我们二人扶上去的,没了你我,他什么也不是。”

    “可他是皇子,他也还小,而且……他会有孩子!”司妤自己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就算他只能守成,他的孩子也许有聪慧的。”

    高盛觉得她傻,又傻得让人心疼:“所以你要代理朝政,直到他儿子长大?那个孩子与你有什么关系?那只是你外甥,不过喊你一声姑妈,他自有父亲,有母亲,你能保证他能信任你,理解你的苦心,而不是有一天把你除掉?”

    司妤面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继续道:“当然,我这个姑父就更不用说了,容得下我的必定是无能之辈,奈何不了我;有能的君主,一定会杀了我,包括那些追随我的人、包括我儿子,斩草要除根。”

    他又看向小嘉:“这么小的孩子,一般不是斩头吧,往地上狠狠一砸就能砸得脑浆崩裂,当场——”

    “你住口!”司妤大喊,从他怀中将孩子夺了过来,怜惜地抱在手上,斥声道:“为什么总这样说话毫无顾忌,你自己也就罢了,现在竟说到孩子!”

    高盛反问:“是我说话无顾忌吗?我只是说的事实,很有可能要发生的事实。但如果上位的是我们的儿子,我甘愿替他打下这江山,辅佐他长大,再将我亲手带出来的万千铁骑交与他手中。你呢?与其扶持弟弟,还要等他有孩子,为什么不能扶持你儿子?”

    司妤摇头:“你住嘴,别说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再也不许说!”

    高盛不再多说,却最后扔下一句话:“他叫司嘉,未来的天子,这是我最后的让步,要么,让这天下姓高,你做我的皇后,他叫高嘉,也是未来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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