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 司妤都在想高盛的话。
他竟要让小嘉姓司……
她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案,可如果这样,她前面做的一切都算什么?
她不是为了弟弟, 不是为了司家的江山, 她才是那个最大的野心家、蛇蝎毒妇,居心叵测, 步步为营,联合高盛窃取了自家的江山。
那样史书将会如何写她与高盛?他们将永远被钉在篡权夺位的耻辱柱上,而她又该如何面对弟弟、母后?如何面对司家那些宗亲?
真是那样,那她就是司家的叛徒, 也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从此只有高盛为丈夫、为盟友、为亲人, 除此之外, 一无所有。
她做不到, 杀了她也做不到。
司妤不同意,但高盛主意已定, 他跑去找宗□□,要将小嘉的名字写上皇家族谱, 司妤得知,交待宗□□不可乱写,宗正无奈, 最后称病躲在家中,谁也不敢得罪。
与此同时, 攻屈继先的计划也在筹备。
高盛得胜归来, 士气正盛, 昔日零落的江山也太需要一统,屈继先便是北方最大的一股反叛势力, 只要剿灭屈继先,朝廷便平定了整个北方,曾经衰弱的败象便能复苏,届时民心所向,再挥师南下,胜局已定。
原本征屈继先仍会用高盛,但现在临汾王等人属意李琚为主将,令高盛驻守京师。
若是以前,司妤还会客观来想,高盛为主将胜算更大,此时他们最需要的是协心齐力;但现在她下意识就觉得临汾王等人说的不无道理,因为高盛确实有反心,让他带兵,他的力量日益壮大,到时他直接就能率师逼宫。
因为这重考虑,她不由得就犹豫起来,迟迟不能作出决定。
直到一日,皇上找到她,向她要一个官职,掌管宫中禁卫的左中郎将,他属意之人是皇后的堂兄李劲。
一听这话,司妤心中瞬间就警惕起来,想的第一件事不是李劲此人能力如何,而是皇上为何会有这念头。
她面上淡然,不动声色地问:“李劲此人我见过一次,倒算得上骁勇,据说箭法不错,被人称作太尉其二,是皇后向皇上提起的?”
她在前面将李劲称赞了一番,最后似乎无意,轻飘飘问了一句,皇上果然不疑有他,很快道:“皇姐说的是,她说李劲才能不比欧阳策弱,而且还是自己人,总比欧阳策靠得住。”
司妤心中泛起一团怒火。
什么自己人?欧阳是从旧都就任她宫中守卫的人,之后一路追随,受她提拔成为今日的左中郎将,欧阳策就是她的自己人,现在皇后连皇后的位子都没坐稳,就要将如此重要的职位交给李家人,左中郎将可管着宫中三千禁卫!
或者,这不是皇后的意思,而是国丈李琚的意思?
可恨的是,皇后如此居心叵测;可叹的是,她的弟弟、一国之君的皇上丝毫没看出这里的微妙关系,竟理当所然来和她提这事。
她突然想起高盛的话,等皇上有了孩子,她只是那孩子姑妈,姑妈算什么,他自有父亲母亲,和谁更亲,毋庸置疑。
现在还不是皇上的孩子,还是皇上,要过来用妻家的人换掉她的人。
他们是亲姐弟,但如今半月也见不了几次,与皇后却不同,同床共枕,夫妻一体。
司妤道:“李劲现任右侍郎,我记得是皇后进宫时才提拔的,当时已是破格,如今才过几个月就陡升三级,执掌宫中禁卫,太快了。”
皇上毫无应对,说不出话来。
司妤又道:“再说,如今朝中正为一事暗流涌动,皇上知道吧?”
皇上试探着问:“是……派谁打屈继先的事?”
司妤点头:“正是,此事还没定下,若在此时陡然升了李劲的官,那就代表我表态了。”
“为什么?”皇上问。
司妤耐心回答:“代表我要派高盛出去,所以升了李劲的官,以示对国丈的安抚。”
“为何不能先升李劲的官,再派国丈出去?”
“那样,高盛能罢休吗?”司妤道:“一桌子人吃饭,你给左边的人倒了酒,又给右边的人夹了菜,大家都能其乐融融;你把所有的酒菜都移到左边,让右边的人没得吃,他就会掀了桌子。皇上知道,高盛是有掀桌子的能力的。”
皇上当然知道,高盛在朝上咳一声,朝臣会瞬间噤若寒蝉。
他问:“那此事……是不能办?”
司妤道:“待我再想想吧,先等出兵之事定了再说,而且宫中防守太过重要,欧阳策任职以来也从无差错,没有理由换下,真要提拔李劲,也是提拔去别处。”
皇上倒是对她言听计从,轻易被说服,很快离去了。
司妤却不再平静,她心中的天平偏向了高盛。
她为什么要让李琚壮大呢?李琚的心里想着什么,谁又知道?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当初她为皇上择定皇后,想的是司家的利益、皇上的利益,但当这婚成了,皇上却与皇后成了一体,她反倒成了外人。
回公主府,直到入睡时,司妤都是心烦意乱。
她不知自己和高盛会走向何方,又不知和皇上会走向何方,她很怕很怕,怕最后竟与家人互生罅隙,心生怨恨。
高盛在她身旁躺下,过了一会儿,凑了过来,是一副求欢的态势。
她往里侧挪了挪,不耐烦道:“累。”
意思是别碰她。
高盛便收了回去,一时也有些气闷。
竟想提拔李琚而打压他,他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她不高兴,他还不高兴呢!
他便在旁边睡下,也不再理她。
没两天,司妤就作出了决策,仍然让高盛带军攻豫州,薛迈为副将,卢慈、李琚镇守京城。
与此同时,一则奇谈在京中传开,说有一日公主府才四个月的小公子由奶娘抱着在花园中玩,突然天上飞来一只白鹤,停在小公子面前,扇动翅膀翩翩起舞,逗得小公子哈哈大笑,随后就飞走了。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某一日院里是飞来一只白鹤,小嘉当时也的确被奶娘带在园中,但白鹤就在院中一块石头上站了片刻,眨眼功夫就飞走了。
如缨也和司妤说起过这事,她没当回事,笑笑就过去了,现在这事竟被添油加醋传了出去。
若没有之前的事,司妤会觉得莫名其妙,但她现在知道高盛的意图,也就知道这事是高盛干的,他在为小嘉造势。
那些帝王史纪中,总有什么蛟龙附身,紫气冲庭,不知是真是假,但这些奇闻就是会让人觉得那人是天命所归——所以当她出生那一日,天边的云霞特别美,也会被奉为奇谈。
司妤的心里很乱,听见府上有人议论这事,夸小嘉以后必定不同凡响,她会制止,让人不许多说,道小嘉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不指望他有什么出息。
她们讨论这些时,小嘉正趁大人不注意,一把抓起桌上的粥碗就要往嘴里送,让里面的粥洒了自己一身。
再过半月,当宗正还称着病,公主府白鹤起舞的奇谈慢慢淡去,高盛要带军出征了。
临行前夜,他站在床边问司妤:“给碰吗?”
司妤正坐在床头,听这话将书搁在了腿上,沉默着不说话。
高盛看她这样子就是不给,便坐到床上,将鞋一甩,囫囵躺下,闭眼睡去。
司妤看他一眼,又低头看书。
看一会儿,想到他明日就走,终究是忍不住抬起头来,朝他道:“我不方便,来月事了。”
高盛睁眼,她已再次将目光投到书上。
他伸手拿了她的书:“那还看什么,别看了,早点睡觉。”
司妤无奈,也确实有些腰酸,躺了下来。
他过来,一手抚着她的脸:“再回来就明年了,会想我么?”
她没说话,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对视间,他过来一把抱住她,重重吻上她唇。
许久,他几乎将她揉进怀里,手沿着衣襟进去逡巡一遍,紧紧搂着她,问:“真不是骗我?”
“你自己不记得日子么?”司妤嘟起唇。
他想了想,“这谁能记得,我也没和你待过多久。”
这倒是实话,这次在京也就两三个月,中间大半是在吵架闹不和。
可他明天就要走了,她发现她也想他,一时间忘了之前争执的事,含住他颈间喉结。
高盛重重一吸气,再次吻上去。
这一晚缠绵半晌,最后却是他叹息一声:“等我回来,要让你三天下不来床。”
司妤躺在他怀中轻笑。
她倒真希望是那样呢,就怕到时候北方平定了,京中各方势力却更加蠢蠢欲动,各有小心思,到时他们不知又会怎样僵持。
第二日,司妤在宫门前送大军出征。
天已经渐渐转寒,新年时,他们要么在列阵对峙,要么已经开战。
望着高盛的身影远去,司妤满心怅然,他是她心里的牵挂,她盼他平安归来,而这万千将士,谁又不是有父母妻儿牵挂呢?
要到何时,这天下才不会有战乱?
第62章 第 62 章
第62章
大军渐渐远去时, 一辆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小桃急匆匆从马车上下来,拿着包裹往前追了一段, 从人群缝隙中看见除了公主与群臣, 再没见到大军的影子。
司妤后面的公公赵良看见了,过来问:“县君, 可有急事?”
小桃手中抱着个布包:“还有一双鞋忘了给太尉。”
前两日她就将许多衣物交给表叔了,但今日一早才发现最重要的一双鞋竟没有放进去,那是用皮革缝的,遇到冬天下雪, 穿着不会打湿,也就不会冻伤脚。
她满面懊恼与着急, 说话间, 就见到旁边的侍卫队伍, 坐在马上的马毅。
她知道那位当初救下她的流民成了公主身边的侍卫,她偶尔能看见, 但没说过话,他与之前的模样完全不同, 身形魁梧,神色沉静,仍像以前一样寡言少语。几日不见, 发现他竟骑了马,衣服与佩刀也与之前有所不同, 显然已经升职了。
马毅也看见了她。
这时马毅与旁边一人说了句什么, 策马小走几步, 过来道:“我替县君将东西送过去。大军未走远,还追得上。”
“多谢你!”小桃连忙将包裹递上。
马毅也没有多的话, 接过包裹,打马就朝远方而去。
后来公主与群臣都离去了,小桃还等在原地,没多久,一人一骑渐渐靠近,是马毅回来了。
待他靠近,她发现他手上已没了那个包裹。
马毅从马上下来,和她道:“禀县君,包裹已送到太尉手中了,太尉带话,让县君在京中物色青年才俊,他回来就替县君办喜事。”
小桃愣了,她万万没想到送个包裹还被带一句这样的话……这话的确像是表叔会说的,他当着自己也说过很多次,可这次竟被外人这么转达,让她尴尬得无地自容。
她草草应了一声,很快撇开话题:“这一次多谢你……你都有马了,是做上队长了吗?”
马毅点头。
小桃道:“公主想必是看重你,我听说现在的左中郎将欧阳策以前就是公主身旁侍卫,你日后还会升官的。”
马毅半晌才道:“多谢县君。”
话到此处,马毅朝她拱手道别,骑上马离去了,小桃也回了马车上。
高盛走后,京中维持安定,直到一个月后,军中来报,大军已到达豫州。
此时又是寒冬腊月,打仗并不容易,而京中徜徉在一片新年喜气中,家家户户准备迎新年。
最能体现时间流逝的,是小孩子的成长,小嘉的个子蹭蹭长,显然是随了高盛的体形,将来必定身形高大。
他再不像小时候那样爱睡了,清醒的时间多了很多,也调皮,什么都抓,什么都往嘴里送,司妤想还好有奶娘帮忙,要是给她带,她定然是带不住的。
除夕那一日,家家放爆竹,宫里也放,司妤从宫中用过家宴回来,发现小嘉还没睡,大概是外面吵闹。
这会儿还早,司妤也好不容易年节得闲,就抱着他在堂中守岁,看着面前的烛火,不由想起远方的孩子他爹。
她在屋中,旁边燃着碳取暖,面前摆着瓜果蜜饯,怀里逗着孩子享着此刻天伦,却不知高盛是怎样的冰天雪地,怎样的忍饥挨饿,还有战场刀箭。
心中一动,她突然唤宫女来,给她拿来纸笔写信。
上次都是他给她写,她却没怎么给他回,今夜此时,她想给他写一封信。
告诉他孩子又长大了,重了,也皮了;告诉他京中一切都好,小桃也好,不必牵挂,还告诉他,她决定这几天闲着,给他做一双鞋子,其实她女红也是可以的。
想说思念,却没好意思说出口。
在她写信时,豫州的高盛正站在帐蓬外,等着时光流逝。
今夜除夕,营中稍稍加了些肉,却没备酒,因为大军准备趁夜袭击。
只是料想屈继先也会有防备,所以他们准备黎明时分趁对方紧绷一夜后放松时再打。
除夕没有月光,但星光却是璀璨。每到夜半时分,最是思念京城,今夜更是。
公主她,定也没有入睡,因为今夜是除夕。不知道关于未来的事她考虑得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操劳之余好好休息,更不知她此刻会不会想起他,他看着夜空,心中涌起无尽的柔情。
除夕过后的第一天,宫中大朝会,算是百官给皇上拜年,到第二日,百官不约而同齐聚公主府门前,来给公主拜年,简直比初一的大朝会还热闹。
公主让人都散了,人与礼品都拿走,此事让宫中知道,皇后挑了个皇帝开心的时候,和他道:“那些官员可真是心思多,我听说去公主府,有的拿金像,有的拿铜盆那么大的珊瑚宝树,还有人竟拖了一车的锦缎,他们来见皇上,也没这么阔绰过。”
皇上道:“那是当然,他们想巴结皇姐嘛。”
“原来皇上知道他们眼里只有公主啊。”皇后不悦道:“我以为皇上已经忘了自己才是皇上。”
皇上拿了一只桃子蜜饯吃,不吭声。
皇后道:“照理说,皇上大婚就已算成年了,如今皇上已满了十六,长公主她没和皇上提过让皇上亲政的事吗?”
皇上解释:“皇姐让我看过那些奏疏,还让我试着写批注,我写的皇姐不满意。
“当然,我也不想写,那些大臣,要不是你告我,我告你,就是你替我求情,我替你求情。然后就是哪里缺钱,哪里收成不好,你说给他们钱,给他们免赋税吧,少府又说建宫室缺钱;太尉府还很霸道,张口就是几十万的军饷;然后呢,大司农又天天哭穷,说税收不上来,这儿没钱那儿没钱。朕不知道怎么办,皇姐比朕耐烦,愿意去琢磨这些。”
“可皇上总要亲政,长此以往,这天下到底是皇上的,还是公主的?”皇后急道。
皇上觉得她问的有些莫名其妙:“就算是皇上,那不也是把事交给丞相吗?我就当皇姐是丞相就好了。再说不管天下是谁的,不都是我们家的吗?要不是皇姐,都要落到别人家了。”
皇后问:“那皇上可曾想过,有一日公主想拉下皇上,自己做这皇帝呢?”
皇上笑了:“皇姐不是那样的人,再说就算她想,那也不可能啊,她是公主,不可能的。”
“但她有儿子,还是高盛的儿子,我听说高盛要让那孩子姓司。”
“你说小嘉?”皇上问,“姓司吗?那算是……高盛入赘?他能愿意吗?”
皇后一阵冷笑:“要是普普通通入赘,他当然不愿意,但要是有好处,他就愿意了,比如让孩子姓司。”
皇上想了想,想不明白:“姓司,然后呢?”
皇后道:“姓司,证明他是司家子孙,这是不是代表他是先帝的孙子,还是皇长孙?”
皇上一笑:“那不能吧,这也不能这么算啊,他是高家人。”
“可如果他们就让小嘉姓司,就算他是皇家人呢?”皇后问,“公主把持着朝政,高盛手里握着大半的军队,他们想做什么不成?”
皇上沉默无语,仍吃着蜜饯,只是速度慢了很多。
“他们怎么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又能怎么样?”皇上道。
之前安朝烈还想废了他呢,屈继先还青天白日把二皇姐给掳走侮辱了,他知道自己无力反抗,也早已习惯了承受,如今的日子对他来说已经算很好了。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一声,随后耐着性子道:“皇上怎么不能怎么样呢?皇上可是皇上。万事未雨绸缪总是好的,绝不能等到无力回天了再来后悔莫及。”
皇上不爱听这些,又是沉默。
皇后再要说话,皇上突然道:“对了,我让他们去弄些爆竹过来,不知弄来了没,我去看看。”说着就逃也似的走了。
皇后看着他的身影,万般失落不甘。
皇上窝囊,连带着她这个皇后也窝囊,恐怕在文武群臣眼里,他们和御花园里养着的那一对玄武神龟差不多,也就是个样子。
正月十六,豫州送来战报,首战二战皆胜,收复豫州指日可待;也在这一日,司妤决定重修太学,而宋之洵却突然出现在公主府前,要拜见长公主。
听人来报,司妤十分意外,她没想到有一日还能见到宋之洵,而且是他自己上门来。
她也想不到他来见她的目的。
司妤命人召见。
隔了一会儿,又交待:“此事先不要让县君知道。”
赵良低头道:“是。”
随后赵良出去了,没一会儿宋之洵被人带进厅堂。
他也有些变化,肤色黑了许多,衣衫虽整洁,却也没之前那般锦衣玉带,贵气十足,以及,他脸上神色也平静沉着了许多。
宋之洵跪下叩拜:“草民宋晋平,拜见长公主。”
宋之洵当初被高盛“斩”了,现在他叫宋晋平,也就是明确的宋之洵身份,他字就是景平。
司妤道:“你既是一介草民,来见我有何事?”
“听闻公主广纳贤才,草民毛遂自荐,请求入朝为官,效忠朝廷。”宋之洵说。
第63章 第 63 章
以宋之洵的才学武功, 的确能做官,司妤只是好奇,他离开这么久, 却突然有此举。
她问:“你想做什么官?”
“若要推行一项策令, 该做什么官?”
司妤怔了一下,随后道:“那大概就是丞相了。”
宋之洵道:“草民想日后做丞相, 推行分科举人之法,摒弃当今征辟、察举之制。”
所谓征辟,是天子或朝廷征召德才双备之人出来做官,天子征召, 称为征,朝廷官府征召, 称为辟。一般也都是征召有德行名望之人。
而察举, 则是各州郡长官推举辖境内有才学之人给上级或朝廷, 朝廷核查过后派任官职。
最初朝廷会直接派官,后来改制, 被推举的人也要经过考核。
司妤问:“你说的分科举人,是经过分科考试后再按考试结果决定官职?这与现今儒生的分科考核, 有何区别?”
宋之洵道:“现今儒生考核,是被察举之后才能进入朝廷考核,虽说比之前直接派官公平了不少, 但也须先被察举,才能被朝廷考核, 究其根本, 最后为官的仍是那些州郡官员的门生故吏, 或是亲朋好友,这些人再互相举荐, 广结朋党,天长日久,察举之制就成了官员间壮大自己的工具,至于朝廷是否能选到可用之材,已不再是重要的事
“最后便是朝廷无可用之人,而官员关系盘根错结,势力越来越大,甚至盖过朝廷;以及士族永远屹立不倒,寒门永无出头之日。”
司妤也知道官员的力量过于强大,每个人背后都是好几代人经营成的可怕的关系网,这些人结党营私,互为靠山,朝廷也只能被蒙蔽、被压制。
宋之洵继续道:“草民说的分科举人,是不必靠州郡官员察举,而朝廷颁布考试细则,有意者自己报名,通过考试则可录取,从而入朝为官。”
“自己报名?”司妤一怔,这也就是说,做官不再是世家贵族专属,假使一个穷人,他读了许多书,或是他深谙兵法,是否就可以报名参与朝廷考核,从此踏上官途?
她想起了高盛。
高盛是十四从军,出生入死,一步一步做上都尉的,但因官职靠举荐,因为身份,他便止步于都尉。
如果他出生贵族,他能一开始就成为将军;如果他能参加考试而不拘于身份,大概也能被看出天生将才。
当为官不论出身,那朝廷上便会有许多寒门出生的官员,则以后寒门与士族之间的鸿沟会窄许多,甚至可以废除察举制,任何官员都不可推举儒生,如此一来,士族不再让人艳羡,通过朝廷考试,才让人艳羡。
司妤道:“你之所言,确为革故鼎新之举,只是时机未到,如今的大兴还远没有那样的力量来大举改革,朝中重臣也多是通过征辟察举来的,他们铁板一块不同意,我也没办法,甚至会影响平定天下之大计。若有一日天下太平,百废待兴,我会考虑此事。”
“有公主此言,草民此行已如愿。”
司妤想了想:“如今正重建太学,儒生考试也在太学中,你便为国子祭酒,教授学生经史子集,他日天下平定,我们可再议分科举人之事。”
“是,谢公主。”宋之洵叩拜。
“你先起身。”司妤说,随后静默一会儿,问他:“你可知,长庆县君也在公主府?”
宋之洵微微一滞,回道:“臣只知太尉做了驸马,并不知长庆县君之事。”
“那你准备如何面对长庆县君?”
宋之洵回答:“臣明白,宋之洵虽已死,但此事还需臣去了结,之后……臣会与县君说清楚。”
他明显是早已作好决定的,连刚才谈起分科举人还侃侃而谈,从容应对,此时说起这事,却有些支吾。
“不是之后,是尽快。”司妤道:“你与她是拜过堂的夫妻,她也知道你没死,我不知你在外是否有另娶他人,但她至今未嫁,是否是觉得她已是你妻子呢?”
宋之洵听出来,公主这是站在长庆县君的立场,替长庆县君说话。
是的,论关系,她现在也算长庆县君的婶母,是她长辈。
宋之洵低头:“臣会尽快处置此事。”
司妤看着他,便知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他对小桃都没有半点情谊。
可她又怕小桃仍对他情根深种。
高盛总惦记的,也就是小桃的婚事,她已经年满二十了,主动结亲的当然多,但那不是看中小桃,而是看中她的身份,高盛不愿让她联姻,只想让她自己找个喜欢的,可惜她一直说没有喜欢的,不想嫁人,便蹉跎至今。
如果她就是因为挂念着宋之洵,而宋之洵对她完全无意,那她注定要失落。
宋之洵离去后,第二日就给王小桃下了拜帖,约她在离公主府不远的长风亭见面。
王小桃一见宋晋平的名字,便知这就是宋之洵,他回来了。
司妤也让人关注着小桃这边的动静,她虽是小桃的婶婶,但两人私下相处的时间着实不多,远远称不上“无话不谈”,加上她自己与宋之洵的关系,自然不会谈起感情的事,所以她从没问过小桃这些。
但她还是关心小桃的婚事,所以宋之洵的帖子一送进府中,司妤就知道了,小桃第二日去见宋之洵,司妤也知道了。
但小桃身边丫鬟来报,小桃自己出去了,不让人跟着。因为上次的事,丫鬟可不敢让她独自出门,这便慌忙来禀报司妤。
司妤想着,小桃既然非要独自出去,定是不想让人知道她见宋之洵的事,如果自己一定要派人跟着,反而让她难堪。
她唤来马毅,和马毅道:“你去追上县君,就远远跟着,不要让她知道,她若无危险,你不必出现,她若有危险,你便护她安危。”
马毅领命而去。
小桃雇了马车到长风亭,宋之洵早已等在那里。
他与之前比起来,变了许多,明显离去这一年多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忐忑着到长风亭,迟疑一会儿,开口道:“宋公子。”
这也是她在马车上默念了许多次的称呼,她想他一定不喜欢听到她叫他夫君。
宋之洵倒是朝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随后道:“县君,好久不见。”
小桃抿唇露出勉强的笑,竟不知道说什么。
好在宋之洵也并没让她太为难,很快道:“之前的事,是我对不起县君。离京这一年多,我去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事,也想了许多,想我究竟要什么,又能做什么,为什么我会活成自己不喜欢的样子,为什么一事无成,还辜负了许多人。”
小桃安慰他:“宋公子很好,没有错。”
宋之洵摇头,随后道:“但我知道,我辜负最深的是你,我想我既和你成婚,就该对你负责,该好好待你,而不是一走了之,对你不闻不问。我知道在旧都时,你还曾祭拜我母亲,多谢你。只是如今宋之洵身份已死,若县君愿意,我愿与县君重新拜一次堂,余生举案齐眉,夫妻和睦。”
小桃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他的妻子了,觉得如果能再见到他该多好,可如今他回来,说他还愿再娶她一次,她竟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宋之洵看她不说话,又道:“当然,我想,县君的婚事太尉总会作主,如果太尉不同意,我也尊重太尉的意思,不知对重新成婚一事,县君意下如何?”
隔了好久,小桃才道:“我……我想想。”
宋之洵道:“好,那县君考虑好,便让人送信到榆林巷,我住在那里。”
小桃点点头。
宋之洵看一看不远处的马车,朝小桃微躬身行过一礼,离去了。
小桃站在亭子内,看着远去的宋之洵,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在亭子站了好一会儿,车夫来问她还走不走,她一点儿也不想走,便付了钱,让车夫先离去。
又过一会儿,有远行的几个男人到亭子内歇息,她不想杵在这里,只好离开了,走到不远处的一条小河边,在河边坐了下来。
如今已过了隆冬,但早晚仍然会冷,特别今天是阴天,没有半点太阳,也不知等下会不会下雨,风又刮起来,野外越发寒冷。
马毅不知道如果天黑了,又下雨了,还冷,算不算危险。
最初他还以为县君要投河,后来发现不是,他就远远候着,没想到这一候就候了几个时辰。
他知道公主一定在府里等着消息,这么久不回去,公主一定会着急。
但公主又交待,如果没有危险,就别让县君知道他的存在。
他自知不算个聪明的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天竟真的飘起牛毛细雨,县君却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只好上前去。
听见动静,小桃吓了一跳,立刻回过头来,却发现是马毅,脸上露出几分意外。
马毅上前抱拳道:“见过县君,在下受公主之命前来护卫县君,天将黑,又下雨,县君是否先回去?”
小桃眼中有泪痕,转过头去不说话。
马毅只劝了一次,就沉默地等在一旁。
但雨一直在下,不到淋湿人的地步,却终究是雨。
小桃觉得让别人陪自己吹风淋雨很不好。
而且她也意识到,可能他很早就来了,一直陪她在外面吹着风,直到现在要到傍晚了,又下雨,他才过来。
她只好起身,往公主府的方向走。
马毅问:“县君是否要上马?”
小桃能走,正准备说不要,却想起自己脚上这双鞋,这是为了来见宋之洵而特地换上的很好的鞋子,上面是用金银线绣的花,还缀了珍珠呢。
若是沾了泥,还要洗,那一洗几乎就废了。
她就不该在这种天气穿这鞋出来,还让马车离开。
于是她只好点头,在马毅的注视下很不容易爬上了马背。
马毅牵着马往前走。
想到自己今日让他等这么久,她在马上道:“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
马毅略微停顿,竟忘了回话。
他是以流民身份进的公主府,而公主府中其他护卫都是世家贵族子弟,家中再不济,也有人在军中述职,只有他什么也不是。
所以他习惯了所有人的颐指气使,高高在上。
但尊贵的县君、太尉的侄女,竟会和他说对不起,让他等那么久。
小桃过了一会儿又说:“今天的事,你不要和别人说,就说我见小河边好看,就沿河走了一圈。”
虽然她觉得马毅不像是那种说三道四的人,但还是想交待一声。
马道回答:“是。”
只有一个字,似乎多一个字都不愿说。
她不禁莞尔,自己真是多想,竟然会担心他去传话。
但显然,他回去是要复命的,公主既然知道她在这里,自然也知道她是要来见宋之洵,然后……
她觉得自己像个可怜又可笑的傻子,尽管公主很好,但也会忍不住这么认为吧。
像公主那么聪明的人,肯定早就看出来宋之洵一点都不喜欢她,因为宋之洵喜欢的是公主那样的人,她有什么,能去和公主比呢?
府上那些人,说不定知道后也会笑她,死乞白赖要嫁,然后守着半个宋夫人的名分不放手,迟迟不嫁,谁不知道她就是等着宋之洵呢?
这时马毅突然主动开口:“那人看着不像好人,他若敢对县君不敬,县君不必心软姑息,大胆惩治就是。”
小桃突然就愣住了,因为她第一次听人用“那人看着不像好人”来形容宋之洵。
那可是宋之洵,世家公子,京中俊秀,听说十几岁就名动京城,这才差点成为长公主的驸马。
第一次见宋之洵,就是她才从建德过来,一路风尘,乍然看见翩翩白衣的宋之洵。
就像一只地上扒食的家鸡,看见天上飞过的白鹤。
他那么俊朗,那么优雅,那么温润,那么高贵,让她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男子。
此后每一次面对他,她都觉得自己在仰望神祇,说每一句都提前在心里想好久,他说喜欢她,她高兴得睡不着,他说不喜欢她,她难过得也睡不着。
一直觉得她对他就是癞□□想吃天鹅肉,所以今天他的态度,也让她觉得他有资格如此,没想到却有人说让她不必心软姑息,大胆惩治。
这一刻她也才意识到,为什么明明他说要娶她,她却不高兴。
因为他的态度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他要走,就走了,他要回来,就回来了,然后说愿意再娶她一次,说成了亲就要对她负责,有一种屈尊纡贵的意思。
她是什么,是他手上的一件东西吗?想要就要,想扔就扔?他用那样理所当然的态度来和她说愿意负责,可曾想过她愿不愿意?可曾关心过那时候他离开她又在京城怎么过?
他并不关心,也不在意,他只是居高临下,以一种悲悯的心态捡回自己丢弃的小猫,决定再给它一口吃食。
小桃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了,第一是他果然不喜欢自己;第二是她在他眼里,只是个在原地等着他的可怜虫。
可是,她是县君啊,她向来循规蹈矩,没有做任何错事,宋之洵凭什么这样高高在上轻慢她?
马毅说的对,她要是不高兴,都可以随意征治宋之洵,他竟然说要对她负责,所以决定再和她成一次婚。
她突然就笑了,和马毅道:“你说得对,我突然就不难过了。”
马毅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眼里有几分不解:如果是这么容易的道理,县君应该早就知道才是。
第64章 第 64 章
小桃现在想通了, 心情大好,便主动对马毅道:“你知道以前旧都发生的事吗?”
马毅摇头,想了想又说道:“知道一点。”
以前做普通百姓, 自然不知道, 只知道动不动就打仗,听说连京城都在打, 后来做了公主府侍卫,有时会听一些老人闲聊起来,说最开始朝中事都是太尉作主,后来太尉被公主刺伤了, 朝中便由一个叫安朝烈的作主,再后来公主和太尉又杀回了京城, 取了安朝烈的命, 朝中就由公主和太尉共同作主……当然, 这都是以前的事。
小桃说:“刚才那个人,他是以前京中很有名的一位公子, 出自建德宋家,我那时候喜欢他, 我表叔就去和他议亲,他同意了,他还和我说他也喜欢我, 后来我才知道,他娶我就是为了杀我表叔。”
听到这里, 马毅也不禁回过头来。
小桃继续道:“我们成亲当晚, 他集结了许多人去杀表叔, 但表叔有防备,将他捉住了, 表叔要处死他,因为我向表叔求情,表叔就留了他一命。
“再后来,表叔受伤顾不上他的时候,他想逃走,我就放他逃走了,之后近两年他都没再出现,音信全无,这一次却突然回来了。
“他刚才说,娶了我,就该对我负责,所以他准备用新的身份再和我成婚一次。”
见她后面没再说了,马毅问:“那县君同意吗?”
小桃却反问:“你说我应该同意吗?”
马毅没想到她会问自己,他什么身份,能过问县君的婚事?
但县君和他说了这么多,他理所当然要说两句,他道:“县君真还喜欢他,就同意,没那么喜欢他,就不同意。反正日子过得不好,县君也能和他和离;没了他,县君也能找更好的人。”
“和离?”小桃反问,有些意外。
的确能和离,但总归不好,而她没想到他能将此事说得如此随意。
马毅认真道:“正是,反正天下男子,任县君挑选。”
小桃又被逗笑了,她明白了,在马毅眼里,她是县君,是表叔的侄女,她想干什么都行。
所以她是自由的,除非她非要得到宋之洵的心,又得不到,这样才会让她痛苦。
“算了,那我就拒绝他吧,真和他成亲,我也不会开心,还让他觉得委屈。何必弄得自己不开心,他也不开心。”小桃作出了决定。
马毅没有说话,小桃觉得和他说心事还挺有用,便又道:“其实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好说亲事,我已经二十都过了,人家就算娶我,看中的也是我表叔的权势。”
马毅回过头来:“那,怎么了呢?”
“就是,别人其实是看不上我的啊,我年龄大,长相一般,字也认得不多,而且……我以前都是在村子里长大的,在他们这些京城贵人眼里,我就是个运气好的村姑。”
“但人都会老,老了也会不好看,县君却永远是太尉的侄女,也永远是县君。”马毅说。
换言之,身份地位,比年龄与容颜更稳定更牢固。
如果说,看中了年轻与容颜,那当这种年轻与容颜消失时,感情还在吗?
所以,单纯的看中年轻与容颜,不过是对姬妾的态度,当看腻了,也可以马上换一个。
小桃明白了,最牢固的,大概是看中一个人本身的性情,但这又谈何容易,她连认识的男子也没几个,更不会去知道人家的性情,人家也不会知道她的性情。
但总之,她确定了自己要拒绝宋之洵,今天能这么快想通,能作出这个决定,多亏了马毅。
她和马毅道:“谢谢你啊马毅,你帮了我两次。”
马毅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低下头,脸上露出几分无措。
他习惯了少说多做、不生事非、踏实度日,现在身份尊贵的县君因为一些理所当然的事这样感谢他,他完全没有应对的经验。
最后他选择什么也不说。
等到快到公主府,小桃突然又道:“明天或是后天,我要去和他说清楚,我不稀罕他的‘负责’,我想嫁谁就嫁谁,想不嫁就不嫁,还轮不到他负责,你和公主说一声,你陪我去吧。”
末了怕他难做,又补充:“或者我去和公主说,让你陪我去。”
马毅回答:“属下去找公主说就是,公主关心县君,不会反对。”
小桃就心安了,觉得此事不再能扰乱自己的心绪。
宋之洵回京之事,震惊了某些经历过旧都之乱的老人,特别是他还被公主授了官,官还不小,似乎是要重用。
这让朝中议论纷纷。
他名叫宋晋平,但谁不知道他就是宋之洵?而且他也没有刻意隐瞒这一点。
曾经他可是意图刺杀太尉,被太尉当众斩首了。
先不说他为何还活着,但他理该是太尉的肉中刺,如今公主却趁太尉不在,对宋之洵破格封官,青睐有加。
还有人记得公主与宋之洵早期的婚事,也记得宋之洵离开后,公主曾宠幸过同为世家公子的梅先生一段时间,一时间便有人说,公主与宋之洵,怕是旧情复燃。
这声音也传到了宫里,皇后闲暇间和太后提起。
太后道:“她喜欢宋之洵,也情有可缘,要不是这些事,怕也不会嫁给那高盛。”
在太后心里,高盛就是粗俗不堪的草莽之辈,司妤绝不会真心喜欢。
皇后回道:“这样也好,就怕公主和太尉太要好,休戚与共,夫妻同心。”
她之前就与太后说过高盛要让小嘉姓司,皇上已年满十六,公主却完全不放权的事,太后毕竟老成一些,没皇上那么无所谓,只是感念今日的安定全由司妤带来,不愿去和她起矛盾。
但心里毕竟是有芥蒂的,唯恐因为自己心软大意,遭来祸事。
现在听皇后说这话,她明白其中意思,也认同儿媳的想法。的确如果司妤与高盛不和,他们就会各自为营,争斗不休;如果他们夫妻同心,那就有可能要来篡夺江山了。
太后道:“要不然,你和皇上说,叫宋之洵进宫一趟,再加些封赏,也算皇上对长公主的支持。”
皇后发现婆婆虽然一直温吞无能,但偶尔还是有聪明的时候,比如这个主意就非常好:宋之洵越受宠幸,远方的高盛就越不高兴,他不高兴,不定做出什么事来,这样公主也就不高兴了。
宋之洵风头正盛时,小桃也约了宋之洵见面,就在之前见面的长风亭内。
这次是让马毅赶的车,他不太会,到得有些慢,宋之洵又比小桃早到,小桃自觉惭愧,于是一下马车就往长风亭中跑,慌忙到宋之洵面前,道歉道:“怪我出门晚,让公子久等了。”
宋之洵语气温润:“县君言重了,我也没到多久。”
小桃平复着气息,宋之洵看着她,过一会儿问:“县君要见我,是考虑好了上次所说之事?”
小桃点头,待平静下来,回道:“我想好了,如果你不是宋之洵,我和你就没关系;如果你是他,我和就你和离,以后我们各自嫁娶,再无关系。不管怎样,我们都不再有关系。”
宋之洵有些意外,纳闷地看着她,随后问:“县君可否告知,为什么?”
小桃回道:“公子对我只有利用、不屑,我拒绝公子的提议不是很正常吗?我是当今太尉的侄女,我有许多选择,为何偏要选一个对我不好的人?”
宋之洵怔住,他没想过王小桃会这样说他,说他对她只有利用和不屑,说他对她不好,可他分明是考虑了很久很久,犹豫了很久很久,最后决定对她负责,这如何叫不好?
小桃道:“宋公子,我知道你内心是不愿意再娶我的,也知道决定娶我对你来说是一种牺牲,可你的牺牲并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因为你想做一个‘负责任’的人。
“你从没想过我想要什么,你只是高高在上,像天神施舍凡人一样对我说愿意再娶我,好像这样你就成了好人、圣人,但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只是曾经喜欢你,想嫁给你,你不喜欢我也是可以的,你和我说不喜欢我就是了,我反而觉得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才不对。”
宋之洵犹如受到一阵惊雷般愣在原地,随后竟不知所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间羞愧不已。
他自觉自己看清了许多,经历那么多事,已经如凤凰涅槃,脱胎换骨,他觉得他接近超脱,梦想着有一天济世救民,成为‘仁者’,追赶圣人的脚步,却没想到会被一个乡野出生、大字不识的姑娘说他高高在上,所谓的“负责任”只是为自己。
最重要的是,他竟觉得她说的是对的。
他的确没真正替她想过,她在他心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身份而已,至于她想什么,做什么,他不必去在意。
那他提出的分科举人之制呢?
是真正为天下寒门,还是为自己?
很快就有了答案,他更想成为开天辟地之人,想做贤臣名相,想因分科举人的提议而名留青史。
狭隘如他,反而配不上通透清明、爱憎分明的长庆县君。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桃道:“我想起来,你没有宋之洵的身份了,那我们的和离书也写不了了,就算了吧。我发现我也可以不那么在意你,慢慢我就会忘记你的,所以你也不用愧疚,就安心去做自己的事,去成婚吧,我也会再嫁的,虽然我年纪大了,但因为我表叔,来求娶的人其实还挺多的。”
她说完,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似乎不太习惯这种自夸。
小桃最后轻松地朝他行了一个礼,就提了裙子小跑着往马车那边去了。
她依然不像真正的世家贵女,因为她们永远不会跑这么快,就像他也习惯了举止有仪一样,但现在看着她的背影,却有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少女独有的天真烂漫。
她其实是个……善良、洒脱、又纯真的姑娘吧,他突然想要知道她内心到底是怎样的,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从今日起,他们不再有任何关系。
第65章 第 65 章
离开长风亭, 坐上马车,直到马车走了一段,小桃才从马车内探出头来, 和马毅道:“马毅, 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拒绝宋公子, 我不后悔。”
马毅不知说什么,没回。
马车走到一个山坡旁,山坡上长着野桃花,此时正开得娇艳。
这条路经过好几次, 她早就看到了,只是第一次心里只有宋之洵, 第二次天已快黑了, 心里依然挂念着宋之洵的事, 第三次就是今天,时间来不及, 这一次,她想好好看看。
于是她让马毅停下, 自己下了马车。
走到山坡,站到桃花树下,她说道:“但是, 我现在好像算是一个寡妇了。”她叹了口气。
回过头,她问马毅, 将他打量一番, 问:“你……有妻儿吗?”
马毅微低下头:“禀县君, 在下没有。”
但看他年龄,也是二十多了, 她问:“为什么没有?”
马毅回答:“我父亲是上门女婿,母亲很早就不在了,父亲又去别家做了上门女婿,没人管我,我没有田产家业,也没有父母双亲,靠帮人做短工度日,没人会嫁给我。”
小桃十分清楚乡下的情况,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连活着都艰难,女孩会被族人早早许配人家,男孩呢,就算勤快能糊口,也是一辈子光棍。
“但现在你手上有钱了吧?你可是公主府的侍卫。”她问。
马毅有些结巴“攒……攒了一点。”
小桃笑了,脑中想象他是默默在攒老婆本,觉得他可真是踏实可靠,谁要是嫁了他,一定是会很不错。
……
早朝,弹劾高盛的奏疏又多了一些。
以临汾王为首的几人都上奏,劝司妤下令让高盛即刻出兵,若再抗旨,证明其有异心。
高盛与屈继先对峙已有四个月了,除了最初两次出击取胜,之后竟闭守不出,双方再未有大的交战。
但屈继先有人有粮,他是耗得起的,高盛这边需要朝廷筹集军粮后再运过去,劳师远征,持久战并不合适。而且当初朝廷制定的方略是速战速决,根本没准备耗这么久。
有朝臣说高盛这是拥兵自重,别有他图。
高盛也有战报送至京城,无外乎就是那些话,敌军强劲,锐气正盛,前两次是险胜,不可再贸动。
这些话说服不了朝臣,除了高盛的死忠,更多人偏向不可轻信高盛,朝中需另作谋划。
所谓另作谋划,要么是下旨严令高盛出击,要么是换将,于是李琚代高盛为帅的提议再次被提出。
司妤将这些谏言全都按下。
但心里也是着急的,不只在懿旨上让他不可再耽误,在秘信里也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决战。
可高盛却先收到了自己在京中亲信的秘信。
信上称,宋之洵回京了,改名宋晋平,且得到公主亲自召见与提拔,破格让他做了太学国子祭酒,宋之洵也时时受召进出公主府;皇上念其才高,特许宋之洵进宫侍讲。
高盛又看司妤的信,发现她对此只字未提。
他几乎就想派人进京去杀了宋之洵。
这姓宋的竟还敢出现?这让小桃怎么办?小桃到底是寡妇,还是与他是夫妻?他就没想过要给小桃个交待?
而这所有一切,司妤都不管?反而再次宠幸宋之洵,对他大加封赏?
高盛气得按不住自己刀。好歹还有理智,拿过纸笔,刷刷写了满满五页信,当即就让人立刻送去京城。
司妤收到了五百里加急秘信,以为是终于决战了,或是军中有大变动,一打开,竟是满满五页对她的质问和控诉,以及命令和威胁让她杀了宋之洵。
关于她私下问他的决战之事,竟是敷衍地用一句“我自有安排,不用公主烦心”来打发。
她自然知道,京中有人在给他通风报信,替他盯着朝廷、盯着她,她能理解,因为如果是她,她也不会完全不问京城事。
但她也很气,他与宋之洵有私怨,却掩盖不了宋之洵的确有抱负有才能之事实,分科举人现在的确是空谈,但真有一日天下安定,自然要大兴改革,到那时他将会成肱骨之臣,位置比现今某些武将还重要。
她本想立刻回信过去,和他争执一番,后来一想,算了,既然他如此不可理喻,那就让他晾着,气死他。
于是她不回信了,假装没收到他的信。
气恼地将信塞进抽屉中,却听见外面有嘈杂之声,正好心中发闷,她便走出门来,不期然看见好几只白鹤从远方飞来,竟在屋顶栖息盘旋。
宫女与侍卫都忍不住抬眼看,甚至那白鹤越来越多,慢慢都已是一群白鹤。
这可真是奇景,京中喧嚣,又不是什么山清水秀之地,平时一只白鹤都靠富贵人家专门养着,怎么会凭空飞来这么多白鹤呢?
下人们啧啧称奇,司妤也好奇,赵良连忙赶到她身旁,和她道:“恭贺公主,奴才去看了,别处都没有,就咱们公主府屋顶上有,此乃白鹤呈祥,大吉呀!不日捷报将传至京城,太尉大胜,天下定在近两年内平定!”
司妤知道他是说好话,却也还是听得高兴,笑道:“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若能在五年之内平定,我就谢天谢地,谢司家先祖了。”
赵良道:“公主想,太尉平豫州,最慢也是今年,这样北方平了,朝廷缓过气来了,南方那些刺史将军的也在观望啊,见朝廷势不可挡,必会纷纷投诚,一齐讨伐那些不听朝廷令的乱臣贼子,这样一来,平定南方也就是一两年的事,怎么夸张呢?”
他说得虽乐观,却也有道理,司妤仍是笑,抬眼看,天上的白鹤更多了。
这一群白鹤在公主府上空停留一下午,直到傍晚天黑才慢慢离去。许多人到附近来围观,惧是啧啧称奇,也有不少人还记得去年那桩奇谈,又提起来:天上一只白鹤飞到了公主府小公子面前,翩翩起舞。
第二日一早,皇后就匆匆来给太后请安,说起这事。
太后却还不知道,问她:“这是昨日的事?当真?”
皇后急道:“自然当真,这事许多人都看到了,母后召外面人来问一问便知,今日满城都在议论此事呢,说公主府要有大喜,要么就说公主府要出什么大人物,还说那大人物就是公主府小公子。”
太后也有些不安了。
如果是普通人家,再说什么大人物,不外乎是出将入相,做个大官,可小嘉已经是公主的儿子了,身份足够尊贵,还能怎么尊贵?
加上高盛要让小嘉姓司。
太后紧锁眉头,不安地深深吸气。
皇后道:“皇上仁善,不为自己着想,母后得为他着想啊。”
太后的确一颗心都在儿子身上,问:“可,要怎么为他着想?总不能对妤儿怎么样,她也是一心一意为了司家,高盛倒是要防,可咱们也奈何不了他。”
皇后回答:“母后可知,公主为何下嫁高盛?”
“这样高盛就成了驸马,是为外戚,他若篡夺皇位,天下都要征讨。”
“正是,所以至少目前,高盛是不足为虑的,他离皇位还很远,再说公主也不会那么傻,让他篡权夺位,但如果是小嘉呢?那可是公主的亲儿子。”
太后仔细琢磨,确实如此,如果高盛觉得自己篡位无望,要让小嘉登上帝位,那司妤说不定就会同意。
“小嘉……小嘉……”太后叹息一声,她也见过那个孩子,才几个月,长得是真好,又精神又好看,还聪明伶俐,而现在得知他有可能威胁到皇上的地位,便再也喜欢不上来,恨不得他能生点什么病,出点什么意外才好,如此这些事就都没了。
她下意识问:“小嘉眼下,该有九个月了吧……”
“六月底的生日,都快十个月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就要一岁了,还从没听说他生什么病。”
皇后道:“公主府照顾的人那么多,能生什么病?现在还有人说昨天的白鹤都是为他来的,说他是天命之人,儿媳觉得,再怎么天命,也比上太后和皇上,太后想让谁有天命谁就有天命,想让谁没有,那就没有。”
太后怔怔看向她,似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但并不确定。
她继续道:“太后怜惜公主,哪怕心中有疑虑也不会对公主怎么样,这是太后仁慈,但对于小嘉,太后就不可太仁慈了,那可是高盛的儿子,必然也是长了一身反骨。”
“你是说……”
“儿媳的意思,是让小嘉夭折,这样公主没了另一份指望,会一心一意替皇上分忧;高盛也不会徒生野心,也会安安心心继续打仗。”
太后心惊,犹疑不定:“小嘉还那么小,真有必要?”
皇后急道:“当然有必要,等他大了,公主的心就变了,高盛的野心也就更大了,还不如趁此时公主没有防备,高盛不在京城,尽快动手。”
太后这辈子没做过过分的事,听到这话,十分惊惧。
但这事关系到皇上,经历过那么多次京城动乱,她知道这里面的斗争多可怕,如高盛卢慈那些人,谁都敢杀。
“万一此事被妤儿知道……”太后还在担心
皇后道:“母后温善,公主不会怀疑母后的,再说就算知道了,她还能拿母后怎么样?母后忘了,这辅政之权原本是母后的,当初说的是,太后身体欠佳,由公主代为辅政,公主的权力,是母后给的。”
太后点点头。的确如此,从古至今,没有公主辅政的道理,只有太后,若是她要辅政,那就没司妤什么事。
她想得透彻了,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后来得知皇上过来,两人便没说这话了,倒是皇上看出两人有心事,主动问是什么事。
太后叹了声气,欲言又止,又见皇后朝她轻轻摇头,她便回:“没什么事。”
随后又问:“听说昨天公主府上方飞来一群白鹤,盘旋一个下午才离去。”
皇上一听就知道是皇后和母后提及的,其实一早皇后也和他提过,说的自然是小嘉不可不防的事。
皇上也知道母亲也担心这事,刚才自己没来,她们多半就是在说这。
可就是有这事又能怎么办呢?
他很怕皇后逼他想办法,他觉得头疼,就假装不懂,随意道:“听说了,还怪有意思的。”
太后回答:“也不知是巧合呢,还是真有什么天意。”
皇上不吭声。
此事就这么搁置下了,直到入夜,太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儿子跪在地上,上面是未央宫的龙椅,一个长得像高盛的小孩子坐在上面笑。
她被吓醒了,陡然睁眼,发现自己躺在长乐宫的床上。
还好,只是梦。
她坐起来,看着黑夜中的宫殿。
她一向知道自己懦弱,这一刻体会最深。
为何不能狠一回呢?为了皇上,也为了自己。杀了那个孩子,神不知鬼不觉,永绝后患。
她可是太后,何必如此犹犹豫豫,谨小慎微?
她本该更大胆一些,更杀伐果断一些。
于是这一刻她决定,听从儿媳的建议,杀了小嘉。
第二日她与皇后商议,事情也很容易安排,因为她是太后:司妤身边照顾小嘉的人她大概知道,都是之前宫里的老人,因为宫里人靠得住,有一个嬷嬷还是侍候过她的。
她决定找这嬷嬷帮她做事。
手法也很简单,毕竟小嘉只是个婴儿,身边总有没人的时候,只要趁他熟睡,身边没人,用东西捂死就行了——之前宫中有个妃子的孩子就是这么死的,大人没注意,让旁边的被子掉下来,压在孩子头上,将孩子闷死了。
皇后似乎在心里谋划了无数次,对此比太后还有规划一些,如何与嬷嬷见面,如何威逼利诱嬷嬷照做,甚至还周到准备了一包砒霜,说让那嬷嬷随身带着,如有不对,就自行了断,这样太后会善待她的家人;若是说出太后,则会死无葬身之地。
第66章 第 66 章
有皇后的出谋献策, 事情推进得很快。
就在太后计划着此事时,昌乐来了,哀声叹气像个怨妇, 又是为宋之洵。
太后为小嘉的事忧虑不已, 此时听说她又是为宋之洵,不禁有些不耐烦, 却又疼惜她,只能耐着性子问:“你去找过你姐姐没?她怎么说?”
“她还是让我死了这条心……但我知道,王小桃不准备认他,我就想, 怎么不能努力一下……”
太后道:“她大概有她的打算……”
“说不定是她自己还喜欢他,我听说现在外面都那样传。”昌乐说。
太后叹息, 不出声。
昌乐道:“上次皇上召他进宫, 也不告诉我, 要不然,母后您再召他进宫, 我也在这里,让我和他见一见。”
太后现在一心谋划大事, 可不想节外生枝,回她:“等以后吧。”
“为何不能现在?”
太后神情焦躁,“不能就是不能, 你不看看,母后也烦着, 你这心里就永远只有一个宋之洵么?就没点别的?你姐姐、皇后, 她们可都比你懂事、比你上心, 也就你和皇上……”说完又叹了声气。
昌乐没想到被数落一通,心中十分委屈, 却也看出太后心中有事,便问:“那母后在烦什么?”
太后想说,却又将话咽下了,其实她很忧心,很焦躁,也想找人诉说,但儿子儿子不上心,女儿呢,也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她没办法说。
最后她只道:“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等你弟弟的皇位没了,你又还能去哪里哭哭啼啼!”
昌乐一惊:“弟弟的皇位怎么会没有呢?难道……又出了什么事吗?”
经历过旧都那些事,她一听这话就担心。
太后不说,昌乐想了想,最近好像一切平静,便宽慰太后:“母后,有姐姐在呢,没事的。”
太后一阵冷笑:“你去和你姐姐提宋之洵的事,她不也没理吗?”
昌乐被戳中伤心事,又流起泪来:“我说让母后召宋之洵进宫,母后也不理。”
“再缓缓吧,等忙过了这阵。”太后敷衍道,脸上露出几分不悦。
昌乐再次绝望,母后与姐姐都嫌自己烦,而她呢,自己都嫌自己不是清白身,怕也惹宋之洵嫌弃,一时心中忧恸,又哭起来。
太后也不再劝了,她自有自己的烦心事,只能起身坐到她身旁,抱着她,向她宽慰道:“别急,再等两日,等两日后,母后帮你召他进宫。”
昌乐依偎在母亲怀里哭,哭着哭着,却也累了,太后就让她在榻上睡下,给她盖了张毛毯,自己踱步到外间,静静看着屋中陈设发呆。
没一会儿,身边嬷嬷过来,悄声报:“太后,黄嬷嬷来了。”
太后心喜,立刻召见。
这黄嬷嬷之前跟在太后身边,后来司妤新建了公主府,又有了孩子,身边需要靠得住的人,就找太后,太后将黄嬷嬷送过去了。
黄嬷嬷在公主府的时间不长,并没有很深的主仆情谊,现在听闻太后安排事,便有心效忠,但一听要做的事就怕了,不敢听从宫中所派之人的命令,要面见太后才肯做。
如今进宫来,太后就关起宫门和她详谈此事,确定正是自己的命令。
黄嬷嬷的确是个能干的人,此时却也有些紧张颤抖,跪下道:“太后对奴婢有大恩,太后之令,奴婢自会去做,只是奴婢在宫外还有一位姑姑,是她养大的奴婢,奴婢总幻想着出宫了去替她养老,如今……只盼奴婢若有事,太后能让人照顾奴婢那可怜的姑姑。”
太后道:“我既答应了你,一定会做到,再说你将事情做得隐蔽,也不一定能怪到你头上。”
黄嬷嬷沉默,她的确不是主要照顾小公子的人,但小公子真有了意外,自己又怎敢妄想活命?
太后将一个小纸包拿出来,递给她。
“如有意外,你就服下这药,要不然,哀家也不一定能照顾你姑姑。”太后说。
她这样一说,黄嬷嬷就知道这是什么了,哆嗦着手去将药包接住。
随后道:“每日午时,小公子会午休,那奶娘托大,也会午休,那时屋里会保持安静,不会有人,只是奴婢有时会收衣服进去……明日午时,奴婢就动手。”
“好了,你去吧,你是我信得过的人,此番,无论是哀家与皇上的前程,还是这司家的江山,便都在你手中了。”太后道。
黄嬷嬷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承担如此大的责任,她平时也就是帮小公子清洗、整理衣物,既没带过小公子,也没抱过小公子,但总会看到,说要去亲手捂死他,觉得心惊胆战,但说他将来会篡皇上的位,又觉得此事值得。
黄嬷嬷走后,太后才想起屋内还睡着昌乐。
她进里间去,果然就见昌乐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榻上,惊诧地看着她。
“母后你……你要派人去杀小嘉?为什么?”昌乐睡得并不深,黄嬷嬷一来就将她吵醒了,原本有些烦躁,待听到她和太后的对话,几乎惊呆,疑心自己听错了。
太后道:“这事你不用管,就当不知道。”
“可我现在知道了呀,母后你为什么这样?”昌乐不能接受。
太后依然不愿说,昌乐道:“母后你不说,我就去告诉皇上,告诉姐姐!”
太后立刻道:“你闭嘴!你……”
她无奈道:“还不是为了皇上,为了你们!”
“为什么是为了我们?”昌乐立刻问。
太后将小嘉要姓司,以及白鹤之事说出来,“若真让小嘉做了皇帝,你弟弟还能活命吗?咱们呢?”
昌乐道:“可这都是你们猜的呀,姐姐没说要让小嘉做皇帝,一定是皇后撺掇您的,我就知道她不怀什么好心!”
昌乐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自己的皇后弟媳,总觉得她一副心眼多的样子。
太后道:“她是为皇儿着想,你可有什么时候替你弟弟想过,现在倒说起她来了!”
“可是……再怎么说,她怎么能撺掇您去杀小嘉?那也是您外孙!”
太后自从决定动手,就已在情感上和小嘉做了切割,此刻倒是毫无压力地平静回道:“他是高盛的孩子。”
“但他也是姐姐的孩子啊,姐姐辛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她要是知道母后害了她孩子,该怎么伤心生气!”昌乐急道。
太后不回话,她顾忌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不动手,那心惊胆战的就是自己。
昌乐拉住太后:“母后,你别信皇后的话,她才做皇后几天?可姐姐却是您十多年的女儿,你不能信外人的而害自己人啊!”
太后叹息着摇头:“你怎么不懂,你姐姐已不是自己人了,她有了儿子,不管是哥哥弟弟,谁又比得过亲生儿子?皇后却不同,不管她怎么样,她是向皇上的!”
昌乐此时算是明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母后心里竟更相信皇后,因为皇上是她们最重要的人。
可是……怎么能去杀小嘉呢?他们能平安来到西昌,在此立都,在此安稳地继续做太后皇上公主,不都是因为姐姐吗?为什么母后反而要去害姐姐?
她不明白,甚至想不通皇后是怎么说服的太后。
“可是,如果姐姐知道了,那该怎么办?”
“你不说我不说,你姐姐不会知道的,就算她知道了,也没有办法,她还能杀了我不成?”太后道。
昌乐还想劝:“母后,你再考虑考虑,我觉得不能这样,你让人去交待那黄嬷嬷,叫她先别动手。”
太后严肃起来:“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不要再说,也不要往外泄露一个字,就当不知道,以后就算事成了,也要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能说。”
昌乐无措地看着太后,不知道是自己想不通,还是母后疯了。
这事怎么能这么办呢?怎么能杀小嘉呢?
在太后的一再叮嘱中,昌乐答应太后,不对外泄露一个字。
直到回了自己宫中,这事都依然盘旋在她脑子里。
她永远不能忘记被屈继先掳走那段时间,她是公主,她是堂堂公主,却只能当他无数姬妾中的一个,最开始她挣扎过,反抗过,但他竟然会打她。
没有人能救她,没有任何人,她只能哭,哭完了,将愤怒与屈辱通通忍着,像一个普通妾室一样讨好他。
要不然呢?冷面相对,或是反抗无非就是多挨一顿打,最后还是要受凌辱。
但最后是姐姐救了她,虽然她怕高盛,虽然高盛还曾削了她头发,但那种怕和对屈继先的恨不同,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母后和皇上都没办法,是姐姐和高盛救了她。
但母后竟然要去杀小嘉。
纸包不住火,万一事发,姐姐不再管他们了,那是不是又会回到安朝烈掌控京师那时候?
后来昌乐想通了,对母后来说,一定要弟弟当皇帝。
但对她来说,其实谁当都一样,弟弟也好,小嘉也好,她都还是公主,都没有人来折辱她,但如果是外面的人,那就不一定了。
一会儿,她想去告诉姐姐,有人要害小嘉;一会儿,她又觉得她不能背叛母后,她和姐姐只是姐妹,和母亲却是亲母女,再怎么样也是母后更亲。
因为这种挣扎,她整夜未眠,直到天亮都还没拿定主意。
翌日,隔一会儿她就要问宫女:“现在什么时候了?”
宫女一遍遍回答,她好像是隔个半刻一刻的就会问一下,好像失忆了一样,不知道自己刚刚才问过。
宫女担心地问:“公主是有事吗?”
昌乐烦得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渐渐的捱到了正午,有消息过来,说长公主在章德宫召见。
搬进新皇宫后,司妤上朝会与皇帝一起去未央宫前面的章台殿,若当天要召见臣子,司妤就会去章台殿旁的章德宫,等到下午,就直接回公主府了。
章德宫一般是商议国事,司妤从没在那儿召见过自己,昌乐乍一听有些意外,甚至猜测是不是姐姐知道那件事了,让人带她去问话。
但来通报的只是个小太监。
她战战兢兢犹犹豫豫地去了,在章德宫见到了司妤,司妤脸上还带着笑,不像是知道那件事的样子。
司妤道:“让你来一趟,怎么这么磨磨蹭蹭?你再晚一点,我就要回去了。”
昌乐脱口而出:“那姐姐就快回去吧。”
说完她愣了,司妤也愣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今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昌乐,大概是前两日听她又提宋之洵,自己对她态度不好,语气强硬,到现在想起来有些愧疚,才想见见她。
随后她问:“你怎么了?最近重修太学,有许多儒生进京来求学,都是些世家子弟,我是想和你说,过几日我会在朝露园设宴款待这些太学生,你要不要一同过去,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
昌乐觉得有些感动,之前姐姐说过狠话,说她要么自己找个人嫁了,要么就由姐姐安排,现在却还是来问她的意思。
见她不出声,司妤不禁严肃起来:“你若还想着宋之洵,那是冥顽不灵,我们就不用再说了。当然,朝露园宴会宋之洵也会去,到时你可以和他见上一面,亲自听他拒绝你也行。”
昌乐答非所问:“姐姐什么时候会回府上?”
司妤不知她为什么这么问,囫囵回道:“还不知,想起来很久没去给母后请安了,大概会去一趟,你要同去么?”
昌乐当然不会随她一起去太后那里,她怕自己完全掩饰不住自己的内心。
她支吾着回:“我……我不去。”
“那朝露园盛宴,你可要去?”司妤说完,叹了一声气:“算了,你去吧,里面有个学子,相貌不俗,又还未婚配,你说不定会看上。”说完,脸上露出一阵无奈地轻笑。
昌乐这一刻终于确定,不管怎样,姐姐从未伤害过自己,自己能有今天,全是姐姐托起的;但母后呢,她现在听从皇后的意思,她可不相信皇后,若让皇后作了主,这宫中还不知会怎样。
她说道:“姐姐快回去一趟吧,去看看小嘉。”
司妤看看天色:“等我回去他都睡了,我回去也见不着。”
“那也去看看。”昌乐说道。
司妤觉得奇怪:“你怎么了?再说,我还是想去看看母后。”
“别去看母后了,再晚就来不及了,有人要害小嘉。”昌乐立刻道。
司妤猛地一怔,一动不动看着昌乐,随后突然意识什么,头也不回就往宫外走。
公主府就在皇宫西南角,但走过去仍然嫌慢,她快步行至章德宫外,和守在外面的侍卫道:“你们快回公主府,护好小公子。”说完想起来侍卫没怎么去过内院,也不认识里面的奶娘嬷嬷,她又叫来马毅:“你去见县君,让她亲自照看小公子!立刻,马上,小公子有险,若有意外,拿你们是问!”
第67章 第 67 章
几名侍卫立刻领命飞奔去了, 她也急忙提了裙子逃命般往家中跑。
侍卫的确连小嘉具体在哪个房间都不知道,慌忙赶去内院,又遭到内院侍卫与奶娘这些人的阻挠, 毕竟他们只有口谕, 没有凭据,谁也不知道这几人要闯进去做什么。
好在马毅叫来了小桃, 小桃进去房中,却见小嘉脸上压着枕头又盖着床厚厚的被子,他已有了些力气,在被子里挣扎, 却推不开,闷闷地发出哭声。
小桃立刻去掀开被子, 将他牢牢抱在手中。侍卫也依次进来, 拔了刀围在房内外, 神色紧张,让院中宫女嬷嬷们都莫名其妙, 慌了神。
直到一个神色鬼祟的身影被马毅发现,踢倒在地, 手中一包白色粉末洒落。
司妤赶回来时,院中一派平静,侍卫都持刀守在院中, 小桃在房内,身边也站在两名侍卫, 手里抱着哭着的小嘉。
见小嘉没事, 她立刻过来接在手中, 见他通红的脸,连忙问:“他怎么了?”
小桃立刻回:“我来时, 见他被枕头捂着,上面还压着被子,他在里面挣扎,我就抱他起来,见他脸都紫了,一直哭到现在,我不敢做别的,也不敢让奶娘喂奶,只能抱着。”
司妤再看房中,奶娘和几位宫女嬷嬷都被反绑了手看押着,此时见了她,人人都哭着喊冤枉。
她看着孩子通红的脸,不知是哭的,还是被憋狠了还没恢复,心中既悔又恨,昌乐一开始就让她快回来,她竟浑然不觉,又拖了那么久!
她一边吩咐去请医士,一边看向那几位被押着的奶娘和宫女嬷嬷,迅速想着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小桃又说:“黄嬷嬷手上有一包药,她自己说是砒霜,说是回去药人的。”
司妤将那药粉看了一眼,转而看向黄嬷嬷,黄嬷嬷哭道:“我在外有个相好,他总缠着我要钱,我这回下了狠心,准备拿砒霜毒死他,我虽狠毒,可实在没想过要谋害小公子,不信我说那人的名字,公主可以去查!”
奶娘也分辩道:“公主将小公子托付给我,小公子有了事,我第一个逃不掉,我恨不得小公子养得白白胖胖的,怎么会谋害小公子!”
其他人也开始诉冤,每人都是身家清白,十分可靠的人,看着似乎都是被冤枉了。
最简单的做法,是将她们所有人都关起来,严加审讯,自然就有了结果,但那样至少也是晚上才出结果,太耽误事。
司妤想起,为何昌乐会知道小嘉有危险。
而且她不是一知道马上来告诉她,她在犹豫,如果不是自己突然召见她,兴许她还不会说。
为什么她会犹豫?因为这件事干系重大?
对,小嘉只是个小孩子,背后之人一定是冲着她和高盛来的,那除了朝臣就是宫中之人,如果是朝臣,昌乐不一定会知道,知道也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她,除非……是宫里的人,是宫里昌乐在乎的人……
心中不敢相信,但最大的可能摆在眼前,她看向黄嬷嬷:“黄嬷嬷,你的砒霜……会不会是用来自尽的?”
黄嬷嬷脸上猛地一阵白。
司妤立刻道:“将她带下去,请廷尉府的杨权来,带上最狠的刑具,半个时辰内让她开口!”
侍卫立刻去办。
黄嬷嬷只是一个普通的宫中嬷嬷,顶多做过重活,没承受过任何痛苦,没经历过任何训练,有廷尉府的审讯高手来,不到一刻就在恐惧面前招供了一切。
竟是太后。
因为高盛要让小嘉姓司,因为那两次到达公主府的白鹤。
司妤从来没想到,一惯懦弱温吞的母后,有一天会做这么狠心的事。
唯一一次狠心,竟是对准的她,要杀她的孩子。
司妤很久回不过神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十多年母女,那么多次患难与共,她一心为皇室,也以为母后与皇上明白她一番苦心,谁知道……
哪怕母后召她过去质问她,哪怕母后说绝不许小嘉姓司,她都能理解,那是高盛的意思,她也不想,可是……母后却直接对小嘉下手。
为什么那么多次希望母后站出来时她都没站出来,到了这一刻,竟将这么狠厉的手段对准了她?
司妤痛苦伤心,不能理解,却又知道此刻不是伤心的时候,她想起来昌乐告诉了她,这件事母后会不会已经知道?
而昌乐知道母后的谋划,皇上呢?他知道吗?
母后为何突然能知道杀了小嘉就能断绝她与高盛的后路?为何知道让黄嬷嬷在事情不对时服毒自尽?为何能如此细致地策划这一切?
她想到了皇后。
她在宫中也有人,并非对宫中一无所知,宫里的眼线告诉她,皇后十分孝顺太后,两人非常亲近。
之前她还觉得心中宽慰,此时觉得毛骨悚然。
最怕的是,皇上、皇后、太后,已是同一战线,要对付她……对,还有李琚!
想起李琚,司妤立刻就紧张起来,觉得不能再大意,思虑片刻,一边让人伺候笔墨,写下手谕,一边叫来两名侍卫,吩咐道:“去找欧阳策,让他即刻派兵前往未央宫和长乐宫,守住两处,不许人进出。”
等侍卫离去,她又叫来赵良:“带人去找李琚,就说让他来一趟公主府,我有要事相商。等李琚进府后,就将他擒住关押。”
赵良领命离去,她又叫来两人:“带我手谕去请何禹,让他派绣衣使者埋伏于公主府周围,保护公主府。”
随后又是两名侍卫,将另一份手谕交给二人:“去让薛将军守住城门,严进严出,特别是军队或是貌若军士的青壮男子,一律严查,不许进出城门。”
接下来手谕,是交给在京城外驻守的卢慈,除薛迈外,他是她能用的最大一支军队:“秘令卢将军速速领军进城,以防不测。”
最后她叫来小桃与马毅,另有公主府的侍卫总管。
和他们道:“我马上入宫去,宫中有要事要处理,你们的任务是守住公主府,除赵良带回李琚,不放任何人进来。”
侍卫总管道:“是,属下领命!”
司妤又看向小桃:“小桃,小嘉就交给你了,也许京中一切平安,也许会有意外,总之……这是你表叔的血脉,你护好他。至于马毅,你护好县君。”
小桃此时正抱着小嘉,却不懂这是怎么了,一边连连应下,一边问:“公主,是有什么事吗?你去宫中是不是有危险?”
司妤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怕的是,皇后知道事情败露,直接狗急跳墙,而那时皇上与太后不一定站在她这边,如果他们决定诛杀她,加上手上有兵权的李琚,她可能根本抵挡不住。
而高盛,远在千里之外,根本顾不了京城。她担心自己进宫有去无回,有心给他写点只言片语,却又没有时间了。
和里面人交待完,又仔细思考是否有遗漏,待确定自己只能做到这一步后,她最后看了小嘉一眼,匆匆离去了。
皇上和皇后都在未央宫正殿,司妤去时,两人正在起争执,皇后急赤白脸,似乎正着急,皇上手上拿着笔,见她来,立刻将笔放在了桌上。
那笔是蘸了朱砂的红笔,用来批注或是签字的,桌案上放着一张黄色绫锦,上面是已经写好的圣旨,她看了一眼,正是斥责她独断朝纲,祸乱朝政,欺辱皇上年幼,论罪当诛的话。
其中言辞一般,并不是出自尚书台那些笔杆子之手,字迹也不是皇上的,看着似乎像是女人的。
皇后已经拟好了圣旨,要皇上签字盖下玺印了下发。
“皇……皇姐……我没准备签字……”皇上攥着手,低着头不敢看她。
司妤问:“那小嘉呢?皇上有参与杀小嘉吗?”
皇上立刻摇头:“朕没有,没有,朕什么都没参与……”
“所以,你知道这事?”司妤从他言语中听出了他没说出来的话。
皇上不是个擅长演戏的人,此时无措地看着她,脸上既愧疚,又惶惑,他不知该怎么办。
司妤一直都明白弟弟不是个胸有韬略的明君,但她想,他听话乖巧,也许能做个守成之君,结果呢?
他只是不作为,只是什么都依靠别人罢了。
她鼻头发酸,几乎痛心得想哭,但此时此刻,她不能,她看着皇帝道:“阿琪,你很知道我们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别人看到的是现在我手握重权,你却知道,当初我们有多无助绝望,有多少次几乎要丧命。
“我以为我们拼尽全力,能挽救这江山,我以为我们力量微弱,却比盛世中的姐弟母女要亲密,却没想到天下还未定,杀戮已经开始。最伤我的,却是我愿用生命保护的家人。”
皇上被说得无地自容,泪雨婆娑,皇后见状,反驳道:“皇姐,你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也许你当初是为皇上,可现在呢?你已经有了权力,又怎会轻易放权?你迟迟不愿让皇上亲政,一个小小的左中郎将也不愿让出来,更何况你还要让儿子姓司呢,这是什么意图,谁人不知?”
“那你想想,为何宗□□没敢将司嘉的名字写上皇家族谱?为何到现在也只有传言,没人确认他姓司?因为我不同意。”司妤道。
皇后冷笑:“所以是高盛的意思了?既然如此,高盛就是意欲谋反,小嘉是反贼之子,自然当诛!”
见她毫不悔改要杀小嘉,司妤不愿再与她逞口舌之争了,开口道:“来人,将此女押下去,褫夺她皇后之位!”
早已候在宫室外的侍卫鱼贯进入,要来拿人。
皇后急了,连忙拉住皇上:“皇上救我,救我!”
两人刚成亲不久,感情也算好,皇上见此也慌了,看向司妤道:“皇姐,别带皇后下去,她再也不会了,小嘉……小嘉没事吧?”
司妤知道皇后不足虑,可她背后还有个手握重兵的李琚,这番谋划也不一定与他无关,便不再耽误,再次下令道:“拿下!”
侍卫去拉皇后,皇后彻底慌了,紧紧抱着皇上道:“皇上救我,我怀孕了,我有了孩子!”
皇上一惊,还没反应过来,皇后便已得到灵感,立刻看向身后侍卫道:“放手,我腹中怀有龙种,也许就是未来的太子,你们谁敢动我!”
侍卫毕竟也是人,不由就松开手,后退两步,不再敢动她。
皇后又向皇帝哭诉:“皇上,我做这一切可都是为了你,你难道要看着你妻儿被她处死?你可是皇上!她如何狠心对你,又谈什么姐弟之情……”
皇上不由看向司妤:“皇姐……就放了她这一回吧,你及时回去了,小嘉一定没事是不是?既然没事,这事就算了吧。”
皇后越是会蛊惑人心,司妤越觉得不可犹豫,因为她手上有皇上,太后,还有李琚,而且,若有机会,她一定会让自己死!
司妤再次下令:“她已不是皇后,将她押下!”
皇后又拉皇上,皇上护着她道:“不要,不许,你们不许动皇后!”
就在对峙时,欧阳策带着人在未央宫外道:“臣欧阳策拜见皇上,公主。”
司妤立刻下令:“欧阳策,拿下皇后!”
欧阳策领命,亲自带人上来,不由分说将皇后押下去。
皇后一番挣扎不过,又是哀求皇上,又是痛斥司妤,欧阳策便拿出一块布巾,塞住她嘴。
此时皇后衣衫凌乱,钗环掉落,头发也散了一半,又被塞了嘴拖行,哪里还有国母的样子,已是阶下囚一般。
皇帝吓住了,失神地看向司妤:“皇……皇姐……”
明显是还要求情。
他并没想到会这样,以他的认真也并不知道,态势已经是你死我活,如果司妤不先行一步,死的就是司妤自己。
司妤也不想和他多说了,带着欧阳策离开未央宫。
随后问:“太后那里是否已围住?”
欧阳策道:“已派人换下了那里的守卫,现在全是自己人,不许任何人出入。”
“这里也围住,再派人去皇后宫中,拿下皇后身边婢女,关闭宫门,严禁出入。”
“是!”
剩下的就是李琚。
司妤没有出宫去,这里有太后与皇上,她必须镇守在宫中,以免生变,但李琚那里她怕赵良控制不了。
果然,小半个时辰后,公主府急速来报,赵良带人前去请李琚,李琚谎称更衣,却从后院逃了,直奔京城南门而去。
司妤于是下令绣衣使者与薛迈共同捉拿李琚。
南门出去,就是蓝田,李琚的部队就驻扎在那里。
好在,如无意外,薛迈已成功将城门关上,李琚逃不出去。
司妤一直在宫里待到了晚上,期间昌乐来找过她,求她放了皇后,不要如此对太后,司妤没理,将她也软禁了,自己也没去看一眼太后。
她不想去,这个时候过去,不过是吵架罢了,又有什么好吵的呢?
直到天黑,宫外传来消息,李琚抓到了,已押送至廷尉府。
司妤这才松一口气。
廷尉府连夜审李琚,皇后也在宫中受审,这一夜司妤就在宫中度过,到天明时,宫内与廷尉府先后将详细审问记录送过来。
司妤看了,杀小嘉之谋,果然是李琚先提出来的,李琚与皇后一直互通着消息,李琚原本是想成为国丈后,与高盛平分秋色的,但司妤虽给了品级爵位,兵权却始终没放,她仍然更重用高盛,高盛将李琚死死压制。
李琚不甘,又因为小嘉的出生,让他觉得公主的心已经偏向高盛,自己不能再等。
李琚是指使者,皇后是主谋,太后是被皇后说服,而皇上则是默认。
经审问皇上身边服侍之人,皇上对此是有感觉的,但他假装不知道,没参与,也没阻止。
局面稳定下来,司妤却迷茫了,她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杀了李琚与皇后?那皇上会从此恨上自己吧……
不杀?那怎么行,那他们迟早会找机会杀自己。
这个时候高盛也不在身旁……当然,就算他在身旁也没用,他一定要杀无赦。
虚惊一场,好在无事,司妤上午才回到公主府,见一眼小嘉,自己去睡了,让人有事就叫自己。
宫中戒严了三天,皇后父女也被关押了三天。
此时宫里、京城都在掌控中,卢慈也率军到了城外驻扎,倒不会出事,只是如何处置二人,司妤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后来,宋之洵前来觐见。
司妤问起太学清谈,进太学的都是各地一些有抱负的年轻才子,这些人往往爱凑在一起对国事评头论足,而此时,因司妤抓了皇后与李琚,这些太学生又议论起来,司妤也知道,大部分是批评她的。
宋之洵倒是无所谓:“这些学生年轻气盛,大多是空谈,公主不用太理会。”
司妤问:“宋卿觉得,我该如何处置皇后?”
宋之洵有片刻的沉默,司妤本以为他也与太学生看法一致,要她放人,结果宋之洵却道:“自然该杀。”
“可如此,皇上会恨我。”司妤道。
“人怎能做到人人都喜爱?只要那个恨公主的人对公主无可奈何就好了。”宋之洵平静道。
可皇帝怎么会一直对她无可奈何呢?总有一日他会亲政,她会放权……除非,她一直不放权。
司妤越发吃惊。她与宋之洵是少年时结识,到如今也算互相知晓过去与底细,她向他说了心里话:“皇后之所以要对我儿下杀手,是因她怀疑我有不臣之心,可我敢指天发誓,我一心为司家江山,从未有过半分私心,如果我真的……那岂不是证明她的防备是对的?世人只知我是处心积虑,谁能想到我是为自保?”
“那要看,公主是想由谁来评判。”宋之洵道:“如那些腐儒,那些侃侃而谈的太学生,他们就会斥责公主,可若是天下百姓呢?”
司妤没明白,宋之洵问:“公主可听说过菜人?”
司妤摇头。
宋之洵道:“臣见过。臣至刑州,亲眼见到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一只腿正在砧板上剁,人躺在肉铺下哀吟,她父亲将她以一千文卖给肉铺。”
司妤对世间惨相认识最深的只有史书上的“岁大饥,人相食”,却从来没想到竟还有菜人这样的事,竟会有人卖女儿为肉,竟能有人吃得下去。
“你说是……刑州?”那明明是朝廷已平定的地方。
宋之洵道:“不只是刑州,各地皆有。只有京城,因这两年未有战乱,才稍好一些。那个女孩,臣将她买下了,然后杀了她……将她葬了。她死时和我说,‘多谢贵人’。”
司妤说不出话来。
宋之洵道:“那天臣在坟前站了很久,然后就来到了京城,面见公主,自请入朝为官。臣突然知道了臣要什么,臣要这天下太平,再无菜人。
“公主,江山不只是司家的,也是天下百姓的,那些卖儿卖女或是吃不上饭的百姓他们不在乎谁是皇帝,不在乎江山跟谁姓,他们只在乎谁做皇帝能有饭吃。臣为大兴臣子,但臣愿意迎立小公子为帝,或是公主为帝,或是太尉为帝,无论是谁都好,只求战乱平息,得以男耕女强,休养生息。”
司妤久久未言。
她之初心,的确是为司家江山,但眼下,她的初心已坚持不下去了,她想了很久,是要名,还是要命。
但可以预料,她放了皇后,后面必然有数不清的纷争与动荡,她与高盛也不知怎样和解……如高盛所说,扶小嘉上位,是最能兼顾的方式。
江山仍然姓司,皇家宗亲与朝中大臣能接受,太尉府那一批人也能接受。
“我明白了。”司妤抬起头来,看着宋之洵赞许道:“宋卿,你很好,不愧为宋家之后。”
第68章 第 68 章
第二日, 长公主以皇帝名义下旨,斩皇后与李琚,夷三族。
至于皇后所说的怀孕, 她没有找人去确认, 也觉得没必要了。
太后于长乐宫中休养,任何人不可打扰。
卢慈于京郊驻守一个月才离去。
正好那时豫州捷报传来, 高盛大败屈继先,斩下屈继先人头。
昌乐在宫中,原本偶有后悔当初出卖太后,也会默默怨恨姐姐的心狠, 但在得到消息那一刻,她突然不怨了。
至少姐姐能维持京城安定, 不会让人闯进宫中烧杀劫掠, 至少高盛能替她杀了屈继先, 别人能吗?
母后与皇上皆无能,真听了皇后的, 到时作主是皇上,还是皇后, 或是李琚?
算了吧,她是傻了才会不相信姐姐,而相信他们。
高盛回京那一日, 司妤派朝臣与禁军在城中大张旗鼓夹道相迎,并当场晋封高盛为广平王, 掌天下兵马, 并为右相, 决断国事。
与上次的刻意打压不同,这是的封赏几乎到顶了, 竟让他做了大兴第一位异姓王,他若再有战功,几乎是赏无可赏。
高盛早在通信上得知京城发生的事,他儿子险些被捂死,好在她这做娘的还不算糊涂,杀了皇后父女。
他也知道,她这一杀,几乎就是作出了决定,不再还政于皇上了。
他在殿前叩拜:“谢皇上,谢公主隆恩。”
皇上看司妤一眼,局促道:“爱……爱卿平身。”
高盛抬头,在大殿台阶下望向司妤。
司妤也看着他,两人目光对视,神色却是沉静。
觐见完,高盛回公主府,去看已经蹒跚学步的小嘉,小嘉并不认识他,见了他一脸嫌弃,直往奶娘怀中躲。
高盛骂了一句:“臭小子。”
回头想起他竟差点因自己的鲁莽而丧命,忍不住不由分说,强行将孩子从奶娘手中接过,抱在怀中。
他当时去宗□□也没想过,此事会让他人警觉,意图直接杀了小嘉。
好在这孩子命大。
小嘉在他怀中一边推他一边大哭,他也不管。
奶娘在一旁看着,很是无措。
司妤回公主府时,还在门外就听见小嘉在大哭,急匆匆赶到院中,看见奶娘正在哄小嘉,高盛在一旁笑。
司妤问:“怎么了?”
奶娘犹豫一会儿才笑道:“小公子大概是……才看到亲爹,紧张。”
这话说得委婉,但司妤一猜就知道多半是高盛给弄哭的,奶娘不好说,要不然她会说得详细一些。
司妤看向高盛:“干什么呢,一回来就逗哭孩子,我在门外就听见哭声。”
高盛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过是抱抱他,就他自己胆小。”
小嘉此时向司妤伸手,司妤便上前抱,笑道:“哎呀,你长这么胖,娘快抱不动你了。”
小嘉骨架大,又是幼年最胖的时候,抱他实在是要些力气。
司妤一抱,慢慢的他就不哭了,嬷嬷拿个风车过来,他很快就被吸引,下地去玩风车。
司妤便与高盛一同回自己院中去。
一种往屋内走,司妤一边问:“上次说差点中箭,是不是真的只破皮?没受伤吧?”
“没有,就是擦过,再说中了也不怕,我身上有铠甲呢,射不深的。”他说。
随后问:“京中现在还算安定?”
司妤点头:“上次让卢慈率军在京郊驻扎一个月,已经让他回驻地了。”
“没想到京中会出事,辛苦你了。”两人走到房间门前,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牵起她。
陡然被牵起,司妤微微一顿,只觉有什么东西从他手中流向自己这边,让她心旌一动。
她摇摇头:“还好,也没什么辛苦的,这些日子……我也没去见过母后,就这样吧,看开了就好,也没什么好说的。”
两人一起进了屋,面向对方,四目交汇。
高盛伸出一只手来,将门关上。在门阖上那一刻,一把将她拽至身前,狠狠吻住。
六月骄阳似火,蝉鸣阵阵。
直到抵及,他才舒了一口气,有功夫说话:“别难过,她在意的是她的亲生儿子,你还有我,有小嘉。”
司妤却不说话了,一下下急促呼吸。
后来,他唤她一声,“公主……”
“嗯?”
他再次长出一口气,认真道:“你永远不知道,你能让我多快活。”
她竟被他说得脸红了,不知说什么。
反正她说不出同样直白的话。
直到天黑,两人才依偎着,躺在床上说话。
“所以,你作好了决定,让小嘉姓司?”他问。
司妤“嗯”了一声。
高盛抚着她头发安慰道:“没事的,这是最好的结果,如当时京中的情况,但凡你晚一步,也许李琚就宫变了。”
“我没事,以前的我也确实执念太深。”
高盛奇怪了,他以为做这个决定她心里会很难受,却没想到她会这么平静。
“怎么就突然变了,之前还死活不愿意的。”
司妤道:“因为宋之洵给我讲了一件事……”
她才开口,高盛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又提他,为何一直留着他,他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司妤有些无奈,解释道:“他不是对我重要,他是对朝廷重要,我和你也说过日后的科举推行,是需要他的。”
“这事你让别人做也可以,何必非要让他?”
“这是他设想的,是他提出的,他会大力推进此事,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高盛看她:“你可知京中如何传你们?”
“所以你信了?”她反问,这反问中竟还带着几分质问,就好像说,“如果你信,就是你多疑,对我毫无信任。”
这让高盛犹豫了,缓和语气道:“不管信不信,这就像我去了青楼,告诉你我什么也没做。”
“这怎么能一样,只能说这就像你帐中来了个女谋士,被些兴风作浪的人传……”
司妤说一半停下了,她发现就算是这样,自己也会怀疑,会介意。
兴许也会质问他:天下的谋士都没了,就缺她这一个?
于是原本想和他分辩几句的念头瞬间打消了,她缓缓抚过他胸膛,靠到他肩头:“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安排个丫鬟随侍我身边,我去哪里她都跟着,让她盯着我是不是和宋之洵在谈论国事,这总行了吧?”
这的确是极大的诚意了,倒让高盛有些不意思,觉得这已经算是监视,他还没丧心病狂到要找人监视她的地步。
“那……倒也不必如此。”他拒绝了。
司妤又将他抱住,贴住他近乎撒娇道:“那你想怎样?”
随后看向他:“你知道我为何留他?他和我说,无论小嘉为帝,还是我为帝,亦或是你为帝,他都支持辅佐,只要天下能早日太平。
“你知道严淮或是临汾王那批人,他们是忠于皇室的,却不是我,焉知到了以后他们会不会支持小嘉?所以似宋之洵这样的人,我们不是得大力培养?至少真到了那时,他们这些人的力量得和朝中那些老臣平分秋色才是。
“战乱不止,民不聊生,你就当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以后小嘉拿到手中的是个太平安稳的天下,而不像现在。”
高盛有些要被她说服了,明明就是男女感情的事,她现在竟然扯到了天下百姓,扯到了小嘉的未来,就好像他要是揪住不放,那就是天下的罪人。
他问:“所以你不会杀他,不会罢免他,还会提拔他,甚至将他当成严淮的后继者?”
这也就是,要和他打一辈子交道了。
司妤道:“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提拔他,重用他。”
高盛见到他就膈应,并不想重用他。但他无法反驳司妤,这样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他还僵持着,司妤看出他态度已经没之前那么强硬了,又哄道:“你是天下英主,是由你驾驭他,介意他做什么?”
说完,扶着他的肩坐到了他胯上。
高盛不由得往后躺,他算是明白了,她这是把美人计也使上了。
他很清醒,也清楚自己中了这美人计,但无力挣扎,无可奈何,只怪自己毫无抵抗力。
什么天下英主,英个屁的主,他就是个贪恋美色的庸主。
她发丝飞扬的样子可真美。
翌日一早,高盛还在床上就和司妤道:“待会儿带你见几个人。”
“什么人?”
“美人。”
司妤从床下转眼看向他。
高盛笑道:“真是美人,从屈继先府邸带回来的。”
司妤很奇怪,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直到她看见那几个美人。
一起四个,是几个十六岁上下、长相偏阴柔的美貌少年,这几人都是被屈继先收罗进府上的乐伶。
高盛道:“把他们送进宫中吧,弹弹琴,唱唱小曲,给陛下排忧解闷。”
司妤看他一眼,转身出了屋,径直去园中,站在了园中一方水池边上,纡解着心中那一股怨恨与闷气。
高盛从里面追出来,问她:“怎么了?”
司妤恨声道:“你卑鄙,龌龊!”
高盛只是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说道:“既已作出选择,就要一条道走到黑,你可以不插手,让我去做。”
司妤不说话,看着面前池塘的水面,想起当初父皇沉溺享乐,误信奸臣的悲哀,又想起这些年为教导弟弟付出的心血,几乎哽咽。
高盛见她如此,什么也没说,将她揽至怀中。
她靠了一会儿,冷静下来,说道:“刚才是我不对,不该那样说你……”
高盛笑了笑:“没事,这话你也不是第一次骂。”
司妤想起来,他这人真龌龊起来,确实配得上这顿骂。
于是不再纠结此事了,和他道:“就留一个吧,我放进宫中乐班里,其余人是愿意归家,或者自愿进宫,看他们自己的意思。”
里面有一人,竟神似当初被她斩杀的那个娈童,当初她因此而大发雷霆,如今却亲手将一个和他相似的人送进宫去。
她看着自己的手,觉得那手已在一点一点变黑。
只有想起菜人,才能将这种自责与愧疚消弥。若天下再无菜人,就算黑了这手,黑了她的心,又有什么关系?
那位美少年有个寓意很好的名字,叫忘郁,名忘郁,却十分文静,有一种郁郁寡欢的气质,而且他擅长吹埙。
埙声古朴悲壮,当他吹起埙,会让人不觉动容,潸然泪下。
他一进宫,就得了皇上的宠爱。
皇上将他调至身边,让他随侍左右,自己也学起了古琴,日夜在未央宫内与忘郁合奏《伯牙悼子期》。
司妤为让弟弟学为君之道、学兵法骑射,换了好几个老师,费尽心血检查监督,弟弟却始终学不进,现在只是随便调了个乐伶进宫,余下的什么都没做,弟弟就沉溺在情人的温柔中,短短几天就学会了古琴,连乐府那些官员都觉得陛下弹得挺不错。
她不知是觉得悲伤,还是高兴。
第69章 第 69 章
除从豫州带回几名乐伶, 高盛归京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将成天聚集在一起清谈的太学学子抓了几个,后来在长公主过问下,太尉府将人放了, 但经此一事, 京城显得格外安静。
小嘉仍然叫小嘉,没有大名, 公主府说等念书了再取名不迟。
几日后,各军区守将到太尉府述职。
最后剩下几名亲信时,卢慈实在憋不住,直接问高盛:“大哥, 小嘉要姓司,是为……那个, 真是的吗?”
当初为防李琚作乱, 他是亲自率军防守的, 而皇后之罪,昭告天下的圣旨是说她得知白鹤降临, 认为长公主之子受了上天指示,将为未来君主, 心生怨恨,于是意图谋害,所以才受诛杀。
这圣旨, 明着是说皇后父女捕风捉影,居心叵测, 实则却是告诉所有人, 长公子之子两次招来白鹤, 这是上天的旨意,将来要做天子。
连皇后都信了, 要不然怎么会去谋害呢?
而且长公主之子没事,那不就证明这是天命所归吗?
卢慈抓心挠肝,想要一句准话。
高盛笑了笑:“那个是什么?什么时候你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了?小嘉是不是姓司,也都是后话,这不还小么,我要给他取个惊天动地的好名字,却没想到。”
“那……以后……”卢慈挠了挠头,不知怎么说。
南方已有将领归顺,也有许多南方人渡过长江来京城谋职,也许一统天下还真不是太遥远的事,
一旁的李风华却是听出来了,问:“太尉是立志做忠臣良将,辅佐长公主匡复大兴,再绵延国祚数百年?”
高盛回道:“身为大兴臣子,辅佐长公主,报效朝廷,有何不可?”
李风华静静看着他,半晌痛心道:“属下原以为……太尉雄才大略,有鸿鹄之志,如今才知,太尉竟沉溺在温柔乡,甘愿将唾手可得的江山拱手相让,不得不叫属下寒心!”
高盛回道:“的确仗是咱们打赢的,可如今朝廷安稳,四方归顺,你们以为是这太尉府的功劳么?不,依然是太兴二百年强盛换来的民心!还想改朝换代,要么沦为反贼灰飞烟灭,要么还要争战数十年,这是你们想要的吗?”
李风华道:“太尉如此,岂不是未战而先言败?上天既造就如太尉与我等这番人才,便是要我们做出一番业绩,我们为何不顺应天命抛却性命大干一场?为何要屈居于一介女流之下,做个无名之辈?我只问在座众人,甘心么?”
高盛神色严肃起来:“公思,你此言已算扰乱军心。”
李风华道:“不是我扰乱军心,是太尉被长公主迷惑了心智,大错特错,是为飞龙,却不直上九霄,而要缩在泥地做个土龙,怎不教人痛心!”
高盛沉默,李风华继续道:“经年之后,太尉必会悔恨今日。我今直言,若太尉情愿放弃壮志,屈居人下,我宁愿另觅明主!”
高盛转过头去,在屋中踱了几步,似乎是在思考,随即待走到李风华身前,背朝他时却突然拔刀后刺,没回头,一刀已刺入李风华腹中。
他没有看他,随即抽刀,李风华气绝倒地。
卢慈柴进绪等人噤若寒蝉,都被这一幕怔住。
虽说他们是与太尉出生入死的兄弟,但他们心里也知道,太尉更敬重李风华,许多时候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李风华也从未让人失望,总能有奇计巧谋,让他们这些莽汉无不折服。
他们也曾想过,如果有一天太尉问鼎天下,李风华就是丞相,地位说不定还在他们之上。
可现在,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李先生已是一具尸体。
高盛仍提着刀,刀口滴着血,他看向众人:“太尉是大兴的太尉,太尉府是大兴的太尉府,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后谁再敢有此违逆之言,杀无赦!”
屋内一片安静,连彼此沉着的呼吸声都能隐隐听见。
如此静默许久,直到卢慈站出来,抱拳道:“属下遵命,唯大哥马首是瞻!”
陈滔与柴进绪也上前道:“唯太尉马首是瞻!”
其余亲信亦都表态,遵太尉之命。
震慑完众人,高盛看向地上的李风华,沉声道:“将此人带下去,就说因他诋毁公主,被我斩杀,念其有功,予以安葬。”
李风华尸体被带下去。
从太尉府出去时,一阵南风,吹熄了太阳,阴云满天,树叶飞舞,天地一片昏暗。
他终于明白了司妤的感觉,他也无路可走了。
他们都亲自斩断了自己的另一条路,割舍掉了出发时的初心——只为了和对方的未来汇成一条线。
所以将来,他们都只有对方了。
太尉府离得那么近,很快司妤这边就得到了消息,明明是太尉府中流砥柱的私密会议,最后却有人被抬着出来,而且还是极受太尉尊敬的谋士李风华。
听说是被一刀刺死。
如他这地位,谁敢杀他?除了高盛自己。
高盛杀了李风华……司妤觉得自己能揣测到原因。
这次太尉府群英聚集,必然会提起前面皇后之变的风波,也会提到小嘉是否真的要姓司,提到那传得沸沸扬扬的白鹤呈祥是什么意思。
兴许是在这件事上,李风华与高盛唱了反调。
所以高盛毅然杀之,表明决心与态度。
高盛晚一些才回来,神色肃穆,整个人都比以往沉静。
司妤在榻上看书,此时放了书,抬眼看向他。
他静静走过来,往榻上一坐,仰面躺下来枕到了她腿上,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累。
司妤伸手抚了抚他脸庞鬓角,温声道:“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去床上躺一躺。”
高盛看着她手上的书,突然问:“我想起来,你之前在信上说想给我做件衣服的,衣服呢?”
司妤有些意外,“我以为你心里想的是李先生。”
高盛轻轻叹了声气:“想,但想得不多,又能如何,那是唯一的选择。”
“是为何事?”
“他说我沉迷女色,没有雄心壮志。”
司妤安慰他:“称帝才是雄心壮志么?为了天下安定而甘愿放弃称帝,那才是真正的雄心壮志,真正的仁君。”
“不,他说得对,我有大半是舍不得你。”高盛道:“为了帝位而争,为了天下而争,或者为了女人而争,没什么高下,我愿意就行了。我就是个沉迷女色的人,那又如何,输赢全靠本事。”
司妤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输赢全靠本事,他倒看得开。
她便佩服他这点,干脆而又磊落,全心全意做自己想做的。这事要换了她,一定还要在心里放上好几日,思来想去,要为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作罢。
她想说,其实换了是别人,她也不一定甘心去嫁、不一定愿与他扶持一辈子,只因是他。
但话出口,却是突然道:“我给你做个手帕吧,怎么样?”
“不是衣服吗,怎么变成了手帕?”他问。
“衣服……费时,我不是没时间么,再说好久不做,可能做得很丑,穿不上身。”
高盛回道:“但我不要手帕,我又不用那玩意儿。”
“你现在好歹是个王爷,手帕怎能不用?吃饭了拿袖子擦么?”
“你这还嫌弃上了?怎么,要拿宋之洵的模子来刻我?”
司妤被他这想法逗笑了。
“你想的可真多。”她道。
她已经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心里夸他磊落呢!
他从下面看着她:“你给我做双鞋吧。”
“哪有那时间,做鞋要纳鞋底,比衣服更费时。”她说。
高盛一想也是,不只没时间,就算做了他也舍不得穿,在外行军可太费鞋了。
司妤说:“给你做个香囊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很快回,“你见我戴过香囊吗?就宋之洵戴那东西,你是不是梦里都想嫁给那样的人呢!”
司妤一边轻笑,一边又板起脸:“算了,这不要那不要的,算我当时多嘴,那别做了。”
高盛否定:“那肯定做呀,我们不是在挑么,怎么就变成不做了,香囊可以,就香囊。”
“说得那么勉强,你又不戴,做了干嘛?”
“怎么不戴呢?我们成亲那天不是有个结发礼,剪头发了么,到时候我把我俩头发放里面去,我就把香囊放身上,你说好不好?”
司妤从这话里竟觉出了几分柔情似水、海誓山盟的意味,她一低头,脸上露出几分羞怯地笑意来。
他便从下面摸她光滑的下巴,她的脸,柔声道:“你给我绣对戏水鸳鸯。”
司妤有一种被调戏的感觉,她忍不住摸他的丰润的唇:“我想绣什么绣什么。”
“那行,你要绣对□□也行,多子多福。”
“谁跟你多子多福。”
“就要小嘉一个的么?再给我生个儿子吧,小嘉姓司,他姓高,也给我家续个香火。”
司妤道:“你不是上门女婿吗,要续什么香火?”
“那是看上你们家的皇位,在我心里,你还是我们老高家的媳妇,我还想什么时候带你去我爹娘坟前磕头呢。”
“我是公主,不用给谁磕头。”话是这么说,但她实则也从心底好奇与感激那未曾谋面的公婆,不知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竟能养出高盛这样的儿子来。
他于她来说,就是天神。
“哪有你这样的,就算是公主,也要给公婆磕头。我弟弟为救你死的,我让长子随了你姓,你再还我个儿子,天经地义。”
“说了生儿生女作不得准。”
高盛想说,“那就多生几个,总有儿子”,再一想,生孩子也辛苦,便妥协道:“女儿也行,给她招个女婿,一儿一女,总可以吧?”
司妤笑笑不说话。
高盛却是有些困了,就这么躺着躺着,睡了过去。
她书不知何时掉了下去,想去捡,却又不忍心弄醒他。
是的,他这两日睡得晚,起得早,李风华的事大概也让他耗心神。
但是,难道要就这么干坐着让他睡吗?那多浪费时间,她原打算今天看完手上的书的。
犹豫好久,还是没去推他。
她发现自己愿意这样“浪费时间”,就这么和他腻在一起说半天废话,什么都不做看他睡觉,似乎也很好。是她向往的,悠闲恬静的日子。
第70章 第 70 章
……
京中平静后, 马毅被司妤调去蓝田军区任军侯,下辖五百人,因那边是李琚旧部, 李琚新死, 为约束李琚旧部,便从京中调派了许多各级将领过去, 马毅便是其一。
马毅领命离开前一天,小桃叫住他,递给他一个纸包,随口和他道:“这是我房里剩下的点心, 不怎么好吃,但耐放, 听说你要出门, 正好给你在路上吃。”
马毅就没吃过包得这么好的点心, 下意识就推拒道:“县君,我……”
“你若不要, 我就只能扔了。”她说。
马毅没再说话,被她将点心塞在了手上。
其实他想说, 怎么会扔呢,给身边丫鬟也可以的,但他没说出来, 小桃将点心塞他手里,他无措地接住。
“一路当心啊。”她笑着交待。
马毅点头, 最后道:“多谢县君。”
他揣着点心回去, 在公主府的侍卫通铺上将外面的纸包打开, 里面的点心竟然是做成花形的,那面极细, 一看就是用白面做的,带着红豆,好像叫红豆糕。
他看着都不敢咬。
正要包起来,旁边有人问:“哟,这点心好看,哪儿来的?”
马毅愣了一会儿才回答:“买的。”
“你买这个?挺贵的吧?送人?”那人知道他要走了,突然促狭道:“你不是会看着要走了,买来送哪个姑娘的吧?”
马毅没回话,就看着他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还真是啊,要送谁?”那人问。
马毅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摇头,“没有,不是。”
“那你买来做什么?”
马毅又没话。
侍卫却已笃定他是不好意思说,笑道:“行了,我明白了,不愿说,行,你去送吧,你都要做军侯了,前途大大的好,人家会收的。”
从公主府调去军区,不算升迁,因为军侯职位不算太高,外面的日子也比公主府要苦,但谁都知道,这代表着公主的信任,将来必定升迁。
所以侍卫在说后面的话时,也十分诚恳,当然他平时也算挺和气一个人。
以至马毅一句话憋在喉间,很想说问他一件事。
如果这不是他买的,而是一个姑娘送给他的,是什么意思呢?
当然,那是个不缺点心的姑娘,她自己说不好吃,但是……他还是觉得很贵重,觉得姑娘是特地送给他的。
想问,又怕对方问个究竟,还怕他传出去,更怕他逼问他那姑娘是谁。
最后直到侍卫出去巡逻,他也没说出口,还是选择将这事藏在了心里。
也许是他多想,人家县君明明说了,不好吃,但耐放,这是给他做干粮。
但是,很不合情理,再不好吃,也不至于给他。
可再不合情理,也没他痴心妄想的那样不合情理,县君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人家又没瞎,怎么可能看上他?
最后的分析打败了前面所有的不寻常,他觉得就是自己想多了。
但那点心他舍不得吃,悉心收在随行包裹里,用衣物层层包裹,外面放的是他准备好在路上吃的烧饼。
第二天他就走了,等回来时县君多半已经许配好了人家吧。
……
日子过得飞快,两个月过去,将至中秋,马毅从蓝田回京述职。
在公主府拜见过司妤,和司妤说了蓝田军中情况后,司妤表示赞许,随后却突然问他:“我记得,你如今好像是二十五?”
马毅道:“禀公主,已经二十六了。”
“还未婚配?”
马毅不明情况,摇摇头:“还未。”
司妤微带笑道:“那你是否有成亲的打算?我把我身边宫女许配给你如何?你认识如绵吗?”
马毅愣了,很久没说话。
司妤却似乎只是随意提起,很快道:“你可以好好考虑,到明日你去蓝田之前再回复我。”
马毅立刻低头回:“是。”
他不傻,知道公主表现得无所谓,可堂堂长公主,怎么可能随意去拉媒?他在公主府那么久,也没听说公主替谁做过媒,她分明就是思虑之后的,而且将自己身边的宫女许配给他,这是明明白白的信任,如当初公主府那些侍卫所说,公主会重用他、提拔他。
他应该表示出欣喜,马上答应的,可他却犹豫了,公主何等聪明之人,怎会看不出他的犹豫?所以说让他再想想。
他不知道该怎么想,只是那一刻他想起的是放在蓝田军营那一包临近放坏才尝了几个的红豆糕,天上美味一样的好吃,他却没舍得吃完,留了两个放着。
他不知道,县君给那个他是什么意思。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他要去和公主说,我不要公主身边的宫女,公主能不能把县君许配给我?
公主再看得起他,估计都得当场将他押下去斩了。
明日就回军营,他和曾经的侍卫总管说了一声,侍卫总管允许他在公主府的班房内留宿一夜,第二日出发。
他身上有一瓶薰醋,蓝田那里一个小摊子卖的,摊主是西凉人,说这是凉州人最喜欢的一种醋,家家都吃过。
这醋还卖得不便宜,但他买了一瓶,虽然并不知道买来做什么。
就这样到下午,他和以前认识的侍卫说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和他们一起去巡逻站岗,他们觉得他有病,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谁知道他想干什么呢?
他就跟着侍卫们一起巡逻,好几次路过后院门口。
快到傍晚时,县君竟从那门里出来,一抬眼,见到了他,意外道:“马毅,你回来了?”
马毅很快上去:“禀县君,属下回京述职,明日再回。”
王小桃一笑:“这么急。我听说你将有喜事了,恭喜。”
马毅一听便知她说的是公主要给他指婚的事,一时有些无措:“我……”
“我”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
王小桃身后的嬷嬷催她:“县君,不是说要去隔壁拿东西吗?”
王小桃这才离开,经过步道,去了隔壁的太尉府。
马毅在原地站了好久。
直到傍晚,他回了侍卫班房,直到一夜过去,他将与其他几名回京的军侯一起离开。
似乎自己落下了很重要的东西,又似乎没什么。
要离开时他还揣着那瓶薰醋。
走到半路,却见王小桃身边的丫鬟从太尉府提着篮子过来,那篮子里装的石榴。
的确今天是中秋,许多地方要备上瓜果,公主府的树才种下,没长什么果子,倒是太尉府的果子好一些。
那丫鬟走到围墙边上,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放下篮子,转身回去了。
他看着那篮子,觉得这就是上天给自己的旨意。
就在那儿伫立好久,犹豫好久,直到丫鬟都要回来了,他过去将那瓶薰醋放进了篮子里,用石榴盖住。
之后他就与其他人一道赶赴蓝田了。
一路走,一路都觉得自己干了一件特别蠢的事。
石榴根本盖不住一瓶醋,丫鬟在路上就发现了,一路疑惑着回了小桃院中,说今天奇了怪了,有人趁自己不在,往篮子里放了瓶东西。
丫鬟们都过来看,因为有小嘉的事,便有人说,“不会是毒吧?”
这话把人吓一跳,但很快有人问:“谁会这样下毒?”
的确,而且没见过这么一大瓶毒的,那瓶子,说是一个小坛子也行。
翠儿是大丫鬟,觉得自己有必要弄清楚,于是拔了瓶塞想看个究竟,一拔就是一股醋味儿。
这下子明白了,是醋。
但是,谁放的醋?醋里有毒吗?这醋她们是吃了还是放着?再说不明来路,真敢吃吗?
直到小桃过来,一眼看出,“哎呀,这味道是薰醋呀,你们在哪里弄的?”
丫鬟于是说她莫名得到一瓶醋的事。
说完翠儿问:“你当时身边看了有别人吗?”
丫鬟摇头:“没有,没见到,有几名巡逻的侍卫,但我觉得……和他们应该没关。”
小桃却是一言不发,将那醋瓶子拿在手里看了好久。
她从未想过终身不嫁,当斩断和宋之洵的关系后,她也在听从表叔的话,想自己的终身大事。
公主问过她几回,有几次京中官员家里的红白喜事,还让她代表太尉府或是公主府去凑份子送礼,由公主身边的嬷嬷陪着她。
回来之后,嬷嬷还问她的意思,有个张家夫人的侄子,还有个李家的三公子,如何如何,她是否有意。
她却越来越觉得兴趣索然,她很清楚别人看中的是什么,尽管马毅说太尉侄女这个身份比外貌与年轻还要稳固长久,但她还是不想。
后来她就想到了马毅,她发现其实自己在他面前才是最自在最安心的,他话不多,却能安慰她;他心思纯净,她不用担心他在心里评论她;而且那时候公主将小嘉托付给她,自己去了宫里,她不知多紧张多担心,整个人都在哆嗦,心怦怦直跳,直到马毅看出她的紧张,和她说:“县君不用担心,公主让属下保护县君。”
看到他眼中坚毅的眼睛,她瞬间就不怕了,觉得很安心。
后来有一次,她在园中看见公主和表叔走在一起,表叔不知说了什么,公主回头,脸上露出少女般欢喜又娇羞的微笑。
当时她怔了一下。
因为她一直弄不清公主和表叔的关系,辈分与身份的原因,她既不敢去问表叔,也不敢去问公主,只是猜测他们是交易,各取所需。
那些公主与宋之洵如何如何的流言她也听到过,那时候她已不再为宋之洵难过,却为表叔担心,直到后来表叔回京,竟与公主一点事都没有,外面那些传言又莫名平息了。
她还以为,公主是宋之洵的梦中情人,而宋之洵是公主心底的遗憾。
直到那天她看见公主与表叔在一起那个笑容,她突然明白,其实公主也许是爱表叔的呢?她从未在别处看见公主露出那样的笑,公主一向是端庄的、内敛的、沉着的,甚至是威严的,就算偶尔笑,也是一种礼仪般轻轻的笑。
她是公主,担着一国政事,她不可轻佻,不可玩笑。
但在表叔面前,她却会露出属于少女的、女人的那样柔情羞涩的笑。
那时小桃突然明白,如公主这么美的一个人,她的确有很多选择,论家世才学,的确表叔配不上公主,但谁又能像表叔一样给她那样强有力的依靠?
公主要的,也是一个安心吧。
那时她莫名就想起了马毅,她突然想,如果自己选马毅呢?
曾经不懂事时,仰慕宋之洵那样的贵公子,后来思来想去,想选择那个保护了自己许多次的人。
但这想法太诡异,她不能接受,所以放在心里很久,可哪怕放了很久,想法也没淡去,反而因为马毅要被调离了,她开始慌起来。
她之前就上过当,表叔问她是不是有意宋之洵,她不好意思,但承认了,回头亲事就订了。
这次她有那样的想法,但还是想看看马毅的意思,也许马毅攒钱是因为已经有看中的人了呢?
所以她才想来想去,送了他一包吃食。
这种东西,亲人能送,外人能送,不至于那么突兀。
他被迫地接了,然后走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觉得他虽嘴不伶俐,但并不傻,一个女人莫名给他送东西,他肯定要在脑子里想一想吧。
但他没反应……当然他也不在京城,没法反应。
可这次他回来,也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又是她找机会去和他“偶遇”了一次。
“偶遇”过后,她已经心里有底了,多半是自己异想天开,人家没往这上面想过。
可现在,她看到了这瓶薰醋。
薰醋是凉州才有的啊,京城极少见,至少她没见到过。
她总觉得可能是他,但又想象不出,他出于何种目的要悄悄放在丫鬟的篮子里,他不怕别人给他扔了吗?
而且他既然对她没反应,是不是已经答应公主娶如绵了?
如绵是精挑细选的宫女,其实是很好看的,至少比她要好看,还是公主身边的人,马毅没有理由不同意,昨天她恭喜他,他也没反对。
“县君,你怎么了?”
见小桃一直愣着不说话,丫鬟问。
小桃很犹豫,犹豫一会儿,看看外面的天色,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马毅说不定都出城了。
她突然道:“我出去一趟。”
丫鬟不知她要出去做什么,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出了屋,丫鬟只得立刻跟上。
小桃跑出了门外,坐上马车就往南城门方向赶。
马毅这一行四人是骑马进京的,但京城街道不许跑马,几人为了方便,牵着马走去城门,小桃的马车正好赶在城门口追上他们。
她从马车内出来,探头朝外面喊:“马毅,等一等——”
马毅吃惊,立刻回头,竟见她的马车驶到跟前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