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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然而或许是趴得久了, 一下子起来的时候有些久了,一时猛地起来,难免有些头晕目眩,她踉踉跄跄跑出去没个几步, 被石头绊倒, 就那样摔在了地上。

    掌心划过粗粝的地面,肌肤被划破, 一瞬间就沁出了血珠, 姜净春眉心蹙起,顾不得疼痛,起了身后还想再跑。

    然而, 手臂被人扯住。

    顾淮声没想到她会跑,他趁着她倒地的功夫大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可却不想,她竟爬起来还想要跑。

    他攥住了她的手臂, 声音带着几分沉,“你跑些什么。”

    姜净春不想回答他的话, 想要挣脱他的手,然而力气太大却怎么也挣不开。

    可这幅样子落在顾淮声的眼中更叫刺眼, 他像是生了气, 从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呵笑,而后冷声道:“怎么, 我松开了手后,你是又要去寻死觅活吗。”

    他从不曾喜欢去同人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 除了上一句的那句“不知羞耻”以外, 也没有再对姜净春说过什么重话。

    可是今日这质问的话却显然是带了几分气,语气也不自觉带着几分冲。

    河水那样急。

    他看到她趴在桥边, 怕她真要掉了下去。

    听到顾淮声的话,姜净春眉头紧了起来。她没想到他竟然会想到那处去,跳河自尽吗?她为什么要去死。

    她只是不是母亲的亲女儿,不是姜家的大小姐。

    可她为什么要死?

    她对顾淮声道:“你想多了,我没想去死。”

    她只是憋得难受,出来喘口气罢了,怎么落在他眼中,就成了寻死觅活了。

    她的声音又冷又冽,顾淮声甚至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她比他想得确实是要坚强些。

    她说她不是小孩,他总是不信,所以他以为 ,她会又哭又闹。她说她没想去寻死,只是他自己在看到那副场景之时,自以为是地以为她是想要寻死。

    现在看起来她好像真的只是想要出来喘口气而已。

    两人都没有再去提起上次在茶楼中发生的事情,只是从姜净春的态度上,顾淮声已经看清楚,她应当不会喜欢他了。

    她看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逃跑。

    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她将自己身心扑在他的身上,最后却换来了那么一句话,若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她已经决定放弃他,可他却做了那样的梦,在梦中起心动念。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趁着顾淮声出神不注意,姜净春挥开了他的手,顾淮声被甩了空,才反应过来。

    姜净春往姜家回去的方向走,顾淮声的出现将她拉扯回了现实。她哪也去不了,这里已经是她能跑的最远的地方了,最后,她还是要回去那个生养了她十几年的地方。

    摔了一跤,衣服摔脏了,掌心也摔破了。

    她拍着脏衣服,心中怨怼。

    都怪顾淮声,他若不突然出现,她也就不会摔了。

    她低着脑袋,自顾自整着衣裳,弄了弄散乱的头发。期间回去的路上,顾淮声一直跟在她的身后,或许是怕她还会去寻死。

    他的脚步声分明也不重,可听在了姜净春的耳中,却莫名心烦,她忽地转回了身去。

    顾淮声见她停下,也顿了步。

    而后就听到,姜净春带着幽怨对他道:“都是你,你不来,我分明也不会摔,现下害我变得这样狼狈,你舒服了吧。不是你先推开我的吗?现下还跟着我做些什么,从前是我年岁小不懂事成了吧,往后我也不会再不知羞耻跟着你了,你也不用担心我会因为上回的那件事情做了什么傻事,我死外边也同你没甚干系。”

    她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长串,眼睛竟都说红了。

    一定是因为掌心摔破了,太疼了。

    这些难受的事情,不说还好,一旦被提及,又怎么能不叫人心伤呢。

    她不管不顾地将自己这两天的憋闷全都倒在了那个伤她最深的人身上,她才不管他会不会生气。

    顾淮声听了许久,不曾打断她的话,看着她的眼也没有一丝生气,周遭寂静片刻,他薄唇轻启,问她,“舒服些了吗。”

    她将这些不快吐了出来,会舒服些吗。

    事情若是一直憋在心中,容易出事,他倒无所谓她多骂他几句。

    姜净春没想到顾淮声竟会这样回答。

    哦,是了。他现在一定是又将她看成了一个在肆意发脾气的小孩,她的行为,在他眼中看来,也不过是无关痛痒。而对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他又为什么要生气呢?他又在用一个长辈的语气,说了宽容她的话。

    姜净春不明白,从前是这样,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他怎么还能理所应当的那样呢?

    她一瞬间也觉得没了劲,骂他又有什么用呢。

    骂他也不为所动。

    她泄了口气,最后看着顾淮声道:“我不是你的表妹了,和你也没有一点关系,你犯不着再来管我了。”

    说着,她头也不回跑开了这处。

    这次,身后再没有顾淮声的声音了。

    *

    等到回去的时候,宴席已经散了,姜净春没有再回后园,直接往崇明堂南边的房间回了。

    却不想,在廊庑上将好撞见了姜润初和姜净慧。

    姜润初一见她便蹙起了眉,他语气不善道:“你又跑哪里去了?今日这样的日子,为什么也不肯安生些。”

    今日办着姜净慧的认祖宴,她到处瞎跑做些什么。

    姜净春听到姜润初的话,却气都气不起来了,她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我好好地坐在那里了呀,可是楼妍妍来寻我麻烦了,我若是不离开,她就缠着我不放啊。”

    是他们自己要让楼家人来的,楼妍妍来了,她能不找她的麻烦吗?

    他们又没人管她,她又不能同楼妍妍再打起来,那能怎么办呢?她除了逃,她还能怎么办呢。

    她分明什么事情也没闹出来,他为什么要责怪她?

    姜润初叫她的话一噎,可很快就道:“巧言令色,头发衣服乱遭成了这个样子,还说自己安生了。”

    姜净春方才来回奔走,又加上摔了一跤,看着确实有些潦草。

    这在姜润初的眼中,便是她又出去混账了的证据。

    姜净春懒得同姜润初再说下去,却听一旁的姜净慧道:“哥哥不要这样说妹妹了,她不是没有分寸。”

    她为她说话,可这非但没让姜润初的火气小下来,反而道:“她有分寸?你知道她从前都做过些什么事情吗”

    姜润初还想再去说些什么,但被廊庑外头走来的一人打断。

    来的是书良。

    众人见他出现,一时莫名,顾淮声身边的小厮过来做些什么?况说,书良来了,怎么又不见顾淮声?方才宴席行进到了一半之后,顾淮声突然离开,也不知道是去做些什么。

    书良同三人行了礼,而后走到了姜净春的面前,给她递上了一盒药膏,他道:“公子说您的手摔着了,让我给你送了药膏来。”

    姜润初现在再猜不出来也是傻子了。

    看来,今日顾淮声突然离席,和姜净春有干系。

    摔了?姜润初打量起她,果然就见到膝盖那处的衣服有些许的擦痕。

    姜润初无言片刻,而后竟听姜净春对书良道:“我不要,我自己有。”

    她不是都说了不要和他有瓜葛吗,他这样烦人又是做些什么?

    呵,他倒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她都那样骂他了,他还给她送药膏来。

    姜净春说完了这话,也不再看那两人,就往自己的房间回,剩下了那三个人留在原地。

    姜润初甚至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她这是在拒绝顾淮声?

    以往的时候还总眼巴巴地往他跟前凑,现下这是怎么了,他送她药膏,她竟是这幅反应。

    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不知道的事情,不然,姜净春怎么会突然就变了一个人呢。

    *

    是日夜晚,临近三更,姜家的人都已经歇息了下来,整个姜府,除了蝉虫的低鸣声,人声全无。

    本已在床上躺下歇息的姜净慧,突然睁眼,随后起身。

    她穿上了鞋履,披上外裳,走到了外间,发现丫鬟已经睡昏了过去,而后,她走到了窗边,轻扣窗台,随后,不过转息之间,窗前就出现了个黑影,姜净慧侧身过去,黑衣人翻窗而入。

    姜净慧问道:“没被人发现吧?”

    黑衣男子发出了一声低沉的闷笑,“我办事,你怕些什么,就连你身边那丫鬟,我都放了迷香,把人迷得更晕了些。”

    两人走到了桌边坐下,姜净慧道:“下次还是在外面见,在姜家,太危险。”

    “行,来一趟确实费不少劲。”说完了这话,他默声了片刻,而后问,“这些时日过得还行吧,没叫他们觉出什么不对劲吧。”

    姜净慧笑了一声,讥讽道:“都是些傻子,能瞧出些什么来。”

    听她这样说,他便也没再多问,只道:“还是小心些好。”

    “嗯,知道了。”

    “我今日看到你和顾淮声走得很近。”黑衣人道。

    说起了他后,谁知道姜净慧竟阴沉地笑了一声,这声音在黑夜中如同毒蛇低吟一般,“怎么了吗?她的一切本都该是我的不是吗。当初她既然抢走了我的一切,我自是要让她一无所有才是。她喜欢什么,我都不会让她如愿以偿的。”

    她什么都不该有的。

    就连她喜欢的人也是。

    这次,黑衣人听了她的话后,沉默了许久,他提醒她道:“莫要意气用事,顾淮声这人还是不招惹得好。”

    姜净慧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这话听进去,只是淡淡道:“知道了,那户人家可打点好了吧?别到时候让人查出什么破绽了。”

    “放心吧,大人早就安排好了,谁露馅,要谁命。”

    两人无言片刻,最后黑衣人对她道:“好,那便这样了,下次若有事情,就约在茶楼见。”

    姜净慧颔首,而后,黑衣人起身离开,翻窗离开了此处。

    黑衣人离开之后,姜净慧也迟迟没有回去床上,她起身走到窗边,他的踪迹早就已经不见。

    她抬头看向了黑幕,深夜中,月如圆盘悬于天际。

    今日姜净春跑走,她不是没有看到。

    这就受不了了吗?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冷笑。还不够啊,她过了这么些年的好日子,现在她才回来不过两日,她就受不了了吗?

    这么脆弱没用吗。

    她的没用是在姜净慧的意料之中,毕竟她那个母亲,那样娇养她,她能有什么用?

    不过,本以为那一日她被接回家,姜南叫她让出房间便要受不了了。能撑个两日才受不住,她还要夸她一句能扛事呢。

    但顾淮声追出去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他们的情报中,姜净春对顾淮声死缠烂打,可顾淮声仍旧不为所动。

    今日来看,怎么好像不大一样。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自从姜净慧回来之后, 姜净春也去问过李氏自己从前的父母是谁。毕竟她也不可能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吧,总该是有亲生父母的。

    他们从前是认错了她,可又是怎么带回来她来的?

    是她自己爹娘不要她了,又还是如何呢?

    姜净春最后没忍住去问了李氏。

    然而, 问过一次李氏, 李氏只说,当初他们带回她的时候, 她一人在寺庙里头没人看顾, 所以后来才会阴差阳错被认错,言下之意,就是她也不知道她以往的身世。姜净春又想继续问下去, 可李氏又一副不愿再提当年之事的样子,姜净春怕她想起往事又是一阵伤心, 没了办法便也没再去问。

    或许终究是是因为血浓于水的缘故,这些时日李氏没再第一日见到姜净慧那样瞧着冷淡, 整个人也热络了不少起来,又因为心疼她这些年的遭遇, 想着法子给她置办物件,就说衣物, 春夏秋冬连着都做了好多件。

    姜净春的这间院子, 从窗口的方向刚好就能看到东西一件件往姜净慧的屋子里头搬去。

    花云见姜净春坐在窗边看着外边,面上神情淡淡, 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她上前想要合上窗户, 不叫她再看, 却被姜净春阻止,“关上做什么。”

    花云道:“小姐看着这些做什么, 瞧了也不难受。”

    姜净春笑了一声,“难受什么,本就都该是她的。”

    再说了,姜净慧越好,她心里头才越好受些。

    她的视线落在窗外来往奔走的仆妇身上,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回过了身去对花云问道:“你可知她这些年在那户人家过得如何?”

    花云素来是爱八卦的,闲来没事就爱出去同人唠嗑。

    那姜净慧以往的事情,她也应当从别人口中听来了些许吧。

    花云没想到姜净春会去问这个,不过她也如实告诉了姜净春。

    她道:“听闻她当初是被拐去京城外头,而后被一户人家买去做了童养媳,那户人家在当地也挺有钱的,不过听说她也受了不少的苦。毕竟是把人当媳妇养的嘛对她便也不怎地好。听他们说,大爷找到她的时候,她还在那户人家的儿子洗衣服”

    分明也是十六如花的年纪,却早早给人当上了老妈子。

    可经历了这样多的不公,却也不见得姜净慧对谁有所怨恨,仍旧是那样得良善

    若是她的话,她自认为做不到这样的地步。

    姜净春吸了吸鼻子,走到了桌边,她打开了妆奁,从最底层捞出了一对镶玉蝴蝶八宝簪,这只簪子是她今年生辰的时候祖母送她的礼,她很喜欢,喜欢到了一次都舍不得戴的地步,自从收到了之后,便一直放在了妆奁的最下面。

    她把这个簪子用帕子小心包了起来,递给花云,她道:“你去姐姐的院子里面跑一趟吧,就说这是妹妹的见面礼。”

    姜净春还一直都不曾同她说过什么话,姜净慧人很好,是她自己一直拧巴,不敢面对她。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她总不能什么表示都没有。

    花云没想到姜净春竟舍得送出这簪子,当初她收到了这东西高兴了那样久,一直说喜欢,光是放在盒子里头看看心情都好,花云都不曾见她戴过。

    花云叹了口气,道:“我记得小姐很喜欢这个簪子来着的。”

    是很喜欢不错,好东西没人不喜欢。

    可再喜欢,这东西也不是自己的。

    她道:“送去吧。”

    花云听后也没再多说,接过簪子往姜净慧的院子跑了一趟。

    没多久她就来回话,道:“她收下了,瞧着很喜欢。”

    姜净春闻此也不由得松了口气,“喜欢就好。”

    *

    这日用过午膳之后,李氏带着姜净慧去了老夫人的荣德堂。

    老夫人自知道姜净慧被寻回了之后,瞧着也没太大的反应,虽见不出多欣喜,但却也给她送了不少东西过去,也不至于让人以为她是不喜这被寻回来的孙女。

    只是,姜南那头瞧着,却觉得相比于姜净慧这个亲孙女,他这母亲瞧着还是更喜欢姜净春一些。他想让姜净慧多在老夫人面前露露脸,说不准这样老夫人也就能多喜欢她一些。于是,便随便寻些个借口,让李氏带着姜净慧去了老夫人的跟前露露脸。

    老夫人午膳后有小憩的习惯,但她们显然不知道,来得时候惊动了正歇中觉的她。

    老夫人被闹醒也没说些什么,听到是李氏和姜净慧来了,便起身去了外间。

    她走到了椅子上坐好,因着刚从困觉中起身,瞧着还有几分疲惫。

    她合着眼让旁边的老嬷嬷给她按揉着太阳穴,而后开口问道:“今日来是何事?”

    李氏说明了来意,“今日来是麻烦母亲,能否将柳嬷嬷借我一用。”

    说完这话她又看了眼姜净慧,叹了口气道:“净慧这刚回来,有些宅门里头的规矩不大懂,我就想着叫柳嬷嬷来教教她,不然,往后有什么场面应付不来,就怕叫人说没了规矩。”

    老夫人听得呵呵一笑,她道:“往前你教净春的时候怎么没这样想过?”

    李氏面上神情一顿,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还是一旁的姜净慧开口解了围,她道:“不是母亲的意思,这都是孙女自己的意思,是孙女自己想要去学这些规矩的,只是不敢麻烦祖母,听闻从前妹妹也在柳嬷嬷那头上过课,效果颇丰,这才求着母亲来的。”

    她眉目低敛,瞧着乖顺至极,李氏看得很不是滋味。

    想来这么多年,她一定是在那户人家受了不少苦,这般的仰人鼻息过活,探人眼色。

    李氏道:“当初母亲既给净春寻了嬷嬷来,总之现在她也不教她了,何不能教教净慧呢。”

    她这话说得就像是老夫人一碗水端不平。

    老夫人无言片刻,而后睁了眼,“不是我不愿意,是上一回你说了要接净春回去,我看柳嬷嬷待在这里无事,便让人送了她回去。”

    她说完了这话之后又道:“净慧是个守礼节的孩子,我瞧得出来,她比她的妹妹,懂事得多,不是不懂规矩的人。从前那户人家,可是已经教过规矩了?”

    老夫人也这把年级了,懂得不少,看姜净慧几回,就瞧出她从前已经学过不少东西。

    非是她多心,只是,一个会买童养媳的人家,定然是蛮横不守规矩,正常人家,哪里要去买媳妇回来?总之,京城里头的大家族对这种勾当十分瞧不上眼。

    可既然蛮横至此,还会教童养媳规矩?

    姜净慧实在是有些太完美了,懂事听话,守规矩知礼节

    如何不叫人多心。

    但老夫人也不会轻易下定论,毕竟她在外这么多年,终究也是受苦,现下也只是试探一二,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之处罢了。

    姜净慧早就已经有了应对的说辞,她道:“从前那户人,教过我这些的。他们想着自己的儿子以后是要中秀才,当进士的人,便想着也不能叫我没了规矩,所以打小时候就教了我这些,只是,我怕小地方的规矩和京城的不大一样,所以才想着再来学学。既祖母说柳嬷嬷已经走了,那也不打紧的。”

    还是奇怪,不过老夫人也没再多问下去,再问下去倒是她故意刁难,她看了姜净慧一会,也没从她脸上看出其余的情绪,她道:“无妨,既你想要学,肯上进,我再请她回来就是。”

    姜净慧闻此面上浮现几分惊喜,忙起身道:“多谢祖母。”

    李氏在一旁道:“都是在家里头,不必这样多礼。”

    “你母亲说得不错,都是在自己家里头,不用这样。”老夫人又道:“我有些话要同你母亲说,你先回去吧。”

    李氏不明白老夫人是要说些什么,但听她这样说,便也让姜净慧回去了先。

    她走后,李氏问道:“母亲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当年的事情,你可以想起来了?”

    李氏罕见地没有做声,可老夫人已经从这沉默之中得到了回答。

    “看这样子是想起来了。”

    李氏道:“想起来了些。”

    她想起来当年姜净慧走丢,想起了她在寺庙中把姜净春当成姜净慧的事情。

    那年,她有在姜净春手上看到姜净慧身上的胎记吗?

    她没有看到。

    她在心底深处,一直都知道,她其实不是她的孩子。

    可是那些事情也只是被埋藏在心底深处罢了,她装作不知道,她对姜净春极好,就像,她真的是她的亲生孩子那样对她好。

    姜净春一开始被他们带回来的时候闹腾个不停,不肯吃饭,不肯和别人说话,每日哭了睡,睡了哭,嗓子眼睛都要哭坏了。其实三岁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些许记忆,也记得自己的母亲根本就不长李氏那样。

    她一直都在哭着要母亲,她知道,他们不是她的亲生父母。

    可是后来,时间久了,她也渐渐地不闹了,开始慢慢去喊李氏母亲了。

    姜净春三岁以前的记忆,也跟着一起被抹杀了。

    在她的记忆之中,只有一个对她极好的母亲。

    有些往事是不能被提起来的,那些不堪想起的往事,也就该彻彻底底地被埋藏在记忆深处。

    李氏永远不愿意回忆,他们是怎么把姜净春从寺庙中带回家的。

    她说,“就记得一些,事情过去太久,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老夫人看着她道:“是想不起来,还是不愿意想起吗。”

    她这话听着已经带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李氏叫她说得不敢抬头。

    老夫人也不是真得想去逼她,她说,“是我们姜家的人对不起她啊,她是个好孩子,你们别太过分了啊。”

    她也只怪,当年放任他们将错就错。

    老夫人知道,人都是自私的,李氏打心眼里,只是将她看做姜净慧的寄托。现下,姜净慧回来了,她的心自然是偏了回去。

    老夫人道:“若你不想养她了,就让她来我的身边住”

    她话还没说完就叫李氏打断,“我没有不要她的意思,净慧是回来了不错,可她也是我的孩子。我养了她十几年,我早就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老夫人道:“那她住了那么些年的屋子,你们说搬,就让她搬了?”

    话已经点到这里了,老夫人也不想再去继续和她说下去了。

    这堆烂账,扯不清。

    她缓缓起身,往里屋走去,只给李氏留下了一句,“你既说早将她当做自己的孩子,那可千万别厚此薄彼。”

    *

    李氏离开了荣德堂,回去崇明堂的路上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听了老夫人的一番话后,想了不少的事。现下两个女儿,一个亲生的,一个不是亲生的,怎么做都容易造成“厚此薄彼”的局面,就像当初房间一事,虽然姜净春最后什么也没说就搬了出去,但她心里头怎么可能会不难受。

    她想得头疼,回去后就倒在了贵妃榻上休息,迷迷惑惑就睡了过去,睁了眼的时候,才发觉竟已经到了傍晚时候。

    落日熔金,落在院中,夏日炙热,一个长觉醒来,她额上都出了些许的薄汗。

    她似听到了外头有争吵的声音传来,拧眉问道:“外头这是怎么了?怎这么吵。”

    丫鬟在旁回话,她道:“是大公子和二小姐吵起来了”

    二小姐,就是姜净春了。

    李氏有些头疼,也不知道那两人是因为什么吵架。以往他们不是没吵过架,可也没有哪回像是今日这样吵得厉害了。

    她问,“何故而吵。”

    丫鬟回道:“好像是因为二小姐给大小姐送了个簪子,就把大公子惹生气了。”

    李氏眉头拧得更叫厉害,她起身往外去,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了姜润初的声音。

    她听到他道:“ 谁要你的东西啊,她若喜欢,我们会自己买的好吗,你少拿这么些东西来膈应人了。”

    今日姜净春给姜净慧送了那个簪子后,姜净慧想了想,还是觉得东西太过贵重,于是等姜润初下了值之后,便去把这东西拿去给他,让他帮忙还给姜净春。

    她对姜润初道:“妹妹送我这东西自是极好的,可我也不大敢收下,我瞧着她通身贵气这簪子衬她,不衬我,我配不上这样的好东西,烦请哥哥帮我还与她吧。”

    这话落在姜润初的耳中就变了味,越听越觉她惹人可怜,转念又一想,姜净春拿着这簪子送给姜净慧是做些什么,莫非是耀武扬威自己有祖母赏赐的极好的物件,来显示她在这家中地位非凡?

    总之,在他眼中,姜净春就不是一个大度善良的人,对突然回来的真千金,一定会有敌意。

    所以,她的任何行为,在他眼中都变得有所图。

    姜润初拿了簪子就直接去寻姜净春一通教训,姜净春也听得火大至极。

    她送个簪子还使不得了吗,她送出了自己最珍视、最喜欢的物件,为什么到头来反倒要被他如此质问?

    她觉得姜润初这人不可理喻,她道:“我又不欠你的,你成日对我发些什么毛病。我送她簪子又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你自己心里头脏,别觉着谁都同你一样成吗。”

    姜润初冷着脸道:“都说了不稀罕,你听不明白吗?往后若她想要,我会给她买最好的。你要送,有本事去把你那一屋子的首饰都送出去,送这么一个是想膈应谁?”

    姜净春气得脸色发白,一旁的李氏已经听白了大概,赶紧上来劝阻两人继续吵下去。

    她道:“好了好了,多大点事也要去吵,姜润初,你差不多得了,你妹妹是好心,你成日把官场里头那套勾心斗角放她身上做些什么?消停点行吗。”

    她又转头对姜净春劝道:“他就这样,你不是不知道的”

    姜净春眼睛泛红,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可是我也不想这样啊,我只是想把我最喜欢的东西给她而已,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啊。”

    杏眼蕴着朦胧的水汽,眼泪差点就要从眼眶中滚落,姜净春憋得浑身都在发抖,最后那泪终究是没忍住落了下来,这一哭她就矮了气势,再也不吵不下去了,她胡乱擦了把眼睛就转身离开了此处。

    李氏看着她那带着些许倔强可怜的背影,终于忍无可忍,往姜润初脸上扇了一巴掌。

    她的力气实在不算小,姜润初没想到李氏会突然动手,他被打偏了头,就那样懵在了原地。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李氏看着他道:“她是你妹妹, 不是亲生的,那也是你妹妹。你不喜欢她可以,但你犯不着那样去想她。”

    姜润初攥紧了手心,低着头终究是没再说些什么。

    一旁躲在墙外的姜净慧听完了全程, 一直到她掌掴了姜润初, 她心中不由得讥讽。

    呵,对她还真好, 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说打就打啊。

    李氏转身回了屋子, 只留下了姜润初一人还留在原地。

    姜南回来的时候听说了今日傍晚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两人因何而争,他直接回了屋子去寻了李氏。

    李氏的面色看着仍旧不大怎么好, 似还在因为方才的事情伤神,就连着姜南进门都不曾发现。

    直到姜南走到了她的面前, 出声唤了她的名字,她才反应过来。

    姜南问她道:“今日和明风吵架了?还动手打他了?”

    明风是姜润初的字。

    说起这事, 李氏便是止不住得气,她道:“这个混账东西, 实在是太过分了些,怎么能对净春去说那样的话呢?竟养得他成了这幅样子, 什么肮脏心思都往旁人身上套。”

    姜南也没说什么, 只道:“他只是心疼妹妹罢了。”

    “那也犯不着说那样难听的话去,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她是什么样的人,他难道还不清楚吗?”

    姜南没有附和李氏的话, 他坐到了她对面的椅上, 忽然出声道:“她早就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了。”

    姜南这话说得突然,李氏微微愣了片刻, 而后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她沉默没再开口,将头撇向了一边,看这样子显然是不大的想要回答他的话。

    姜南道:“不是我的私心,这也都是为了他们好,如今净慧回来,她的情形着实尴尬,在家中待着,她自己难道能够顺意吗?出了这样的事情,怕也怕是她自己都会觉得现在是寄人篱下。”

    看李氏仍旧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姜南继续道:“再说了,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她现下十六,趁着这年纪好去说亲,若再晚些,就连亲事都难说了。今日这样的事情往后还不会少,对她来说,也是折磨,倒不如,择一个能好好待她的夫家,这样后半生,也能过得平安顺意些。”

    李氏听了这话,神色果真松动了些许。

    是啊,总归是要嫁人的。

    现下姜净春最好的出路,就是寻个好夫家吧。

    这样,对谁都好些。

    李氏最后看向了姜南,问他道:“那你可有什么好的人选?你在朝廷上当官,可见朝中有什么合适的青年才俊,家世也要好些的。”

    姜南见李氏松了口,喜不自胜,早就同她说过这些事,不过她一直不肯答应,现下终于松口。他忙应承下了此事,道:“好,我马上就给她留意起来,这事你且放心吧。”

    *

    都察院中。

    顾淮声忙完了手上的事情,得了空闲后脑中便又想起了旁的事。

    这些时日,他越想便越有些不大对劲,当初在姜家的认祖宴上见过了姜净慧,总觉有些古怪。

    他为人素来机敏,许多时候即便对方没有破绽,他仅凭直觉也能隐隐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

    他喊来在厢房外的书良,吩咐道:“叫人去查一下那姜净慧的来历。”

    书良问他,“公子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顾淮声“嗯”了一声,直觉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他暂觉察不出。

    书良应承下了这事,他离开之后,顾淮声看了看外面的天,过了日映,天也没那么热了,微风和煦,阴影笼罩院子。

    顾淮声起了身往都察院的狱牢走去。

    上回在醉香楼,他同何川抓了那贪污行贿的大理寺左寺丞。

    同他们所猜得八九不离十,这大理寺的人当初就是收受了别人的银两,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驳回都察院送去的案子,不肯定下天禄台贪墨一案。可那被抓的另外一人,也不过是个替人办事的客卿,死活不曾供出背后之人,最后直接在牢中咬舌自尽。

    大理寺寺丞贪污被抓入狱之后,那桩天禄台的案件也就能断了,如今被捕的工部侍郎获罪,将于六月十五斩首示众。

    算起来,差不多也只有两日的时间了。

    夏日暑热难耐,监牢之中闷热潮湿,阴暗的环境之中血气和腐烂的霉气混杂在一起,透露出一股死亡的气息,只有几缕阳光从顶上开着的小窗中透进,在残破的石墙上倒影出一片斑驳。

    顾淮声往监牢深处走去,那里面关押着当初督工天禄台的工部郎中。

    此刻,那人正半死不活 地躺在草席上面,看着已经奄奄一息,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两日之后。

    顾淮声出声叫了他的名字。

    “李思。”

    里面的人蠕动了一下身躯,辨认出了顾淮声的声音之后撑起了身,往他的方向看去。

    “你要死了。”

    李思听见顾淮声极平静地说了这句话。

    这几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就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李思听到这句话已经没什么反应了,或许是已经没有力气能够反应了。他在这个监牢里面待了多久?他记不清楚了,被关进来之后,于他而言每天都是暗无天日。

    起先的时候,他不觉得自己会死,毕竟,他背后有人能保他,可是时间越来越久,久到了他得伤口已经溃烂生蛆,他想,他应当是出不去了。

    谁让这事被交给了顾淮声呢,若是旁人,他也说不定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李思笑了一声,这一笑牵扯起了五脏六腑,痛得额心紧蹙,也罢,天命所至,他命如此。

    即便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那死前也要恶心一下顾淮声,他抬头看向他,笑问,“小侯爷费尽心思要我的命又如何呢?”

    他撑死不过一个替罪羊,死了他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他。

    这话说得确实不错,顾淮声也没想反驳,他也看向了他。

    李思没能从他眼中读出情绪。

    顾淮声问他,“两百万两白银进工部,你们拿了多少?”

    李思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他死了,可他家里头上有老,下有小,顾淮声问他,他就要说?死了就死了,何必给自己留下麻烦。

    见他不说话,顾淮声又问,“你背后的人是王……”

    顾淮声口中的人名尚未出口,就要李思厉声打断,“小侯爷,现下我已伏诛认罪,这就已经可以结案了,天禄台坍塌,用我的命去赔就好了,何必如此咄咄逼人,牵扯不放?!这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这些事情本都已经可以结束了,罪状分明也已经定下了,就这顾淮声还非想牵出别的些事情来。

    一口浊气猛地涌上胸口,李思情绪过激,从胸口猛地喷出一口血。

    顾淮声“啧”了一声,略带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

    “看来我是说中了。”

    李思不愿牵扯出他,但顾淮声非要扯着不放他也无可奈何,他艰难翻过身去,面对着墙,不再同他说话。

    让顾淮声在那自说自话就好了,他不开口,同他能有什么干系?

    谁料,顾淮声又道:“我带了张东西,上头写着指认王顺贪污,你愿意盖手印吗?”

    王顺便是当今内阁阁揆,亦是工部尚书,李思的顶头上司。

    李思觉得顾淮声多多少少是疯了,他既然已经心甘情愿认了罪,当了替罪羊,便是不敢牵扯出背后之人,他现在竟要他去指认他。

    有病不是?

    他没说话,只是将自己往墙那边挪了又挪,此举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顾淮声见他不愿,也没有恼,继而道:“你认了罪,首辅大人会庇佑你的家人。”

    李思入狱,王顺捞也捞过了,捞不出来,那便让他顶了罪吧,如此,他的家人往后余生也能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不然,李思凭什么把自己的命心甘情愿给出去?

    要人办事,替人善后,这几乎就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大家都心知肚明。

    王顺知道,李思知道,顾淮声自然也知道。

    只是李思不明白他是为什么要突然去说起这件事,但他心中莫名浮现起了一股不安。

    果不其然,就听顾淮声道:“你今日若不按这个手印,我就去寻你家人的麻烦。”

    他那不急不缓的声音传入了李思的耳中,不过他仍旧没有动作,显然是没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

    若是王顺连他的家人都护不住,这不是寒了手下的心吗,往后谁还会为他做事?

    顾淮声显然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轻笑了一声,而后道:“我不是在吓唬你,你也别不信。说句难听的,首辅现在已经过六旬了,你觉得我熬不过他谢世吗?反正他也没有子孙后代,你觉得,到了那个时候,谁又还会记住你的家人呢?”

    他长身玉立,站在这样恶臭的地方却也是那样光风霁月,声音也如珠玉相碰般朗润。

    可他口中吐出的话却让李思身上发寒。

    顾淮声说,“但是我不一样啊,我尚年轻,有的是气力,即便现在我动不了他们,等到他死后,你还觉得我动不了吗?王党在走下坡路,可我现在才二十一岁就当上四品官了。”

    言下之意,王顺日益凋零,可他蒸蒸日上。

    他现在是首辅,可他不会永远是。

    李思终回过了身来,他看着顾淮声的眼神难掩怒气,沙哑的嗓音近乎歇斯底里般冲他质问,“你非要殃及无辜之人吗?”

    “他们不无辜。”顾淮声的嘴角收敛了笑意,“天禄台死伤无数,你顶了罪,让你的家人痛快度日,那些死了的人呢?”

    李思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起身爬到了围栏边,他气极败坏想去拉扯顾淮声,奈何距离实在是有些远,他只能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道:“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你少来充什么圣人。”

    圣人吗?君子吗?

    几年前,尚年少时,他是想当圣人君子的。

    可是现在,顾淮声早就不想了。

    他没有被李思的举动弄生气,毕竟人的珍视之物受到威胁,总是会失去理智。

    他最后只是问他,“手印按吗?”

    “不按我就走了。”

    顾淮声果真转身离开,可没走出几步,就听到李思喊住了他。

    “我按,我可以指认是受他指使。”

    顾淮声回过身去,从袖口中拿出了一纸诉状,递到了李思面前。

    李思从唇角沾了血下来,他看向顾淮声又问他道:“你会保护他们吗。”

    他做了这样的事情,王顺不会放过他的家人的。

    顾淮声道:“你放心吧,我活得比他久。”

    拿了李思的诉状之后,顾淮声直接去了宫中。

    他去了乾清宫,太和帝的寝宫。

    门口的太监进了殿内传话,没多久就出来,领着顾淮声进了殿内。

    “今日不当是在上值吗?怎来了宫里面。”

    太和帝今不过四旬不到的年岁,当年他的父皇好不容易争夺了帝位,可在皇位上还没坐个几年就已经仙去,由年纪不过十五左右的太子即位。

    一过就是二十来年。

    帝王身着金丝龙袍,头戴金冠,不过一句简单的问话,也透露着几分威严。

    顾淮声给他行了礼,而后回了他的话,“陛下,关于天禄台一案,还另有隐情。”

    太和帝听后没什么情绪,只是问道:“案子你们前些时日不是已经都定下了吗?”

    顾淮声将那封诉状交给了一旁的太监,太监接过,呈给了太和帝。

    太和帝暂没有看这物件,而是让太监先放到了桌上。

    顾淮声盯着被呈到了桌上的罪状,手掌微微拢紧,没有说话。

    太和帝同他说起了旁的事情,“你倒是难得来宫里面一趟,朕听闻前些时日姜尚书家寻回了千金?可是真的?”

    当年姜净春走丢的事情闹得可不小,太和帝也知道些许。

    顾淮声也有些不明白他问这话的用意,不过最后还是回了他的话,“是寻回来了。”

    太和帝听后没甚反应,只是意味不明道:“那还真挺好,这么些年过去,还能寻回来。”

    两人暂时无言,就在此时,殿外又来了另外一人禀告,说是王首辅来了,有要事同太和帝相商。

    顾淮声前脚才到,他倒快,后脚就跟上了。

    说是巧合,谁信呢。

    太和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着桌面,看向顾淮声道:“既阁老来了,那我先同他商议政事。”

    顾淮声的视线始终落在桌上的那封诉状上,他知道,这东西他多半是不会去看了。

    他薄唇紧抿往殿外走去。

    他出殿,外头的王顺也正往殿内去。

    那人已经六旬年纪,头发与眉毛皆已发白。王顺年轻之时,世人都称他是美髯公,须长过肚,风姿绰约如覆雪之昆。如今年老,下颌也仍旧留着一串长长的白胡。

    他在早些年间就已发迹,太和帝还是皇子之时他就是他的太傅,后来先帝没当个几年的皇帝就轰然崩逝,年岁不大的太和帝登基之后,王顺是他身边的老人,自然也就跟着水涨船高,后来他辅佐着少年帝王,一路走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如今没人能撼动他的位置。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之时,顾淮声看到王顺朝他扬起了一抹笑。

    那张斑驳年老的脸上,嘴角浮起的笑竟都不曾使得脸部有一丝褶皱。

    顾淮声很快就看出,这笑带着几分恶意,带着轻视。

    那抹恶意的笑转瞬即逝,在两人错身之后,他马上又面无表情。

    顾淮声从他的笑看明白了他的意思。

    王顺知道自己今日会来,也知道自己过来是想要说些什么。

    不过,他根本就不会将他的事情放在眼里,就算是他将所有的罪证全都呈到了皇上跟前,那又能如何?

    *

    顾淮声从宫里头回来就直接回了家,回去的时候比平常时候晚了些。

    顾侯爷让人去问了一嘴,才发现人是去宫里头了。

    他让顾淮声回来后先去书房找他。

    房中已经燃起了烛火,闪烁晃动的烛火将人的身形倒在墙上,顾侯爷坐在桌前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的背影在此刻看着竟莫名带了几分萧索之气。窗外是蝉鸣啼叫的声音,吵得人心烦意乱。

    没等多久,顾淮声就来了此处。

    顾侯爷先是听到他扣门,他回了神来,而后扬声冲着门口道:“进来吧。”

    顾淮声进了屋后,顾侯爷冲着面前的椅子颔首,“坐吧。”

    顾淮声撩袍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没有说话,双手搭放在两侧的大红酸枝圈椅上,脑袋低垂,眼皮耷拉,同平日相比,现下看着竟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他那张脸在昏暗的烛火中更显白皙,以至于落在顾侯爷的眼中都像是带了几分惨淡之意。

    这还是顾侯爷第一次见顾淮声这幅样子。

    他凑近看了看,好奇问道:“可没哭吧?”

    顾淮声终于抬眼看他,似没想到顾侯爷会说这话,他抽了抽嘴角,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

    顾侯爷见他如此看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我知道你不会哭,开玩笑的呢。”

    他又问他,“你今日去宫里是想同皇上说天禄台的事吗?”

    顾侯爷知道他最近都在忙这桩案子,虽然最后李思定了罪,可他知道,顾淮声应当还是有些不大甘心的。

    今日进宫,一定也是为了这件事。

    顾淮声回了他的话,“我把李思指认王顺贪污行贿的诉状拿给皇上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他把那东西放在桌子上,没看,然后,王顺刚好也来了。”

    顾侯爷先是愣了愣,似没想到他竟然还能弄来诉状那东西。

    也算是有几分本事了。

    而后听到王顺也进了宫,他竟笑出了声,起先是只是笑了一声,而后像是忍不住似的,越笑越厉害。

    顾淮声不解地看向他,有什么好笑的吗?

    顾侯爷笑了好一会,而后才止住了笑,他道:“你完了。”

    顾淮声不解更甚。

    顾侯爷道:“你走之后,咱皇上可会把你给他的那东西,拿给王顺看。”

    他前脚方走,太和帝就将这东西给王顺,而后,王顺连脑子都不用动就能知道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顾淮声不怕王顺,如若怕,今日他自然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他好奇顾侯爷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问,“父亲怎么知道的?”

    顾侯爷轻飘飘道:“巧了啊,我以前也做过你这样的事,咱的好皇帝,转头就把这东西给了我们的首辅大人好好观摩一番。”

    顾淮声登时无言。

    原来是叫坑过一回了。

    他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许久,直到后来,顾侯爷才继续开口,这回语气中已经没了玩笑的意思,转而带了几分正经,“我看你也别去蹚这浑水了,这事反正已经结了,死些个人去顶了罪也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法子了,再去纠结,无甚意义。知你看不惯王顺做派,你也别急,反正看他也熬不过几年了。”

    顾淮声低着头没说话,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把顾侯爷的话听进去。

    顾侯爷看他这样也知道多说无益,他是过来人,年轻的时候也不爱听别人去唠叨。

    他想起了一桩旁的事情,问他道:“对了,你舅父这些时日在给净春相看人家,你可知道?”

    相看人家?

    顾淮声听到这话,终于有了些许情绪,他抬头看向了顾侯爷,眉头紧蹙,黑眸中也沾染了几分疑惑。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他一直都不知道。

    “同谁相看?”

    他声调微扬,听着似有几分急。

    顾侯爷叫他这幅样子弄得莫名奇妙的,“你急些什么。”

    顾淮声手指抓紧了一旁的扶手,遮掩了些许情绪,他淡声道:“不过是有些奇怪而已,怎么就突然看起了人家?”

    突然吗?

    他说,“她今年可是十六了,其实早就该说亲了,前些年间,不是一直晃悠在你身边吗,你又不大喜欢她。反正你又不喜欢她这样闹腾的性子,你俩当没甚可能,大哥和大嫂应当也是看到了岁数不能再拖下去,这才开始相看了起来吧。”

    当初姜净春缠着顾淮声的事情,就连他都知道,只是自己这个儿子,对情爱这东西看起来没甚兴趣,想来,姜净春现在应当也放弃了吧。

    顾侯爷自顾自说着,也没注意到对面顾淮声的情绪变化。

    “你舅父还让我也帮忙看看朝中有没有什么适龄的子弟,我看衙门里头有些许后生不错,还同他说了去呢。”

    顾淮声越听,攥着椅子的手便越紧,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薄唇都已经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就连下颌都绷紧了起来。

    顾侯爷终于察觉到了顾淮声的异常,“你绷这么紧做些什么?”

    顾淮声回了神来,他看向顾侯爷道:“父亲的眼光素来是不大好的,我想您还是不要乱点鸳鸯谱。”

    顾侯爷疑心自己是听错了,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呢?

    不过他没来得及多想,因为顾淮声说他眼光不好,他不乐意,当即就反驳,“什么我眼光不好,哎哎哎,你瞎说些什么呢”

    顾淮声已经没什么心情再去听顾侯爷说些什么,兀自起身往外走去。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往自己院中走去,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想着方才顾侯爷说的话。

    她十六岁了。

    现在已经开始相看亲事了。

    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就像之前,他也开始同别的人开始相看一样。

    对,只是相看而已,又不是那么快就定下了亲事。

    然而,同顾淮声想得不大一样,他以为姜净春这桩亲事不会那样轻易得就被定下,可是不过几日的时间,他们就已经给她看下了定亲的人选。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从那一日姜南同李氏提了那一件事情之后, 两人就渐渐对姜净春的亲事上了心。

    姜南先是在朝中相看。

    毕竟如今能在朝中当官的青年男子,总比尚且在家中准备考取功名的要靠谱那么一些,再加上家世、人品过得去,那就是好人家。他先前虽对姜净春无甚好脸色, 但毕竟是婚姻大事, 关乎一个女子后半生,他也恶毒不到哪里去, 故意去寻些什么不好的人去磋磨她。

    况且, 寻回了亲女儿,就将从前的女儿嫁出去,若不能再好好择其夫婿, 难免落人口舌。

    从前若非是李氏,他也不会带姜净春回家。他对姜净春无甚感情, 再加上,这些年间一直都在找着姜净慧, 他更不敢对她太好。

    每次对她好些,总觉得就是对姜净慧不好。

    她的女儿不知在哪里受苦, 可他却把别人当做亲亲女儿。

    这么些年就这样过去,她在姜家过得也可以了, 至少吃穿不愁, 想做什么就做些什么。现下,给她寻户好人家, 也算是全了最后的父女之情。

    他拿了三张画像去寻了李氏。

    他自己挑了两人,顾侯爷那边帮着挑了一个出来, 拢共三个。

    他进了屋子后就将画像摆上了桌, 他对李氏道:“你看看这些,是我在朝中挑选出来的人, 他们尚且没有婚配,同她年岁也差不了太多。你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李氏接过了姜南递过来的画像,而后评说道:“这些个人,模样生得倒还可以。”

    姜南淡淡道:“我也知道她就喜些好皮囊。”

    当初追着顾淮声死都不放,还不是因为他灼灼风华,玉树临风吗。

    寻些难看的,成婚后看了也闹心得很。

    李氏呵笑了一声,边看边讥讽他道:“现在人如你所愿要嫁人了,你倒是良善起来了。”

    姜南给她说得面色一僵,但最后好歹也是没有发作。

    李氏问了他这些人的家世,听过后觉得不错,也算门当户对。她较为满意,可又忽地想起了什么,向姜南问道:“那这些人可有什么通房、妾室?”

    妾室自然是没有的,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们,哪里会做出正房不过门,就先立下妾的道理?

    只是通房

    这些人少说也有二十了,都是弱冠的年纪,怎么可能会没有通房呢。

    “通房而已,有什么打紧的”

    本来哪里都挺满意的李氏开始长长地叹出了口气,她道:“如若可以,我想着他们往后都不纳妾才好,她心性如此纯良,往后哪里闹得过那些人。”

    她自己也不喜欢小妾这些,当初低嫁给姜南,其中就有他保证娶了她后此生不再纳妾这一缘由。在她看来,姜净春这样的性子,往后若真碰上了妾室,哪里斗得过她们?岂不是被吃得死死的了。

    姜南忙道:“你这可甭想了,又不是人人都跟我一样要去高娶。”

    他对自己娶了个高门这事没什么在意的,当初他来京城,撑死了也就算是个没落世家,也就是中了状元,和李家结为了亲家之后,日子也才渐渐好过了起来。

    本也就是他落了好,也没什么好去躲藏的,遮遮掩掩的倒惹人看低。

    李氏听到“高娶”二字,眼睛却亮了亮,“诶,你说得不错,莫不如就嫁个门户低些的吧这样往后我们也好拿捏一些,若过得不好,也能帮扶一二。而至于纳妾,他也是想都别想。”

    姜南听到这话,一时之间也有些头疼,“你何必如此在意这些,不纳妾?这世上几个男人管得住自己不纳妾的。”

    李氏道:“我就是怕她过得不好。”

    终究是这么多年的情谊,她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想到从前被捧在手心上对待的人,往后嫁了人要被别人欺负,那她也能被活活呕死了去。

    她说,“再说了,当初她喜欢伏砚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一点后路也没给自己留,万一以后那人家的家里人拿这些来说事,可真是完了,倒不如就寻些个地位低些的,他们想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

    姜南闻此,沉默了一会,想了想此话确实不错,最后也还是答应了她。

    李氏道:“那这便让我去寻,到时候我挑好了后,把这些人家都拿给她,其中利害也说与她听,叫她自己思量了去。”

    姜南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他听了李氏的话后才反应过来一件别的事,他看向李氏,问,“等等,给她相看人家一事,你还没同她说?”

    “还没呢。”

    姜南拍了拍大腿,道:“她不会不乐意吧?”

    姜净春那性子,谁说得准呢?

    李氏也有些踟蹰,而后道:“不能吧,你急些什么,到时候寻好了人家再拿给她看也不迟。”

    *

    那日过后,李氏有了想法,很快就给她挑了几户人家,在那些门户低的人家里面也择了些人出来,主要就是家室干净,到时候就算嫁过去了后也没能有什么糟心事。

    选好了人家之后她就把人唤来了堂屋这处。

    昨日夜里开始落起了雨,夏日本就闷热,这场雨落得空气之中更带了几分黏腻。夏雨来得急,看这势头,没个几日是停不下。

    雨一会大一会小,姜净春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是小雨,走着走着就忽地大了起来,雨太大,伞也挡不住,身上还是被打湿了些许。

    上了廊庑后合了伞,姜净春擦了擦脸上沾着的些许雨水,而后便去了堂屋中。

    李氏已经在这处等着她了。

    见她来了,招呼着她入座。

    自从姜净慧被寻回来之后,姜净春就很少去主动寻李氏。李氏这些时日也不知道是在忙些什么事情,也没寻过她。

    两人这算起来也有几日未见。

    姜净春从她的表情中看出她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她问道:“母亲今日寻我来是何事?”

    屋子里头放着冰鉴,倒没那么闷热,只是淅淅沥沥的雨水砸在窗台,吵得人莫名心烦。

    李氏看着她一副文静模样,看着和先前那闹腾的样子比变了许多。

    她总是告诉自己,即便净慧回来了,她也是她的孩子。

    可是她好像还是同她疏远了。

    或许是从他们让姜净春腾出了自己住了十余年的院子之时,她就已经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

    李氏不在多想,让身边的嬷嬷把画像递到了她的面前,她道:“你已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母亲给你择了几个人家,你瞧瞧看有没有喜欢的。”

    嫁人

    这个词对姜净春来说显然是有些陌生,看着递过来的画像,她显然有些懵,不过片刻后很快又回笼了心绪。

    是了。

    她其实早就该说亲了的,只是当初他们一直没有提起这事而已。现下姜净慧回来了,她继续待在这里,即使他们嘴上不说些什么,可总归是不大喜欢的吧。

    待在姜家,她也觉压抑,倒不如顺他们所愿,寻户人家嫁了,往后大家都落得个清净。

    这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她该感激涕零,而不能涎皮赖脸,倒讨人嫌。

    见到姜净春迟迟不说话,李氏心中也有些忐忑,她怕她是不愿意的。

    从前她那样得喜欢顾淮声,现在突然让她去嫁给旁人,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屋外雨声还在继续,有些许的雨水倾进了回廊之中,姜净春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在门外,就在李氏想要继续开口说话之前,先一步开了口,她道:“好,母亲说得不错,早该说亲了的。”

    她的语气有些淡,说这话的时候瞧着也没甚情绪。

    但李氏总觉得,姜净春现在就像,那夏日里头怎么也下不停的雨,落在石缝中滋生出来的一片青苔,又潮又湿,愁苦得不像话。

    李氏轻轻地吐出了口气,心里头也闷得慌,不知该去说些什么。

    只见姜净春已经接过了嬷嬷手上的画像开始看了起来,也不见面上有什么为难之色。

    李氏这才开口说道:“这前三个公子,出身不低,现下已在朝中做官,看着是不错的,只是,他们门第不低,你进门后,他们往后难免是会纳妾的。”

    “而后两个,虽出身不高,但也有才学在身,往后再由我们帮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况且,他们高娶,往后便是看在尚书府的面上,也不能苛待了你去,若你不想他们纳妾,我们便事先说好了不要他们去纳。”

    姜净春视线虚落在眼前的画像之上,片刻后轻笑了一声。

    事情做到了他们这种地步,真真是仁至义尽了。

    顾得如此周全,她就连一点不是都说不出来。

    李氏不明白她笑些什么,她看向她的眼中带了几分惑色。

    而后她见姜净春从家世不大出挑的两人里面拿出了一张,她对她道:“就他吧。”

    高门大户里头乱七八糟的事情确实不少,就连他们这一户人口已算稀少的人家,那也是破事烂事一堆。倒不如选些个门户低些的,事情也能少些。

    李氏看了看她手上的画像,介绍道:“这人唤方之平,算起来还是你外祖的门生,如今还在国子监当生员,他家中子弟姐妹不多,你过去了之后,也不用去费心应付妯娌。我问过你外祖,他说这人心思正品行端,是个说得过去的君子。”

    这年头,能找到个说得过去的君子也是不错了。

    姜净春听后仍旧没甚太大的情绪,“既母亲说是好,那想来应当就是好的。”

    事情已经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再去说些别的也是徒劳。

    转念一想也没什么不好的,既待在姜家有些令人窒息,嫁给旁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出路。

    “哎,母亲不是不知道你委屈,以往你喜欢伏砚那样的人,如今”

    李氏以为,姜净春是心中还放不下顾淮声,一时之间同别人说起了亲事,心中难免会有落差。

    可姜净春很快就打断了她的话,她道:“母亲,和他没关系,从前时候是女儿不懂事,现下已经死了这条心,不会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

    姜净春说完了这话,就同李氏告了退,而后不待李氏继续反应就起身往外去了。

    出门的时候将好就撞到了姜净慧进了屋,她手上好像还拿着个食盒,看着像是来给李氏送吃食。

    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姜净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听姜净慧先笑着对她对道:“妹妹也来寻母亲的?未想竟就这般赶巧。你现下就要走了吗,莫不如再留一会好了。”

    她眉眼弯弯,看着姜净春的眼神似乎也泛着笑,姜净春没敢再看她,垂着头低低地唤了她一声“姐姐”,而后就往外去了。

    她听到了姜净慧进屋之后,李氏迎上前的声音,她听李氏说,“怎么下了这么大的雨还来了?若是着了凉可就不大好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了耳中,姜净春从花云的手上接过了伞,转身步入了雨中。

    *

    没过几日,李氏就同上一回说好的方之平牵上了线。

    她先是和方之平的母亲进行了往来,对方听说她是想要结亲,没惊一跳,毕竟,这姜家堂堂尚书府,门庭如此显贵,他们如何敢去高攀?

    方家家中。

    方母听了传话人说的话后,甚至都怀疑他们是走错了人家。直到他们再三说了几遍,她才敢去相信这是真的。

    尚书府要同他们结亲。

    可听说那要说亲的对象是姜净春之后,她又冷静了下来。

    姜净春这人声名不大好听,况且,现如今姜家的亲女儿不是找回来了吗,所以这是想着赶紧给这个假千金嫁出去不成。

    不过怎么就挑上了他们家呢?她实在是有些不明白。

    方母一时思绪万千,想着莫不是姜家亲生的孩子寻回来了,所以便想着随便给这个养女找户人家嫁去算了,于是乎就挑上了他们?

    方母越想越觉不错,也只会是这等原因了,不然她也实在想不出来其他的缘由了。

    恰好此时,方之平从国子监里头归家,就撞见了那从姜家来的人。

    青年身形挺拔,周身乏饰,虽气度不是多么出众,但也还算得上是清朗端正的公子。

    傍晚的时候雨小下来了一阵,地上已经积起了水坑,他踩过水坑,泥水溅到了他的裤腿上。他进了屋,没想到竟还有别家的人在。

    在他开口询问之前,方母先起了身将他拉到了一旁,同他说明了这些人的来意。

    方之平也有些许诧异,不过没像他母亲那样惶恐。

    “之平,你说这该怎么办啊这姜家莫不是寻回了真千金,就随便给那养女寻了户人家嫁了吧?不然怎么会挑到我们呢?”

    方之平想了想后马上道:“应当不会,这姜净春先前好歹也是他们捧放在手心上的人,也不至于这么些年的情谊一点都不顾忌。既他们想让人来说亲,那想必是有他们自己的考量。”

    听了他的话后,方母也觉有几分道理,她犹豫道:“那现下应当怎么办啊。”

    方之平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宽心,他问,“那些人如何说?”

    方母道:“姜夫人是想邀请我们明 日上姜家一趟。”

    方之平让她先去应下了此事,而后姜家的人就离开了方家。

    人走后方母心中仍旧不轻松,一直喃喃,“这怎么就寻上了我们来了……”

    方之平在一旁道:“我年岁同姜小姐相仿,现如今又在国子监中读书,国子监的祭酒又是姜大夫人的父亲,想来也是这等缘故,便凑巧入了她的眼。”

    “那也太着急了些,让我们明日去是想要做些什么呢?”

    “母亲不用担心,只是见一面罢了,没什么要紧的。”

    *

    很快就到了第二日。

    崇明堂的堂屋中,李氏独自一人坐在主位之上,而姜净春坐在屏风之后。

    李氏虽然已经摸清楚了他们的家世底细,但这毕竟也是终身大事,也不会就这样轻易定下去了,总归要走动走动见见面才能知道对面是什么样的人。

    姜净春终究是未出阁,同一个不曾见过的外男第一次相见,还是先让她在暗处,隔着屏风见一见,若是觉着合适,再出来也不迟。

    方家母子如约来了姜家。

    姜府家大业大,府中上下随处可见稀罕物件,门口的两对石狮子便是寻常人家见不到的,这五进三出的院落更是彰显着其显赫的荣耀,方母一路走来,畏手畏脚,只觉手心发汗,这也着实高攀,恨不能打道回府,但一旁的方之平瞧着就好了许多,终归是读圣人书长大,心志也比之常人坚固一些。

    方家母子跟着下人进了堂屋之中,见人来了,李氏起身相迎。

    见李氏迎了过来,方母更是紧张,一时竟也不知作何反应,只傻站在了原地看着她走到了跟前。

    李氏笑得颇为和气,也不见得什么上位者的盛气凌人之势,她道:“辛苦你们雨天来这一遭了,可沾了水汽?”

    方母看着眼前的美妇,这才反应过来了,她忙回了她的话,“这雨出门的时候倒还在下,来得路上差不多停下了个干净呢,再说了,不过坐坐马车的事情,可万万称不得辛苦。”

    虽说第一次到这样的大户难免有些紧张,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反应得倒也快,回答也算体面,不曾失态。

    李氏听了她的话笑容不减,而后看向了一旁的方之平,上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

    同画像上画得所差无几,生得倒也还算端正,李氏尚且满意。

    一旁的方之平见她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也马上给人行了个礼,道:“见过夫人,夫人万福。”

    李氏笑了笑,客气道:“以往听父亲提起过你,说你往后是个有出息的后辈,现在见了,发现真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方之平忙道“不敢”。

    李氏没在意他的客气,招呼着两人往里走去,而后又命一旁的丫鬟给二人看了座,上了茶。

    李氏去了主座,看向那两人,直白地进入了正题。

    “昨日府上的下人唐突,来邀夫人上门,不知他们可否同你说明白了我的意思?”

    方母看了看方之平,见他无甚反应,便点了点头,回了李氏的话,“他们已经同我说了夫人的意思。”

    李氏道:“既说了便好,事发突然,夫人也莫要怪我突如此举。我是个实在人,向来是不喜麻烦的,既有了这些个想法,也不喜欢迂回往来,今日找你们来,也确实是为了那事。”

    李氏直白得有些吓人,就是连方之平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过了半晌,他才开口道:“夫人既愿直言,那晚辈便也直接了,不同夫人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李氏对方之平这样的反应颇为满意,没想到在等时候,竟也不见扭捏之态,落落大方。

    方之平看向她道:“既然夫人让我直言,那我便直说了,若哪里惹恼了夫人,还请莫要怪罪。”

    她道:“你说就是。”

    方之平道:“既夫人看上了晚辈,那想来晚辈或是真有些过人之处,只不过如今我也只是在国子监准备秋闱的生员罢了,尚无功名。自古以来婚姻嫁娶也都讲究门当户对,而方家同姜家相比,属实高攀,我也不认为自身的长处已经长到了能够弥补两家家世的差距。所以,夫人是想要我做些什么呢。”

    他其实多多少少能猜到李氏的意图。

    只是,她的意图,还是让她亲自说出来才好。

    他们这样的地位差距,她也有这个直接说的资格。

    李氏看着方之平的眼神越发满意,这是个聪明人,同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些。

    李氏虽然在有些方面挺糊涂,弄不清事,但从小就在高门大户里头长大,在某些方面也格外精明。高门里头,每个人都喜欢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如此一来每句话每个字都带着些不曾摆在明面上的含义。

    既然方之平都这样说了,那李氏也就直接说明自己的目的。

    她道:“我家幺女,年岁尚小,自幼就不曾受过什么苦,可到了年纪,总归是要嫁人的,毕竟说自古以来,这女儿,就没有不嫁人的。只是,她心性太过纯良,我实在是怕嫁人之后要受了委屈。公婆恶俗,刁难起来那是极折磨人的,宠妾灭妻,这妻当起来也是极憋屈的。我不愿她受这样的磋磨,这才叫人去打听了回来,他们说方氏夫妻为人方正不阿,方家公子,端直善良。”

    她话已经说得这样明白,方之平已经听懂了。

    说来说去,不过是想要让姜净春嫁人之后,不受公婆的刁难,而她的夫君也不能纳妾,给她寻气受。

    传言都说,这姜家的大夫人是极宠女儿的,现下看来,果真如此,竟连她的婚事都安排得这般周到。

    本还以为寻回了亲生的女儿,便会对她不管不顾,看来也都是假的。

    方之平笑了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夫人的话天地常情,这不是什么难做到的事情。”

    李氏听了方之平的话,松了口气,她再确认了一番,问道:“所以,方公子往后可会纳妾。”

    “庭中既有梨花树,何存栀子花,真心爱一人,不会让她落入那般境地。”

    今日这番话,李氏基本可以定了决心。

    就他吧。

    她朝着屏风后头,出声唤道:“净春,出来见过方公子。”

    姜净春一开始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似在发呆没听到李氏的话,直到花云过来又唤了一声,姜净春这才反应过来,起了身。

    她往屏风外走去,同那两人见了个礼。

    方之平抬眸看向了那个从屏风后走出的女子,眼底不自觉浮现了一丝惊艳之色。

    他从前听闻过姜净春这人。

    不过那还是因为顾淮声的缘故。

    京城的读书人,没人不知道顾淮声的。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可后辈子弟独他一人盛日凌空。

    顾淮声年少成名,年纪轻轻就高中探花,头角峥嵘深受恩宠,是所有读书人最艳羡之人。所有人都知道他,所有人都仰望他。可是无论如何努力,他们这辈子或许都碰不到他的分毫。

    像他这样一个颇具传奇之色的人物,不在史书上,而在他们身边。

    谁能忍住不关注他?不议论他?

    方之平知道姜净春,也是因为顾淮声的缘故,他常常听旁人说顾淮声有个缠人的小表妹,这人不大喜欢守规矩,爱折腾,京城的人都知道。

    对于这些风月见闻方之平也只是听过一遍,毕竟这京城中喜欢顾淮声的人可不少,姜净春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今日初次见到姜净春,方之平明显愣了愣。

    他这一刻竟在想,顾淮声是铁打的心不成,这样的表妹也会不喜欢?

    她站在他的面前,眸清可爱,新月笼眉,夏日的雨带了几分湿意,少女的睫羽似凝着水汽。只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就如此耀眼。

    他们说她娇纵,他们说她喜欢闹腾,可是在方之平看来,分明不是这样。

    他们没有见过她,所以才会那样说。

    方之平起了身,压下眼中的情绪,朝她端正行了个问好的礼。

    李氏见到两人第一次见面也还算可以,便向姜净春问道:“现下外头雨停了会,要不要同方公子去后园逛逛?”

    她这是想要让两人单独相处看适不适合。

    姜净春对方之平说不上喜欢和讨厌,可既然已经决定走出这一步,那也没有什么再回头的道理,她点头应好,答应下来。

    两人往园中的方向走去。

    雨连着下了两三日,园中的花花草草上头都挂了水珠,空气之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气,雨一停,太阳马上就从云层中爬了出来,地面上的雨水,也被烘干了些许。

    天气炎热,但方之平的却不觉得沉闷。

    两人走在路上,多是方之平在寻话题,姜净春偶附和两句。不过,后来方之平也看出她情绪平平,没甚喜气的样子,怕烦了她,便也渐渐少了话。

    走了有一路,他见她额间沁出细汗,便指着前头的水榭道:“姜小姐可是累着了?莫不如歇歇先?”

    姜净春惧热,现下雨过天晴日头正盛,她也不想再走,便没推辞,道:“好,去水榭吧。”

    两人往水榭的方向去。

    也算是运气好,一进了水榭,这大好的天又开始掉起了雨,再晚一些,两人就要被淋个正着了。

    这天阴晴不定不定他们也已习惯,一会雨一会晴,一会又在晴天落了雨。

    也罢,没给淋着就是万幸。

    两人第一次见面难免生疏,进了水榭之后一时无话。姜净春想到方才都是方之平在说话,这回便也主动开了口,寻了个话题。

    她问他,“方公子今年可是要参加秋闱?”

    方之平没想到姜净春会突然主动开口,反应过后,眼中浮起了笑意,他点了点头算是应答,而后又有些奇怪道:“怎么了吗。”

    姜净春实在是没了话题开口,随意寻了话茬,况且,眼前这人往后许就是她的郎君,她自然是要多了解一些,她实话道:“只是有些好奇方公子罢了。”

    没想到姜净春会说这样的话,方之平眼中错愕明显,可反应过来后,眼中笑意更甚。

    有好奇,那便说明她也想要了解他。

    “是吗,那姜小姐有什么想问的只管来说,我定知无不言。”

    方之平察觉到了她这话的意思,于是便放下了心同她攀谈,相比方才两人之间不大熟络的气氛,现下便轻松了许多,方之平说话也颇风趣,逗起小姑娘来也是手拿把掐,姜净春听他说话偶尔还会笑出声来。

    外头雨声簌簌,亭中笑语涟涟。

    两人说得忘我,丝毫不曾注意到不远处有人正望向他们。

    今日顾淮声被姜润初骗来了府上。

    此事说来话长。

    姜净慧在书房中看到了一本晦涩难懂的古文,实在不解其意,便去找了姜润初。姜润初说自己也看不懂,而后便替他寻来了顾淮声。

    顾淮声来之前也不知道是她,看到姜净慧在影壁处等他才知道是被姜润初骗了。

    知道自己是被初诓骗之后他转身就走。

    可姜净慧先一步去拦住了他,她说自己也不知道姜润初会寻他来,来之前,姜润初也只对她说是替她寻了位先生,让她在门口处迎接,看到顾淮声后也才知道他给她寻来的先生是他。

    姜净慧见他不愿,又善解人意对他道,好不容易来这么一趟,即便不想看古籍,看看外祖母也成。

    顾淮声心中也不知想着什么,竟还真就折返了回来。

    两人从外头进来,经过后园。

    这一来,就撞见了在水榭的两人。

    水榭那处的嬉笑说话声就这样传入了他们耳中,顾淮声步伐微钝,视线落在声音传来处。

    姜净慧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而后笑着解释道:“哦对了,母亲这些时日在给妹妹物色亲事呢,没想到这么快,今日就有人上门来了。”

    顾淮声没有说话,视线仍旧落在那处,握着伞柄的指骨用力,依稀泛白。

    以前,也在这个地方,是她看他和别人相看。

    可现在,风水轮流转,说亲的人成了姜净春。

    而他看着她同别人言笑晏晏,只觉那轻灵的笑声,格外刺耳。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姜净慧似没察觉到顾淮声的异常, 她的视线仍旧也落在那两人的身上,她道:“他们看着相谈甚欢,想来那公子应当是个不错的人,不然也不能第一次见面就哄得妹妹这样开心了。”

    “这些日子, 净春的脸上一直没什么笑脸。”姜净慧说着又看向了顾淮声, 问他道:“表兄,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回来了, 所以她才这样, 她会不会怪我抢走了她的位置呢?”

    她的声音听着有几分伤怀。

    只是这话明里暗里无不在贬姜净春小肚鸡肠。

    顾淮声终于收回视线看向了一旁的姜净慧,隔着雨幕,她的面容同姜净春有几分相似。

    他似乎在打量她, 默声了片刻,而后移开了视线, 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姜净慧呵笑了一声,但眼中的笑意褪去了些许。

    不是这样的人吗?倒是谁都会维护她。

    没过一会, 顾淮声又问她,“姜润初喊我过来, 是你的意思吗。”

    姜净慧又面露无辜之色,“表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来之前也不曾知晓会是表兄, 他让我去门口等先生,我才知道来的人是你呢。”

    顾淮声看着她没说话。

    片刻, 他突然开口问她道:“从前那些人家,还教你这些东西吗?”

    雨声滂沱, 顾淮声清冷, 不含情绪的声音传入了姜净慧的耳朵。

    姜净慧听到了顾淮声的话,难得怔愣, 没有反应过来,思绪似乎也飞散去了别处。

    她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事情,眼中笑意褪得一干二净。

    许久过后,她终从回忆之中抽离了回来,看向顾淮声道:“表兄好像对我敌意很大啊,他们是让我读过书,写过字,怎么了?现下晦涩些的古言看不明白,才想着来请教表兄,表兄又是想到了哪里去。我自认为也不曾经得罪过表兄吧,上回在宴席上,我看表兄笑得还挺亲近,看来是我误会了啊。”

    言下之意就是,既这样不喜她,何故做些让人误会的事呢。

    听出姜净慧话中带着的讽刺,顾淮声却没有回避,他道:“上次也是因为姜润初。”

    “脸是长在表哥自己身上吧。”姜净慧含笑讥讽。

    他不笑,谁能逼他似的。

    顾淮声看她的眼神带了几分凌厉,狭长的眼眸透着些许不善。

    姜净慧看着他的视线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继续争下去了,现在同顾淮声争红了眼,对她而言又能有什么好处?她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然而再想开口的时候,却见顾淮声往水榭方向走去。

    姜净慧见他这动作,心中马上又能断定他对姜净春确实不如传言所说那样无情,她面色恢复如常,跟了上去,恍若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跟在顾淮声的身后问道:“表兄怎么往那里去了呢。”

    顾淮声没有再理会她的话,甚至就连步伐也没停顿片刻,往水榭的方向大步迈去。

    见他不回话,姜净慧嘴角浮起冷笑,也跟了上去。

    水榭这处的气氛就比外头的剑拔弩张好得多了,那两人聊得正欢,甚至都不知道已经有旁人踏入了此地。

    顾淮声收了伞进了水榭之中,那面对面而坐的两人正在说话,不知道方之平是说到什么事情,只见姜净春的眼中一直含着笑。

    两人气氛算是融洽,直到顾淮声二人踏入了这处。

    姜净春听到了动静,抬眼看向来人,见到是顾淮声来了此处,眼中的笑意瞬时去得一干二净,对面的方之平察觉到了她情绪的变化,转头看向了身后,发现身后不知是何时站了两个人。

    他的视线落在那个光风霁月的男子身上,眼中都带了几分惊异。

    他曾有幸见过顾淮声一眼,现下眼前这男子不是他,又是谁?曾经那只可远远仰观的人忽然出现在了面前,方之平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处?

    今日也不是旬休日啊,况这不是姜家吗,也不是顾家啊。

    还是顾淮声先开口打破了这处古怪的氛围,他随意道:“方往堂屋的方向去,不想竟突然碰到落了大雨,来水榭这处躲一躲。”

    他的视线一直落在姜净春的身上,只是,她并没有想要看他的意思。

    顾淮声眼睁睁看着她从笑到不笑,一看到他出现,那张小脸一瞬就垮了下去。他那本还云淡风轻的脸隐隐绷紧了些,他不再看姜净春,转而看向方之平,那眼中带着锋利的寒芒叫人无法忽视,他对他道:“你是?”

    方之平不知顾淮声问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可还是回答了他的话,“见过小侯爷,我姓方名之平,今日同母亲上门来拜访姜大夫人,母亲现下里头同夫人谈天,我陪着姜小姐出来闲逛,途中遇了大雨,这便来了水榭躲雨,等雨无聊,就说了些闲话打发时间。”

    顾淮声气度逼人,分明只是看他一眼,问了那么简单的两个字罢了,可方之平还是没忍住一下子全盘托出。

    方之平是知道姜净春以前喜欢顾淮声的,然而现下看她反应,却也不像是什么有情的样子。他也弄不明白顾淮声突然出现在这处是为了什么,或许真是巧合?

    可饶是他不大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现在却也能清楚感知到气氛的不对劲。

    顾淮声姜净慧出现得显然是有些不合时宜,那两人方聊在兴头上,却猝不防被这突然出现的二人打断,这处的氛围都凝固了几分,不复方才只有两人之时那般轻松。

    方之平回了话后,这处就这样陷入了一片死寂,没了声音。

    可来都来了,总也不能就这样一直僵持着,方之平见谁都不说话,只能恭谨起身,迎着那两人入了座。

    坐定后,方之平才问出了心中疑惑的话,“今日小侯爷没有上值吗?”

    顾淮声淡声回道:“皇上给批了一个月的假。”

    前些时日给太和帝递上了控诉王顺的罪证之后,没过几日,就从内阁中来了道批文,说是天禄台一案,他处理得尚可,为做嘉赏,特意批了一月的假。可对顾淮声现在这样的情形来说,在家消闲一月,而都察院的事务转交给了别人,这事是好事坏,还真说不好。

    这道批假的奏折还是王顺提出,更能看出,不过明赏暗罚,在为上回顾淮声攀咬他的一事进行报复罢了。

    方之平听了顾淮声的话也有些意外,他现下正值上升之时,怎么会批一个月的假呢。朝堂风起云涌,朝局瞬息万变,都察院里头又多少人眼红他的位置,他竟还敢在家待一个月?

    他虽尚没入朝当官,可对这些事情,却也不是一无所知。

    难道是顾淮声犯了什么事,被罚了不成?

    他浮想翩翩,有些入神,就连一旁的姜净慧开了口都不知道。

    “方在不远处就听你们在笑,聊什么呢,这般开心。”

    姜净慧看着姜净春问,眼中带着一股长姐般的慈爱。

    不过那么几日,姜净慧就已经完全适应了姜家的生活,看着也已经有了堂堂正正大小姐的味道。

    反观姜净春,越来越沉默寡言,同人说话也越来越少。

    姜净春回了姜净慧的话,她说,“没说什么,只是方公子说到了件有趣的事情罢了。”

    方之平为人谐趣,有君子之风却又不大古板,也能拿捏好分寸说些逗趣的话,姜净春同他第一次见面,还挺满意。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真心觉得嫁出去也挺好的。方之平看着是个不错的对象,不说别的,至少成婚也是不错了。

    当人急于跳出火坑之时,是极容易被其他的东西所蒙蔽的。

    至少,姜净春现在觉得,一切都很好,即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也会下意识忽视。饶是方之平的举动在别人的眼中看来,不过是为了去讨她开心而油腔滑舌,可在姜净春眼中,那也是风趣幽默。

    很显然,顾淮声不怎么喜欢方之平。

    他想,第一次见面就哄骗得小姑娘开怀大笑的,会是什么好人。

    他还想,姜净春实在是太好骗了,这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可她看着却好像还挺喜欢他的。

    顾淮声看向了方之平,他似笑非笑,好奇问道:“是吗,我倒有些好奇公子说的是什么笑话,这般好笑。”

    方之平倒不至于傻到以为,顾淮声真是对他那些逗人开心的话感兴趣,他对他好像有敌意,方之平能感觉得到。所以,当这带着敌意的话从他口中说出之时,不自觉就带了几分为难之意。

    方之平也不敢得罪顾淮声,正在踟蹰着如何去回话之时,一旁的姜净春忽地起身了。

    “他说什么同小侯爷有什么关系吗?他说给我听的,又不是说与你听的。”

    她看着他的眼神泛着淡淡的冷,此刻甚至就连“表兄”都不唤了,直接疏离地喊他小侯爷。

    在场几人都被姜净春这带着刺的话说愣了几分,顾淮声看向姜净春,嘴角的笑也淡去,只眉眼微皱。

    他在想,他方才有说什么很咄咄逼人的话?

    他不过说那么一句话,她便这般护着他。

    看起来,她也是真的想要和他撇清了干系,上一回她说,她不是他的表妹,她和他没有一点关系,也不是随便说说的玩笑话。她在用自己的言行举止告诉他,她是真的不愿意再认他。

    姜净春才不管顾淮声再如何看她,抬头看外头那场急促短小的雨不知又是什么时候停下了,便对方之平道:“雨停得差不多了,方公子,我们走吧。”

    他一来,她就要走。

    “这么烦我啊。”

    他此刻只被那“小侯爷”三个字刺得胸口都有些泛疼,又看她这等举动,一时间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嘲弄的话就已经说出了口。

    姜净春步伐果真顿住。

    这人,怎么能这么莫名其妙呢。

    莫名其妙到了一种无理取闹的地步。

    当初不是他先推开她的吗,不是他总是不耐烦她的吗,现下好了,一切如他所愿了,他倒不满意了?

    姜净春甚至有些想要转过身去质问他,想要去骂他两句,可最后也只是步伐顿了片刻。

    她想到方之平还在旁边,最后还是没有回过身去质问他。

    她不大想让他知道她从前的事情,她怕他会介意。

    所以,她最后也只是在心底骂了他两句,还是什么都没说,头也不回离开了这处。

    方之平见姜净春走了,也没有继续留在这处的道理,跟他们两人匆匆告辞,赶紧跟了上去。

    那两人的背影渐渐消失不见,有了方才两人来时那一遭,姜净慧看顾淮声吃瘪,心中不免幸灾乐祸,觉得好笑。

    “表兄,你好有本事啊,还没见过妹妹对谁这样龇牙咧嘴呢。”

    顾淮声听出了姜净慧话里有话,面色看着比方才还要冷沉紧绷,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水榭外走,准备打道回府。

    “表兄,你方才不是还说要去看看祖母的吗,怎么走这般着急啊?”她状似关怀,冲着顾淮声的背影喊道。

    顾淮声自然不会再理会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见,姜净慧脸上的关怀之色也消失不见,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本来今日还是想要借着姜润初把顾淮声骗过来,结果在后园这处人就走了。

    不过,她今日看他们两人那副样子,也能确定姜净春和顾淮声之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而且,顾淮声待姜净春,绝不一般。

    她不过同方之平说个两句话罢了,他在一旁醋得死去活来。

    还真有趣。

    *

    回去的马车上,顾淮声喊来了书良。

    他问道:“上回让你去查姜净慧的事,查出什么来了吗。”

    今日同她又说了那几句话之后,他也更加能确定,姜净慧这人不似她表面上的那般。

    她说她以前是被人拐去做了童养媳,可哪家童养媳会像她那样?她懂得东西,看起来并不少。而且貌似良善,可说起话来夹枪带棒,五句里面三句在阴阳怪气。

    书良回了他的话,他摇了摇头,道:“已经让人去她以前的家探过了,可是没什么奇怪的。”

    “没什么奇怪的?”顾淮声显然不信。

    书良道:“是啊,已经让他们仔细查过了,可是当真是寻不到什么古怪之处,公子,会不会是你多想了啊”

    车厢中陷入了片刻的寂静,只有马车缓缓行驶,车轮滚动碾压石子路的声音。

    会是他多想了吗?

    不,他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

    况且,今日她说的那几句话,已然破绽百出。

    但书良既然都查不到什么东西,那便说明她已经掩藏好了可疑之处,再想去找,只怕也是徒劳。

    顾淮声不再说姜净慧,而是说起了另外一桩事,他道:“今日来姜家的那户人家也去查一下。”

    书良有些奇怪,“他们怎么了吗公子?”

    “查就是了。”顾淮声想到了方才水榭中发生的事情,头都有些发疼。

    方之平看着倒人模人样,正人君子。

    但嫁人是一辈子的事情,不知根知底,就想着嫁过去,谁知道对面是龙潭还是虎穴。顾淮声想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想要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呢。

    她既不在意这些,姜家的人也不在意这些,他作为她的表兄,总要帮她看看那人是神是鬼,不然到时候她万一被人蒙骗了

    那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顾淮声给自己找了个不能拒绝的借口,他丝毫不把姜净春早就已经不去认他这个表兄的事情放在心上。他想,毕竟她唤了他这么多年的表兄,饶是她再不愿意搭理他,他也不能对她的婚姻大事坐视不理的。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方家母子差不多到了傍晚的时候才离开姜府。

    今日这场见面, 双方都很满意。

    李氏心中基本也已经看定了方之平为人选。

    观他言行举止得体大方,人也聪明,已是满意,而且, 他也能明白他们姜家看中他是为了什么, 这样将来他也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会欺负了姜净春。

    让人送走了方氏母子之后, 她又去问姜净春如何做想。

    听到她说还行, 便放下了心,“还行就成,过些时日, 我再找些机会让你们出来见几面,事情当也差不多就能定了呢。”

    *

    方之平同方母回了家后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月光倾泻, 路上偶有蝉虫鸣叫,母子两人并肩走着。

    方母回想今日之事, 还是觉的有些不可思议。就这几句话的功夫,难道就打算定下亲家了?

    这姜家可是尚书府, 而他们不过六品的门第,云泥之别, 谁敢肖想啊。

    她有些不安, 对方之平道:“你说这姜家到底是看上我们哪里了?那么多的人家怎么就挑上了我们呢。”

    相比母亲的惴惴不安,方之平看着淡定许多, 他向她解释,“他们就是看上我们门户低了, 门户低, 手上无权无势,自是最好拿捏不过。姜大夫人今日不都已经说了吗, 若娶姜净春,我往后便不能纳妾,而你们也不能欺负她,让她在方家的受委屈。”

    方母听到这番露骨解释,脸色瞬间变了变,“那也忒可怕了些,我听说姜净春的脾气可不小啊,往后若日日闹去姜家,谁受得了。”

    “母亲以为,姜家为什么会在这个节骨眼把她嫁人,姜家的真千金寻回来了,他们哪里有功夫再顾得到她。再说,她看着心性单纯,是个好拿捏的主。姜家这样的门第,可遇不可求,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

    她向来没有主见,方之平从小到大就聪明得很,她也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只听自己这个儿子的,既他这样说了,她又还能说些什么。

    况且,他说得不错,姜家这样的,他们能攀上亲家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又能娶美妻,又能攀高门,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方母这般想着,心中憋着的那股气便也散去 了。

    可她又想到了一桩旁的事,“他们不让你纳妾,那你表妹可怎么办啊”

    经她提醒,方之平眉心紧蹙,才想起来还有那桩麻烦事,他道:“母亲放心,我会解决的。”

    夜已经黑了个透,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里院,方之平道:“天色已晚,母亲先回去休息吧。”

    *

    是夜,姜净慧的房中又来了上回的黑衣人。

    她本打算掀下床幔,开始休憩,却听到了窗户边传来了一阵动静。

    她披上了外裳走去了窗边。

    月光窸窸窣窣落在窗台,她才打开了窗户,黑衣人就忽地从底下钻出。

    姜净慧被这突然出现的黑人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反应过来之后她眼中有嗔怒之色,瞪了他一眼,“你幼稚不幼稚,吓我做些什么。”

    说罢,也不再看他,转身往桌边走去。

    黑衣人见人生气,翻窗而入,跟上了她的身后,他道:“谁晓得你这样不惊吓,莫气了,来同你说正事。”

    姜净慧仍旧蹙着眉,她道:“上回不是说好了吗,往后若有事就去茶楼见面,做什么又来?被人发现了,我看你如何收场。”

    “事急从权,哪里还等到你出门,这回来是想跟你说顾淮声的事情。”

    想到顾淮声,姜净慧的脸色便不大好,她问,“他能有什么事?”

    先前本还以为姜净春喜欢顾淮声,所以她还想费些心思把这人哄骗到手,不过现在看来,姜净春不喜欢她,而顾淮声也没那么好骗。

    她也不打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你当心些,他开始派人去查你了。”

    她听到他的话却也没有什么紧张的情绪,只是问,“查出什么来了吗。”

    黑衣人轻笑了一声,嗓音在黑夜之中有几分沉,“我帮你盯着,能让他查出些什么来。”

    很快他又道:“只是,你这破绽太多,也难怪会叫他发觉出不对来。哪户人家买童养媳回去,会把她当大家闺秀来养,你这比姜净春那个蠢物看着还像大小姐,谁会不起疑心?”

    这就是既要又要,要想有可怜的身世惹人怜爱,可又不愿以不太得体的面貌去见人,怎么会不叫旁人多心。

    姜净慧听到他这话,却难得沉默,黑衣人见她不说话,问,“怎么突然安静了?”

    屋中没有点灯,他最多只能借得月光窥得姜净慧面上的一些表情。

    只见她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就连眼神在一片黑寂中也格外空洞。

    她的视线落在一片虚无之中,终淡淡开口,“相比起让人起疑心,让他们讨厌才更糟糕吧。”

    “谁会喜欢一个大字不识,不通礼数的村妇。如果说,我什么都不会,我什么都不懂,我就跟姜净春一样,蠢笨得不像话你觉得,他们还会想要认回我吗?”

    “大人说过,我这人本就不怎么讨喜,尤其是他们曾经已舍弃过我,我可不想再被放弃第二次。”

    姜南他如此看重礼数,如果发现自己寻回来的孩子,粗俗得不像话,他又还会像如今这样对她吗?

    不,他一定不会的。

    有破绽就有破绽,毕竟她本来就不是那户人家的童养媳,也做不到天衣无缝的地步。但,他们有疑心,找不到证据那又能如何。

    那黑衣人听了姜净慧的话,久久不言,他的沉默在此刻尤其明显。

    姜净慧见他沉默,也翻了个白眼,“我大半夜不睡觉,不是来跟你大眼瞪小眼的。”

    黑衣人清了清嗓子,想开口说话,却又见姜净慧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他,“你认识方之平吗?这人如何。”

    他不知道她又怎么又这样快就跳到了别人身上,不过还是回答了她的话,“这人,伪君子一个,不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你妹妹看亲的对象吗,我可不得给你好好把把关。若叫她嫁给了好人,你岂不是得百爪挠心。”

    姜净慧的嘴角勾起了笑,伪君子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她的好妹妹,这可有得苦头吃了。

    *

    自从那日姜方两家见过面之后,姜净春便同方之平频繁往来。李氏时常会给二人搭线,让他们出去一同游玩,热络感情。

    姜净春也渐渐接受了方之平,甚至开始畅享离开姜家以后的日子。

    从前的时候,姜净春还从来没有想过嫁人的事情,那时年少,一门心思扑在一桩根本不可能有结果的情/事之上。因为顾淮声从始至终都那样冷淡的态度,她根本就看不到她和他的以后,所以,也从未去畅想过未来之事。

    嫁人什么的,更是决计不敢想的。

    可是现在和方之平在一起,她竟也开始盘算起了以后的事情。

    她想,她会有一个小家,她的丈夫也不会纳妾,往后只会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鼓不起勇气去面对姜家的事情,实在是想逃离现在这样糟糕的处境,对未来的生活便也格外向往。

    她同宋玄安和陈穆清也说了她要嫁人的事。

    陈穆清听话有些惊讶,没有想到她竟这般突然就要嫁了人。

    她抓着她的肩膀问道:“你是真想好了吗?你同他才见过几面啊,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你这也太着急了些吧我觉得你还是再好好想想吧。”

    姜净春对她道:“阿清,待在家里面,我喘不上气。”

    陈穆清明白了姜净春的意思,她并不在意方之平是怎么样的人,他能带着她离开姜家,那就可以了。

    陈穆清没再劝了。

    也罢,方之平这人门第不高,碍于姜家的面子应当也不敢做出什么事来,况且,还有她呢,往后他要是敢欺负她,她打死他。

    她在这时竟想起了顾淮声……她发现姜净春好像很久没有提起他了,而且,她看着好像也已经彻底放下了他,现下竟都去同旁人开始说亲。

    她上次叫她去亲他,所以,她有去吗?

    陈穆清实在有些好奇,没忍住去问,她问道:“上回说去亲你表兄,你后来有去亲吗?”

    她提起了那日的事情,姜净春的思绪被拉扯回了过去,她没有回避,道:“亲了。”

    竟然已经亲了?可亲了之后,她怎么还是要嫁给别人呢。

    不用姜净春说,陈穆清也知道亲了顾淮声之后发生什么了。无非就是两个结果,一是顾淮声真的像话本子上说的那样,喜欢上了姜净春,另外一个那一定就是因为姜净春亲他,而生了气。

    现下看来,显然是后者。

    她看着姜净春,有些担忧道:“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会没事呢,那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然的话,姜净春也不会就那样彻底地放弃了那个喜欢了两年的人,转头就嫁给了别人。

    姜净春却只笑了笑,“都这么些天了,早就没事了,而且,很轻松……”

    她仰头看向窗外的景色,天际广阔,一眼望不到头。

    她说,“不喜欢他后,整个人都很轻松。”

    她不用再为了讨好他而去强行变成他喜欢的人,而成为了自己根本就不喜欢的人,她也不用想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会惹他不高兴,更不用去想怎么能让他高兴一些,让他对她多笑一笑。

    她什么都不用想了。

    陈穆清看着她说那样的话,抿了抿唇什么都没再说。

    只是那日回家之后,她就在院子里面起了火,把那些破本子丢进铜炉里面烧个干净。她不喜欢她的后母,可她现在发现她后母有句话说得不错。

    她说,“年纪小小,看些乱七八糟的书,脑子也跟着看坏了。”

    *

    宋玄安听了姜净春要定亲的事情,却生了很大的气。他说她脑子有问题,怎么什么人都瞧得上。

    姜净春让他说话别这样难听,宋玄安却什么都听不进去,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他愤然离开。

    宋玄安自知道姜净春要和方之平说亲的事情,心中一直不平,在家中也没什么好脸色,气得就连饭都吃不下去。

    宋夫人去宋玄安的房间寻了他,才知道他是为了姜净春要定亲的事情生气,此刻正仰躺在床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骂他道:“别人要说亲,你在这里上蹿下跳急个什么劲?”

    宋夫人生了一子两女,她对自己这个独子素来是疼爱的,只是,现下看到他为了一个女子弄成这般要死要活的样子,自然是生气。

    她知道他们两个人很早之前就玩在一起了。

    毕竟姜南从前受过他祖父宋阁老的提拔,两家从前来往颇繁,姜净春也和宋玄安挺小时候就相识了,算青梅竹马。

    只是,他、姜净春还有陈穆清不是朋友吗?朋友要成婚,他气得这死乞白赖是想做甚?

    “你喜欢她不成?”宋夫人想了想,好像也只有这个可能了吧。

    若他不喜欢?他气些什么呢。

    宋玄安听到宋夫人这话,当即瞪圆了眼,脸色急得一片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胡说些什么!我们只是朋友朋友而已,我看那个方之平也不怎么样嘛,我是怕她被人骗了才生气的。我没有喜欢她绝对没有!”

    宋玄安这人,心思什么的,全都写在脸上了。

    宋夫人脸上神情淡下去了些许,她直起了身,看向他淡淡道:“还说没有。”

    宋玄安还想狡辩,可却听宋夫人又道:“你就算是喜欢她那也没办法,方之平会娶她,但是你不能。”

    “为什么不能?”宋玄安方下意识脱口而出。

    “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跳脱皮实,往后凑一起去是想拆家吗?”

    即便宋玄安真的喜欢姜净春,但宋夫人也不会让他去娶她的,他们可以做朋友,但不能做夫妻。宋玄安这样的,适合温婉些的闺秀,要会过日子的,能管住他的才行。

    宋玄安马上从床上起了身,他道:“不会的,我已经十八了,而且今年都要参加秋闱了,往后再也不会闹腾了!”

    宋夫人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她说,“哦,那你就先考取了功名再说吧。”

    “可是,她马上就要定亲了啊!不行的,真的不行,那个方之平一看就坏,她嫁给他就完了啊。”

    他见过他几面?认识他吗?就在这里说他坏。

    她看着他着急,却不甚在意道:“那也同你没干系。”

    他们两个人在她的眼中都不过是半大点的孩子,他哪里能知道什么是喜欢?

    想来最多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等她真嫁人了,他也就不会再去想了。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最后留了一句,“一会把饭用了,她嫁她的人,往后日子过得好不好也和你没关系。”

    没关系?怎么会没关系呢。

    宋玄安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他母亲没有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已经转身出了房门。

    一股无力涌上心头,宋玄安气得锤床。

    没过多久房中走来一男子,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色长袍,同宋玄安生得有几分相像。

    这来的人正是宋玄安的庶兄,宋玄景。

    两人关系好,听说宋玄安这边闹得不肯吃饭,他便过来看了看是发生什么了。

    宋玄景刚才正好撞见宋夫人出去,现下又看到宋玄安半死不活趴在床上,他不免好笑道:“这是做些什么?”

    听到了兄长的声音,宋玄安从床上起了身来,他看向宋玄景问道:“阿兄,你见过方之平吗?”

    宋玄景有些莫名,“这人是谁,你突然问起他来做些什么。”

    宋玄安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宋玄景已经入了朝当官,怎么会认识方之平呢。

    而且他自己不也是在国子监读书吗,还去问兄长做些什么。

    他对方之平没什么印象。

    那人不怎么打眼,但国子监里头的先生们都挺喜欢他的,他寻常一副君子做派,功课也不错。宋玄安和方之平不是一类人,玩不到一处去,所以其他的地方,他也就不知道了。

    宋玄景道:“你忽然问起他可是因为姜家小姐?”

    姜南挑女婿的风声可不算小,前些时日,姜家、方家来往又如此密切。

    再看宋玄安这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他多少也能猜出是姜净春和方之平之间要有好事发生。

    宋玄安又被问起了这事。

    宋玄景就大两三岁,两人从小亲厚,他也不在他的面前遮掩,他说,“我就是不想她嫁给他,她连他是什么人都弄不清楚,这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从前她喜欢顾淮声倒也没什么,反正他都知道,顾淮声根本不会喜欢她。

    可是现在方之平就不一样了,他们那是真要去成婚了!

    宋玄景道:“你喜欢她。”

    怎么就连他也这样说。

    宋玄安头疼得很。

    “我只是觉得他们不合适罢了。”

    宋玄景听他这样说,叹了口气,“那方才母亲同你说些什么了?”

    宋夫人一定是同他说了些什么,不然他也不能这蔫了吧唧的样子。

    宋玄安道:“她说我和她不合适。”

    宋玄景笑了,他倒诚实,他坐在他的床边,道:“你现下当务之急是准备秋闱,而不是想这些。”

    宋玄安听到这话,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了身来。

    他的眼睛亮了亮。

    那是不是他中了秋闱,母亲就不会那样想了。

    他想清楚了,姜净春既然是想要嫁人,嫁给谁都行的话,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呢,他以后一定不会欺负她的。

    只要一想到她会嫁给别人,他就胸闷气憋,浑身难受。

    她等等他,等他过了秋闱那一关,他母亲一定会听他的话。

    宋玄景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句话戳中了宋玄安的神经,只见他忽然出门,也不知道是要去做些什么,怎么喊他也不回头。

    *

    宋玄安有了那样的想法之后,直奔去了姜家,一刻也不敢耽搁。

    他翻了墙,想要去姜净春的院子,只是路上一不小心叫姜家的下人认出,被逮到了李氏的跟前。

    堂屋中,只有两人坐着,李氏问宋玄安,“你今日怎么突然来了?况说怎么不叫下人通传一声,翻墙是做些什么?”

    李氏知道他和姜净春玩得好,但打一声招呼就能进来的事,非要去翻墙给人抓个现行。

    李氏又道:“再说了,净春现在都要去同方家公子定亲了,你万万不可再做这样的事情了,往后也好歹要同她保持些距离,这样对你和她都不好,万一有人出去说了闲话,那可了不得了。”

    宋玄安听了这话,神色变了变,他忽地起了身,跪到了李氏面前。

    他说,“伯母,我我也可以娶她的”

    宋玄安在来的路上想明白了,母亲说他喜欢她?或许吧。

    他就算是真的喜欢她那又怎么了,这是什么很丢脸的事情吗,他有什么可难以启齿的?若再不说,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她忽地去嫁给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吗。

    李氏先是被他这一跪吓了一跳,可这还没完,听到了他后来说的话更是惊惧。

    这毛头小子,做起事来竟这般鲁莽,这是他想娶就能娶的吗?

    他现在忽地去提起这事来,又是做些什么。

    姜净春都已经在定亲的节骨眼上了,他却忽然来这发起了疯来,可别毁人姻缘!

    但看在他家中人的面上,她还是强压了气,她问他,“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你怎么能去娶她呢?”

    宋玄安支吾出声,“朋友朋友怎么了吗。”

    他显然也是觉得怪怪的,可他现在不想顾忌这些了,他怕他再犹豫,什么就都要晚了。

    李氏看他这愣头青的样子,也知同他说不通,她道:“你起来,今日的话我就当没听到,我也不会同她去说,你回家去。”

    宋玄安急道:“我是认真的,我没开玩笑,那伯母您让我见见她,我自己同她说去,我同她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还比不上那个姓方的吗。”

    李氏道:“让她出来说,也同我说的一样,我是她母亲,她喜不喜欢你,难道我还不知道吗。况且,你适合当朋友,哪适合过日子。”

    这话就太伤人了。

    可宋玄安拧起来,谁都拉不回,怎么也不肯走。

    李氏也拿他没办法,一气之下,让人去唤了姜净春过来。

    姜净春不知李氏突然喊她来是为了什么,来了之后发现宋玄安跪在这处,心中更是奇怪。

    只见李氏对宋玄安道:“你且看她自己同你说。”

    说罢,她就离开了此处。

    姜净春还没摸清楚是什么状况,就见宋玄安突然起身到了她的跟前,他看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坚定,似是下了决心般开口。

    他说,“姜净春,我娶你吧。”

    姜净春觉得宋玄安一定是疯了,不然,他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开口问道:“宋玄安你今日是发热了吗”

    宋玄安奇怪。

    发热?发什么热?

    后来才反应过来姜净春是说他在说胡话。

    宋玄安的声音带了几分着急,他说,“我是认真的!我没在同你开玩笑。你不是想要嫁人吗,方之平你了解他吗?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见个几面就清楚了吗”

    姜净春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宋玄安。”

    大家不都是这样不明不白就成了夫妻的吗?先是相看一番,若是看得过去,那就多看几番,然后就可以定亲了。

    一直都是这样的,从来都是这样的。

    这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可她和宋玄安怎么能有些什么呢。

    要不就是他疯了,要不就是她疯了。

    姜净春看向宋玄安,她说,“我都已经要和他定亲了,你不要再说这样的糊涂话了。他没什么不好的,母亲也说他是个不错的人,所以,你不要多想,把人想坏了去。”

    宋玄安抓住了姜净春的肩膀,他说,“为什么我不行呢?我同你相识这么久,你就是嫁给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选择我?”

    就是因为认识了太久,才更不可能。

    况且,她和方家已经走到了这种地步,方之平是个不错的人,她按部就班,就可以有自己的家了。方之平才不是什么陌生人,他是母亲和她认下来的郎君。

    可是,宋玄安呢?他就是个愣头青,他莫名其妙过来同她说这些,他家里人都知道吗?

    她知他向来容易冲动,一股脑儿以为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他的想法进行。他觉得嫁人娶妻这件事情只要是他张张嘴巴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可显然不是这样。

    他连这意味着什么都不明白。

    姜净春推开了他,“我要成亲了,你别这样。”

    这话就像一道刺一样,就那样直愣愣地刺进了宋玄安的胸口。

    他被姜净春推开,愣了好一会,他听到姜净春到:“你是不是觉得以后我嫁人了,就不会同你们玩了?你别多想,方之平他挺好的。今日我当你什么都没说过,我们还会是朋友,你走吧。”

    宋玄安许久才反应过来,她真的不愿意嫁给他。

    他看到姜净春蹙眉看他,似乎他是说了什么极其让人不能忍受的话。

    宋玄安不想再看她的眼神,他转身,有几分恶狠狠的对她道:“谁要跟你当朋友。”

    她现在竟还说当朋友,她真狠心。

    “你会后悔的姜净春。”

    她不选他,她一定会后悔的。

    他鼓起勇气来了姜家,他担心她会叫人蒙蔽,他怕那方之平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可她却说这样的话。

    他知道他们是朋友,可他们还是打小就已经相识的朋友呢。而且朋友就不能喜欢朋友?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宋玄安留下了这句话头也不回离开,只留下了姜净春一人留在原地。

    她没想过,宋玄安会对她说这些话。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不知道。

    可是,往后,她应当要少个朋友了。

    *

    直到六月底,这雨也一直没停,断断续续下了半月有余,天气又闷又热,十分恼人。檐角的青瓦上挂着雨珠,绵绵雨水无穷无尽,似一方珠帘玉幕隔绝了屋子与外头。

    书良从外头的廊庑走了进来,他拍了拍身上的水珠,往顾淮声书房的方向走去。

    扣响了房门,听到里头传来“进来”的声音之后,他推门而入。

    顾淮声正端坐在书案前,视线落在案上,修长的手指握着一只毛笔,另外一只手按着桌上的纸张,劲瘦白皙的手背上依稀泛着青筋。

    书良进了屋后,他也仍旧没有放下手中的笔,不知是在写着什么东西。

    书良在一旁踟蹰,不知该不该开口,顾淮声先出声道:“有什么事便说吧。”

    顾淮声没有抬头看他,但许久不见他出声也知他是在犹豫着该去如何开口。

    见他开口,书良也就没再迟疑犹豫,站在一旁同顾淮声说起了事。

    “上回公子让我去查一下那方之平,回去后我让探子查了,发现他果然有问题。”

    听到是方之平的事情,顾淮声眉眼似乎有了波动,手中动作也微顿。

    书良没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继续道:“那方之平家中有一表妹,那表妹母亲早亡,这么些年间一直都住在方家,可就在前些时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方之平忽然将人送走,送她回了辉阳老家。”

    方家祖籍在辉阳,距京城不大远,不过两三日的脚程。

    只是,人好好的寄养在方家,他又为何突然在这个节骨眼将人送走,若说没鬼,谁信。

    果不其然,书良去让那些探子继续跟着,跟了他那表妹两三日,竟然发现了叫人骇异至极的事情。

    他那表妹似已有了身孕。

    书良知道了这桩事情之后,第一时间就来告诉了顾淮声。

    有身孕?

    顾淮声握着笔的手都有些用力,肌肤下依稀能见得青筋蹦跳。

    这孩子不会是别人的,只会是方之平的。

    如不然,他何必这样多此一举,连夜将人送走。

    顾淮声想过这方之平不是什么好人,但没想到,他这混账竟然敢在正妻未曾过门之前,先让别的女人有了孕。不过是想先将人骗娶进了门,后来即便东窗事发,也吃准了姜净春性子柔,好拿捏。

    这人,甜言蜜语,口服蜜饯,嘴巴里面从始至终只怕没有一句真话。

    顾淮声冷笑了一声,“他倒是好心机。”

    但旋即,顾淮声竟忽放下了手中的笔,书良有些弄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下一刻见他起了身。

    “公子是要出去吗?”

    “备上马车,去姜家。”

    既然方之平是这样的人,那就不能怪他去拆散他们的亲事了。

    顾淮声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愠怒,可转念又想,事情现在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他告诉姜净春那方之平不是什么良人,这桩亲事就不能再成。

    他就像是抓到了别人的错处,急于去向先生打报告的学子一样,竟迫不及待想要在姜净春的面前拆穿他虚伪的面孔。

    他想告诉她,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人。

    她不可以嫁给他。

    绝对不可以。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书良看着外头的雨, 有些踟蹰,“公子,这会雨正大着呢,要不过柱香再去, 看样子会小些。”

    顾淮声抬眼看了屋外的雨幕, 还是按捺住了心中的急切。

    是,也不急这么一小会。

    然过了晌午之后, 这雨也没有小下来的意思, 顾淮声最后还是等不住去了姜家。

    天上下着大雨,树叶上的水珠顺着叶子落下,即便是在白日, 天空却也像是笼了一层灰,黯淡得不像话。

    姜家的下人听到顾淮声来了, 一时之间也觉奇怪,不知他今日怎就突然上了门来, 但他来姜家合情合理,即便来了, 也不会像宋玄安一样,被抓去了李氏的跟前。

    顾淮声拦住了去禀告的下人, 想要直接去寻姜净春。

    过了门口摆放着的影壁, 他往里面走,径直往崇明堂的方向去。

    顾淮声洁癖极重, 也不喜雨天出门。雨天扰人,时常会有水珠被风吹来, 往脸上打, 路上的泥泞偶会沾染到衣服下摆,这些脏污, 十分刺眼讨厌。连带着潮湿烦闷的气息,难受得不像话。然而今日这样大的雨,却也不见得顾淮声的脸上有不耐之色。

    他心中想着事情,自也注意不到其他。

    他知道,自己现在说的话姜净春或许不会再听。但他也不能就那样看着她步入火坑,方之平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必须要告诉她。

    他是她的表兄,即便她现在不愿意再去承认,可他们先前喊了这么些年的“表兄表妹”,难道都是假的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姜家亲生的女儿,可不也是一直将她看做表妹吗,现在姜净慧回来了,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她单方面的想要和他撇清关系,甚至连话都不愿意同他去说,可顾淮声却执拗地想要去给他们攀扯上那么一层关系。

    因为好像少了这么一层,他们就真的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这些,眼中忽然出现了一抹亮色,掀起眼皮去看,发现姜净春正撑着伞往外走,而花云跟在她的身后。

    外头正下着大雨,也不知道她这是要去哪里。

    她好像看到他了。

    顾淮声确信她是往自己的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可是,她很快就像什么都没看到那样,若无其事移开了视线,继续向前走着,甚至就连路过他的时候,都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顾淮声知道的,姜净春也不喜欢雨天出门,雨水这样烦人,没谁喜欢雨天外出。

    可今日来,却恰好撞见她也要外出。

    就在两人要擦肩而过之时,顾淮声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去哪里?”

    饶是方才心中百转千回,可一开口,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平淡,就像是在公事公办一样问出了话,心中情绪波动丝毫不曾外泄片缕。

    这话落在姜净春的耳中就格外刺耳。

    她去哪里同他有什么关系,这也要去同他汇报吗?

    还是说他不上值在家的这段时日就这样闲,已经闲到没事找事到了别人家里,随便抓个人去问他的日常行程?

    姜净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给他好脸色的必要,她直接出声呛道:“这同小侯爷没什么关系吧。”

    她不是在同顾淮声怄气,她是真的有些恼了。

    顾淮声现在这样是做些什么,打个巴掌给个枣吃?既然当初已经选择推开了,既然已经说了那样伤人的话,他现在为什么又还要这样呢。

    难道说,他还真的以为她没有什么羞耻心,听了那样的话,也不会觉得被羞辱。自己现在这样不过是在同他撒娇发小脾气罢了,只要他凑上来,她就马上又会不生气了?

    姜净春越想越恼,她现在要定亲了,眼睛里头已经看到别人,他为什么又总是要来让她想起从前的事情呢。

    他这个样子,真的好没意思。

    她想了想,又看着顾淮声说,“我都要定亲了,从前的事情,你就当我年少不懂事,忘了吧。”

    反正顾淮声一直都不喜欢她,她觉得她这话得没什么不对。

    她并不想要让未来的郎君知道她年少时犯过的混账事,那件事情,谁都不记得最好了。

    她这次是很认真的想要同他商量,而不是像上一次,在河边说气话那样。

    忘了,她竟然去忘了。

    他是要去忘了她喊了自己十几年的表兄,还是要让他去忘记,这么些年的其他事情。

    她想让他忘记那日在茶楼之中发生的事情,可是其他的呢。

    其他的事情也让他一起忘记吗。

    十几年的相处,她让他说忘就忘,他从前倒不知道,她竟也能说出这样狠心的话。

    闷热的环境压得人越发沉,顾淮声的气好似都要顺不上来。

    他看着姜净春错身要走,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对了,他今日是来说正事的。

    他意图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可手上却止不住用力。

    洁白的皓腕被他紧紧攥住,姜净春怎么也松不开。

    合着方才的话她 都是说给狗听了是吗?

    她刚想开口质问他是在做些什么之时,就听顾淮声先一步开口。

    她听到顾淮声说,“方之平他非良人。”

    他这话说得实在莫名其妙。

    姜净春不明白顾淮声为什么突然要去说这些诋毁旁人的话,毁人之誉不是君子所为,这还是顾淮声自己从前同她说过的话。

    从前刚来姜家没有几年的时候,她年纪不大,姜润初总是喜欢欺负她,抓她的小辫子,故意把她绊摔跤……诸如此类事件数不胜数。她气得哭,同母亲说了之后,母亲就去教训了他,可是没用,他还是要欺负她。

    姜净春没忍住在顾淮声面前抱怨,她大骂姜润初。

    顾淮声那时候听了没什么表情,少年老成对她说,毁人之誉不是君子所为。

    姜净春听得懵懵懂懂,听不明白,该骂娘还是骂。

    她还对顾淮声说,“他欺负我,表兄不说他非君子,为什么反倒来说我不是君子?我被他欺负了,我怎么当君子?”

    那个时候,顾淮声微微蹙眉,没再说些什么,可是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自从跟顾淮声抱怨之后,姜润初就很少欺负过她了。

    姜净春因为他的一句话被勾起了从前的回忆。

    手腕上的温度有些灼热,她终于回了神来。

    顾淮声说,方之平不是良人。

    他们怎么谁都这样说。

    宋玄安这样说,顾淮声也这样说。

    宋玄安可以说他不是什么好人,他顾淮声怎么能呢?

    同他相比,这世上还有人能比他更不良善的人吗。

    姜净春忍不住讥讽出声,“他比表兄良善太多了。”

    她又一次唤起了他表兄,就在前些时日,她力图和他撇清关系,可是就在现在,她又唤了他一声表兄。

    这一声表兄再次从她口中说出,却像是一种提醒,逼迫着顾淮声也回忆起了从前的往事。

    从前姜净春一声一声热切地唤着他“表兄”,可是那个时候他又是怎么对她的呢。

    这声表兄如今再从她口中说出,只剩下了满腔的讽刺。

    顾淮声眉头紧蹙,显然是想到了往事。

    他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姜净春就趁着他那出神之际,先一步抽回了手,她撑伞离开了此处,没有片刻停留。

    她走得没有丝毫停留,身影在雨幕中渐渐消失,方才的一切好像都是虚幻假象。顾淮声的视线落在她的背影,手心空落落的,只有掌心残存的温度证明着她方才确实被他触碰。

    他喉中干涩不可言语,胸口跳动的心脏有些被刺痛。

    他就那样站在雨幕之中,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刻,他竟有些后悔,后悔那一日做了那样的动作,后悔那一日将她那样狠心地推开。

    他潜意识地以为,无论怎么样,她好像都不会离开。毕竟从前,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不是吗。所以他在她亲上他的时候,将她狠心推开。他堵着气想要去报复,似乎是在报复,她对谁那样亲密,喜欢谁都会同他那样亲近。

    可是他没想到,就这样一推,彻彻底底,就将人从自己的身边推开了。

    书良在一旁出声道:“公子,表小姐她已经走了”

    顾淮声胸口那股酸涩的感觉久久不退。

    不行,可即便这样,方之平她也不能嫁。

    他对书良道:“让人跟着她,看她是去哪里了。”

    书良犹豫,“公子,这不大好吧。”

    方才姜净春可都迫不及待要跟他撇清关系呢,他现在偷偷让人跟着她

    顾淮声却忽转身,往方才姜净春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是不好,那他亲自过去看看,她今日究竟是要去哪里。

    *

    今日是月底,方之平国子监那边得了空,便邀姜净春出门赏雨。

    雨天坐在船上听雨,也别有一番意味。

    虽然姜净春不大喜欢雨天出门,但既然是方之平,她想了想还是出去了。

    母亲说他们现下正是感情培养阶段,多见见面也是好的。

    姜净春来的时候方之平已经在船上之中等着她了。

    下了一日的雨,已经渐渐小了下来,这个时候听雨,最是惬意。

    今日是休沐日,这出来听雨的人竟还不少,姜净春能见得不少的船只停在水面上。

    她被人引着去了方之平所在的船上,他坐在桌案前,上头摆放着一壶热水,正在烹烧,一旁放着茶叶,还不曾泡开。

    姜净春弯腰入内。

    见她来了,方之平起身相迎,他笑问,“来的路上可有被雨淋着?”

    来的时候雨还不怎么小,她自然是被淋了些许,不过看着方之平,她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她说,“打着伞呢,没淋着多少。”

    方之平看了眼她脸上沾染着的些许雨水,拿出巾帕给她擦了擦,道:“还说没有,都淋湿了。”

    两人之间已经没有那般陌生,举动之间也带着几分亲近。

    李氏说等过几日就可以给他们定亲了,如果不出意外,待到方之平秋闱之后就可以过门。

    所以,对于方之平亲近的举动,姜净春也没有出声拒绝,只是一开始还是不大习惯,没忍住缩了一下,方之平的动作顿了顿,他问,“可是冒犯了?”

    姜净春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之后,摇了摇头,她道:“没有。”

    方之平继续动作,姜净春终也没有再躲。

    他替她擦完了脸上的雨水之后,便也没了动作,邀着人入了座。

    面前的水煮得正浓,发出“咕噜咕噜”的烹煮声,方之平忽然开口问道:“姜姑娘可会点茶?”

    听到方之平的询问,姜净春点了点头,心中也不由得庆幸,好在当初祖母把她带去教了这些,若不然,她真是什么都不会了。

    姜净春拿起了桌上的茶具开始动作,方之平见她动作还算娴熟,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些许满意,本来听闻她被家中宠溺长大,这些东西当也一塌糊涂,不想竟还看得过去。

    船外雨声连连,船内佳人在侧,方之平没忍住咏了几句诗。

    姜净春没理他,专注手上的动作。

    此情此景,哪些文人墨客不喜欢风雅的女子?若能吟诗做赋自是最好。只可惜,方之平忘记了姜净春是个不通文墨的女子。

    在她默不作声,没有跟着附庸风雅之时,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不过,转念一想,也罢,现在这样也是极好了,若再贪图些别的,也是强求。

    姜净春差不多弄好了茶,她端着茶盏递给了方之平。

    方之平伸手接过茶盏,手指不经意地擦过了姜净春的手背。

    姜净春肌肤被触,眉头微蹙,抬头去看方之平眼神,只见他仍正气凛然。她一时之间也没得多想,只当他是不小心碰到罢了。

    方之平接过了姜净春的茶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有道视线死死地落在他的身上,这道视线实在有些太过于灼热,以至于他根本有些无法忽视。

    他抬头向四周环顾,就见隔壁有条并行的船只,靠着他们缓慢行驶。

    这船从方才开始好像就一直都在,只是他不曾注意到罢了。

    他定睛去看,就见顾淮声的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对面的男子神色凛凛,周遭的温度似乎都跟着凝至了冰点,他那带着冰气的眼神就像是刺骨的寒风,吹得方之平瑟瑟作抖。

    他手一抖,不小心将手上的茶水撒了出来。

    姜净春被他这动作弄得莫名其妙,见他视线一直死死地落在后头,便也扭头去看。

    然而顾淮声早先一步放下了帘子,姜净春最后什么也没能看到。

    船只中氤氲着水汽,雨水浇打在船体,发出清脆声响,顾淮声搭放在膝盖上的手掌止不住拢紧。

    下这么大的雨,原是出门来同他赏雨。

    这雨连着下了这么多天,不嫌烦,还出来赏。

    有什么好赏的?

    他跟着她来了这处,弄了条船跟在他们身边,将才的一切也都被其尽收眼底。

    方之平替她擦脸就算了,竟还敢趁着接杯子的功夫去摸她的手。

    他这样一个烂得没边的人,她究竟是看上了他哪里?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姜净春回了头来, 可却什么都没看到,她觉奇怪,去问方之平怎么了,可他却闪烁其词, 避讳不谈。

    一直到了后来, 方之平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姜净春也没多想,只当他是心中有事, 没多久, 雨竟渐渐慢慢停了下来,船靠岸后,两人就从上头下去。

    下了船后, 也不知方之平是在想些什么,仍旧那副不在神的样子, 姜净春刚想开口询问,可忽就听方之平开口, 他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件事没弄完,要不今日你自己先回去。”

    姜净春看他面色不济, 也真当他是有事在身,没有起疑。她点了点头, 同他告了别就先离开了此处。

    姜净春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岸边, 就在她走后没多久,书良从顾淮声的船上走下, 他走到了方之平的身边,对他道:“小侯爷有请。”

    方之平暗想, 果然如此, 他就知道顾淮声一定是有什么想要同他说的。

    顾淮声今日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处,更不会无缘无故包了条船跟在他们身边, 他一定是有什么想去说,而且,这话一定还同姜净春有关。

    他想到了方才在接杯子的时候故意摸了下姜净春的手,她的手指纤长漂亮,一看便是养尊处优的手,果不其然,只是摸了一下就觉柔软无骨……可他又蓦地想到了顾淮声看向他的眼神,不知为何,心虚不已。

    想着这些,他的额间不知是怎地就出了一层薄汗。

    面对顾淮声,方之平还是有些怵的。

    但他既都找上门来了,他再去躲好像也没什么用。

    书良看他出神,又蹙眉唤了一声,“方公子。”

    方之平回了神来,应了声,而后跟在了书良的身后,上了顾淮声的船。

    在夏日,船上都摆着冰鉴,一进船,便同外头的闷热两相隔开,顾淮声坐在那处,面上仍旧是同方才一样的神情,只是,那样的冷淡,让这船上气压更低沉了些。他周身似散着一层又一层的寒气,直逼得人打起冷颤。

    方之平一热一冷,顿时之间似陷入了冰火两重天,焦灼得心肝都跟着难受了起来。

    顾淮声这人,他最多还是从前的时候和别人当做闲话谈起过。

    他们谈起他时,情绪颇多,一开始他方中探花入了翰林院那会,他们还会说些酸里酸气的话,想他也不过只是仗着家世才如此得志。可是后来,这样不好的话也渐渐少了下去,提起顾淮声来,也都只有不约而同的艳羡。

    方之平本以为,顾淮声这人他这辈子也只有瞻仰的份,最多也不过是将来入仕之时,有幸同他能说上几句话。上一回在姜家水榭撞见是意外,可今日方之平没想到顾淮声又会突然找上了他。

    他看得眼神实在是有些不善了,不善到他都有些汗流浃背。

    方之平是个人精,多少也能猜出其中缘由。

    可转念一想,他又没做些什么过分的事出来,姜净春过几日可就要同他定亲,他不过是邀她出来游湖听雨,也不过是在接过茶盏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罢了,怎么了?这究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想到了此处之后,心神稍定,维持着体面,坐到了顾淮声的对面。

    顾淮声坐在那处,直到方之平入了座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只不过淡淡扫了他一眼,就有些让方之平刚做好的心理建设瞬间崩塌。

    方之平硬着头皮去问,“不知小侯爷今日找我来是为了何事?”

    没想到他这话问完,竟听顾淮声轻笑了一声,方之平错愕,不知他是突然为何发笑,可观他的眼神却又不见什么笑意。

    顾淮声问他,“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找他?

    方之平心里上蹿下跳,暗道果然是为了姜净春来的。

    他来找他,除了她,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可即便是猜到了,方之平也仍旧道:“请小侯爷明示。”

    听到方之平的话,顾淮声嘴角的笑平了下去,“装傻就没什么意思了。”

    方之平听到顾淮声这近乎咄咄逼人的话,也没敢再打哑谜下去,他道:“是因为姜姑娘的事情吗?”

    顾淮声看着他没说话。

    方之平知道自己是说中了,他看顾淮声仍旧那样不善,忙解释道:“我同姜姑娘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姜夫人来同我母亲说好的,非是我坑蒙拐骗,诱哄她来的。我同她见面,也不过是为了在定亲之前更好的联络感情罢了”

    他都不知道,顾淮声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不是不喜欢她吗?现下这样是想干嘛?

    顾淮声听到“定亲”二字冷呵了一声,方之平没敢再说下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顾淮声重复了一遍方之平的话,他又道:“你知道姜家看上你哪里了吗?”

    方之平被问到这话,心里头咯噔了一下,而后竟也不知该如何言语。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无非是看是他门户低,好拿捏,也不能做出什么欺负姜净春的事来。

    说好听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难听些,他方之平也只不过是想攀龙附凤罢了。

    可现下被顾淮声一问,他该如何去回答?这该如何让人去启齿。

    方之平脸色难看了起来,他道:“不过是看我和姜姑娘相配罢了,饶是我现下身份低微,可往后我会考取功名的,也不会叫姜姑娘受了委屈。”

    他都开始走起了捷径,竟还说什么往后会考取功名。他往后就算是考不上,姜家人也会给他铺路。

    顾淮声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不会叫姜姑娘受委屈?那你的那个表妹是怎么回事。”

    方之平见他提起表妹二字,瞬间神色大变。

    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方之平不知道顾淮声都知道了些什么,可还是强做镇定,“小侯爷在说什么,我不大明白。”

    “你前些时日把你的表妹送回老家,是为了什么?”顾淮声看着他的目光似能凝结出冰,在夏日中也那样冻人,他又问,“不是做鬼心虚,又是为什么在定亲之际,将人送走。”

    方之平自认为行事足够隐蔽,这顾淮声又是怎么知道那些或许他只是知道自己送走了她,其他的事情应当还不知道,他道:“表妹到了年纪,也要开始说亲了,往后我要成亲了,和母亲自然也不能时时照看于她,倒不如让回去老家寻了人家去结亲”

    顾淮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人有了身孕,还如何结亲?”

    方之平一愣,神色瞬间染上了几分惶恐,他怎么会连这都知道了?!

    他脸色难看,还想狡辩,“她有身孕,又不是我的,小侯爷来问我做甚!”

    急切之中,他的话都带了几分恼羞成怒。

    “我也没说那是你的,你自己出来认个什么劲。”

    顾淮声只不过是说起她有身孕一事,又没提起这孩子是他的,他倒是比谁都要着急一些,自己先把它倒了出来。

    顾淮声手上摩挲着杯盏,眼睛却盯视着面前那个撒谎的男人,那无悲无喜的瞳孔,好像轻易就能洞穿他心中所想。

    “你和你表妹已经行了夫妻敦伦之事,却还敢去答应姜家往后不纳妾。”

    这脏东西,事到如今还要狡辩。

    方之平见事情被抖落,已经无法隐瞒,有些羞恼,可看对面之人是顾淮声,他却也不敢发什么脾气,他强压了心中怒气,看着顾淮声质问,“不过是做了那样的事罢了,谁说我就会纳她为妾了?七情六欲人之常情,哪家的公子没有几个通房,我做那样的事,也乃人之常情,情难自抑罢了!小侯爷何故咄咄逼人。”

    他和他的表妹是在一个深夜,夜色太美,月亮太圆,恰微风正好拂过窗牖,带了一阵旖旎的花香,两人最后实在没能耐住风花雪月的勾/引,一时之间情难自抑,天雷地火。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无数次

    两人白日里面表兄表妹的唤着,可到了夜黑深时,却水乳交融。

    方之平虽到了年纪没有什么通房,可却和他的表妹有数不清的次数。

    后来,一时过了火,她就有了身孕。

    他怕姜家的人知道他和她的事情,做贼心虚,就先将人送回了老家,借口说是她到了年纪,也该寻人家结亲,实则不过是怕姜家的人发现什么端倪,毁了亲事。

    “情难自抑?”听到了方之平的话,顾淮声将手上的杯盏搁置到了桌案之上,茶盏和桌案碰撞,发出了“彭”的一声声响,震得方之平的心神也跟着颤了颤,而后,他又听到顾淮声开口。

    “我倒没见过,哪家表兄妹能情难自抑到了床上去的。”

    方之平被说中了心事,面色瞬间惨白一片,“你以为我不知道?她从前和你也拉拉扯扯,我对她的事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就他不干净了?那他们这对表兄妹又好到哪里去了。

    他争红了眼,全然没有方进来之时那般局促,见自己的虚伪谎言被拆穿,已经什么话都敢去说了。

    顾淮声见他还在狡辩,竟还将过错也意图甩到她的身上,他不由冷笑一声,“事到如今,竟还想拉扯别人。她心性纯良,而你既管不住自己还想攀龙讬凤,你说,我又怎能坐视不理呢。”

    方之平还意图说些什么,却马上就被顾淮声打断,“如若不想闹得太难看,就自己断了这门亲事去吧。”

    “为何?我已经将表妹送走,往后不会再往来了,我说不纳妾,当真就不会再纳妾!”

    姜净春尚还没入门他就已经先弄大了别人的肚子,现下说不会纳妾,往后谁又知道会不会变心?真心瞬息万变,他甚至就连真心也都没有,竟还敢去提往后的事情。

    见方之平仍旧攀扯不肯松口,顾淮声蹙起了眉,看向他的眼中都带着嫌恶,“你以为我是在同你商量吗?”

    触及顾淮声的视线,方之平瞬时偃旗息鼓。

    “往后你迟早要入仕的,如若不想你的仕途太难走,也别再说些让人心烦的话了。”

    这话已经有了几分威胁的意思。

    方之平看着冷脸的顾淮声,最后终于没敢再去开口。

    他不可能不入仕的,可顾淮声如果想让他不好过,那就太轻松了,最多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再说,顾淮声既知道了他和表妹的事情,若是去同姜家的人说了他这桩婚事不说要结束,李氏岂又会那样轻易放过他。

    方之平看着顾淮声的眼神带了几分怨怼,似是在怪罪他毁了自己的这门亲事。

    书良在一旁听的都有些生气了,这渣滓,一边哄着姜净春,一边又同别人扯不清剪不断的,现下竟还用这种眼神看他们家公子。

    他骂了他一声,道:“你个混账,这样看我们公子做些什么,自己个儿犯了浑,倒还想去怪罪别人。”

    方之平被书良骂了却也不敢还口,这是顾淮声身边的贴身小厮,他骂他,不就等于顾淮声在骂他吗,他哪里能有还嘴的份啊。

    顾淮声抬手阻了书良继续骂下去,他看向方之平道:“两日,我给你两日的时间去把这事断了干净。”

    现下弄黄了这门亲事,对姜净春来说影响也不大,毕竟也还只是在相看阶段,又还不曾真正定亲,可若等到了真正定下再去说,那便有些麻烦了。

    方之平心中自是不甘心,还在想着有没有回圜余地之时,却又听顾淮声道:“七月初二,你自己上姜家说清楚这些事情。”

    顾淮声要让方之平自己去说,让他自己去毁了这门亲事。

    他不敢当着姜净春的面去说方之平和他表妹的事情,他怕这些恶心的事要玷污了她的双耳。

    而且她的心思,顾淮声也太清楚了。她想和他断个干净彻底,也在抵触一切和他有关的事情,她根本就不愿意听他说有关方之平的坏话,即便说了,她也不会相信,甚至还会觉得他在骗她哄她,到时候又来给他骂上一顿,又来说些什么别再去管她的话……

    这些话,他实在有些不爱听。

    但方之平自己开口就不一样了。

    到时候,他会亲自在旁边盯着他,不会再让他这张喜欢骗人的嘴巴,说出任何诓骗她的话来。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两日很快过去, 是日天晴,连着下了十来日的雨终于停了下来,只是大雨过后,天气变得更闷更热, 焦灼难耐。侯府之中, 下人们的脸都耷拉着,手上做起活计来也不轻快, 天气热得慌, 时常会有抱怨的声音。

    这样热的天气就连向来皮实的小孩都没玩闹的心情,顾夫人有事情在忙,就放着顾淮朗一个人在屋子里头玩着, 屋子里头有冰鉴,倒也还算得上凉快, 他安安静静坐在一边的贵妃榻玩着耍货。

    屋子里头钻了不少的丫鬟,左右这处没有旁人, 只有一个小孩,她们在外头闷得不行, 就躲进了里间一同来凉快,若倒时候问起来, 只管推脱说来照顾小少爷。

    几个丫鬟聚在里头说着闲话。

    “你们可听说了, 姜家的那表小姐过些时日就要定亲了呢。”

    旁边有人附和,“怎地没听过, 这姜家最近动静闹不小,听闻和方家的那个公子往来甚繁, 这样看着, 应当就过几日就能定了亲呢。”

    “哎,也不知他们是怎想的, 方家才六品的人家,这再怎么瞧,也不该瞧上那方家的公子啊。”

    有个丫鬟听了,略带了几分刻薄笑话道:“这人嘛终究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就总归不爱重,现下姜家大小姐回来了,他们自然随便就给她寻了户人家嫁了呗。”

    其他几个丫鬟听了她的话,皆都没有做声附和。

    她们挺喜欢这个表小姐的,从前姜净春经常会来侯府,有时候是想来找顾淮声,顾淮声经常不在,她就偶尔会去寻顾淮朗玩一会,从前有一回,她们也是像今日这话躲在这里偷凉,正巧姜净春就从外头进来。

    本以为这大小姐会说些什么责备的话来,可她也只是冲着她们笑,还时不时同她们一起闲话聊天,直到最后她离开,也没把她们躲懒的事情说出去。

    所以现下即便她不是姜家亲生的孩子,丫鬟们也没多想些别的,只是觉着她也挺可怜的。

    听到有人说她不好,谁也没有理会她的话。

    那个丫鬟见没人理她,却更来劲,“平日里头总喜欢来这里,渣渣呜呜,烦人得很,现下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倒终清净了。”

    自从姜净慧被寻了回来,姜净春就再也没有来过侯府了,他们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自当以为她是知道自己是假千金,连侯府也无颜来了。

    旁边的人听说话如此难听,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有人怼她,“你说话这么难听做些什么,她又不曾碍着你什么事”

    “我说些实话,你替她急些什么。”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了,顾淮朗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从贵妃榻上下来,走到了她们这处。

    他打着赤脚站在她们跟前,后伸出手指着那个说坏话的丫鬟,道:“你不许在里面待着,你出去。”

    他看着有些恼,小萝卜丁站在面前,眼珠里面像是在冒着火。

    刚才的那些话,他定然是都听到了。

    那丫鬟不服气,还想要去说些什么,却听顾淮朗道:“你不出去,难道是想她们也都跟着你一起出去吗。”

    他的声音颇为稚嫩,可说出的话却不大像是一个小孩的话。

    他说她不出去,就让她们跟着她一起跟着出去。

    大家躲凉躲得好好的,却无故被其殃及,如何不会被记恨上她。

    这小孩

    年岁不大,心思就如此多。

    那丫鬟听了这话也终没敢再去争下去了,脸色难看地出去了。

    她去了门外站着,顾淮朗重新爬回了贵妃榻上玩着手上的东西。

    可方才他们说的话,还是入了心,他忽然想起,姜表姐好像确实很久没来了吧。

    他心不在焉的弄着手上的东西,没过多久,就听到外头传来了行礼声。

    “小侯爷万福。”

    是方才那个被他赶出去的丫鬟的声音,她的声音本就有些尖,现下听着竟比平日更尖锐了一些,似夹着嗓子在说话。

    丫鬟们也没想到顾淮声竟在这个时候竟会来,在里面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偷懒就算了,还被抓了个正着。

    她们在一旁屏息凝神,生怕顾淮声要发难,却见他什么也不曾说,径直往里屋走去,寻了顾淮朗去。

    顾淮朗听到动静,抬头看向了他,漆黑的瞳仁中带了些许疑惑,似没想到哥哥竟然会主动来寻他。

    顾淮声坐到了贵妃榻的边上,顾淮朗往里头挪了挪给他腾位置。

    “哥哥来做什么?”顾淮朗问他。

    顾淮声问他,“你在家无聊吗,想出门吗。”

    顾淮朗瘪了瘪嘴,显然对顾淮声的话没什么兴趣,他说,“外面好热的。”

    前些时日的那场大雨停了之后,三伏天也快到了,太阳毒辣,日头也一日比一日盛,空气中的黏热,让人对外头望而却步。

    看顾淮朗不大想出门,顾淮声又道:“你很久没见你姜表姐了,难道不想去看看她吗?”

    “去见姜表姐?”顾淮朗眨巴着眼睛问他,他又问,“是现在吗?”

    天气太热了,他看着还是有些不大乐意出去。

    “从前你还不是让我待她好一些吗,怎么自己却都不愿意去见她呢。”

    顾淮声语气淡淡,可这话带着些循循善诱的味道,引着他跟他出门去。

    果不其然,顾淮朗的眉头动了动,看着像是真被顾淮声说动了,他往床外挪了挪屁股,她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都不来寻哥哥了,所以,他也确实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顾淮声拿了一旁的鞋袜给他套上,一边又对他道:“今日可是你自己要去的,可别说是我带你去的,知道吗。”

    他今日是要去盯着方之平的,不能太刻意,太刻意会让他们以为是他在背后做手脚。

    那人实在巧言令色,他若不看着,只怕他要去颠倒黑白。

    届时拉拉扯扯,谁知又会牵扯出什么东西来。

    顾淮朗听了顾淮声的话却觉得奇怪,分明就是他想让他去的。

    他是小,又不是傻

    但这是哥哥第一次主动来找他,他还亲自给他穿鞋。那他让他这样说,他就勉为其难听他的吧。

    顾淮声给他穿好了鞋就拉着他下了塌,两人一并往外头去。

    就要出门之前,顾淮朗伸手扯了扯顾淮声的衣袖,像是有话要说,顾淮声弯了腰下去。

    顾淮朗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再出门之后,顾淮声看了一眼门口处站着的那个丫鬟,视线扫过一眼,而后道:“往后不用留在小公子身边伺候了,我会同母亲说的。”

    居心不正之人,带歪了小孩。

    那个丫鬟想说些什么,却见顾淮声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只是那么一眼,就叫她想要狡辩挣扎的话瞬间就被堵在了喉咙中。

    顾淮声说一不二,他的话既一出口,就再没辩驳的余地了。

    她看着回廊尽头两人离开的方向,阳光透过廊庑照在他的身上,顾淮声的身姿在曦光下更显挺拔。

    她最后还是噤了声,看着那一大一小离开的方向,不甘的跺了跺脚。

    *

    顾淮声带着顾淮朗去了姜家的崇明堂之时,李氏正和姜净春坐在里头说话。

    李氏在问她这几日和方之平相处的如何,同他在一起可曾开心等等,诸如此类问题。

    姜净春坐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反正都 要定亲了,现在再论其他的也无甚意义,她随便回了李氏的话。

    两人说话才没过一会,就听外头传来了下人行礼的声音。

    原来是顾淮声和顾淮朗来了这里。

    姜净春坐着暂没动,心中暗想这顾淮声近些时日是真闲得没边了,来姜家这么频做些什么?但她也明白,现下毕竟是在姜家,他们和顾家是有亲缘关系的,碰到也是难免的事。可往后他一来,她就要走,倒像是她做贼心虚了似的,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反正顾淮声从前时候也不想搭理她,既发生了那件事情,两人撕破了脸皮,那往后谁也别去烦谁,便是最好解决的法子了,他别烦她,她也不理他,等到嫁了人,介时,两人见面的机会也不会有了。而谁又还会没眼色地去提起年少时候的事情呢?他们也算是真的可以分道扬镳。

    嫁人,离开了姜家,她也会有自己新的生活。

    姜净春想着自己的事,没注意顾淮声已经带着顾淮朗进了屋。

    那两人先同李氏见了礼。

    李氏看着顾淮声突然造访,有些不解问道:“伏砚今日怎么来了?”

    顾淮声面不改色道:“小朗说在家里头待着无聊,便想着来寻表姐玩。”

    李氏瞬间了然。

    小孩子确实贪玩,尤其是像顾淮朗这个年岁的孩子,在家里待得无聊了,就总想着出门去,也难为顾淮声在这样热的天带他出门来了。

    顾淮朗想到了今日出门时顾淮声交代他的话,于是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他走到了李氏面前,道:“舅母,我今日是想来见见姜表姐的。”

    他又看了看顾淮声,瘪了瘪嘴道:“是我缠着哥哥带我来的。”

    顾淮朗很聪明,顾淮声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

    顾淮声在一旁默不作声,算是默认了顾淮朗的说辞。

    李氏听到这话笑了笑,把顾淮朗往姜净春的方向推了推,“好孩子,去吧,去找你表姐玩。”

    姜净春看向顾淮朗,眼中也浮现了几分笑意,她将他带到了面前,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逗他。

    顾淮朗眉毛拧了起来,小脸皱成了一团,“表姐,你怎么又捏我脸。”

    从前的时候姜净春就总是喜欢揉他的脸,看他一张脸皱成一团就总喜欢逗他,现在怎么还是这样。

    不过他虽然这样说,也终究是乖乖地站在那里任她揉着。

    姜净春看他额间都出了不少的汗,就连鼻子的人中尖尖上也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她从袖口中拿出帕子给他擦了擦汗,她问他,“这么热的天你还出来做些什么呢,满头都是汗,不热吗。”

    顾淮朗略带幽怨地看了眼顾淮声。

    他是不大乐意出门的,可哥哥非要带着他来。他任由姜净春给他擦汗,没有说话,看一旁顾淮声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却又在想他为什么一点都不热?

    方才走来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样子,可他们分明晒的是同一个太阳,他怎么就瞧着一点汗都不曾出呢?

    这样想着顾淮朗嘴巴瘪得更厉害,难怪他肯大热天的出门,原是不怕热。

    顾淮声已经坐到了他们对面,同李氏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起些家常,只用余光看着姜净春的动作,做不在意。

    闲话中,顾淮声忽然提起了姜净春的亲事,他淡声问道:“听闻表妹要定亲了?”

    姜净春听到他的话手上动作微顿,方还舒展着的眉头蹙了起来。

    他装些什么,不是早就知道了吗?现下说起这事是想做些什么。

    顾淮声注意到了她投来略带幽怨的视线。

    他将手搭放在圈椅两侧上,姿态随意,对此只做看不到,仍旧目不斜视看着李氏。

    李氏回了他道:“是不错,算起来也颇有缘分,那人是她外祖的门生,为人端方不错,我看他家世也挺清白,这些时日让他们两人见上了几面,相处也甚可,不出意外的话过几日就能定亲了呢。”

    李氏也没多想顾淮声怎突然问起了她这事,当他好奇表妹婚事,便也如实同他说了。

    上次姜净春说放下了他,应当也是真的放下了,若没放下的话,她也不会愿意去同方之平相处才是。

    他们现下,不过就是普通的表兄妹罢了。

    可没想到,顾淮声听到了她的话,却道:“舅母可曾清楚这人如何,这定得是否也太草率?”

    顾淮声的话就像是最简单不过的提醒罢了,没有掺杂什么其他的个人情绪。

    李氏被他这话弄得有些莫名奇妙,去看顾淮声的神情,却又读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一时之间一头雾水。

    就在她想要开口问他之时,门外又传了下人们通禀的声音。

    说是方家公子来了。

    李氏倒也是奇怪了,今日倒巧得很,一个两个怎么都往这跑了。

    不过她没多想,让人把方之平引了过来,她又转头对顾淮声道:“呐,这也真赶了巧,这方公子凑巧就来了,他挺不错的,草不草率的,你瞧瞧就知道了的。”

    顾淮声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也算是应了李氏的话。

    只是坐在一旁的姜净春看着顾淮声的动作心中生出了些许不安。

    他今日来真是凑巧?

    方之平很快就被人迎进了屋中,他在家中琢磨了整两日,在想怎么才能体面地去退了这门亲。

    平心而论,这门亲事他也是实在不大愿意去退,可没办法,被顾淮声胁迫,若是不退,到时候得罪了他也更是麻烦。再说,自己去结束,也总比被顾淮声去亲自拆穿了体面一些。

    他想着该如何去将自己做过的事情遮掩,甚至想着怎么才能把过错从自己的身上摘除,他好不容易找好了借口,然而来了姜家之后,却不想顾淮声竟然也在。

    他看到坐在边上的顾淮声明显怔住,一时之间竟没能反应过来。

    他怎么也在?!

    看到顾淮声之后,他的面色极不自然,若食了蚊蝇一般,身上也盗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

    而顾淮声从始至终面色如常,视线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身上,眼中只有淡然,不含什么情绪。

    这样一比,方之平的反应落在别人的眼中就有些许古怪了。

    李氏向他指了指顾淮声,道:“这是顾家的小侯爷,也是净春的表兄,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们先前见过?”

    虽然先前姜净春喜欢顾淮声的事情确实闹得不小,方之平或许听过。但,顾淮声为人清正,心思清明,一直以来也只是将姜净春看做表妹罢了,也不曾行过什么逾矩之举。所以,李氏现下这样向方之平介绍顾淮声,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可就不知道这方之平为何见顾淮声若白日见鬼。

    方之平反应过来,才准备回答李氏的话时,一旁的顾淮声就先他一步开了口。

    “先前确实在姜家的水榭见过一面,恰好进去躲雨,也算同方公子见过一面了。”

    听到顾淮声这样说,方之平也没敢再去牵扯出些别的事来,在旁附和了他的话,他道:“上一回在水榭确实见过小侯爷一眼。”

    李氏见他脸色这样差,有些担忧道:“那你这脸色怎么难看得这样厉害?”

    还能是为什么?见到顾淮声也在,他这脸色能好看得起来吗。

    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只道:“没事,只是来的路上热得厉害。”

    李氏也奇怪了,“那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事相商,这三伏天看着也快要来了,难为你这大老远跑上这么一趟了。”

    方之平听了这话,有些踟蹰,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去如何开口。本他都已经想好了说辞,可他没想到顾淮声也在,那自己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就不能再用了,否则那些话叫顾淮声听见,只怕是又要来寻了他的麻烦。

    李氏见他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当他是见外人在场,一时难免紧张,她道:“你先坐下歇歇也不急。”

    方之平没能想好借口,听到李氏这样说求之不得。他自然而然朝着姜净春的方向迈步而去,可他就在要往她身边的位子坐下之时,一旁的顾淮朗就去将他要坐的位置占了。

    方之平一开始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后看他眉眼之间和顾淮声有几分相像,便也啧摸出个大概了,看来这就是顾家的小公子了。

    他看着那小孩占了他的位子,一时之间有些无言,两人在那头大眼瞪小眼。

    小孩就坐在那处眨巴着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看向方之平,也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方之平见他这样,一口气梗在喉咙不上不下,暗骂这小孩怎么跟他哥哥一个死样子。

    姜净春也不知道顾淮朗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不知怎地突然和方之平抢起了位置。

    她还想着该怎么办,却听顾淮声的声音从身后响了起来,“顾淮朗,莫要无礼。”

    顾淮朗果真听话起身。

    他去了姜净春的身边,乖巧站着,给方之平腾出了位置。

    他这样听话,倒弄得那方之平里外不是人的,想跟孩子争位子似的。

    果不其然李氏见此就道:“不就个位子吗,小朗愿意坐,坐就是了,伏砚那处有空,你坐他那处也不打紧。”

    都这样了,方之平再说下去倒也不合适了,他只得往顾淮声的身边坐了过去。

    身旁坐着一尊大佛,方之平坐下后更觉压迫,一时之间脑子更犯糊涂,也不知该去说些什么,直到李氏又一次开口询问了他的来意,他实在没了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说了起来。

    他寻不到好的开脱之法只能半真半假道:“今日来寻夫人是想去说定亲一事”

    他谁也没敢去看,只敢低着头去说。

    姜净春见方之平这一脸菜色的表情心下一跳,直觉不大对劲。

    果不其然,就听他道:“某家中有一表妹,她家中从商,父母早些年间在一次经商途中出了意外,双双身亡,母亲看其可怜,便将人接到了方家照顾,后来她就一直都在方家生活。我自小到大也不过将其看做表妹,怜她父母早亡,对其也颇为照料,可也从没想过,就是因为太过照拂于她,后来竟让她起了别样的心思。”

    李氏闻此,神色一凝,问他道:“你且说明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之平一脸羞愧之色,头都快垂到了地底去,“表妹知道了我要同姜姑娘说亲之后,竟大闹了一场。我没想到她会如此,我一直以为我们只不过是表兄妹的关系知晓她起了这样的心思之后,我便把她先送回了辉阳老家,意图让她自己一个人安静一段时日。可谁知,她又哭又闹的,回了老家之后竟还开始寻死觅活,没了办法,毕竟是这么些年的情谊,我们总也不能就这样看着她丢了命”

    他说到最后几乎声若蚊蚋,没敢再开口。

    周遭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最后是姜净春在一片沉寂之中开了口,她看向方之平,问他,“所以呢。”

    所以他现在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听着很轻很淡,面上又没甚情绪,她那样没有表情地看着方之平,一时间也不知这是生气了还是没气。

    方之平不敢抬头看她,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他道:“对不起,表妹同我多年情谊,她这样,我也实在不能坐视不理。我也不愿诓骗夫人小姐,当初说了不去纳妾,恐怕做不到了。”

    一旁的顾淮声听他这半真半假的话也没开口戳穿,只要能退掉这门亲事,不牵扯出旁的事情也可以了。

    李氏算是彻底听明白了方之平的意思,听他这话,是想毁约了。

    她冷笑了一声,看着他质问道:“怎么,你这是第一日才知道你的表妹离开你就活不成了是吗?”

    他倒是好,一边和他的表妹拉扯不清,一边又应承下了他们这边的亲事。事到如今,又说起什么年少情深,不能看她自取灭亡的话来。难不成她表妹是突然无缘无故喜欢上了他,离了他就活不成?她对他的情谊,难道说他一开始会不知道?既然知道还来同人定亲,现在事情闹到了兜不住的地步,竟又来毁约。

    李氏把他的小心思看得门清,一边妄图攀龙附凤,一边又舍不得他的亲亲表妹。这人,怎这般能装,先前倒没发现是这等货色。

    李氏气得不行,手都有些发抖,当即还想发作,却见一旁的姜净春先起了身,她看着方之平道:“你出来,我有话想同你说。”

    相较于方才的平淡,现下她的声音已然蕴了几分气性。

    事情都到了这样的地步,可他却突然出尔反尔,没人会不生气的。

    几人皆没有说话,看着两人前后脚出去。

    他们二人站在外头的廊庑下说话,声音依稀能传到屋子里面。

    姜净春看着方之平,她强压了情绪对他道:“你心里早就有她了是吗。”

    他说得好像一切都很突然,但实则早就有迹可循才是。他和他表妹的情谊,难道是一天之间就突然有了吗?朝夕相处间,只怕早就情投意合,心生情窦了吧。

    方之平还在狡辩,“不是的,我一直都不知道……”

    事到如今竟还在甘言巧辞想要骗她,姜净春有些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话,“你个骗子,别做谎了。”

    她看向他的眼睛终于泄露出了怒气,音量也拔高了几分。

    枉她从头至尾一直期待,枉她以为他真是什么能够度余生的良人,她以为她嫁给了他,就能从姜家这个地方跳出去,结果殊不知那方家也是另外一个火坑。

    从前她一直只想着离开姜家,所以耳目不清,如今再去回想,听了方之平今日这番话,才发现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你既然放不下她,又何故来招惹我?你把我看作什么了,一个很好骗的蠢货吗?”

    方之平听到她的质问声就连她的眼睛也不敢直视。

    她很生气,就连屋内的人都能听出来。

    姜净春看着方之平,又气又恨,她原以为一切都要好起来了,她会有自己的新生活,也可以和从前的一切说结束了,既如此,一开始又何故给她希望。

    她气得浑身抖,声音都带了几分泪意,她气些什么?她自己都有些不知道这是在气些什么了,为什么要为了这样一个烂人如此生气。

    因为生气她的眼瞳瞪更加圆了几分,方之平看着她眼中蓄泪,也觉自己切实过分,可这能怪他吗,若非是顾淮声在咄咄逼人,他又何至于此呢。

    他方才开口道:“我也不想这样的,实在是逼不得已啊”

    话才说了这么一句,就见门口处出来了一人,原是顾淮声,他赶紧闭上了嘴,将话吞回了肚子里头。

    反正他已经按照他说的将这桩婚事给推了,事情已经办好,他也不敢再继续留在姜家讨嫌,最后只朝姜净春拱了拱手,道:“姜姑娘,这事千错万错全我一人知错,万死难辞其咎,也请你莫要生气了,往后珍重。”

    留下了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逃也似的离开了此处。

    珍重?这样对她竟还说珍重。

    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姜净春一时之间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行,这事也怪她自己,为了急着给自己寻出路,头脑发昏,谁也相信。

    日光照进了回廊,光打在她的身上,把她照得那样明亮,只是她的眉头蹙着,身体嘴唇都紧绷着,额上冒着汗珠,眼里浸着泪水,看着俨然是气急了。

    顾淮声在旁边看到她气得额间出汗眼眶发红,眸光也跟着黯了黯。

    他从前的时候总是自诩了解她,毕竟她实在是有些单纯,可后来渐渐地,他有时候也实在弄不清姜净春在想些什么。

    就比如,有何必要去为了一个烂人哭,为什么要因为他而这样伤心。

    她不应该庆幸,在木已成舟前,先一步逃离了他吗。

    难道是因为短短几日,她就已经对他情根深种,所以才在现在这样的时候伤心成这个样子吗。

    顾淮声不可避免想起了往事,他的这个表妹,确实单纯又多情。

    单纯到了看谁都是好人,多情到了是个好人她都不会讨厌。

    即便知道她不大想看见他,可顾淮声最后还是没忍住迈开了步子走到她的面前。

    他稍微低头就能看到她那红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

    太可怜了。

    实在是有些太可怜了。

    可怜到他都想用手捂住她的眼。

    他最后忍住了冲动,只是死死地看着她的眼,他问她,“你就这样喜欢他吗。”

    第30章 第三十章

    一句带着醋意的话从顾淮声口中说出却是那样如常, 如常的就好像只是在问她可曾用过午膳了一样。

    高大的身躯立在眼前遮挡了一片光,姜净春才注意到顾淮声。

    他问她就那样喜欢方之平?

    可喜不喜欢的,现在对她来说还重要吗?

    只是因为她现在没家了,她迫切的想要给自己寻个家罢了, 可如今看来, 她还是太倒霉了些,碰不上什么良人。

    姜净春也并不想去回答顾淮声这个问题, 她也没有必要去回答他的问题。

    她还是那一句, “同你没关系。”

    见她如此嘴硬,他下意识蹙眉道:“你何故这样作践你自己,为了那样的人伤心, 有什么好伤心的?”

    他又在用近乎带着长辈训斥的口吻对她说话。

    其实他想说的是别再为他这样的人落泪,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变了一番滋味。

    这不是第一次了, 他总是这样,总这样口是心非。

    他从来不喜欢去说些关乎情爱的话, 也不想让口中说出的话沾染了情爱,从而带上些什么让人误会的味道。

    可他似乎忘记, 现在的姜净春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喜欢他,也不会再将他这样的话再自动在脑海中转为对她的关心。

    姜净春只觉得他很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到了无耻的地步。

    她作践自己?

    她揉了揉眼, 把眼看里头的水汽揉了个干净,而后抬头看向顾淮声, 她问他,“到底是谁在作践我啊, 你从前那样作践我, 我都没说过你什么坏话,你凭什么来说我。”

    “我现在就想给自己找个家, 我怎么就作践自己了?”

    说到这话,她的声音都有几分颤抖,想来还是在委屈,委屈本来说好的一切,现在都成了水漂。

    她说她想找个家。

    顾淮声听到她的话,心中竟不自觉一颤。

    她说她没家了。

    这句话颤抖着从她的口中说出,顾淮声现在才知道自己刚刚是说了多混账的话。

    姜净慧回来后,她在姜家好像就没了容身之所。她不知道姜净慧不是什么善类,难道他还不知道吗?她在姜家的处境变得如何难堪,难道他又不知道吗?

    他也忽然就在那一瞬间弄明白,她这样急切地想要嫁人,不是说对方之平有多喜欢。只是因为,她现在没了家,她想要给自己找个家。

    他想起来了。

    他记得从前的姜净春不是这样的,她变了很多很多,她悲观得已经让从前那个记忆中明媚的人都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了。或许是因为她不常常在他眼前出现,所以他竟到现在才发觉,又或许,他之前本也以为,她只是不大喜欢他了,所以在他面前格外没有笑脸。

    现在来看,才发现是这等原因。

    可怜的孩子,被父母抛弃了。

    他对什么事情都那样敏锐,为什么在这些事情上面,蠢笨迟缓得都让人都有些气愤了。

    像顾淮声这样年少成名的人,多少都有些自傲自矜在身上,他不是一个会去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的人,毕竟每个决定都是他自己做的,而且他也自信,自己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会让他后悔。可是现在,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去后悔。

    姜净慧被寻回来的那一日,恰好就是他推开她的那一天……

    他在想,如果那日他没有那样伤人,她今日或许也不会这样痛苦难受。

    他喉咙干涩得不像话,喉结滚动了半天,口中却也说不话来。

    过了许久许久,“对不起”三个字才从他的口中说出。

    可听到这话的姜净春并没有更好受,她看着他讥道:“你的对不起值什么钱。”

    他说对不起她就要感恩戴德吗。

    姜净春说完这话就转身离开,顾淮声只能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了视线之中。日光照在他的背上,顾淮声久违得感受到了一股焦灼之气,方才走了一路也不见他出汗,可现下,额间竟沁出了汗珠。

    他听到顾淮朗在旁边叫他,思绪才逐渐回笼。

    他扭头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氏和他已经站在门那边了。

    他看到李氏的神情伤怀,瞧着不大自然,想来方才姜净春的话她也都听见了。

    有了方才那一出,顾淮声神色已经维持不了常色,眉头紧蹙就连自己都不知道。

    他往李氏的方向走去,捂住了顾淮朗的耳朵,而后对李氏道:“舅母可还曾记得曾经在寺庙的事吗。”

    李氏听到顾淮声的话神色更叫做不自然,面上表情变了又变,唇色都苍白了几分。

    顾淮声又道:“是舅母对不起她,她不曾负过舅母。”

    他的话又再一次提醒了李氏,不要太过分了。

    不待李氏回话,顾淮声也再待不下去,转身带着顾淮朗离开了此地。

    回去的路上,顾淮朗抬头问身边的顾淮声,“表姐为什么说她没家了?”

    他看到她分明还在姜家啊,也不曾被赶走。

    顾淮声情绪仍旧不怎么好,像是还沉浸在方才的事中,听到顾淮朗的声音才有了些许反应。

    他回了他的话,“因为他们对她不好。”

    顾淮朗觉得奇怪,“为什么,他们从前不是对表姐最好的吗。”

    这些复杂的感情,想要和一个小孩子说明白实在是有些难了,顾淮声最后还是敷衍了他,他将此归结于“人心易变”。

    顾淮朗听出了顾淮声的敷衍之意,他也没有继续问那个问题,他仰头看向顾淮声,问起了他另一个问题,“舅父舅母对她不好,可以让表姐来我们家呀,我好喜欢她的。”

    顾淮声听到顾淮朗的话却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眸竟亮了几分,可很快就又暗了下去。

    他道:“可是她不喜欢我。”

    饶是他想带她回家,她也不会愿意。

    顾淮朗更奇怪。

    怎么会呢?姜表姐分明最喜欢哥哥了。

    他还想再说,可看顾淮声神色不大好的样子,最后也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没再开口。

    *

    窗外日头西斜,大片大片的晚霞染红了天际,自从方之平来了又走,姜净春回了屋子之后就一直没再出过门,一直到了傍晚要用晚膳也没见人出来过。

    李氏怕她出事,来看了一回,见人一直躺在床上闷着,便也没再打扰,只让花云盯好了她,千万不能叫她想不开了。

    李氏走后没有一会,老夫人听闻了这里的事情,也来了一趟。

    花云见到老夫人来,有些惊异,想去床上把姜净春摇起来见人,但老夫人先一步阻止了她。

    她伸出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噤声,而后挥了挥手,让人先退了出去。

    花云走后,老夫人拄着手杖去了姜净春的床边坐下。

    她动作很小,姜净春闷在被子里头什么也听不到,直到被子被人掀开了一个小角,她还以为是花云,便将被子扯了回来,“花云,我想静静,你别闹我。”

    这都静了一个下午,还静呢。

    她的声音听着很闷,还有几分鼻音,也不知哭过没。

    老夫人出了声唤她,“小春,是祖母呢。”

    姜净春听到那略有几分苍老的声音,这才松了手,任由她掀开了被子。

    一个满头是汗的脑袋从里头露了出来。

    虽然屋子里头有冰鉴,但哪里禁得住她这样闷。

    她额间的发黏在脸上,眼睛也像是被水泡过一样,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哭的。

    老夫人见她这样,心里头也不好受,她看了她良久,而后叹了口气问道:“是在为方家的那个坏小子伤心吗?”

    老夫人不是不知道姜净春想的是什么,她无非是觉得,这个家待不下去了,想要嫁了人,给自己寻条出路来,她前些时日看着终于有些喜气了,现下被诓了后如何不伤心?

    姜净春听了老夫人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若真算起来,也是有此等缘故,若非是他诓她在先,她也不会这样大起大落,也不至于如此伤心。

    她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老夫人把她从床上拉了起来,又给她擦了擦汗,她边动作边叹道:“万事皆从急中错啊,你这样急切,怎么不会遭人蒙骗呢?”

    姜净春没说话,嘴唇快抿成了一条线。

    “祖母知你现在过得不开心,过得难受,但是,你怎么怎么能把自己的希望就这样轻易地寄托到别人的身上呢。倒不如自己吃好些,喝好些,今个儿也难受不成这样了。”

    知道这事之后,老夫人又气又怜,怕她想不明白道,没忍住说教了两句。

    她看着姜净春低了脑袋,也不知是想没想明白这个理,又道:“你听祖母说,你就在姜家,往后也千万千万别觉着寄人篱下。祖母告诉你,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谁要去把过错怪罪到一个三岁小儿身上,那他就是畜生不如。你别难受,小春,你谁都对得起,”

    她谁都对得起。

    祖母说,小春,你谁都对得起。

    姜净春眼神不复方才那样的茫然,终清明了几分。

    而后,她看向姜老夫人问出了那个困惑已久的问题,“祖母,我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啊,我问过母亲,可她不愿同我说。”

    问起了这个,老夫人竟也沉默良久。

    姜净春将老夫人的沉默看在眼中,她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她问她道:“您见过他们吗,他们可还曾活着”

    老夫人仍旧额心紧蹙,就连姜净春的眼睛也有些不敢看了。对从前的事,她竟也可耻地不敢去想,不敢去提。

    枉她这把年岁,竟也还困顿于人世天道。

    姜净春看她如此为难,便也没再问下去了,这像是她在逼迫她老人家一样,她都这样的岁数了,她也实在不孝。

    她对老夫人摇头,她说,“祖母,我不问啦,我只是好奇。”

    她很好奇,如果她有父母,为什么这么些年,会一直让她在姜家待着呢?

    他们究竟是为什么。

    姜净春没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想了想老夫人方才的话,对她道:“祖母,您说的我都晓得了,我不会再伤心了。”

    祖母是很聪明的人,她说的话,姜净春一直都会牢记于心。

    她说的对,如果急着跳出一个火坑,最有可能的不是给自己寻到一个好归宿,而是跳到了另一个火坑。

    这事,也怪她自己着急,所以才在一开始被那方之平所蒙骗。她有什么错?她最大的错也就是没能看清楚那人的嘴脸。

    想明白了这些,姜净春的心中也终于好受了起来。

    老夫人道:“你待在崇明堂难受,来荣德堂吧,往后跟祖母住。”

    跟祖母住。

    姜净春沉默片刻,眼神空洞,也不知这神思又是飘散到了何处,但没过多久,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

    没出几日,宋玄安很快就知道了姜、方两家亲事黄掉了的消息。

    虽然上一次和姜净春闹掰之后他给她留了狠话,可背地里头一直暗戳戳地叫人打听着他们的消息。

    所以,当方之平失魂落魄从姜家出来,而后再也没有出现的时候,宋玄安马上就知道这门亲事是说不成了。

    如此一来,他哪里还记得自己曾放过的狠话,赶紧让陈穆清去寻姜净春出来。

    这事必须从姜净春口中得到证实,他才能彻底放心。

    陈穆清被他喊到了茶楼里面只觉奇怪,“你自己做什么不去问她?”

    宋玄安没隐瞒,直接道:“因为我说要去娶她,给她弄生气了。”

    彼时两人正面对面而坐,听到了宋玄安的 话,陈穆清口中的茶水当即喷了他一脸。

    宋玄安脸色难看,好悬没有发作,他拿出巾帕把脸擦了干净,而后白了她一眼,“干嘛,你也觉得很奇怪?”

    陈穆清抱着双手撑在桌上,她只是讳莫如深看着宋玄安,却不说话。

    宋玄安叫她看得发毛,没好气道:“你有话直说,干嘛这样。”

    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他叫她看的,不心虚也心虚起来了。

    陈穆清也没再逗他,只是幽幽道:“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没想到你真敢去说啊。”

    从前的时候她就知道宋玄安对姜净春不一般。

    只是,她没想到他真的敢去说。

    毕竟,有些东西还是不开口的好,若一开口,朋友都没得做。

    看宋玄安现在这样的结果,不就是开了口,而后就没朋友做了嘛。

    宋玄安有种被看穿的心虚,他还在嘴硬,“什么嘛,小爷我洞若观火耳清目明,早就看出那姓方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娶她,那可是出于多年的情谊,救她于水火之中。”

    陈穆清往天上翻了个白眼,“少来装了。”

    “没装”

    陈穆清见他还死鸭子嘴硬,直接问他,“如果那人是我,你会说娶我?”

    宋玄安叫这话一噎,彻底哽住了。

    好吧,如果是陈穆清,他顶天也就在往后她被欺负的时候,揍那人一顿。

    陈穆清笑话他,“是不是光想想都要把隔夜饭吐出来了?”

    她自然清楚宋玄安在想什么,因为她也是这样想的,想到和宋玄安她也是要吐的。

    “你想点好的呢,至少小春儿她可没吐呢。”

    至少姜净春在听到宋玄安的话时,恐怕也只是不知所措,倒不至于到了呕出来的地步。

    宋玄安终于没再继续嘴硬。

    陈穆清换了姿势,撑着下巴看他道:“我早就知道你居心不良。”

    怎么说呢,以前的姜净春张扬肆意,明媚可爱,她想,如果她是宋玄安,她也会想要娶她回家当娘子。只是近些时日,她变得可怜兮兮,整个人都有些皱巴巴的。

    陈穆清能理解宋玄安的心情,但姜净春不喜欢他的话,她也是不会站在他那边的。

    她道:“你要找,自己去,我可不帮你骗她出来。”

    宋玄安急了,“什么骗不骗的,说的这样难听做些什么。怎么了,难道你还真想看我们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吗。再说了,你难道不觉得,她嫁给我,比嫁给谁都要好一些吗。反正都要嫁人,嫁给我怎么就不行了。”

    听了宋玄安的话,陈穆清细细思索之后竟真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

    至少,宋玄安不会欺负她不是吗。

    年少情谊,青梅竹马,还有谁比他更合适些吗。

    最后陈穆清还是让人去姜家喊来了姜净春。

    三人在茶楼中见面。

    姜净春来的时候也没想到宋玄安也在,一时间愣在门口,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来的时候也没说宋玄安在啊

    再说了,上回两人闹得可不算好看,本以为他也不会再愿意同她见面了,没想到今日他竟然也在。

    宋玄安看她在门口处进退两难之状,没忍住道:“你做什么?我又不将你如何。”

    他不明白,她躲着他干嘛呢。

    被拒绝的人是他,丢脸的人也是他,她不好意思做些什么?

    姜净春听到宋玄安的话,最后也没继续别扭下去,进了厢房里头。

    进了屋后,还是有些许的尴尬,三人一时之间无言。

    还是陈穆清先开了口,她看着姜净春问道:“你同那方公子现下如何啦?”

    宋玄安在一旁竖起了耳朵去听,面上却装作不在意把玩着眼前的杯盏。

    “结束了。”姜净春的嗓音听着有些平,语气也很淡,两人竟也不曾从她口中听出什么失落的情绪来。

    陈穆清和宋玄安相视一眼,也弄不明白姜净春这是有伤心还是没伤心了。

    姜净春将他们的动作看在眼中,轻笑了一声,“你们这是做些什么?”

    听到她笑,两人眼中惑色却更甚,一时之间更做无言。

    竟笑了?莫不是被伤透了心,现下在强颜欢笑。

    姜净春见他们这样,也笑得更厉害了些,“我当真没事了,早不难受了。他和他表妹拉扯不清的,从一开始也是满嘴谎话,我自然也不会再为这样的人伤心的。”

    他们看她这样说也不像是作假,听她语气松快,也确实没有再为那人伤神的样子,不由得都松了口气。

    而且,她今日看着也同先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大一样,看着好了许多,眼中也终于有了真心实意的笑。

    宋玄安在一旁浑不在意的开口,“你看看,我早就同你说了吧,那人就不是好东西。”

    他这幅样子,显然是不将自己上次同姜净春赌气说的狠话放在心上。

    姜净春自觉那件事情颇为尴尬,见他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便也跟着没再去说,她喝了口茶,而后道:“得了,莫要提了。”

    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将那件事情揭了过去。

    这处的气氛松快了些许,直到陈穆清又问她,“那你还打算嫁人吗?”

    姜净春摇头,“吃一堑长一智,我发现这事急不得。”

    越着急越糟糕。

    况且李氏也因着被方之平诓骗一事被气不行,也没甚心思再去看人,经了这次的事后她也知道这事越急越坏,便也暂就歇了这样的心思,再加上后来姜净春被老夫人接走,大家也就都再没去提起这事。

    宋玄安听到她这话却也松了一口气,这样也行,不急着嫁人就行了,看她劲头好了起来,想来也是真不大在意了那些乱遭事了。

    姜净春好不容易快活了些,三人今日在茶楼里头也说了好些的话。

    直到快傍晚的时候才各回各家。

    *

    这日姜净慧也出了门。

    她来了姜家之后许久不曾出门,现下趁着临近傍晚,天气尚可便带着身边的丫鬟出门逛街,出门前先去和李氏说了一声。

    李氏近些时日或还是在为方之平的那事气着,看着神思不济,听到姜净慧要出门便让她带好了护卫跟着,嘱咐她路上千万小心。

    姜净慧看着李氏为姜净春如此伤神,心中只觉讽刺好笑,人都已经去了老夫人的身边,她在这处伤怀些什么也不知道。

    她没多说,笑着应下了李氏的话便出了门。

    在外头逛到了快天黑时,姜净慧说是逛累了,干脆寻了间酒楼用饭,可那酒楼的小二在倒水时不甚将她衣服打湿,没法,便支了丫鬟回姜家取件干净的衣服回来,她则先被小二引去了净室等着,姜家的护卫们守在外头。

    进了这间屋子,里头已经等着人了。

    小二将人带到了净室的隔间里头就恭身退了出去。

    姜净慧走到了那人对面坐下,开口唤道:“大人。”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他问道:“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姜净慧道:“没事的,丫鬟已经被支回姜家,侍卫们守在外头,听不隔间的声音。”

    “好,你办事,我也是放心的。”

    两人也没再继续寒暄下去,他直接切入了正题,“这段时日在姜家如何?”

    她去姜家也有些时日了,姜家人暂且没觉察出些什么,尤其是姜南和姜润初,两人都待她极好。

    只是李氏的反应倒是有些出人意料的。

    不想,竟然是她对姜净春旧情最深。

    她如实将这些话同对面坐着的人说了,她道:“这些时日李氏还在为姜净春那桩婚事伤神,而那天后她就搬去了姜家老夫人的身边住下,看着倒也没被那事打击到,反而更开朗了一些,竟也没前些时日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她都有些看不明白姜净春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对面那人笑了一声,姜净慧有些不明白他在笑些什么,她面露几分惑色看向了他,“大人,您在笑些什么。”

    “方之平为什么会突然去毁亲,这事难道不奇怪吗。”

    姜净慧经由他提醒,也才反应过来了这事的古怪之处。

    “你看看你,这脑子怎么总还是转不过弯来,从前在府上的时候,就总是犯错,弄不明白事情,现如今离开了府上,可不兴再这样了。你那父亲,可不喜欢蠢笨的孩子。”

    姜净慧叫他说的羞愧,脸色都有些涨红。

    大人总是嫌她不够聪慧。

    她垂了脑袋,道:“对不起大人。”

    那人听了她的话却又笑了笑,“好孩子,我可没怪罪你的意思。”

    打个巴掌给个枣吃,这话说得姜净慧头垂得更低了一些,她想起了顾淮声的事情,便忽地抬头道:“是顾淮声,一定是顾淮声做的。”

    “哦?为何。”

    “顾淮声根本就不像探子说的那样讨厌她,看着似隐隐在纠缠于她。他见她要结亲,定坐不住。”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显然对这话是有些不大相信。

    顾淮声纠缠她?

    听着怎么都有些不像话。

    片刻后,姜净慧又垂了头,有些担心道:“顾淮声看着对我起疑心了,我有些骗不过他。”

    对面那人笑了一声,显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他道:“无妨,他这人确实不大好骗,只要你骗得过姜家人就行了,他不过是个外姓人,还能插手姜家的事吗。”

    他又提起了别的事,没继续就这事说下去。

    “过几日妙恩寺有场求签法会。”

    妙恩寺是座声名远扬的寺庙,香火尤为旺盛灵验,每年七月初十前后,妙恩寺都会开设一场法会,供灯供水,拜佛礼忏。而在法会开设那日,众人发现求来的签子竟也格外灵,是以,后来大家都渐渐称这场法会为“求签法会”。

    姜净慧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起了几日后的事。

    可很快,他就给她解了惑。

    “当年,姜净春就是在妙恩寺被他们抱回去的。”

    现下夜已黑了,屋里已经点上了烛火,他笑了笑,脸上皱纹皱成了一团,那张脸在烛火的倒影下显得有些可怖。

    他说,“姜家一群伪善小人,当年的那件事,被他们遮遮掩掩了这么些年,你也是时候该去告诉你那好妹妹真相了。等她知道了这件事后,你且看她要如何在姜家自处。”

    “你到时候再加把火,他们必然决裂。如此一来,你的地位,也没人能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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