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净慧从外头回了家后就同李氏提起几日后想去妙恩寺。
听到妙恩寺三字, 李氏神色变得尤为不自然,她已经很久没去过那个地方了,这么些年来,也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去个一两次, 她问道:“怎么就突然想去那了?”
姜净慧回道:“今日在街上听他们说过几日寺里头有法会, 听闻求签特别灵验,我便想着也去凑凑热闹。”
李氏有些不大愿意, 她道:“嗐, 能有些什么热闹好瞧的,不过是寺里头的僧人办场法会,想收些香火钱罢了, 可没什么意思。”
听了李氏的话,姜净慧的脸上便浮现了失落之色。
“这样吗从前不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过了妙恩寺的名头, 那个时候就想着往后来京城能瞧瞧就好了,不曾想母亲说是无趣。不过, 母亲既都如此说了,那想来也当真有些没劲的, 女儿不去好了。”
这话听得李氏心里怎么都有些不是滋味了,她叹了口气道:“既你想去, 那便去吧, 到时候你哥哥在家里头休沐,让他带你去好了, 那地方挤得慌,我就不去了。”
姜净慧的脸上浮起了喜色, 很快又道:“那带上妹妹一起去吧。”
李氏下意识拒绝, “你妹妹也不喜欢那地方。”
姜净慧道:“我本是瞧妹妹这些时日因为那方公子的事情心里头仍不痛快,想叫她去热闹的地方瞧瞧, 人也能活络些起来。再想,那处求的签灵,她说不准也能求来一桩好姻缘呢。”
她这话合情合理,而且,他们兄妹二人出去外头,独留姜净春一人在家好像确实也不大好。
再说,这又何尝不是一个让姜净慧和姜净春好好接触的机会呢。
她无非是怕当年的事情被姜净春知道,可是事情过了那样久谁又会记得呢。
她暗想自己疑神疑鬼,怕这又怕那。想了想后,李氏便改了话口,道:“你说得也不错,那到时候你们便带上妹妹一起去看看吧。”
*
天气越发得热,白昼的时间也越发长了起来。一整日过去,日薄西山,火红的夕阳落在了窗台上,照进了屋子里头,男子白净的衣服上似也被染上了一层夕阳的红。
顾家之中,顾淮声已经在家休了近一个月,再过几日就要回都察院当差。可这一月,顾淮声虽在家中,却也并不轻松,他也不知道在那里忙些什么事,常常窝在书房一整日不出门。
这日顾侯爷下值,去了他的书房寻他。
听到顾侯爷从门口传来的声音,顾淮声亲自起身去开门。
开了门后,他侧过身去,给顾侯爷让出了进门的身位,却听后者道:“我就不进去了先,就是简单来同你说件事的。”
顾淮声在书桌前坐了一整日,太阳穴都有些发疼,他难得有松散之态,半倚在了门上,他揉着额穴,等着顾侯爷接下来要说的话。
顾侯爷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状似不在意道: “过几日,就是你先生的忌日了”
他话才说出口,就看到顾淮声动作微顿。
黄昏落在他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出了一片阴影,遮掩住了他的神情,听到这话顾淮声过了片刻后,才像是反应过来了,他抬眼,越过顾侯爷看向了院中,他看到,院子里的所有一切都被夕阳染红。
就像是先生死的那个傍晚。
他的血,染红了一切。
他收回了视线,却神色漠然对顾侯爷道:“父亲忘记了吗,他早就说过不认我这个学生了。”
顾侯爷被这话狠命一噎,喉中竟涩得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才找回来了说话的力气。
“可总归师生一场,你这何至于此啊,人死灯灭,看一眼也不成吗?好歹从前他如此待你。”
顾淮声轻嗤,眼中似有不屑,“他怎么待我,是当着众人的面,把我赶了出去,说此生不复相见,又还是他说我这小儿仰家族鼻息,不过浮名虚誉之徒他说这辈子宁愿没有我这样的学生,那我为何要去见他?”
顾侯爷看着顾淮声的眼,只见那黑瞳耳中,尽是对他那位先生的厌恶。
顾淮声靠在门上,又用最后一句简单的话击溃了顾侯爷的心神,“他通敌叛国,您又要我去见他做些什么。”
顾侯爷听到这句话,眼睛竟红了,“长青不会做那样的事!”
顾侯爷的脾气实在和善,在这一刻,却被顾淮声的话说得浑身发抖,发出了低吼声。
顾淮声却丝毫没有将他的伤春悲秋放在眼中,同顾侯爷的悲愤相比,他的声音堪称平淡无情。
他说,“可他因此而死。”
顾侯爷的身形颤了颤。
顾淮声没再看他,自顾自回了里屋,坐回去了书桌前。
没过一会,他再抬眼就见门口已然没了人。
顾侯爷离开之后,顾淮声一直坐在桌前,到了外头天都黑了,也仍旧没有其他的动作。他靠在桌案之上,身体微微前倾,桌上摆放着的熏炉将其眉眼染淡了几分,辩不清神色。
直到书良从外头进来,他见他发呆,也不点灯,奇怪道:“公子想些什么呢,这么入神。”
他一边说着,一边点上了灯。
屋子里头一下子亮堂了起来,可顾淮声仍旧是没什么情绪的样子。
书良也没继续问下去打搅他,说起了来意,他道:“夫人说过几日妙恩寺有办法会,反正公子在家无事,她让您到时候一起去呢。”
妙恩寺。
听到这个地方,顾淮声的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情绪。
最后没说什么,“嗯”了一声,算是应下。
*
几日很快就已经过去。
姜润初同两个妹妹坐上了一辆马车,往妙恩寺去。
姜净春本不大乐意去,但看姜净慧盛情相邀,便也没再去拒绝,跟着他们一起出了门。
又加之,她对求签算卦这种东西确实有些好奇。只是从前李氏不大乐意她往寺庙这种地方跑,她便也没怎么去过那里,去过寺庙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马车上,姜净春同姜润初互相看不大顺眼,又加上上回吵得那样厉害,除了姜净慧在一旁调节气氛,另外两人便不怎么说话。后来姜净慧无话可去多说,也渐渐安静了下来,车厢之中,一时间更为沉默。
这场法会约莫会持续两日,三人今晚打算歇在寺中。
他们到了这处的时候约莫已经到了午后,法会早已开始。
妙恩寺在半山腰处,山林幽深,阳光透过树叶在泥土地上泛起了层层斑驳,上了山后便是平台,要走过八十八道石阶才能到了寺门口。三人下了马车,站在石阶下,抬起头隐隐约约看到题着“妙恩寺”三个大字的牌匾在光下泛着灿烂的金光。
上头已经站了不少的人,瞧着便热热闹闹,诵经声、人群说话声依稀从那里传来。
他们上了台阶,走到了寺庙门口。
妙恩寺香火旺盛,才上来就见香雾缭绕,门口处专门设了求签的地方,此刻那里堵满了人。
姜净春只是看了一眼闹哄的人群就歇了去求签的心思,挤就算了,这队也不知得排到何时去。
另外两兄妹对那地方也望而却步。
是人皆有惑有所图,都说这签灵验,既大老远的来都来了,求上一签也无妨。但看这着人群,也不知得何时才能轮到,三人无言片刻,最后还是姜润初道:“算了,看这样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能轮上,晚些人少的时候再来吧。”
还是先往里面去吧。
另外两人也没反驳,几人便抬步往里头走。
可就在这时,身后传了一道明朗的声音,“姜净春!”
几人顿了步,回头去看,发现竟是宋玄安。
而在他的身边,还站着另两个人,一人是他的母亲,而另一人则是他的兄长宋玄景。
今日法会办得热闹,大户人家也来了不少,恰逢过段时日就是宋玄安秋闱之日,宋夫人就想着来寺里头求一求拜一拜,再算上一卦,看看到时候宋玄安到底能不能一举中第。
宋玄安本是不大乐意来的,人挤人有什么好看的,但宋夫人非扯着他来,没法便跟了出来,宋玄景今日在家中休沐也没什么事,也被宋玄安一起扯了出来。
只宋玄安没想到,今日姜净春竟也来了。
姜净春发现是宋玄安,也觉颇为凑巧,同他打了声招呼,看到他母亲和兄长也在,同那两人行礼。
宋夫人虽不喜姜净春当媳妇,但对她也没其他的什么情绪,见到人对她笑,便也笑着点了点头。
姜润初那边听到动静,见碰到了宋夫人,便也带着姜净慧去同她打了个招呼。
上回姜净慧的认祖宴,他们没有邀宋家人来,既然今日碰着了,那也该让姜净慧同宋夫人过过面。
宋夫人一眼就认出了姜净慧的身份,看她模样,想来应当就是姜南的亲女。
她拉过了姜净慧的手,同她热络地寒暄了两句,“这便是小慧吧,上回没机会见着,这回倒这样巧,在寺里头撞了个正着,生得还真是标志可人啊。哎,说起来,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这些年过得还好吧?也好在是回来了呢”
她说着说着不知道说哪去了,眼看气氛就要伤怀起来,宋玄安在一旁忙扯了把她的袖子,“好了母亲,这好日子,说些从前的事做什么嘛。”
这话说的,到时候闹得谁都要不高兴了。
宋玄安说完了这话,去瞥姜净春神情,不见她面色有什么变化,像是没将这些话听心里去,才松了口气。
“倒显你机灵。”宋夫人不动声色怼他。
从前一根筋起来比谁都没脑子,现下倒如此会看人眼色了。
不过宋夫人虽这样说,好歹也是没再去说起别的事来了。
姜润初和宋玄景同朝为官,两家好歹有些交情,两人平常在朝中碰到也会打声招呼,今在这处见了,便也到了一旁随意寒暄两句。
既然两家凑巧在妙恩寺的门口撞了个正着,接下来便一起走着了。
姜润初同宋玄景在一起说话,宋玄安自然而然和姜净春走在一起。
宋夫人那边仍旧在和姜净慧一起闲话,她奇怪道:“今日怎不见着你的母亲呢?”
怎么只有三个小辈出来,也不见着李氏。
姜净慧乖顺回了她的话,“母亲嫌挤得慌便没出来了。”
宋夫人点了点头,也没再去继续问下去了。
几人不打算在门口这处待着,想着先去禅房安置好行囊物件,但那宋玄安又不知是想做些什么,非要拉着姜净春先去求签。
姜净春问他,“你急些什么,现下那么多的人在呢,挤死了。”
宋玄安道:“排会队就能到了嘛,免得一会又要出来一趟。”
宋玄安扯着她往那条排了队的长龙去,姜净春拧不过他,被他半拖着走了。
宋夫人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方才让他去不去,现下他们都要去禅房了,他又非拉着她去求签问卦,怕只是想着多跟姜净春去单独腻一会罢了。姜家另外的两个兄妹尚在,她也不好去发作说些什么,只冲他的背影喊道:“没盯着你,别给我混出个什么事来。”
宋玄安听到这话也只是摆了摆手,“嗯”了一声,连头都没回,也不知道是听没听进去。
宋玄安拉着姜净春往人群挤,今日人颇多,这法会一年一次,男女老少都来了此处凑上热闹,两人老不容易才挤过去排上了队。
站定后两人才有了说话的机会,宋玄安偏过头去向姜净春问了一句话。然而人群吵闹,两人置身其中,姜净春只见他嘴巴张张合合,至于说了些什么就一点听不清。
她蹙眉,扬声问他,“你说些什么呢?”
宋玄安又弯腰凑到她耳边问,“你今日是来求什么签的?”
求什么签?
叫他这样一问,姜净春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想着来凑热闹,倒还真没想好自己要求些什么。
她现在,好像暂且也没什么想知道的。
亲事?可自从有了方之平那件事情之后,她对这事暂且没什么想法,这事天注定,该有的会有,不该有的急也没用。
亲人?
对了。
他们一直都对她的亲人避而不谈,姜净春想知道,往后自己还能有机会同他们相见吗。
她张了张嘴,方想去回宋玄安的话,可周围实在是有些挤,竟不知是谁猛地撞了她的背一下,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结结实实撞到了宋玄安的怀中。
少年宽厚健壮的胸肌撞得她鼻子发疼,她下意识发出一声痛呼。
两人像都给撞懵了,一时间竟都不知该去做何反应。
尤其是宋玄安,周遭的吵闹声都已自动从他耳中消失不见,时间似都在这一刻变得缓慢,他满鼻子都是姜净春身上的少女香,耳根子红透了也没反应过来要去把她拉开。
直到一旁传来了一道清冷至极的声音。
“走路这般不长眼,撞到了人也不会道歉吗。”
两人听到了旁的声音终于被牵回了思绪,姜净春赶忙从宋玄安的怀中出来。
往说话声音去看,才发现旁边不知是从什么空了一块地出来。人群之中,那丰姿如玉的男子格外显眼,同周遭众人格格不入,他似天人一般,旁边的人不自觉给他让出路来。
姜净春看到顾淮声,心中当即四个大字。
阴魂不散。
顾淮声的身边还跟着顾夫人和顾淮朗,瞧着他们一家人应当也是来妙恩寺拜佛求签。
京城这地方说小也不小,可说大也不大,倒霉些,越不想见到谁,偏偏越能见到谁。
就是连来个寺庙的功夫,这也能碰到。
那撞了姜净春的人听到顾淮声的话,在一旁连忙同她道歉。
他方才撞了人本是没放在心上,转身想跑,却不想被人看了正着,想走都走不掉。他看向说话之人,那人通体华贵,气度逼人,说话的嗓音如冬日寒冰,没由来冷得慌,他不敢惹了这人,便赶紧同姜净春道了歉,想要息事。
姜净春也没多想,他也不是故意的,她摇了摇头说了声“没事”,此事就算结束了。
然而,还没开口说几句话,姜净春就感觉到鼻腔发热,想来是那宋玄安的胸膛硬如城墙,撞得她鼻子都要断了,她摸了摸鼻子,果真就摸到了一手血,她赶紧从袖口中掏出了巾帕捂上了鼻子。
她扭头冲着宋玄安抱怨,“不是,你这也忒硬了些。”
宋玄安也没想到竟就给撞出血来,低过头去看,就见她眼眶都无意识泛了红,看起来是真被撞狠了。
他看了也疼,把她手扯下看了看鼻子,谁知没了巾帕堵着,那血争先恐后涌出,他马上就把巾帕按了回去,而后又用手把她的脑门掰去仰面朝天。
他哄她道:“我的错我的错,莫气莫气,越气血流得越厉害。”
那两人的动作对话落在顾淮声眼中就格外刺眼,可他这人也是奇怪至极,越不好受,却越要看。
他不肯正视自己的情感,可对别人的情绪却敏锐得可怕。
方之平他不放在眼中,因为他这样的人实在太烂了。
可是宋玄安不一样。
看着他们亲近,他那掩在袖口中的手指都不自觉拢紧。
直到旁边的顾夫人出了声,她走到姜净春面前同她道:“小春,可是来求签的?”
姜净春点了点头,而后就听顾夫人道:“你先回去禅房换身衣裳来,这沾了血,就不好了。”
顾夫人怕姜净春年纪小,不清楚这些,就来提醒她一声。
姜净春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不过她都这样说了,她便也没再反驳,她对顾夫人道:“多谢姑母提醒。”
顾夫人见只有她和宋玄安在,不由好奇,又问,“今日难不成就你们两人自己来吗?”
姜净春摇头回话,“是同哥哥姐姐一起来的,现下同宋伯母还有宋大哥先去禅房那边放行囊了。”
原来如此。
听到他们兄妹三人都来了这处,可独独李氏没来,顾夫人心中也知其缘由,这地方,她岂会再愿意踏足。
她看了看拥挤的人群,也歇了求签问卦的心思,对姜净春道:“这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少些人,我们刚好也要去禅房,一道去吧。”
宋玄安显然不大愿意,他好不容易同姜净春能有些单独相处的机会,怎么转头又来了顾家人,他刚想开口,却见一旁的顾淮声已经开口道:“现下人多,不知何时能临上,晚些来,人也少些。”
他这话比顾夫人温和的询问而言,带了几分不容拒绝的味道。
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可从他口中说出就带了凌厉。
他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顾淮声已经先一步转身去。
那两人也没再多说,也罢,不过同一小段路罢了。
只是同他们走在一起之后,宋玄安和姜净春更为安静,一路下来都不曾说些什么话,两人老老实实跟在后头,皆无言。只有顾夫人会偶尔说个一两句话,后来看着他们那两个兴致不高,也就没怎么继续开口了,到了客人住的禅房处,一行人就先做别。
今日妙恩寺来的人多,因着法会整整进行两日,所以特地留出了几十来间禅房,供贵人们留夜。
姜家和顾家的禅房相隔不远,寺庙中安排房间的人知晓姜、顾两家有裙带关系,便将两家排得近了一些。而男眷同女眷不在一处,宋玄安把姜净春送回了屋,后同还在不远处站着的顾家人作别便先行离开。
看着那两人各自散开,顾夫人才突然开口向顾淮声问道:“净春怎么瞧着变了许多,怎么看着不大愿意同你亲近了”
就连顾夫人都有些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只要从前顾淮声在,姜净春必然会跟到他的身边,然而,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对他是避之不及。
顾夫人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人都是会长大的。”
少年时总是一腔热情,被浇灭了之后,自然也就一瞬间跟着长大了。
说完这句话,顾淮 声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那突如其来话说的人有些莫名其妙,顾夫人都有些听不明白这是何意。
他的视线也一直落在姜净春的房间上面,他的眼中,带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
到了差不多傍晚的时候,顾淮声独自一人去了求签的地方。
此刻人已经少了很多,再没白日那样拥挤热闹。庙门前的苍天古木下,摆着一张桌子,桌旁立着“求签”二字,落日的余晖撒在寺庙门前,一旁香炉中散出的袅袅烟气也染上了红。
一切如梦似幻,像是虚境。
顾淮声走到了求签处坐下,对面解签的大师抬眼看了他一下。
他愣了片刻,随后道:“我记得你。”
大师约莫已过了五旬,是寺中德高望重的主持,他盛名在外,世人尊他为“悟能大师”,今日来求签问卜之人如此之多,一是因为法会之缘故,二是因为悟能大师会在这坐整整一日为世人解惑。
所以,究竟是法会之缘故让今日的签尤其准,还是仅仅是因为悟能大师在坐镇的原因,事到如今也分辩不清了。
听到悟能大师的话后顾淮声片刻无言,他抿唇,道:“我也记得大师。”
悟能大师笑了笑,“三年前你从这里离开之后,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的。”
三年前顾淮声来过一次妙恩寺,在妙恩寺待了整整七日。他一个人在菩提树下静坐了整七日,坐累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坐。
这样奇怪的人,悟能大师从前见过许多,顾淮声不是第一个。
他知道,总有年轻人会迷失自己人生的方向,而后来佛堂之中寻找自己的慰藉,在顾淮声之前,那棵千年菩提之下坐过许多的人,他们都妄图像王阳明那样,能有自己的一场龙场悟道,一步入圣。
然而,或许是时机终不成熟,又或许是他们心中所图太过,从没人能在那里悟得属于自己的道。
除了顾淮声。
他同那些人都太不一样,光是一眼就能看出。
他在那里坐了整七日。
七日,或许是因为内心实在煎熬,手上闲不住动作,周遭的那片草都被他拔秃了,直到他离开之后,他周遭坐过的地方也仍旧寸草不生,后来妙恩寺的人背地里头给顾淮声取了绰号:百草枯。
这绰号实在难听不像话。
不过也好在,后来顾淮声再没来过此处,这难听的话也没能去到他的耳朵里面。
自顾淮声离开之后,悟能大师再听旁人提起他时,他已是京城中为人不可触及的存在。
他想,他已经悟到了自己心中的道,所以也不会再来了。
可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这处又见到他。
对于顾淮声的出现,悟能大师显然是有些讶异。
他笑着问他,“之前的问题解决,你整整三年不再出现,今时,是又碰到了其他什么麻烦事?”
人一生都在追求道的路上,当时候的道他求到了,现如今,他一定是又碰到了什么其他的事。
麻烦事
确实是麻烦事。
拿又拿不起,放又放不下。
他后悔当日之举,也时常会被那件事情折磨得不能安眠,可他后悔了,又能如何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同别的人走在一起,抱在一处却又无可奈何,想去制止,却都已经不知该出于什么立场。
理智告诉自己,放下才是明智之举,顾淮声不是没有尝试过。可一想到她往后终归要嫁人,却又忍不住去想,她万一所嫁非人,又会不会被人欺负……
放不下,他真的放不下。
顾淮声没有将自己的困境同悟能说,因为说出来也无济于事。
王阳明曾言,凡事向外求十年如一日,向内求日日如新生。
顾淮声也不会将自己的困境寄托到旁人的身上,企图旁人能为他解决苦痛。
但,都说今日的签准……
求支签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他对悟能说,“大师,求支签吧,便当解惑了。”
顾淮声说完就从袖口中掏出了一袋银钱,往一旁的功德箱里头丢。
悟能大师先一步拦住了功德箱的口子,笑得颇为和善,“你身上功德重,我们庙小,收不起,今日这签,送你。”
这话意有所指,含义极深,不过顾淮声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既他这样说了,他也不再执意。
悟能让顾淮声在心中默念了问题后,拿出签筒抖了几下,没两下,“啪嗒”一声,就掉出了根签子在桌上。
顾淮声此刻竟有些紧张,害怕却又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悟能大师拿起签子,借着微弱的霞光眯眼看了看,而后,他出声道:“得偿所愿。”
得偿所愿……
这签假的吧。
顾淮声听到甚至都有些想要讥讽的笑出声。
他虽希望自己能求得上上签,可却打心眼里知道,自己已经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好结局。
姜净春避他如蛇蝎,他能偿哪门子的愿。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眼看向了悟能大师,他轻笑了一声去问,“大师,强求来的东西也能算得偿所愿吗。”
他实在不知道现下还怎么能去得偿所愿了,除非去争去抢。
可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毕竟,他实在不喜欢做些什么强求别人的事情。
那是混账才做的事。
他只是怕她过得不好而已。
他想,仅此而已。
悟能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可此刻却也看不懂眼前的男子了。
分明是支不错的签子,他怎么瞧着还不高兴了?
然而尚来不及再开口,就见顾淮声已经起身离开。
他这样突然离开的举动甚至算做得上唐突,可悟能看着他的背影,没有生气,竟还笑了笑。
罢了,那小圣人的心,他去猜个什么劲,他猜得明白吗。
眼看天也黑了,里头出来了个小僧童出来喊他去用饭。
悟能看周遭也没什么人,刚打算起身,却见迎面走来一双少男少女。
小僧童想上前去撤了求签的牌子先,却被悟能阻止,来都来了,也不差那会吃饭的功夫。
姜净春和宋玄安两人坐下各自求了一签,可结果好像都不怎么好,两人脸色都有些黑。
姜净春求亲人,悟能替她解签,虽这签不大好,可他说将来还是能有机会见得所念之人。
而宋玄安便更倒霉了些,竟是下下签。
回去路上,姜净春有些好奇他这是求了什么,宋玄安脸色不大好看,随意道:“没什么,只是问了问今年秋闱如何。”
对,宋玄安过些时日就要秋闱了,姜净春才想起来。
只是,这签竟说是不怎么好。
那不是完了吗……
秋闱三年一回,若这次没中,岂不是又要再等三年。
姜净春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她说,“这签也不一定就准嘛……你可别把这事放在心上,这次秋闱一定没什么问题的。”
她知道的,宋玄安这人虽然平日里头不怎么正经,可还是有那么些本事的,若不出意外,怎么会是下下签?不可能,肯定是算错了的。
她怕宋玄安多想,到时候本没什么事,反倒因这一签想东想西,倒闹了不好。
宋玄安听了姜净春的话,却仍旧是提不起什么兴趣的样子,敷衍地应着声。
姜净春见他仍旧兴致不高的样子,便忽地拉起了宋玄安的衣袖往佛堂方向去,两人早些时候已经错峰去用过了晚膳,现下天要黑了,佛堂里头的人都去用晚膳,这处便没什么人了。
宋玄安不知她是做些什么,任由她拉着自己。
“去哪这是?”
“方才大师说的话你没听进去吗?不是说喊你来求神拜佛,去去晦气嘛。不就是求了根破烂签,拜拜佛祖观音,会庇佑你的啦。”
姜净春声音故作轻快,她也不大想让宋玄安被这件事情影响了心情,她尽量把这东西说成一个不妨嫌的小事,想要让他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宋玄安听着她的话,脑海中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他没再说话,任由她拉着自己走。
宋玄安见姜净春担心,想开口她别多想。其实方才他问的根本就不是秋闱的事情,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算了不说了。
她说得不错,不过就是一个破烂签子嘛,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呢。
两人去佛堂之中,跪到了蒲团上。
殿宇巍峨,一派庄严肃穆之像,莲花宝座上是一坐巨大的金身佛,这座金身佛面目慈悲,被香烟紧紧缠绕,看着有那么几分不真切。
姜净春扭过头去对宋玄安道:“心诚则灵,佛祖会庇佑你的。”
说罢,她就先双手合十拜了拜,而后磕了个响头下去。
宋玄安本也不大相信这些东西,不过见姜净春如此,也像模像样学着她的动作,跟着磕了个响。
佛祖像下,少年少女拜得虔诚。
夜风吹过窗户,大殿中的经幡在两人头顶晃动,两人磕了三个头。
姜净春磕三个头,贪心地许了三个愿,一愿宋玄安能在秋闱中举,二愿自己能有希望见到亲人,三愿,她的亲人还要她。
她现在甚至有些怕,当初他们就是因为不要她,才会让姜家人把她带回了家。
宋玄安磕了三个头,却只贪心地许了一个愿,他真的想要娶姜净春为妻。
他想明白了,从那天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让他娶别人,他不愿意,他这辈子就要娶她。
他方才在门口求的签,其实是和她的姻缘。
拜了佛祖之后,那破签子,可就千万要不作数了啊。
天地昏暝,佛祖垂目低视,他将众人万物仅收眼底,日复一日皆是如此悲悯温顺,可慈悲的佛祖,也不知有没有将儿郎们的话听进了耳中。
两人在这里跪了没一会,也就起身离开了此处,男眷女眷地方不在一处,姜净春被宋玄安送回了厢房后,看着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渐渐消失不见,便也打算回了屋。
可还没走出去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姜净慧的声音。
“妹妹,这是从哪回来的。”
听到声响,姜净春回过了身去,就见姜净慧从房中走出往她的方向走来,皎洁的月光打在她的身上,让她的面庞看着更加柔和美好。
姜净春见她来了,此情此景无处可躲,便也朝她的方向走,乖顺唤道:“姐姐。”
她回了姜净慧的话,如实道:“方才同宋玄安去佛堂拜了拜。”
姜净慧笑,“七月十,好日子,求佛拜神,最是灵验了。”
姜净春也不知这话是真还是客套,她问她道:“姐姐出来寻我可是有事?”
她看着像是专门在那处等她,应当是有什么话想要去同她说吧。
姜净慧眼中笑意更甚,“今日午后在佛堂中偶然听人谈起了一桩旧事,觉得颇为有趣,便想着说与妹妹听,妹妹可有这个兴致,来我房中听听?”
姜净慧分明笑得和善至极,可不知为何,姜净春盯着她的眼,却莫名生出了一阵惶恐与不安。
她一时间竟也不知该作何回答,她心中似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或许不是什么好事,可最后,又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缘故,竟鬼使神差点了点头,她跟在了她的身后。
姜净慧带她去了她的房间,房中已经燃着一盏烛火,烛火微弱,在房中跳动闪烁着熹微的光,如同鬼火一般。
两人在桌前面对面而坐。
姜净慧没有沉默迟疑,直接进入了正题。
“今日听到了扫地僧们说起那桩陈年旧事,听了个趣想来说给你打发时间,只是这故事十分伤感可怜,妹妹听了之后可千万别伤心落泪啊。”
姜净春看着她的表情,有些不安地抿唇。
姜净慧面上分明露着是关怀之色,可落在姜净春的眼中却觉是在惺惺作态,她看着分明一副巴不得她哭的样子。
可事到如今,既跟她来了,也没有再离开的道理了。
姜净春点了点头,道:“姐姐说吧,我决计不哭的。”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姜净春说她决计不哭。
姜净慧听后心中只是冷笑一声, 不过面上神情倒没什么变化,她终于开口同姜净春说起了口中的那个故事。
“听闻许久以前,一个春暖花开时节,有个女人带着一个三岁孩童来妙恩寺拜佛, 直到现在过去十几年, 寺中也仍旧有人记得那个女子,因着她生得实在是太过貌美,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貌美得像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女。她哪哪瞧着都挺好,只是,她病得好像快要死了。”
“那女人看着很年轻, 岁数不大,应当都还没有二十。她身体不大好, 染着一身的病,整个人瞧着病恹恹的。她也不大落魄, 身上穿着的绫罗绸缎更不像是什么穷苦人家能穿得起的,可是她的身边没有郎君, 没有奴仆跟着,就那么孤身一人, 拖着病弱得要死的身躯, 牵着那个乖顺的孩童进了寺中。从没有人见过这个女子是从哪里来,但他们都猜, 这女子一定是被丈夫抛弃了,不然, 她都病成了这个样子了, 为什么郎君还任由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寺庙呢,她生得那样貌美, 难道他就不担心别人欺负她吗?”
姜净春听到寺庙,听到三岁孩童之时,脸色就已经变了,她似乎已经意识到姜净慧在说些什么了。
姜净慧说到这里,状似可惜地叹了口气,而后又继续道。
“那个女人瞧着极爱她的孩子,从始至终一直都牢牢地牵着她的手,她带着她跪到了佛祖像前,带着她磕头……就是你先前和宋玄安去的那个地方呢,十几年前,那个女人就带着她的孩子也在那处跪过。不过,那个时候,也没人知道她在求些什么,她或许是想自己的身体早些好起来吧,又或许是想要让那抛弃了她的男人早些归家吧总之,当年的事情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能知道了。”
“哎,只可惜啊,天不遂人愿呐,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些什么。这可怜的女人,最后还是没能躲过她那命定的劫难啊。”
姜净慧叹气摇头,似乎不忍再去继续说下去了。
姜净春眼睛已经有些红了,她纤弱的脖颈紧紧绷着,脸色在烛光下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一片苍白。
“说下去啊,然后呢。”她那颤抖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急切。
姜净慧继续说了下去。
“那女人好好地带着自己的孩子求神,结束后就准备牵着她归家,可就方一转身,忽地有个疯女人扑了上来。疯女人猛地推了她一把,可那病弱的女子哪里禁得起推?就一下,就那么一下,她就被推摔在了地上。”
“病女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是发生了什么,她痛得眉头紧紧蹙起。可那个推了她的疯女人竟然直接开口指着她怒骂,她说:‘你这个该死的牙婆,你竟敢拐走我的女儿!’。天呐,天地良心,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啊,可竟然被别人说成是她拐走的孩子,这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病女人气得差点喘不上气,她强行起了身,想要抢回来自己的孩子,她说,还她孩子,那是她的孩子啊。”
“可另外的那个疯女人又哪里肯呢?她非要说那孩子是她的,她又一次把那可怜的女人推到了地上,她仍旧执拗地说,是她抢走了她的孩子。”
“这一回,病女人被推到了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她那可怜的乖孩子,也哭了起来,想要扑到自己亲生娘亲的怀中。乖孩子哭得不像话,她一直在说,还我娘亲,还我娘亲……那疯女人听到这话哪里又肯,气得去捂她的嘴,把她死死锢在怀中。最后,她也不再管那摔在地上的女人的死活,直接抱着孩子就离开了那里。病女人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抱走,还想着爬过去追呢,但是,她怎么可能追得上她呢?她眼睁睁看着她抱走了她,可是周遭的看客还在对她指指点点,他们说她,长得倒是菩萨观音面孔,可却人面兽心,是个拐人小孩的牙婆”
“好可怜,小春,真的好可怜啊。你说说看,这天底下哪里真能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呢?可是,天大地大,权势最大啊。那分明是她自己的孩子,到头来被人抱走就算了,竟还被反倒被别人污蔑成了是拐小孩的牙婆。”
姜净慧语气怜悯,可眼中却并无半分怜惜之意。
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在对面的姜净春竟已泪流满面。
病女人是谁,疯女人是谁,而那被抱走的孩子又是谁,她现在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她有母亲的。
她原本是有自己的母亲的。
这人从来不是李氏。
可她竟然认贼作母,喊了她十几年。
她对她那么好,好得她都不敢去相信自己竟然是她从别人那里抢过来的孩子。
从前她只觉得姜南和姜润初对她不大好,可现在才发现,对她最好之人伤她最为之深。
那她的亲生母亲呢?她本就病弱难捱,现如今经如此之痛,她怎么挨得过去。
如果这故事是真的,那也太可怕了。
姜净春摇头,她不信,不是因为这人是养了她十几年的母亲所以才不信,她是难以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恶毒成那样,她说,“你从哪里听来的旧闻,假的吧。”
姜净慧却笑,“假的吗?那你哭成这样做甚。”
姜净春眼泪止不住流,黑夜中,她的哭声听着都十分压抑。
难怪,难怪她想问起从前的事情,他们一个两个却总是不愿意同她说,又难怪祖母会说,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她对不起谁了?她能对不起谁。
“她死了吗?”姜净春忍着悲去问。
“当然啦,听人说这女人没了孩子,没过个一两年就病死了呢。”
夏日的夜晚也仍旧闷热,偶有凄凄夜风吹进屋内,冻得人通体生寒,萧瑟声中夹杂着虫鸣声,在此刻听着竟也有几分泣血之意。
昏暗的环境之中最适合陈情,说出一些被人掩埋的隐秘,那本来就算伤感的故事在此刻变得更加可悲可泣。
姜净春的心神,她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放在地上蹂躏碾碎。
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碰到了恶霸,又还能如何呢。
他们说她是拐子,那她就是了。
姜净慧似乎很享受姜净春这哭泣不止的画面,她怜悯般地叹了口气,关切道:“妹妹,你哭些什么呢?早知你会如此伤心,我也就不同你说了……”
话还未完,就见姜净春忽地起了身。
她现在若还不知道姜净慧是故意的,那也是蠢透了。
姜净慧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口中的故事究竟说的是谁。
可她看着她的苦痛,却笑得那样得意,得意到了姜净春根本无法忽视的地步。
姜净春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起了身,夺门而出。
故事的后半段呢?后面那个女人究竟怎么了。
她被夺走了孩子之后,还能活着吗。
姜净慧说她死了,她不愿意相信。
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她想回姜府,想要去找老夫人,她想知道事情到了后面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即便知道她的结局不会好,可她还是想要亲耳听到当初的真相。
姜净春往外奔去。
她要下山,就现在。
她被诓了十几年,现在她一刻都再等不了了。
她要知道,那个被夺走了孩子的女人的结局。
花云一直在屋外等着姜净春,忽然听到里面传出她的哭声,她有些担心,还在想着要不要破门而入之时,姜净春就已经哭着从里头跑了出来。
她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下意识以为是姜净慧欺负了她,扭头看向屋内,只见姜净慧面无表情地坐在位子上,烛火忽明忽暗,将她的神色都照得有几分可怖,花云看得直打寒颤,回头去看姜净春,只见她已经往外头跑去。
她来不及再去顾她们二人方才究竟是说了些什么,赶紧追了上去。
花云去追姜净春,但她跑得实在太快,一时之间竟怎么也追不上。她看到她穿过几道圆拱门,往男眷住着禅房去。
只见她直直往姜润初的厢房奔去。
姜润初早同她们说了他住在何处,若有事情可来此地寻他。
姜净春往姜润初说的房间去,可却扑了个空,敲了半天的门却也不见得有人回应。
她没有放弃,即便迟迟得不到回应却也仍旧敲着,敲得掌心发麻发疼也不管不顾,似里头不出来个人她就不肯罢休。
她这处的动静并不小,一边哭一边用力敲门,只怕没一会就要把旁边住着的人吵出来了,花云上前阻拦,“小姐,大公子现在应当不在厢房里头,要不一会再来吧。”
花云见姜净春不肯走,仍旧在一直不停地落泪,也被吓到了,她急出了哭腔,“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她劝不动姜净春,不过好在姜润初很快就回来了。
他原是去隔壁顾淮声的厢房寻了人。
姜润初今日来得早一些没能碰上顾淮声,晚些时候才知道他也来了。因着上一回他骗了顾淮声来姜家一事,想他至今也还记恨着那事而不肯理他,姜润初这才想着晚上时候去他住着的禅房寻他说清楚明白些。
他们的厢房隔得近,两人都还没说几句话,就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哭声,紧接着就是哐啷哐啷的拍门声。
那哭声听着有些像姜净春的。
他们相视一眼,赶紧出了门去,果不其然就见得姜净春边哭边拍门。
姜润初听得头大,连她在哭都下意识忽视,直接大步上前制止了她的动作。
“现下这个时候,天都黑成这样了,你在这里瞎闹腾些什么?”
他的声音隐隐含着几分压抑的怒气,他也不想在外头同她吵架,但看她在这处闹,下意识就想生气。
却不想姜净春直接撒开了他抓着她的手,她说,“给我备马车,我要回家去。”
车夫被姜润初调动,姜净春连车夫现下在哪里都不知道,这么晚了,想回家只能先来找他。
姜润初被她猛地拂开手有瞬间的错愕,似也没想到她的情绪竟这般激动,光是碰她那么一下都要炸开了。不过他现下已经顾及不到这些了,他蹙眉问她,“天都黑透了,你现在回去做些什么?谁又惹着你了,你非要现在闹成这个样子,能不能别无理取闹了。”
姜净春本还在克制不住落泪,听到他这话却笑了,她越笑越厉害,泪水却跟着从眼中一起流出。
这幅样子,看得姜润初眉头蹙得更深。
这是怎么了?
今日的姜净春实在有些奇怪了。说她在闹,可又哭得这样厉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一旁跟着一起来的顾淮声也发现了事情的不对劲。
姜净春看着姜润初反问,“我无理取闹?我怎么无理取闹了?我又有哪一回是在无理取闹了?”
她现在看着姜润初,只觉他面目可憎,十分可恨。
每次他都要说是她的过错,不管她做了什么,他们都要说她是在胡闹。
姜净春现在才发现他们有多可怕,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不是真正的姜净慧,分明是他们将她强行抱了回来,可却又处处觉得是她的过错。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错在她当年只有三岁,错在她愚笨不堪,就连自己的生母是谁也认不出是谁。
他们这群烂人,表面霁月光风,各个光鲜亮丽,到头来,比谁都脏,比谁都要恶心。
姜净春不愿同他继续争辩下去,她要马车,她要回去姜家,她立刻马上就要知道,她的亲生母亲现在究竟如何了。
她看着姜润初,近乎嘶吼道:“我要回姜家,给我马车啊!”
姜润初也没想到一时间她竟发了这样的脾气,她看着像是气极,愤怒到了极致,那双眼睛只余一片通红。
月光下,就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悲鸣声震得姜润初一时之间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此刻,还是一旁的顾淮声最先反应过来,他抓着姜净春的肩膀,看着她的眼道:“回去我送你回去。”
不管究竟是怎么了,她现在这样,想要回去,送她回去就好了。
都这样了,又有何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姜净春看了一眼顾淮声,这一回却她却没有同他恶言相向,她点头,让顾淮声送她回姜家。
在回去的马车上,或许是她哭累了的缘故,又或许是本就不大想同顾淮声说话,她整个人缩在角落,一言不发。只偶尔有忍不住的啜泣呜咽声,这些声音在此刻听着格外可怜。
她太累了,整个人靠在墙壁上,通红的眼睛只余下一片空洞。
顾淮声看她这幅情态,也知道现在不说话最好,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去问。就在要开口之时,马车却忽地刹住,车窗外传来一群马蹄声。
书良从外头掀开了帘子,面色有几分难看,对顾淮声道:“公子,碰上锦衣卫的人了。”
现下天黑,已经开始宵禁。
想来今日妙恩寺在办法会,城中热闹,难免人手不够,以至于锦衣卫的人也被借来出动。
姜净春的表情有几分不安,碰到锦衣卫的人,那还能回去吗?
顾淮声知她心中所想,出言宽慰,“别怕,没什么事的。”
不过简单的一句话,可从顾淮声口中说出确实带了几分让人心定的意味。
顾淮声掀开了一旁的车窗帘,看向马车外。
外头有一队着飞鱼服,绣春刀的人员,此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为首那人顾淮声见过,锦衣卫镇抚使,萧伦,从四品的官。
这人为王顺做事,前些年间不过还是七品的总旗,没两年被王顺收编,如今就已当上了从四品的官。
他大顾淮声几岁,现如今二十五年岁。这人手段狠厉,向来喜欢做些不入流的脏事,许是相由心生,就连模样生得有几分阴毒。
顾淮声认出了人后,眉头登时蹙起几分。
宵禁巡逻,萧伦出来做些什么?锦衣卫已经闲到这种地步了吗。
萧伦装做看不见顾淮声蹙起的眉,他笑着问,“顾小侯爷,还真是巧啊,没想到还能在这时见着你,只是现在好像是在宵禁吧,你现在出现在这是不是不大合适啊?”
顾淮声听此诘问,却也不觉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他很快就平复了心绪,淡淡回了他的话,“是不合适,不过事急从权,不得不行,烦请通融。”
两人说起话来一个比一个客气,可暗处却各自带着锋芒。
顾淮声和王顺不对付,那萧伦自然也和顾淮声不对付,现下好不容易抓到了他的把柄,岂能轻易放过。但没想到,这顾淮声说话竟如此端正,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发难。
想了想后,他有了说法,状似为难般开口道:“通融啊,若谁都要来通融的话,那这还有规矩吗。小侯爷平日最是深明大义,想来,也不当做这样的事吧。”
不当做这样的事,那现在做都做了,能怎么样呢?
萧伦故意想同他作对,若是在平日,顾淮声倒有大把时间去同萧伦掰扯,但今日姜净春实在着急,他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面耽搁。
顾淮声淡声道:“今日和表兄妹一起去寺庙上香,本打算宿在山上,但表妹突然想家了,闹着要回去。”
萧伦不解其意,看着顾淮声的眉头也蹙了起来,只听他又继续道:“小孩子就这样,开心一阵,不开心一阵,闹腾得不行。我这做表兄的看不下去,难不成看她哭死过去不成?母亲让我先送她归家,这才没了办法。若不能通融的话,镇抚使去衙门控告我也成,只是现下,还请让路。”
萧伦听了顾淮声这话嘴角直抽。
他自然是知道顾淮声口中的表妹是谁。
只是,哪里有十六岁的小孩啊??
可又观顾淮声眉眼清朗,说这话也毫无什么心虚之态。
他甚至还搬出了侯夫人,那今日这事这便是过了长辈的眼,他这样做也不过是受家中母亲指示罢了。顾淮声有意把这件事情往家里长短去扯,本来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现下若闹出什么大动静,甚至还告去衙门,着实也没必要。明面上得罪了顾家人不说,到时候说起来传出去,难免说他这人不近人情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徒惹麻烦。
萧伦咬牙暗恨,还是带着身后的 人侧身让道。
顾淮声却又道:“对了,表妹面薄,今日的事情还请莫要传出去了好,不然,我这事办得不周到,回去难免要被母亲责骂。”
什么母亲责骂不过是他的托词罢了。
萧伦下颌紧绷,朝他拱手,算是应下。
顾淮声朝他微微颔首,算是作别,而后松下了帘子,马车继续开始行驶。
这件事情不过一桩小插曲,顾淮声知道萧伦不过是想恶心一下他罢了,但他现下没时间同他在那拉扯。他转头看向了姜净春,仍旧见她面色苍白,神色凄苦。
顾淮声回了神来,他还是问出了方才那个被锦衣卫意外打断的问题。
他问她,“你可是知道了些什么吗。”
她今日这样,实在反常至极。
姜净春听到这话情绪也终于有了些许波动。
她抬眼看向了顾淮声,肯定道:“你也早就知道了是吗。”
谁都知道,他们谁都知道。
独独她不知道,独她一人从始至终被一直瞒了个彻彻底底。
顾淮声拢紧了手,却不知该怎么回答,与其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倒不如说是不敢。
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他也并不知道这事。毕竟这事也不怎么光彩,知道的人自然越来越少好了,姜南和李氏将这事瞒得很死,就连姜润初都不知道自己这妹妹究竟是怎么来的。若非是顾夫人和姜南亲近,这事,她也不会知道的。
不过,顾夫人也只是将这事同顾侯爷说了,对自己的孩子那也是闭口不谈的。
毕竟这种事情叫孩子知道了,有什么体面的地方呢?
顾淮声知道这事,是因为姜老夫人的缘故。
可这事说起来话长,真要谈起,那又是另外一桩伤心事了。
顾淮声没忍再开口,他想,一会回去姜家,见到了老夫人,她就该什么都知道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姜家,两人从后门直接去了荣德堂寻老夫人。
起先时候,姜净春的步伐有几分急切,可是到了后面,竟越走越慢。明明真相就近在眼前,可她在这一刻却害怕了起来。
她也是在这一刻忽然明白,祖母从前看她的眼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真相何其伤人,她看她的眼神,怜悯又苦痛。
姜净春确实有些承受不住。
她怕一会要听到的话会更让她崩溃。
可是,即便再害怕,那她也要知道,她要知道她的母亲,现在究竟在哪里。
她真的如姜净慧说的那样,已经死掉了吗?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月夜黑沉, 银白的月光洒在了两人身上。
顾淮声一直跟在姜净春的身后,他知她心中烦乱,也只是一直跟着她,一点声音也不曾发出。当到终于到荣德堂之时, 姜净春径直去了老夫人的寝屋, 他没有再跟,等在了外面。
现下已近亥时, 姜老夫人这个时辰本都准备歇下, 若是在以往的时候,姜净春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打搅她,可今日, 她实在是等不了,若不知道答案, 她如何能够安眠?
老夫人是知道她今日去了妙恩寺的,可没想到, 竟然这个时候回来了,听到外头的嬷嬷进来禀告, 说姜净春看着哭过,非要进来见她, 她大概也知道些什么了。
她没有躲, 让嬷嬷出去将人带了进来。
她沉沉地叹出了口气,最后从床榻上坐起了身来, 平日里头还算清明的眼神此刻竟如此无神地盯着眼前的床幔,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些什么。
该来的, 还是会来的。
既然做了那样的事情, 又哪里妄图能藏一辈子。
只是,她没想到竟就来的这样快。
直到姜净春进了屋后老夫人也没能察觉。
她开口唤她, “祖母。”
老夫人回了神来,她听她喊她祖母,眼中竟忽地湿了起来。
她还肯唤她祖母,她还肯认她吗。
姜老夫人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抖,她道:“孩子,你都知道了吗。”
姜净春点头,她的泪流了一路,现下只有一双干涩通红的眼,连泪都要流不出了。
姜老夫人又道:“你还愿意认我?”
姜净春面上没有表情,只是看着她回,“祖母也负了我吗?”
祖母不曾不负她,她为何不认她。
这一句简单的问话,却说得老夫人心神俱颤。
姜净春已经没有心情再去探究老夫人是何心绪了,她直白地说明了来意。
“我的母亲,她现在在哪里。”
她真的死了吗?
姜净慧说她死了,可她不肯相信。
这个问题或许谁都不能给她答案,她只能来问老夫人了。
现在或许也只有她知道真相,并且愿意告诉她真相。
老夫人听到这话,两眼都有些发昏。想起那个女人,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眼角似乎滚出了一滴泪珠。
过了许久,她又重新睁开了眼,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对她道:“坐下吧,当年的事,祖母同你慢慢说。”
既然她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呢。
姜净春依言坐到了床边,老夫人开口说起了往事。
大致竟同姜净慧口中所说的那个故事相差无几。
无非就是疯女人抢了病女人孩子的故事。
李氏抢走了孩子之后,姜南后来又找过那个病弱女人。他对她说,她的身子不好,又没有丈夫,若是这孩子当真养在她的膝下,恐怕也难活多久,但若让他们来养,她的日子一定会好过太多。
那女人本也就没力气去闹,她身体不好,后来出了那样的事后,身体急剧恶劣,听了姜南的话,彻底心如死灰。
她知道她争不过他们。
当年,老夫人也去见了那个女人几面,她知道这事是他们姜家的人丧心病狂,但她最后却也放任他们此行凶,若要算,她也是凶手。
姜净春问她,“她的丈夫呢?”
她的丈夫去哪了呢。
老夫人想起了许久之前的往事。
一开始那个女人不愿意再见他们姜家的任何人,可是后来,老夫人一直在找她,她虽不能带姜净春去见她,但却会将她的近况告知于她,所以后来,女人也没那般抵触于她。只是,没了孩子对她的打击实在是太大,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到了后来浑身上下瘦得只剩骨头。
老夫人也曾问过那个女人的丈夫去哪了。
病弱女子在死前给过她答案。
老夫人对姜净春道:“你的父亲叫琼璋,她说,那不是她的夫君。那个男人一直把她养在外面的庄子上,他们甚至只是自己拜天地,连父母都不曾见过。她怀了孩子生下之后,那个男人陪了她差不多有一年,他一直说会带她去见父母,说会娶她进门,可在你一岁的时候,琼璋就消失了个彻底,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对她说外面的世界很可怕,让她千万不要出门,所以,她在庄子上等了他整整两年。可是,她真的很想他,她还是带着你去了那远近闻名的寺庙中上香,她想再见他一面。”
后来,也就是那一次出门,她没了孩子。
若当初有夫君在侧,她又何至于落入这般境地。
琼璋是谁。
老夫人当年派人查过,在京中也不曾见哪家氏族有叫琼璋的人。
可琼璋着实像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公子。
老夫人看得出来,当年那女人住着的庄子非常华贵,比之姜家竟更甚,等闲人家必定没这样的财力本事,而琼与璋皆有金玉之意,寻常人也架不住这名字。
他们很相爱,老夫人光是从细枝末节都能看得出来。房中有许多琼璋亲手雕刻的木雕,都是他逗女人开心的小玩意,他分明很有钱,却还愿意花精力去做那些,而且庄子上下用得东西皆是上上乘,更能看得出他对那个女人的重视。而那个女人呢,即便两年被他不闻不问,却也还想要再见见他。
可既如此相爱,他究竟又为何抛弃了她整整两年呢?
老夫人至今也不明白。
姜净春本以为自己的泪都已经流干了,可听到了老夫人的话后,她还是又落起了泪。
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爱哭过。
泪水止不住往眼眶外面蹦,姜净春问姜老夫人,“所以,她最后还是死了对吗。”
老夫人见她哭,也忍不住落泪,声音在此刻也带了几分垂老悲绝之意。
“她熬不下去,她最后还是熬不下去了,一年你走后一年,她就去了。”
姜净春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从一开始的压抑,到了后来的肆无忌惮,几乎连气都喘不上来。
十几年,她被骗了十几年,背叛了她亲生母亲十几年。
她没有丈夫,没了孩子,疾病缠身,她有多绝望。
“她到死都没能见到我最后一眼。”
她一个人在病榻上,最多也只能听到老夫人给她带去她的近况,她还能见她吗,李氏会肯吗?她将她抢走,将她占为己有,还能让她的亲生母亲见她一面吗。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只见老夫人抹了抹眼角的泪,哽咽道:“见过的,死前见过你一面的。”
姜净春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她死在她四岁的年纪,四岁,懵懵懂懂已经能够记得一些事情,可是姜净春的记忆中并没有见过哪个病到绝症之人。
可经过老夫人这一番提醒,她忽而想起了一桩年深岁久往事,她瞳孔猛然瞪大,看向她,“是那一次?”
幼年之时,老夫人忽然说要带她去京郊玩,李氏起先如何不愿,非要跟着一起,后还是姜南在旁劝阻,才让她带走了人。那次去京郊,除了老夫人外,还有她的表兄顾淮声。
老夫人把她带到京郊的一坐庄子上面,他们将她带到了一间屋子里头,后给她眼睛蒙上了一条系带。她说让顾淮声陪她玩捉迷藏,顾淮声躲起来,让她去找他。
姜净春年纪小,自想不到别处,以为是老夫人和表兄同她玩得新鲜游戏,蒙着眼睛开始摸索。
可她还没摸多久,就忽地抓到了一只手,姜净春蒙了,也没想到竟这样快,她想伸手摘下系带,却被顾淮声制止,他说,“还不可以摘,要抓够一盏茶的功夫才可以摘。”
一盏茶的功夫那要好久的。姜净春虽不大乐意,但对这个大她几岁的表哥的话向来是听的。
她听话没有动作,可却不知为何,那抓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她似乎还听到女子呜咽的声音
她那个时候就觉处处奇怪,可顾淮声一直在旁边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一会说街边新开了家糕点店,一会又说家里头有好玩的耍货
姜净春那个时候头脑也还不够发达,并不能察觉到那处古怪的氛围。
可是,直到今日再想起来,才发现那一日处处都透露着不寻常。
老夫人说她死前见过她一面,一定就是那一次了。
难怪啊,那天顾淮声抓着她的手那样用力,用力的她手指头都要断了,原来根本不是他。
姜净春将脸埋在掌心,泪水顺着指缝滑出,呜咽声如诉如泣。
老夫人见她这样,也知她是想起来了,她道:“那天她病重难耐,已经到了连身子都起不来的地步,她说想见你,她跟我说,也好歹在死前让她见见你最后一面吧。”
那是她第一次开口同她说话,从前的时候老夫人同她说着姜净春的近况,她一直都只是听着,从不开口同他们说一句话。她趴在床上,面靠着墙,只是听,谁都不愿意理会。
也是那一次女人告诉了老夫人她同那混账男人的事情。
“我骗你说你表兄要同你去庄子上玩捉迷藏,不过也是让她见你最后一面。后来,那天你走后没多久,她就病逝了”
从前的回忆太过晦暗,晦暗到了每每被提起,都是一种残忍。
生如蜉蝣,朝生暮尽。
那个病弱的女人,最后还是死在了床榻上,她的一生太过短暂,也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岁那年。
太可怕了。
姜净春觉得有些太可怕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上都沁出了一股冷意,她现在看谁都觉面目可憎。
有人金玉其外,可却败絮其中。
姜家的人,一个比一个肮脏冷血。
她也姓姜,她在这里活了十来年,她也一样。
她哭得厉害,或许是因为今日情绪波动实在有些大,到了后面她疲惫不堪,浑身无力,倒在了床榻边,她也已经没了力气再去放声大哭,只有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到了后来,她渐渐没了声响,看着是太过乏力,躺在床上,半昏半睡了过去。
老夫人看得难受至极,过了许久才开口唤了人进来。她让人把她的鞋履脱了,因着怕弄醒了她,外裳也不曾脱去,而后直接把人揽到了床里头躺着。
而后她让下人去打盆热水来。
下人离开后,外头又有人进来禀告,说是顾淮声还在外面。
老夫人虽不知道为何他也在,却也还是让人去把他唤了进来。
顾淮声进了屋后,视线下意识落到了姜净春的身上,她躺在床上,满头皆汗,苍白的脸上尽是泪痕,眉头紧紧蹙着,身体也总止不住打哭颤,看着苦痛至极。
这幅样子,看得顾淮声眉心也都疼了起来。
老夫人触及到了顾淮声的目光,也看向了姜净春的脸,一看又是一阵心痛。
“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的眉头拧了起来,“真相伤人,她若承受不了,能瞒着也挺好的了。”
顾淮声沉默片刻之后,开了口, “可人总也不能一辈子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活着。”
这声音在此情此景之下,竟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悲悯之意。
当年的事情本来就对她不公平,即便真相伤人,可她若一直被瞒着,却也不大可能。
老夫人听了顾淮声这话便抬头问他,“所以,是你同他说的吗?”
当初顾淮声之所以知道了这件事情,也是因为老夫人实在需要他帮着一起去骗骗姜净春,她知道,顾淮声这人嘴巴严实,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到处去说,而且,他也很聪明,想骗他,根本骗不过去,老夫人干脆就同他说了。
知道旧事的人并不多,就连姜润初都不知道。
那同姜净春说了的人,不就是他吗。
可顾淮声却摇了摇头,他说,“不是我说的,下午的时候人还好好的,不知道后来,是谁同她说了这些。”
究竟是谁说的,这也只有等姜净春醒来之后才知道了,现下他们再如何去猜也没什么用。
但顾淮声说的也确实不错,人难道要被一直蒙在鼓里吗。
从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之时,姜净春就总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总觉得过意不去,可现如今呢
姜家人就是杀了她母亲的凶手,可她却在贼窝里面,喊着杀人凶手父亲母亲,认着杀人凶手当最亲近的人。
房中陷入了一片死寂,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去开口。
下人很快就打来了盆热水,她将热水放在桌上,打算起洗巾帕,顾淮声起身道:“我来吧。”
下人闻此便也退了出去。
顾淮声去洗帕子,干净漂亮的手就让他坐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都像是在做一件很庄严肃穆的事。
他洗净了帕子,走到床边,老夫人伸手要接过,可却见听顾淮声道:“祖母,你把她扶起来,我来擦吧。”
老夫人闻此也没有多想,顾淮声这人看着太正经了,以至于他无论做什么,旁人也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她只是将他这样的的举动,看做一个兄长对妹妹的疼惜。
她依言把姜净春的上身轻轻扶起,靠了起来。
“轻些来。”
顾淮声将洁白的巾帕贴到了她的脑门上,动作轻柔,开始给她擦汗,巾帕往下,擦过她素白薄嫩的肌肤。
洁白的肌肤映入眼帘,他却倏地想起了两年前的事。
姜净春偷跑出去玩,出了事,他救了她。
那次他把她带回了姜家之后,想要把人交给李氏。
然而,累到了极致已经昏睡在他怀中的女孩死死地抓着他衣袖不肯松手,不论旁人怎么拽,都拽不开,若强行去拽,她就眉头紧皱下一秒就要害怕地哭出声来。
没了办法,顾淮声只能抱着姜净春进了屋子,一直陪在旁边,等她醒来后才能离开。
他被她拽着,无所事事,就在旁边看着下人为她擦去脸上泥污。
那个时候他在想,为什么小女孩的脸能白成这个样子,白得就像块豆腐,他恶趣味的想,如果轻轻一掐,应当就能把她掐哭。
两年之后,给她擦脸的人成了自己,可是现在看着她近乎苍白的脸,他却在想,为什么人能可怜成这样。
可怜得他好疼。
她哭得好厉害,顾淮声的心也跟着泛出了疼。
老夫人道:“她之前很喜欢你,很听你的话”
顾淮声开口道:“让表妹来顾家吧。”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听清了顾淮声的话后,老夫人沉默了半晌。
就如她方才想要说的那样,姜净春从前喜欢他,可是近些时日,她瞧着不如何再去提起顾淮声了,像是已经放下了。
姜家她往后待着绝对不会高兴,可是顾家,她又乐意去吗?
老夫人沉默了许久后终于开了口,她道:“若是从前,她肯定会高兴去你身边的,可是现在,她应当也不喜欢。而且,去顾家,以什么身份?”
顾淮声听到了老夫人的话后手上动作微微顿住,巾帕停在她的脖颈之上,再往下擦,就是越界。
他停止了动作,去回老夫人的话,他道:“什么身份都行。”
只要她愿意的话。
他想清楚了,他明白了,若看不了她落泪,若总是当心别人欺负她,那他就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好了。
老夫人摇头,“我不能替她做决定,你等她醒来自己问她吧。”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翌日清晨, 翠鸟落在了屋脊之上,清脆鸟啼吵醒了床上躺着的人。
姜净春从噩梦中惊醒了起来,额间已经布满了细汗,她猛地醒来, 不断喘息, 贪婪地汲取新鲜空气。
老夫人本就觉浅,昨夜更是醒醒睡睡不大安生, 现下听到了一旁的动静, 也赶紧起了身来。
看到姜净春的动静,她紧张道:“孩子,怎么了这是?做噩梦了?”
姜净春大口喘气, 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呼吸的感觉,听了老夫人的话好久才有了反应。
她头疼得厉害, 一时间也不知该去如何回话。
她的视线空洞地落在眼前的锦被上,不声不响。
老夫人给她捋了捋黏腻在额前的发丝, 试探去问,“可是饿了?要用早膳吗?”
姜净春摇头。
老夫人又问, “那可要起身换一件干净的衣裳,昨个出了那样多的汗, 今起来身上不好受吧。”
里衣黏在身上, 确实不大好受。
姜净春也不大喜欢这种感觉。
老夫人见她沉默,便唤来下人去给她烧了热水。
下人离开之后, 却忽听姜净春开了口,她扭头看向老夫人, 眼中终于不是一潭死水, 有了些许人气。
她说,“我想见母亲。”
即便是死了, 她也想见她最后一面。
老夫人听了她的话,错愕片刻。
母亲还能是哪个母亲,她现在口中的母亲自然不是李氏了。
老夫人知道,她这是想要见她最后一面。
即便人已经不在了,她也应该有见她最后一面的权利。
老夫人没有拒绝,她道:“好,一会你净完身子,用完早膳我带你去。”
姜净春听到这话马上起身,往净室的方向去了,她动作很快,净完身连带着用完早膳也不过半个时辰。
昨日顾淮声也宿在了姜府,听到她们要出府,也跟了过去。
姜净春见了他也没什么反应,或许是想到了幼年的事,又或许是他昨日带着回了家,也或许是因为同姜家的人相比,顾淮声都显得有些慈眉善目了起来。
他说要跟上一起,她竟也没有阻拦抵触。
几人上了马车往郊外去。
当年姜净春母亲死了之后,老夫人让人给她定了上好的棺木将人好生下葬。
她的坟安置在京城郊外的一座山上,马车只能上一半的路,到了后头,马车上不去。老夫人上了年纪,腿脚不便,便让顾淮声带着姜净春上山,她在马车上等人。
顾淮声曾经跟着老夫人来祭拜过这个女人几回,也认得去坟墓的路。
他走在前头,姜净春跟在后头。
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就那样安静地一前一后走着。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顾淮声就停了步。
两人在一座碑前停下。
她弯腰去看墓碑上刻着的字,那墓碑上面没有写她的郎君、父母,甚至就连她的户籍之地都没有写,只单单四字,“岑音之墓”。
岑音。
她叫岑音。
真好听的名字。
姜净春鼻尖发酸,忍不住下跪。
她竟抱上了那个墓碑,就像抱着她的母亲一样。
墓碑一直暴露在野外,风吹雨淋,别提有多脏了,可姜净春竟还用脸去蹭了蹭。
她在想,如果当初,她能抱抱她的话该有多好。
山林风大,一阵阵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天地间,风摇影动。
寂静的山林之中除了偶尔的的鸟鸣,风声,树叶声之外,便只有少女低声啜泣的声音了。她不敢哭得大声,怕搅扰了她九泉之下的安宁,也怕她会觉得自己现在过的不大好。
顾淮声从始至终站在一旁没有开口说话,紧抿的嘴唇昭示着他此刻的情绪也不如何安宁。
不知是过了多久,终见她起了身来。
姜净春似乎真的只是想来见她一眼,她抱了抱她的墓碑后,便什么反应都没再有。
她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脏污,起身往回去的方向走。
顾淮声跟在她的身后,忽开口问道:“往后作何打算。”
作何打算。
这话确实问住了姜净春。
姜家,她决计是再待不下去的。
可是,现在不去姜家,又还能去哪里呢。
她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其实有件事情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被教养成了一个什么都不大会的废人。
但现下她不会再因为这件事情而去怪罪,惩罚自己了。
活着都很辛苦了,废人又怎么了。
她道:“不知道。”
虽然快姜净春嘴上说不知道,可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先去陈穆清家里对付几天吧,往后的事情,便往后再说好了。
不过,她没必要去同顾淮声说这些。
可顾淮声听到了她这话却道:“莫不如搬来顾家住上几天。”
他又补充了一句,“顾淮朗他也很想你去。”
姜净春马上道:“不要。”
顾淮声知道原因,却还是不死心地问,“为什么?”
姜净春停了步伐,竟直直地看向顾淮声。
她的眼中没有以往对他的嫌恶,可除此之外,其他的情绪也都没有,她看他,就像他只是在普通的一个人,没有讨厌,却也没有喜欢,如陌生人一样。
顾淮声知道,她这又是单方面的去把从前的那些事情全都抹擦干净,她想要当作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她喜欢他的事情、他欺负她的事情她现在都不要计较了。
她想和从前一刀两断,自然包括他。
他虽然没做出像姜家人那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不也是一直在旁边看着她苦苦挣扎不得解脱吗。
顾淮声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心中生出一股不可说的闷堵。
他听她说,“你不用担心可怜我,我不是没有地方去。”
她又不是到了无处可去的地步,才要去投奔顾家,先不说她有自己的好朋友,再说了,就算她真的没有地方去,凭什么她就不能继续待在姜家。
她又不欠他们的。
她不会因为他们害死了她的母亲,从而像是抓了什么把柄一样,想要去要挟他们让他们愧疚,从而让他们对她有所亏欠。
她只是在这一刻发现,她光明磊落,襟怀坦荡,她从来没有抢走谁的任何东西,她这辈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不起他们。
而姜家的人骨子里面就流着肮脏的血,他们死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姜南、姜润初觉得她替姜净慧享受了她的福气,李婉宁将她当做一个替代品,就连姜净慧也觉得是她抢走了她的位置。
姜净春现在想起都觉有些可笑。
究竟是谁对不起谁,是谁抢了谁。
顾淮声不明白姜净春心里在想些什么,可听到她说,她不是没地方去,这才想起来,她确实还有几个好朋友。
若非走投无路之际,她又怎么会选择他的帮助。
顾淮声久久不言,听到她暂有去处之时,也没再开口。
两人就这样下了山,上了来时的马车。
回去的路上,姜老夫人问姜净春,“昨日怎回来的这般突然,可是谁先同你说了那事?”
本来白天都还好好的,晚上突然跑了回来,一定是谁说了些什么。
是寺庙里头的人说的,又还是谁说的?
姜净春想到了昨日的场景,如实道:“姜净慧同我说的,她说是听到了扫地僧们在那里闲话,然后说着有趣,才来同我说了。”
听到这话,姜老夫人同顾淮声相视一眼,眼中都有几分古怪疑惑。
扫地僧说的?不论扫地僧为何突然去论起那桩旧事,且这么正好就被姜净慧听到了?再说了姜净慧为何要去把这事说给姜净春听呢?
哪里都透露着不寻常。
两人从对方的眼中也都读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不过,都没有开口再去说些什么。
回去了姜家之后,顾淮声直接回了顾家,让人去妙恩寺同顾夫人送了封信,说了昨日出的事情,而后便没再去山上了。
而姜净春回去之后就让花云收拾东西要离开姜家。
老夫人见她要走,扯着她的手急切道:“你要走了,要去哪啊?我知道你不想待在姜家,可外头危险,你万一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往后你若是不想见他们,不想见我,我们就不在你跟前露脸,该走的不是你啊……”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近乎带了几分恳求。
她知道她会想离开,可她不知道竟这样快。
她要去哪里呢?
姜净春对老夫人道:“我去找阿清住些时日,祖母别担心了,您从前说的话,我都放在心里面了,您就当我出去散散心好了。”
听她这样说,姜老夫人也没理由再去拦了,她有些哽咽,问她,“那你还会回来吗。”
然,姜净春竟沉默了片刻。
老夫人眼睛红了,她说,“该走的不是你,当初带你回来的是我们,现在怎么就又把你往外赶了呢。”
姜净春也不忍看她一把年纪还要为这些事情伤心,她抚了抚老夫人的手背,老夫人年老体衰,早些年间没享过什么福气,老了也是一堆糟心事,现下瘦得都能摸出骨头来了。
姜净春笑了笑,道:“我会回来的,真的。祖母都还在呢,我怎么会不回来呢。”
她又没做错什么,她着实没有必要逃走,可她待在姜家不舒服,那她也不会留在这里为难自己。
老夫人听了她的话,也没有再去强求,她说,“祖母会等你的。”
姜净春最后再抱了抱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此处。
*
姜净春直接带着行李去寻了陈穆清,陈家的人见到是姜净春来了,也没进去通传,直接领着人去见了陈穆清。
陈穆清看着姜净春身上大包小包,有些意外。
她面露惊异之色,一边接过她身上的行李,一边问道:“不是小春儿,你这是怎地了,同家里人吵架啦?”
如果说不是吵架的话,为什么还要大包小包的来投奔她呢。
姜净春摇头道:“没吵架,就是待得心烦。”
见姜净春一副不愿多少说的样子,陈穆清也就没再继续问下去了。姜净春在家中待不住了,来找她,她自然是求之不得。
陈穆清也向来有度,该八卦的就八卦,不能八卦的也绝对不会去打破砂锅问到底,她看姜净春眼眶通红一片,都隐隐有血丝缠绕,面色更是憔悴得不像话,这样显然是伤了心。
见她这般模样,陈穆清也就不再继续深问下去了,生怕又触及了什么伤心事。
她兴高采烈地拉着姜净春进了自己的屋子,她说,“你都好久没来我家了,今日第一天可必须得跟我一起睡!”
姜净春见她这样高兴,心情也好了 些,她笑着点了点头,跟在她的身后。
陈穆清又让下人去给她理了个房门出来,她说,“你往后想在我家住多久就住多久,你放心吧,在我家,可比在哪里都自在呢,谁都管不着我们……”
然而就在她这话方说完之时,屋外就传来了一道响亮的嗓门声。
“陈穆清,你前些个日子怎么又把嬷嬷给赶走了?!”这声音听着带了几分怒气。
姜净春显然也认出了这声音的主人,这家里,除了她的后母,又还能有谁会同她这样说话。
两人面面相觑,陈穆清最先反应过来,她话还没说完脸就被打了个响,也颇为尴尬,她对姜净春道:“无妨,你等下我,我出去赶走她。”
姜净春抓着她的手,劝道:“可别吵起来了。”
陈穆清让她放心,转而出了门去。
陈穆清的后母姓沈,名桃。
陈穆清在门口处堵住了想要进门的沈桃,她皱着眉头道:“我说了我不学规矩,你让那些人都走远些。我爹都没回来了呢,你就想着把我嫁人,你想都别想!不就是想着把我嫁人,到时候占了我家,我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吗?”
沈桃生得也不老,看着三十左右的年岁,眉眼生得英气,也是个火爆的脾气。
听得陈穆清的话她当即冷笑,“不学,你不学,是打算跟那姜净春一起相伴到老,死了都不嫁人是不是!”
真是不凑巧,偏生今日她也在,房中被骂了个正着的姜净春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陈穆清想到姜净春还在里面,恐将这话听了个正着,登时火冒三丈,“你说我就得了,扯别人做些什么,有劲吗。”
陈穆清脾气暴躁,沈桃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她却也只是表情凛凛,尚不发作。
“有劲得很,怎么没劲了。我说错了吗?你个姑娘家家成日舞刀弄枪的,往后谁要你。就连姜净春她都已经开始看亲了,你是怎么着,打算自己一只花艳到老?往前我放纵你,是看你年纪小,现下我再不管你,我看你真是完个彻底。”
说话这般难听,陈穆清直接让她滚。
沈桃又哪里会听她的话,她道:“你不学也要给我学,若不学,往后别想着再出家门了,还有别把滚不滚的挂在嘴边,难听死了。”
陈穆清气极,“你凭什么管我!”
“我是你母亲,我不管你谁管你?”沈桃最知如何气她,她道:“你也别觉着我在跟你开玩笑,你父亲走前说了,让我好生看顾你,你若不学,往后陈家,一步也别想着踏出去。”
说完这话,沈桃就打算离开,可就在这时,院子外头匆匆跑来一个下人,说是宋家二公子求见。
宋玄安来做些什么?
陈穆清觉得奇怪,让人去把人领进来,但沈桃却抬手阻止,陈穆清急了,“你做什么?我朋友来寻我,你拦些什么。”
沈桃不急不缓看着她问,“你学不学?”
陈穆清明白她的意思了,快叫她气晕了过去,却又无可奈何,最后只能恨声道:“我学就是了!你让人进来!”
沈桃这才满意,她没再阻拦,她道:“我也不想逼你,但你从小混到大,我不上点手段,你这狗骨头软不了。既说了要学,那就好好学,学好了,我自也不会再囚着你。”
说完了这话她也没打算继续留在这里,转身离开。
人走好,姜净春才从她身后探出了个脑袋,她有些担忧问道:“阿清,没事吧。”
陈穆清呼了几口气出来,又搓了把脸,她冷静了下来,也没把坏情绪传给姜净春,她道:“她就这样,每日就想同我作对,我都习惯了的,没什么大事,我就死活不学,我不信她还能把我关到死。”
姜净春抿唇,想了想后却出乎意料地没有附和陈穆清,她道:“阿清,我不是在给你后母说话,你别生气啊。”
陈穆清见她有话想说,便道:“你有什么想说便说,你说什么我都不生气的。”
听她这样说,姜净春也开了口,“从前我也不爱学规矩,觉得这些无聊又没意思,我那个时候也觉得不让我学规矩的人就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不想学,她就纵着我,我觉得,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好了”
姜净春说到这里忍不住嗤笑出了声,“事实上呢,她并不是个怎么好的人。”
“所以,我觉着你后母让你学东西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犟不过她,学了就学了吧。”
听了姜净春的话,陈穆清猜到这次她离开姜家或许就是因为她母亲的缘故。
不过,姜净春不主动提,她也不会再去问,她回了她的话,道:“我只是看她不顺眼罢了,她想让我做什么,我就越不想去。她不就是看我家有钱才想着嫁进来吗,到时候把我嫁人了,这整个家就都是她的了,我都知道她的。”
听到陈穆清这样说,姜净春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了,她的处境听着确实也不大好。
两人没再继续说下去,坐在院子里头等宋玄安。
陈穆清觉着奇怪,“你前脚来,他后脚到,你说他是不是特意来寻你的?”
不然陈穆清也实在想不出宋玄安突然造访的其他原因了。
姜净春也觉有些奇怪,不明宋玄安今日怎么会突然寻来了姜家。
两人等了没一会,宋玄安就到了此处的院子里头。
他大步走来,直接撩袍坐到了两人的对面,他看着姜净春问,“昨日你怎么了?怎么走得这般突然。”
宋玄安今日起了个早想要去寻姜净春,却没在她的房间中见到人,后来还是去问她哥哥才知道人是在昨日突然闹着要回家。
宋玄安觉得奇怪,分明早些时候人还是好好的,怎么就突然闹了起来?他有些担心,直接就下了山去姜家寻她,可去了之后,却听人说,姜净春去了陈家小住。宋玄安听了之后心中怪异更甚,直接就赶马来了陈家。
好在,总算在这处寻到了人。
姜净春听宋玄安说起昨日的事情,随便打了个马虎眼,“没什么事,只是突然想回家罢了。”
宋玄安直接道:“你撒谎,若是想回家,你现在为何又不在家里面待着?”
想比于陈穆清的适可而止,宋玄安便有些不达目的不罢休之态。
陈穆清听了,制止他道:“有什么好问的,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既然姜净春不想说,他还非要问。
宋玄安看了看姜净春的神色,见她确实面色不济,便也终于安生闭了嘴,他听陈穆清骂他,有些委屈道:“我这不是担心吗。”
她实在太反常了,哪里能不叫人担心呢。
姜净春下巴撑在手上,抬头看天,淡声道:“真没怎么,就是忽然觉得,在一起朝夕相处生活了十几年的人,是这样可怕。”
可怕到她实在没法继续在待下去。
宋玄安同陈穆清听了这话,相视一眼。
还说没什么事,她都从家里面搬出来了,还能没事吗。
宋玄安忽然凑到了她的面前,他问她,“你不想在家里面待下去了是吗?”
姜净春被他这猝不及防凑近的脸吓了一跳,他的鼻子都差点要擦到了她的鼻尖,她往后躲了躲,“你发什么毛病呢。”
“姜净春,我娶你吧。”
宋玄安又说了那话。
姜净春懵了,一旁的陈穆清也懵了,待反应过来之后,她蓦地起身,“我真服了你,下次说这些事情给我个准备行吧。”
陈穆清自觉不能继续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起身离开,给两人留出了谈话空间。
此处又只留下了宋玄安与姜净春两人。
姜净春也没想到宋玄安现在还惦记着这事,她头都有些泛疼起来了,“你做些什么又提这个。”
上回挨了方之平的骗,她至今还耿耿于怀,她对这事暂提不起什么兴致来。
可宋玄安听她这话却也仍旧不曾气馁,他神色认真道:“姜净春,我认真的,没同你开玩笑,真的,我娶你吧。你想想看……你不想待在姜家,那便迟早是要嫁人的,你嫁给那些什么都不认识的陌生人,为什么不能嫁给我呢。你如果现下不大喜欢我也没关系的,我们可以当朋友当家人,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嘛。”
宋玄安挺聪明的,他知道姜净春在想写什么,在担心些什么。
他也知道她不喜欢他。
可是他说,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姜净春听得有些愣了,头脑有些空白,一时间竟也不知作何反应。
“姜净春,你之前不是分明也在想,成婚又不一定要两情相悦,就像方之平,你根本也不喜欢他的,既然他都可以,为什么你就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呢。往后你是我的娘子,我把银钱都给你花,在家里也给你当老大,你若不开心了,看我烦了,我自己个儿滚远些去,家一直都是你的。”
少年目光灼灼,说起保证的话来也是一套又一套。
在他这样的年纪,从来都是喜欢什么就说什么,当初方之平和姜净春说亲的时候他就要酸死了,若是再来一次,他绝对受不了,所以,他要先一步说了这样的话。
家一直都是你的
姜净春到了现在才发现自己好像还没有家。
或许是这句话拨动了心弦,她看向宋玄安的眼神竟果真有些松动。
宋玄安是什么样的人,姜净春自然再清楚不过,他虽然从前总喜欢说些欺负人的话,总喜欢同她呛声,可是,算起来,他也确实没有欺负过她。
姜净春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干涩沙哑,在这一刻,也不知为何,只觉心跳得厉害。
她想,或许是天太热了吧。
宋玄安一直神色紧张地看着姜净春,终于等到了她开口,她说,“宋玄安,你真的不会欺负我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蛇,姜净春还是有些怕的,被骗过了一次,她就总觉得,自己总是还会被人骗。
可是现在想来,她发现宋玄安说的确实好像不错,如果说,总是要嫁人,为什么她非不要选他呢。
至少说,知根知底,他不会是方之平那样的人。
宋玄安听到姜净春这话,知道是有戏,他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竖起三指道:“我宋玄安对天发誓,这辈子也不会欺负你的。”
宋玄安扪心自问没做过什么欺负她的事情。
除了拌嘴。
姜净春听到他动不动发誓,马上捂住了他的嘴,“好了,我相信你的。”
宋玄安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拿下,声音都扬了几分,“你这是答应我了?!”
姜净春见他这样激动这样大声,忙道:“你这么响声做些什么。”
宋玄安静了下来,可看着她的眼睛却掩藏不住激动。
这一次,姜净春没有再回避他的视线,她看着他道:“宋玄安,我觉着你说的不错,为什么不能是你呢?我们只是太熟悉了而已。可是,即便一开始是朋友,也没有关系吗。”
即便她现下不大喜欢他,他也不在意吗。
宋玄安笑,“那又怎么了,也没有谁是一开始就喜欢谁的。”
姜净春听了他这话也没再想别的了,宋玄安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兴冲冲道:“姜净春,你等着到时候我回家同我母亲说,我会娶你!”
姜净春有些懵,“这样太快了些吧,你过段时日都要秋闱了,急些什么。”
宋玄安摇头,道:“就是因为秋闱了才要说呢,现在这样的关头,不论说些什么她都会答应我。”
说完这话,宋玄安就起了身转身往外走,走到一半又突然回了身来,他又看着姜净春,看得她都有些不明所以,“又怎了?”
他站在她的面前,低头望她,眼中似有波光流转,“你真是答应我了,没骗我?”
看他如此灼热眼神,姜净春脸都有些发烫了,她瞥开了头,“你快走吧你,再不走反悔了也说不准……”
这个决定下得确实仓促,她若再想一会,说不定确实要反悔。
话音还没落地,宋玄安已经没了人影。
院子里头的天光打在姜净春的身上,她的脸和掌心现在都有些发烫。或许是下了个重要的决定,这个决定确实会让她心跳加速。
宋玄安走后,姜净春仍旧坐在方才的位置上平复心绪,直到过了好一会,里头的陈穆清听到外面没了动静才出来。
“你答应他了吗?”她没有去问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她就是想知道姜净春最后有没有答应他。
姜净春听到了陈穆清的声音,回了神来,她点了点头。
陈穆清得到答案却也没有其他的什么情绪,道:“宋玄安其实也挺不错的,只是有时候瞧着确实混不吝的,但他这人,还是挺靠谱的,你同他,我没什么意见的。”
姜净春听到她的话也笑了笑,心绪平静了些许,她轻松道:“是呀,没什么不好。”
“所以你喜欢他吗?”
喜欢?
姜净春现下确实说不出喜欢,可是他那嘴巴太厉害,太会哄人了一些,她头脑一热,就点了点头。
她一松口,他又马上儿顺杆爬了上来。
陈穆清见她沉默,便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道:“没事的,感情这事嘛慢慢培养就是了。从前你一直都把他当做朋友,所以才没什么感觉的,现下你换了个心态,说不定就不大一样了呢。”
两人对感情这东西终究也是不大熟稔,最后也没再继续就这件事情说下去了,起身进了屋。
*
姜家中。
姜净春在昨日半夜突然要闹着回家去,姜润初也实在觉得奇怪。
她从前虽然挺爱闹腾,但也从来没有哪一次闹成了那副样子,活像谁欠了她百八十万两的样子。去问了姜净慧后,见她也没什么意见,两人便也没再继续待在寺上,一起回了姜家。
他去老夫人那里问了情况,却听说姜净春搬去了陈家。
这副样子更像是离家出走了。
姜润初也不知昨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派人去打听却也打听不出个什么来,也没听说她和谁起了什么争执。
那她做什么委屈成那个样子?
姜润初同姜净慧从荣德堂走出,姜净慧见他仍蹙眉,便出声道:“哥哥这是怎地了?是在担心妹妹吗。”
姜润初回了神来,道:“没有,只是觉着奇怪罢了,从前倒从没见过她这幅样子罢了,昨日她走得急,也没来得及问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姜净慧想开口说些什么,身后却追来了个人,说是老夫人请她过去有话要说。
两人这次来,本来也只是想看看姜净春如何,还没去见过老夫人。
没想到她那处消息灵通,知道他们来了,便让人来喊了姜净慧。
姜净慧多少能猜出老夫人喊她过去是为了些什么,她神色未变同姜润初道:“既祖母找我有事要说,哥哥便先回去吧。”
听了姜净慧的话,姜润初也没多想,独自一人回去了崇明堂。
姜净慧回身同那下人去寻了老夫人。
她去的时候老夫人已经坐在椅子上等她了,老夫人的面色看着也有几分疲惫,瞧着昨日也没歇好。
姜净慧同她行了个礼便乖顺坐到了一旁,打算等她先开口。
“你怎么知道那件事情的?”
老夫人直接开门见山问。
姜净慧就知道她会问这件事情,她不急不缓慢道:“啊祖母说的是我同妹妹说的那件事吗?”
老夫人的眼神俨然已经冷冽了几分,她看着她没说话。
姜净慧见此却也不怵,见她不回答便自说自话,“不过是听扫地僧说的罢了,觉着好玩便同妹妹也说了一声。”
好玩她竟觉得这样的事情好玩。
老夫人神色已经更叫难看,她问她道:“你莫想要拿什么扫地僧的话来诓我,你诓得了她,但你还想骗我吗?”
姜老夫人怎么着也这把年纪了,姜净慧能骗姜净春,但这样的话到她面前,听了都让人发笑。
她见姜净慧不说话便又寒声质问,“你到底是谁?从始至终,满嘴谎话,无一真言。”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从前她说自己被别人买去当童养媳时便很奇怪, 现如今又撒谎说是在扫地僧的口中听到了陈年旧闻,谁能不再去多想。
不过,以往老夫人也就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毕竟, 无论如何, 她也是他们家的亲骨肉,姜南好不容易寻了她回来。想她虽嘴巴里头没句真话, 她也只装作不见罢了, 可如今,姜净慧怎么能拿那件事情去戳人的心窝呢?
听到老夫人这般堪称质问的言语,姜净慧的脸上却忽地露出了惶恐之色, “祖母为何要这般想我啊,我真的只是从扫地僧的口中听来的, 这难道也要惹祖母起了疑窦吗?我一直都知道祖母不喜欢我,喜欢妹妹, 可是现下这样,也太叫人伤心了些吧”
老夫人见她不过一会就开始哭哭啼啼, 头都有些疼了起来。
见她落泪,她仍旧没有什么好脸色, 冷着脸道:“好, 那就当你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旧事,何故非要说与你妹妹去听?”
姜净慧不由得心中冷笑, 可面上却也仍旧是凄凄之态,她道:“我哪里能知道祖母是不想让妹妹知道啊, 我看祖母如此仁善, 哪里又知祖母也是想要蒙着妹妹呢。既事情已经发生,我想妹妹也有当知道的权利吧, 难不成祖母也是想哄骗妹妹一辈子吗?”
当初他们若不去做这些丧心病狂的事情,如今又岂会被人抓到把柄,现在倒还有颜面去怪罪别人。
老夫人听出了姜净慧的言下之意,她也没被惹怒,只寒着声道:“那你承认是故意同她说的了。”
姜净慧听到这话却仍就没什么情绪,她笑了笑,道:“祖母愿意这样想,那便这样想好了。”
她这样子倒像是不清不白给她安了罪名似的。
老夫人知同她再说不下去,不论怎么说,姜净慧也不会露出什么破绽,这人心理素质比她想的还要强大许多。
老夫人不再同她说,转而隔间唤了一声,“姜南,你自己的女儿,你自己来管。”
老夫人说完这话就起身离开,听到了老夫人的话,姜南也从隔间里头现身。
原来方才从一开始他就一直藏在暗处偷听她们二人对话,意识到这一点,姜净慧眼中的笑再也维持不下去,她的眸光暗了下来。
还不待姜南开口,姜净慧就已经看向他,先发制人道:“父亲也不相信我是吗。”
她的语气很平很淡,甚至都听不出被人怀疑的伤感,可就是这样一句话却莫名叫姜南觉得心虚不已。
他嘴唇张阖,看着姜净慧那双无甚情绪的眼一时间竟都不知道该去如何开口。
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找回了开口的力气,他说,“爹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吗?不是这个意思父亲为什么会在这里,祖母试探我的时候,您为什么又一句话都不说呢。”
分明也起了疑心,却还说没有。
姜南果真被她质问得开不了口,他看到姜净慧如此看他,眼中也带了几分痛色。即便说她真的有目的来姜家,即便说她真的图谋不轨那他又能怎么样呢?难不成还要把她赶出去吗。
姜南没想这样。
他的眼中带了几分沉重,拧眉道:“若你有什么苦衷,同爹爹说,你是爹的亲生孩子,爹还能将你如何不成?”
她这浑身都是刺的样子,姜南看了又哪里好受。
可他这话听在姜净慧的耳中就是他仍在疑心于她,她眼中沁出了热泪,看向姜南,“既然父亲不信我,这个家容不下我,我走就是了。当初父亲又何故接我回来,我死外边也好,何至于被亲生父亲,亲生祖母如此怀疑。”
她越说越委屈,到了后面几乎泣不成声。
姜南忙追了上去,他道:“爹不说了,是爹的错。我知你这些年过的苦,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们也不该疑心你的。不提了,往后爹不提了”
他找了她这么多年,如今人在眼前,即便她真有什么不对,他也做不出赶她出门的事情。况且,她又没有做出些什么过分的事来,应当是姜净春在,她没安全感,才一时间犯了糊涂罢了
往后他们待她好点,她总能放下从前的事的。
姜南这样想着,眼神定了定,已然是打算放下了这件事。
姜净慧透过泪眼去打量姜南的神色,便也知道,今日这遭就这样被他掀过去了。
饶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姜南也会因为暂且的愧疚而视而不见。
两人没有再去提起这事,姜净慧擦了擦眼泪,同姜南离开了荣德堂。
*
宋家中。
那日宋玄安从陈家回去之后就被宋夫人关了起来。
事实证明,宋玄安还是不大明白她母亲的想法。
宋夫人不同意宋玄安娶姜净春。
宋夫人那回在寺庙中给宋玄安求的学业签,竟是下下签。她恐这次秋闱没什么好兆头,又加上宋玄安到处闹腾着说要娶妻书读不出来就算了,还到处去想这么些有的没的,她一气之下就给人关进了书房里头。
这一关就是三天。
眼看还有一月就要秋闱,她也知道不能一直这样关下去,这日来寻他,也是看看他这三日有没有想明白。
已近傍晚,屋子里面没有燃灯,窗户也紧紧闭着,一片昏暗。
宋夫人让下人去点了火来,而后走近床边,只见宋玄安面朝墙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是外头开了门也没甚反应。
宋夫人见此情形,心下暗道莫非是将人关坏了?可嘴上却道:“你别想着装死来懵我,这招对我没用,赶紧起来。”
可这话出后,床塌上的人仍旧没甚反应动作。
宋夫人见此,也有些摸不准他这是在唱哪出戏,心慌得都有些厉害,她给旁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心领神会,忙上前去查看宋玄安的动静,他将他从墙那边翻了过来,宋玄安仍旧没有任何动作,他的脸露了出来,宋夫人叫吓了一跳,这人怎么瘦得脱相成这幅样子?两颊的肉都凹吓去,颧骨凸出格外明显,在往下看那嘴唇,惨白得像白纸一样。
宋夫人吓了一跳,见此发出一声惊呼,反应过来之后马上扑到了宋玄安身上,她吓得泪水翻涌,哭天抢地,“儿儿啊!”
他这莫不是没气了吧
宋夫人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气若游丝,但好歹还是有气。
她赶紧让下人去唤了府医过来,趁着间隙又骂起了旁边的人,“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不是叫你们盯住公子吗,人几日不曾用饭,你们就一点都没察觉吗!”
宋玄安这样,恐怕是在绝食同她闹脾气了。
他也真够对自己下得去手,这一饿,就饿了整整三日。
下人们在一旁哆嗦回话,“我们本以为这几日公子没有动静,是在温书,不曾想他竟绝食,可每日的饭菜他都是用了大半才放到门口给我们,也不曾见他哪日不曾用饭啊”
谁知道这宋玄安不声不响就弄了这些事出来。
下人话才说完,众人似隐隐闻到一股恶臭,去翻找了一番,在角落那边发现了一个桶,里头正装着这几日的饭菜,虽然书房中有冰鉴放着,但这些残羹难免发烂发臭。
宋夫人赶紧让人去把这东西拿出去丢了,她又让下人去赶紧烧碗粥端来,而后,又抱着宋玄安一阵好哭。
宋玄安本来还有些气,只是被饿得没力气罢了,叫她这么抱着一勒,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我要被你勒死了”
宋玄安的声音传入了宋夫人的耳中,吓得她赶紧松了手。
见宋玄安没事,宋夫人忍不住去骂,“你个混账东西,你真是没救了,为了个女人在那寻死觅活的,你对得起我吗!”
宋玄安眼角也滴出了泪,“可是我就是很喜欢她,我从小就同她一起长大,当初姜伯伯带着她来宋家,我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我就是喜欢她,我就要娶她”
宋夫人气得想往他脸上刮巴掌,“你就这点子出息了,这辈子就跟没见过女人似的,怎么就非她不可了?你传出去,你都丢你祖父的脸,真真是个混账东西。”
宋玄安听她这话,像还不肯松口,便用尽全部力气推开了她,“那母亲就走吧,我秋闱不考了,反正您也说我考不上,您别管我了,就让我这样饿死去,反正我是混账,活着也是给您丢脸。”
宋夫人听了这话更气,她何尝不知道宋玄安是在威胁她,可她能怎么着?真看他去死不成。
她就这么一个儿子了,难不成他死了,去给那贱人的儿子让路吗?
想也别想。
她抹了一把眼泪,对宋玄安道:“你别给我想着去作死,你敢死,我也不活了,我不活,死前也给你那挂念着的小娘子一起带走。”
听了她的话,宋玄安瞥头翻了个白眼,“好嘞,那大家一起死去好了。”
他才不信她会去死,她这好日子还没过够呢,她哪里舍得死。
宋夫人听宋玄安这话也知道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她也就这么一个儿子了,难道还真就眼睁睁看他去死?
宋夫人道:“你起来,我们好好谈谈。”
宋玄安见她这样也知她是松口了,他也没再闹,听话坐起了身来。
宋夫人问他,“真喜欢?不是一时兴起?”
“谁一时兴起连命也不要了啊。”他是认真的,可所有人都不大相信。
宋夫人道:“本来我是不大喜欢姜净春的,不是她不好,因为她和你属实不怎么相配,你们两人最适合当的就是朋友。可你知道我疼你,舍不得你死,你现下既死活要娶她,那我便给你个机会。我前些时日在妙恩寺求来的签子说你这回秋闱凶多吉少。若你能中个举人回来,我马上就上姜家给你提亲。”
宋玄安马上道:“母亲,这签子是不准的,你信这个做些什么。”
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这签若是上上签,他必奉若神明,若这签是下下签去他的破签,信不得。
见他终于有了几分人气,宋夫人也没再拧巴,只又骂了他两句,“你若是同顾家的那小侯爷一样,我看到这破签,便拆了他那不靠谱的破庙,你呢,你这成日没个正行,我如何不信。”
听到顾淮声,这宋玄安心里头就不怎么是滋味,恰好就在这时,府医赶来,两人也没继续说下去。
宋玄安道:“用不着看,我就是饿的,喝些粥就好了。”
宋夫人仍旧是不放心他,怕他被饿出个好歹,还是叫医师给他瞧了瞧病。
不过看了病后,也好在没什么大碍。
宋夫人和宋玄安定好了约定,也不再去关着他了,只要他能考取功名,那就什么都好说。
她没继续留在这处,起身往外出去,却恰好碰到了来寻宋玄安的宋玄景。
两人迎面相碰,宋玄景朝她行了个礼,唤道:“母亲。”
见到是他,她便没什么好脸色,连招呼都不想打,随意应了一声。
宋玄景是妾室所出,当初宋夫人过门之后,迟迟不曾有身孕,眼看三年无子,竟先让那小妾有了动静,那妾是个不安分的,有了身孕之后更是耀武扬威,后来生了儿子之后亦鼻孔朝天。而她的丈夫宠妾灭妻,本就偏爱妾室,如此一来,宋夫人的处境更叫艰难。
后来,还是有了儿子之后,她才好起来了些。
老天有眼,那妾室没能猖狂几年,染病死了。
是以,对她这个留下来的儿子,宋夫人怎么可能会有好眼色。
偏偏这宋玄景还是个争气的,颇有本事,叫人看来更来气。
宋夫人看着宋玄景阴阳怪气道:“莫要烦他,他现下忙着备考,你多烦他一刻,他就少一刻的温书时间。”
听到宋夫人这满是敌意的话,宋玄景却面色如常,反正这么些年,她难听的话还少吗?
这话相比之前的,都不算难听了。
宋夫人不让他见人,那他也不强求,打算寻下次她不在的时候再来,他拱手告退,道:“那儿子便先走了。”
宋夫人趾高气昂地扬了扬头,算是应下。
待到宋玄景的背影消失不见,她才冷哼一声,“成日到晚装得比谁都良善一些,心里头打算琢磨着些什么肮脏事也不知道。”
旁边的下人闻此,有些踟蹰道:“不会吧,奴婢瞧着这大公子当没什么恶意而且公子同 他关系挺好,也可以让他指导指导咱公子呢。”
宋玄景算起来和顾淮声是同年参加的殿试,顾淮声是太和十八年的探花郎,而宋玄景是第二甲进士出身,虽不能同前三相提并论,可也是不错的名位了,若让宋玄景指导下宋玄安,那想来也是不错的。
宋夫人听了这话当即骂道:“你个蠢出升天的,哪个贱人会在脸上刻着‘我是贱人’?让他去也不知道是帮我儿还是害我儿。”
那宋玄景就跟他那姨娘一样,是个惯会作戏的人,偏偏宋玄安就跟不长脑一样,把人当成好大哥。
那下人听了这话也终没敢再去吭声,缩了缩脖子没再吭声。
*
七月流火,到了八月,过了最热的三伏天,天气也不似火炉一般,终于凉快了些。
顾淮声已经重新回衙门上值,这日傍晚,他打算下值从衙门回家,书良从一旁上前禀告,他道:“公子,方才探子传信说,表小姐回姜家去了。”
姜净春不在姜家的这段时日,顾淮声一直让探子跟着她,不让人盯着,他也不大安心。
不过好在,这些时日她一直待在陈家,待了约莫有二十来日,期间一直也没出过门。
倒是宋玄安,总是动不动就往陈家跑。
或许是许久没有听到有关她出门的消息,顾淮声的眉头不自觉跳了跳,他问道:“是带着行李回去的吗?”
书良摇了摇头,“没有,应当到时候还会回陈家。”
听到这话,顾淮声大步出门上了马车,他启声,“去姜家吧。”
没过多久,马车就已经到了姜家。
赶了个巧,姜净春同顾淮声的马车一同到了姜家后门,两人从车上下来,撞了个正着。
自从姜净春从姜家离开之后两人算起已有二十多日未见。
顾淮声发现,或许是这几日不在姜家的缘故,姜净春面色瞧着都比先前好些了。前些时日消减下来的肉这些时日也生回来了些许,想来这几日在陈家和她那两个朋友过得不错,没再去想从前的那些烦心事。
两人忽然碰见,姜净春眼中显然有瞬错愕,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想了想后,她还是抿唇唤道:“表兄……”
当初姜净春死活不愿再同顾淮声往来,想来也是因为对从前的事情还存着些气,气顾淮声当初如此对她,如此欺负她。可是如今不一样了,经历了这么些事,姜净春也看明白了,同其他人相比,顾淮声可算是太善良了,他最不好的地方也不过是不喜欢她,而且嘴巴说话难听,做事绝情又无耻……
现如今,她也已经打算嫁给宋玄安。再去计较从前的事情,好像已经没了意义,倒显得是她还对从前事情耿耿于怀,不肯放下。
倒不如坦荡面对,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听到姜净春主动同他打招呼,可顾淮声却心生不安。
总觉得不大对劲。
又想到宋玄安这几日一直在往陈家跑,顾淮声眉头蹙得更紧。
姜净春没有等到顾淮声的回答,她又问,“你也要去找祖母吗?”
顾淮声点了点头。
姜净春道:“我也是去找祖母的,一起吧。”
她今日回来,是想要同老夫人说和宋玄安的事。
毕竟是婚姻大事,她不乐意见李氏,那便让老夫人来做主。
顾淮声在也无事,他听见了更好。
没什么不能听的。
两人往荣德堂去,路上顾淮声没忍住问她近况,他问她这段时间过得如何,还好吗。
姜净春笑,点头说都好。
离开姜家之后也才发现,人生无雨,天清气朗,哪里都好。
到了荣德堂的时候正好碰到老夫人在用晚膳。
老夫人见到姜净春招呼不打就回来,一时之间难免激动,她赶紧让人坐来了身边,连一旁的顾淮声都看不见了。
“好孩子,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想开了些,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怎么也不提前同祖母说一声,现下这个点晚膳又用过了没……?”
老夫人一连串的问题丢出来,姜净春也不知该去回答哪个,她挑了个简单的,摇了摇头,回道:“还不曾用过呢。”
听了这话,老夫人又赶紧让下人去拿了副碗筷,姜净春看向一旁的顾淮声,见他身上还穿着官服,便知道他应当也还不曾用过晚膳,她道:“祖母,表兄应当也还不曾用过晚膳呢。”
听到姜净春的话,老夫人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顾淮声。
“怪我怪我,你一回来就激动了些,连伏砚也给落一边了。”她又向一旁的下人道:“再多拿副碗筷来。”
顾淮声自也不会将这事放在心上,毕竟她这么久没见姜净春,心中自然是有些激动。他听到了姜老夫人的话,也跟着姜净春一同入了座。
老夫人胃不大好,晚膳用的也清淡,见两个孩子突然一起回来,想让下人再去小厨房烧两个菜来。
却被二人阻止,她便也没再坚持。
碗筷上来之后,两人漱口擦手,老夫人在一旁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姜净春。这么些时日未见,她也不知道她在陈家过得如何,那陈家有个后母,也不晓得欺没欺负他们。
本来还有些担心,可看她面色红润,眉眼舒朗不再积聚着郁气,便也知道,她在陈家待得比在姜家舒心得太多。
姜净春把擦手的巾帕放到一旁,而后回了老夫人的话,“我在陈家待得挺好的,阿清对我很好,她的后母也不曾说些什么。”
这些时日,陈穆清被沈桃安排了嬷嬷去学东西,姜净春就在房间里头待着,只是后来,待得久了,还是一不小心和沈桃撞了个正着。本来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出乎意料,她什么也没说,两人打了个招呼,她也就默认了姜净春继续住在陈家。
反正她们素日也没什么机会能见到,沈桃除了偶尔来检查陈穆清的功课以外便也不往她的院子里头去。
姜净春在陈家待得也算快活,没什么烦心事。
听到她说过得不错,不见面上有什么作谎之色,老夫人才放下了心来。
姜净春一边接过下人递来的碗筷,一边又继续道:“今日过来说有件事情想要去同祖母说的。”
顾淮声在一旁听着姜净春的话,听到了这里,他手上动作微钝,屏息去听接下来她要说的话。
“祖母,我想同宋玄安成亲。”
她这话一出,此处就陷入了一片死寂。
成亲……和宋玄安成亲……
她在陈家待了二十来天,回来后怎么就说要去和宋玄安成亲了呢。
顾淮声闻此一时之间就连动作也没了,他下颌紧紧绷着,捏着筷子的手也泛了白。
一片安静之中还是老夫人先开了口,“怎么……怎么这么突然。”
见老夫人这幅神情,姜净春问道:“难道祖母觉得宋玄安不好吗?”
老夫人忙回了神,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认真同姜净春说起了这事,她道:“祖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着有些太过突然。”
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相比起来,宋玄安哪里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家世清明,当初他的祖父还曾帮扶过姜家,算起两家关系也算不错。况宋玄安是大房嫡子,若将来考取了功名,宋家迟早要传到他手上的。
他这唯一不大好的地方也就是同姜净春一样,有些太过孩子气。
可少年少女不都这样吗,到时候真成家立业了,自也会撑起自己的一个小家。
老夫人知道姜净春因着往事,现下不大愿意见李氏,所以才来同她来说了这桩事情。
她这是想让她给他们做主。
老夫人问道:“这事是你们两个小的说好了的,还是同他母亲也说过了的?”
姜净春视线落在面前的菜上,回道:“是同他母亲说好了,她母亲说只要他这次中了举,就都听他的。”
老夫人还不曾开口,一旁的顾淮声就先出了声,“你就这么相信他能中?”
他嘴角带笑,尽量让自己问出这话显得和善又不在意。
姜净春马上道:“那我自然是相信他的。”
她相信他。
听到了姜净春的回答之时,顾淮声嘴角伪装的笑就那样僵住,显得有些可笑。
“万一不中呢。”顾淮声不死心又问。
姜净春想了想,道:“不中就不中,三年后又不是不能再考。”
顾淮声听到这话,直接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筷子同瓷碗相碰发出不小声响,他这样的动作都堪称失态。
他凛声道:“三年?三年很短吗。三年之后,你十九,他二十一了。”
他在意的并不是十九和二十一这个年岁,而是她竟说等他三年又何妨。
三年在她口中太过轻飘飘,显得她和他的情谊更加深重。
姜净春被他这突然来的脾气弄得莫名其妙,就算是三年,那又同他有什么干系,他又在那里气些什么。
顾淮声撂了筷子,姜净春也撂,她道:“怎么了吗,三年又有什么等不起的。你以为所有人都能同你一样一举中第吗,这世上科举考个十几年,几十年的都大有人在,不过是三年罢了,一次不成,再来一次又何妨。”
她现在都已经顾不得若宋玄安真考不上两人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她只看不惯顾淮声自以为是来教训她。
她道:“再说了,他这都还没考,你凭什么说他考不上。我相信他,就算他没你这样厉害,你也犯不着用鼻孔去看人吧。你自己不也二十一未娶,管别人那么宽作甚。”
顾淮声听到这话,脸色铁青更叫难看。
还没怎么着呢,就已经开始这般护着他了。
眼看两个人就要吵起来,老夫人忙劝起架,她对姜净春道:“莫要气莫要气,你表哥这是关心你,他这是怕你吃亏受委屈了。他就是个破嘴篓子,不会说话罢了。”
顾淮声也有些憋闷,听到了老夫人的话本还想要嘴硬,却被她甩了个眼刀过来,他噤了声,终是安静。
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他。
还争,还想争,争到两个人都急头白脸他才舒服,难怪姜净春越看他越烦,这嘴巴,谁喜欢得起来那也是奇了怪了。
姜净春瞥头去看顾淮声不再说话,心里头的气也小下去了些,没再继续争执下去。
老夫人看姜净春是铁了心要嫁给他,她抓过姜净春的手看着她郑重问道:“你真想好了?”
姜净春点头,也看向她道:“真想好了,宋玄安对我很好,他发誓不会欺负我。”
一旁的顾淮声听了这话却又坐不住开口,他声音冷淡,可说得话却太过骇人,他说,“发誓吗?谁不能发誓,竖个手指头的事情,我也可以啊。”
他这话一出,这处陷入了一片死寂。
那两人皆看向了他。
正常来说,姜净春下一句话就该赌气去接 ,“那你也发个誓给我瞧瞧啊。”
顾淮声在想,如果她这样说的话,他真的会发个誓给她看,他会亲自像她证明他说的话。
然而,姜净春只是幽幽道:“我又不嫁给你,要你的发誓做甚。”
这轻飘飘的话却像是一把利箭射了出去,顾淮声像是被这句话气到了,神色冷峻,忽地撩袍起身往外去。
顾淮声今日这样实在有些失态了。
他自己今日都不知道为何情绪这般不稳定,是因为姜净春说得那些话吗?
或许,他得不承认,就是因为她说她要跟宋玄安成亲,他才这般难以忍受。
他都想好了的,他分明不该这样的,不要再惹她生气了,毕竟,当初是他先那样伤人的。可是,今日听到她说的那些话,又怎么能忍得住呢。
顾淮声走了,姜净春也乐得清净,否则他在旁边总是说些有的没的,烦死人了。
她重新拾起了筷子用饭,显然不将方才的插曲放在心上,老夫人也没了胃口用饭,知她一会要走,便只想同她说话。
她对她道:“祖母明白你的意思了,看你是非嫁宋家那小子不可了。”
姜净春道:“从前我喜欢顾淮声的时候,祖母说我同他不相配,那我难道同宋玄安也不相配吗?”
她都有些不明白了,那她究竟同谁配。
老夫人摆手,“我可没说你和小宋不配,只是终归有些担心罢了。”
想来,若真论姜净春嫁谁她能放心,那还真也就只有顾淮声了。不过,现下看来他们之间是没了可能。
“不过你若选他,那想来他也是极好的。那到时候,祖母在家里头等你们的好消息,若他中了,祖母等他来提亲。”老夫人犹豫了片刻后又道:“不过这事可要知会你母亲”
“我母亲已经死了。”姜净春垂了眼道。
老夫人瞬间噤声,没有再提。
她知道,姜净春已经想明白了,她不会再去认李婉宁为母了。
这事,是他们不厚道,他们是凶手。
姜净春现在应该都恶心,喊了李氏那么多年的母亲。
她不再去提此这件事,一提起这件事情姜净春心情便不大好。
祖孙二人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外头的天已经不再亮堂,怕又碰上了宵禁,姜净春才起身离开。
等到出门之后,本以为顾淮声早就已经离开,却不想竟还在廊庑之下站着。
天已经黑了,月弯露了个头,他站在回廊下,背影冷冷清清。
姜净春看他那副样子,也猜出这是在等她。
罢了
她想了片刻,最后还是上前走向了他。
“你是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顾淮声听到之后便回了身。
“你真这么喜欢他吗?”他又问,“是从一开始就喜欢?和他还是朋友的时候就喜欢了?”
他看着她,嗓音在寂静的夜晚是那样凛冽,他的眉头紧紧蹙着,眼中带着姜净春看不懂的情绪。
顾淮声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姜净春蹙起了眉。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问,但她听出了他的纠缠之意,然,她并不想和他再在这方面有什么交集,他们之间的关系,最多最多止步于表兄妹就够了。她不想让他再纠缠下去,她也听不明白他那问题的言下之意,直接点头道:“嗯,很喜欢。”
好了,这样说了,他总能明白她的心意了。
然而,顾淮声发出了一声低笑,他朝她走近,“那为什么亲了他之后又来亲我,为什么喜欢他的时候还来喜欢我。”
他这声笑在夜晚中带着几分沉,他朝她走近,压迫感太甚,姜净春忍不住后退。
她后退的举动更刺痛顾淮声的眼,他眉头拧得更紧,嘴角的笑意消散得无影无踪,步子迈得更大,“你怕我做些什么?”
她为什么要怕他呢,他难道还会伤害她吗?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顾淮声的身上还穿着那身绯红官服, 这幅打扮让他看起来有些更不近人情。
光线昏暗,他那白玉一般的脸在此刻看着都带了几分阴沉。
姜净春忍住转身想跑的冲动,她镇定了思绪之后蹙眉冲他问道:“你胡说些什么呢?”
顾淮声的步子却不停,“我没说错吗?你既说早就喜欢他, 又何故来招惹我。当初分明已经同他在小巷中唇齿交缠, 又何故再来做出偷亲我的事呢?”
他被那个吻折磨得不像样子,他像犯了病似的被那个梦反复折磨, 可她呢, 转头一次又一次地去说嫁人。
他声声质问,嘴角勾着一抹讽刺的笑,他在问她, 为什么这般多情,又为什么要对他这样无情。
姜净春被他逼至角落, 身后就是墙壁,她再退不得, 顾淮声离她太近,她要被他身上清冽的味道逼得喘不过气来。
太狡猾了。
姜净春听到了顾淮声这样的话, 才反应过来他方才的问题有多么狡猾。
他问她是不是早就喜欢宋玄安,她为了同他撇清关系, 自然会说是, 可若说是,岂不就是证明了自己三心二意, 一边喜欢宋玄安,一边又去招惹他。
若是说不是, 却又好像不大对劲。
她不想和他靠得这般近, 想要推开他,然而力气太小, 推了下顾淮声的胸膛他始终纹丝不动,若蚍蜉撼大树,倒显得她这样的动作是在打情骂俏。
姜净春停止了自己的动作,她瞪圆了眼看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骂他,“你管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呢,我现下喜欢的是他不就成了吗。”
而且,方才他那话是什么意思。
她和宋玄安在小巷子中唇齿交缠?
“我什么时候又和他在巷子里面亲过嘴了?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
他这人怎么能这样呢,她没做过的事情都往她身上安。
顾淮声说起了几月前端午的事情,他道:“先前端午,你同宋玄安出去,我看到你们两人从巷子中出来,你口脂乱成了那样,不是亲嘴?”
听到顾淮声的话,姜净春皱着眉头开始回忆起了端午那日的事情。
事情已经过去有两三个月,姜净春回忆起来还有些吃力,好不容易才想了起来。
原来是那天被宋玄安用手蹭掉的口脂,后来两人去巷子里头,也不过是她在给他系香囊罢了。
顾淮声这脑子里头成日都在想些什么东西,竟觉他们在里头做那样的事。
她叫他气笑了,道:“你自己心里头脏,用不着把别人想得同你一样。”
顾淮声听到这话,眉头拧得更紧,一时间竟也不知道是什么反应。
听姜净春这话,他好像是误会些什么了。
他不说话,姜净春却又继续道:“我从前不喜欢他,也从来没有同他做过什么亲嘴接吻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只喜欢你,你听到这个答案,满意了吗?”
她说从前只喜欢他。
顾淮声听到这话眼皮轻颤了一下。
姜净春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她好像忽然明白他今日为什么这般无理取闹了。
他竟还在对那么久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
想明白了之后,姜净春不再气愤,不再惶恐,甚至还轻笑了一声,这笑也带着几分嘲意,她对他说,“我确实很喜欢你,可是那是从前的事情了,你能明白‘从前’两个字是什么含义吗,从前的意思就是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顾淮声这样聪明的人,难道还要她一字一句的去解释这些吗。
两人落入了对峙的情形,姜净春比他矮了堪堪一个脑袋,可在此刻,她却牢牢占据了上风,她被顾淮声堵在墙角不得逃脱,可却用语言一点一点击溃了他的心神。
她道:“你如果真要追究以前的事情,那我问你,端午那天的事情你还记得些别的吗?”
“那日我在家里面等了你整整一日,打扮得漂漂亮亮,擦了好看的口脂,穿了艳丽的裙子,只为了能和你出门游街,我还给你精心做了个香囊打算送你,可是最后呢,最后却只等来你和别人在一起看亲。所以啊,最后那个香囊在巷子里头被我系在了宋玄安的身上。”
“现下我都放下从前的事情,我都不计前嫌喊你一声表兄了,你为什么还在想着过去呢?我要嫁人,我要有自己的新生活。”
姜家这个烂泥潭谁爱待谁待去,除了对她还算良善的祖母,她憎恶和这里有关的一切事情。
她知道顾淮声是放不下,他放不下从前的事情。
可是,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顾淮声。”
“你就高抬贵手,别再纠缠了吧。”
姜净春不是一个会吃回头草的人,她不会喜欢当初伤害过她的人,有第一次,谁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次。而且,人若沉溺在过去的事情中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就像她,她若回忆以往之事,就若溺在水中,无法喘息。
过去者已去,如死灰之不可复燃。
向前看,对她说,也对顾淮声说。
姜净春又推了一把顾淮声,这回终于推开了。
顾淮声身形竟踉跄了一下,他眼睁睁看着姜净春离开,视线落在她的背影,死死盯着,无法回神。
方才她说的话仍旧在耳边回荡。
别再纠缠
高抬贵手?
她这是彻彻底底同他撕破脸皮了。
顾淮声也是在这时忽然明白了姜净春从前被他推开的感觉了。
伤人,确实伤人,心就像是被一把刀豁开了个大口。
这一刻他宁愿姜净春是个小孩,好哄好骗的小孩,可是,她长大了,经历了这么些事,她与从前变得不大一样了。
宋玄安对她好?他也可以啊。
宋玄安永远不会欺负他?他也不会啊。
宋玄安是好归处,他难道就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只要宋玄安。
为什么只想着和他一刀两断呢?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
看着姜净春离开的方向,他的掌心渐渐拢紧。
顾淮声想到了先前在寺庙中求来的签,得偿所愿
他从前从不耻“强求”二字,可现下竟想,若强求能得偿所愿,好像也无所谓。
他的道德底线,什么时候又低成了这幅样子。
*
姜净春因着在这处耽搁久了,回陈家的时候就有些着急了。她几乎是奔着回去,好在是赶在了宵禁之前回了陈家。
匆匆忙忙回了陈家,她往陈穆清的院子赶回,却不巧在垂花拱门那处撞见了沈桃,两人堪堪撞个正着。
姜净春想到了上一回沈桃来陈穆清的房中说的那番话,知她不喜欢那些不守规矩的姑娘,还没倒过来几口气,恭谨同她行了个礼。
毕竟现下在陈家暂住,她虽是后母,但好歹也是陈穆清父亲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妻,该有的礼数也不少不得。
见她还没喘过气就同她行礼,沈桃忍不住笑,“你这么怕我做些什么?”
不过是碰了个面,活像兔子见了老虎。
上一回她同陈穆清吵架还是给姜净春留下了些阴影的,她哪里敢不恭恭敬敬的,姜净春忙道:“不敢不敢。”
见姜净春这样,沈桃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她转而道:“今年中秋可也在这里过?”
看她从姜家那里离家出走这么些日子,沈桃也看明白了,恐怕她这是和姜家的人闹掰了,也不知道今年中秋还回去不回去了。
姜净春想了想沈桃问她这话的意图,她一时间也有了几分踟蹰。
若是回去姜家和他们那些人一起过中秋,她是不大愿意的,可留在陈家,看沈桃这个样子,莫非是嫌她在陈家住久了,烦到她了?
沈桃见她目光不定,便知她又不知是想到何处去了,她道:“哎呦,你这小孩,心思怎这般多呢。我是想着,若你今年在这过中秋,我便办得热闹些,从前个时候,就只有我和陈穆清在,她也不爱同我一起过,我们最多也就凑在一起吃顿饭。若今年你在,我可就办大一些,多个人也能热闹些个起来。到时候啊,你们吃完饭,还能去街上玩,那时候有花灯,可热闹。”
这个偌大的陈家里头,就只有陈穆清和她的后母在,陈父就连些个通房小妾都没有。而陈穆清不喜欢沈桃,沈桃也不会闲得没趣往她跟前凑,往年中秋,过得那也是一年比一年寒碜。
或许在这个家里头陈穆清不爱同她说话,所以,除了身边的下人们外,她也没什么能去说知心话的人了,好不容易逮到了个能够说话的人,她这说起来也是没完。
姜净春发现,其实沈桃好像没有陈穆清说得那样讨厌。
她听到沈桃没嫌她烦,便松了一口气,她笑着点了点头,“不回去,就在陈家过,伯母不嫌我烦就好。”
沈桃被她这一声伯母唤的,笑得更开心了些,她道:“留下吧,到时候你们中秋也好好出去玩下,她这些时日学规矩也学累了些,是该好好放松。”
说起“学规矩”,沈桃又想起了一件事,她对姜净春道:“我知道那天我来找陈穆清的时候你躲在她屋子里头,那日我也不是想要说你什么不好,只是我这脾气暴,一急什么话都说,你也别放在心上,也别因为那事怕我了。”
沈桃说的是姜净春第一天来投奔陈穆清时候发生的事。
她听了沈桃的话,笑着摇了摇头,“我没将那件事放在心上的。”
她是有些怕她的暴脾气倒也没因为那件事情耿耿于怀。
两人话说开了也没再继续说下去了,眼睛天黑了,一会姜净春再不回去,陈穆清又要急了,沈桃便让她先回去了。
两人就此作别。
*
姜净春离家几日,李氏终是没忍住想要去问那日在寺庙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先前只知道姜净春突然从妙恩寺中回府,而后隔了一日又突然搬家离开。她心下惴惴不安,觉得奇怪不已,却一直没敢去问,可见姜净春迟迟不从陈家搬回,最后还是没能忍住。
她本想着是去崇明堂去问问老夫人,才一起身,却见姜净慧正好从外头进屋。
姜净慧手上提着糕点,这回来也不过是想打探一下李氏是否知道姜净春已经离开姜家,若是知道,这几日又为何没有动静?
她见她要往外去,不由好奇道:“母亲这是要去哪里啊?”
李氏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事情,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她试探性地去问姜净慧,“你妹妹前些个儿夜里突然吵着从寺里头回家是为什么?”
若是别的寺庙,李氏也不至于如此心虚,可那个地方,难保姜净春会知道些什么。
姜净慧如实道:“母亲,妹妹好像知道了从前的事情”
李氏闻此,脸色大变,“她,她怎么知道的!”
李氏一激动起来,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这事说起来还是怪我都怪我在寺里头听人闲话,听了不该听的东西告诉妹妹。”
李氏已经无暇去顾忌这事是谁说出去的了,她只是想,姜净春已经知道了那件事情的真相了那么也难怪她会是那样的情况,难怪她会迫不及待搬离姜家。
想起往事,李氏竟觉气都有些喘不上来。
李氏看着姜净慧问,“那她可有说些什么?”
姜净慧还在一旁拱火,她道:“妹妹只是哭得很伤心,不过母亲也别多想些旁的了,我看这事,同母亲又有什么关系呢,母亲这样待她,养活了她这么些年,已经是顶顶得良善了。”
姜净慧又叹了口气道:“若是当初她没被母亲带回家,如今说不定早就没了性命呢。”
李氏听了姜净慧的话心思回笼了些许,竟然隐约有些将她的这番话听到了心里头去。
她说的不错,那个女人都病成了那副样子,早晚活不了多久,她若不把姜净春带回来,她岂能活下去?况说,这么些年,她对她又有哪里不好,姜净春想要什么她就给她什么,现如今,她有什么好来怪罪她的。
好像这样想着,李氏心里面也就没能这样难受了,自己做的事情就没有那么可恶了。
姜净慧又道:“妹妹在去寺庙的路上就总是抱怨母亲。”
李氏听了这话却发作了起来,“看来还是在因那桩婚事怪我!我又没生得火眼金睛出来,替她看这看那,那方之平分明也是她自己挑选的,难不成我还能透了皮看出他内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成?这么些年我如此待她,她却因为那么一件事情就如此记恨我”
姜净慧在一旁附和,她叹气,“哎,妹妹这件事情上确实是小心眼了些。”
毕竟说那桩陈年旧事实在是有些太可恶了,可恶到了李氏自己都有些不能接受的地步。李氏极力想要寻出姜净春的过错,好像将过错推一些到她的身上,她自己就什么错都没有了,她也能心安理得的装作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她想,她没错,她不过也只是一个失去孩子的可怜母亲罢了。
若不是她抱了她回来,当初她说不定就跟着她母亲一起去了,她这是在救她,不是在害她!
她不愿意去想当年做过的事情,又因姜净慧在一旁煽风点火,最后竟也说,“她要走就走好了,反正她这样的脾气,在外面也待不住几日,最后还不是要回来?”
在她的记忆中,姜净春就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将她现在的行为归咎于小孩闹脾气从而离家出走罢了,她迟早还会回来的。
况且,她就算知道了往事又如何? 离开了他们,她往后又能去哪里呢。
然而姜净慧却道:“是吗……今日听说妹妹从陈家回了一趟,只不过去见了趟祖母,又马上离开了。”
李氏听了这话神色变得恍惚起来。
回来了,又走了……
直到姜净慧离开之后李氏也一直神色恹恹,就连晚间歇息前姜南都察觉出了不对劲。
姜南掀开被子躺到床上,就见李氏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他没忍住问她,“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之前姜净春离开了姜家,搬去陈家,却也不见她有什么伤怀之色,可今日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李氏靠躺在床上,仍旧眉头紧簇,她说,“我本以为她没几日就会回来的。”
她本来以为她在陈家待个几天,把脾气发完了,到时候等到不生气的时候,她就会回来了,毕竟,她在姜家都生活了这么多年,她什么都不会,她就是一个心智不大成熟的小孩,她怎么能一直待在外头不回家呢?
她今日听到姜净春回来,本以为是会回来住,可谁知道,只是往荣德堂用了顿晚膳,人就又走了呢。
她也不奢求她能回来她的身边,她去老夫人身边住着不也挺好的吗,怎么着,这姜家就是龙潭虎穴,她一刻也待不住了吗。
李氏又气又恨,想想还是憋得慌,一气就气了一个晚上。
姜南看她郁气不散,便试图劝道:“说句难听的,她本也就不是姜家人……现在知道了当年真相,心自然也就不在这处了。”
姜净春没找他们来对峙那他们都偷着乐去吧,现下还纠结些别的做什么呢。
他叹了口气道:“她不乐意回来就不回来,你气也没用啊。你自己有女儿呢,何故把这心放在别人身上。”
他这话说的她非但没歇了气,反倒更火,“当初若是你待她好些,不要老是去凶她,不要总是欺负她,她也不会这样,说走就走,现在对这个家一点留恋都没有!”
听到李氏的话姜南也来了火气,“你是待她不好吗,李婉宁,你怎么到了现在还不明白,这是好不好的事情吗?”
都做了那样的事情,还想别人喊她母亲啊?姜净春她又不是真没骨头。
眼看李氏还瞪他,姜南继续道:“好,那你等着,你就在家里等着,反正她也确实不可能一辈子待在陈家,就算是想嫁人,那也要从姜家里面走,你就在家里等着,你看她会不会回来找你好了。”
李氏被他这话质问得哑口无言,眼中都气出泪来了,但姜南是铁了心不想再与她论,只做不见,背过了身去不再看她。
李氏见他这样,往他身上踹了一脚撒气,也背过了身去不再说话。
这一日李氏都睡不大安稳,第二日早早醒来,用完早膳之后,她就把要去上值的姜润初喊了过来。
姜润初也不知道李氏这大清早是做些什么,直到李氏开口,“你妹妹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姜润初抿唇,知道她是在说谁,他不在意道:“反正过几日就是中秋,到时候她总是要回来吃家宴的。”
他显然不知道当初发生了什么,还只当姜净春这回又不知道是犯了什么毛病,闹了脾气开始离家出走,他和李氏想的一样,姜净春迟早会回来的,她在外面,什么都没有,在姜家好歹有人喊她一声小姐。
姜润初道:“她一定是因为净慧回来了,觉得我们冷落她了所以才想着法子去折腾,不过是想我们在意她,母亲管她这么多做甚,到了时候她自然会回来。”
李氏下意识摇头,“不会了”
她不会再回来。
可触及姜润初那疑惑的眼神,她却又噤了声,她难道要把这件难堪的事情也说给姜润初听吗,不行的,她也说不出口。
她只道:“你今个儿下值后去趟陈家,你让她中秋回家过。”
姜润初看着不大乐意,她自己不愿回来就算了,难不成他还八抬大轿去请她。
他刚想出口辩驳却被李氏打断,“去一趟陈家又碍不着你什么事,去就是了。”
李氏没再给他反驳的机会,马上起身回了屋。
姜润初没了办法,也只能听她的话晚间去陈家一趟。
*
到了傍晚,下值之后,姜润初直接往陈家的方向去。
陈家的门子见到姜润初来了之后将人拦在了门口,陈穆清吩咐过除了姜净春之外,其他姜家的人都不让进。
姜润初被拦在外面,脸色已经不大好看,本想转身就走,但又想到了李氏的交代,硬是忍着脾气没发作,他冷着声对陈家看门的门子道:“怎么着,这便是你们陈家的待客之道吗?”
姜润初身份在此,那人确也不敢把他得罪透了,但想到陈穆清的吩咐,怕把人放进来又要被她追究,一时间进退不得。
他想了个两全的法子,对姜润初道:“公子请稍等片刻,小的进去同我家小姐禀告一声。”
说完人就马上遛没了影,生怕被姜润初继续找茬。
门子马上去寻了陈穆清,她这规矩,学一日休一日,今个儿刚好得空。
她和姜净春坐在院子里头吃着糕点,商量着中秋如何去过。
陈穆清道:“宋玄安这些时日怎么一直都待在家里头,难不成一直在学?这也太用功了些,那看来他这中秋应当也是没时间出来了。”
自从那日宋玄安和他母亲做了那个约定之后,便不怎么再出门,想来这些日子悬梁刺股,势必要拿下秋闱。
而且这年秋闱定在了中秋后两天,想来宋玄安这中秋也不过痛快了。
“哎,这也辛苦。”姜净春叹了口气。
从前也没见过宋玄安这般奋发过,一时如此,也确实让她看得颇觉心酸。
她知道宋玄安是为了娶她,为了和他母亲打得那个赌,他从前从来没有这般在意过功名二字。
陈穆清听了姜净春这话取笑她,“你这就心疼啦。”
姜净春忙道:“没有啊,实话实说嘛”
陈穆清却笑得更厉害些。
姜净春听她笑话她,气得挠她痒,两人一时之间打做一团。
花云也在一旁笑。
她发现自从离开姜家,来了陈家之后,姜净春便好了许多,整个人同从前全然两样。
少女们的笑声在此时格外清澈悦耳,直到外头匆匆跑来了个门子,打断了两人的打闹。
门子匆匆跑来,直奔着陈穆清去,“大小姐,不好啦不好啦!”
陈穆清见他这般着急,不由蹙眉去问,“做甚这般,是出何事?”
门子道:“姜家大公子在外头呢,非想要进来!”
听到这话,陈穆清同姜净春相视一眼,眼中都露着几分疑惑。
他今日来是做些什么?以往就他同姜净春最不对付了,他现下来陈家是想做些什么。
陈穆清道:“我看他今日一定是想着带你回家的,见着你久久不归家,想着中秋要到了,便想将你带回去。”
姜净春摇头,“他哪里稀罕我回不回去的。”
姜净春多少能猜到姜润初为何而来。
定然是被李氏逼来的。
陈穆清没再说,她只问她,“那你想回去吗?不想的话,我去帮你赶走他。”
姜净春摇头。
她不想回去。
陈穆清明白她的意思了,她道:“好嘞,你在这里等我,我去赶走他。”
陈穆清很快起身,跟着门子去了外头。
姜润初仍旧站在门口,他颀身玉立,看着人模人样,只是面色难看至极,蹙着眉头,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陈穆清上前,“喂”了一声。
姜润初听到声响,看向来人,眉头蹙得更紧。
他心中暗想,果然同姜净春在一起玩的人,果然也不大有礼教。
他拧眉道:“陈家的家教就是这般。”
陈穆清懒得同他多说,只想着赶紧把他弄走,她道:“陈家家风如何犯不着让姜大公子置喙,你若有本事,去边疆找我爹去,同他说我们家风不正。”
姜润初闻此,脸色更叫阴沉,他也懒得同她废话,直接道:“让姜净春出来,在回头混了这么些时日,该回家去了。”
“她不回去。”陈穆清道:“你自己回去吧。”
“不回?姜家是她的家,她不回去,难道还在陈家住一辈子。我不是在同你们商量,叫她出来。”
他声音凛冽,像是带了几分怒。
陈穆清才不吃他这套,也寒了声,“姜大公子好像是听不懂人话,我也不是在同你商量,她不会跟你回去的。”
她爹在北疆呢,姜润初还想在这里充爹来教训她,做什么梦呢。
“不回是吗?好好好,有本事。”姜润初咬牙切齿,他继续道:“有本事一辈子都不回来,到时候嫁人,花轿也从你们陈家上。”
姜润初实在不明白那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能叫她气这么久去。
气到竟连团圆的中秋都不肯回去。
这么些年,她被人喊了十几年的姜姑娘、姜小姐,她现在倒好,想来同他们彻底断清关系,她岂能?
陈穆清被姜润初这不要脸的话气到,当即就要争回去,可一旁先传来了别人的声音。
“花轿从哪家上同你有什么干系啊?”
陈穆清转头去看,发现来人竟然是宋玄安。
他许久没来陈家,现下应当忙着秋闱才是,怎么突然就来了呢。
宋玄安说完这话又道:“她都说了她不想回去,你这么粘牙做些什么?”
这话说得姜润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然而宋玄安甩下这么两句话就拉着陈穆清往里头走,没再去管姜润初了。
姜润初也叫看懵了,这些人倒是年纪不大,脾气一个比一个大。
姜净春她爱回不回,干他什么事。
他被气得不轻,也没再继续待下去,甩袖离开直接回了姜家。
宋玄安那头和陈穆清回了方才的院子。
姜净春看到宋玄安的身影有些惊讶,陈穆清方才不是去赶人的吗?怎么还来个宋玄安。
看着她面露疑惑,陈穆清解释道:“宋玄安刚巧来了,就一同进来了,姜润初我们已经给他赶走了,我先进去了,你们聊着先吧。”
她也知道宋玄安百忙之中抽出空来是为了见姜净春,她便也不继续再这处碍他们的眼了。
宋玄安直接坐到了姜净春身边。
姜净春扭头问他,“怎么想着今日来了。”
宋玄安道:“这些天一直坐在书房中,仰头低头,十几日就不知不觉过去了。”
姜净春不明白他的意思。
“等我意识到时间在动的时候,我就有些止不住想来见你。”
“因为很想,所以我就来了。”
他只想着秋闱赶紧过去,好不容易悬梁刺股,蜗在书房中一心只读圣贤书,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十来日,终于抬头见窗外,发现桂花已经展露头角,他才想到秋天就要来了,脑海中终于想起了外界的事情。
他想到了她,有些想见她,所以他就来了。
等意识到宋玄安在说什么之时,姜净春懵了片刻。
从前的时候没有发现他这样油腔舌调,说起这些哄人的话来一套又一套。
“你快别说了。”
宋玄安听话也不再继续说这事,他又问她,“你相信我吗,姜净春。”
他家里人都不大相信他,他母亲不信,他父亲也不信,就连他的祖父也不信。
他们都觉得他秋闱一定会考不出来。
姜净春听到他的话,道:“我自然是信你的,若不信,我等你做甚。”
宋玄安听到姜净春这话,笑得更叫厉害,傍晚的夕阳照在少年的脸上却是那样意气风发,他说,“好嘞,那你可千万等着。”
等着他来娶她吧。
*
又过去了几日,中秋很快就到,一过中秋,各部衙门也开始有两日的休沐。
只是因为今年中秋过后就是秋闱,所以管着秋闱的礼部便跟着没了假,要忙着这三年一次的大考。
却在中秋休沐日开始的前一日,礼部有人来了都察院,直接往左佥都御史的厢房去,径直找顾淮声。
来的人是礼部的侍郎,今日来寻顾淮声也是有件关乎秋闱的事情要去说。
礼部侍郎扣响了厢房的门,里头传来了一声“进来。”
他推门而入。
进了屋后,发现顾淮声在桌前办公务,他上前唤道:“顾小侯爷。”
顾淮声抬眼,认出来人,他起身相迎。
两人去会客的地方坐下。
他们同朝为官,只算眼熟,不算相识,顾淮声知道最近礼部在忙秋闱的事情,也不知道这侍郎来找他是想做些什么。
礼部侍郎抽出时间才来了这处,他长话短说直奔正题道:“今日来寻小侯爷,是有关秋闱的事想让你来帮个忙。”
顾淮声给他倒了杯茶推过去,道:“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是这样的,今年秋闱近了,但监临官还没定下,这次来,是想请小侯爷担这一职。”
监临官一般是由朝中的官员来担任。
每年秋闱都有些不安分守己的人,想着去做些舞弊的事,但太和帝近些年间又极其看重秋闱,到时候若在秋闱上头出了什么差错,便是极其棘手麻烦的。
礼部侍郎在那挑选监临官挑了整整几日,最后怎么想都还是觉得顾淮声这人比较靠谱。
顾淮声的名声能力,全京城之人都有目共睹,光从他入都察院没两年就升到了快二把手的地步,也该知道,这都察院里头没什么人能再比他有本事了。
再者,他现下官职还不太高,人也年轻,应当也没那么难说话,请他帮忙说不准就能答应。
礼部侍郎脑子一热就来了都察院,想让他接下这个为难人的麻烦活。
他说完了自己的来意之后就去小心翼翼打量顾淮声的神情,怕他不同意。只见对面坐着的那人眉头微微蹙起,一时间也摸不准是在想些什么。
见到顾淮声蹙眉,侍郎不由得心下一凉,脑中急转,还想寻些托词请他帮忙。
然而还没开口就听对面的顾淮声道:“好,这个忙我可以帮。”
他这话一出,礼部侍郎本要说的托词又叫生生咽回了喉咙,他喜出望外,没想到顾淮声竟还真的愿意接下这烫手山芋。
秋闱整整三日,他在里头当三日的监临官,也实在辛苦,一般人谁也不愿意揽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顾淮声却又道:“可到时候贡院里头的事情我要全权负责,若出了什么事,也还请大人莫要插手。”
他愿意接下这个活,自然是有自己的私心。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私心,去忍受那些麻烦。但他也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既然事情给了他,那将来考场里头的事情礼部就最好别再插手。否则礼部要管,都察院也管,真出了什么事情两相难免斗法,就更加拖沓难办。
这烫手山芋甩得更彻底了些,侍郎更喜。顾淮声他是极其放心的,事情给他办,他就能当个甩手掌柜,他忙应承了他的话,“到时候若真出了什么事情,礼部一定全力配合都察院。”
他又起身,道:“这事便劳烦小侯爷了,我这就去寻御史大人,问他借你三天去。”
说罢,便告退离开。
直到那人离开之后顾淮声也仍旧坐在原处没有动作。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他薄唇不自觉紧抿,眉头也皱了起来。
上回那个晚上姜净春的话他至今都记得,为了这么个人同他决裂
他倒是有些想要看看,宋玄安究竟凭什么说娶她。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很快就到了中秋, 前些时日街上就已经开始在准备着中秋事宜,现下到了十五,街上更叫热闹,花灯如海, 绽放光华。今夜月也格外圆, 如同圆盘一般挂在夜空。
今夜各家府上也格外热闹,家家户户都吃着团圆家宴。
宋府之中, 宋夫人将这次宴席办得格外热闹, 因着再过两日就是宋玄安秋闱的日子,她便想着在他被关进贡院之前,好好再过个两天好日子。
这些天宋玄安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不停歇得学, 她看了也有些心疼,甚至在想, 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刁难于他了。
他想娶姜净春,可她却非让他一举中第, 这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从前的时候那般混耍,现下这些时日再如何用功又哪里来得及。
罢了罢了, 事已至此,宋夫人不再想下去, 家宴快要开始前让人去书房去喊了他来。
等到宋玄安到了的时候, 宋家人基本已经坐定,只有他的祖父宋阁老还不曾来。没等一会, 老人家也终入座。
宋阁老二子二女,他如今差不多六十来岁, 在朝中也颇有名望, 姜南也将其看做恩师。如今宋家大房便是由宋玄安的父亲宋贺把持,今日宋家两房人都聚在一处用家宴, 几个晚辈先是同宋阁老说了些吉祥话,而后等他开口,小辈们才纷纷动筷。
宋阁老脾气较和善,再加之今日是家宴,一场饭用得更是随和。
他知晓近些时日宋玄安为秋闱颇为劳神费力,便道:“玄安这些时日倒是用功。”
宋玄安脑子里头还在背着书,还没反应过来宋阁老在喊他,直到宋夫人推了推他,这才有所反应。
宋玄安没听清方才他说的话,便又问了一遍,“祖父方才说甚来着。”
宋阁老还不曾开口,一旁他的父亲就先开口骂他,“吃饭就吃饭,想这么些别的做些什么,祖父跟你说话也听不见。”
宋贺不大喜欢自己这个小儿子,他成日里头没些个正行,相较于他,他自然是更喜欢自己的这个大儿子,一是因为他是爱妾之子,二也是他比宋玄安更出色一些,平日里头也更听话懂事。
两相比较,他如何不去疼惜?
见宋贺骂宋玄安,一旁的宋夫人出言顶道:“不过就出神片刻,倒是好叫你大做文章。”
眼看两人又有掐起来的架势,一旁的宋阁老先行阻了他们,“好了,过中秋也吵,好好吃个团圆饭怎就这么难。”
听到宋阁老开口,两人才终肯噤声。
宋阁老看向宋玄安继续了方才的话题,他道:“这秋闱于你来说不过一个跳板罢了,便是考不上也不打紧,捐个官当当,承袭祖荫又不是不成。”
对宋阁老来说,家中后辈已经有能扛事的人了,宋玄景不错,二房的几个孩子也不错,对于宋玄安来说,若考不上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何故为了个功名将人逼得这样魔怔。
可宋玄安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那宋贺又道:“这能一样吗?父亲您还当现在是以前吗。皇上现下看重科举,摆明了是想从寒门中选取后生子弟,哪里还能同从前一样想捐官就捐官呢。再说了,当初阿景不也是一次就中了进士吗?人人都考得上,他就这般没用?”
他这话一出在场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尤其是宋玄安。
他什么还都没说呢,不过祖父说了那么一两句,便惹得他如此激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做了什么多混账的事。
况且分明还没开始考,他就开始说这般丧气话。
宋玄安这饭是用不下去了,他直接起身,道:“我有没有用您等着瞧就是了。”
他的父亲瞧不起他,他不需要他来瞧得起他。
宋玄安承认自己从前确实有些不大着调,可是他也不至于烂到他口中的那般地步吧?他这几日如此用功不是想要临时抱佛脚,他只是格外重视。
如是从前,他去随便考考就是了,考得上是他自己的本事,考不上就拉倒,他也确实无所谓。可是自从有了所求之后,他不能容许一点差错出现,不允许有一点失利的差错。
宋玄安连饭都没用完就离开了此处,此地气氛有一瞬的凝固,最后还是宋夫人冷声打破了这处的沉寂,“你用得着这样吗,好不容易过个中秋,你就非要去把人气走。”
宋阁老也出言训斥了他两句。
这场家宴最后用得还是有些不愉快。
待到宴席结束之后,宋玄景去寻了宋玄安。
宋夫人不让他在这几日打搅他温书,是以宋玄景也一直没寻到什么机会去寻他,但今夜她忙着家宴,现下散场了也还在和二房的夫人说话,也没功夫盯着他。
过了中秋后天气就凉快了起来,黑夜中已经带了几分凉气,院中的桂花也已经悄然绽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宋玄景叩响了书房的门,宋玄安没一会就来开门。
他的面色看着仍不大好,应当还是在被方才的那件事情恼着,开门后见到来人是宋玄景,好不容易收敛了些许情绪,他道:“阿兄。”
他侧身让他进了门。
宋玄景进了书房,两人走到桌前坐下,他问宋玄安道:“今日父亲的话非是故意,你莫要放在心上了。”
宋贺这样说他,他若不气那才是奇怪。
宋玄安没再想提那事,问道:“阿兄今日来寻我是做些什么?”
宋玄景给身后的小厮打了个眼神,小厮将见此将手上的东西递了上来。
宋玄安接过看了下,发现是支狼毫笔,笔杆光滑细腻,上头雕刻着细腻的花纹,色泽在烛火下更显温润,泛着柔和的光。
宋玄景对他道:“你两日后就要去贡院,你什么都有了,阿兄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这只狼毫是阿兄淘了许久才淘来的,祝你这次一定金榜挂名。”
宋玄景说这话的时候眉眼染笑,看着十分温柔。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即便说宋夫人待他一直不怎么好,可对宋玄安,他却像是没有任何芥蒂,兄弟两人情感亲厚,那宋玄安秋闱前他自然是要送礼给个彩头。
宋玄安拿着手上的狼毫,眼中也露出了几分笑,他道:“好,多谢阿兄,借你吉言。”
宋玄安去让下人好生收好了这支笔,而后同宋玄景闲话两句,便也散了。
宋玄景出门往自己的院子里头回,他低头看着地,月光落在他的脚边,清辉泄了满地,从宋玄安的书房中出来之后,他嘴角仍旧挂着那抹浅淡的笑。
周遭没有灯笼照明,只有一轮圆月,宋玄景仰头望月,或许是环境昏暗,那张温润的脸竟漫着些许诡气。
中秋之月,如玉盘一般镶嵌在漆黑的夜空,银白的月光,穿透云雾,覆盖人世大地。
王府之中,王顺将视线从天际收回,他赏月赏了许久,眼睛都有些发酸。
王顺现在没有子女,没有妻子,今年中秋手底下的人来送了些东西,便都各自归家团圆,只他一人孤零零过节。
家中就他一人,他连宴席都懒得叫人撺掇,只叫人烧了几碟菜摆了张桌子放在院子里头。
他一边赏月,一边用膳。
虽然只坐着他一个人,但面前却拢共放着三幅碗筷。
他收回了自己赏月的视线,往对面的碗中舀了好几勺羹汤,他边舀汤边道:“阿玉,昨个儿你说想要喝这鱼丸汤,爹爹这就给你做了,这么些年也不肯多来看看爹爹,也就只有嘴馋了才肯来。你这回多吃一些,吃了以后,下次爹还给你做。”
他往那对面的空碗中舀了好几勺鱼汤,直到倾溢了出来也仍旧继续着自己的动作。
一旁的贴身奴仆见了忙上前劝道:“大人,够了,太多了,满出来了,公子就用不完了。”
奴仆是王顺身边的老人,也在陪他演着这场荒唐的戏。
王顺任由奴仆从他身上拿走了汤匙也没再反抗,他的视线死死地落在对面那个空荡荡的位置上,目光穿过了空气,落在一片虚无之上。
过了许久,他忽然开口去问,“王福,你说阿玉,他现在是不是都还在怪我,若当初不是我非逼他,他也不会也不会被他们害死了”
眼看王顺眼中泛出了酸水,王福也听得老泪纵横,那年王玉只有十九岁,他出门为王顺办事,王顺在家中等着他,他在家中等着给他回来的时候行冠礼。
可是后来,公子死了,死在他行冠礼的前一日。
王福悲戚,“大人没错,都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公子。”
听到这话,王顺竟笑,这笑隐隐约约掺着几分水汽。
他道:“王福,你说得不错,是他们害死了阿玉。”
“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十九岁我会让他们给我十九岁的儿子陪葬的。”
算起来他至今已差不多有六十一,距离那件事情过去快有二十年,现下,身体垂垂老矣,活着的愿想大约也就只此。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外头进来了个人,王顺抹了抹眼角,泪水被拂去了干干净净,他又成了素日里面那个无甚情绪的首辅大人。
来人是个暗卫,他拱手在一旁禀告道:“大人,小姐传来消息,她说今日姜净春也没回姜家过节,想来,是想同姜家断了干净。”
王顺听到这话没什么表情变化,他又问,“姜家最近没乱?”
“姜净春搬去了陈家住着,暂且也没什么风浪。”
王顺道:“好,那便让她先安生待着,若有事,再寻她。”
侍卫闻此,也没再继续说下去,恭顺告退。
王福有些担心,问道:“姜净慧回了姜家,真的不会背叛大人吗。”
毕竟那些人是她的亲生父母,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背叛他。
王顺笑了声,肯定道:“不会。”
他不是对姜净慧放心,他是对自己这么多年教养她的手段放心。
从三岁开始,她就被其掌控,而从九岁被接来他的身边,他又养了她整整七年。十三年,够了,足够驯化她了。
她会是他对付姜家最好的一把利刃。
*
姜净春和陈穆清在陈家同沈桃用完了家宴就去了外头。
八月十五,长月尽明。
京城本就繁华之都,每回逢年过节的时候就更叫热闹,今日没有宵禁,过了很晚,到处也都是人群嬉闹声。
姜净春和陈穆清在外头逛街,两人嬉笑打闹,一路下来手上都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两人赏花灯,又看杂耍。热闹的气氛确实能带动人的情绪,置身人群,哪里又能想到什么糟心事。
少女们玩得快活,没了压迫束缚走起路来都轻快许多。
陈穆清买了盏老虎灯,姜净春买了一盏兔子灯和一盏小猫灯。
陈穆清看得奇怪,她问她,“买两盏做甚?”
姜净春随便打了马虎眼,她道:“都挺好看的,拿不准喜欢哪个,就都拿回来了。”
陈穆清听了这话便也没放在心上,两人继续逛着,陈穆清忽然开口问道:“小春儿,万一这回宋玄安真没考上怎么办呐。”
姜净春仍旧是那个回答,“我相信他。”
陈穆清觉得奇怪,宋玄安这人到底有哪里这么厉害,竟值得她这般死心塌地相信,她摸着下巴细细思索,实在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问,“万一呢,你明白万一这两个字吗?你总要为自己打算的呀,总不能孤注一掷,不考虑退路的呀。”
退路
姜净春现下不想去弄这些复杂的东西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真考不上就到时候再说呗。
可陈穆清非想要让她给自己想个退路,姜净春想了想后道:“大不了再等三年,若再考不上,我就不等他这笨蛋了。”
听到姜净春这样说,陈穆清忽道:“你何时对他这般情根深种,三年竟也说等就等。”
姜净春却笑,“三年又有什么要紧,都多少个三年了,再来一个又何妨。”
其实当初陈穆清说得不错,从前一直将宋玄安当做朋友,她接受不了她和他,也是觉得,朋友是不可以那样的,可是现如今,只不过稍稍转变心态,也才发现,没什么不能的。
他们知道彼此, 了解彼此,他们在一起过了很多个三年。
陈穆清也笑,这般想到倒也不错,其实,成不成婚的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只要她肯等他,他们就能在一起。
两人没再去继续论这事,继续逛着街,后又逛了没多久,两人也差不多有些累了便打算打道回府,却不想撞见了一同出来游街的姜净慧与姜润初。
四人在桥上撞见,堪堪打了个照面。
姜净春就连招呼也没打算同那两人打,可就要在同他们擦肩而过之时,姜净慧出声唤住了她。
“妹妹,今日怎么没有回家啊,母亲很想你呢,你不在,她瞧着心情都不大好呢。”
姜净慧故作感伤说道。
姜净春听到她的话也确实顿了步,回过了身去看她。
上一回她故意将那事告诉于她,看她哭得伤心,她却那样得意,现下竟还当作没事人在这里做样子。
姜净春看着她惺惺作态,却不曾生气,她忽地开口问她,“你究竟讨厌我什么。”
她这话一出,另外三人就愣了片刻,尤其是姜净慧,眼中情绪渐褪,可想道到姜润初还在一旁,姜净慧又重新管理起了情绪,她故作无辜道:“妹妹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会讨厌妹妹呢。”
一旁的姜润初也蹙眉道:“姜净春,你有不痛快,你把气撒在净慧身上做些什么。”
姜净春被他们这两人一唱一和都要气笑了,她懒得跟姜润初这蠢蛋说话,她只对姜净慧道:“你来,我们两个人说。”
姜润初在一旁,姜净慧就要装,他们之间也说不出些什么东西来,倒不如就让她们两个人去说个清楚明白。
姜净春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姜净慧究竟为什么这样讨厌她,她到底哪里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值得她这样憎恶她,值得她这样对她?
那两人去了河对岸的馄饨摊上坐下,姜润初同陈穆清等在一旁。
陈穆清想到方才姜润初说的话,没忍住又骂了他两声,“没见过哪家哥哥像你这样,一颗心偏过去十头牛也拉不回。”
她很快又道:“哦不对……反正你从来不把小春当你妹妹,姜大公子也只不过是对自己妹妹好些,旁人嘛,能有什么要紧的。”
姜润初气得面色铁青,下颌紧绷,他懒得同她多说,越说她越来劲。
两人互相厌烦,但又因为要等着那在馄饨摊上的两人,也不得不等在一处,脸色一个比一个臭。
姜净慧和姜净春已经在馄饨摊上坐下,姜净春要了两份馄饨。
馄饨还没上来,姜净春直奔正题,她道:“现下没有旁人,你莫要装了。”
姜净慧听到姜净春的话,眼中笑意却更甚,只是这笑较方才而言截然不同,这笑就若毒蛇一般,看得人头皮发凉,她笑着对她道:“真贴心啊,小春,这般为姐姐着想。”
知道有旁人在,她不会露出真面目,还来馄饨摊做遮掩。
姜净春叫她那样阴毒的眼神看得心生不适,她直问道:“我想来也没哪里得罪过你,你何必这般厌我。”
她实在是有些不明白她。
事到如今,确实没什么再装下去的必要了,姜净慧终于回答了她的话,“我早就见过你,在七岁那年。”
七岁,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姜净春听到这话眉头紧蹙开始回忆,可她的记忆中并没有关乎姜净慧的身影。
“哦,你记不得我是常事,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小乞子呢。”
姜净春的生活那样美好,怎么会记得她这个小乞丐呢。
姜净慧三岁的那年被人贩子拐出京城,自此就在人贩子堆里面长大。她只有三四岁大时候,什么都不大懂,可后来长大到了六岁左右,实在受不了那群人贩子的磋磨,便从那个魔窟里面跑出来了。
跑出去之后,她就成了个小乞子,辗转流浪回了京城之中。
或许是从小生存环境太过恶劣,她分明只有几岁的年纪,却活得比大人还要世故,懂得东西也远远超出了同龄人。
她也没什么本事,除了偷鸡摸狗就一无是处。
七岁那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姜净春。
那个时候姜净慧的手上拿着破碗,蹲在路边,目光在每个过路人之间逡巡,她在寻找自己的猎物,在想着哪个傻子的钱袋比较好偷。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美妇牵着一个孩童从对面的糕点铺里面出来。
那个孩子,看起来同她差不多大的年岁。
或许是因为年岁相仿,她的视线忍不住落在那个女孩的身上,那个美妇对她极好,只要小孩拧拧眉,瘪瘪嘴,她就觉着她是哪里不快活了,生怕她哪里过得不舒服。
她看到那个小孩拿起糕点放进了嘴里。
姜净慧看得口干舌燥,望眼欲穿。
就在前些时日,她没忍住去糕点铺里面偷了块桂花糕,可还是不小心被店家发现,她差点被她打个半死,最后还是没能吃上那块糕点。
她盯着那个孩子,盯着她手上的糕点,她看到她蹙眉,而后把糕点给了一旁的美妇,美妇将糕点丢给了下人,下人把糕点丢到了路上。
小姑娘穿得漂漂亮亮,走起路来是叮铃哐啷金玉相碰的声音,她路过她的时候,身上散着甜腻腻的香味,直到她走过之后,那股香气也久久不散。
姜净慧忍不住闻了闻自己
好臭。
她已经四五天没洗过澡了,往头上挠挠都快蹦出跳蚤。
他们的身影渐渐在人群中消失不见,姜净慧马上爬过去捡起了地上的糕点,像是捡到了什么稀世珍宝,生怕被别人发现抢走。她急匆匆把糕点塞进嘴里,连灰都没有拍。
好吃呀,分明那么好吃,为什么还不喜欢。
姜净慧后来经常会听到有人说起那个孩子,她也经常能看到她恣意的身影在京城中到处出现。
她听他们说,那是姜家的大小姐,是姜夫人的掌上明珠。
哦,姜净慧那个时候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同她长得那样像,毕竟,她蓬头垢面这么些年,也只偶尔在河边撩开头发看一眼自己的脸,可是脸上脏兮兮的全是黑土泥巴,她也根本认不出自己的本貌究竟是何者样子。
直到九岁那年,她被大人带回家。
她被洗得干干净净,才发现,原来她同她竟然生得那般像,她原来也生得那样好看啊。
馄饨已经被端了上来,冒着热腾腾的水汽,将两人的面庞模糊了些许,此刻,她们彼此的眼中的对方,有那么几分不真切。
姜净春问她为什么样讨厌她,姜净慧仍旧在笑,只是这笑在雾气中更显虚幻。
“为什么?因为我吃泥巴的时候,你在吃糖,这样够了吗。”
“假千金当真千金,真千金当乞丐。姜净春,你说说看,你究竟要我怎么不去讨厌你呢。”
话说到了这里,她看着姜净春的眼终于流露出了极端的恨,她看着极端地憎恶她,就好像姜净春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
可姜净春听到这话,看到她这般眼神之时,却也笑了。
她只是笑,就像姜净慧那日在寺庙中那样看着她笑那般,姜净春也笑得极其讽刺,她今日原封不动将那日她看她的神色还给了她。
她说,“是不是你们姜家人的血特别脏一些,不然为什么你们总是喜欢把错怪罪到别人的身上呢。”
姜净慧眼中的笑彻底消失不见,就连怨毒的笑也没有,她听了姜净春的话后,面无表情地看她。
姜净春却也像那日寺庙她漠视她的苦痛那样,漠视了姜净慧的情绪,她继续看着她说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去觉得你很可怜?如果是从前,我一定会这样想的。可是,还得谢谢你啊,谢谢你那日告诉我真相,让我能看清你的嘴脸。你苦你的,可又不是我把泥巴塞你嘴巴里面,咱两谁也别说欠谁。再说冤有头债有主,你行行好,若有本事就去找他们的麻烦,你净逮着我一个人欺负是做些什么?”
姜净春知道了事情原委,更觉荒谬,她不愿再和她多说,起了身,转身就要走,可想到了什么,又转回了身,她说,“哦对了,没人稀罕他们的,你也犯不着总觉着我会去抢走他们。”
他们好好过,她才懒得去掺和他们的事。
姜净慧望着姜净春离开的方向愣了许久。
她倒是聪明得很,也没再被她带沟里面去,现下倒还学会了反唇相讥。
不得不说,姜净春要去气人,那也是颇有本事。
姜净慧收回了眼神,面色沉沉从钱袋中掏出了付馄饨的钱放到桌上。
死小孩,钱也不付就走。
对,她只是因为她不付钱才生气,不是因为其他的。
姜净春说她怕自己被她抢走姜南他们,才不是,她巴不得他们也去死。
她讨厌姜净春不错,但也知道,姜南和李婉宁才是抛弃她的罪魁祸首。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有了这么一桩事两人也都没甚心情逛下去了, 没多久就又一起回了陈家。
回去之后,姜净春让花云跑了趟沈桃的院子,把买回来的小猫花灯送给她去。
沈桃本来无所事事躺在院中摇椅上赏月,听到院子外头传来叩门声便让人去开了门。
花云给她身边的丫鬟递了花灯过去, “这是陈小姐在外头买回来的花灯, 让我跑一趟帮忙给夫人送来。”
说完这话,把花灯给了她后, 便离开了此处。
沈桃见小丫鬟“哒哒哒”跑回来, 还兴高采烈的拿着小猫样式的花灯,眼中浮现了些许错愕。
那小丫鬟兴冲冲道:“方来的是姜小姐身边的丫鬟,她说这花灯是咱家小姐让她送来给夫人的呢, 想来她们两人现下住在一处,她便让姜小姐身边的丫鬟跑了腿。”
沈桃接过了花灯, 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却兀的笑了声, 一旁丫鬟不解,“夫人笑些什么。”
沈桃道:“打我进门后过了那么多个中秋, 今年还是第一次收到她们这小姑娘的玩样。”
眼看天色已经晚得差不多了,沈桃起身往屋子里头走去, 她手上提着的那盏花灯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 眼中始终含着笑,同平日里头冷面的模样相比柔和了太多。
陈穆清怎么可能会给她送这些东西。
她哪里会不知道东西到底谁送的呢。
就在今夜, 她好像忽然明白陈穆清为什么总喜欢和姜净春一起玩了。
*
转眼两日很快过去,旭日从天边缓缓升起, 天也越来越亮堂起来。
今日是秋闱考生入贡院的日子。
贡院在京城东南面, 姜净春和陈穆清用过了早膳之后也想着去看看宋玄安,算算时辰, 这个时候宋玄安应该也动身往贡院的方向去了。
姜净春和陈穆清很快也收拾收拾出了门。
他们坐着陈家的马车赶到了贡院,各家各户的马车聚在门口,父母拉着孩子不断说些叮嘱的话,门口的场地尽是马车与人,陈家的马车一入此等地界就与万千马车融为一体,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二人来的比宋玄安早上那么一步,人群中见不得宋家人的身影。
宋家人还在来的路上。
今日来的就只有宋夫人和宋玄安,宋夫人怕宋贺到时候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白白惹人心烦,便没叫他跟着一起来,至于宋玄景,她更也不会叫他露面。
宋夫人今日也有些紧张,路上一直检查宋玄安东西带仔细了没有。
“笔墨纸砚、镇纸、水壶、蜡烛……可都带仔细了?”
这秋闱一考就考三天,这三天里头全被关在贡院里头,东西若带不齐全,就怕耽误了事。
“都带上了呢,早让人检查了个百八十遍了。”
小厮点了又点,生怕落下什么东西。
宋玄安随意应和着宋夫人的话,视线却落在车窗之外。
在快到了贡院门口之时,他视线在各家马车前来回看。
宋夫人见他心不在焉,脑袋都要掉在车窗外头去,不由想去骂,可想着今日是他秋闱的日子才好不容易柔了声。
她好声好气道:“这是在瞧些什么呢,外头地上有金子掉着不成……”
她话还不曾说完,就忽见宋玄安忽喊停了马车,他急匆匆就想下马车,宋夫人忍不住道:“你猴急猴急是要去哪里?”
宋玄安回了她的话,“姜净春她们到了,我去找她们。”
说完这句话他就没了影。
宋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嘀咕,“真是见着了她比自己亲娘还要亲些。”
宋玄安看到了陈家的马车之后,马上就下去寻了她们,他走到了马车边,敲了敲车厢,车窗帘子被掀开,姜净春的脑袋露了出来。
她趴在车窗上看他。
宋玄安今日一身玄色长衫,头上戴着玉金冠,马尾束在脑后,随着外头的秋风肆意飘扬。
晨阳落在他的脸上,少年意气昂扬。
在来之前,姜净春心中确实也摸不着什么底,她总说是相信他,可是真到了时候又总是有些担心。现下在见到了宋玄安之后,所有的担心却又都咽回了肚子里面。
宋玄安看着她笑,他说,“我就知道你们今日会来。”
姜净春笑盈盈地回了他的话,她打趣道:“就算不论婚嫁,那不也得来。”
宋玄安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更甚,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陈穆清也钻出了个脑袋,“宋玄安,你这回若考不上,那我可就瞧不起你。”
“说什么丧气话,你这破嘴篓子。”宋玄安回怼了她。
这处人多热闹,也没人注意到他们三人,三人又说了好一会的话,直到忽然之间,吵闹的人群也不知道是为何安静了下来。
三人觉着奇怪,也渐渐静了声。
也不知道旁边是哪户人家的人开了口,“这顾小侯爷今日为什么会来这?”
姜净春顺着众人视线望去,正好见顾淮声从马车上下来,一身绯红官服衬其身姿更为挺拔,一举一动皆萧萧肃肃,有月华清辉之气,只眉眼生寒,叫人连看一眼都觉是在冒犯。
他不是在都察院中当差吗,况且他早不用去科举,又来这处做些什么?想到上一回两人在姜家见过的最后一面,姜净春决意要同他断个干净彻底,马上就移开了视线,不再往他的方向看。
旁边还在有人在讨论他。
“这小侯爷今日来是做些什么,怎么还穿着官服来了呢,这副架势”
有人知道一些内情,跟着解释道:“你还不知道吧,今年考场里头的监临官就是他呢。”
这人家里头有人在礼部做官,多多少少听到些许风声。
顾淮声掀袍从马车上下来,他无视周遭人群落在他的眼神,面不改色往贡院的门口走去。
他早就看到姜净春还有宋玄安,方才在马车上,他就看到他们两人在言笑晏晏,他看了许久才下了马车,然而,下了马车路过他们之时,他却目不斜视,连个眼风都没丢到他们身上,一副浑不在意模样。
直到顾淮声从面前走过去之后,姜净春看着他的背影才若有所思。
她想,上一回她同他说了那样的话,他果真也就没再纠缠着了。
这样也挺好。
她显然没将顾淮声的刻意疏离放在眼中,甚至还对此感到庆幸。
毕竟顾淮声若是烦起人来,那就不大是她能消受的了。
她和陈穆清又同宋玄安说了几句话,最后宋玄安又被他母亲唤回去叮嘱了几句,便也往贡院门口的方向去了。
秋闱一共要考三日,他们方才约定好了三日后也来此处接他。
宋玄安离开后二人便也没有继续再留下去,同宋夫人见了个面,打了个招呼,便也回去了陈家。
那边宋玄安进了贡院的门,在门口处被例行搜身。
往年总有些人在这时候不大老实,妄图舞弊,即便说本朝对科举舞弊严惩以待,但做这些事情的人总是不在少数,毕竟一朝入仕,得道升天的诱惑实在是有些大,谁能忍住不动歪心思?
也是因为想舞弊的人太多,太和帝前些年间下令,只要舞弊,不论何种形式,不论成与不成皆要重罚,一杆子打死所有存了歪心思的人。
此举一出,舞弊人数果然骤减。
可总也还是有些个不要命的。
学子作弊手段层出不穷,所以搜查起来也相当严格,进考场前笔墨纸砚、水壶甚至就连蜡烛都要查个仔细,若是看到了什么神色可疑之人,当即拖进里面的房间中脱衣搜身,鞋袜也都要脱了干净。
顾淮声身为监临官,被礼部外借来贡院,掌管此处一切事务。
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盯着这处的情形。
约莫排了一柱香的功夫就到了宋玄安。
他将身上行囊都放到了那张搜查的桌上,而后展开双臂,面色坦荡任由人去搜。
搜检者接过他的东西,打开包裹行囊细细查过,只要是他带来的物件,一应不曾放过,起先倒还没什么古怪,然而其中一个搜检不知为何竟拿着宋玄景送他的狼毫笔在手上细看了许久。
宋玄安也是第一次参加秋闱,自然不明白其中门道,可那些搜查的人查了一届又一届,哪里能有什么东西能逃得过他们的眼。
这笔有古怪。
搜检抬眼看了看这笔的主人,发现是宋家的公子,思量片刻过后,便转过了身去,带着这只狼毫去了顾淮声面前。
宋玄安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这搜检的动作不由得蹙起了眉来。这东西可是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一只笔而已,能有什么古怪的啊。
搜检带着东西到了顾淮声的跟前,他将那只笔呈给了顾淮声,他道:“大人,这笔有些奇怪。”
顾淮声自然注意到了他们那处的动静,搜了那么久,多半是出了什么问题。他看了眼宋玄安,只见他眉头紧蹙看向他们这处,像是对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感到极其疑惑不解。
顾淮声收回视线,接过了搜检递来的笔,将其放在手上细细观察。
不过片刻,他就明白了这人说得古怪是什么意思了。
这笔端上头似有一道缝隙。
缝隙极小,寻常人应当注意不到,便是注意到了也只会当是笔的构造如此。这东西放在平常就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毛笔,可若这是在科举场上,就不得不惹人疑心了。
顾淮声扣弄了一下笔的顶端,果见那条缝隙越来越大,上头应当是个可以打开的小盖子。
一旁的搜检者见此,基本就能断定,这笔一定有问题,他屏息凝神看着顾淮声的动作,心也跟着稍稍提了起来。
这笔的主人是宋玄安,若他真的作弊,那这件事情便有些难处理了。他身份尊贵,是宋阁老的嫡孙难办,实在有些难办。
他一时不由得庆幸,今日还好是顾淮声在坐阵,有了他在,再难办的事情都不大难办起来了。
他注视着顾淮声的动作,只见,他用指盖顶开了那小盖子,“啪”的一声,盖子落地。
不远处的宋玄安显然也将顾淮声的动作看在了眼中,他瞳孔猛地瞪大。
怎么回事?为什么这笔会是这样的?!
他死死地盯着顾淮声的动作,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只见顾淮声抬眼,也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对视了一眼,可他就在宋玄安的视线下,面无表情将笔管倒了过来,里头掉出了好几张金箔。
笔管是空心,里头藏着金箔,拿起来这几张金箔来看,上头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顾淮声微微眯眼借着日光去看,发现记着的是四书五经的内容。
搜检见到此物,面色瞬时大变。
虽他看不到这金箔上头写着些什么,可此物基本就能断定宋玄安舞弊。
将小抄放在笔管中,以往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
顾淮声将这东西放在手上看了好一会,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竟许久没有反应。
直到搜检出声提醒,他才回过了神来。
顾淮声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淡不可见,他看向不远处的宋玄安,少年的眼中仍旧是止不住的惊愕。
顾淮声见他反应,也基本能猜出这东西他事先并不知道。
可那能怎么办呢,就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啊,他现在就算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他转回头去对搜检道:“宋玄安笔中藏有不明物,涉嫌科举舞弊,将人押入监牢。”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宋玄安莫名其妙碰了这么一出, 面色都已经变得惨白,他根本就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样子,为什么兄长送他笔里面会藏了这种东西。
他脑袋空白一片,直到被人押了下去, 甚至也都没能反应过来。
周遭看到宋玄安被人押走, 一时之间不由猜疑纷纷。
这宋玄安的祖父那都是出阁拜相的,他犯得着去作弊吗?可那藏了东西的空笔管确确实实也是从他的身上搜出来的。
众人也没再去猜, 也只是看个新奇罢了, 他们明日都还要考试,谁还能在这样的关头管得着的别人去。
顾淮声让手下的人收好了罪证,而后起身离开了这处。
*
宋玄安被押入监牢一事并不小, 宋家一直有人守在贡院外面,见宋玄安被人押走, 很快就知道了这处发生的事情。
那人急急忙忙回去家中报信。
宋夫人听到了送信的人话之后,瞬间晕头转向, 几乎不曾昏死过去。
她这孩子她最清楚,他怎么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即便秋闱对他重要,他也不会做出来这么些脏事!
可究竟为什么会在他的身上搜出那东西来,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也实在不知道。
为什么在他身上搜出小抄并不是重点,她现在应该去想如何能去把人从牢里头捞出来, 他这不明不白就被人断了舞弊,将来岂还想着入仕?不被打死那都是运气。
这脏水, 宋玄安可绝对不能就这样受了, 若是一受,他这辈子的前途光明可就什么都没了, 这人就彻彻底底被毁了!
明日秋闱才正式开始,听闻顾淮声尚且没有给他定罪,那一切说不准还能有转机。
她马上动身去寻了宋阁老,他今日应当在内阁的值房中当差。他在宫里头,宋夫人不方便进去,只得让人去请他回来,说是家里头出了大事。
下人也知事态紧急,不敢耽误片刻,赶忙跑去了宫里头传话。
到了宫门口,那下人给守门的侍卫塞了一两银子,让他进去帮忙传个话,说是家里头出了个大事,不得不请阁老出门。
那侍卫一是看在宋家的面上,二是看在银钱的面上,听小厮语气急切,也没再耽搁,赶紧让人去内阁值房递了话。
今日是宋阁老和王顺一同在值房中当差,两人私底下不大对付,但面子上倒还过得去,素日里头也算相安无事。
外头匆匆跑来了个人附到了宋阁老的耳边说话,他听后马上就想起身,可在这时一旁的王顺不缓不慢开了口,他道:“宋阁老这是去哪呢?”
宋阁老也不知家里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可听传话之人语气带着几分急切,便也知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又想起今日是宋玄安去贡院的日子,心中所想更多。
难不成说是贡院那里出了什么事?
他回了王顺的话,道:“家中有急事,回去一趟。”
两人年岁相仿,都已过六旬,相较之于王顺硬气的长相,宋阁老的长相便显得柔和了许多,可此刻因为着急,听到王顺的话眼中也不免露出了几分不善。
这王顺什么时候开口不好,偏偏这个时候说话,不就是想故意刁难他吗。
宋阁老并不大想同他纠缠,转身就想要往外去,可王顺却又先他一步出口,“今日是您家孙子去贡院的日子吧,您这么着急回去,连值都不当了,这般反常,到时候万一后来出了什么事情,落到了旁人的口中拿去一上称,可真了不得了。”
他语气客气,说的话却不怎么客气了。
都是些人精,听到王顺的话,宋阁老基本能断定就是宋玄安那边出了什么事。
呵,他那消息比他倒灵通多了。果然,京城中他手眼通天,没什么事是不知道的。
宋阁老心中冷哼,可也知道王顺这话是在变相的警告,警告他若敢出门,将来且不管宋玄安出不出事,他一定就要拿这事出去上称。
有事情若上了称,那就是一千斤都打不住。
宋玄安若真出了事,他现在放着差不当就着急出门去,落在旁人眼中只怕是有通贿嫌疑,看王顺这样子,即便他出了门,也会派人盯着。锦衣卫的人里面有他的人,那群人只怕更是难缠。到时他的动向他一清二楚,被他们盯着,就算是想做些什么怕也不成。
宋阁老即便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被如此警告,也暂动弹不得,没了办法,他只能让那人去回拒了宋夫人。
宋夫人在家中等了许久,可却等来宋阁老在忙,走不开身的消息。
她瞬时间头脑更加昏胀。
但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了后,便去寻了宋贺。
虽然寻常时候夫妻二人感情不大好,可毕竟是宋家出了事,宋玄安又好歹是他亲生的儿子,他岂又能坐视不理呢?他总会去想办法救他的吧。
可宋夫人怀着的希冀就在见到宋贺的时候被打了个稀碎。
两人在他衙门的院子里头谈话,此地只有他们夫妻二人。
宋贺在听到了宋玄安因为藏小抄一事被抓起来之时,登时火冒三丈,“这个混账东西!我就晓得他安生不了一日,早些的时候不晓得去好好读些书,到了现下去做这些偷鸡摸狗的把戏!做也就算了,考场还没进去就被逮了个正着。宋家的脸,他祖父的脸真叫他丢了个尽,到时候圣上问责起来,牵连了宋家,我非打死他这个混账东西……!”
他这噼里啪啦一席话就这样猝不及防砸在了宋夫人的身上。
宋夫人眼中都气出了泪来,“你不信他?你竟然不信他?!”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身为他的父亲难道不知道吗?
他这样善良的孩子,他却将他想得那样懦弱无用,在他的口中,他的儿子,就是个只能靠作弊考取功名的人吗!
宋贺仍不觉自己有错,“我可有说错?他若能有阿景一般懂事,我又何至于这般想他!”
宋夫人听到这话彻底失去了理智,竟狠狠打了宋贺一巴掌。
她今日真是疯了才来找他,他就巴不得她的儿子出事,去给那个贱人的儿子让路!她竟然还去妄图让他帮他?
宋贺被这一巴掌打懵了,下意识就抬起了手想要打回去,然而,或许是碍于所谓的君子礼教,最后手在半空中扬了半天,却还是没能掌掴下去。
宋夫人也不再奢求这个人能出面救她的儿子了,她含着热泪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之后,便甩袖离开。
宋夫人离开之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身边的嬷嬷道:“夫人莫不如去找两位姑娘试试看”
她还有两个出嫁的女儿,她们总不能对这个弟弟见死不救。
宋夫人拿着帕子掩面而泣,“都嫁了人,还烦她们做些个什么啊,华儿孩子都四岁了再因这事去求她们,她们又能如何?平白在婆家矮个一头上去。这次的监临官是顾淮声,他这般不近人情,就算去了又有什么用啊。”
宋阁老出面都是有些难顶,旁的人……算了吧。
话至此,两人沉默片刻,马车上只剩下了宋夫人的呜咽声,过了片刻,那嬷嬷忽然想到了什么,她开口道:“如果是顾小侯爷的话,那让姜姑娘去求情岂不是可以”
她这话一出,宋夫人哭声也顿住了。
姜净春和顾淮声是表兄妹,顾、姜两家又那般亲近,虽顾淮声素来日里头不通人情,可看在亲族的份上,总也不会不见姜净春的。
顾淮声会听姜净春的话吗?她也不知道。
可是现在,姜净春 好像是最后一条出路了。
而且姜净春也不会对宋玄安见死不救。
这样想着后,她赶紧让车把式调转了方向去往陈家。
姜净春同陈穆清尚且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现下已近晌午,只见宋夫人急急忙忙朝着她们奔来,分明已经到了秋日,她竟满头大汗,整个人看着湿得不行。
姜净春和陈穆清相视看了一眼。
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只见宋夫人直奔姜净春而去,她眼中还含着泪,用力抓紧了姜净春的双手。
姜净春被弄得更是心惊,不知作何反应时却听她哭着道:“小春,你救救玄安吧!”
姜净春听到这话脸色瞬时一变,宋玄安出事了?!
今晨时候还好好的,现下不过片刻的功夫,能出个什么事呢。
听到宋夫人这话,见到她这幅情态,却也知事态紧急。
姜净春也急起来了,她忙问,“伯母,您说就是了,宋玄安他这是怎么了?”
“他……他被你表兄抓起来了。他带去的行囊中被人收拾出了作弊的东西……怎么可能啊,玄安他怎么可能作弊呢?!他不是这样的人的,你也知道的……他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宋夫人情绪激动,姜净春被她抓着手,听了她的话话也头脑发昏,手脚冰凉。
作弊?怎么会作弊……
她自然也相信宋玄安不是这样的人,可是为什么又会从他那里搜出这样的东西来呢。
这事究竟如何她现下也无法得知,只怕见了宋玄安才能知道答案。
姜净春头昏得厉害,又问,“就是今晨发生的事情?人现在被顾淮声抓走了?”
宋夫人点头,她哭着道:“小春,从前是伯母不对,不该去逼他非考什么功名的,可是他不可以背上这作弊的名头啊,不然……不然他这一辈子都要毁了的啊!你救救他吧,你去求求你的表兄吧,等玄安出来,这回伯母一定不逼你们了,你们成婚,等他从贡院出来伯母就去姜家提亲……”
宋夫人哭得厉害,到了后面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听着她的哭声,姜净春的脑子在这一刻浑得不像话。
去求顾淮声吗。
她上回才同他说了那样的话,才说要同他断得干干净净,她让他别来烦她了,还让他放下过去的事情……
今晨在贡院门口他路过她之时,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显然也是把上回的话听到了心里面去了。
她怎么去求他啊。
再说他怕也是巴不得宋玄安出事,她去求他又有什么用呢?
宋夫人还在旁边哭,“他的祖父在内阁当值出不来,他的父亲不愿意帮他,你同顾小侯爷是表兄妹,现下只有你能去救救他了……”
姜净春终于回了神来,她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难道她真要眼睁睁看着宋玄安前途尽毁吗?
便是他们不曾说亲,便他们就当只是朋友,可她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啊。
现下不管顾淮声会不会答应,她如何也要去求一趟,就当舍了脸皮,也要给宋玄安换来一丝生机回来。
想清楚了这些之后,姜净春下了决心,她抓着宋夫人的手道:“伯母莫哭了,我去找表兄一趟就是了。”
说罢她就转身出门,往贡院方向去。
*
不出一柱香的功夫姜净春就到了贡院的门口,考生早都已经进了贡院里头安顿下来,相较于方才的人山人海,现下外头已经没什么人了。
她到了贡院门口就被拦住,门口的守卫不让她进去。
贡院重地,岂是等闲人能进?
姜净春神色不安,她道:“我有急事要寻表哥,烦请大哥帮我进去通传一声。”
那守卫不认得姜净春,他问她,“你表兄是谁?”
“是顾小侯爷。”
听到这话,守卫登时也陷入了踟蹰。顾小侯爷今日确实在这里当监临官,看眼前的女子面色不安,恐怕是碰到了什么急事所以才来寻顾淮声,若他拦着她,耽误了些什么事情,到时候难免被问罪。
这样想着,守卫松了口,他对姜净春道:“好吧,你且等一会,我现在去里头通传一声。”
守卫说着便让人去顾淮声所在的厢房跑了趟腿,没过多久跑腿的那人便回来了,领着姜净春去见了顾淮声。
姜净春跟着那人进了贡院里头。
此处幽静,一路走来,阒无人声。
考生们与监临官不在一处,明日才开始考试,顾淮声今早在那处盯了一会,后来没了什么其他的事情,就去了厢房里头坐着。
至于舞弊一事早上搜出来的人不多,约莫只有五个人藏了小抄,现下都被关在监牢之中。除了宋玄安外,其他人皆剥去了此次参考资格,至于别的处罚,还要等秋闱结束再做定夺。
宋玄安的罪为何不定,顾淮声也只推说是金箔上的字太小,暂认不清,还要请人定夺过后再说,否则平白诬了人的名声,也是罪过。
现下金箔在他手上,至于何时处理这事,顾淮声也还没有表态。
姜净春到了厢房后,发现书良等在门口,他见到她来竟然也没甚意外,只是恭顺同她行了个礼,而后将人迎进了屋中。
她心中只觉古怪,却还是什么都没说,进了屋子。
进了厢房之后,门就被人从外头合上了。
她抬眼看去,发现顾淮声坐在书桌前。
屋内燃着香炉,他坐在桌前,被烟雾遮挡了些许容颜,那如玉的脸似泛着淡淡仙气。午后的光从菱花窗中透进,洒在他的侧脸,他听到动静,抬眸望向门口,那被光照亮了些许的眼眸,剔透清澈恍若琉璃冰珠。
姜净春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无所遁形,心中不安更甚。
顾淮声这样聪明,他不会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来做些什么。
上一回在姜家两人见过的最后一面,她求他高抬贵手放过她,她说出了和他近乎一刀两断的话。
可是她这回自己却又主动来找了他。
这让姜净春也不免面红羞愧,她现下甚至有些后悔,若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况,上一回她就千万别说那样绝情的话了。
她站在门口,终于挪着步子走到了书桌前,分明几步路的距离,她却走了许久。
她走到了顾淮声的面前,最后嗫诺开口,唤了一声“表兄”。
光是这两个字都快要用尽她所有力气了,她只觉有些耻辱,低着头,连看都有些不敢看他。
眼前落下一道阴影,随之而来是熟悉的少女淡香,顾淮声抬眼,他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见她如此局促不安,便也知道她这是在因为上次的事情尴尬。她本来已经决心和他断清干系,可是现下为了宋玄安,不得不被逼着重新站到了他的面前,又不得不唤回了他一声表兄。
顾淮声嘴角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
他的好表妹,为了别的男人,竟然来求他。
顾淮声心中泛滥着无尽的酸意,面上却在笑,他笑得极好看温和,眼中都像是弥漫着点点滴滴的星光。
可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没那么善良了。
他说,“表妹不是不想见我吗。”
第40章 第四十章
这句话落在姜净春的耳中, 几乎要将她最后的防线击溃,他果然是在为上次的事情记恨她。
她面色越来越白,掌心都要掐出了血,可她还是开口道:“宋玄安他不会做出的那样的事情的, 他虽然平日确实瞧着不大靠谱, 可为人还是光明磊落,这种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做的……”
“你最好还是不要当着我的面替他说话了。”顾淮声的视线落在姜净春的身上, 他淡淡打断了她的话。
她说的那些话越听越是叫人生气。
姜净春被他打断了话, 终于闭上了嘴,她无意识咬唇,唇瓣都被咬得充血。
顾淮声看着姜净春眼眶湿红, 知她又是想哭,他的视线落在了她的唇瓣上, 分明未曾涂什么口脂,可却红彤彤的, 艳得不像话。
顾淮声看着她的唇瓣,却忽地想起了她在酒楼偷亲他的那一日, 他想起了那个时时折磨着他的梦境。
他将被压在书下的金箔拿出,向姜净春指了指, 道:“这东西就是从宋玄安的身上搜出来的, 藏在笔管里面。”
姜净春看向了那几片金箔,字太小了, 她根本就看不清楚。
但她多少也能猜出来这上面写着的是什么东西。
她拿起其中一张看了看,面朝着窗户, 借着照进的光, 依稀能认得出上头记着四书五经的内容。
看来宋玄安就是因为这个被抓了。
她把东西放了回去,看向了顾淮声。
他既然把这东西拿出来了, 那便说明,他还暂且没打算处置宋玄安,但,他现在当着她的面拿出这些东西是想做什么呢?
顾淮声抬眸望她,眼神有几分晦暗,这幅样子看得姜净春几乎有些想要夺门而出。
过了片刻,她终于听到顾淮声开口,他笑着道:“亲我吧,表妹。”
就像从前那样。
既然被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搅乱了这般久的心神,那么从何处起,就从何处灭。
生得好看就是占便宜,霁月光风的人就是说出这些话也不让人觉得冒犯,他这样清冽的嗓音,说出这样的话,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可落在姜净春的耳中,她只觉一阵耳鸣轰然响起,脸色又白又红。
泪水终是不争气地顺着眼尾滑落,她颤声问他,“你就这般记恨我,非要如此羞辱我吗。”
他早就知道自己今日会来,他看着她窘迫,看着她难堪,最后竟要她去做这样的事情。
这不是羞辱是什么。
顾淮声听到了她的话,却嗤笑出了声。
“记恨你?羞辱你?”他的声音好像泛着冷,“所以从前你亲我,也是为了羞辱我吗?”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觉得他在羞辱她。
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我想要你亲我,也是因为欢喜你,就像你从前欢喜我那样啊。”
从前她亲他不也是因为喜欢吗,那他现在想要她亲他,难道会是因为别的原因吗?
这样的话,在这样的气氛环境之中听着带了几分调/情的味道。
他说他欢喜她,可她的脸却看着更白了些。
看姜净春仍旧没有动作,顾淮声也不想逼她了。
反正宋玄安他本就不想放出来。
顾淮声就要收起金箔,可这时姜净春却走到了他的身边,顾淮声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了身边的人。
“只要我亲你了,你就能把这东西给我吗。”
只要有了这个东西,就没了证据能说宋玄安舞弊了。
姜净春迅速在短时间用迟滞的大脑做出了决定。
用一个吻去换一个人的未来,这个买卖实在是太划算了,划算到她多犹豫一秒都像有些得寸进尺了。
既然顾淮声因当初的事情耿耿于怀,若亲一下就能结束,她何故死不松口呢。
窗棂照进的光此刻被姜净春的身形遮挡了个彻底,她松了口,顾淮声眼中的光却黯了下去,他鬼使神差拉着她的手,将人带到了身上。被遮掩的光又重新透了进来,可顾淮声眼中散去的光却再也亮不起来了。
姜净春被他这唐突的动作吓了一跳,不由得发出一声低呼。
“你做些什么,疯了吗!”
她有些羞恼,瞪圆了眼看向顾淮声,带着几分怒斥责着他的行径。
顾淮声从喉中发出一声低笑,笑声在此刻带着些许低沉,他道:“不是想好了吗。”
他的脸近在咫尺,薄唇凉薄如水,见不到一丝温情。
姜净春坐在他的腿上,已经没有退路了,可想到即将要做的事情止不住有些发颤。
顾淮声注意到了她的局促不安,他感受到她的身子在打颤。
她竟然在怕。
顾淮声认清楚了这个事情之后,心里比她还要难受些。
“别怕。”
他说,“小春,不要怕。”
小春,不要怕。
姜净春想到了十四岁那年,她跌落山谷,无人救她,是顾淮声出现,那个时候他把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他不断轻抚她的背,他说,别怕小春,表兄在。
那天她听到了这话,就什么都不怕了。现下,她坐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又用那种哄孩子的语气说话,眼睛却红得更厉害了。
她泪眼莹莹看着顾淮声,她说,“表兄不要这样对我行吗。”
可话音才落,眼睛就忽地被大掌蒙住。
她陷入了一片黑暗,而后,唇瓣覆上了一片柔软,她猛地僵住了身体。
顾淮声不愿看她哭红的双眼,所以他捂住了她的眼。
梦中的场景再一次被他强行发生,起先只是浅尝辄止的唇碰唇,可是后来,顾淮声做了梦中的事,他撬开了她的牙关。
这分明也只是他第二次做这样的事,可或许是在梦中重复了无数次的缘故,他做起来竟然轻车熟路。他的一只手搭放在了她的腰际,禁锢了她想挣扎逃脱的举动,她紧紧地被他抱在怀中,似乎要被揉入了他的胸膛之中,她想扭头躲开他的吻,顾淮声将遮在她眼睛上的手拿下,扣在了她的后脑。
这样,她再也逃不了了。
他的唇就如他这人一样带着淡淡的凉,碰上温暖的红唇后,两相交缠皆变得炙热滚烫。
分明是青天白日,可空气中却散发着一股强烈的旖旎的气息。
极安静的环境中,些微的喘聲格外明显。
直到姜净春都快顺不上气,他才终于结束了这场有些许激烈的吻。
两人的面上都染了几分红晕,他们看着对方,可不知道是为什么,顾淮声的眼睛竟也红了。
姜净春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也在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些什么,她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硌着她了,但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是顾淮声身上的骨头?
她对这些东西实在有些不大懂,也从来没有人同她说过这些。
她想要低头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硌着她,却忽地被顾淮声抱入了怀中,她的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姜净春下意识想要推开这个登徒子,可是顾淮声的声音从她的耳边响起,他说,“嫁给我吧,小春。”
顾淮声的嗓音似乎也带着几分抖。
他好疼,哪里都很疼。和她拥吻,让他几乎想要落泪。
眼泪是最能代表心脏的地方,它在诉说他的情谊。
不愿意看她为别人操心,不愿意看她为旁人落泪,一想到她要和别人拜天地,他就嫉妒得发疯。
他本以为,在这个吻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可是就是在这一刻,所有的理智都已经崩塌。
不但没有结束,反倒越陷越深。
他说,嫁给他吧。
他极力克制,最后只是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
姜净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她急道:“亲个嘴而已,你难道还想让我对你负责吗?你方才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他方才不是说亲一下,就只是亲一下他就能把这东西给她吗。
然而顾淮声目光灼灼,仍旧没有想要松口的意思。
姜净春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心慌,她不管不顾转身就想要拿走在桌上的金箔,但顾淮声反应比她快多了,待发觉到她的意图之后,便将她的手腕禁锢,姜净春动弹不得。
他呵笑了一声,看向她的眼中似乎还漫着水汽,“小偷……坏孩子。”
姜净春受不了骂他,“到底是谁坏?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自己说的只要亲个嘴就好,为什么现下又要让我嫁给你呢?有你这样出尔反尔的人吗。”
顾淮声任由她骂,他轻飘飘道:“我反悔了。”
这一句话在他的口中说得是那样随意,就好像是在说一件很不要紧的事情。
姜净春被他这般无耻气得昏头,她被他禁锢在怀中,竟还试图在同他讲道理,“有意思吗顾淮声?你这样子有什么意思呢,我不喜欢你啊,你为什么总想要逼我呢。”
“我逼你?”顾淮声笑得厉害,“到底是谁在逼谁啊。”
他快疼死了,他抓着姜净春的手,把眼睛往她的袖子上蹭了蹭,水汽马上被擦了个干净。
他重新看向了她,虽然在笑,可神情看着却更加冷冽,他说,“你一次又一次地说要同旁人成婚,你怎么不干脆杀了我呢。”
姜净春看着眼前的顾淮声只觉得好陌生,他今日为什么像变了一个人,变得这样无耻,疯了吗?
她紧紧蹙眉,她还在试图让他放弃,她说,“可是你不是不喜欢我吗。”
“表妹不是说过,从前是从前吗。”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他倒将她的话记得牢,姜净春只觉讽刺,嘴上道:“那我喜欢你,也是从前的事情啊。”
就是说,她现在不喜欢他了。
顾淮声仍旧不死心,道:“我们还能有以后。”
姜净春发现自己同他说不通,她和他说不清楚,他有太多的歪理。
姜净春冷着声让他松手,顾淮声看她带着决绝的眼,最后还是松开。
姜净春双腿落地,却止不住发软,差点瘫下,顾淮声见此马上想要去扶,可她先一步将手撑在了桌边,顾淮声便又没了动作。
姜净春要走。
既然顾淮声反悔,她又不愿意答应他的另个条件,便也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意义,她使劲擦了擦嘴唇,理了理形容便要往外走去。
可是身后传来了顾淮声的声音,“表妹可能不知道我朝对科举舞弊罚得有多重,宋玄安若被判了舞弊,先不论将要如何受罚,往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能去参加科举了。士族子弟,却一辈子不能入仕,连带着家族一起跟着蒙羞,从今往后,他就会成了世人口中的饭后闲谈,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得他永远出不了门。”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会彻彻底底死在这场秋闱之中。
姜净春的步子再也迈不动了,死死定在了原地。
顾淮声口中的话却还在继续,他说,“表妹不是说他绝对不会作弊吗?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却承担了这种后果,你说说看,是不是更可怜了些”
姜净春忍无可忍,她回过了头冲他喊道:“你闭嘴!”
顾淮声如她所愿闭嘴,可视线却还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姜净春也看着他,她的眼中仍旧是止不住的怒,“我不会喜欢你,永远不会喜欢你的。”
就像当初顾淮声狠狠推开她,她下定的决心那样,她再也不会喜欢他的。
她说,“你这混账,我会让你后悔这辈子娶了我的。”
这话确实像利刃一样刺进了顾淮声的心脏,可他却笑,“无所谓,总比看着你嫁给别人好太多了。”
讨厌他?
不喜欢他?
那又有什么关系。
和她同塌而眠的人是他不就够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