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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科举(修)

    江缨穿着浅灰色的学子服, 一侧麻花辫搭在肩头,尾部用白色细缎打了一个蝴蝶结,柔和又温婉。

    她的神色之间蒙着一层淡淡的哀思,却在听到昭阳郡主的话后, 捏着棋子的手顿了一下, 随后问道:“什么圣旨?”

    “你不知道吗?”昭阳郡主托着面颊, 百无聊赖道,“今年的科举考试,由林院首出题, 为朝中选拔科举人才。”

    “科举”江缨思索着, 继续道,“林院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是大能,他出题, 今年的科举难度定然会比往年还要困难。”

    昭阳郡主不可置信,干干笑了两声:“江缨,现如今你还有心思关心这个?你难道不该关心一下,来雪庐书院宣旨的人会不会是贺重锦?”

    江缨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随后道:“应该不会是他, 三年了, 他若要来雪庐书院,兴许早就该来了。”

    “不会?”昭阳郡主在棋盘上下了一字, “那就拭目以待了,如果, 贺重锦对你既往不咎,对你仍有昔日的那么几分夫妻之情的话。”

    夫妻之情四个字, 昭阳郡主特意咬重了几分。

    江缨:“……”

    短短几句话,便让江缨之后的每一步棋都失了方寸,昭阳郡主虽未说什么,但也已经看出江缨的心乱了,乱成一团了。

    半个时辰后,昭阳郡主落下最后一子,骄傲道:“本郡主赢了。”

    江缨不说话,默默地将棋盘上的棋放回棋篓里,昭阳郡主站起身来:“今日男学子不休沐,想来一会儿下学,那林槐又来找你了,本郡主留在这也是尴尬,先走了。”

    说完,昭阳郡主抱着胳膊,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走时还不忘回头,观察江缨的反应,发现她的确是有些伤心的。

    于是临走之前,昭阳郡主又好死不死地补充一句:“江缨,你拒绝林槐之后,林槐信誓旦旦地追了你三年呢。”

    江缨:“”

    “你不是常说什么,一寸光阴一寸金吗?过几日,如果来到雪庐书院的人是贺重锦,你要是再犹豫不决的,本郡主看你还是嫁给林槐,风风光光地当未来的院首夫人吧。”

    三年了,这三年里,昭阳郡主默默与贺重锦退了亲,也偶尔从汝南王妃的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贺相府的事。

    据说,小岁安生得十分讨人喜爱,模样俊俏,而且与贺重锦十分亲近,毕竟是贺重锦养大的。

    但贺重锦为了养大小岁安,倒是吃尽了苦头。

    这些,昭阳郡主从未对江缨提起过。

    回到房间的路上,侍女问昭阳郡主:“郡主,你为什么不把贺小公子的近况告诉江娘子,免得她思子心切,到底是从江娘子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昭阳郡主却答:“告诉她有什么用?徒增伤心罢了,本郡主可不想看她哭哭啼啼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昭阳郡主第一次流露出遗憾的表情:“早知晓会发生这些事,当初在宫宴上就不在那茶里下药,戏弄贺重锦了。”

    深夜,雪停。

    江缨独自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她仰头看去,满天繁星,如点缀在夜空之中的水晶。

    快到小岁安的生辰了吧。

    她是在晚秋生下小岁安的,可惜的是,北境一年四季都是大雪纷飞,给贺岁安寄过去的画,无非都是一些雪庐书院的景观。

    很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江缨都想通了,三年前的郁结也消除大半。

    三年了,江缨不是没有想过离开雪庐书院,回到皇京,想见一见小岁安。

    可她回去之后,该怎么面对贺重锦?该怎么面对贺岁安?

    小岁安一定会讨厌她的,贺重锦也一定会讨厌她的。

    她是有些后悔了。

    后悔自己当年被江夫人逼疯时,冲动之下与贺重锦和离,让他一个男子一个人照顾了小岁安三年。

    他们现如今过得好不好?

    贺重锦会来到雪庐书院吗?

    江缨回到房间后,看到了桌上摆放着许多首饰和绸缎,于是她问红豆:“红豆,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我不需要这些的。”

    “都是林公子送来的。”红豆道,“林公子很热情,小姐不在,红豆做不了主,就暂且替小姐收着这些东西了。”

    林槐是懂得如何讨得姑娘欢心的,绸缎是极好的,摸起来像云一样柔软,颜色不娇不艳,是江缨喜欢的素色。

    三年前,贺重锦离开雪庐书院后,江缨认清了自己,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贺重锦。

    于是从那天起,江缨渐渐开始疏远林槐。

    直到一日下学,不解已久的林槐追上江缨,问出了心里所有想问的:“千绣,你最近为什么待我这般冷淡?是还在介意自己的事吗?”

    江缨一时无言,倒退一步,与林槐保持距离:“嗯。”

    挫败感犹然而生,林槐有些不能接受道:“可是,我并不介意。”

    “林公子,你误会了。”江缨捏紧裙角,垂下了杏眸,“我和林公子所想的,不是一件事。”

    林槐愣住:“那是什么?”

    “我忘不了他们。”

    “他们?”

    林槐先是讶异,后又知道了江缨所说的他们是谁,“你从前的夫君待你不好。 ”

    “不。”江缨杏眼微红,回道,“他很好,正因为他太好了,所以当初我选择了和离,我自知配不上他。”

    也是正因为如此,贺重锦就像古树的根茎,深深地扎进她心底脆弱的土壤中,盘根错节 Ɩ 。

    如果在这份情无法拔除的情况下,她与林槐定情,成亲,便是负了贺重锦。

    她可以火烧江家,顶撞江夫人,但决不能对不起贺重锦。

    纵然当初的离开,她已经对不起贺重锦了。

    可是,嫁给林槐,于理不合,于情更不容,她不会答应。

    林槐充满笑意的眸沉了下去,他在心里想,旧情难却没什么,只要多关心千绣,多讨得她的欢心,多说一些甜言蜜语,时日一久,她迟早会移情别恋,心悦自己。

    毕竟千绣来到雪庐书院已经整整一年多了,这一年多里,她口中所谓的前夫君和他们的孩子一直都没有出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不知身份,不知姓名。

    想必,早已是喜新厌旧,有了新人忘记旧人了。

    望着桌上林槐送来的东西,江缨的脑海中闪现出贺重锦的脸,三年前的贺重锦,于是道:“红豆,把这些包起来吧,这一次,我亲自送还给林槐。”

    红豆应道:“好,小姐。”

    *

    北境的夜,万物沉眠,天地间一片苍白。

    林院首房间的蜡烛始终燃烧着,正在提笔翻阅书籍,过几日太后的圣旨就会来到雪庐书院,命他亲自来出今年的科举试题。

    科举试题,事关大盛朝纲,也事关百姓民心,更何况大梁对大盛虎视眈眈,正是需要用人之际。

    这时,林槐敲门道:“父亲。”

    林院首合上试题草纲,沉声开口:“进来。”

    林槐进来的时候,看到林院首坐在书案前,于是道:“父亲可是在准备科举试题?”

    “是啊。”林院首缕着胡子道,“想不到,太后会将如此重任交给我。”

    林槐道:“太后赏识父亲的学识出众,否则不会有大盛第一学府了。”

    林院首一横眉:“就属你小子嘴贫。”

    林槐笑了一下,继续道:“父亲年轻之时被人陷害,被科举除名,现如今得太后赏识,命父亲为科举出题,可谓是风水轮流转了。”

    林院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到底不过是出题人,若是能入朝为官,成为贺重锦那般的一朝宰相”

    说到这里,林槐心里也有了几分不满:“当年雪庐书院成为大盛第一学府,父亲受百姓追捧,没过几日,贺重锦少年封相,名声朝堂,很快就压过了父亲的风头。”

    “贺重锦扶持太后与小皇帝这么多年,助其平定内乱,巩固皇权,也确有几分真本事。”

    “父亲莫要夸他了。”林槐语气不佳道:“他是有几分真本事,不过贺重锦能成为一朝宰相,这其中更多的,是因为他姓贺而已。”

    林院首沉凝着,不言语。

    父子二人道完了话,很快林槐就离开了房间。

    他正走着,忽然察觉到凉风略了一下后背,以及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林槐当即道:“谁!”

    然而,当林槐转过身去,却并未发现有人。

    是错觉吧,看错了。

    他没多想,继续向前走,殊不知一个黑衣蒙面人从柱子后探出头,一双冷目望着林槐离去的背影。

    *

    江缨在林槐的房间外等待多时,见他回来,便把手中的包袱交给林槐,林槐打开包裹,看到里面装着自己送给江缨的绸缎首饰。

    “林槐。”江缨道,“你不必再为我做这些了,书院之中不乏貌美的女学子,你大可以看看其他的女子。”

    林槐心里隐隐有些不甘:“千绣,三年了,你还是不肯答应我?”

    江缨点点头。

    三年里,书院之中所有的男弟子都为林槐出谋划策过,人人都知道他喜欢江缨。

    女子惯爱听的甜言蜜语,礼物惊喜,仪容外表,才识学问这些林槐都有,他甚至迫使自己接近到了完美,但为什么千绣就是忘不了之前夫君。

    太后义女,她从前的夫君身份应当也不会低。

    如果是皇京之中的官员,只要江缨说出名字,他就会认得。

    “千绣,你没和我说过你前夫君的身份,只言片语都没有,”林槐走近了一步,眸光也锐利了几分,“你那前夫君,是皇京的富甲之商吗?还是在朝官员?”

    提及在朝官员这四个字时,江缨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下意识退后,她能感受到林槐的话夹杂着一丝质问。

    “看来是在朝官员了。”林槐掷地有声道,“千绣,他究竟叫什么名字?”

    第52章 蝴蝶(修)

    江缨张了张口, 随后不作声了。

    用不了多久,宣旨之人就会来到雪庐书院,如果那个颁布圣旨的人真的是贺重锦,如果小岁安也在, 林槐知道后, 一定会有诸多麻烦。

    林槐眸光一锐, 观察着江缨的犹豫神色,片刻之后,才得到了她的回答:“他不是朝中之人, 是京中商贾。”

    “商贾?”林槐冷笑了一下, 直言道,“你是太后义女,若嫁到寻常的商贾之家,为其生子,纵然他想喜新厌旧, 也断不会选择与你和离,最坏的可能不过是夺去正室之位。中馈之权。”

    江缨低下头,将眼底波动的情绪隐藏起来。

    年幼时,她不敢违背江夫人的意思, 务必将每一件事事无巨细地告诉她, 想不到如今, 在林槐的面前,自己仍旧不会撒谎。

    “他入朝为官多少年了?叫什么名字?”

    江缨咬了咬唇:“他……”

    “这朝中的三品以下的年轻官员本就不多。”林槐道, “千绣,纵然你不说, 我也查得到。”

    说完,林槐推门而入, 将江缨拒之门外。

    静默之后,江缨垂下眼眸,声音低若尘埃:“林槐,你查不到的。”

    你更不会想到那个人是谁。

    因为当初,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啊

    连续几日,江缨再也没有见到林槐了,她也没有同昭阳郡主提起此事。

    虽然她没提,但昭阳郡主也看出江缨与林槐之间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下学后,江缨和昭阳郡主正在清扫院门前的积雪,江缨问她:“圣旨何时来?”

    “怎么?做好选择了?”昭阳郡主答得轻松,“想来就在明日,至于是不是贺重锦,本郡主可就不向你保证了。”

    明日

    一天,看似短,却无比漫长。

    圣旨到来的前一晚,江缨没有弹琴作画,没有读书写字,就这样抱着双膝坐在塌上,呆愣愣的看着贺重锦当年留在山门的伞。

    从黑夜看到了黎明。

    清早,林院首带着雪庐书院一众学子跪在了院门前,恭迎远道而来的华贵马车。

    江缨伏在地上,心中是压抑不住的紧张。

    会是贺重锦吗?

    众目睽睽之下,车帘掀开,走下来的却是

    学子之中,昭阳郡主忍不住惊呼:“父亲!?”

    那一刻,江缨下意识抬头看去,心中一震。

    不不是贺重锦?

    只见汝南王摊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雪庐书院林院首林义德,创办雪庐书院,广收学子,造福大盛,此乃大能,如今,陛下授予林院首,科举出题之重任,为大盛选拔科举之才。

    林院首接过圣旨:“谢陛下,太后娘娘。”

    *

    皇京,贺相府。

    小岁安正在浴桶里玩水,他光着小身子,用水瓢高高盛起水,又兴致勃勃地倒了回去。

    “爹爹,瀑布。”

    贺重锦正在亲自为他洗发,闻言笑了笑:“嗯,瀑布。”

    小岁安又指了指桌上的皂角:“爹爹,泡泡,泡泡。”

    贺重锦将一片皂角拿了过来,放在水中搓一搓,白色的泡泡漂浮在水面上,小岁安高兴的不得了。

    孩子玩得开心。

    浴桶之中溅起的水花溅到了青年的暗红衣衫上,贺重锦不气也不恼,用布缎沾湿了水,往贺岁安的肩膀和头上淋。

    在小岁安还在襁褓里的时候,除了一些必要的场合,贺重锦几乎抱着襁褓不离身。

    他知道那些官员们在背地里笑自己身上的尿骚味儿,和羊奶的膻味儿,笑他一个男子带孩子,有损权臣的颜面。

    但是,贺重锦不在乎,他希望小岁安如名字一样,岁岁平安的长大。

    小男孩生得白白净净的,唇红齿白,一双瞳孔像黑曜石一般,玩水时嘴里还说着含糊不清的词。

    “岁安生得好看。”

    “爹爹。”小岁安一笑,露出白嫩的虎牙,“娘亲是蝴蝶仙女,爹爹是什么?也是蝴蝶吗?”

    贺重锦微微启唇,又合上,他到底是无法将真相说出口,于是道:“爹爹不是蝴蝶,是普通人。”

    “普通银?”小岁安想了想,“那,为什么他们都叫,爹爹,大人。”

    贺重锦摸了摸小岁安的头:“因为爹爹是宰相,一朝官员,所以爹爹被人称呼为贺大人。”

    “窄相?”(以上错别字都不是虫)

    小岁安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爹爹每天都要去早朝,原来窄相都要去上朝。

    “爹爹,娘亲在的时候,每天都要变蝴蝶给爹爹看吗?”

    贺重锦的眼眸黯了下来:“除了蝴蝶,她喜欢读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哇!”小岁安两眼放光,“读书。”

    这是贺重锦第一次,对贺岁安说起了关于江缨的更多。

    “她时常书卷不离手,诗集的每一页都有她的标注。”

    “她弹得最好的琴曲,是阳春白雪,她画过最好的画,是墨竹,她性格恬静,极少发脾气。”

    岁安听得两眼放光,此刻对娘亲充满了好奇:“爹爹”

    “安心洗澡。”贺重锦笑了笑,温声道,“洗完澡,爹爹画给你看。”

    小岁安高兴地欢呼:“好好!”

    圆月高悬,秋风习习。

    院子里的小阁楼,小岁安坐在贺重锦的大腿上坐得稳稳的,一双满是童真的葡萄眼盯着桌案上铺开的宣纸。

    贺重锦在画她。

    画记忆里江缨的模样。

    女子一身淡蓝色裙衫,一张姣好恬静的面容,脑后盘着小巧的发髻,用红色珠簪插入固定。

    贺重锦的画技其实不如何,只不过之前总看江缨画,看着看着自己也掌握了些许门道,渐渐的,他原本那差强人意的画技提高了几分。

    “爹爹。”小岁安抬头,“这就是我的娘亲吗?”

    “嗯。”

    小岁安歪着脑袋:“可是,好像不如爹爹漂酿,不像蝴蝶仙女。”

    他见过陛下表叔叔宫中的曲娘娘,还以为娘亲会和曲娘娘一样好看。

    谁知,贺重锦却摇了摇头:“岁安,人的美丑并非是这样看的。”

    “嗯?听不懂。”

    贺重锦垂下眼眸,在看向自己孩子的时候,眼底是无尽的温柔:“外表的美丑,身份的高低,性格的残缺都不重要,只论善恶。”

    他也曾轻贱过,猪狗不如过,那是什么样的滋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冰冷到毫无人味的寝宫,每日难以下咽的糟糠,

    善恶这个两个词,对于三岁的小岁安来说,仍旧生僻。

    贺重锦知晓他还不懂,于是摸了摸小岁安的头:“记住爹爹的话。”

    “好,岁安,记住。”

    “还有”阴鸷在贺重锦的眼眸之中一闪而过,沉声开口,“万不得已时,不要让自己的手沾染鲜血。”

    *

    房间内。

    小岁安趴在塌上摆弄着两只布老虎,在孩子的脑海中,这两只布老虎正在撕咬,打架,互斗。

    “爹爹。”

    小岁安唤着贺重锦,贺重锦出神地望着西窗那常明的烛火,想到曾经自己握着江缨的手,一起窗烛共剪。

    那时,他天真的想抚平她心里所有的伤痕。

    终究还是不能吗?

    他拒绝太后,没有去雪庐书院与她重逢,她兴许也不会期盼着他们的到来。

    三年,江缨应该有了别人的孩子,恐怕早就忘了他与贺岁安了。

    婚书还在,真正的和离书也在,他没有写上自己的名字,他们没有和离。

    但现在,他是不是该放过她了?

    留不住的。

    “爹爹”

    见贺重锦久久不应声,贺岁安若有所感地发现了他的伤心,将手里的两只布老虎放下来。

    爹爹,眼睛,红了,哭鼻子?

    “岁安,如果爹爹与娘亲和离。”贺重锦望着小岁安,“你会”

    “和离是什么?”

    小岁安想了一会儿,一张嫩呼呼的小脸忽然变得扭曲,随后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娘亲,死了。”

    贺重锦:“???”

    他没有说江缨死了啊。

    小岁安哇哇大哭了好一会儿,贺重锦好不容易将其哄好,用手指擦拭着小岁安包子般的面颊。

    “岁安。”贺重锦温声道,“告诉爹爹,为什么会说江娘亲死了?”

    “因为”

    事情发生在前几日,皇家学堂。

    小岁安与同窗的孩子一起读书,这些孩子们有的是皇亲贵胄的子嗣,有的是官员家中的子嗣。

    原本,小岁安只有三岁,还没有到去学堂的年纪,但太后发现,小岁安继承了贺重锦的头脑,识字识的比五岁的孩童还要快。

    于是提议贺重锦,把小岁安送去了学堂。

    白日送去学堂,傍晚贺重锦亲自入宫小岁安回来,这时一名小女孩的祖母来接她下学,小女孩见不是娘亲,当场哭了起来,怎么都不肯走。

    “我要娘亲来接我!”

    “孙儿,你父亲和你娘亲和离了,不会回来了。”

    过了几日,小岁安主动来到小女孩的跟前,把书囊里所有的糖水棍都给了她,并且说:“我会帮你的,我的娘亲会法术,还会变蝴蝶哦。”

    “祖母说,我娘亲死了。”

    小岁安第一次听到死这个字,怀里的糖水棍掉到地上。

    回忆结束,小岁安一边哽咽,一边擦泪:“爹,爹爹,和离就是死了,我不要爹爹与娘亲和离。”

    “没有和离。”

    “我要娘亲,我不要娘亲变蝴蝶,不要变蝴蝶,要娘亲。”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候在外面的文钊看到贺重锦从房间里出来,眼底淤青,明显昨夜没有睡好。

    他是来禀告贺重锦大事的,科举在即,雪庐书院的科举试题却意外丢失,此事不知是谁宣扬出去,迅速传遍了整个皇京,引得人心动荡。

    寒窗学子们正聚众在皇京之外,要求刘裕和太后给予公正。

    这是重要之事,可文钊看到憔悴的贺重锦,一时说不出来话,只道:“大人,你这是”

    如今已是入秋,秋风萧瑟,树叶泛黄,万物趋于凋零。

    贺重锦竟是有些无助道:“有蝴蝶吗?”

    第53章 身世(修)

    小岁安刚睡醒的时候, 贺重锦不见了踪影,进屋伺候的是奶娘。

    “爹爹呢?”

    奶娘有些支支吾吾的:“那个,小公子,贺大人一大清早就出去了, 老奴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想来, 是上朝了吧。”

    她只知道,贺小公子除了贺大人,谁也不找, 成日粘着贺大人, 什么都是贺大人亲力亲为。

    “窄相?上朝?”小岁安的视线落到官服上,“官服,爹爹,没去。”

    “小公子,让老奴来帮你穿鞋吧。”奶娘道, “贺大人有要事,今日恐怕不能照顾小公子了。”

    奶娘也很害怕小岁安会哭,可她不过是个奶娘,现如今去哪里找贺大人啊, 万一哭坏了嗓子

    谁知, 小岁安的眼泪刚挂到眼角, 他就用小拳头擦了下去。

    “不哭。”小岁安鼓起面颊,“男子汉, 不哭。”

    于是,小岁安自己下塌, 自己穿好小靴子,系好腰带, 自己用木梳对着铜镜梳马尾。

    他一边梳,一边委屈巴巴地掉泪珠,安慰自己:“娘亲,是,蝴蝶仙女,不喜欢,不是男子汉的岁安。”

    这小模样着实给奶娘都看心疼了,奶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帮小岁安重新梳好发。

    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开始自言自语,掉落的泪就像一颗颗小珍珠一样:“岁安,等着,爹爹回来。”

    *

    贺重锦与文钊来到城郊的花田,他们在城郊的花田里寻了很久,一直没有找到蝴蝶。

    别说蝴蝶,此时已经入秋,花田之中的花大部分都已经枯萎了,去哪里找蝴蝶?

    “大人。”文钊道,“大人还是回去吧,待到来年夏天,属下亲自为小公子抓蝴蝶。”

    贺重锦沉默片刻,随后并未放在心上,继续在花田之中寻找着:“才刚入秋,总会有蝴蝶在。”

    他想找到蝴蝶,让儿子开心一些。

    总有一天贺岁安会知道真相,但贺重锦希望并不是现在。

    他就这样从清晨找到了傍晚,功夫不负有心人,贺重锦在一根树桩上找到了停留的一只凤尾蝶。

    正当文钊爬上树,准备将凤尾蝶抓住的时候,手指在触碰到凤尾蝶的一瞬间,凤尾蝶直直地从树上栽落下来。

    原来,那只蝴蝶早已死去多时了。

    风越来越大了,文钊担心贺重锦着凉,于是道:“大人,这个时节已经没有蝴蝶了,咱们还是别找了。”

    马车驶入城中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贺重锦坐在马车之中,忽然觉得头一阵眩晕,身子轻微发晃。

    “大人,你没事吧!”

    “无妨。”

    贺重锦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小岁安像从前一样开心,即便他没有娘亲。

    心绪难安,他掀开车帘想透透风,却在看到街角的某处时,眼眸一亮。

    *

    贺相府。

    小岁安正在小阁楼里写书法,他很听爹爹的话,正确使用握笔姿势,在宣纸上写了好几遍自己的名字。

    这时,他听到了奶娘的声音:“大人回来了?小公子在阁楼上呢,大人离开一日,小公子想大人想的紧。”

    清润的声音回答:“知道了。”

    随后,便是有人走上台阶的脚步声,小岁安连忙放下墨笔,噔噔噔的跑了过去:“爹爹!”

    “岁安。”

    结果,贺重锦还没走到贺岁安的跟前,一只脏兮兮的小狗从青年怀里先跳了出来。

    “汪汪汪!”

    “小狗?”

    这条小白狗很机灵,贺重锦买下它,将它从铁笼里解救出来时,它在马车中时似乎知晓贺重锦的心事,舔了贺重锦一路。

    现在,小白狗又扑在小岁安的身上,用舌头舔啊舔,舔得他哈哈大笑。

    “小狗,你好白,叫你,小白。”

    小白欢快地摇着尾巴:“汪汪汪。”

    虽然没有找到蝴蝶,但贺重锦站在小阁楼上低头望去,看到小岁安与小白快乐玩耍的模样,一时之间思绪万千。

    科举试题出事了。

    林院首从雪庐书院寄信回来,称试题失踪,此事原本只需要暗中再出新题便是,却在几日之间,传遍了整个皇京。

    寒门学子人心动荡,太后已为此事忧虑了许久。

    他该去雪庐书院一趟了。

    明日就启程。

    过了一会儿,贺重锦从小阁楼上下来,小岁安正在低头看着小白吃碗里的肉。

    他俯身,摸了摸小岁安的头:“岁安,明日我带你去见娘亲。”

    “去仙山?”

    “嗯嗯。”贺重锦笑,“去仙山,找娘亲。”

    “好耶!”

    小岁安一高兴,连带着小白也跟着摇尾巴,汪汪汪了两声。

    哪知夜半,在外捉蝴蝶,吹了一天凉风的贺重锦发了高热,浑身上下烫得像火炭一样。

    太医还没来的时候,文钊看到小岁安有模有样的把绸布放入水中,小手拧干,来到塌前慢慢贴在贺重锦的额头上。

    “爹爹,呼呼,呼呼就好了。”

    贺重锦烧得有些神志不清,额角透出虚汗,嘴里喃喃道:“缨缨”

    “嗯?”小岁安把耳朵贴近贺重锦,“缨缨是什么?”

    *

    翌日,贺重锦抱着小岁安出了马车,小岁安掀开车帘,对文钊道:“钊钊,小白。”

    “是,小公子。”

    文钊将小白交给了小岁安后,小岁安朝府门口的奶娘挥挥手:“奶娘,再见,岁安,带娘亲回来。”

    奶娘心头当场一暖,老泪纵横了下来:“小公子再见。”

    当初小公子出生的时候,就没喝几口奶水,一转眼就这么大了,任谁见了都惹人喜爱。

    江娘子看了,一定会喜爱的不得了,会回到贺相府,一家团圆的。

    马车启程的当晚,乔娘与贺景言在贺府祠堂里爆发了争吵。

    她将贺景言带来的饭菜通通掀翻在了地上,指着他骂道:“你还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吗?你不向着你娘,你向着贺重锦?!”

    贺景言跪在地上:“娘,你若气,就打我吧。”

    “我打你?打你,你改得了?”

    “长兄没有做错什么。”贺景言道,“两国交战,本就死伤难免,我们不该将所有的责任都怪罪在长兄的身上。”

    乔娘指着他,怒不可遏道:“ 好,你和你祖母认了那贺重锦,我无话可说,贺岁安呢?那可是贺家的嫡长孙?!你祖母满心满眼都是重孙子,以后贺家的基业,哪里还有我们母子的份儿!”

    贺景言没有反驳,直到乔娘说:“当初我陷害贺岁安,还不都是为了你?!我日日夜夜巴不得那孩子死了!”

    “娘。”贺景言急了,“岁安还小,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你还护起那小崽子了是吧!”

    贺老太太拄着拐杖来的时候,贺景言还跪在地上,乔娘一气之下将祠堂里供桌上的东西通通砸了。

    “乔氏!你在干什么!”

    拐杖砰砰砰地敲在地面上,乔娘还在砸牌位,她如今被关在这里永远不能出去,早就有了玉石俱焚的想法。

    “来人,快拦下她!”

    等家丁来到祠堂后,列祖列宗的牌位都掉在了地上,乔氏看着自己夫君贺镇的牌位,苦笑一声,拿起来狠狠摔在了地上。

    贺镇,你害了我一辈子。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用手段攀了你!自讨苦吃!

    一阵静默之后,贺景言忽然惊呼道:“牌位?父亲的牌位后面为什么还有一个牌位?!”

    乔娘诧异一下,当即朝那里看去。

    似乎是为了便于隐藏,那是一个比其他牌位都要小的牌位,而那牌位上,赫然写着四个字:贺家长子,贺重锦之位。

    那一刻,除了贺老太太,乔娘,贺景言当场如遭雷震。

    “这……”贺景言揉了揉眼睛,“长兄的牌位?!长兄不是活得好好的,为什么祠堂里会有长兄的牌位?”

    贺老太太的表情沉了下来。

    然而,这牌位的出现,却揭开了乔娘心中的诸多疑问。

    她曾经是贺镇的侍女,知道贺镇吃梨会过敏,这本没有什么,直到贺景言年幼时吃过一次梨,当晚身上起了红疹。

    幸好乔娘发现的及时,请来了郎中,吃了药后红疹就退了,并未惊动太多人,郎中说,这是遗传之症。

    当时,乔娘估摸着贺岁安是贺重锦的孩子,想必也遗传了此症,便将梨子做成的糖水棍交给贺岁安,亲眼看着他吃了下去。

    她以为,小岁安会因此高烧连连,红疹不断,孩子这么小,这病纵然不能要他的命,也会落下病根,要么疯要么傻。

    岂料,贺岁安吃了糖水棍后,毫发无伤,连一丝病痛都没有,她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

    如今看到这牌位,乔娘一脸不可置信,她看向贺老太太,竟是狐疑 :“难道,贺重锦已经死了?现在的贺重锦不是贺家嫡子?他是假的贺重锦?!”

    贺景言同样震惊,他看向贺老太太:“祖母,长兄他……”

    贺老太太不说话,算是默认。

    早在许多年前,她就已经认出了太后身边这个孩子,并不是她的亲孙子贺重锦,贺镇的儿子贺重锦已经死在了梁兵的手上。

    “贺重锦是假的,那贺岁安也不是贺家的种?”

    说着,乔娘几近失笑: “原来你这老太太竟还能做出这样的事?养着别人的孩子?宠着别家的孙子?那太后该不会也知道?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

    原来她费尽心思陷害的贺重锦和贺岁安,压根就不是贺家的孩子。

    乔娘瞬间不气也不恼了,施施然地站了起来,笑着走出了祠堂。

    祠堂里只剩下了贺老太太和贺景言。

    贺老太太将贺景言从地上扶了起来,刚才那件事带给他心中的冲击仍在,贺景言道:“祖母,难怪这么多年,你对长兄冷淡。”

    然而,贺老太太却摇了摇头:“先前我待他冷淡,并非他不是贺家之子。”

    贺景言一惊:“长兄到底是什么人?”

    沉凝片刻,贺老太太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拄着拐杖,缓缓走出了祠堂。

    那年,太后将那名瘦弱的少年带到贺家,贺老太太一眼就认出着不是自己的孙子。

    贺镇在家书上说过,贺重锦出生时,肩膀处是有胎记的。

    直到贺老太太进宫逼问太后,太后见隐瞒不过,无奈只能告诉她实情。

    “母亲。”太后哀道,“真正的贺重锦已经被梁兵杀死了,而那个孩子,他是当年随着大梁使团来到大盛的……”

    大梁的质子。

    第54章 过往(修)

    马车渐渐驶离了皇京, 一路往北境走去,辗转经过了几个小镇,歇歇停停。

    小岁安在马车上玩累了,靠在父亲的怀里有些迷迷糊糊的, 贺重锦垂眸, 温柔地摸了摸他柔软的发, 又摸了摸趴在旁边的小白。

    小白舔了舔贺重锦的手,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继续趴在软垫上睡觉了。

    过了一会儿, 小岁安抬头看向贺重锦:“爹爹”

    “嗯。”

    “我是怎么来的?娘亲会蝴蝶法术, 岁安,为什么我不会?”

    “???”

    “皇家学堂里同窗说,爹爹把娘亲”

    贺重锦当即察觉到小岁安口中不能说出的字眼,俊美面庞顿时红了半边,出声打断:“咳, 岁安,莫要听他们胡说。”

    皇家学堂之中的孩子比小岁安年纪没大多少,为什么会让懂知道这些?教坏了贺岁安?看来此事得好好向太后提一提了。

    随后,贺重锦开口问:“岁安, 是谁告诉你的?”

    “教书先生告诉, 岁安, 的。”小岁安道,“先生说, 爹爹是树,娘亲是土, 树把根扎进土壤里,小岁安, 是树上的花。”

    闻言,贺重锦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这样,他还以为以为是那样。

    半个时辰之后,贺重锦再看向小岁安时,小男孩已经靠在肩膀上沉沉睡着了,那一刻,这副模样竟然与记忆里的模样重叠。

    那日,他正在批阅公文,江缨就是像现在这样慢慢睡着。

    他发现这孩子的眉眼有三分像她。

    马上就到雪庐书院了吧。

    贺重锦单手拄着面颊,闭目小憩,偏就是这一会儿,他回忆起了童年的事。

    那夜,电闪雷鸣,狂风骤雨。

    雨水从房梁某处的缺口灌入寝殿,他碗里仅剩的菜团被打湿了,本就潮湿生虫的床榻被雨水淋湿了大半。

    寝殿外,守门士兵看了一眼门上挂着的铜锁,对另一名士兵道:“狗屁大梁质子,饿也饿不死,杀也不能杀,咱们这苦差事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哼。”

    “你说,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大梁皇帝怎么连名字都没给他起一个?”

    “还能有什么原因?能被送来大盛为质,不管不顾的,没准是那梁帝养在宫中的野种呢!”

    梁质子拿起湿漉漉的菜团,就这雨水一同咽肚子里,很快腹部的饥饿感就消失了。

    随后,他将碗打碎,里面的动静惊动了寝殿外的守卫,两名侍卫打开门锁,持剑冲了进来:“发生什么了?”

    寝殿里空无一人。

    其中一名守卫道:“梁质子呢?”

    殊不知,小少年握紧手中尖锐的瓷片,从后面跳到士兵的背上,犹如一只发了疯的猴子,将手中的碎瓷片刺入士兵的咽喉。

    鲜血飞溅,令人措手不及。

    他要逃走。

    梁质子的眼里是杀意,非常可怕的杀意,最后一名士兵竟然被吓退了一步,随后拔剑上前,就要将这个恶魔擒住。

    剑刺入了梁质子单薄的肩膀,他只吭了一声,将鲜血咽了下去,表情更加可怕了。

    “我要你死!”

    士兵:“什么?!”

    梁质子捡起尸体上的剑,一剑刺入了士兵的胸膛,不留活口,士兵临死反扑,手上用力,那把剑生生穿透少年的肩膀。

    他这才发出一声痛呼,然后将肩膀里的剑拔了出来。

    看守寝殿的人都死了,梁质子活下来了,他望着地上的两具尸首,和自己沾满鲜血的手,竟然一丝惧怕都没有,反而心底涌起一种说不清的兴奋感。

    拖在身后一路的鲜血很快被大雨冲刷。

    他不管不顾地就要逃,哪怕死在这里,也要抓住这唯一的一线机会。

    最后,梁质子倒在了混着雨水 Ɩ 和血的宫道上。

    临近昏迷之前,一席凤袍朝向他靠近,他听到侍女惊呼:“皇皇后娘娘,这不是大梁质子吗?!他怎么跑出来了!还都是血!?”

    皇后看着血泊里的梁质子,又听侍女道:“娘娘,此事得赶紧告知陛下才是,大梁质子逃出寝宫,是否要对大盛不利?!”

    不利……他只是想活着,活的安然啊。

    梁质子是在慈宁宫中醒来的,他发现自己身上的伤都已经好了,而后,他又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凤袍加身的尊贵女人。

    他掀开被子,坐在塌边,神色阴鸷了几分:“大盛皇后”

    同时,视线下移,梁质子看到了皇后怀中的婴儿,她就那样充满爱意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那一刻,梁质子的心底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宫女见到梁质子,先是压下心底的害怕,然后提醒道:“娘娘,梁质子醒了。”

    皇后见他醒了,将怀中还是婴孩儿的刘裕放进摇篮里,敛去母性,双手叠放于小腹,端出了几分威严,来到梁质子的面前。

    见皇后靠近敌国质子,宫女担忧道:“娘娘!他毕竟杀了寝宫的守卫”

    “无妨。”

    梁质子抬起精致的眉眼,对上皇后的眼神,那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有人用温柔的,而不是厌恶,可恨,嫌弃的眼神看向自己。

    “你。”梁质子眼眸淬出锋芒,语气带着狠,“你,为什么不杀我?”

    皇后不惧不怕,缓缓问道:“梁质子,你命运悲惨,如果本宫给你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你可愿意?”

    “什么?重头再来?”

    梁质子怔了一下,随后阴冷冷地笑了,他这个年纪,本该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却能有如此令人心底发寒,饱经风霜的笑容。

    “我杀了整个大梁使团,又杀了你们大盛的两名守卫,我是连烂泥都不如的人,像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重头再来的机会?”

    “有,你所杀之人,都是伤你之人,只要你懂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个道理,一切都有重来的机会。”

    梁质子垂眸,语气依旧冷:“好,我答应你,我不想死,我想活,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答应。”

    “那你就便唤本宫一声姑母吧。”皇后道,“我的侄子贺重锦,温柔乖巧,所以日后,你要收敛杀戮的性情,代替我死去的侄子活下去。”

    他喃喃道:“贺重锦”

    从今日起,他也有名字了,叫贺重锦。

    人的出身并不能绝定一切,他不认命,他要改命。

    那天宫宴,江夫人御前求太后听琴,一身官服的贺重锦,望着那伏在地上被众人耻笑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道:“太后娘娘,刚才来迟,歌舞臣只看了末尾,既然有人来献琴,如此正好。”

    *

    “爹爹。”“爹爹。”“爹爹。”

    稚嫩的声音一连唤了三声,青年缓缓睁开眸,眼前是自家儿子水汪汪的葡萄眼,他嘴角扬了扬:“岁安。”

    小岁安道:“爹爹,太阳晒屁股了哦。”

    贺重锦笑:“天黑了,是月亮,并非太阳。”

    “哦。”小岁安纠正过来,“是月亮晒屁股了哦。”

    尽管回忆是那么不堪可怕,可在看到小岁安的那一刻,一切都好似如拨云见日一般。

    这时,文钊掀开车帘,他手中灯笼的光芒闯入了马车之中:“大人,小公子,雪庐书院到了。”

    如今已经是夜半,雪庐书院大门紧闭。

    贺重锦抱着小岁安从马车上下来,小岁安第一次见到雪,开心的大叫:“爹爹,爹爹,雪。”

    原来,娘亲是雪中的蝴蝶仙女啊。

    他扬眉看去,台阶之上,仿佛又看到了那刺心的一幕。

    不知江缨现在如何了?

    但,无论她现在是谁的妻,归根结底是岁安的娘亲,这一点无可改变。

    尚在睡觉的林院首被下人叫了起来,便被告知贺重锦这尊大佛千里迢迢的来到了雪庐书院。

    他与贺重锦并未有过什么交集,却想到贺重锦此人雷厉风行,对刘裕和太后忠心耿耿,一心为国,应该是为了科举考题丢失一事前来。

    于是林院首立马穿衣,出门迎接这位位高权重的宰相。

    另一边,江缨合上书卷,随后打开窗,抬头望向悬挂在空中的圆月。

    昭阳郡主被汝南王带回皇京了,现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倒有些孤单寂寞了。

    只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一直在跳,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总觉得今晚有些非比寻常,似乎是要发生什么,可这明明是极为普通的一夜。

    若说真要发生什么,应当是科举试题丢失一事。

    外有大梁虎视眈眈,正是朝中需要用人的时候,太后重视今年的科举,却不想,林院首拟好的题目会被人盗走。

    好巧不巧的是,江缨听说院中学子们说,此事不知怎得就传到了皇京之中,寒门学子人心煽动,民心如军心,这于大盛抵御大梁而言,百害而无一利。

    或许,那偷盗试题之人,是想挑起大盛内乱。

    江缨想,雪庐书院规矩森严,林院首的房间在内院,而学子们的房间在外院,每日结伴上学,下学,若有人进入内院偷盗试题,必然会被守卫发现。

    书院内的学子们不会偷题,难道是书院外的人?

    总而言之,江缨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出了这样的事,贺重锦又该忧愁了。

    想到贺重锦,江缨心中涌起酸涩,不知道他与岁安现在如何了?贺重锦会如何解决此事?

    与此同时,林院首带着贺重锦与小岁安走在书院之中的长廊上,他一边走一边向贺重锦介绍着书院之中的风景名胜。

    小岁安不由得亮起双目:“爹爹,爹爹,娘亲的画,一模一样,仙山!”

    林院首:“仙山?”

    “可是,爹爹。”小岁安有些失望道,“为什么,这里没有蝴蝶?”

    如此问题,倒是把林院首问得懵了,他心想,北境寒冬腊月,怎么会有蝴蝶?

    这时,贺重锦淡淡开口:“林院首,科举试题一事,日后再商议,书院之中可有一名叫做江缨的女子?”

    “姓江?”

    “嗯。”贺重锦答,“她是岁安的母亲,如今正在雪庐书院之中。”

    第55章 重逢(修)

    “姓江?”

    关于江氏, 林院首是有所耳闻的,一朝宰相贺重锦,娶了八品官员的嫡女为正室,后来生下小公子后和了离。

    有人说, 这位江娘子得了失心疯, 烧了母亲的房屋, 割腕自刎,也有人说,江娘子没有死, 而是早就和情郎跑了。

    不过, 从贺相府传出的却是,江娘子身为皇京第二才女,才华横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妻时恪守妇道, 是贺重锦厌倦了八品嫡女的身份,有眼无珠。

    贺重锦点点头:“嗯,林院首,你可否带我去引见她?”

    他甚至不敢问林院首关于她的更多, 问江缨是否成了亲, 有了家室, 甚至是有了属于别人的孩子。

    岂料,林院首想了一会儿, 随后道:“回贺大人,这书院之中的女学子里, 并没有一名叫做江缨的女学子啊。”

    贺重锦愣了一下。

    没有?

    但三年之前,他明明在书院外见到了江缨, 贺重锦回想着那日,似乎那天要与江缨成亲之人,脱口而出的并不是她的名字。

    当时他满心酸意,像是打翻了醋坛子,第一次压抑不住脾气,气得头昏脑涨,加之过去了三年,根本想不起来当时叫出口的到底是什么名字。

    小岁安这才想起来,公共场合该叫贺重锦什么,于是脆生生地叫着:“父亲,岁安,想要娘亲。”

    贺重锦的心绪有些乱,没有回应小岁安,而是道:“她用了其他的名字,总之就在雪庐书院。”

    林院首想了想,忽然想到了什么:“贺大人,那江娘子可是刚刚生产后不久,便来了雪庐书院?”

    “是。”

    林院首面露诧异,他虽从不干涉儿子林槐的私事,但到底是问过一些关于千绣的事,千绣刚来书院时,一直在暗中服用着麦芽汤,林槐也曾提起过千绣生过子一事。

    难不成,江娘子就是千绣?

    他儿子追了三年的女子,难道是贺重锦的妻?

    “林院首。”贺重锦的眸光沉了下来,“为何不言语?难道,你见过江缨吗?”

    林院首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暂且将此事先隐瞒一夜,再作打算:“贺大人,如今夜深,即便你见到了江娘子,想必她也正睡着。”

    贺重锦:“”

    “明日的八雅之课,书院之中所有的女弟子都会集中在学堂,届时大人再带着小公子认人便可。”

    贺重锦想了想,见小岁安趴在肩头上无精打采的样子,于是道:“那就有劳林院首了。”

    进入房间后,小岁安问贺重锦:“爹爹,”

    安顿好贺重锦之后,林院首不敢耽搁,快步朝着林槐的房间走去,重重敲了敲房门:“槐儿,开门!”

    若江娘子不是千绣还好,若是,那要他这儿子林槐,可就是得罪了贺重锦。

    房门开了,林槐睡颜惺忪地道:“父亲,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林院首进入房中,赶紧关上房门,对林槐道:“你可知是谁来了!?贺重锦来了!”

    一听到贺重锦这三个字,林槐所有的困意瞬间消弭。

    “贺重锦?他不在皇京做宰相,来雪庐书院做什么?”

    “贺重锦此人,对太后和刘裕忠心耿耿,他来雪庐书院是为了查科举试题失踪一事。”

    林槐道:“原来如此。”

    言罢,林院首当即追问道:“槐儿,千绣可有对你说过她先前与谁生过子,和过离?”

    “她不肯说。”提到此事,林槐心中难免不甘,“不过,我在京中尚且有一些至交好友,即便千绣不说,儿子也查得到。”

    林院首却说:“你可知晓,今日那贺重锦除了来差科举试题一事,还来做了什么?他带着贺小公子,来找江家嫡女。”

    林槐诧异,继而笑了:“父亲,我们这里哪有江家嫡女?贺重锦莫不是想念亡妻想疯”

    话说到一半,顷然止住:“江家嫡女?”

    他想到三年之前,千绣来到雪庐书院,她说她嫁过人,也生过子。

    江缨千绣贺重锦

    见林槐略有所悟,林院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只道:“槐儿,贺重锦已经来到了雪庐书院,明日他就会去学堂之中认人,之后该如何做,你且自行想通吧。”

    林院首离开了房间,只剩下林槐一人独留在原地。

    他当即来到书案前,提起墨笔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字:锦绣千重。

    贺重锦,千绣

    不,不可能,这绝对是巧合,江缨是江缨,千绣是千绣。

    等明日,明日就会真相大白,他倾慕了三年的千绣,和贺重锦的夫人江缨没有半毛钱干系!

    *

    这一夜,彻夜难眠的除了林槐,还有江缨。

    不知怎得,江缨的心总是控不住跳的很快,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从榻上起来,想去外面走走,静静心。

    书院后山有一片冰湖,她可以到冰湖上凿一个小洞,坐在那里钓鱼,钓到了晚上和红豆开荤。

    钓鱼最是静心了。

    殊不知,她正有此打算,另一头房间里的小岁安早早地睁开了眼睛。

    小岁安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贺相府,认床认爹爹,住在雪庐书院,第一次醒了个大早。

    “爹爹,睡不着。”

    昨日贺重锦赶了很多天的路,身心俱疲,睡得正沉,并没有听到小岁安在叫自己。

    不过,趴在垫子上的小白醒了。

    小岁安悄悄地越过爹爹,下塌后,有模有样地蹬上小靴子,穿好小棉袄,也没梳发,就这样抱着小白出了门。

    “小白。”

    “汪汪汪。”

    “去找蝴蝶,找到蝴蝶,娘亲,化成仙女。”

    小白伸出热乎乎的舌头,舔抵着小岁安的面颊:“汪汪汪。”

    “哈哈哈哈,好痒。”

    小岁安一边走一边对小白道:“小白,书中,说,仙女在山里,我们去找娘亲!”

    “汪汪汪!”

    寒风拂过,吹拂着岸边江缨的面颊,她坐在小板凳上,一手将暖炉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握紧鱼竿,紧盯着冰窟里的鱼钩。

    果然,姜太公钓鱼,会有一种愿者上钩的清闲之感。

    就在这时,冰湖对岸传来了孩童的笑声,吸引了江缨的注意。

    “小白,滑梯!”

    那是一个板凳高的男童,他散着发,穿着宝蓝色的棉袄,顺着岸边高处的雪坡滑入结冰的湖面上。

    男童看起来不大,笑时露出两颗嫩嫩的虎牙,约莫三四岁的模样。

    突然,女子原本平静的心像是被狠狠刺痛了一下,

    这是什么感觉?好痛苦。

    她弯起腰,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抬头,再次看向对面的男童。

    这孩子

    哪里来得孩子?

    见到光滑的冰面,男童宛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高兴地在冰面上打滑。

    “小白!哈哈哈哈哈!快,下!”

    小白狗站在岸边,使劲甩着尾巴。

    小岁安玩得太高兴了,拍着小手掌,蹦蹦跳跳的像是只小青蛙,所有的注意都放在了小白身上,全然没有注意到僵在对岸的江缨。

    当然,也没有注意到脚下的冰面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痕。

    江缨一惊:“小心!”

    “嗯?”小岁安循着声音看去,水汪汪的葡萄眼顿时亮了起来,“画,画上的!”

    还没说完,脚下冰面彻底破碎,只听‘啊’的一声,小岁安掉入了冰湖之中。

    另一边,榻上的贺重锦睁开双眸,他缓缓侧目,看向右边,当看到空荡荡的被褥,惊得坐了起来。

    岁安呢?!

    *

    江缨快步跑到冰面上,在看到那深不见底的冰窟窿,内心恐惧了一瞬,随后鼓起勇气来到了窟窿前。

    救人!

    小岁安沉入了冰湖之中,他想哭,一张嘴就有冰凉的湖水涌进口鼻。

    他看到了江缨焦急的模样,看到江缨跳入冰湖之中,她的裙摆和麻花辫在水中飘荡,像缓缓振翅的蝴蝶。

    他想说,和爹爹画像上的人一样一样。

    他想说,爹爹,岁安找到娘亲了。

    蝴蝶仙女。

    江缨紧紧抱住昏迷的小岁安,一直往上游,他的身体小小的,软软的,那一刻,她有一瞬间想要更加亲近他。

    她呛了许多的水,好不容易游到冰窟窿前,将孩子托到冰面上后,已经没有力气了。

    就在江缨沉下去的时候,一双大手抓住女子露出水面上的,冰凉的手腕。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粗糙感。

    她被人一把拉了上来。

    那个人是

    岸边,江缨感觉到胸肺被按压,随后有人吻住她的唇,男人的气息强横涌来。

    下一刻,她猛地吐出一口水,神志清醒,缓缓睁开眼睛,她竟然看到了贺重锦。

    贺重锦的眸子淡淡垂着,他正抱着她,神色虽淡,眼底却情绪复杂。

    是梦吗?

    贺重锦叹了一口气,他终究无法用冰冷面对江缨:“你醒了?”

    她抬起湿漉漉的手,覆盖在贺重锦的面颊上,他身躯一震,随后趋于平静。

    真的贺重锦?!

    这时,一双晶亮的,哭肿的葡萄眼,闯入了江缨的视线。

    “娘,娘亲。”

    泪水瞬间充盈眼眶,她颤声问:“你、你叫我什么?”

    贺重锦压下心脏的抽痛,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刚才,你救了岁安。”

    我们的岁安。

    *

    回到房间时,红豆还在睡觉,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江缨快速换好衣物,将湿漉漉的头发擦干净,她一边擦一边哽咽落泪。

    她在想,小岁安会不会怪她不告而别?会不会对她这个生母有所偏见?会不会觉得她是一个不好的娘亲?

    她不该一时意气,为了反抗江夫人,与贺重锦和离,远走雪庐书院,她该给小岁安更多更好的爱,不让他重蹈自己的覆辙。

    小孩子的衣服一向换得很快。

    父子二人已经正在房门外等着,她听到小岁安与贺重锦的对话,隔着房门就这样传了进来。

    小岁安:“爹爹,没,骗岁安,娘亲真的是蝴蝶仙女。”

    “嗯。”

    “爹爹,岁安住在仙山,想住,嗯,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山十山天。”(此处不是虫)

    重见江缨,沉稳如贺重锦,也免不了会紧张,他缓了一会儿,这才答:“好。”

    “爹爹,拉钩。”

    “拉钩。”

    江缨擦干眼泪,状若无事地推门而出,小岁安高兴地上前抱住江缨的大腿,仰头笑道:“娘亲,蝴蝶。”

    小白:“汪汪汪。”

    她蹲下身子,一把抱住了小岁安,随后视线上移,看向了三年未见的贺重锦。

    贺重锦瘦了,仍旧是俊朗如玉的面容,神色之中却透着些许疲惫沧桑。

    他好像,再也不会用从前的温柔目光看着她了。

    “贺重锦,我”

    “江娘子。”贺重锦打断她,竟是用最陌生的称呼,淡声道,“岁安留在你这里,我还有公事在身,先行告辞。”

    “贺大人慢走。”

    青年平静到令江缨觉得心痛,他转身,身影逐渐远去,女子的杏眼黯淡了下来。

    贺重锦还会原谅她吗?

    红豆醒来后,江缨和她说了一切,得知眼前这个可爱的男童正是当年的襁褓之中的小岁安,瞬间悲喜交加。

    小岁安抬头,拉了拉江缨的衣袖:“娘亲,变蝴蝶。”

    红豆:“蝴蝶?”

    即便蝴蝶是北境之中绝不可能出现的东西,但江缨想了想,还是应承了下来:“好,不过以后岁安想看蝴蝶,自己就会变蝴蝶。”

    小岁安疑惑:“嗯?自己就会变?”

    半个时辰后,小岁安认真学着江缨的模样,一边折纸一边自言自语:“这就是,爹爹和娘亲在宫园里的,法术啊。”

    红豆:“????”妈耶,宫园。

    江缨顿时涨红了面颊。

    贺重锦,同这么小的孩子都都说了什么啊?

    今日江缨没有去学堂,她称病告了假,专心在房间之中陪着小岁安。

    傍晚的时候,贺重锦来接小岁安时,小岁安抱着小白睡着了,手边,被子上,枕边,都是纸扎的蝴蝶。

    月色下,贺重锦身形修长,墨发漆黑,他的语气仍旧平淡:“我来接岁安。”

    “他睡下了。”江缨低下头,手微微攥紧裙衫,不知所措地征询着,“贺大人,我能与你单独谈谈吗?”

    第56章 傻子(修)

    雪庐书院, 人多眼杂。

    贺重锦想,她已经与旁得男子在一起了,倘若在外面被别人看到,难免会引起误会, 便道:“江娘子, 若有要事, 进屋说吧。”

    江缨点点头。

    房门被关上,贺重锦来到塌前,伸手替小岁安盖好了被子, 而后又被小岁安手中的蝴蝶吸引。

    江缨读书万卷, 这些巧思自然不在话下,不像他,深秋时去山野里寻找真的蝴蝶,到头来,却也只找到了一只蝴蝶的尸体。

    这些蝴蝶被折得很好, 形状看起来就像真的蝴蝶一样。

    江缨缓缓道:“纸折的蝴蝶,在孩童的眼里就是真正的蝴蝶,贺大人为什么没有告诉岁安,真正的蝴蝶只会在盛夏之中短暂一瞬, 最后在不久的寒冬消亡?”

    为什么没有告诉岁安, 这个世上并没有蝴蝶仙女, 只有一个一无是处,平平无奇, 只会死读书的娘亲?

    他心里是还喜欢她吗?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贺重锦抬眸看向她, “岁安并非是我所生,但也是我的儿子。”

    江缨低头不语, 随后道:“贺大人来雪庐书院,是为了调查科举试题丢失一事吗?”

    贺重锦道:“嗯。”

    “此事我也想过,应当不会是书院学子所为。”

    岂料,他淡漠的情绪稍有波动,语气竟瞬间重了一分:“江娘子,科举试题是公事,还望不要妄下猜测,重锦如何查案,与”

    贺重锦沉了一口气,继续道:“与江娘子无关。”

    江缨:“”

    “江娘子找我单独谈话,就是要说这些吗?”

    “嗯。”江缨点点头,“我是想,向贺大人道歉的,当年之事是我的冲动,你一个人带着小岁安,一定吃了不少苦。”

    贺重锦沉凝片刻,启唇道:“既是往事,不必再提了,若江娘子在意,便尽快忘了吧。”

    他平静到,就像是曾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二人视线交融,贺重锦的眸光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而江缨的瞳孔隐隐颤动着,她快要流泪了。

    她缓了一口气,继续道:“是吗?我见贺大人比三年之前,瘦了许多。”

    “人都是会变的,你会,我也一样。”

    变?

    江缨咬了咬唇,继续道:“当年的事”

    “无妨。”贺重锦仍旧平静,开口道,“江娘子,如果没有要紧事,我便带着岁安回去了。”

    房间之中静默了一会儿,女子袖口下的手隐隐颤抖。

    最后,她咬紧牙根,终是再也忍不住了,气道:“贺重锦你这个傻子,自讨苦吃很好吗?你为什么不把小岁安送到雪庐书院?为什么不来指责我?”

    贺重锦眉梢微动,就这样望着她,望着这个一向恬静,极少发脾气的,昔日的心上人。

    此刻,他眼底的情绪就像一汪镜面般无波无澜的湖。

    她不管不顾,一连说了太多:“就算当初,当初你以为我和林槐两情相悦,你难道不会强求吗?为什么选择成全?负气离开?“

    “你不是宰相吗?你不是雷厉风行吗?权势滔天吗?你想要什么东西,就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难道,还怕一个无官无职的院首公子吗!?”

    贺重锦站了起来,修长的身躯走到女子的面前,对视片刻,他微微启唇,启唇松了一口气:“江娘子”

    即便过去了三年,他还是老样子,只要江缨在他的面前哭出来,就会哑口无言。

    江缨低头哽咽了一下,再抬头时,已是泪流眼眶:“贺重锦,你能再抱抱我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可时至今日,说了这么多,贺重锦却仍旧没有所动作,而是心绪交织。

    原来,当年院门外遥遥相望,是他阴差阳错误会了江缨,江缨心性自卑,定是在这三年里不敢回到皇京面对他。

    哪怕,她已经学会了反抗江家。

    谁知此刻,看着眼前哭红眼眶的江缨,他的脑海中竟是不由自主地浮现起那夜,疯狂的梦潮。

    她的发被汗水打湿,后脑勺紧靠在贺重锦结实的肩头,凉薄薄的右耳被他轻轻咬住,

    他用沙哑的语气,说着相同的话:“抱我。”

    梦中的江缨抱紧了他,几经在颠簸之下,被推到了临界点的边缘,她仰着玉颈,微张的薄唇里发出几近破碎的嗓音:“贺,重”

    她的连连痛呼像是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他的所有,贺重锦一时情迷,又刺深了那软玉之地几分。

    那娇躯剧烈抽搐了一下,久久没有缓过来。

    梦里,他还听见她说一句:“夫君,抱……我。”

    ……怎么又想起这个梦了?尤其是在这个场合。

    看着神思飞走的青年,江缨唤了他一声:“贺重锦?你?”

    你怎么脸红了?

    半晌之后,贺重锦清了清神智,说道:“江娘子,重锦只是想让小岁安找到蝴蝶仙女,仅此而已,我该走了。”

    江缨低下头,有些失望:“知道了。”

    这时,贺重锦看向床榻,瞳孔微震,他万万没想到那孩子竟然醒了,而且正侧着脑袋,疑惑地看向贺重锦和江缨。

    此刻小岁安的内心:为什么爹爹不抱娘亲?学堂里,哥哥姐姐们的爹爹都会抱娘亲。

    爹爹说过,娘亲是蝴蝶仙女,最美的仙女。

    爹爹,不喜欢蝴蝶仙女吗?

    可是,他明明说过喜欢的,为什么又不喜欢了?

    爹爹骗人?

    江缨背对着床榻,她没有发现小岁安已经醒了,心思还沉浸在哀伤之中,三年了,贺重锦到底是对她寒了心。

    下一刻,青年猝不及防地将其抱在了怀中,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向贺重锦。

    不是说不抱吗?为什么,突然又抱了?

    这时,小岁安的声音糯糯地传来:“爹爹抱,娘亲,岁安也想抱娘亲。”

    原来是因为岁安啊……

    岁安第一次在母亲的怀中睡,他闻着江缨身上的墨香,慢慢合上眼睛。

    纤细的手拂在小岁安的眉眼上,江缨不由得在内心赞叹: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的,看不出像谁,现在越来越像贺重锦了。

    贺重锦生得惊艳,好在没有像她多一些。

    他坐在那里,独自想了许久,最后望向她说: “暂时,不要让岁安知道你与我已经和离了。”

    “知道了。”

    顿了顿,江缨又开口,倒是并不尴尬地说出来: “只是,小岁安日日都和我在一起,该怎么瞒?难道要像刚才那样,假装亲密吗?”

    贺重锦沉默片刻,道:“再议。”

    今日,林院首本来想带着贺重锦去学堂认认,不成想一日不见贺重锦的踪影,连千绣也告病,没来上课,心中就有了答案。

    大盛内忧外患,太后哪里有心思收义女?

    所以这位千绣,除了江缨,不会是别人了。

    而林槐则像以往那样,在千绣下堂时找她对弈,没等到人。

    他回到房间后,愤怒地将桌上的棋盘通通扫到了地上,棋子哗啦啦的滚落一地。

    *

    翌日,江缨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上课,恰巧有人敲响房门,开门后,来人是贺重锦。

    贺重锦看了一眼江缨,没说太多,只是礼貌性点点头,又对岁安道:“岁安,我们走吧。”

    结果,小岁安没走,而是拉着娘亲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娘亲,和,爹爹,一起走。”

    看着儿子亮晶晶的葡萄眼,江缨心头一暖,蹲下身子,耐心道:“岁安,娘亲要去学堂读书了。”

    “读苏?”(此处不是虫)

    “是读书。”江缨揉了揉贺岁安的小脸蛋,“哪里是读苏?”

    “哦,读书。”小岁安联想到了什么,“爹爹说过,娘亲漂酿!爱读书!”

    江缨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贺重锦,对视片刻后,她继续对小岁安说 :“ 去你爹爹那里吧,娘亲下学回来之后,再给你变蝴蝶。”

    “好吧。”

    委屈巴巴的小孩儿被贺重锦一把抱起,江缨朝那小岁安笑了笑,小岁安恋恋不舍地看着江缨:“娘亲,回来,变蝴蝶,拉钩上吊不许变!”

    “不许变。”

    贺重锦牵着小岁安的手,走在书院的长廊之中,恰逢此时是学子们去学堂读书的时辰,前去学堂的学子们都看到了贺重锦。

    “我的天啊,这是从哪里来的郎君?这身高,这眉眼,竟然生得这么好看!?”

    “没穿学子服,从书院外来的?没见过,看着眼生。”

    “肯定是,咱们书院的男学子,模样最好的也就只有林槐了。”

    “好了好了,你们都别想了,没瞧见?那郎君身边还领着一个小男孩呢,父子,人家啊,早就娶妻生子了!”

    很快,周围议论贺重锦的学子们也都纷纷离开了,这些学子中,并没有人认出来他就是当今的一品宰相,朝中栋梁。

    在皇京之中,贺重锦扎身国事,本就极少见人。

    岁安找到了江缨,母子团聚。

    而贺重锦也该去查案了,毕竟科举将至,如果没有抓到偷盗试题之人,就不能给大盛的寒窗学子一个交代。

    大盛,他要护。

    他正想着该如何查起,只见小岁安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蔫蔫的,问道:“爹爹。”

    贺重锦低头,温声问他:“怎么了?岁安。”

    “爹爹见到娘亲,好像,不开心。”

    葡萄眼里全是晶莹的泪,小岁安快哭出来了:“爹爹不喜欢,娘亲了吗?”

    *

    想想快到今年的院中考核了。

    她背着书囊,快要走到学堂的时候,忽然迎面来了熟人,只见林槐快步走上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江缨的去路。

    江缨想,在这里碰见也好,反正她也有话想对于槐说。

    于是,江缨坦白道:“林槐,其实,我不叫千绣,我叫……”

    岂知,林槐接着她的话说:“你叫江缨,你是当朝宰相贺重锦的妻,你在皇京为他生下孩子后,与之和离,心灰意冷来到了雪庐书院,我说的对不对?”

    江缨愣了一下。

    “就连你如今的这个名字,也和那贺重锦有关 Ɩ 。”

    “你都知道了。”江缨笑道,“想必,我也不需要再同你解释什么了。”

    当年,江缨有意想和林槐接触生情,可是后来,她发现无法忘掉贺重锦。

    在她的内心深处,贺重锦就如同皎皎明月,照入她黑暗的一生,温和而不刺眼。

    明明见过那样惊艳的人了啊。

    见江缨不说话,林槐干脆道:“不是已经和离了吗?贺重锦来到雪庐书院又能如何?除非你心里还喜欢着他。”

    江缨哑然。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继续说:“千绣,你敢同我说一句实话吗?三年过去了,你心里到底想没想过和贺重锦重修旧好?!”

    第57章 质问(修)

    雪庐书院的长廊, 父子二人一高一低,就这样看着对方。

    贺重锦有些紧张,牵着小岁安的手微微一紧。

    小岁安看起来可伤心了,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 就这样看向自己的爹爹, 满心期待地等着一个好的回答。

    “爹爹。”小岁安抽抽搭搭地说着, “爹爹,在,生娘亲的气。”

    贺重锦问小岁安:“岁安是如何知道爹爹在生娘亲的气?”

    是那晚和江缨在房中的对话, 被睡着的小岁安听到了?他顾念着江缨在书院之中的名声, 倒是忘了小岁安有可能会醒。

    “爹爹,看岁安笑,看娘亲”小岁安摇了摇头,“看娘亲,不笑。”

    看着自己的孩子, 贺重锦想到了曾经,他还像小岁安这个年纪的时候。

    梁宫冰冷到没有人情味儿,他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在一个对他还算有些垂怜的老嬷嬷身边, 低贱地讨生活。

    那时的他只有三岁, 早已比寻常的三岁孩童多出一份强大的情绪感知, 现如今他的骨血竟也是如此。

    贺重锦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小岁安的头:“莫要哭了。”

    小岁安不听, 哭得更加厉害了。

    无奈,贺重锦只好暂且对小岁安说道:“爹爹和娘亲恩爱如常, 没有生她的气。”

    但小岁安虽然只有三岁,却继承了父亲的头脑, 也不是那般轻易被人哄骗的孩子,皱着眉,反问贺重锦:“那爹爹,为什么,不对娘亲笑?”

    贺重锦:“”怎么编不出来?

    “皇家学堂的其他哥哥姐姐,每晚有,爹爹和娘亲,一起睡,岁安没有。”

    过了半晌,贺重锦才说:“岁安,雪庐书院是书香之地,娘亲现在正在读书,爹爹与娘亲过于亲近,免不了会让她分心的。”

    这无疑是个极好的理由。

    小岁安张大嘴巴:“啊?”

    贺重锦道:“你还在江缨肚子里的时候,她就对我说过,要把岁安送到乡下庄子中。”

    “乡下庄子是哪里?”

    “是个不太干净的地方,有蛇虫吧。”至于后面的话,贺重锦如实将当年的事向小岁安道,“她说,生岁安下来会耽搁读书,所以与我商议,把你送到乡下庄子。”

    “她还说,我们的孩子只有吃得苦中苦,才能为人上人。”

    小岁安的脸色唰得一下就白了,这次他是被吓哭了:“爹爹,岁安不去乡下庄子,岁安想要和爹爹娘亲在一起,不去乡下庄子。”

    贺重锦连忙道:“好了,好了,岁安不哭。”

    说不哭,岁安果真就不哭了,把哭腔咽了下去,就用那双湿漉漉的葡萄眼看着贺重锦,简直要把人萌化了:“岁安,听话,不打扰娘亲,读书。”

    “嗯。”

    贺重锦点点头,也算是暂且用这个理由瞒过了一时,他带着小岁安继续往前走,准备去林院首那里,开始从今日出入书院的人中查起。

    倘若真如他所料,是之前给吕广文书以及利用姚氏的幕后之人,那么借此机会或许能顺藤摸瓜,连根拔起,将其揪出来。

    江缨说,偷盗试题之人不会是书院的学子,那就从往来书院的其他人查起,但凡有可疑之人,一律盘查。

    至于夫妻之情贺重锦垂下眼眸。

    三年前的情爱,早就磨灭了吧,连做梁质子的痛苦都能随着时间磨灭,还有什么是在这三年的时间里磨灭不掉的?

    *

    与此同时,江缨被林槐挡住了去路,仍旧没有去学堂。

    林槐质问她,她一时哑然,随后低下头:“想,我想和他重新在一起,还有,林槐,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那人疑惑了一下。

    二人交谈之中一直处于弱势的江缨,忽然鼓起勇气,坚定地说着:“我没有心灰意冷才离开贺重锦,我对你说过的,他太好,我不好,错失了桂试八雅不说,还火烧了生母的宅院。”

    三年之别,在冰湖边时,在见到小岁安与贺重锦那一刻,江缨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她的心里不止有对贺重锦的男女之情,还有了母子亲情。

    从小到大,这是那冰冷的江家从不曾给予过她的。

    她想一家团圆,再也不分开。

    “是吗?”林槐冷笑,继续说,“那你倒是说说,这三年以来,他可曾找过你?可曾托人到雪庐书院送过一封书信?”

    半晌,江缨捏紧了袖口,开口道:“并无。”

    “千绣,不,我该当叫你江缨了,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与贺重锦毫无关联的名字。”

    林槐笑了,那笑容之中带着嘲讽,不甘心地与她说了许多:“江缨,贺重锦此人在朝中手段狠辣,无论是逆党,罪臣,反贼凡是伤害过大盛的每一个人,他都必除之。”

    “你要清楚,三年前你弃的不是寻常人,是雷厉风行,位高权重的贺重锦。”

    江缨的杏眸颤动了一下,随后渐渐黯淡:“我知晓。”

    林槐抓住她的肩膀,执拗地更加厉害了:“别傻了,贺重锦是太后的侄子,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贺家嫡子。”

    “你于贺重锦而言凭什么是例外?他受不了这样的屈辱,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子能忍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他不会原谅你。”

    他不会原谅你他不会原谅你他不会原谅你宛如空谷回响,绝命的死音。

    贺重锦今生今世,永永远远都不会原谅三年前的江缨。

    寒风拂过泪水留下的痕迹,吹得江缨的面颊生疼,痛彻心扉,明知道疼,她还是止不住泪流。

    她的心好疼,好难受。

    看到江缨哭了,林槐虽有那么一丝丝心痛,可很快这一丝心痛就被胜利感盖过了,他不仅赢来了得到江缨心的机会,更是赢了贺重锦。

    林槐走近了一步,平心静气,柔下声音道:“江缨。”

    “让开。”

    “”

    她抑制不住眼泪和情绪:“让开!”

    “好,我让开。”

    林槐退了回去,对她道:“你是皇京第二才女,也是第一个能赢得了我棋局的人,不会想不通我说的话。”

    江缨快步往前走,走着走着就开始擦眼泪,变为了跑,变为了逃,将林槐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日出之时,学堂之中的江缨握着墨笔,呆呆地看着眼前空白的宣纸发愣,日落之后,墨笔上的毫毛已经干涸,那张宣纸仍旧空白,如门庭前的苍茫白雪。

    旁边女学子关切地问江缨:“千绣,你怎么了?为何瞧着有些心神不宁的?”

    夕阳的暖光透着窗棂,晕染了整个学堂。

    江缨笑了笑:“没什么,昨日发了高热,兴许还没好全吧。”

    “那你可要好好保重身子。”女学子道,“后日就是院中考核了,若名次相较于上一年落后太多,就必须在雪庐书院留读一年。”

    “考核”

    女学子说:“紧张什么?你已经在书院三年了,又不准备离开书院回皇京,不用在意。”

    已经到下学的时辰了。

    所有的女学子都离开了,空荡荡的只剩下了江缨一个人。

    静默之后,江缨默默放下墨笔,心里更加确定了这个念头。

    她想回皇京。

    *

    内院,林院首的房间。

    贺重锦坐在书案边,专注地看着近日入院学子的花名册,以及出入院内外的之人的名单,上到学子,下到打扫下人的名单。

    这些人,文钊都一一查探过,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也没有进入内院盗取科举试题的能力。

    小岁安像以前一样坐在贺重锦的腿上,等着爹爹处理完公事,虽然安静,但到底是孩童,像个好奇宝宝一样看着贺重锦手里的东西。

    “爹爹,这是什么字?岁安不认识。”

    “慕,这个人姓慕容。”

    “哦,慕农。”

    林院首在一旁候着,他一直在观察着小岁安,越看越觉得像,像贺重锦多一些,但也有那么几分像千绣。

    片刻后,林院首问道:“贺大人已经看了这么久,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贺重锦合上花名册,视线转向了林院首,神色虽淡,却无形展露着权臣之威:“科举试题丢失之前,林院首将试题安置在了哪里?”

    林院首恭敬答道:“试题尚未丢失之前,我将科举试题锁在了机关匣之中。”

    “带我看看。”

    随后,林院首来到房间的某处,青花瓷瓶的碎片散落一地,木架上只留下了开启墙壁暗格的木质旋钮。

    林院首道:“贺大人,先前这瓷瓶是在为暗格开关做掩护的,只需转动就可以打开,现在被人破坏了。”

    说着,林院首转动旋钮,墙上暗格缓缓打开,里面的木匣被人为暴力破坏,烂得不成样子,林院首的随身钥匙没丢,锁却被人打开。

    已经拟好的试题只剩下了其中寥寥一页。

    贺重锦看了一眼,发现与皇京之中所流传的科举试题一模一样,泄题之事无疑坐实。

    他眸光渐锐,攥紧了手中的纸张,暗暗咬牙:“大盛内忧外患,今年的科举至关重要,究竟是什么人做的?”

    小岁安扯了扯贺重锦的衣袖:“爹爹,岁安要去找娘亲。”

    “嗯,好。”

    闻言,林院首明知故问,以此确认自己的猜测:“原来,贺大人已经寻到了江家娘子,不知贺小公子所说的娘亲,是院中何人?”

    贺重锦不知江缨的化名,说道:“嗯,找到了,她梳着一侧麻花辫。”

    小岁安:“蝴蝶仙女,会法术。”

    “一侧麻花辫?”林院首道,“想不到千绣就是江缨。”

    贺重锦读得书并不多,没听出千绣二字其中的含义,只在心中想,江缨所起的名字都是好听的。

    岁安,千绣。

    而他曾经连个名字都没有,更不要提这些饱含期待,富含蕴意名字了。

    贺重锦不由得想,如果江缨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是不是会后悔当初嫁给他,和他生子呢?

    即便是最为恩爱的时候,他仍旧没有勇气将这个秘密告诉她。

    夜深了,贺重锦抱着小岁安敲响了江缨的房门。

    很快,房门被打开,开门的却是红豆,小岁安礼貌地叫了一声:“红豆姐姐。”

    “贺小公子来了,小姐在屋里呢!快进来!”

    贺重锦没说太多,看见小岁安进去后便准备动身,房门合上之前,却听到小岁安很大很大的讶异声:“娘亲,哭了,娘亲不哭!岁安哄哄!”

    他身子一停,下意识回头看去,却只看到了紧闭的房门,将屋内的声音彻底隔绝。

    江缨哭了吗?

    第58章 老鼠(修)

    江缨坐在塌上, 两条胳膊枕着膝盖,她将脸埋在膝盖上,发出阵阵抽泣。

    红豆也不知怎么安慰自家小姐,来到雪庐书院的这三年以来, 江缨一心读书, 很少哭得这样厉害, 只能说:“小姐别哭了,过几日就是院试,别哭坏了眼睛。”

    小白正在地上舔着水碗, 见状跳上塌, 开始一个劲儿地舔着江缨的手。

    小岁安见江缨哭,小脸有些要扭曲,黑黝黝的眼眶开始湿润,那是孩童将要哭的征兆。

    “娘亲,不哭了。”小岁安说着, 扯自己的面颊拉出一个鬼脸,“岁安是,丑八怪,好好笑。”

    之前在学堂里的时候, 只要有同窗的女孩子哭, 小岁安就拉鬼脸给她看, 她们看了之后会笑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娘亲没有笑呢?

    江缨哭着哭着,小岁安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一幕顿时让红豆一个头比两个大,全然不知道该哄哪一边。

    岂料这时, 有人轻扣房门,红豆去开门, 没想到是早已经离开的贺重锦。

    红豆:“贺大人。”

    青年立在门口,神色沉稳如常:“适才我想起,小岁安身上的衣物已经穿了一日,待我先回去,给他换一身干净的衣物再来。”

    此刻红豆的内心:穿了一日?

    今日,江缨回到房间的时候,正点着烛火读书,筹备今年的院中考试,准备回到皇京。

    结果她在书案前正聚精会神地背诗,忽然房梁之上坠下来一只黑乎乎的东西,砰得一声掉在书案上。

    江缨吓了一跳,思路被打断,她定了心神,凝目朝着书案上看去。

    那是一只被摔晕的老鼠,一只灰漆漆的肥大老鼠。

    江缨脸色苍白,将手中的书丢在老鼠身上,非但没把老鼠打死,还让老鼠就这样从书籍底下嗖得逃了出去,宛如一道一闪而过的黑影。

    那只老鼠就在房间之中的某个角落里,江缨实在是太害怕了,躲在床榻上不敢下床,让红豆帮忙把老鼠找出来。

    然而,红豆在房间之中翻箱倒柜找了许久,愣是没找到那只老鼠的所在。

    江缨急得不行,万一那只老鼠跑到塌上,她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的。

    她怕血怕鬼,还怕老鼠,原想着哭一哭发泄情绪后便草草了事,谁知那小岁安见贺重锦回来,哭着跑过去,小小的身子一把抱住了爹爹的大腿。

    江缨:完了,贺重锦定然觉得这三年里,她半分长进都没有,胆子还和从前一样小。

    贺重锦微微怔了一下,随后俯身擦去小岁安的眼泪:“岁安,发生什么了?怎么哭了?”

    小岁安抽抽搭搭道:“爹爹,哭了,哄不好,难受。”

    听着这断断续续,表达不清的话,红豆一个头比两个大。

    贺重锦却对小岁安说:“岁安,是江缨哭了吗?”

    这句话除了贺重锦自己,没有人知道是明知故问。

    小岁安使劲点点头:“嗯,嗯,娘亲哭了,岁安哄不好娘亲,爹爹哄。”

    贺重锦不说话。

    小岁安急了,拽着贺重锦的衣袖就进了屋,他小小的身体从来都拉不动高大的爹爹,可是这一次竟然拉动了。

    屋中,熟悉的墨香与女子闺房的淡香交织在一起,江缨没想到贺重锦会突然进来,抓起被子就把自己包裹成一个大粽子。

    丢人,太丢人了。

    红豆默默地退了出去,心想今晚又要去书院的客房将就一夜了。

    江缨背对着贺重锦,往被子里缩了缩,语气稍有些低落:“贺大人。”

    贺重锦点点头:“嗯。”

    气氛略微尴尬,幸好有小岁安在房间里缓和气氛,他睁着哭红的葡萄眼,抬头提醒着贺重锦:“爹爹,爹爹,哄娘亲。”

    贺重锦沉默,如今他是权臣,她是雪庐书院的一名普通的女学子,不再是夫妻,没有理由去在意她。

    那他跟着小岁安进来做什么?所谓的自相矛盾,难道说的就是他自己吗?

    “贺大人。”江缨侧头,用余光看向青年,“贺大人且带着小岁安先回去吧,今夜无事。”

    贺重锦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满眼乞求的小岁安,终是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没忍住,到底还是说了:“房间里有老鼠。”

    “为什么不去别的房间睡?”

    江缨捂紧被子,如实回答:“我刚来雪庐书院时,怎么睡都睡不踏实,去别的房间,又要认几夜的床”

    贺重锦道:“当年成亲的时候,我记得你在贺相府里睡得安然,从不认床。”

    “那是因为有孕,整日嗜睡,我读书写字时都会忍不住睡着。”

    “”

    话刚说出口,江缨转念一想,不对,在江家刚有孕的时候也从不犯困。

    难道不是认床,是认贺重锦?

    乱了乱了,这些什么和什么啊。

    这时,小岁安又对江缨说:“娘亲,有爹爹在就不怕老鼠了,爹爹保护娘亲。”

    江缨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可以吗?”

    贺重锦望着江缨,被褥包裹着她的娇躯,青丝如瀑,雪白玉颈。

    三年前他也曾经沿着那玉颈吻下,一点一点留下专属于自己的印记,她的青丝也曾于他的墨发纠缠在一起,不眠不休。

    “爹爹,爹爹,爹爹。”

    小岁安像以前那样,求贺重锦答应要求时,两只手拉着他的衣袖左右摇晃。

    无奈,贺重锦只能道:“好。”

    江缨没想到贺重锦会真的留下来,她下榻,从柜子里翻找出一床新的被褥,铺在红豆原本睡的小榻上。

    然而她刚刚铺整齐,小岁安新的疑问又来了:“娘亲为什么不和爹爹一起睡?”

    江缨:“”

    贺重锦:“”

    一个时辰后,房中的榻上挤满了三个人,贺重锦、江缨、小岁安,以及一条狗。

    幸好小岁安睡在中间,江缨离贺重锦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她抱着小白,背对着他们父子二人,忽然感觉有些紧张,还有尴尬。

    怎么总觉得,小岁安提出的要求,难度越来越大了?

    而贺重锦的脑子很乱,心绪也很乱,很难平复。

    小岁安全然感受不到爹娘之前的尴尬气氛,甚至内心激动,小声道:“爹爹,老鼠什么时候出现?”

    贺重锦道:“快了,睡吧,岁安。”

    小岁安没有立刻睡着,而是警惕地睁着眼,不过随着夜深,江缨转身看向小岁安时,他已经睡着了。

    呼吸均匀,带着孩童的稚嫩声腔。

    不仅是小岁安,查了一天案的贺重锦也睡下了,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中,修饰着青年棱角分明的侧颜。

    江缨近距离看着贺重锦,竟无语凝噎,曾经的一朝权臣俊朗如玉,近距离也瞧不出一点瑕疵,现在,这张白皙的面庞暗沉了许多,下巴生出些许胡茬,疲态显露。

    而小岁安呢,生得圆润可爱,被精心照料着。

    那一刻,江缨的喉头顿时涌上一股酸涩。

    林槐的话仿佛犹在耳畔一般:你于贺重锦而言凭什么是例外?他受不了这样的屈辱,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子能忍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江缨叹了一口气。

    贺重锦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郎君。

    夜半,熟睡的男子被一双素手推醒,漂亮的眼眸缓缓睁开,江缨对上他的视线,总是觉得心里紧张。

    “贺大人。”

    他看向江缨,眸光不易察觉地柔了一瞬,很快就隐了下去,平静如常。

    贺重锦:“怎么了?”

    江缨缓了一会儿:“我想去茅厕,但是”

    几乎是不假思索,贺重锦接着她的话说:“但是你害怕?”

    “今日那只老鼠实在是太大了,尾巴快如笔杆那般长了,兴许被咬了之后,会得疫病。”

    孩童一般不容易醒,江缨望了一眼小岁安,继续道:“贺大人,你陪我半程就好,而后让我同你一起回来。”

    贺重锦却说:“但,外面并无老鼠。”

    “每晚都是红豆陪我去茅厕的。”江缨说,“雪庐书院不是皇京的宅邸,况且之前院里时常会有一些灵异的传言,所以我一个人去茅厕,怕怕鬼。”

    红豆不在,她如今也只能厚着脸皮,求助于贺重锦了。

    良久之后,贺重锦点点头,算是答应:“嗯。”

    从下榻走到茅厕的这一路,江缨始终拉着贺重锦的衣袖不放,他在前面一步一步走,她后面半步半步走,在覆盖薄雪的小径上留下一大一小的脚印。

    江缨道:“贺大人,你走慢一点,我快跟不上了。”

    贺重锦没答,步伐慢了下来。

    起初,江缨戒备着周围的所有,风吹草动,细微声响,最后她不知怎得,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贺重锦的身上。

    青年披着黑色裘衣,里面是雪白中衣,黑发披散。

    他右手提着灯笼,左手垂在一侧,任由她把他的雪白衣袖攥出层层褶皱。

    “这附近什么都没有。”贺重锦平静地说着,“快到了。”

    那一刻,无形的暖意在江缨的心中化开,热流潺潺,她垂下杏眼:“那就好。”

    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纵然时过境迁,无论是贺重锦还是她,都不会变的,他在朝政上雷厉风行,能力过人,却试着对她温柔。

    她呢?胆小,惧事,怕血怕老鼠怕刀怕剑,以前还怕娘,除了死读书什么都不会。

    也许是同贺重锦做夫妻久了,后来,她把他在外面对待其他人的厉害模样,学了几分像。

    竟有那么一瞬,江缨恍惚的,不切真实地想。

    她并非是配不上他,而是他们天生就该在一起

    第59章 初融(修)

    月色掩映下, 贺重锦立在那里等了许久,江缨才解完手,走到了他的身边。

    说好了让贺重锦只陪半程,没想到不止半程, 他陪了她一路。

    不过此等小事, 贺重锦似乎没有怪她的意思, 他不是没有耐心和嫌麻烦的人,于是缓缓开口:“好了吗?”

    江缨:“好了。”

    青年欲要返回的时候,江缨心中一急, 这一次竟直接叫出了全名:“贺重锦, 等等!“

    他停下来,回眸望向她:“怎么了?”

    江缨低下头,声音弱了几分: “你不准我攥着你的衣袖了吗?从前红豆陪我解手,我都是拉着她的手。”

    贺重锦沉默片刻,随后道:“江娘子, 你现在不适合握着我的手。”

    江缨一怔,心中泛起丝丝缕缕的疼,三年前他总是爱握着她的手,马车上握着, 逛街出游时握着, 有时睡觉时也握着。

    如今, 他说,她已经不适合握着他的手了。

    江缨压下心底的酸涩, 抬眸对上他的目光:“那贺大人总让我攥着你的衣袖,不然我心里觉得不安。”

    贺重锦叹了一口气, 他微微点点头,伸出自己的左手, 江缨想也没想就攥住了青年的衣袖,往前走时,迎面的寒风被那修长高大的身躯挡了一半。

    见他就这样被冷风吹着,江缨关切问道:“贺重锦,你冷吗?”

    “雪庐书院虽仍旧位处于北境,但相较于颍州之地并不寒冷,颍州的冬日寒冷刺骨。”

    “我倒是忘记了。”江缨一边跟着贺重锦的脚步,一边回道,“贺大人曾去过颍州调查流火箭一事,你在颍州那么久,颍州一定很冷吧。”

    “不冷。”贺重锦的眸光隐了下去,“那时,我曾满怀期待,期待着回到皇京。”

    她顷刻之间顿住,贺重锦也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看江缨。

    若有若无的压抑感在无声传递着,贺重锦的神色隐匿在一片阴影之中,良久之后,他听到江缨无助的声音:“贺重锦,我”

    江缨克制住眼泪,继续道:“我还心悦你。”

    她鼓起勇气说出这件事,她知道贺重锦不会原谅他。

    正如林槐所说,贺重锦是权臣,位高权重,雷厉风行,她怎么可能是他的例外呢?

    果然,贺重锦没有回应她,淡淡转移了话题:“走吧,岁安还在房间等着。”

    “贺重锦”

    “江娘子。”贺重锦皱眉,语气重了几分,“重锦在江娘子房间留夜,是为了岁安。”

    江缨:“知道了。”

    深更半夜,几名男学子聚众喝酒,回来时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

    他们在说林槐的事,林槐不知怎得了,许多天都没来学堂读书,不知犯了什么错,被林院首关在了院中的书阁里思过。

    “咱们林院首也不是严苛之人,你说,林槐因为什么事被关起来了?”

    “难道是林院首不同意林槐与千绣?”

    “林槐喜欢千绣的事整个书院谁人不知?林院首若不准,林槐早就被关起来了。”

    “那是为何?”

    突然,一名男学子惊道:“看!那不是千绣吗!”

    “千绣?在哪里!?”

    一声既出,其余男学子纷纷躲在柱子后面,暗中观察着那边走过来的两人。

    江缨正攥着男子的袖子,发髻披散,棉袄披风下是中衣,而那男子也同样如此,男女有别,如此随意的穿着实在算不上清白。

    一名男学子小声道:“那不是千绣吗?”

    另一名男学子道:“她身边的男子是谁?看着不像林槐?贺重锦?!”

    其他男学子们皆是目瞪口呆,异口同声:“贺重锦?!”

    书院之中的女学子们是闺阁女子,从不出门也不见外男,可男学子不同了。

    贺重锦少年封相,俊朗出尘,是皇京之中多少青年才俊无不仰望的人。

    只是,三年前令人不解的是,他与一名八品官员的嫡女江缨,奉子成婚便也罢了,竟让她做了正室,而不是纳妾。

    据说那江家嫡女生下孩子后,与和贺重锦和了离,还失踪了。

    众人正在猜测时,他们便看见那贺重锦随着千绣进入了她的房间,屋中点了灯,没过多久就熄灭了。

    为首的男学子:“想不到,那贺重锦平日里看着正经,千绣看着乖巧,二人私下竟有风月情事。”

    这要是让林槐知道了,那还得了?

    *

    灯火刚熄,许是在外面冷了,江缨在桌前坐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与其说是喝茶,不如说是咽下酸涩。

    贺重锦是一朝宰相,喜怒不形于色,她不是个聪明的女子,根本猜不透贺重锦的想法,只会读书。

    她现在明白了,原来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万事万物不能全靠书本。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强求!

    于是,江缨放下茶盏,走到贺重锦的面前,贺重锦正在整理小岁安的被子。

    “贺大人。”

    贺重锦转头看向江缨。

    他的身量比她高,江缨仰头对上那人略带不解的眼神,随后视线下移,落到了他的唇上。

    她在心里不断怂恿自己,给自己打气。

    亲上去,贺重锦会不会迎上自己的吻?亲上去,贺重锦是不是就会原谅自己了?

    不管了!江缨,你要勇敢!越来越勇敢!

    亲他。

    亲上去。

    贺重锦望着江缨的神情,心中隐约猜到了她的想法,江缨是要亲他,霸王硬上弓。

    这倒不像是她这种性子会做出来的事。

    贺重锦想要离开,不知怎得脚下就像是僵住了一样,眼看着她吊起脚尖,杏眸轻合,要亲上来了。

    突然,一道黑影嗖得一样从江缨的脚边略过,伴随着吱吱吱的声音,以及可怕的毛茸茸的质感。

    下一刻,江缨当场起飞,双手双脚齐齐上阵,像个树懒一样攀在贺重锦的身上。

    江缨:“啊啊啊!”

    贺重锦:“!!!”

    小岁安:“???”

    这老鼠藏匿的久了,没吃上一口饭,所以不得不出来觅食,偏巧屋中的主人回来了。

    她被吓得称呼都叫错了,搂紧贺重锦的脖子,腿夹在他的腰际上,脸色苍白:“夫夫夫夫,夫君,快打死它啊!!!今日就是它掉在了我的书案上!”

    被吵醒的小岁安,揉了揉眼睛,看着自己的爹爹和娘亲,喃喃道:“爹爹……娘亲……”

    贺重锦的面上白了一瞬,他想纠正江缨刚才的称呼,又想让江缨下来,但想到她是真的害怕,便也没说什么了。

    三年前,她就是受了惊吓才早产的。

    小白是狗崽,不会抓老鼠,只能在地上汪汪汪的叫。

    房门是关上的,老鼠出不去,在房间之中到处乱窜,还以为没人能抓住它,然而贺重锦脚起脚落之间,轻而易举就将老鼠的尾巴踩在了脚底。

    老鼠拼命挣扎,嘴里发出吱吱吱的声音,算是瓮中捉鳖。

    江缨死死抱着贺重锦,在他身上挂着不下来,生怕脚一沾地面,那老鼠就顺着她的衣服爬了上来。

    “夫……贺大人,它死了没有?”

    贺重锦答 : “还没。”

    “快把它丢出去!”

    然而,贺重锦却被将老鼠丢出去,他蹲下身子,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只老鼠,在贺重锦的抚摸下,老鼠 Ɩ 开始慢慢变得不那么恐惧,也不挣扎了。

    此刻江缨的内心: 贺重锦在做什么?他在摸老鼠?

    贺重锦垂目,对小岁安道:“岁安,把糖水棍拿给我。”

    “哦。”

    小岁安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根糖水棍,贺重锦撕开糖水棍外的油纸,将糖水棍凑到老鼠的嘴边。

    老鼠嗅了嗅,而后便开始舔食着糖水棍。

    贺重锦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江娘子,下来吧,没事了。”

    “真的没事了吗?”

    他的黑靴从老鼠尾巴上抬起来,老鼠却没有逃跑,就这样在原地舔食着糖水棍。

    贺重锦又道:“嗯,真的没事了。”

    江缨从他身上下来,她退后了两步,与那只老鼠保持着一定距离,心中警惕的同时,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怀疑。

    奇怪,贺重锦是贺家嫡子,他含着金汤匙长大,纵然年幼时随着贺将军和贺夫人去了边关,但也不至于不怕老鼠吧。

    而且,那似乎并不是一般的不畏惧,贺重锦与老鼠,似乎是本能的亲近。

    不仅是她,连她聪明的好大儿也看出来了:“爹爹,这只老鼠喜欢你。”

    老鼠的确很喜欢贺重锦,舔了几口之后,还仰起小脑袋看向这个男子,好似在说:好心人,谢谢你的糖水棍。

    见自己的爹爹如此,小岁安又拿出一根糖水棍,撕下糖纸凑到了老鼠跟前,父子二人一起喂老鼠吃糖水棍。

    江缨忍不住问道:“ 贺大人,老鼠与其他动物不同,老鼠是污秽之物,盗取庄稼粮食,贺大人难道不怕老鼠吗?”

    反正,她是讨厌极了。

    “为什么怕?”贺重锦平静道,“外面天寒地冻,这只老鼠走投无路,只有如此才能活着,何来的污秽?”

    小岁安还小,一脸疑问地看着贺重锦:“爹爹,老鼠是,我们的朋友?”

    “嗯。”贺重锦点点头,“还记得爹爹同你说过什么吗?人的美丑不在于外表。”

    江缨想了想,答:“ 你说的也对,有些人不过看着光鲜,内心却存有害人之心,这才是污秽。”

    不过……这个道理好像解释不了老鼠为什么会与贺重锦非比寻常的亲近。

    颍州那个地方,老鼠很多吗?

    好奇怪。

    老鼠之事,暂且告一段落,三人重新回到塌上安眠,小岁安在娘亲的怀里打了一个哈欠,很快就睡着了。

    身侧传来母子二人的均匀呼吸声,贺重锦缓缓睁开眼,他侧眸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看着江缨的沉睡的面庞,眼底有情绪隐隐翻滚着。

    她说,她还喜欢着自己……

    那么他呢?

    一夜过后,第二日,贺重锦与小岁安尚没有睡醒,江缨早早地穿上学子服,用淡蓝色的绳子系好麻花辫,带着书囊准备去学堂。

    学堂还是那个学堂,可不知怎得,江缨总觉得学子们暗中观察着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

    临桌的女学子凑了过来,低声询问:“千绣,你没事吧?”

    江缨: “为何会这样问?”

    “他们……”女学子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他们都说,你昨夜和皇京前来查案的贺大人……”

    接下来那三个字,仿佛有些难以启齿般,女学子酝酿片刻,才说:“同房了。”

    第60章 吃醋(修)

    听到女学子这样说, 江缨并未有多大的反应,只是提笔在宣纸上用瘦金体写诗,半晌才道:“哦。”

    “哦?”女学子道,“你的事情被人看到, 传扬出去, 你不害怕?不难受吗?”

    江缨的目光依旧落在宣纸上, 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若是假的,就讨公道,若是真的, 被人传扬出去为何难受?”

    此话一出, 整个学堂所有的女学子都朝江缨看过来,面露惊色。

    那名女学子显然是最震惊的:“真,真的?贺大人之前同昭阳郡主定过亲,后来昭阳郡主又闹着要退亲,难道是因为你吗?”

    只听一名女学子用一种极为不舒服的语气道:“还能是因为谁?有些人平时不声不响的, 就爱闷声做大事,先是林槐,再是那权臣贺重锦,下一个会不会是当今陛下呢?”

    江缨抬眸看去:“你这是何意?”

    “何意?”对方则道, “依我看, 是你刻意与昭阳郡主交好, 从中破坏她与贺大人,借机攀附权贵吧!”

    肃静的学堂, 因这二人之间的对话而剑拔弩张起来。

    如果换做以前的江缨,她兴许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可如今的江缨,早已经不像以前了。

    小岁安正拽着贺重锦的衣袖, 一路往学堂走,要去接娘亲下学,贺重锦拗不过他,只能来了。

    今日他有些头疼,因为文钊说,近几日出入雪庐书院的人,甚至还搜了身,并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离得老远,便见江缨同那名女弟子据理力争,他将小岁安一把抱了起来,默默地看着学堂里发生的事。

    只见江缨非但没解释,相反,她借力打力道:“ 我是想攀附权贵,攀附贺重锦,总比某些人攀附不上的好。”

    见如此,女弟子明显也怒了:“你?你还真以为那贺重锦是什么好郎君?他的糗事都传遍整个皇京了!”

    江缨愣了一下:“糗事?”

    为了报复江缨,给她难堪,女学子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说关于贺重锦的各种糗事。

    比如,有人看见贺重锦深更半夜带着小岁安,连夜赶去乡下羊圈里,据说是他一个不小心,把存储好的羊奶给弄撒了。

    等回来的时候,但凡他路过的地方,满街飘着羊粪味儿。

    再比如,他抱着孩子出入宫宴,那孩子突然哭了出来,哭得很大声,所有的官员家眷们都看到他一个大男人像女子一样哄孩子。

    再比如,贺重锦还亲自喝孩童的羊奶试温,结果恰巧贺家的乔娘在羊奶里下了毒,把贺重锦毒倒了,太医连夜会诊,才救回来一条命。

    总结起来就是:贺重锦不仅不是个男人,嫁给他还倒霉至极。

    又有女弟子道:“是啊!我也听说了,他从前的夫人江缨,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皇京第二才女,后来嫁给贺重锦受了委屈,生下孩子就失踪了。”

    果不其然,江缨的神色产生了异样,犹如雷劈,嘴里喃喃道:“乔娘……”

    就在众人以为她定是后悔攀附贺重锦的时候,一个稚嫩的的声音响起:“娘亲!”

    小岁安噔噔噔地进入学堂,跑到了江缨的面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娘亲,岁安和父亲,来接,下学。”

    这一幕在场所有女学子都惊呆了,尤其是那个与江缨吵架的女学子,更是哑口无言。

    小岁安是个有灵性的孩子,他朝那与娘亲斗嘴的女学子哼了一声:“欺负,娘亲,岁安和爹爹,不答应!”

    那名女学子傻了眼:“你叫她什么?娘亲?!”

    也就是在这时,她们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千绣的真实身份。

    随之而来的,是贺重锦清润沉稳的声音:“江缨。”

    江缨一时有些恍惚,她甚至还没有从刚才女学子们的话中走出来,贺重锦望着她,眸光沉了一瞬。

    他看向那名女学子,眼神锐利,权威尽显:“怎么不说了?方才那些话,说的不是很好吗?”

    女学子浑身一颤,当即跪了下来:“贺大人饶命啊!贺大人!我不知道千绣就是江缨。”

    其余的女学子见状,赶紧低下头,权当做从未听过什么。

    “人都该为自己的言语之失负责。”

    贺重锦说着,视线移向学堂外,白雪皑皑,地冻天寒,他声音骤冷:“你就跪在这雪地里一夜,直到明日黎明之前,生死不论。”

    那女学子瞬间面色惨白,连连求饶:“大人!大人我错了!饶命啊!”

    她求饶了一会儿,又转向江缨:“千绣,千绣我错了,看在我们同窗的情分上,你替我向贺大人求求情,好不好?”

    江缨的手是颤抖的,她将女学子从地上扶起来:“你没错,贺重锦也没错……是我错了。”

    一切,都是她做错了!

    说完,江缨当即抓着贺重锦的衣袖,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学堂,而那名女学子正好幸免于难。

    “江娘子。”

    尽管贺重锦一再提醒她注意分寸,可是江缨始终不听,直到走到冰湖边,她才肯松开他。

    “江娘子!”

    江缨袖口下的手攥成了拳头,她声泪俱下,越说越激动:“乔娘是怎么回事?下毒?她要伤害小岁安吗?”

    贺重锦:“……”

    江缨早已经泪流满面:“贺重锦,你差点死了啊,你不要命了吗?连这个,你都不肯同我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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