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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皇位(修)

    “嗯。“刘裕点点头, 将曲佳儿搂进怀里,“明日朕今夜就去向母后提此事,反正一开始朕也不想做这个皇帝,只要能和佳儿在一起就好。”

    回到春粹宫后, 灯火通明的寝殿内, 今夜的曲佳儿不似从前那般抗拒了, 于春宵帐暖中迎合着刘裕。

    慈宁宫中,太后坐在梳妆镜前,侍女正在用木梳梳理着她的发, 当太后看到自己黑发之中的白发时, 不由得叹道:“哀家见老了。”

    侍女倒是个会说话的:“太后娘娘不要多想了,几根白发而已,太后娘娘长命百岁着呢!”

    可太后在意的不是昔日的容颜,太后在意的是,如若有一日自己老去了, 无法再摄政,那么留刘裕那孩子一个人面对朝堂之争,该怎么办?

    尽管他现在算不上孩子了。

    不过幸好,有贺重锦在, 她当年一个顺手救下的滴水之恩, 得到了他的涌泉相报。

    老嬷嬷附在太后耳边低声道:“太后娘娘, 陛下回来了。”

    “曲妃了回来了?”

    “回来了。”老嬷嬷答着,又道, “今晚,陛下临幸了曲妃, 没去皇后娘娘的宫中。”

    太后心里无奈,却也只能如此, 她转而又问老嬷嬷:“给曲妃的香已经备好了吗?”

    “备好了,春淬宫中的香炉里的避子香,闻着与那寻常的檀香没什么区别,保证让曲妃无法有孕。”

    “那就好,曲佳儿的出身和为人,哀家终究还是不放心,只希望裕儿能够快点长大,早些明白江山之重,承担一国皇帝的重任。”

    老嬷嬷犹豫了片刻,又道:“太后,陛下始终不肯去皇后娘娘宫中,曲妃又不能生下嫡子,那皇嗣不就”

    太后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答道:“哀家自然知道。”

    “不妨想想法子,让陛下去皇后娘娘的寝宫,老奴知道太后心软,可长久以往不是办法啊。”

    老嬷嬷的话说的不假。

    太后忧思一夜后,第二日的晨起,忽然想念小岁安想念的紧,便命人去贺相府,让贺重锦一家来慈宁宫坐坐,顺便看看小岁安。

    没过多久,的确有人来到了慈宁宫,不过不是贺重锦一家,是她的儿子刘裕。

    从前来慈宁宫的时候,刘裕一向活泼不正经,在太后身边,不是母后长就是母后短的。

    现在不知怎得,神色沉重,心绪复杂,好像有什么心事。

    太后笑道:“裕儿,今日是怎么了?可是那曲妃又闹了性子?”

    刘裕不失礼数地道:“回母后,佳儿一切都好。”

    “既如此,你又为何无精打采?”太后语重心长地道,“你啊,要同你表兄学一学,喜怒不形于色,做宰相是如此,做帝王也是如此,万不能太单纯了。”

    “母后”已经纠结了一路的刘裕,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说出了那句话,“朕想拟旨,即刻退位,不想做皇帝了。”

    这句话来得突然,打得太后猝不及防,她手中的茶杯脱落,掉在桌上,茶水飞溅。

    老侍女:“太后”

    “母后,请谅解儿臣,儿臣想和佳儿在一起,并非是寻常的在一起,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会再有其他的妃嫔。”

    说到这里,太后的表情已经变得很难以言喻了,刘裕攥紧拳头,竟是又硬下心肠道,“母后,佳儿不能做皇后,朕就不做皇帝了,也不要这江山了。”

    什么大梁,什么大盛,什么黎明百姓,和曲佳儿比起来根本不重要。

    “裕儿,你不行!哀家坚决反对。”

    “为什么!?”刘裕情绪激动,第一次同太后说了重话,“朕做腻了皇帝,连退位的选择都没有?”

    *

    贺重锦与江缨带着小岁安来到皇宫,太后与刘裕正吵得不可开交。

    江缨第一次见到和善的太后如此落了下风,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而那刘裕也是怒红了眼,把身上的龙袍脱了下来,狠狠踩在脚底。

    发生什么了!?

    这次刘裕是真动了真格,即便贺重锦来了也无济于事,老嬷嬷赶紧道:“贺大人,你劝劝陛下,陛下要退位。”

    闻言,贺重锦的眉宇凌厉几分,看向刘裕,语气骤冷:“退位”

    “是啊,重锦。”太后早已气喘吁吁,指着刘裕道,“就为了一个曲妃,连皇位都不要了,连黎明百姓都不顾了。”

    江缨记得,先帝子嗣稀薄,晚年独宠太后一人,后来才有了刘裕,而除了几个公主,其余的皇子都死在了皇位争夺之中。

    前几日,唯一的皇室汝南王也被问斩了,其余的皇室分支也远在封地。

    如果他们知晓刘裕要退位,皇位一空,免不了又会掀起内乱,让大梁有了可乘之机。

    倘若当年不是太后的一力保护下,刘裕也许活不到今天,坐不上这把龙椅。

    “陛下该废了曲妃……”贺重锦冷声道,“明日,臣会去春粹宫中,替陛下废了曲妃,让她自行离宫。”

    “你敢?!朕是皇帝。”

    “陛下还记得自己是皇帝。”贺重锦道,“既然记得,为了一个女子不顾黎明百姓的死活?别逼臣杀了曲佳儿。”

    小岁安躲在江缨的身后,只敢探出脑袋。

    刘裕此刻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只道:“贺重锦,你有什么资格管朕?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压根就不是朕的亲表兄!”

    太后已然没想到,刘裕戳穿了贺重锦是假嫡子的身份,她发现她好像越来越无法掌控自己的儿子了。

    只是,刘裕只知道贺重锦不是亲表兄,并不知道贺重锦就是大梁质子。

    慈宁宫吵的不可开交,江缨担心以贺重锦的脾气,对刘裕做出出格之事来。

    她猜测,刘裕闹着要退位,一定和那曲佳儿脱不了干系,不过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稳住刘裕。

    先前刘裕想让曲佳儿做皇后,太后与贺重锦始终不肯答应,倘若不能实现,至少承诺一下,让刘裕暂时以为曲佳儿要当皇后了。

    能瞒住一时,瞒不了长久,但能解决眼下的情况就足够了。

    突然,江缨灵光一闪,有了!

    随后江缨用轻脚出了慈宁宫,来到了披香殿,后脚顾柔雪刚刚起塌,正在用早膳。

    侍女忽然来报:“皇后娘娘,贺相夫人求见,据说是从慈宁宫那边过来了,还有,娘娘,慈宁宫那边,太后似是与陛下吵起来了。”

    “贺相夫人,江缨吗?”顾柔雪知道江缨,很难印象不深刻,于是道,“让她进来吧。”

    “是,皇后娘娘,奴婢这就带贺相夫人过来。”

    第82章 打仗了(修)

    进入披香殿内, 殿中一派井井有条,顾柔雪的字画挂了一整排,无论是画技还是笔力,皆是上乘。

    天才就是天才, 看完这些字画, 江缨不由得在心里想, 如若当年她没有早产,如愿地参加了桂试八雅,也未必能赢得了顾柔雪。

    当初的江缨, 如今三年过后, 她再回首看看,其实也不过如此。

    顾柔雪正提着笔,纤细的笔触在宣纸上游走,勾勒着群山的轮廓,江缨行了一礼:“江缨参见皇后娘娘。”

    “皇京第一才女的圣旨, 你可收到了?”顾柔雪微微一笑,“那是本宫向陛下亲自为你求来的。”

    纵然情况紧迫,江缨也不失去对皇后基本的尊重:“收到了,多谢皇后娘娘, 只是江缨一事不明, 皇后娘娘为什么会将皇京第一才女的称号让给了我?皇后之位固然是好, 但皇京第一才女之位,也是娘娘勤学所求。”

    “江缨, 你听说纸上谈兵的典故吗?”

    “纸上谈兵”江缨点点头,“知道。”

    “年少之时, 他们都说本宫的琴棋书画是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是天生的才女。”顾柔雪道, “但是在科举考试,那样的情形,本宫空有一身的才华,却毫无办法,所以你才是当之无愧的皇京第一才女。”

    殿内安静异常,无声的暖意在周围化开。

    江缨的心陡然一轻,好似一个沉重的东西脱落了下来,那是锁住她内心深处的,最后的一道枷锁。

    题外话结束,二人开始回归正题,江缨将慈宁宫中的情形一一告诉了顾柔雪,顾柔雪不以为然,既然选择来到了皇宫,她就料到有一天。

    “情况紧急,我怕我夫君劝阻不了陛下。”江缨道,“我想,先将凤印交给曲妃,稳住陛下,以后再慢慢想办法。”

    说好听些,是先稳住刘裕,说不好听些,就是给刘裕画饼。

    “不可。”说话的是顾柔雪身边的侍女,“贺相夫人,凤印代表着中宫权威,岂能是儿戏?再说娘娘是皇后,竟然要为了一个宫女让步?”

    江缨不说话了,顾柔雪的表情也难看了下来。

    的确,这样做的确是委屈了顾柔雪,以江缨的出身,第一时间并没有想到这些。

    顾柔雪是高门贵女,天赋异禀,江缨每一次见到她,她都是在众星捧月下被簇拥着,就好像从来都没有狼狈的时候。

    曲佳儿只是天香楼一个小小的舞女,如若这样做,传扬出去顾柔雪的颜面何存?

    正当江缨一筹莫展之时,顾柔雪想了许久,命身边的侍女道:“去把装凤印的匣子拿过来。”

    侍女:“娘娘!”

    “让你去你就速去。”

    “是。”

    侍女还是妥协了,她去内室找到凤印,交给了江缨,江缨将盒子打开,里面是金色的印记。

    她当即向顾柔雪行了一礼,随后带着凤印就这样跑出了春粹宫,看着江缨的背影,侍女对不免担忧道:“凤印交出去了,娘娘该怎么办?”

    “现下只有如此了。”顾柔雪道,“凤印是小,陛下退位是大事。”

    “害。”侍女叹了一口气,“怕就怕,那狐媚子曲妃以后要的不只是凤印了。”

    幸好,贺重锦的性格比从前收敛了许多,文钊只是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刘裕控制住,不然他写退位诏书,刘裕一边喊着救命,一边痛骂贺重锦,他的侍卫僵在了那里,一时不知道该去帮谁。

    江缨及时将凤印交给了刘裕,并说是皇后主动交出来的,狂躁不安的刘裕这才安静下来。

    刘裕想,万事万物不能急于求成,有了凤印,佳儿离做皇后就不远了,到时候他便不必退位了。

    殊不知江缨却在心里盘算着,等稳住刘裕,回去让人做一个以假乱真的假凤印,让文钊暗中潜入春粹宫把真正的凤印调换回来,再和顾柔雪那边通个信。

    回到贺相府的路上,贺重锦听完了江缨所有的想法,眼底流露出一抹笑意。

    真聪明。

    与此同时,春粹宫中,曲佳儿一言不发地看着桌上,适才刘裕送来的凤印,内心逐渐慌了:“刘裕没有退位,这该如何是好!”

    刘裕没退位,大盛安稳如常,大梁就没有机会打进来,更不要说抓贺重锦回大梁。

    她娘还在梁帝的手上,万一他们杀了娘怎么办?

    曲佳儿如今是一千个后悔一万个后悔,后悔当初不早点把娘从大梁接到大盛,又后悔当初贪图富贵,勾引刘裕,入宫为妃,否则也不会因为这个身份被那梁帝利用,不得不替他做事。

    贺重锦

    曲佳儿至今仍是不明白,梁帝让她看得张画像是什么意思?那张画像上的是小岁安还是贺重锦?

    他们为什么要抓贺重锦回大梁?

    这时,贴身宫女回到了春粹宫,从袖下暗中将一卷信交给曲佳儿,压低声音道:“娘娘,大梁来信了。”

    曲佳儿拆开信卷,上面写道:四个月内,设法盗取流火箭的冶炼之法。

    盗取流火箭!?

    曲佳儿面色一变,那可是大盛机密,除了贺相和军械监,连刘裕都不知道,她一个后妃怎么可能拿到这么重要的东西?

    *

    转眼又过去了三个月,大盛入了寒冬,以往的冬日从未又今年这样极端的天气,连续下了好几日的大雪。

    三个月里,边关打起了仗,大梁兵强马壮,又有黑甲在身,幸好有流火箭才得以挽回了战局,不过,那梁帝似是还贼心不死,频繁发起战事,朝中的征兵始终不断,大盛百姓对大梁的愤恨也越来越深了。

    这期间,江府的张妈妈登门了好多次,说是江夫人要见江缨。

    无论江夫人说了多少软话,哭诉了多少次,江缨始终拒而不见,就连小岁安都不曾知道有姥姥的存在。

    曾经,江缨的心伤了,是贺重锦帮她缝补了心,找回了自己,以后她要倍加珍爱自己,珍惜身边的人。

    贺重锦是从清晨走的,晌午的时候还没回来,想必是战事的原因让他越来越忙碌了。

    今日的午膳,不止有江缨和小岁安,还有贺府的贺老太太与贺景言,前些日子贺重锦命人去接他们,让他们一起住在了贺相府上,免得江缨寂寞。

    小岁安刚学会自己使用筷子,正笨拙地咬着碗里的鸡腿,贺老夫人见状,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小岁安礼貌道:“谢谢太奶奶。”

    贺老夫人笑了,苍老的手指捏了捏小岁安的脸蛋。

    经由上次的科举,贺景言在朝中也有了小官职,每次用膳,在饭桌上无论说什么,总是爱敞着嗓子说话:“嫂嫂,祖母,你听说了吗?梁质子宫被烧了。”

    贺老太太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而江缨的眼底略过一丝差异,问贺景言:“因为大梁吗?可是姑母命人这样做的?”

    “姑母才不会做这样的事呢,是有人暗中放的火,不过也没人去查。”贺景言说得绘声绘色的,“宫里人火扑灭后,说是梁质子的棺材盖都被暴力打开了,你们说,这放火之人是得多恨他啊!”

    江缨记得梁质子宫,她曾经去过一次,还向他的墓碑磕了两个头,当时贺重锦似是也在呢。

    “大梁挑起战乱,多少女子的丈夫,老人的儿子随军远赴,死在战场上?”江缨越说越,心绪就越紧,“他们恨梁质子,也是因为失去了亲人,无从发泄而已,百姓们有多恨大盛,就有多恨梁质子。”

    “就是。”贺景言不仅赞同道,“嫂嫂说得对,倒是那梁质子,活又活不痛快,死了也不安生。”

    这时,贺老太太忽然开口,宛若在问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她问江缨:“江缨,那梁质子,你也和他们一样恨吗?”

    漫长的沉默后,江缨开口道:“若是个人恩怨,我不会恨他,可是个人是个人,家国是家国,他终究是大梁人,纵然无辜,那些因大梁战死的士兵,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又何尝不无辜呢?”

    贺老太太的浑浊的目沉了下来,过了半晌又说:“江缨,你此言的意思,是恨了他?”

    江缨则道:“身为大盛百姓,我理应恨他。”

    这些日子以来,多少百姓因战乱而受苦?大梁又无形之中拆散了多少个家庭?

    换位想想,如果她与贺重锦失去了小岁安,或是她与小岁安失去了贺重锦,会有多难受多痛苦?

    午膳结束后,江缨和贺景言回到各自的房间里了,想到刚才的话,贺老太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怕是孽缘啊。”

    小岁安抬头看着贺老太太,晶亮的葡萄眼中充满了疑问:“太奶奶,孽缘是什么?”

    贺老太太将小岁安抱了起来,放到腿上:“岁安,你啊,长大以后,自然就都明白了。”

    *

    贺重锦是踏着夜半的月色回来的,他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先去小岁安的房间看儿子。

    边关打仗,战况未知,许多难民担心大盛不敌大梁,千里迢迢地逃到了皇京以求平安。

    他上午忙着商议如何安置难民,下午又随着于大人去军械监盯着流火箭的冶炼进度,忙碌了一整天。

    小塌上,横着一个打呼噜的青年,是贺景言,小岁安则趴在贺景言的胸膛上睡着,周围散落了许多纸蝴蝶。

    贺重锦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后心底泛起了暖意,就像一朵花瓣落在了平静的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

    都得到了吧。

    他想。

    江缨本想等着贺重锦回来,然而在榻上躺着躺着,好几次困倦地要睡下了,又让自己强打起精神来,她今天必须见到他,必须必须

    “缨缨,睡了吗?”

    听到声音,她猛地侧身看去,贺重锦果然回来了。

    他没有点灯,就这样把官服脱了下来,在黑暗中借着记忆将官服挂在衣桁上,很快她右侧的床榻就陷了下来。

    江缨不由得替贺重锦打抱不平:“夫君是宰相,怎么总是爱往自己身上揽差事?安置难民,冶炼流火箭,连我那八品的父亲怕是都不愿意做。”

    沉默了一会儿,贺重锦却是答非所问:“缨缨,我睡不着了。”

    “我本来是困的,现在似是也睡不着了。”

    两句话,彼此便心领神会了,二人侧躺在榻上,唇齿交缠了一会儿,等到流云浸润了雨泽,她的白嫩的膝盖又悬空抬起一个高度,娇躯剧烈地颤了一瞬,又缓缓地放下。

    贺重锦今日的确是累了,江缨也知晓他的为人,私下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有兴致的。

    “我想去看梅花。”江缨压抑住声音,缓缓说道,“梅花不畏严寒,颍州的梅花一定是最美的,等到大盛赢了大梁,我要去看。”

    他的瞳孔颤动一瞬,随后充盈了温柔:“好,我陪你一起去。”

    纠缠了半个小时,她的脖颈落了许多新的红印,旧伤添新伤,就这样又难舍难分地睡下。

    贺重锦归家晚,离家也早,天还未亮,就穿上官服带上官帽,进宫又去了军械监。

    他不知道,他走后没多久。

    江缨和红豆匆匆忙忙出府,去街上的药堂把脉了。

    马车上,她呕吐的越来越剧烈,像是积蓄了很久才会有的反应。

    说来也巧,这药堂的太夫就是当年在江家为江缨诊脉的太夫,他为江缨把过脉后,慢慢点了点头,对她再次道了一声恭喜:“夫人脉象滚如圆珠,这是又有了身孕,稍后我会为夫人开一副安胎药,切记三个月内切莫要圆房。”

    红豆:“!!”

    江缨:“”

    想到昨晚,江缨不由得想,运气果真是个玄妙的东西。

    她的素手覆在小腹上,心想:如果贺重锦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第83章 易容(修)

    回到贺相府, 江缨思考着如何与贺重锦说这件事,她算算日子,应该正是在倒掉肉粥那天怀上的。

    那天过后,江缨始终没什么反应, 之后贺重锦, 除了昨晚就没同房过, 没想到是怀上了,只是过了这么久才刚刚害喜,安静的很。

    这么安静, 说不定真是个女儿呢。

    只是, 现在的时局,怀了身孕合适吗?

    红豆看着江缨有些无精打采,像是有心事的模样,于是问道:“有孕是好事,为什么夫人看起来不太高兴呢?”

    房间内, 江缨重新躺到了榻上,她仰面望着床榻的上方,随后侧目看向塌边的红豆:“红豆,贺重锦若是知道, 会因此开心吗?”

    “大人当然会开心了。”红豆眉开眼笑道, “夫人要是心急, 红豆这就去宫中一趟,当面向大人说此事。”

    说完, 红豆就准备去宫中找人,江缨及时拉住了她的衣袖:“别”

    红豆不解道:“为什么?”

    江缨垂下眉眼, 良久才道:“三个月前,我没想过大梁会这么快就攻打大盛, 所以才自作主张,倒掉了那一碗肉粥,现在战事吃紧,这孩子会让他分心的。”

    “那夫人是想打掉他?”

    江缨摇摇头,她心里也很是纠结,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与贺重锦解释这件事,于是道:“先瞒着吧,待有机会,我就与夫君坦白。”

    黎明已至,旭阳从东边徐徐升起。

    她抚摸着小腹,嘴角洋溢出笑意,即便会担心贺重锦有所顾虑,可这孩子的到来还是令江缨开心的。

    今日,军械监完工的早,铁匠们正在冶炼最后一批流火箭时,于大人对贺重锦道:“贺相,下官在这里,你也劳累了许多日,快些回府上与妻儿团圆吧。”

    贺重锦放下刚刚冶炼出来的箭簇,问于大人:“那你呢?”

    于大人哈哈笑道:“下官这一把老骨头,多动动有助于年延益寿,贺大人回去吧,这里有我,可别让家里的小岁安等急了。”

    沉默良久,贺重锦道了一声谢,随后离开了军械监。

    近些日子以来,他的话明显少了,眼底也带着一丝疲倦之意,不知是否是劳累的缘故,还是他的心里总有隐隐不安的缘由。

    烧毁那一封信后,太后命探子去大梁查探梁宫中的事,前几天探子回了消息,说梁宫发生了内乱。

    梁帝患了病,身体早已是风烛残蜡,一年不如一年,而他的几个皇子,死的死,不争气的不争气,帝位就这样悬空着,不知该由谁继承。

    贺重锦想,定然是梁帝知晓。

    可是,他活着的事已经瞒了整整二十多年,除了太后和贺老太太,他也相信她们不会说出去。

    皇京之中应当没有大梁的探子才对,梁帝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他烧毁了梁帝的信,他的亲生父亲梁帝会善罢甘休吗?

    如果梁帝真的在皇宫之中安插了内鬼,打探到他的真实身份,那看来要设法揪出他才行。

    于是,贺重锦命文钊道:“去查查这段时间以来,皇宫之中有什么人出入过大梁。”

    文钊领命道:“是,大人。”

    皇家学堂刚刚下学,小岁安背着书囊与同桌的小女孩告别,临走前从书囊里拿出一根糖水棍赠送给她。

    小女孩说:“谢谢你。”

    小岁安:“不客气。”

    这时,迎面走来了一个身着官服的男人,小女孩认得他,于是指着贺重锦说:“岁安,你爹爹来接你了。”

    小岁安抬头看去,高兴地叫了一声爹爹,贺重锦朝他伸出手:“走吧,接你下学。”

    父子二人没离开多久,小女孩又看到了贺重锦,他是独自一个人来的,不禁咦了一声:“岁安爹爹,岁安不是和你一起回府了吗?”

    贺重锦愣了一下:“回府?”

    小女孩点点头:“刚才,你们走了,为什么又回来了呀?”

    闻言,贺重锦的表情骤然一变,当即转身,快速冲了出去。

    他今日从军械监出来,一直都没有见过小岁安……

    *

    贺重锦牵着小岁安的手走在宫人来往的宫道上,他的步伐越来越快,快到小岁安都要跟不上了。

    小岁安的葡萄眼始终盯着贺重锦看,他问:“爹爹,你今天,不笑,好奇怪。”

    贺重锦愣了一下,随后扯出了一个笑容,只是那笑容有些太过于僵硬,小岁安的眉头皱了一下:“爹爹,糖水棍。”

    “??”

    这没来由的一句,让面前这个男人一时怔然,小岁安站在了原地,竟是不肯走了:“爹爹说,岁安下学,糖水棍没有了,买!”

    “……待出宫后,给你买。”

    小岁安又道:“爹爹,岁安想去茅厕,水,多了。”

    “忍忍。”

    小岁安的脸憋的通红,又开始掉小泪珠了:“可是爹爹,岁安,憋不住了,想尿。”

    眼见着这孩子就要嚎啕大哭,闹出动静,贺重锦的脸色黑了一瞬,开口道:“快去。”

    岂知,正当贺重锦松开那小手的一瞬间,小岁安迈开小腿,飞快地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嚎啕大哭:“你不是爹爹,我要爹爹!娘亲!”

    爹爹每次接他下学都会笑,爹爹也不喜欢他总吃糖水棍。

    他不是爹爹,是坏人!

    身后的‘贺重锦’的表情瞬间变得阴鸷,他狠狠咬牙:“可恶……”

    哭声吸引了皇宫之中的宫人,很快真正的贺重锦赶了过来,他看到了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贺重锦’。

    贺重锦一把抱住小岁安,温声安抚,视线又再次落回了假的‘贺重锦’上,此刻那个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宫中的士兵们匆匆前来,为首的士兵也被这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一时也分不清谁是真的贺重锦,直到小岁安指着假的‘贺重锦’说:“坏蛋!”

    孩子是不会认错爹的,士兵将领这才命令士兵,准备上前将那冒充贺重锦的人就地拿下。

    那段深处的痛苦记忆再一次被揭开,贺重锦的声音带着一丝轻微的颤:“这个人……”

    “爹爹。”小岁安怯生生的,他以为贺重锦害怕了,于是道,“不怕,摸摸爹爹。”

    二十年前,大梁皇宫。

    有一个极擅长易容的暗卫,伪装成了一个寻常的送膳宫人,让躲藏在暗处里,饿了三天的梁质子不得不现身。

    他被这名暗卫抓到,强行被掰开嘴,塞下了火蝎和天山雪莲这两种极端的药材。

    思绪回到现在。

    士兵们齐齐进攻,刀剑争鸣,‘贺重锦’的武功极高,尽管士兵占据人数优势,可他仍旧毫发无伤,反过来杀死了半数人。

    直到一支流火箭‘嗖’得一下射了过来,‘贺重锦’微微一偏头,箭簇刺破了那个人的假面,所有人都看到了假面下的真实肤色。

    贺重锦再次弯弓搭箭,这第二支箭精准地射中了那人的后背,一声痛呼后,假的贺重锦重重倒在了地上。

    他走上前,伸手将那人脸上的假面具撕碎了下来。

    光阴白驹过隙,过了二十年,这张脸略有老态,可贺重锦至今都认得。

    是这个人,遵从了梁帝的命令,用一个宫女所生,无依无靠的皇子来试药?

    一个五岁的孩子,是怎样的痛苦让他暗卫的这张脸牢牢记在心里,记到了为人父的年纪?

    于是,贺重锦走上前,伸手揭开那一张假面,发现这个人果真是梁帝的暗卫。

    暗卫的嘴角吐出鲜血,贺重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你是怎么进入皇宫的?为什么要带走小岁安?你们不是要带走我吗?和小岁安有什么干系!”

    “呵呵。”暗卫死到临头了,却还是在嘴硬,贴在贺重锦的耳边道,低声说着:“质子,即便今日我死在这里,陛下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不得不回大梁。”

    贺重锦心中一震,恨意像浪涛一般翻滚,他拔出暗卫身上的箭簇,又狠狠地扎了进去,一连扎了数次,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搅烂一样,直到那个人再也没有了呼吸。

    也就是说……只要他的真正出身是梁质子,他的家人就会陷入危险之中。

    士兵们将尸体拖了下去,小岁安被文钊蒙着眼睛,什么都没看见,文钊松开手,小岁安也只看到了自己的爹爹面色苍白,像是巨大的悲伤和害怕。

    “岁安。”

    小岁安脆声声地唤了一声贺重锦:“爹爹。” Ɩ

    “我们……回去不要同缨缨说,爹爹怕她担心。”

    更怕,江缨也许会从中猜出他的身份,他那烂泥一样的身世,她是那样的聪明,干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么那么的好。

    然后,她就会后悔嫁给他,后悔喜欢上他,更后悔认识他……

    他怕她像外面那些百姓对大梁质子的态度一样,觉得他的存在就是该死。

    他害怕因此失去江缨。

    他不能没有她,不能没有家。

    小岁安看不懂大人的隐藏起来的犹思,最后道:“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江缨端起药碗,将碗里的安胎药喝的一干二净。

    苦,太苦了,第一次有孕时,这安胎药喝了不知道多少次,她还以为习以为常。

    结果现在重新喝下去,还是觉得苦。

    窗户被江缨推开,屋中浓烈的汤药味儿渐渐散去。

    她想先瞒着这件事,然后再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有孕的事告诉贺重锦,给他一个惊喜。

    这一次,江缨一定要亲自照料,可不能再让贺重锦一个人带孩子了。

    就在这时,红豆匆匆忙忙地进屋:“夫人,宫中出事了。”

    第84章 痴儿(修)

    红豆说, 宫中闹了刺客,整个皇京的士兵都出动了,她说那个人带着一张易容的假面,险些没带走小岁安, 幸好小岁安聪明。

    闻言, 江缨立刻推门而出, 不顾红豆的劝阻就要去宫中,即便是贺老太太阻拦,也拦不住。

    她要去宫中, 她担心小岁安。

    那可是她的孩子, 她怎么会不担心呢?

    结果跑到了府邸的门口,一辆马车刚刚停稳,小岁安背着书囊,白靴踏着小梯,噔噔噔地跑了下来。

    “娘亲!”

    江缨担心坏了, 抱着小岁安无声哽咽了许久,她又看向贺重锦,那人就这样静静望着她,好似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夫君?”

    她的呼唤将他从无尽思绪中拉了回来, 随后, 他微微一笑, 牵起江缨的手。

    除了与她的情爱之事,江缨很少看到贺重锦将心思外露出来, 在公事上,谁也不知道贺重锦究竟在想什么, 除了贺重锦自己。

    他说:“缨缨,这么心急, 要去哪儿?”

    江缨道:“没……没去哪儿,就是想去宫里找你们,快要午膳了。”

    “是吗?”

    “其实是,我听说宫中闹了刺客,有个会易容的人要带走小岁安,我怕你们出事,夫君,那个人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要抓走小岁安?”

    贺重锦看向小岁安,见小岁安十分安静,果然如约定好的那样一个字都不提,于是道:“不知道,想必是姑母的仇家吧,皇京人人都知道姑母喜爱小岁安,他也是为了以此威胁姑母。”

    实际上,并非是以此威胁太后,梁帝暗卫不仅以此威胁贺重锦,更是要让小岁安这个大梁皇嗣也回到大梁。

    而关于大梁的事,贺重锦没有提及分毫。

    江缨松了一口气,摸了摸小岁安的头:“岁安,明日先不去学堂了,娘亲教你读书写字。”

    小岁安是不情愿的,可想了想,还是点点头:“好。”

    今日的菜有许多小岁安爱吃的甜食,贺老太太牙口不好,贺重锦又命人做了几道清淡的菜上来。

    江缨一边吃着饭,一边思考着如何将有孕的事告诉贺重锦。

    若是之前,她瞒着他先斩后奏,也不过是夫妻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可大盛如今的情形,她现在怀了孩子也只会让贺重锦分心。

    “缨缨。”

    等回过神来,江缨发现贺重锦正在看着自己,对视良久,她有些心虚了。

    该不会是被贺重锦看出了些什么?不,不对,这一胎没显怀不说,害喜也是没有的,贺重锦不会看出来的。

    江缨故作无事地,笑道:“夫君,你忽然叫我做什么?”

    “你似是胖了些。”

    “????”江缨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了,“大抵是最近伙食太好的缘故吧,夫君,不好看吗?”

    有孕是会胖一些,难道贺重锦发现了吗?

    良久,一抹温柔在贺重锦的眉宇间晕染开来:“好看。”

    这一笑,倒是让江缨最初的时候了,那个时候虽有紧张,害怕,焦虑,可也有许许多多回不去的青涩美好。

    索性,贺重锦还是那个贺重锦,一直都没有变。

    想到这里,江缨的手暗暗覆上了小腹,心底的喜悦再次跃上心头。

    年少时,江缨也曾害怕过,她害怕自己如江夫人所愿嫁入高门,还要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为他开枝散叶。

    不过,现在她想,贺重锦一定是对她无可否认的爱,才会迫使她心甘情愿地打破所有的原则,与他结合吧。

    贺相府一派安宁,贺景言是最后回来的,此时其余的人都已经用上了午膳。

    他的官服还没脱,火急火燎地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小岁安,小岁安的脸上还沾着米粒,就这样被贺景言捏着,翻来覆去地检查。

    小岁安的脸很是圆润可爱,仿佛一掐都要掐出水了。

    察觉到没事后,贺景言松了一口气:“唉,幸好幸好,我可舍不得我这细皮嫩肉的小侄子。”

    于是,贺重锦一屁股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关于宫中的事:“祖母,兄长嫂嫂,你们猜今天发生何事了?宫中闹刺客了!”

    兴许是说的太激动了,贺景言丝毫没有发现自家兄长暗中使过来的眼色,继续说道:“我刚下朝的时候,特意去看了一眼被抬走的尸体,那张面皮,长得和兄长一模一样,这下兄长杀了梁帝的暗卫,可是立了大功一件呢!”

    江缨忽然捕捉到了奇怪的字眼,她问贺景言:“等等你方才说什么?”

    贺重锦:“”

    贺景言怔了一下,说道:“大功一件?”

    江缨:“不,不对,你方才说梁帝?那个抓走小岁安的刺客是梁帝的暗卫?”

    贺老太太不动声色地看向贺重锦,他明显慌了一瞬,随后又恢复平静。

    很快,江缨也意识到了什么,对贺重锦说:“夫君,你对我隐瞒了吗?”

    贺景言张了张嘴巴,看了一眼江缨,又看了一眼贺重锦:“兄长,嫂嫂她不知道啊?”

    *

    江缨追问了贺重锦一整天,从白日追问到了晚上,贺重锦始终没有告诉缘由。

    房间里,贺重锦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公文,他试图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而江缨终于人受不了他的沉默,上前一把抽出他手中的公文。

    贺重锦低着头,他好像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江缨皱了眉,郑重问他:“夫君,你为什么隐瞒刺客的身份,他是梁帝的暗卫,与小岁安有何关系?”

    贺重锦启了启唇:“我”

    话说还没准备说,又止住了。

    江缨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随后走近一步,就这样凝望着他的脸:“贺重锦,我觉得你的身上似是迷雾重重,我看不清你,直到你说你不是贺家的嫡子,我好像更加看不清你了。”

    贺重锦仍旧是沉默着,他握着笔杆的手紧了紧,那是他心虚的模样。

    借着这个机会,索性江缨就把心中的疑团说出来:“你说你父母恩爱,美满幸福,可在雪庐书院的时候,你对一只老鼠格外亲近,三年前,贺家祖母又对我说过,你的存在本身就是错的你还是瞒了我你的真实身份。”

    江缨不懂这世道之中的波云诡谲,朝堂的纷乱斗争,但是却明白,今日暗卫的事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缨缨。”贺重锦终于抬起眼,他终于肯看她了,“是,我瞒了你,对不起。”

    贺重锦会隐瞒她,若非迫不得已,他从来都不想撒谎骗她。

    “你”

    江缨的杏眸里蓄积了一层泪,她预感到了一个很坏很坏的想法,话语中带着一丝哽咽:“那,那夫君喜欢我,与我在一起,从最初之时到成亲,会不会也是另有所图?也是算计?”

    毕竟,一个位高权重的权臣,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娶一个八品嫡女为正室?

    贺重锦一时怔然,另有所图?算计?

    终于,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了下来,江缨还是道:“算了,我不想说下去了。”

    正当江缨准备转身离去,身后突然被人抱住,贺重锦的胸膛依旧温暖无比,像是能够抵御这世间的一切风浪。

    他蹭了蹭江缨的脖颈,声音带着一丝:“不要这样想,我会难受。”

    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急躁,贺重锦就如同一个卑微者,患得患失地索求她:“别离开我,我会我会活不下去的。”

    别离开我。

    江缨叹了一口气,回过身和他抱在了一起,久久地拥抱着。

    她没有回答贺重锦,只是将他的手默默放在了小腹上,可那人似乎不懂这其中的回答。

    随后,江缨就像是在安抚着一个孩子:“好了,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玩笑话,不作数的。”

    情到深处,都是痴儿怨女。

    榻上,贺重锦吻了她一会儿,按照以往的经验,江缨感觉到这个人似是要和她行房事。

    想到肚子里还有一个,以及郎中的叮嘱,她心想肯定是上一次是运气好,这一次未必运气就这样好了,于是赶紧闭上眼睛。

    然而贺重锦到底是识破了的,他以为江缨累了,所以才装睡,刻意回避房事,便也不准备继续下去。

    这一夜,贺重锦彻夜无眠,那种危机感似是越来越强烈了。

    随着夜深,贺重锦侧目看向怀中的江缨,发现她是真的睡着了,蝶翼般的睫毛微微垂着,面容姣好,让人忍不住想吻一吻。

    “缨缨。”他眸光黯淡,语气低落,“我知晓你不会离开我,只是,我大抵要送你们离开了。”

    “我要保护你,保护岁安,还有我们的家。”

    “如果,我不是大梁质子,只是贺重锦,该有多好?”

    第85章 厌离(修)

    第二日, 贺重锦早早地醒了过来,不,他也许是一夜都未睡。

    他害怕,害怕回到大盛。

    等到时, 贺重锦就不再是贺重锦, 而是一个权力漩涡中的傀儡, 他就会变回曾经的梁质子。

    他不要,更不想,可这一切都是无法逆转的, 人不可能改变自己的出身。

    想着, 贺重锦的手抚摸着江缨的面颊,眼底是潺潺的温柔与不舍,不过幸好,他的帮助能让她改变了自己。

    贺重锦将西窗边的烛火点燃,让昏暗的房间变得明亮了起来, 从初见到现在,好像已经过去几辈子这样久了。

    贺重锦没有穿官服,他只是穿了从前的暗红锦衫,系好衣领后, 转而又看向了江缨。

    她还在睡着, 缎子般的长发环绕着女子白皙的手臂, 呼吸均匀,胸前轻轻起伏着。

    他来到塌前, 在江缨的额头上落下一吻,这一吻停留的很久, 就像是一只蝴蝶停留在花蕊上,是那样的眷恋不舍。

    梁帝, 他的生父……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为了江山后继有人,势必会想尽办法让他回到大梁。

    极有可能,会威胁到江缨,小岁安,贺老太太,贺景言……他如今所有在意的亲人。

    明日,皇京之中的一艘船会载着流火箭,从水路前行,运送到边关的前线上,这一路会途径许多的地方。

    贺重锦打听过了,有一处地方叫稻花村,村上村民朴实,与世无争,是个极为安全的地方。

    烛火摇动着,光芒映在了贺重锦黯淡的眼眸中,他还在犹豫,他不想与江缨和岁安分开。

    但也许就算不送他们走,留在皇京,他也能保护他们。

    他能吗……

    连贺重锦自己都变得犹疑起来,从前的他雷厉风行,从未在一件事上有过半分犹豫。

    贺重锦不禁觉得可笑,他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小岁安和江缨送到那里去,可到底还是自私地将留下他们。

    正想着,江缨的梦话就这样飘了过来:“夫君……别闹了,好困。”

    贺重锦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将她搭在耳边两侧的小臂轻轻放回被子中去。

    江缨似是真的胖了一些,小臂都比从前肉了一点,她还在做梦。

    她不知道做了什么样的梦,笑过两声之后,又皱眉紧张了起来,反反复复,惹他发笑。

    梦魇之中,她被褥下的手无意识地护住小腹,这一动作被贺重锦注意到了。

    贺重锦心头一震,他瞬间意识出了什么,因为这一动作与三年之前的一模一样。

    “……”

    久久的无声,他伸出手掌,穿过被褥中温暖的缝隙,轻轻探摸了过去。

    掌心的温暖好像在无声传递着什么,睡梦之中的江缨在这温暖中渐渐安定了下来。

    瞬间,贺重锦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僵了很久很久,随后收回了手,为江缨盖好了被褥。

    这一刻,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哪怕他一个人沉沦,哪怕会万劫不复。

    即将送往边关的这一批流火箭至关重要,关系着与大梁的战事。

    所以当贺重锦提出要亲自前往时,太后想也不想,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慈宁宫中仍旧是熟悉的摆设,自从刘裕长大后,住在了自己的寝宫,这慈宁宫中就鲜少有人和她讲话了。

    只有贺重锦,每日下朝之后都会来慈宁宫坐上一坐,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太后却能感知到他对自己的生出了依赖的亲情。

    太后道:“重锦,你这一去,怕是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你们一家刚刚团圆,小岁安那孩子从小就粘着你,这次定然是会想你的。”

    良久,贺重锦平静地答:“姑母,这次让贺相府的人与我一起上船。”

    “贺相府的人?你要带江缨和岁安去边关?”

    贺重锦的眸光沉了一瞬,缓缓道,“边关征战,重锦不会让亲人涉险我想将他们安置稻花村。”

    太后全然没想到,贺重锦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问贺重锦:“江缨与岁安在皇京之中好好的,怎么突然要送他们离开?”

    贺重锦沉凝了片刻,随后道:“姑母,我是大梁质子。”

    太后神色微变,这是贺重锦这么多年来,主动提起了这个身份。

    她道:“你可是因为前几日,梁帝暗卫一事,担心梁帝会在江缨和小岁安身上下手?”

    “是。”贺重锦道,“他们是重锦最为重要之人,身为夫君,父亲……无论如何,重锦都要保护他们。”

    太后叹了一口气:“你想的周全,哀家让裕儿同你一起去吧,他长大了,也该是担起重任的时候了。”

    *

    春粹宫,贴身侍女进入宫门后,曲佳儿正焦急地来回踱步,见侍女回来后,连忙上前问道:“如何了?”

    “奴婢已经按照娘娘的吩咐,收买了曾在军械监做过差事的铁匠。”侍女道,“他说,贺大人命军械监所有的铁匠分工协作,各司其职,他也不知道完整的冶炼之法。”

    闻言,曲佳儿又气又急,她气的是贺重锦阻碍了她的计划,她急的是眼看着梁帝的三个月的期限就要到了。

    若拿不到冶炼之法,不仅是她娘,就算是她,也会被梁帝手下的兵杀死。

    想到这里,曲佳儿就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个巴掌,她如今真后悔当初答应刘裕,进宫为妃。

    她道:“若这种办法都无法得到流火箭的冶炼之法,那看来只有用最极端的法子了。”

    贴身侍女不解道:“最极端的法子?”

    “挟持刘裕,逃出大盛。”

    *

    江缨醒来后没多久,她向往常穿上衣裙,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好像是显怀了。

    她对着铜镜照了半天,发现小腹确实好像大了些,仔细摸是能摸出来弧形的。

    看来马上就要瞒不住贺重锦了,她想,今日是时候该寻个机会,同他坦白了。

    也不知道贺重锦知道后,会是什么表情,毕竟当初他以为她把避子汤喝下去了呢。

    小岁安正在和小白一起玩耍,一人一狗在府邸之中奔跑,就像永远也没有烦恼一样。

    江缨坐在院子里,她时而弹奏阳春白雪,时而照看小岁安。

    她已经迫不及待等贺重锦回来,告诉他自己有孕的事。

    突然,府上一名侍女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焦急道:“不好了,不好了,相府外出事了,围着许多人,夫人赶快出去看看吧!”

    第86章 夜幕(修)

    江缨安顿好小岁安, 而后跟着红豆火急火燎地出了府。

    只见贺相府外围着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看样子是从颍州边关流到皇京的难民。

    边关战事吃紧,由于担心大盛边关被大梁攻破,颍州的大部分百姓陆陆续续地迁移了出去, 而眼前这些人, 就是从颍州逃到这里的难民。

    他们是明智的, 一旦大梁突破边关,攻进大盛,那么皇京将会是大盛最后的安全之地。

    红豆高声道:“贺相夫人来了!”

    “贺相夫人?”“她就是贺相的夫人!?”“贺相夫人, 求你施舍我们吧, 我们大老远从颍州逃到这里,身上没有银钱,已经三天三夜都没吃饭了!”“我们听说,贺大人曾经在西北治理过瘟疫,少年成名, 一定是个大善人!”

    江缨:“你们是因为边关的战乱,所以才逃到这里的?”

    提及大梁,难民们群起激愤。

    “大梁皇帝害了我全家啊!”“我家儿子参了兵,死在战场上再也没回来。”“我丈夫也是, 孩子刚断奶, 他就去了战场, 事到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连封家书都没送回来。”

    江缨大抵是听懂了这些百姓们所说的意思, 于是对红豆道:“把府上的吃食拿出来,分发给这些百姓。”

    “是, 夫人。”

    听到要给他们吃食,难民们纷纷跪下, 朝江缨磕了好几个响头:“谢谢贺相夫人,贺大人与贺相夫人真是个大好人啊!天神会保佑你们的!”

    江缨呆在了原地,良久之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不必客气,这都是应该做的。”

    不大一会儿,红豆和府中的下人把府邸里的吃食都拿了出来,看着饥肠辘辘地难民们吃着食物,江缨的心中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

    从小到大,她在江家专心读书,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学堂里始终是个透明之人,没有任何存在感,但是刚才,自己帮助了那么多的人,得到了那么多人的感谢。

    这就是贺重锦每日都在做的事情吗?

    好像,挺不错的。

    红豆见江缨正在走神,开口道:“夫人,你在想什么?”

    “去把贺重锦给我的黄金拿来,我们带着小岁安去街上买米,顺便雇佣几名能工巧匠,在城中各处搭建粥棚,为难民施粥。”

    “黄金?”红豆惊讶道,“可那是夫人的聘礼,就这样买米了?”

    江缨摇了摇头,对她说:“我已经得到了贺重锦的人了,还要那些聘礼做什么?国难当头,我既然有这样的能力,就理应出一份力。”

    “知道了,小姐。”

    兴许是边关打仗的缘故,今日的皇京也明显没那般热闹了,小岁安牵着江缨的手往前走,他好奇地问江缨:“娘亲,要带,岁安,去哪儿?”

    江缨则答:“去买米。”

    小岁安不解地皱眉:“可是娘亲,岁安,今天的诗,没背完。”

    “比起诗,买米更加重要。”

    “为什么?”

    江缨笑了一下,告诫道:“因为书是一成不变的,外面的天地是千变万化的,有许多书中没有的知识,买米是知识,救济难民也是知识。”

    一旁的红豆也在听着,听着江缨给小岁安讲大道理。

    “岁安,娘亲不希望你是个博学多才的人。”江缨蹲下身子,温柔地摸了摸小岁安的头,“娘亲希望,你长大了能当上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大英雄?”小岁安想了想,“娘亲,大,英雄,是像爹爹一样吗?”

    江缨愣了一下,嘴角勾起浅笑:“对,像爹爹一样。”

    温柔,善良,心系百姓,疼爱妻子,为国为民。

    从早上开始着手搭建的粥棚,晌午的时候就已经搭建好了,得知贺相夫人在城中各处设立了粥棚,皇京之中涌进了更多的难民。

    小岁安举着碗,在江缨用木勺盛满粥后,学着红豆的样子端给难民,他不仅负责端粥,还把兜里的糖水棍给了难民里的孩童。

    “多好的小郎君啊。”“是啊,贺大人全家都是善人。”

    江家的马车停在了江缨的粥棚附近,江夫人掀开车帘,便见江缨一身浅色襦裙,带着小岁安在为难民施粥。

    江夫人的表情瞬间拉了下来:“江家的女儿,就是这样抛头露面?成什么样子?”

    张妈妈劝道:“唉,夫人也别同小姐置气了。”

    江缨说要脱离江家,在江夫人的眼里无疑是任性妄为,高贵的贺相夫人,竟然接触肮脏的难民。

    看来,她是不得不好好管教这个女儿了,没有她的管束,今后迟早是废了!

    江缨注意到了江家的马车,她看到江夫人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到粥棚,准备当众把江缨拉走时,其中一名难民高声道:“这位就是贺相夫人的生母,江夫人吧!”

    此话一出,难民们齐齐聚集了过来,纷纷夸赞道:“江夫人,你真是给百姓造福,生了个好女儿啊!”

    “她为百姓搭建粥棚,亲自施粥,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啊!”

    “江夫人,贺相夫人如此心善,定也有你的悉心教导吧!”

    那一刻,江夫人停在了原地太久太久,难民们的话她都听见了,他们说她生了一个好女儿。

    可这个女儿明明胆小如鼠,一事无成,三年前如果不是意外有了贺重锦的孩子,她至今恐怕都嫁不出去!哪家的郎君会要她!?

    江缨没有理会江夫人,十分平静地在做着自己的事情。

    就在这时,小岁安朝着难民们拍了拍胸脯,自豪地道:“我的娘亲,是蝴蝶仙女,最漂亮,岁安喜欢!”

    这孩子倒是把在场所有的难民和百姓们逗乐了,纷纷笑出了声:“就是蝴蝶仙女,天生的蝴蝶仙女。”

    江缨并不知道此刻江夫人的想法,但她却知道自己很喜欢这种感觉。

    原来,她是这样的好,说不定真是蝴蝶仙女呢。

    正好今日的粥发完了,吃饱喝足的难民们感谢贺相夫人的大恩大德,纷纷下跪叩谢,今日的江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赞扬。

    江夫人始终没有和江缨说上一句话,她看着贺相府的马车逐渐远去,消失在了街角,一瞬之间想到了当日在茶馆里的对话。

    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

    “江缨!母亲错了!母亲真的错了!”

    马车中的江缨听到了那后方,那来自江夫人的忏悔。

    红豆看向了江缨,以为她会下车与江夫人和解,可是江缨没有难过也没有悲伤,更没有下车,她只是觉得曾经都已经不重要了。

    这也只是短暂的妥协而已,更何况她已经变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江缨了,她不会为了一纸婚契,一个为人妇的名头,去学会相夫教子,去与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想到这里,江缨低头,素手覆盖在了小腹上。

    只有把她捧在掌心里呵护的人,才值得她为他付出。

    她不再执着于桂试八雅,执着于皇京第一才女,她开始放眼去看这人世间的姹紫嫣红。

    贺重锦,这一切都是因为认识了你,是你让我明白,原来书本之外的天地,是那样的绚烂又精彩。

    贺重锦,我们一起守护大盛

    *

    江缨原本想同贺重锦坦白有孕的事,却忽然听贺老太太说,快到贺重锦的生辰了,就在三日后。

    从前贺家对贺重锦疏远,如今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成了一家人。

    贺景言第一次给贺重锦过生辰,一时也想不出贺重锦喜欢什么。

    江缨正在房间里翻阅书卷,她听到贺景言问小岁安:“岁安,长兄平日里最喜欢什么?”

    小岁安想了又想,答:“爹爹最喜欢娘亲!”

    贺景言的脸唰得一下就红了,尴尬道:“那除了你娘亲,长兄还喜欢什么?”

    “岁安。”

    “小叔说的是,你爹喜欢什么物件?”

    这话倒是把小岁安难住了,小岁安摸了摸脑袋,深深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见小岁安实在想不出来,贺景言道:“罢了罢了,就送长兄一套白玉棋盘吧!”

    江缨起初还准备等贺重锦从宫中回来,把有孕的事告诉他,然而听到这个后,江缨临时改变了主意。

    有什么生辰之礼,比得上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她想在贺重锦生辰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到时候,贺重锦自然会欣喜的不得了。

    夜深之至,贺重锦还没有回来,江缨准备先同小岁安串个气,小岁安正在读书,读了一半就被江缨叫了过去。

    “岁安,过来。”

    小岁安走上前,葡萄眼黑黝黝的,糯糯道:“娘亲。”

    江缨凑到了小岁安的耳边,把声音压得很低:“娘亲的肚子里有弟弟妹妹了,岁安喜不喜欢?”

    小岁安一听,眼睛瞪得老大:“好酷!”

    “我们在爹爹生辰的时候告诉他,好不好?”江缨柔声道,“这是一个惊喜。”

    “嘿嘿,惊喜,不告诉,爹爹。”小岁安捂嘴笑,“娘亲,是弟弟,还是妹妹?”

    “现在还不知道呢,需要等等,任何糟糕的事不要心急,多等等就会有好结果了,知道了吗?”

    “知道了,娘亲。”

    贺重锦全然不知母子二人的这段对话,关于送江缨和岁安他们离开的日子,他在心里默默选好了时辰。

    明日适合出发,明日天气晴朗,船不颠簸,行驶稳妥。

    想到这里,贺重锦问着跟在身边的文钊:“桃花村那边都安置好了吗?”

    文钊答:“回大人,都安置好了,新后置的宅子里刚好有五个房间,周围清净,不会打扰贺相夫人读书。”

    “嗯。”

    直到一切都打点妥当,从府门一路走到内庭,贺重锦的心便开始揪了起来。

    如果可以,他是真的希望他们留下来,从遇见江缨的那一刻起,他注定再也无法忍受孤独了。

    文钊看出贺重锦的痛苦,说道:“夫人和小公子离开皇京,大人定是很不舍吧。”

    “是啊。”贺重锦道,“纵然再多不舍,我也要他们平安,即便会……会沦落地狱,我也心甘情愿。”

    如果一切结束,他安然无恙,就去桃花村接他们回来,而如果一切结束,他死了,江缨也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在桃花村。

    倘若他死了,下辈子他就不是大梁质子了,下辈子他会变成真正的贺重锦,和她在一起。

    *

    小岁安已经睡下了,江缨还没有睡,她坐在西窗前,借着燃烧的烛火在灯下练习书法。

    房门被推开,她握着墨笔的手仍旧在写字,而后一双温暖的大手就这样覆盖了女子带着凉意的纤细素手上,他笑了一下,轻轻说道:“缨缨,教教我。”

    江缨觉得贺重锦像是一个稚嫩未褪的少年,翘着尾音说出了这一句:教教我。

    随后,她的手就从贺重锦的手中脱离了出来,反过来将大手包裹主,温暖的西窗烛火打在二人手背上,是那么朦胧白皙。

    “那夫君可要学好了,我严厉的很呢,只教一次,若这次学不会下次就不教了。”

    说着,江缨便开始带动着贺重锦的手,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字,那是一行极好极好的字,是江缨最为拿手的瘦金体。

    西窗剪烛,不道相思。

    江缨并不知道,贺重锦没有在看字,而是他一直在看着她。

    其实,贺重锦也与江缨有着一样的感觉,他们是同类,同样的人。

    所以那时在宫宴上,她跪在御前被众人耻笑,刁难,成为笑柄,也许就是在那一刻,他就注定了会把江缨从那泥潭之中拉出来。

    舍不得,怎么又能舍得她呢?

    如果她离开了,大梁质子在这世上将再也没有同类,永远都是孤独的一个人。

    “瘦金体,讲究的是要在首尾处,加重提按顿挫,用笔畅快淋漓。”

    “”

    “贺重锦?”

    贺重锦的手越来越僵硬了,江缨发现他正在走神,表情瞬间严肃了下 Ɩ 来:“夫君,我都说了我只教一次,你是不是没有认真在学?”

    “缨缨。”他望着她,突然道,“我真的很想自私一回,留住你。”

    留住你这三个字,他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的。

    一起生,一起死,无论是人间还是地狱,就这样永远地相伴在一起。

    但是他不能。

    江缨并不懂贺重锦话语之中的深意,她只当做是他的一句温柔缠绵的情话,于是微微一笑,在贺重锦的唇角边轻轻地落下一吻。

    她说:“夫君,我来寻你了,你怎么还不留住我?”

    下一刻,青年捧住她的面颊,薄唇微张,置换一口新鲜的空气,随后闭目吻了下去,江缨攥紧他的衣衫,竟是越来越期待三天之后的,贺重锦的生辰了。

    夜色深沉,月光倾洒,万事万物都陷入了沉眠。

    一抹暖风从窗棂外拂进来,被压住的

    为了不被贺重锦发现,江缨把被子捂紧,遮挡住已经微微凸起的小腹,安分地躺着。

    贺重锦问她:“你为什么总是捂着那里?吃坏了吗?还是冷?”

    “吃,吃坏了,吃凉了。”

    “下次吃热的。”

    “我知晓了。”

    这可是她送给贺重锦的礼物,千金难买的礼物,比当年他给的一百两黄金贵多了,若是被提早发现了,就称不上是惊喜了。

    过了很久,那人沉沉叹了一口气,温声开口:“明日,你、我,小岁安,还有祖母和景言,我们随着运送流火箭的船,去桃花村小住几日。”

    闻言,江缨抬起杏眸,眼中浮起的困倦因这句话而渐渐消散,她疑惑地看向贺重锦:“桃花村?为何突然去乡下庄子?”

    *

    去乡下庄子的事,是贺重锦突然提议的,江缨想,贺重锦难得在百忙之中有如此兴致,她断不能不答应。

    而且,她还未曾好好地去外面的天地看过。

    船停在了皇京郊外的渡口,红豆扶着贺老太太,与贺景言一起先行上了船。

    贺重锦和江缨站在渡口,他眼底黯淡一瞬,随后对她笑:“走吧。”

    说完,贺重锦便抱起小岁安,就这样大步上了船,上船之前,小岁安朝后面的江缨使劲眨着眼睛,那意思就是:娘亲!守住秘密!给爹爹,惊喜!

    贺相府一行人,以及跟随上船的几十名精兵。

    贺重锦在安顿好家人后,先去见了早已在船舱中等候多时的刘裕。

    刘裕穿着金黄色的龙袍,站在甲板上望着江水,看上去颇有那么几分不开心。

    自从凤印一事,他又被罚了禁足,和曲佳儿聚少离多,好不容易出来了

    更令刘裕愤怒的是,顾柔雪交出来的凤印竟然是假的!幸好曲佳儿宽容大量,不在意凤印被偷一事,否则他真不知该怎么哄好曲佳儿了。

    过了一会儿,刘裕心中燃起的气焰,在贺重锦迈步进入船舱时下意识收了回去。

    虽然,刘裕早已经知道贺重锦不是他的亲表兄,但多年的情义在前,在刘裕心里,这是血缘关系无法替代的。

    “表兄。”刘裕不悦道,“是你给母后提的建议,让千里迢迢朕去那颍州边关的?”

    贺重锦走到刘裕的身边,望着眼前的滔滔江水,缓缓开口:“多说无益,等到了颍州,陛下自会明白之前的行为是有多么愚蠢。”

    听了这话,刘裕百般苦恼,万般不解,最后只能妥协:“切。”

    船驶进了江水之后,今日无风,安静异常。

    “表兄。”刘裕问贺重锦,“母后不告诉朕你的身世,也不准朕透露给旁人,贺重锦,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贺重锦沉默了半晌:“姑母说的对,陛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二人就这样并肩站立着眺望远方,良久之后,贺重锦忽然开口,竟是黯然道:“其实我曾经很羡慕陛下,羡慕至极。”

    “羡慕?”刘裕讶异一瞬,而后道,“表兄想做皇帝,朕可以让给你,说实话这龙椅,朕一天都坐不下去了。”

    “不。”贺重锦却说,“不是皇位。”

    “不是皇位?那是什么?”

    是亲情。

    是在贺重锦的眼里,多少金银财宝都换不来的亲情,是被人呵护的感觉,是团圆的感觉。

    不过所幸的是,小岁安活成了大梁质子最想要的样子。

    *

    另一边,小岁安正坐在贺老太太的腿上,摆弄着纸蝴蝶,其他人则围坐在一起,商议着三天之后,贺重锦生辰的事。

    计划是这样的。

    江缨先在贺重锦的身边,给红豆和贺景言打配合,然后他们需要在第三天的午夜子时前,准备好点心,长寿面。

    到时,江缨则需要将贺重锦蒙住眼睛,把他带到这里来,给他一个惊喜。

    然后在贺重锦得知自己的新妇为自己悉心准备一切后,一时太久难免,情难自已,在这个节骨眼上,江缨就告诉他有孕的事。

    船舱里,贺景言听江缨说到一半时,举手打断:“等等,嫂嫂,泪流满面,情难不已?是感动的稀里哗啦的意思吗?”

    “自然是。”江缨道,“不过想必真到了那时,夫君断然不会哭成那个样子的。”

    贺重锦为人稳重,江缨从来都没见过贺重锦大哭的模样,除了面对她时的潺潺温柔,他会把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了心里。

    “景言。”江缨有些好奇,她忽然问贺景言,“贺重锦哭过吗?”

    “这……”贺景言道,“嫂嫂倒是说到了点子上,打从我记事起,表兄整日摆着一张比水还淡的脸,后来表兄离开贺家,单独立府,我都没见过表兄哭过一声,流过一滴眼泪。”

    “是吗?”

    江缨想,因为他是宰相,宰相都是严肃的,所以贺重锦不会哭的泪流满面,情难不已,时日一长,渐渐不会哭了,

    反而是她,从江家嫁到贺相府之后,大事小事动不动便流泪。

    弹不好琴落泪,读不好书落泪,画不好竹子就落泪,一只老鼠就吓得张牙舞爪,当场跳到了他的身上。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她是贺重锦,一定嫌弃死自己了。

    不过幸好,她看他喜欢的不得了。

    来到船上的这一晚,小岁安与贺景言睡在一起,有贺景言在,小岁安便很少粘着爹娘了,总是听他的这个小叔叔讲各种各样的奇闻异事。

    贺重锦刚好清点完船上的流火箭,想必这一批流火箭送过去,对边关的战事将大大有利,大梁必会有所忌惮。

    大梁……

    想到这两个字,滔滔的恨意就如同那江水一半,在贺重锦的心里翻涌成了惊涛骇浪。

    他是大梁质子,可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恨大梁,恨到在梁质子宫的多少个夜里,用匕首划着自己的胳膊。

    想削发剃骨,想把这一身的血肉弃了的同时,又不想死,又想好好地活着,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在世间。

    这么多年了,他一个人是怎么爬过来的,他不敢想,不敢回头看。

    回到船舱后,贺重锦褪去衣衫,准备掀开被褥躺在塌上,忽然发现今日他与江缨要盖的不是一床被子,是两床被子。

    贺重锦:“???”

    江缨把被子盖得紧紧的,她向贺重锦解释道:“夫君,这船上我睡不习惯,我们今晚就盖两床被子,你一床我一床,如何?”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抹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与我在一起睡,缨缨也不习惯吗?”

    “我……”

    她发现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很难撒谎,感觉多说一句话就露馅儿了。

    “我今日……我今日只是想试试看睡两床被子是什么感觉。”

    天啊,好拙劣的谎言,如果她好贺重锦,她一定不会相信。

    二人对视,久久的无声,江缨没再往下说,如今她越来越怀疑,自己与贺景言商议的生辰计划,马上就要露馅儿了。

    打破平静的,是贺重锦绽开的笑容,他轻轻笑了笑,对江缨道:“原来是这样,好,今日就睡两床被子。”

    船平稳地行驶在了江面上,船的尾部散出裙摆一样的涟漪。

    贺重锦想吻江缨,可是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实在不方便,便也只能忍受着心底的欲望。

    “缨缨,我能吻你吗?”

    “下次。”

    “嗯,我知晓了。”

    “贺重锦,你很急吗?”

    “……还好。”

    只是,这样与她为数不多相处的时日,又少了一日,他第一次这样期待

    第二晚,江缨绞尽脑汁地想出了个办法,临睡之前她把船舱里的烛火熄了,周遭一片黑暗,这样即便他们盖着一床被子,贺重锦也看不出什么。

    熬过这一晚,明晚他就会知晓了。

    好期待,好想快些告诉他,他们又有孩子了。

    她说:“贺重锦,我想听你身体里的声音。”

    “听什么。”

    “书中说,心里的声音是不会说谎话的,心也是不会骗人的,我想问问你的心,问它江家嫡女江缨,是不是这天底下最好的?”

    “如何问?”

    “你把我的耳朵捂住。”

    而后,江缨拿起贺重锦的手,把自己的耳朵捂住,一瞬间周围所有的声音,江水声,浪声,船舶声……她都听不到了。

    她吻了上去,由浅到深,由深到浓,那一刻,江缨听到贺重锦身体里的声音了。

    男人断续的嗓音,强有力的心跳声,她都听到了。

    唇瓣分离,只剩下二人呼出的热气还在纠缠交融着,贺重锦望着江缨,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含着一层淡淡的水色,

    他问:“缨缨,我的心是怎么回答你的?”

    “它说,贺重锦是傻瓜。”

    “……”

    深夜已至,江缨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一条蛇贴着她已经初见隆起的小腹上缓缓划过,像是有一双手在轻柔爱怜的抚摸。

    这条蛇的身体不冷,反而是温暖的。

    她怕蛇,可是不知为什么,她一点都不怕眼前的这条蛇。

    明明它是那样的危险,可却又是那样的温柔。

    上船后的第三天,临近子时。

    江缨找了一块绸布,为贺重锦蒙上双眼,她牵着他的手一路朝着房间走去。

    他的声音温和清润,是那样令人舒心:“缨缨,你要带我哪儿?”

    “带你去看一个惊喜。”

    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江缨说:“可以摘下来了。”

    眼罩被揭开,刺目的日光涌入了视野,贺景言、文钊、红豆、贺老太太他们都在,他们全都在。

    小岁安扎着小马尾,端着一碗大大的长寿面,就这样走到了贺重锦的面前:“爹爹,生辰,快乐,长寿。”

    贺重锦垂目望着那长寿面,眸光隐隐颤动着,心中早已是激荡万千。

    小岁安疑惑了一下:“爹爹?”

    贺重锦:“嗯。”

    “爹爹不喜欢,长寿面?娘亲,亲手做的!岁安没吃,等爹爹吃,长寿!”

    “喜欢。”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出生的,但这一天,就是贺重锦的生辰,梁质子的生辰。

    *

    与此同时,两名侍女端着酒水来到了刘裕的房间,刘裕正在借酒消愁,他在想曲佳儿,想着自己离开这么久,曲佳儿一定急坏了。

    “佳儿。”刘裕大口地喝着闷酒,俊秀的面庞早已是红了半边,“为什么朕想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嗝儿,就这么难呢?”

    “太后不让,表兄不准,你们一个一个!都要拦着朕!”

    忽然,熟悉的声音宛如夜莺,是那样的婉转而动听,一双手轻缓地放在了刘裕的肩头:“陛下是在找臣妾吗?”

    听到声音,刘裕骤然瞪大了眼睛,迅速地将其抓住,然后看向那只手的主人:“佳儿!?”

    曲佳儿穿着装扮成端酒的侍女,走到刘裕的跟前,她笑颜如花:“陛下,臣妾怎能舍得让陛下去边关呢?夫妇是相随的,所以臣妾暗中上了船。”

    “太好了!”

    刘裕一喜,将曲佳儿一把抱在怀里,高兴的像个孩子。

    相拥的那一刻,刘裕并没有看到曲佳儿的表情,她的笑容逐渐消失,如花的美眸阴冷冷地侧着。

    欣喜之时,刘裕忽然感到有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了他的脖颈处。

    他当场呆愣住,脑中像是火药被点燃了引信,砰得一声炸开,便听那边的侍卫高声喊道道:“来人!护驾!有刺客!”

    “不好了!曲妃娘娘挟持陛下!”

    那是一把匕首。

    刘裕的心在开裂,无情地掉落瓦解、崩塌,他颤声问曲佳儿:“佳儿,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若有苦衷,你告诉朕,朕会帮你,朕无论如何都帮你!”

    曲佳儿却笑了:“刘裕啊刘裕,要怪只能怪你太傻,太天真。”

    众人吃完了长寿面,小岁安已经急得不行了,稚声提醒娘亲道:“娘亲,礼物!礼物!”

    贺重锦的生辰宴,在小岁安的催促下到了至关重要的环节。

    江缨带着贺重锦来到了榻边,只见那榻上堆满了礼物,都是亲人朋友们给贺重锦的。

    “夫君,这白玉棋盘是贺景言的,蝴蝶木雕是小岁安的,鸳鸯绣枕是祖母的,护腕是文钊的”

    不仅是他们,连贺相府的下人们也给贺重锦拿了家中的土特产,每个人都有礼物。

    听完这些,贺重锦似是略有失望一般,但还是温和地笑了笑:“缨缨,你呢?你没有为我准备礼物吗?”

    小岁安:“是!!……唔!”

    话说一半,孩子的嘴就被贺景言捂住了,贺景言比了个手势:“嘘!”

    江缨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郑重道:“有,我给你的,是天底下最好最珍贵的礼物,千金难买,万金难换的礼物。”

    贺重锦心头一动,嘴角勾起一抹笑,就这样望着她:“是什么?”

    江缨:“贺重锦,我有”

    那句有孕了尚没有说出口,突然一名士兵匆匆闯进来:“大人!!大人不好了!!曲妃挟持了陛下!!”

    贺重锦皱眉:“什么!?”

    第87章 至暗

    众人吃完了长寿面, 小岁安急切的不行,他太希望告诉爹爹自己要做哥哥了,稚声提醒娘亲道:“娘亲,礼物!礼物!”

    贺重锦的生辰宴, 在小岁安的催促下到了至关重要的环节。

    江缨带着贺重锦来到了榻边, 只见那榻上堆满了礼物, 都是亲人朋友们给贺重锦的。

    “夫君,这白玉棋盘是贺景言的,蝴蝶木雕是小岁安的, 鸳鸯绣枕是祖母的, 护腕是文钊的”

    不仅是他们,连贺相府的下人们也给贺重锦拿了家中的土特产,每个人都有礼物。

    听到这些名字,贺重锦似是略有失望一般,但还是温和地笑了笑:“缨缨, 你呢?你没有为我准备礼物吗?”

    小岁安:“是!!……唔!”

    话说一半,孩子的嘴就被贺景言捂住了,贺景言比了个手势:“嘘!”

    江缨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郑重道:“有, 我给你的, 是天底下最好最珍贵的礼物, 千金难买,万金难换的礼物。”

    贺重锦心头一动, 嘴角勾起一抹笑,就这样望着她:“是什么?”

    江缨:“贺重锦, 我有”

    那句有孕了尚没有说出口,突然一名士兵匆匆闯进来:“大人!!大人不好了!!曲妃挟持了陛下!!”

    贺重锦皱眉:“什么!?”

    *

    夜色深沉下的江水, 如墨般漆黑。

    贺重锦带领着一众士兵来到了甲板上,只见曲佳儿用匕首挟持着刘裕,刀锋紧贴着肌肤,倘若再近那么一寸,就会割破刘裕的喉咙。

    “贺重锦,交出流火箭的冶炼之法,否则我杀了刘裕!”

    曲佳儿字字句句都发着狠,刘裕,他已经分不清现在自己是在害怕还是在痛苦。

    刘裕:“佳儿……”

    “住嘴!”曲佳儿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没有皇位,你什么都不是!”

    “你一直在骗朕?你对朕从来都没动过一丝真情……?”

    “骗?”曲佳儿冷笑一声,“真情?刘裕你是疯了吗?你同我这个勾栏瓦舍的舞女谈论真情?这人吃人的世道,有什么比金银财宝、荣华富贵更重要!?真情一文不值!”

    刘裕彻底懂了。

    从最初开始,他沉迷于曲佳儿的美貌,却从未在意过这张倾城容颜下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颗心?

    “曲佳儿。”贺重锦冷然道, “拿到流火箭的冶炼之法后,谁又会帮你逃离这里?谁又给你的胆子在这里挟持帝王?”

    “贺相不愧是贺相。”曲佳儿握紧匕首,竟是由衷地佩服起来,“可惜,你沉醉贺相夫人为你准备的生辰中,对一切都放松了警惕。”

    一根根锚钩挂在了船只的右侧,大梁的精兵源源不断的攀爬上来,其中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贺重锦带上船的大盛士兵。

    大盛士兵正在与已经上船的大梁士兵厮杀了起来,刀兵相接的声音是那样令人心惊胆寒。

    贺重锦的面容沉定,内心早已暗潮汹涌。

    他想,刘裕现在被曲佳儿挟持着,等到梁兵全部上船后,刘裕和这艘船上的人将再无生还的可能,现在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交出流火箭的冶炼之法,带着刘裕和缨缨他们逃离。

    文钊在等待着贺重锦的抉择:“大人……”

    要知道,一旦大梁得到了流火箭的冶炼之法,大盛将毫无胜算,大梁的精兵铁骑就会攻破边关,直捣大盛。

    许久之后,只听贺重锦道:“一切以陛下为重,把冶炼之法给她。”

    *

    江缨抱着小岁安在船舱之中,满心担忧。

    小岁安也明显被刚才的场面吓到了,抬头问江缨:“娘亲,爹爹去打仗了吗?”

    “嗯。”

    “爹爹去打坏人了吗?有人,要杀陛下哥哥,坏!曲娘娘!”

    江缨搂紧了小岁安,她犹豫了许久,又将小岁安托付给了祖母照顾:“小岁安就拜托你们了。”

    贺景言连忙道:“嫂嫂,你去哪儿!”

    “我去找贺重锦!”

    说完,江缨就一股脑地准备冲出去,结果到了门边,恐惧又一瞬间将那勇气的火苗掐灭。

    外面的境况一定很可怕,都是血,都是尸体

    可贺重锦还在外面,他的夫君还在外面。

    突然,船身剧烈倾斜,船舱之中的陈设全在挪动,桌上的碗筷撒了一地,桌子也倒了,贺景言赶紧抓住贺老太太和小岁安,小岁安哇得一声就哭了出来。

    勉强抓稳的红豆发现江缨还在,急忙大喊:“夫人小心!”

    危险之时,一个人在江缨即将摔倒之前接住她,贺重锦抱着江缨,后背狠狠地撞到了墙上,减免了怀中人的缓冲力。

    贺重锦把江缨扶了起来,视线交融一瞬,江缨突然抱住了他,哭得像个受了惊的孩子:“贺重锦”

    “别怕,别怕。”贺重锦安抚着她,“我在这。”

    其实,江缨能感受到贺重锦的心里也是害怕的,可他还是竭力保持平静:“梁兵来了,船上还有流火箭,足够拖延他们上船,缨缨,事不宜迟,我带你们走。”

    从船舱之中到甲板,这短短一路他们撞到了数个手持兵器,目光凶狠的梁兵,皆被贺重锦一击毙命,溅着血花倒在了江缨的面前。

    幸好,贺景言及时捂住了小岁安的双眼,才没让小岁安目睹这血腥的一幕。

    她的手始终被贺重锦强有力地牵着,就像到死都不肯放手一般。

    直到在甲板上见到了刘裕,江缨这才知晓发生的一切。

    曲佳儿与大梁勾结,挟持刘裕,逼迫贺重锦将流火箭的冶炼之法交给了大梁。

    此刻,贺重锦带上船的几十名大盛精兵,如今就只剩下了二十几人,在拼命地厮杀着大梁的精兵。

    死神悄然无息地靠近,夺秒争分,吞噬着仅剩不多的温存。

    文钊在大船下备好了舟,又调试好绳索,确认结实后,又重新攀爬回了船上。

    形式紧迫,贺重锦将小岁安抱了起来,准备将孩子给文钊,小岁安像是感知到了什么,猛地搂住贺重锦的脖子,怎么都不肯撒手。

    贺重锦怔了一下,便听小岁安委屈巴巴地哽咽:“爹爹,岁安,不离开爹爹。”

    “岁安……听话……”

    “不要!我要爹爹!我要爹爹!”

    贺重锦心中一疼,最后还是狠下心,把小岁安从自己的身上拨开,交给了文钊 :“拜托了。”

    送完了小岁安,接下来是贺老太太,贺老太太临走之前,忽然抓住了贺重锦的手。

    这是唯一知晓贺重锦是大梁质子的人。

    那年,贺重锦初到贺府,他每时每刻都在担心受怕,怕贺老太太会揭穿他,怕他被赶出贺府,连个容身之处都没有。

    然而黑夜下,贺老太太的浑浊的目却是那样的明亮,她苍老的手在细细抖动着:“ 孙儿,不必挂念,小岁安就交给我了。”

    孙儿……

    这短短的两个字,却犹如千金之重,他压抑着内心的情绪,笑笑:“多谢祖母。”

    紧接着,是刘裕,贺景言,红豆……他们都一一从绳索攀爬而下,离开了这艘船。

    而贺重锦送走了其他人,直至最后才看向了江缨。

    一个又一个大盛士兵倒下了,他们早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

    江缨望着贺重锦,就这样无声地望着,杏眼闪烁,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夜里的风拂动着她的发丝,曾经书卷不离手的女子,现在一如三年前一样恬静,却有了不同于三年之前的明媚、自信、开朗。

    “夫君,冶炼之法不在了,姚逊、姚夫人、小梅、军械监、你、我我们之前所有的付出都白费了。”

    “不会的。”贺重锦俯身抱住她,“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会纠正所有的错误。”

    “纠正错误……”

    江缨没听懂他话中的言外之意,就这样攀上了绳索,然而这时,船身再次倾斜,这个角度让锚钩承受了双倍的重量,绳索瞬间断裂。

    下面的小岁安哭着大喊:“娘亲!”

    她吓了一跳,好在坠落的一瞬间,贺重锦当即探出半个身子,紧紧抓住了江缨的手。

    文钊见状,当即滑动船舶,将船调整好位置,站在船上准备接住江缨。

    就在这时,最后一名大盛士兵倒下了,大梁士兵握着刀剑簇拥上前,她听到刀锋划过皮肉的声音,瞳孔骤然一缩。

    贺重锦闷声一哼,鲜血顺着他的衣袖滑落,染红了他,也染红了江缨。

    “贺重锦!”

    他却是要放手的意思,江缨大惊:“贺重锦,你要做什么?!我们……我们一起走!”

    可从大梁士兵来到船上的那一刻,贺重锦就已经做好了留在这里的打算,梁帝要的是他,只要他回到大梁,不再是贺重锦,那么他的家人就会平安。

    “缨缨……”

    酝酿片刻,他望向江缨的目光里,充满了万分的爱恋与不舍:“照顾自己,好好活着,还有我们未出世的……”

    江缨愣了一下,脑海中闪现出了许许多多的画面,平稳的船,梦里的蛇,生辰上他戏谑的笑……

    她的泪水涌出的更多,伤心欲绝地开口:“原来你一直都知道。”

    贺重锦松开了江缨的手,她的身体在夜风之中下坠,是那样的凄凉又无助,船上的贺重锦在痛苦中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无声诉说着告别。

    可怕的是,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贺重锦!我准你救了吗?!我不要你救!不让你死!”

    “缨缨。”虚弱的声音飘了过来,贺重锦竟是说着,“从始至终,都是你在救我啊。”

    “贺重锦!!!!别走!!!!”

    天地万物,骤然化作了深不见底的黑。

    *

    江船一事发生后,江缨昏迷了整整五天,说来也巧,这五天里,文钊带着贺家人在桃花村落了脚。

    经历了爱人背叛的刘裕,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哭了几场,出来后已然变了一个人,与文钊商议着过几日去边关。

    而昏迷的江缨根本不进食,红豆只能强行喂进去粥。

    郎中说这是心病,她还怀着孕,如果再不醒来,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江缨做了一场梦,梦里她再次看到了那条嘶嘶吐芯的蛇,只是那条蛇背对着她离开了。

    她不怕他,她喜欢他,拼了命地去追,不管不顾地跑,无论怎么追都追不到。

    她听到了贺重锦的声音:“缨缨,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痛苦的呜咽声吸引了屋外红豆的注意,红豆推门而入,便见小岁安在塌边急的团团转,看到红豆来到,小泪珠像断了弦一样掉落。

    “红豆,娘亲醒了。”

    可是看起来好痛苦的模样。

    红豆赶紧上前去看,便见江缨面色惨白,双手撑着塌吓得不知所措。

    她的寝裤下丝丝凉凉的,有血浮了出来,染红了雪白。

    贺重锦为了救他们落入了梁兵的手里,生死未卜,这个礼物,还未来得及亲口告诉他……

    幸好红豆在一旁安慰道:“夫人别怕,夫人昏迷的这几天,红豆给夫人喂安胎药了,不会有事的。”

    不大一会儿,刘裕与贺景言匆匆赶了过来,随后郎中提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为江缨把脉。

    “夫人且放心,只是悄有滑胎的迹象,但夫人几日未醒,极少进食,即便有安胎药,滑胎也在所难免,醒来后切记要进食,不出几日便可痊愈。”

    闻言,众人松了一口气。

    贺老太太已经很多年都没有下厨了,今日亲自下厨给江缨做了一锅阳春面,江缨全吃光了。

    她想保住这个孩子,只要孩子还在,是生是死,贺重锦就会回来,他舍不得的,一定舍不得的……

    夜里,小岁安与贺老太太都已经睡下了,江缨睡不着。

    江缨独自坐在院子里,抬头仰望着满天繁星,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在船上的那一幕。

    桃花村是贺重锦答应她的,如今却只剩她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悲伤更多,心里却还有淡淡的疑惑。

    这时,刘裕从屋中走出来,忽然听到江缨在院中自言自语:“不对,大梁未亡,战事还在,贺重锦要守护大盛,他不会轻易送死的。”

    此话一出,她又开始自我怀疑:“可他是宰相,落入梁兵的手里怎么可能会生还?”

    说到这里,小腹又开始抽痛了,她不敢再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只能把所有的苦痛都咽了下去。

    “表嫂。”

    刘裕走上前,寻了一把椅子坐下,经受过重创,他整个人都变得闷闷的。

    “陛下。”

    “朕也怀疑这里有问题,文钊说,表兄和他商议把贺家人送到桃花村后,他独自前往边关,表兄似乎是在保护你们母子。”

    “保护?”闻言,江缨觉得甚是不解,“我和小岁安居住在皇京,即便是战乱,皇京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为何要把我们送到桃花村?”

    除非有仇家要杀他们,才不得不把贺家人送到桃花村这种地方。

    刘裕摇了摇头:“表嫂,朕觉得此事不简单,总觉得表兄还活着。”

    他的身世至今都是个谜,他的生死至今都是个谜。

    他究竟是谁……

    第二天,刘裕和文钊准备启程去边关,而贺景言则留在桃花村,照看贺家人。

    刘裕说,少了一批流火箭,边关的战事想必是吃紧,所以他要亲临战事,与边关的将士们共存亡。

    宅子外,正当他们整装待发之时,江缨背着包袱走了出来,缓缓道:“陛下,我同你们一起去边关。

    此时此刻,小岁安正在房间里沉沉睡着,贺老太太看着小岁安,想到贺重锦的叮嘱,叹了一口气。

    她心知,贺重锦落入梁兵的手里,是断然不会死的,可对于贺重锦而言,怕是比死了还要难受。

    *

    临到颍州的这晚,边关传来了急信,当刘裕拆开信,看清里面的内容时,当即大惊失色。

    “梁……梁质子?”

    边关来报,梁质子死而复生,继承大梁太子之位,被梁帝任命为了三军统帅,对抗大盛。

    不仅如此,那梁质子的长相,与大盛宰相贺重锦简直一模一样,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贺重锦的确没有死。

    难怪……难怪贺家带贺重锦冷淡,贺镇死于梁兵的手上,母后又偷天换日把他送到贺家,这根本就是养了仇人的儿子!

    好巧不巧,江缨突然敲了敲门,对刘裕道:“陛下,我听说边关来信了,找到贺重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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