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李娘子躲避及时, 手背上只碰到几滴滚烫的汤水,泛起淡淡的红色。
李大头瞧着受伤处,心下一松, 也没了刚才视娘子为无物的态度, 又是教小厮收拾地面,又是自己往里取了膏药来, 小心翼翼给娘子贴上。
经过这一茬事,夫妻俩间的气氛也缓和不少。李娘子见郎君没了刚刚冷漠的态度, 心思一定,又琢磨起从郎君回来以后发生的事。
李娘子看着端着破瓷碗退下的小厮, 又瞧瞧郎君眼色, 忽然回过味来。她心里头吃惊,忍不住道:“郎君是在烦简家的事?”
李大头嘴唇嗫嚅了下,没吱声。
李娘子看他反应,就知道被自己猜中了。
可是猜中归猜中,她依然是一脸懵圈。
好端端的,郎君怎么又惦记上简家了?上回郎君便想承包府学食堂,又听闻参赛的人里又是西市酒楼的厨子, 又是出身官吏里的厨娘, 连忙又取消了报名。
只是等简家食摊爆冷夺得头名,李大头心里就开始不服气,没少在家里抱怨。
教李娘子说——那是他没自知之明。
李娘子偷偷撇了一眼李大头,眼里带着嫌弃。
人家范厨子、朱厨娘和吴厨娘,又哪里是一般般的人物?瞧人家吴厨娘,虽说是从柳录事府上走的, 又很快得顾司马青睐,去了司马府里做厨娘, 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至于自家郎君……
他的厨艺是还行,摆摊子时的名声也不错。可是几回往兵曹乃至主簿府里去应征,都没有被人挑中过。
“郎君不是去官署食堂做事了么?你老主意简家怎么样做什么啊。”李娘子瞅了眼郎君,没忍住劝说道:“那臭豆腐我也尝了,闻着臭吃着香,难怪阿弟吃了一回后就念念不舍,常常要提起这物来。”
说起这个,李娘子又想起刚刚的事来。她抬眸瞥了一眼李大头,抱怨道:“还有刚刚打翻的汤圆,那汤圆好吃得紧,还是限量的。”
“那都是些不上台面的东西!”李大头道貌岸然,不屑一顾。
这话说的,连李娘子都不信。
她斜了眼李大头,咕哝着:“不上台面?人家简厨娘现在是官家出身的小娘子,你这话敢到人家跟前去说么?”
“再说了,你瞅瞅那铺子是谁的名头?名叫方长史臭豆腐!人家有本事教方长史为她站台,你能做到不?还有光是一个铺子,每日都能赚好几贯钱呢!”
“我瞧着你就是被银钱蒙了心,登上了楼顶就想摘月亮!”李娘子快人快语,噼里啪啦一通说:“你觉得不上台面,你赚赚看?”
李大头要是能赚到这些钱,还能这般心情不好吗?他刚刚对娘子的怜惜之情转瞬就消失得干干净净,面红耳赤道:“你口口声声说你弟对咱们家好,你瞧瞧这就是他寻的好活?”
“还说什么能到官家当厨子。”
“结果进去了以后倒好,都是给帮胥吏、衙役与禁卒做餐食。”李大头恼怒得很,扯着嗓子直嚷嚷:“教我说你弟弟就没存着什么好心,他现在当上官了,教我们去官家里做厨子,这是什么心?当我是你家的仆役下人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要回娘家去!”
“回去就回去,你走了就别回来!”
李娘子气红了眼,原本还是说句置气话,这下这是拎着包裹,拉着儿女回了娘家。
李大头冷眼看着李娘子离开,愣是没追上前去,气呼呼地坐在位置上,心里琢磨起赚钱的主意。
暂且不说这对夫妻间的龉龃,那边简雨晴见‘方长史臭豆腐’铺渐上正轨,又见冬至节临近,心下有了主意。
冬至节乃是时下与元正(春节)、清明并列的三大节日,官署乃至府学会放假七日,各家各户会穿新衣,挑灯笼,逛节市,祭祖祈福。
扬州城里的活动也顶顶多。
简雨晴不想错过赚钱的机会,准备在冬至节前为店铺再添加一道小食:糖油粑粑。
当然在登陆‘方长史臭豆腐’铺以前,简雨晴在当日中午的菜单里添加了这道美味。
糖油粑粑,一款糖油混合物。
在后世凡是冠上糖油混合物五个大字还敢不好吃的,那都是犯了天条的!
糖油粑粑的味道自是不用说。
棕褐色的糖油融如软软糯糯的糯米团子中,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春姐儿起初瞧着糖油粑粑,还以为是油炸好的糯米团子再裹上一层糖浆而成,直到看着简雨晴的动作,她才发现做法与她想的完全不同。
冷油入锅,里面加入糖水。
简雨晴拿着炒菜勺细细搅拌,等到糖油开始冒泡,再把摁扁的糯米团子放进去,继续搅拌,让糯米团子与糖油充分接触的同时,也避免糯米团子粘锅。
随着时间变长,糯米团子渐渐变大变胖,逐渐漂浮在油锅表面,外面也裹上一层浅金色的外衣。
简雨晴不急不躁,继续翻拌。
直到糯米团子身上穿着的衣服越来越厚实,最后变成金橙色为止。
简雨晴一手持笊篱,另一手持长筷,把炸好的糯米团子全部捞起,沥去上头多余的糖油,最后放进小瓷碗里。
“来尝尝?”
“好好好——!”春姐儿兴致勃勃地接过小碗,与茜姐儿分赃中。
放在碗里,糖油粑粑们黏糊糊地粘在一起。春姐儿用筷子把他们分开,还能瞧见黏糊糊的拉丝:“哎……我以为会酥脆的?”
瞧着糖油粑粑在油锅里的经历,总会以为它是油炸的,唯有夹起来以后才会发现它外皮竟是略带些韧劲的?
春姐儿惊讶于夹起来的触感,兴致勃勃地吹了吹凉,然后把其中一颗放入口中。
一口下去,牙齿和糖油、糯米团子似乎纠缠在一起,黏糊糊、糯唧唧,艮啾啾的口感让人欲罢不能。说不上特别的味道,但就让人想再来一块。
春姐儿眼里惊奇:“好吃。”
简雨晴也捞起一块,放入嘴里,细细品尝香甜的味道之余顺口道:“这个程度,铺子里的人应当可以做的吧?”
臭豆腐铺子里负责炸制工作的都是老仆妇们,他们不算聪慧,主要是老实且动作麻利。
春姐儿想了想:“我觉得可以。”
要来个复杂的吃食他们还真不行,不过糖油粑粑的难度应当还是可以的。
茜姐儿脸蛋都塞得鼓鼓囊囊,连连点着脑袋:“我觉得肯定很多人会……唔,会喜欢!”
油润香甜,软糯可口。
茜姐儿托着脸颊,宣布这是自己近来最爱吃的甜食。
“嗯……我想也是。”简雨晴瞅了眼还未用完的糖油,顺势把糖油粑粑也加入今日菜单中。
今日的菜单,很是丰盛。
学子们走入食堂,便被扑面而来的胡椒、花椒、茱萸和辣蓼草的霸道气味惊了一跳。
光是嗅着味道,诸人便猜测这是一道下饭的开胃菜。他们好奇走近,抬眸看了眼菜单,很快便注意到其中一道名字就显得分外火辣的菜品:麻辣仔鸡。
好家伙,看着名字就知道辣了!
浓烈的辣香气蛮横地霸占整间屋子,肆无忌惮地叫嚣,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几名学子没忍住,咕咚咽了下口水。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道麻辣仔鸡,只恨不得立刻能品尝品尝它的味道。
也有人头皮发麻,暗暗叫苦:“我不擅长吃辣啊……”
“上次我吃了,都要喷火了。”
“对对对,还有那个茱萸炒肉片。”另外学子忍不住接话,“好吃是好吃,可是……”
扬州城附近,多有鲜甜口味居多。
这般蛮横直接的辣味,好吃是好吃,就是吃不多。
“偶尔,偶尔啦。”
“嗯……这个看起来不像是炒鸡哎?”拿到菜品的学子愣了愣神,定睛打量着跟前的菜品。
众人齐齐看向手里的菜碗。
当看到名字时,在场大部分人都以为是如同茱萸炒肉片般直接用各种辣味调料爆炒嫩鸡肉,那麻辣鲜香的味道想想都让人打个激灵。
不过事实却有点不同,眼前的鸡肉切成肉丁不说,更是反复经过高温油炸,看着酥脆蓬松的模样。
不像是主菜,倒像是零食……
几名学子迫不及待地回到座位上,赶紧夹起一块来尝尝。
咬下去的瞬间,耳边响起名为酥脆的奏鸣曲。只是还没等诸人欣赏片刻,辛味便不出意料地落在舌尖上,直让众人酥麻无比。
经过高温油炸的鸡肉把汁水紧紧锁在其中,一口下去便立马爆汁。滚烫的汁水与辣味又是关系亲密的小伙伴,在舌尖不遗余力地跳跃蹦跶起来。
不过……辣味也就这样?
叶生吃下一块,神色淡淡。他思绪刚刚落下,耳边传来赵生的“嘶哈”声,显然是被辣到。
他转头看向赵生,见他不停呼气、抿舌尖的凄惨模样,险些笑出声来:“有那么辣吗?我觉得还行哎。”
“…………”赵生呵呵冷笑一声,示意叶生去尝尝另外一道:“你尝尝,哈,这个嘶……!”
叶生微微露出疑惑之色,顺着赵生所指的方向看向另一道红通通的菜品。
再一看菜单,此菜名为水煮鹿肉。
几人光被麻辣仔鸡的名字所迷惑,还以为这道鹿肉那红通通的汤汁不过是保护色,只是定睛一看就会让人心惊胆战,等嗅一嗅上头的味道以后……
好家伙!
叶生瞳孔地震,态度瞬间谨慎不少。他谨慎地夹起一块鹿肉,做好充足准备后才张开口,一口咬了下去。
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椒麻香气,说是麻辣辛辣,更应该说是香辣!
麻味、辛味和辣味宛如重锤,一下又一下重击在舌尖上,直将里面抵抗的兵卒打了个落花流水,只能堪堪选择投降。
即便如此,叶生也是急不可耐地咬扯鹿肉,急急咀嚼。那鹿肉鲜嫩到离谱的程度,软嫩中不失嚼劲,每一次咀嚼都能带出无限的汁水,让肉香也一道加入味觉的冲击中。
解救众人的是糖油粑粑和冬笋香菇鸡汤。前者香润甜蜜,瞬间缓解了残余在舌尖的麻辣之感,而后者温润醇厚,以爽口的冬笋,鲜甜的香菇,配上纯正的鸡汤,像一场冬日初雪,轻轻覆盖被烧灼的味蕾大地。
唯一的问题是这汤和点心都好烫啊!
吃完辣的再吃烫的,那简直就是煎熬——不少学子额头冒出了一片冷汗,呼呼呼地吹着气。
有些人直接不要汤了,吃了两个糖油粑粑压压惊后,立马端起一杯凉水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
唯一的好处就是如今天气日渐冷了,大家吃了这顿午食以后人人都热得满头大汗。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叶生犹自返回学室以前, 都在那大声抱怨道:“明明叫做水煮鹿肉,怎么能这么辣?”
“就是就是。”
“教我说得叫辣煮鹿肉才是!”
“还好是在府学食堂里,要是在外头那就是诈骗啊!”
“没错没错。”同为受害者的学子们纷纷附和, 进了学室都不解气, 犹自叽叽喳喳抱怨着此事。
学室里,唯有三人没有加入其中。
除去被所有人视作不存在的周生外, 还有范生的平生。
平生竖耳倾听着,心里好奇得很。
自打上回那事以后, 他对周生与简家人的好感是蹭蹭蹭往上,听到这里更是与周生道:“不如咱们也去尝尝?方长史都与简家人一道做生意。”
范生翻看书籍, 态度冷淡:“不去。”
如今平生的胆子可比过去大上许多, 半响都没被范生的态度所影响:“为什么不去?昨日我听长史府上人说,等冬至节之后连官署的午食都要交给简女厨了呢。”
“再说,上回你不是去吃过了吗?”
“你不是说旁人怎么看,你都不在乎,怎么别人说两句你就不愿意了?”
范生捏起一页,正准备翻页。他听平生这般说登时不乐了:“我这是在节制,让自己不容易沉沦至贪食之中。”
“……说得那么堂而皇之。”
“你瞧瞧周遭人。”范生打断平生的话语, 示意他看看周遭人:“府学冬衣只入学时制作, 也就是他们身上穿着的冬衣都是去年,又或是前年做的,只才多少时间……”
平生抬眸看去,目光微微一凝。
只见周遭学子身上的冬袍都略显紧张,每每举手抬手的时候都能绷出明显的线条来。
平生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宽松的冬袍,又往同期进入府学的吴生和应生看去。两者身上的袍子要比其余学子宽松点, 但也明显要比自己身上紧啊。
这意思就是说——
平生抽了抽嘴角,没忍住露出震惊的神色来:“他们都胖了吗!???”
平生的声音太响, 以至于学室里所有人都听见了。尤其是坐在最近的吴生和应生,同时反驳道:“不可能!我绝对没有胖。”
“谁胖了?”
“别看我,我肯定没胖。”
“我也没胖,瞧我的衣服……多宽松!”
学子们没一个承认自己胖的,互相瞅着同窗,纷纷认定胖的是同窗。
范生没忍住,露出个嘲讽的笑容来。
那笑容落在其余学子里面,让所有人的拳头微微一紧。
好想,好想揍人啊。
同时也有几名学子露出心虚地表情来,比如刚刚发现自己衣服有点紧的学子,伸手偷偷捏了捏肚子上的肉。
他们的肚腩,好像是丰腴了……一点点?真胖了?不会吧?家里也没人说起……他们胖了啊?
学子们摸摸莫名紧凑的衣服,心里忐忑得很。直到博士走进学室,学室里的气氛依然分外沉重,学子们认真研读的同时也暗暗把问题放在心底。
回去……再研究研究?
简雨晴还不知道学子们正在为了节节攀升的体重而烦恼,等回去以后便召集铺子的员工,轮班的来学习制作糖油粑粑,争取要去冬至以前上架。
仆妇们被分为两组,一组学习揉制糯米团,另一组则学习控制糖油的操作。两批人学得认真,不过半天功夫就掌握了个七七八八,想来练习个三五日应当就可以了。
简雨晴教众人停下,又教芳豆给众人各上了碗馄饨暖暖身子,这才教他们早些回去休息。
仆妇们恭恭敬敬应了声,等他们走后不久范石进屋里来了:“小娘子。”
简雨晴坐直了身体:“怎么了?”
范石把仆妇私底下寻他与简雨晴说了遍,而后还从袖口里掏出几张飞钱来。
“这两日有不少人私下寻小厮仆妇说话,崔哥儿那边也有人把钱交上来的。”
简雨晴接过飞钱,瞅了眼。
试图收买仆妇的应当是外头的商户,手里颇为大方,每张都是价值一贯,光是这一摞便有七八贯钱了。
对于小厮仆妇们来说,不是个小数字。
简雨晴心里头对上交的仆妇小厮满意了些,又把飞钱交与范石:“这钱给了,就是给你们的,拿回去教几人分了吧。”
顿了顿,简雨晴又道:“至于没上交的……是我们家的还是长史府里的?”
范石不假思索,立刻给出答案:“我们府里有一个,长史府里有两个。”
简雨晴见他心里有数,越发淡定:“那些个没上交的,我们府里那个就打发回官署去,长史府里的就与崔哥儿说一声,教长史府处置就是。”
范石应了声:“我晓得的。”
他退了出去,又寻三名上交银钱的仆妇小厮来说话。他把飞钱全数交与三人,见她们面上忐忑,又安慰道:“此事我已与小娘子说了,小娘子说给你们就是给你们的,你们收下吧。”
“范管事,这,这真的可以?”仆妇的手都在打哆嗦,捧着飞钱不知作何反应是好。
仆妇小厮们都是官奴出身,又拖家带口被分到简府来的。富贵的官家会多给了雇佣钱,像是对门的长史府,月钱足有半贯钱。
不过大部分官奴碰到的人家,能给两百钱都是极好,更有不少直接不给月钱,或是给上几十文钱充充模样就是。
主家都包吃包用了,一个官奴要那么多做什么?只是打点日子,照养孩子哪里不得用钱,官奴日子好过的有,大多数却是极为难熬的。
结果才去铺子上做了几日活计,就这般容易的得了这么多钱……刚收到的时候,几人都有冲动不想上交,怕出事才老老实实交上去的。
“叫你们收下就收下。”
“是,是。”小厮机灵,接过飞钱后还想分上大半给范石。
范石瞅了眼忐忑的三人,最后各从他们手里抽了张:“行了,都收下吧。”
仆妇小厮们见范石收了钱,心下一松。
他们长舒口气,又悄声询问:“范管事,那……要是给钱的那人再来问。”
“他们一时半会不敢来问的。”
“哎?”仆妇小厮们同时愣了愣,没听懂范石话里的意思。
范石也没解释,反正待会几人就会知晓。他想了想,心下登时有了主意,有意教几人去哄骗来人:“要是后头给钱的还敢来问,你们就先拖着,再敲点银钱。”
“啊?”仆妇小厮们目瞪口呆。
“按我说的做就是。”范石叮嘱几句,便打发几人下去了。
转身他与崔哥儿商量一番,决定再给那些人一日时间。
等到次日,两者看那剩余几人还没上交银钱的意图后,当即教人把他们捆了起来。
几名仆妇小厮连带着家眷一道被拖拽出来,捆成粽子塞进车厢,抄出来的飞钱来历是几人根本交代不出来的。
他们看着被抄出来的飞钱,又哪里不清楚自己事迹败露,登时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哀求道:“我,我没与他们说事,我就,我就收了钱!”
“我真的没说事……”
“我是冤枉的,我不知道我儿子做了这些事啊!”
场内充斥着众人的哭喊声,而范石与崔哥儿根本懒得理会,直接教人把他们送去官署。
上交的几名仆妇小厮在旁看得心惊肉跳,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们也沦为其中一员。
要是因收受贿赂,又或是被当做盗窃主家财物的奴婢送回官署,杖六十什么的还属于轻的。
要是从杂户降为官户,又或是从官户降为官奴婢,又或是降无可降直接全家老小被充入军中,归入矿山为奴,那真真是一辈子都没了期望。
正当满府的人都心有余悸时,刚从外头回来的夏姐儿也瞧见这一幕。她凑上前去,询问平日往来最多的厨婢:“这是出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他们收了钱……哎,夏姐儿!”厨婢子转过身来,对上夏姐儿的脸。她话锋一转,登时没说的精神:“这事与你没关系,还有你又去哪里偷懒了?”
“我就出去溜达溜达。”
“好不容易,芳娘子才对你改了态。”
厨婢蹙着眉梢,觉得夏姐儿多少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们这些官奴出身,这辈子就想着要个良民身份,只想自己这条命能握在自个儿的手里。
瞧瞧夏姐儿,不但有良民的身份,而且还有个跟着小娘子的好姐姐。要是她跟着芳娘子好好学习,说不定还会被小娘子看上。
那般的前程——
厨婢光是想想,心里都泛起酸涩来。她睨了眼不愿与自己说话,而是又跑去问别的仆妇厨婢的夏姐儿,叹了口气。
偏生不珍惜。
厨婢立在原地,瞅着夏姐儿发呆。忽然间,一只手拍在她的肩膀上:“杏姐儿,别发愣了!快快快,芳娘子教我们去集合呢。”
杏姐儿回过神来:“哎?”
来人脸上闪着兴奋之色,激动得脸颊绯红:“说是铺子里,还有食堂里缺人手,要挑几个去那边帮忙呢!咱们快去,万一能选上的话——”
杏姐儿的呼吸,瞬间重了。
她哪里还顾得上夏姐儿的事,拉着好友的手急急朝着灶房冲去。
夏姐儿得闻来龙去脉,惊得目瞪口呆。
虽然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但那气味缠在衣衫身体上,洗都洗不掉呢!她瞧着铺子气味浓重,活计辛苦,月钱却是没多多少的时候,还在想这帮人真傻。
反正都是做奴仆,做事多做事少有什么区别?结果他们只在铺子里做了那么几天的活计,就有人送了这么多钱?这钱上交后,居然还直接赏给他们了?
夏姐儿想着自己到现在都没拿到钱,又瞅了眼眉飞色舞的仆妇,心里酸酸的。
她没滋没味地听了会,转身往屋里去。她原是想寻姐姐抱怨两句,却是没见着人,只能先捡个饼子填了肚子,又躺在炕上休憩半响。
直到快到晚食准备的时间,夏姐儿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她刚进灶房院子,便瞧见不少人簇拥成一团,说笑不断。
夏姐儿往里走了两步,发现被围在中间的赫然是杏姐儿。
“哎?这是有什么喜事?”
“夏姐儿来了?”有仆妇与她打了个招呼,欣羡地瞅了眼杏姐儿几个:“杏姐儿,珠姐儿,雪娘子他们被选中,往后要去食堂和铺子上帮忙啦!”
“真真是有福气!”
“芳娘子之前也是跟着小娘子出来的,你们啊真是有福气!”
“无论去哪个都好得很,要努力啊。”
“往后成了管事娘子,千万别忘了咱们。”
杏姐儿几人脸上带笑,连连应下。
夏姐儿闻言,却是瞪圆了双眼:“什么时候来挑人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口气很冲,直接让场内安静下来。
与夏姐儿说话的仆妇表情一僵,半响才呐呐道:“就是下午的时候啊?芳娘子与春娘子几位一道来挑人的。”
“怎么没人与我说?”
“…………”在场人表情都很古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起初还是有不少人与夏姐儿说话,甚至想讨好夏姐儿的。可谁让夏姐儿懒散得很,常常不管不顾把活计丢着不做,先前好了一段时间,而后又故态重发,旁人除去抱怨两句,也没别的办法,且不说通知夏姐儿,他们根本不知道夏姐儿去哪里了啊。
夏姐儿见众人不说话,直接把矛头对准杏姐儿:“明明看热闹时我们还在一起的,你怎么不说一句?”
杏姐儿瞠目结舌,气笑了。
未等她出口反驳,夏姐儿身后冒出个熟悉的声音:“是啊,我刚刚就在奇怪,明明是当值的时候你去哪里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夏姐儿表情凝固, 偷偷往后看去。
不知何时,春姐儿和芳豆已从灶房里走了出来,正齐齐盯着她。
夏姐儿哪里还有刚刚的咄咄逼人, 满脸尴尬地呐呐:“阿姐, 芳豆姐,你们, 你们……”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春姐儿登时看出夏姐儿的心思,只怕她以为自己与芳豆应当到晴姐儿跟前去回话, 却没想到两人尚在灶房里谈论事儿,这才露出真面孔来。
“你说说, 你刚刚去哪里了?”
“我, 我听说先头出了事,就去前面看热闹。”夏姐儿瞧着春姐儿和芳豆的神色,心里发虚得很,自是不敢说自己看完热闹就回屋里休憩的事,还试图把过错往杏姐儿身上推:“她明明见着我在那,却是没与我说……”
“你说杏姐儿刚刚也在看热闹?”
“咱们挑人都是大半个时辰前的事儿了,整个下午你都没来灶房?”春姐儿打断夏姐儿的话, 脸色冷得很。
“我, 我,我……”
“杏姐儿,夏姐儿刚刚是跟你一道去外头看热闹的?”春姐儿见夏姐儿支支吾吾,半响都说不出,索性询问杏姐儿。
夏姐儿鼻尖沁出汗来,下意识往杏姐儿那瞅了一眼, 正巧对上杏姐儿投来的目光。
往日,她与杏姐儿最好说了。
杏姐儿目光闪了闪, 下意识低着头不说话。
“杏姐儿,我是与你一起去的……”
“不是的。”杏姐儿咬咬牙,打断了夏姐儿的话。她避开夏姐儿的视线,落在身侧的双手也握得紧紧的。
围观的其余仆妇厨婢,骚动不已。
灶房众人苦夏姐儿已久——因着她是良籍,又是春娘子的妹妹,所以灶房上下仆妇到厨婢都是忍着,唯恐自己得罪了夏姐儿,又会因她的口舌而得罪了芳娘子和春娘子。
前者是灶房的管事娘子,后者更是小娘子的徒弟,要是得罪了他们,怕是赶出灶房不说,往后只有去做贱活一条路了。
围观的仆妇厨婢为杏姐儿捏了把汗,而杏姐儿也是心跳如擂,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
只是她想着芳娘子和春娘子往日对众人的态度,心里头又抱着一丝期待。
杏姐儿鼓足勇气,颤声往下道:“……是看热闹不假,可是。“
她开了头,也不再犹豫,直接把事情的首尾都说了出来:“可是夏姐儿早上并未来灶房,或者说,或者说……夏姐儿已好几日没来了。”
仆妇厨婢呼吸一滞,惊疑不定地看向杏姐儿,没想到她会直接说出口。
更震惊的是夏姐儿,她直接炸了!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她扑上前去,竟是扯着杏姐儿的发髻,伸手往杏姐儿脸上扇:“娼妇养的死丫头,不要脸的贱婢子!我让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一连串的脏话直接让众人发蒙。
眨眼的功夫,杏姐儿被甩了好几个耳光,发髻也被扯得乱糟糟的。
灶房的仆妇厨婢回过神来,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妇伸手把夏姐儿扯开,另有两名厨婢护着杏姐儿往后退去。
春姐儿从众人动作不难看出,灶房众人对杏姐儿与夏姐儿的态度。
她胸口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见夏姐儿嘴里还骂骂咧咧后更是怒上心头,终是忍无可忍,直直一巴掌甩在她的脸上:“你闹够了没?”
夏姐儿的叫骂声戛然而止,捂住脸红了眼圈。她抽泣着喊了声姐姐,又与她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只是她话语还未说完,其余仆妇厨婢纷纷开口:“这事,咱们大家都知道。”
“杏姐儿没说错。”
“芳娘子,春娘子,夏姐儿三天两头就把事情丢给咱们。”
灶房的仆妇厨婢在此刻拧成一条绳,既然已经得罪了夏姐儿,他们索性把夏姐儿的往事全说了出来,其中也不乏添油加醋。
春姐儿瞧着众人眼底的厌恶,再看一眼还满脸不服气的夏姐儿,只觉得心里难受得紧。
春姐儿和夏姐儿是在河头村里长大的,别看村里现在家家户户富裕起来,也渐渐开始注重体面。
就去年的时候,为了谁家卖菜卖蛋多几个铜板,又或是谁家偷了隔壁家一把菜的事都能闹得鸡飞狗跳,且不说各种脏话都能骂出口,就是掐架那也是再常见不过。
春姐儿素来不喜那般泼妇作态,也教妹妹不要去看,却不曾想夏姐儿早早就染了一嘴的脏话,打骂起人来和那村里的泼妇一模一样。
这些也就罢了,春姐儿都懒得去说。
只是她想着自己还以为夏姐儿学好,与她买了双上等的绣花鞋,又是教她好好努力,往后好与她一起置办铺子……哈!
春姐儿登时觉得她是瞎了眼,心中的失望如潮水般涌上前来。只是她到底不愿在旁人跟前教训夏姐儿,狠狠推了把夏姐儿,教她与自己回屋里去:“你还想在这里丢人现眼?还不赶紧跟我回屋子去!”
回到院里,春姐儿直言道:“明日一早我就教人把你送回村里去,你别再呆在城里了。”
夏姐儿这回是真慌了,脚步一顿急急喊道:“不,不要,我不要回去!”
春姐儿丝毫没有心软,冷着脸道:“我上回已与你说了,你吃得了苦我才让你呆着,你呢?”
“我已给了你一次机会。”
“上回我还以为你改过自新,好好做事……结果呢?你竟是把自己当主人家,仗着我的名头欺负起灶房里的仆妇婢女。”
这点才是春姐儿最最最无法容忍的。
她在前面好好经营着名声,结果夏姐儿却是把她的脸面丢在地上。
夏姐儿名声不好听,她这当姐姐的又能好听到哪里去?春姐儿下定决心,不再听夏姐儿辩解,与简雨晴那请了假,次日一早就带着夏姐儿回了河头村。
春姐儿爹娘听得傻了眼,尤其是春姐儿爹还不太信:“春姐儿,那丫头不会说谎吧?夏姐儿多乖啊!”
“就是就是。”
“她要是乖,就不会把粉丝坊的工作给了旁人。”春姐儿见爹娘反应,登时拉长脸子,知道两者默认夏姐儿寻上扬州城的事。
她把夏姐儿做的好事一一说出口,对着爹娘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训斥。
春姐儿爹娘原本那些个心思都被女儿逐一翻出,一个个垂着脑袋。他们不敢反驳春姐儿,目光忍不住落在夏姐儿身上:“你这丫头……”
“我们都教你听话了。”
“这回村里,还不知道旁人要怎么说呢!”春姐儿爹越说越气,手掌直用力拍打大腿:“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没得了前程,连粉丝坊的活计都没了……”
说到这里,春姐儿爹又看了眼春姐儿。
不等他开口,春姐儿便断然拒绝,她瞅了眼垂着脑袋不说话的夏姐儿,道:“你们还好意思责备夏姐儿,要不是你们也心动了会有这等事……”
夏姐儿坐在炕边,垂着头不说话。
春姐儿娘瞧着不吱声的小女儿,心里疼得厉害。她伸手揽着夏姐儿:“不爱学手艺也无妨,之前来了好几位媒婆呢……阿娘与阿爹给你寻个好人家。”
“有个县里开杂货铺的,瞧着不错。”
“还有个是隔壁村,家里虽说清贫了些,但还是个读书的,瞧着往后定然有出息。”春姐儿娘思量着,很快从记忆里翻出几个人选来。
夏姐儿闻言,急道:“我不要!”
春姐儿被夏姐儿的反应吓了一跳,紧紧拽住她的手:“又不是马上把你嫁出去……我会与阿爹阿娘说,给你挑个好的。”
春姐儿虽是厌极了夏姐儿做的事,但说到底夏姐儿还是她的妹妹,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她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吧。
她与阿娘商量着,准备寻户忠厚老实的,再教人到粉丝坊或者旁处做个活计,自是不敢慢待了夏姐儿。
春姐儿爹娘听着,频频点头。
坐在旁边的夏姐儿听罢,脸色煞白煞白的。
她才不要当个农妇,她才不要一辈子待在村里!夏姐儿噙着眼泪花,腾地大声说道:“我,我,我在城里有喜欢的人了,我这些天都是去寻他了!”
这话一出,屋里落针可闻。
…………
次日,简雨晴便见春姐儿脸色不好看,一直魂不守舍的,心里有点担心。
她眼瞅着春姐儿直接煎着烙饼出了神,愣是煎得焦味都冒出来还在那扒拉时忍不住了:“春姐儿?你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回去休息休息?”
春姐儿摇摇脑袋:“不,不,我没”
话还没说完,茜姐儿胳膊肘撞了撞她。
春姐儿低下头,就看到翻个身直接与锅子一个眼色的烙饼,登时面上大窘。她忙不迭把烙饼丢进垃圾桶里,又勉强打起精神准备继续制作。
今儿个早食做的是口袋饼。
提前发酵好的面团分割成合适大小的面团,擀开并压成薄薄的圆饼。
面饼胚子放在烧热并刷上一层薄油的锅子上,两面反复加热均匀以后,面饼就会轻轻涨开来,变成圆滚滚胖嘟嘟的模样。
简雨晴有一瞬间,想往里打个鸡蛋,瞧着这蓬松的饼皮,做成鸡蛋灌饼也是极为好吃的。
不过谁让配菜都炒好了呢。
简雨晴把烙好的饼子取出,在竹篮里堆成一座小山。待会儿学子们取一个口袋饼子,再往里加上一勺酸豆角炒肉丁,又或是炒制好的豆芽菜与里脊等物。
虽说饼子与鸡蛋煎饼和手抓饼不同,但也让不少学子想起往昔吃饼子的时候,一口接着一口吃得欢畅。
简雨晴瞧先头学子们吃得起劲,目光一转又落在发愣出神的春姐儿身上。她想了想,觉得应当是昨日请假时发生了什么事,拉着春姐儿到灶房外询问:“瞧你心神不宁的样,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春姐儿垂着头,半响才说出话来。
简雨晴即使猜出应当与夏姐儿有关,也被春姐儿说的话给惊住了。
她要是记得不错,夏姐儿比她们还要小上两岁,如今才只有十四岁……
就算时下十四五岁能结婚,她也觉得不太好吧!!!
哦,不是,现在不是吐槽这个的时候。
简雨晴捧着脑袋,与春姐儿一般开始放空思绪——十四岁的小丫头在扬州城里呆了没多久,就号称自己有喜欢的人了,据说还天天与对方见面,更是情投意合……
那是,被骗了吧!
狗男人,给我去死!!!
简雨晴眼里冒着火,更是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上:“那人是什么身份?不会是为了咱们而来的吧?”
不是她自吹自擂,瞧瞧臭豆腐铺里人手被收买,甚至让范石起了诈钱心思的情况,从夏姐儿开始下手,似乎也再正常不过。
第一百六十四章
起初, 春姐儿还没往那个方向想。
她还觉得是夏姐儿不经事,恐怕被些模样轻浮,瞧着打扮富贵实则就是些流氓地痞的混混缠上, 被富贵瞧花了眼, 稀里糊涂地便以为那便是良人。
等简雨晴说罢,春姐儿登时心里一咯噔, 俏生生的脸刹那间变得雪白雪白的。
春姐儿搅着手指,咬紧唇瓣。
经过昨日全家的对话, 她清楚明白夏姐儿和爹娘的心思。
他们瞧着简家富贵,心里也想求富贵, 要不是自己在城里忙于学技艺, 暂时没有空闲置办摊子,又或是起结婚的心思,恐怕算盘早就打到自己头上。
至于夏姐儿,见过扬州城的富贵后更是觉得爹娘说的对。她不想当那农户,而是想寻个官宦人家的哥儿,或是在府学里读书的学子,再不济就是个扬州城里的富户。
昨日春姐儿听罢, 险些笑出声来。
她到扬州城时间长了, 也见得多了——官宦家出身的学子多是早早订下婚事,娘子多是出身名门望族或是官宦家的姐儿,要不就是书香世家出身,就是府学里非官宦人家出身的学子,也是早早被各种媒婆盯上,或是早早定了婚事, 或是能挑出一摞摞的娘子相看。
且不说夏姐儿这般乃是农户出身,只通几个大字, 手里头没什么技术本事,更没有什么嫁妆的,就是师傅晴姐儿都被一些学子在背后嘴上几句。
虽说有些学子不以为然,但毕竟是极少数。连简雨晴的情况都如此微妙,夏姐儿还想寻?春姐儿不抱半点希望,更是从未升起攀高枝的心思。
她与家里人这么一说,爹娘倒是听得心惊肉跳,瞧着有些悔意。
偏生夏姐儿却是半点不相信,甚至眉梢眼间有种自己耽误了她日子的心思,甚至支支吾吾的,不愿说出那人信息来。
春姐儿的心都凉了大半,回城里后都是魂不守舍的。而如今她有了简雨晴提醒,登时心里一紧,忙仔细回想起来:“……还好,还好。”
“夏姐儿不爱做活,芳豆也没教她什么厨艺,只要她洗洗菜,切切菜罢了。”
春姐儿细细一思量,定了定神:“要真是如此……倒是掀开那人真面目,教夏姐儿不敢再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这时候,她恨不得那人是骗子。
简雨晴见春姐儿冷静下来,问道:“你可知道对方是何人?住在哪里?”
春姐儿沉默一瞬,摇了摇头。她说起这事还有点伤心:“那丫头防备我呢,问了半响都不愿说。”
简雨晴闻言,对夏姐儿越发不喜。
待午食过后,她带着春姐儿回了府。简雨晴唤来灶房里上下人丁,细细询问了通,终于从一名仆妇口里知晓了些事。
“你说夏姐儿曾与两名娘子交好?”
“是,是的,就是那两位先头住在别苑的娘子。”仆妇拘谨地回答道,“当时夏姐儿说要帮忙,还与我们一道搬水过去。”
“对对。”
“就是那段时间,夏姐儿特别勤劳,日日都帮咱们搬水的。”与此同时,另一名仆妇也想了起来。她赶紧接了话,把自己知道的事也说出来:“除此以外,等那两位娘子搬出去以后……我曾见着夏姐儿在那帮忙收钱,准备食材……来着?!”
这话一出,春姐儿惊得睁大眼。
在府里不做活,在家里不做活,竟是在外头帮忙做活?说里头没猫腻,春姐儿都不信了。
简雨晴教几人退下,想了想:“之前寄住的乃是吴娘子和常娘子?”
春姐儿想了想,应了声。她有点惴惴不安的:“总不会是两人家里的哥儿吧……?参与培训的贫苦学子,都是府学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应当不会有这种……”
简雨晴想到简爹:“那不一定。”
她瞅了眼面色严峻的春姐儿,拍了拍她的手背:“别急,咱们等明日上街瞧一瞧,瞧瞧众人生意情况,顺路看看情况,再与常娘子和吴娘子身边人打听打听。”
春姐儿心里犯愁,点点头。
次日是冬至前的最后个旬休日,百姓们忙于购置冬至要用的吃食物件,以至于东西两市都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方长史臭豆腐的门前更是排起长龙,队伍一直到路口还要转个弯。崔哥儿教人站在队伍后头,管理秩序的同时还提醒上前排队的百姓:“这位娘子,现在这队伍起码要排到两刻钟!”
“晴姐儿,这生意真好啊!”丰姐儿瞅了两眼,嗅着弥漫在空气里的香味,没忍住咽了下口水。她挽着简雨晴的胳膊,摇了摇道:“晴姐儿,上回你说还有气味更特别的吃食,你什么时候做啊?”
“比臭豆腐气味还要古怪的?如那个苋菜梗一样?”旁边的芳豆闻言吓了一跳,脸蛋下意识皱成一团。
“苋菜梗不是挺好吃的?”
“好吃归好吃,那陶罐打开一瞬间的味……”芳豆想想都是心有余悸,赶紧把那记忆从脑海里抹去。
简雨晴闻言,忍不住笑:“那得开了春,有了鲜笋才能做。”
等开了春便做上鲜笋,然后——
简雨晴想了想螺蛳粉的滋味,自己先咽了下口水。她瞅了眼没加入闲聊的春姐儿,又重新打起精神:“往前走吧,到里头去瞧瞧。”
“好嘞。”
“咱们往前去。”
简雨晴几人绕开大排长队的臭豆腐铺,直往市场里走,沿途走来几人时常能见到手里捧着臭豆腐和糖油粑粑的食客。
他们脸上带笑,一块接着一块夹起,又迅速放进口中,眉梢眼间都写着满足两字。
“好好吃!”
“这臭豆腐,我真是百吃不厌!”
“明明也是糯米团儿,这糖油粑粑真真是好吃!”
简雨晴等人听着赞誉声,脚步都轻快了不少。他们绕开臭豆腐铺子,顺着人潮涌入市场内,远远便看到几家挂着‘简’字招牌的摊子。
无论是做手抓饼的,或是做鸡蛋煎饼,又或是做车轮饼和肉蛋堡,还是做脆皮年糕和铁板豆腐的,摊子前往往排着长长的队伍,周遭围着满脸带笑的食客。
别说扬州城百姓喜欢,就连往来的行商和外商都喜欢得不得了。简雨晴甚至在人群里见着几名穿着打扮如日本武士的男子,努力用蹩脚的汉语表达着美味二字。
简雨晴远远停下脚步,他们逛街的同时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定期到学徒摊子上买一份尝一尝,确定没人擅自更改味道。
跟在后头的仆役已熟练地教人上前购买,片刻便拿着几样吃食归来。
四人每人取了些尝了口,确定没有问题后或是把剩余的给了仆役,或是送给沿街的乞丐。
当然不止是自家铺子,简雨晴几人也尝了尝旁边铺子里的吃食。
外层如酥皮般层叠,里面如奶油般细腻的酥酪糕、加了枣泥和核桃等物的糯米糕、腌渍得软糯甜蜜让人一颗接着一颗停不下来的各种果脯,炸得蓬松酥脆,里面还有豆馅的寒食饼子、炖煮得热气腾腾,香味浓郁的鳜鱼羹……
简雨晴几人不知不觉间便把肚皮填得饱饱,又艰难地穿过西市,绕到东市,终于瞧见吴娘子与常娘子家的摊子。
吴娘子和常娘子合租在一起,就连摊子也并在一起。他们一个做梅干菜扣肉饼子,另一个做铁板豆腐,来购买的人几乎都会一个摊子买一样,生意很是多红火。
简雨晴教人先去排队买了两样,细细尝了尝:“……味道没问题。”
铁板豆腐烤得入味,软嫩多汁。
梅干菜扣肉饼子更是外皮烤得蓬松酥脆,里头梅干菜和肉糜量足,满嘴咸香,很是好吃。
两者都与简雨晴所传授的一致。
前去购置的杂役悄声道:“小的听摊子前的食客聊天,说是两名摊主娘子的孩子也来帮忙了。”
简雨晴微微一愣,而春姐儿的反应更快。她垫起脚尖,伸长脖子往人群里看,很快便注意到站在吴娘子和常娘子身边的两名硕长青年:“…………还真是!”
因着吴娘子和常娘子等人是在府学食堂受培训,所以几人的家属也曾到灶房后来瞧上两眼。
春姐儿没与几人说话,但也打过照面。
就杂役这么一说,她仔细一辨认便认出几人来。
简雨晴、丰姐儿和芳豆也朝那边看去,只见两名郎君手脚麻利,正熟练地打包着吃食,收取银钱,瞧着……似乎不是头回?
简雨晴教人寻了名食客来问两句,对面见着四人登时一愣。
他上下打量简雨晴四人,表情古怪得很:“小娘子们许是对两名郎君有兴趣?你们还是死心吧,那是扬州府学里的学子,哪能看上一般人家的姑娘。”
丰姐儿蹙紧了眉心:“什么?”
简雨晴微微一怔,登时回过味来。她往那两摊子上扫了眼:“还有别的姑娘来问他们的?”
虽说官宦人家娶妻要求良多,但平民百姓间却是不乏自由恋爱的,男追女,亦或是女追男都再正常不过,且不说离婚改嫁之事常见得很,就连贞洁观念也很稀薄,反比后世豁达得多。
要是见着喜欢的,胆大的娘子上前询问也说不定。
那名食客见几人反应,登时明白是自己想岔了。他讪讪然一笑,点点头:“先头好几个小娘子上去打招呼呢……哦,对了,最早还有个小娘子日日帮着做事,后头渐渐就见不着人影了。”
春姐儿目光闪了闪,听罢眼前人的话语,再联想联想仆妇的话语,想来夏姐儿起初常常出门,是来帮吴娘子和常娘子做事?
春姐儿稍稍想了想,就知道夏姐儿打的心思,险些没被她的自作聪明给气笑。
与此同时,摊子前也有人注意到简雨晴等人。买梅干菜饼的郎君捏着饼子,指了指简雨晴四人,笑道:“吴郎君和常郎君的桃花运可真好,瞧瞧——!那边又有几个俊娘子往这里看呢。”
吴生和常生笑了笑,神色淡淡。
他们收了钱,顺势一抬眼往简雨晴等人那看来。
这一看,两人齐齐一愣。
两人忙与吴娘子和常娘子说了句,而后赶紧从摊子后头绕了出来,高高兴兴地迎上前:“简小娘子,你们来了怎么也不与我们说下?”
那名食客闻言一怔:“简小娘子?”
他一双眼睛睁得溜圆:“您是府学食堂的简厨娘?”
这一声,大得出奇。
周遭不少人齐齐投来视线,好奇打量着几人。简雨晴忙与人走进隔壁的茶馆,这才避开了百姓们的目光。
第一百六十五章
几人进了茶馆, 索性进包厢坐坐。
春姐儿接过茶娘送上前来的煎茶,往吴生和常生那瞅了一眼:吴生和常生穿着俭朴,面容方正, 不属于那种清隽俊朗的, 但浑身气质瞧着教人舒坦。
夏姐儿难不成看上的是他们?
春姐儿想着夏姐儿说是彼此情投意合,心里升起一缕期盼。
只是她转念一想, 又觉得不太对劲,真要是能与府学学子情投意合, 就夏姐儿的脾气怕是早早到自己跟前来炫耀了,哪里还会藏着捏着, 倒像是不能见人般。
春姐儿越想越不对劲, 一时忘了收回目光,直直盯着吴生和常生。
吴生和常生被盯得坐立不安,面上茫然的同时,心里更是不明白简雨晴教两人跟着过来吃茶的原因。他们捧着茶盏,屏气凝神垂着脑袋吃茶,不敢多看简雨晴几个。
吴生与常生心里想到食客们经常调侃的话,忍不住抬眸往前看了眼。
除去简小娘子外, 其余还坐着三位娘子——贴着简雨晴坐着的娘子顾盼生辉, 姿容貌美,坐在最外侧的娘子内敛恭顺,清秀可人,居中那位眉尖微蹙,隐约带着愁容,容貌端庄。
常生脸上微热, 吴生敛了目光,迟疑着开口道:“简小娘子, 我已有订下婚事的娘子……”
简雨晴刚品着茶,险些喷了出来。她被茶汤呛到,剧烈咳嗽了几声,拍了拍胸口,又拿帕子抹了抹飞溅出来的茶汤,末了才道:“不是,不是。”
常生与吴生见她反应,自知是自己误会,两人一时大窘,险些钻到地里去,吭哧吭哧半响都没说出话来。
简雨晴平复下心情,又睨了眼春姐儿,心下复杂得很:“我们是有事想要问问吴娘子和常娘子,路过而已。”
吴生和常生闻言,光顾着低着头哦哦哦了,老实拘束得犹如两只鹌鹑。直到吴娘子和常娘子暂停了营业,又跟着杂役走进包厢里,两人才长舒了口气。
比起两个学子,吴娘子和常娘子对四人熟悉多了,进来便先打起招呼。
吴娘子是个会说话的,打从进屋起就没停下过,细细与简雨晴几人说近来的生意,而后说起寄住在简家的日子,对着简雨晴是感谢了又感谢。
常娘子要内敛木讷些,没来得及插话,只跟着挤出笑来,努力附和着:“不止是在食堂里,府里照顾咱们,咱们摆摊以后还教夏姐儿来搭把手……”
春姐儿听到这里,登时精神一振。
可喜的是常娘子并未多说夏姐儿,只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又略过了话题。
简雨晴听了半响,而后才打断两者的话语。她拍了拍春姐儿,轻声道:“事实上,我们是有事想要问一问两位娘子。”
吴娘子意犹未尽地停下话,捧着煎茶喝了口:“简娘子请说。”
“听你们的话,你们与夏姐儿熟悉?”
“夏姐儿?”吴娘子愣了愣,又瞧了眼略带愁容的春姐儿:“是。在简府上的时候,夏姐儿很是照顾我们。”
“而后咱们刚开始摆摊时,夏姐儿还担心咱们不适应,连着好几日都来帮忙呢。”
“夏姐儿长得俊,嘴巴又甜。”
“不愧是春姐儿的妹妹,瞧着就是个可人的!”吴娘子乐呵呵地夸赞着,说出来的话却让春姐儿脸色古怪得很。
在吴娘子描述里的夏姐儿,简直与春姐儿熟悉的不像是一个人。
简雨晴拍了拍春姐儿的手背,止住她开口的冲动。她想了想,又问道:“夏姐儿起初来帮忙,后头就不来了吗?”
吴娘子想了想,缓缓道:“先头连着来了三日?后来偶尔隔两天才来一回,不过最近的话……好像一直没来过。”
末了,她还看向常娘子:“对吧?”
常娘子也点点头,给出肯定的答案。
简雨晴与春姐儿面面相觑,瞥了眼吴生和常生。两人识趣得很,说出去看着摊子就与简雨晴等人告了别,往外头走去。
等屋里只剩下四人、吴娘子和常娘子后,春姐儿才艰难地开了口:“不知吴娘子和常娘子可知道……夏姐儿有没有特别熟悉的哥儿?”
吴娘子和常娘子愣了愣,登时大吃一惊。两人听出春姐儿的言下之意,先是想了想儿子与夏姐儿的接触,而后又放空思绪琢磨其他。
“这……我忙于生计,没注意过。”
“夏姐儿与食客聊得不多?都是淡淡的。”
“或是她来少以前,有没有什么其余的表现?”春姐儿眼里噙着泪,厚着脸皮询问道。
从吴娘子和常娘子的反应中,春姐儿可以确定夏姐儿喜欢的那人并不是吴生和常生,那又会是谁?他们又是如何认识的?
吴娘子和常娘子见着春姐儿落泪,忙努力转着思绪。常娘子犹豫了下,与吴娘子道:“会不会是那天……?”
“哪个?”
“就是那天。”常娘子道,“刚开始出摊时,有人以为夏姐儿是我们的女儿侄女,我和吴娘子就与客人解释,说夏姐儿是春姐儿的妹妹,好心来帮忙的。”
吴娘子面色微变:“对对对……”
她心里登时明白了春姐儿的担忧,咽了下口水:“夏姐儿是出事了?莫不是……被有心人骗了?”
简雨晴也是这么想的,却是不好说。她拜托吴娘子和常娘子:“若是后头有人打听夏姐儿,又或是两位记起还看见过谁与夏姐儿走在一起的,麻烦两位与我们说道一二。”
吴娘子两人急急应下。
除去吴娘子那,简雨晴也交代府里与食堂里的仆役,教他们关注着来打听简家事情的人。
没过两日,简雨晴就得到消息——与简家,或是与府学食堂乃至铺子打听事情的人不少,其中大部分都是打听吃食的人,偶尔也有打听春姐儿和芳豆的。
唯独有位李姓郎君不一样。
据简府灶房里负责买卖的仆妇说,此人与她打听夏姐儿,说是夏姐儿与铺子里订了挎包,却是一直没来取,想教仆妇与夏姐儿说一声,早些去铺子上取。
灶房里的人都知道夏姐儿坏事,心里抱着几分警惕。仆妇也是一样,见那人寻夏姐儿便说夏姐儿为了过冬至回村里去了,转头便把这事禀报给芳豆,又传到简雨晴那。
“那人真是包铺里的?”
“回禀娘子,那人不是包铺的。”仆妇闻言,连忙解释道:“我觉得这人形迹可疑,回来禀报于芳娘子时还花了几个铜板教了个孩子帮我盯梢。”
芳豆点了点头,接着仆妇的话与简雨晴和春姐儿道:“苗妈妈很是周道,我得了信与她一道过去,那孩子果真帮我们盯着。”
“那孩子盯着,说那人进了酒馆。”
“后头换了府里杂役跟着,这人别说去了包铺,更是在妓馆里留宿,后头才去了一间府邸接了人回家。”
“杂役在旁边打听。”
“这人姓李,旁人都叫他飞哥,也有人叫他李大头,这人如今在官署食堂里做事。”
…………
冬至乃是时下顶顶重要的节日之一,身为出嫁女的李娘子也不好在娘家过。她见李大头来接,心里头到底是浮起些喜意,高高兴兴地跟着李大头归了家。
“我听阿弟说了,官署里并未有把食堂撤销的心思,据说明年开春也有意引入厨子承包。教我说郎君你……”
李娘子有意与李大头和好,特意把自己从弟弟弟妹处听来的事告诉于他。
只是李娘子还未说完,就被不耐烦的李大头打断:“我还用不着你一个女人来教我做事,再说你能不能别开口你阿弟,闭口你阿弟的?”
说完话,他甩袖离开。
明明是冬至,李家气氛却如同外头天气般冰冷,半点没有过节的气氛。李娘子瞧着郎君往外走,半点没回头的模样,气得趴在案上哭出声来。
李大头听着哭声,却是当自己未听见,更不用说回头去看了。他心不在焉地来到西市上,贪婪地看着排成长队的臭豆腐铺。
待自己得了方子,能多赚点钱,瞧那日日叽叽歪歪,左一个弟弟右一个弟弟的娘子是何反应,教她天天瞧不起自己,说自己比不上旁人。
还有庞大那几个,往日嘲笑自己的,都等着倒大霉吧!李大头盯着那长长的队伍,恍惚间像是见着那些人排在自己的铺子前,乐得口水都险些掉下来,完全没注意到食客惊悚的目光。
“那人……不会有病吧?”
“从刚刚看到现在了,好古怪……”
“这不是李大头么?难不成是得了失心疯?”也有认出李大头的人来,惊疑不定地瞅着他。
李大头听到周遭的闲言碎语,登时火冒三丈。他本想发火,又想着等自己开了铺子,跟前这些人都将会是自己的客户,想了想还是把这口气咽下了。
李大头又瞅了两眼,转身走了。
他离开市场,心里头又惦记起夏姐儿。
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勾搭上,那丫头竟是说都不说就回村里去,心里气得不行。
他心中暗道:带她去百味居吃饭、去玉裳坊订的衣裳,还有周记包铺里订的包包……足足花了自己十来贯钱。
早做一天生意,这钱就能多赚点回来。
自己在那丫头身上花销出去的,都得教她给自己赚回来。
李大头这么一想,心气也顺了。
最重要的是夏姐儿年轻,颜色又好,比家里的李娘子性子柔顺。
等到自己真赚到了钱,也不会亏待她,纳她当个妾室,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李大头的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同时简雨晴几人也皱起眉梢:“这人,这人在官署食堂里做事?”
春姐儿想着夏姐儿说的话,第一反应就是她被这人骗了,其次便是:“这人不是官吏?而是官署食堂里的人?”
“是,杂役从认识他的人那打听到。”
“他上回还报名要参加承包府学食堂的比赛,后来又自己取消的。”芳豆细细把杂役打听来的事整理并说了出来,“听说打那后就不太服气,之前咱们用豆渣,用豕肉做菜时这人还跑去传流言蜚语,被旁人骂了才罢休,连摊子也摆不下去。”
“到最后,他借了妻弟的关系。”
“等等?妻弟!?”春姐儿杏眼圆睁,腾地抬声声音。
“啊。”芳豆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另外一件事,忙不迭道:“这人老早就娶妻了,而且连儿女都有了!”
很好,这下简雨晴的拳头都硬了。
她与春姐儿道:“明日早上,我就教人把夏姐儿与你爹娘一道请到城里来,当面去对质去!”
春姐儿重重点了头,憋着气等着回去。
次日春姐儿爹娘是入城来了,但同时也带来了个坏消息。
夏姐儿,跑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夏姐儿是偷偷跑的。
别看春姐儿说得冠冕堂皇, 要为她寻个好人家,结果转头听她说自己有喜欢的人,别说带她回城里去, 还教她说出对方出身, 见她不愿意说,就教爹娘看着自己。
夏姐儿原本还想说服爹娘, 没想到他们别说听了,还扒了自己从城里带回来的缎子衫裙, 夺了她攒下来的私房,教她呆在屋里不准出门。
不止如此, 晚间夏姐儿还听到父母偷偷商量, 说要与媒婆好好说说,赶紧给她寻个人家。
夏姐儿自是不愿意,次日天未亮便偷偷起了身。她唯恐惊醒睡在前头的爹娘,不敢往前去翻箱倒柜,只能从枕头衣衫里翻出往日攒下来的些许铜板来。
夏姐儿数了数钱,听着先头的动静。
趁着爹娘还没起身,她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顶着呼啸的冷风一路狂奔, 直到坐上前往扬州城的驴车才长舒了口气。
这还只是考验的开始。
冬日的驴车还是多了层盖头的,只是那盖头也就薄薄一层油布,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冷风从四面八方吹入。
夏姐儿等车时还跑得浑身大汗,现下却是只能裹着袄子,冻得脸色发白,牙齿咔咔打架, 只觉得前往扬州城的路途从未如此遥远过。
待到了扬州城,她躲避着人流一直来到官署前。夏姐儿并不知道李郎的住处, 只能立在官署门口往里张望。
夏姐儿犹豫了下,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里头门房听到动静,推开角门出来查看,他瞅了眼裹着袄子,穿着一身粗布衫裙的夏姐儿,和声道:“小娘子,你是打哪里来的?官署时下正在放假,您有事要冬至节之后再来。”
夏姐儿闻言傻了眼,站在原地举足无措。她从城里带回去的东西都被爹娘扒了去,只揣着点往日攒下的铜板,哪里能有去处?夏姐儿咬着唇瓣,红着眼圈道:“求门房帮帮忙,我是来寻李官人的!”
门房闻言,没忍住又打量了夏姐儿一眼。他见夏姐儿虽穿着朴素,脸颊冻得通红,却是姿容秀丽,颇为楚楚动人,心下想来她应当是某位郎君的桃花债。
门房暗暗腹诽的同时,也有些忍不住笑:“小娘子,您说的李官人是哪位李官人?咱们官署里从上到下姓李的官人没有一百也有三十。”
李姓乃是大姓,门房想了想脑海里便蹦出几位的身影来,只是再想想都是家里有娘子的。
夏姐儿越发傻了眼,她就听李大头吹嘘过,又见他大摇大摆往官署里去,却是没仔细询问过,压根不知他到底是什么职位。
夏姐儿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她努力说着李大头的体貌模样,祈求地瞧着门房。
整个官署上下几百号人,就凭夏姐儿几句话又哪里能认出人来的?门房摇了摇头,爱莫能助,只能教夏姐儿去别处瞧瞧。
夏姐儿裹着冬袄子,跌跌撞撞地离开官署大门。她走在街头,四下张望,周遭都是出来过冬至节的,其乐融融的百姓。
自己落在其中,分外孤独。
夏姐儿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连李大头的身份都一无所知,怎么就偷偷跑出来寻他?
恰好此刻,天空飘起了雪花。
冰冷的雪花落在夏姐儿的鼻尖,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猛地停住脚步,强烈的悔意让她犹豫不定——要不要去,去简府吧?
向阿姐道个歉……
正当夏姐儿迟疑不定,抬眸看向来路时,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夏,夏姐儿?”
夏姐儿心头一跳,惊喜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映入她眼帘的正是李大头。
他脸上的胡渣也没刮干净,身上的青色袄子稍有点皱巴巴的,瞧着没有往日体面。
即使如此,夏姐儿也极为欣喜。她三步并两步的跑上前去,欢欢喜喜喊道:“李郎!”
在李大头眼里,夏姐儿也不如往日般姿容秀美,瞧着倒像是村里的农妇。
他吃了一惊,又很快化作惊喜,眉眼间一派柔情:“你不是回村里过节了没?怎么这么早孤零零的在城里?”
夏姐儿听罢,眼圈儿微红,带着哭腔述说着自己的委屈。她的泪水氤氲了眼眶,恍惚间似乎瞧见李大头嘴角上扬,露出笑来,等定睛看去却见他嘴角下垂,眉眼间满是怒色。
李大头伸手拥着她,往街道另一侧走去,渐渐消失在人潮中。
唯有站在街头的门房表情古怪,立在原地嘀嘀咕咕:“那不是李厨子吗?啥时候成官人了……那小娘子不会是被他骗了吧?”
门房嘀咕两句,背着手又回了里头。
那边李大头自是不愿带夏姐儿回家,家里那婆娘瞧着他眼神和刀子似的,要是带着夏姐儿回去,非得又闹回娘家去。
他与酒楼里赁了间屋子,教夏姐儿暂时住着,后头又去给夏姐儿买了几件换洗的缎子衣裳,殷勤得很。
两人情投意合,又碰到如此事,到最后竟是滚到炕上。夏姐儿窝在李大头怀里,哭诉着自己的委屈,而李大头时不时附和上两句,又叹着气说着彼此的不易。
等听到夏姐儿询问他的官职,又教他与自己家里谈婚事,李大头自觉来了机会,面露黯然:“我只是个不入流的吏官,给人跑跑腿的,要想获得那正式的一官半职,还得付上好大一笔钱。”
夏姐儿登时傻了眼:“你不是官吏?”
李大头瞅了眼夏姐儿,搂着她雪白的肩膀,说着心里的愁意:“我自是想补缺的,只是上峰贪心,教我出五十贯钱……”
“我原本是攒着了。”
“只是打从与你相识以后,总是情不自禁想为你多花点钱。”李大头说罢,又懊恼地拍了自己下:“我不该说这些,倒是让你心里不畅快,只是我手里如今唯剩下二十余贯钱,怕是登门造访会引来嗤笑。”
夏姐儿张了张嘴,想怪又说不出话来。她知晓李大头是在官署里做事,却不知道他不是官而是吏,知晓李大头出手大方,却不知道他把所有钱都用在自己身上。
夏姐儿脑袋乱成一团,面色发白。
她想着自己振振有词,与家人述说的话语,又想起春姐儿与自己说恐是旁人哄骗自己,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不知道应当相信是谁。
李大头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温声安慰道:“不要紧,我会努力赚钱的。”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我,我明日去问香积厨借钱。”李大头咬了咬牙,与夏姐儿道。
香积厨,指的是往寺庙里借贷。
与后世借贷多是去钱庄不同,如今做借贷生意最火热的乃是寺院。相比较民间借贷的不稳定,寺庙少则几十年多则数百年的积累、信用以及相对低廉的利息,让其成为百姓间最受欢迎的借贷之所。
但无论如何,这也是借贷!
要是到了时间还不出钱财,那一样是要出事的!
夏姐儿自是不愿意,抓着李大头教她上自家,把给了自己的那些衣服簪环都拿回去换钱。
“都是给了你的,哪有拿回去的?”
“虽然我不如简家人会赚钱,也没那臭豆腐铺的能耐,但我以前也做过点小生意,到时候教人开个铺子,一边在官署做事一边努力多赚点钱,定然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夏姐儿听罢,又是欢喜又是酸涩,同时心里还微微一动:“等等?我晓得的?”
“嗯?什么?”
“我晓得的。”夏姐儿抓住李大头的胳膊,咽了下口水:“我阿姐曾吃过好几回,回来还与我说过那臭豆腐的事。”
“那臭豆腐,是用坏掉的豆腐做的。”
“什么?坏掉的豆腐,那吃了不会出事……”
“不一样,好像得长毛?”
“听说简家人头回买,还是在河头村时,问隔壁村豆腐坊的人买的。”夏姐儿绞尽脑汁,翻出那时与春姐儿聊天的内容来。
她紧紧抓住李大头的胳膊:“只要你有了那方子,到时候开了铺子就立马能赚到钱了!”
李大头的呼吸急促了些,用力把夏姐儿的脸埋在胸前,免得夏姐儿见着他猖狂的笑容。
他原本还以为得花点力气。
比如说一番好话,又比如许下诺言,还或是捧着宠着才能让她去偷来方子。
却不想,竟是如此简单。
李大头噙着笑,教夏姐儿睡着,他偷偷拿了东西直接走人。
有了方子,他还要这女人做什么。
与此同时,春姐儿一家都快急疯了,就是简娘子也教范石等人外出寻觅。
从河头村到周遭县城的驴车总共也就几辆,更何况大冬天的鲜少早上便有人坐驴车进城。
范石轮番问了一遍,很快就有人表示见过夏姐儿,她早上坐着车来了扬州城,但具体是去哪里就不知道了。
众人怀疑是李大头那,去他府上也是寻觅了番。偏生李大头说自己根本不认识夏姐儿,将诸人断然关在门外。
直到三日后,吴娘子与常娘子教人来请春姐儿,说是他们见着了夏姐儿。
春姐儿与爹娘急急去见了人,等见着发髻散乱,浑浑噩噩的夏姐儿时,几人的脸色如纸般青白无比。
夏姐儿见着春姐儿几人,登时嚎哭出声。场内乱糟糟的一片,却是说不清楚到底什么事。
等夏姐儿说出来,全家人都快晕过去。
陪着春姐儿处理这事得芳豆气得厉害,横眉竖眼与简雨晴道:“那李大头还不承认,还是官署门房说那日见着他带着夏姐儿离开的。”
“李大头见被门房捅开这事,还倒打一耙说是夏姐儿贴着他的,说的那脏污话,把春姐儿爹娘气得险些直接厥过去。”
“还有那李大头果真是骗了夏姐儿。”
“夏姐儿瞧着他根本不是什么官吏,而是官署食堂的厨子,又有娘子孩子后,疯了般冲上去直接把他的脸给搔花了。”
那夏姐儿再是不好,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教对方这般白白的占了便宜。
“还有那夏姐儿,真是蠢笨如猪!”
“她见李大头这般无情寡恩,回头与我们说了……说是她把您最初用毛豆腐做臭豆腐的事告诉李大头。”
芳豆越想越气,说罢又偷偷瞥了眼简雨晴的表情。她抿了抿嘴,忍不住道:“春姐儿这么好的人儿,怎么就碰上这么……”
春姐儿爹糊涂,娘又偏心,偏生妹妹还是个稀里糊涂的,最后遭罪的只有春姐儿。
虽说毛豆腐做臭豆腐,是娘子过去的法子,但说出去终归是说出去。要往后铺子开起来,那春姐儿怎么自处?教娘子怎么看待春姐儿?
芳豆越想越气,只恨当时心软,没直接教春姐儿把她赶回去。
简雨晴摁了摁太阳穴,下了决心:“上回与那几位商户签订书契,要教我们这里派人去别的地方开办铺子。”
“我原本是想教你去的。”简雨晴想着要把芳豆挪出来,这才又从灶房里挑了人,还打算好好挑拣一番。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便有了变化。
简雨晴想了想,抬眸看了眼芳豆:“现在……教春姐儿去吧,她跟我学了这段时间也能独当一面了。”
最重要的是,也能让她远离家里人一段时间。
芳豆半点不介意,还欢喜得很。她稍稍松了口气,登时放下心来,然后又惦记起那恶心人的李大头:“还有那李大头,咱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他——”
简雨晴打住芳豆的话:“他啊,放心吧,我已有了法子。”
就如自己放弃毛豆腐的缘由一般,那毛豆腐的问题多的是。她教芳豆把消息转告于春姐儿,又唤来范石吩咐几句,教他准备人手去办。
芳豆离开以后,迅速寻到春姐儿那。她把简雨晴的话转告于春姐儿,瞧了瞧春姐儿神色后又道:“……不是我没良心,教你远离家里人。”
“只是春姐儿……你也要为自己想想!要是继续呆在扬州城里,你还得为夏姐儿擦多少回屁股?”
“娘子与你有情谊。”
“可这情谊,总归是会耗尽的。”
“再者,有你挡在前头,你爹娘和夏姐儿总会想着教你帮忙,还不如留点空间教他们也知道知道滋味。”
春姐儿神色黯淡:“我晓得的。”
她垂着眼泪,又是愧疚又是懊恼:“我只是,只是心里悔得很,又舍不得离开师傅。”
说是这么说,春姐儿却是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甚至她教芳豆帮自己转告于爹娘,冬至节还没过完就悄然离开了扬州城,与签订书契的商户一道往别的城池而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春姐儿爹娘得到消息, 脑子里那是嗡嗡嗡的。偏生芳豆说得严厉,他们心里又发虚,愣是没敢反驳, 等回过神来事情已成定局, 两者只得把心思转到小女儿身上。
春姐儿爹娘先是试图状告李大头强/奸,却是因着酒楼和当日食客佐证夏姐儿并未被捆绑无法反抗, 又或是有全程反抗的痕迹,是自愿跟着李大头一道进的酒楼, 又因夏姐儿并无婚配也不涉及通/奸,最后直接被官署驳回。
春姐儿爹娘犹不死心, 又状告李大头假冒官吏骗取女儿信任。
只是虽有门房表示夏姐儿曾登门寻找李官人, 但夏姐儿并未说其是什么职务,而李大头也从未在其余人跟前做过此事,夏姐儿一家也拿不出证据,只能眼睁睁瞧着李大头耀武扬威地离开。
春姐儿爹娘在扬州城里忙碌数日,没告倒李大头,夏姐儿的名声却是先臭了。
时下对女子贞洁倒是没什么在意,你情我愿, 一拍即合都是常有的事。
只是处理案件时多少会提及两者如何相识, 又如何牵扯到一起的事情,继而把夏姐儿爱慕虚荣,以为攀上了官吏便得意忘形的事全抖了出来。
待春姐儿爹娘回过神,身上的银钱也用得差不多了。他们再想寻简家人帮忙,却是发现没了春姐儿,他们连简家人都见不着, 只能垂头丧气地领着夏姐儿回家。
村里的情况,又能比城里好到哪里去。
往日还有意为夏姐儿谈婚事的媒婆都躲开了春姐儿爹娘, 村里其余人也是叹气的叹气,摇头的摇头,碎嘴的更是数不胜数。
像是许娘子之类更是回头与婆婆说话,教他做事上心,更要郎君谨慎,免得落到这般地步。
夏姐儿一家,从人人称羡到避而远之,这才不过几个月光景。
夏姐儿家里,今年的冬日分外凄凉。
比起愁云惨淡的他们,李大头却是眉飞色舞,精神抖擞。
有了夏姐儿提供的消息,他迅速找到了这家生意并不火热的豆腐铺。
原本李大哥还想试探两句,没想到王大郎竟是一下子戳破了李大头的心思,甚至比他想得还要兴奋:“果然,果然!”
“我就说,怪不得呢!”王大郎连生意都顾不上了,轰走上前来买豆腐的食客,搓着手与李大头说:“死老太婆还非说不可能,做坏的豆腐怎么能吃食。”
打从方长史臭豆腐出了名后,王大郎就怀疑起往日简家人从自己这里买去的豆腐。
只是王阿婆总与他说不可能,加上王大郎游手好闲,手里赚得多少钱便用多少钱,也根本没办法来试试这生意,只能望而兴叹,偶尔与身边人埋怨一二。
偏生周遭人的反应,都与王阿婆相仿。
无人相信王大郎所谓用做坏的豆腐就能炮制出臭豆腐的话语,反倒是传起王家豆腐摊不干不净的话来。
别说生意好转,生意更是差了!
如今王大郎得了李大头这么个知己,那是信心暴涨,一拍即合。李大头出钱置办铺子,王大郎负责捣鼓那毛豆腐,两人三言两语敲定了合作,磨掌擦拳就要做这臭豆腐的生意。
没多久,范石便得了消息。
他第一时间进了屋,把这事禀告于简雨晴:“……就和娘子说的一样,那李大头在咱们臭豆腐对面租了门面,瞧着是要与咱们打擂台呢。”
“啧啧,真当是厚脸皮。”坐在下首的丰姐儿听罢,没忍住嘲笑一句:“竟是还想与晴姐儿你比个高下?这脸皮也太厚了吧?”
简雨晴笑了笑:“可不是么?”
她见怪不怪,甚至早有预料——就像是后世沿街商铺,一家铺子做得风生水起,旁边就会呼啦啦的开出一片跟风的来。
更不用说李大头这人本就没存着好心,满心满眼都想着和自家打擂台,恨不得能踩着简家人登顶。这等人怕是想都没想,就会选择在简家铺子旁开业。
“我吩咐你的,可曾办好了?”
“小的都准备好了。”范石斗志满满,毫不犹豫地应了声:“保准他开业那日措手不及。”
“嗯。”简雨晴想了想,又悄声与范石说了几句。范石细细听着不说,就连丰姐儿也忍不住竖耳倾听,噗嗤笑出声来:“晴姐儿,你真真是坏心眼。”
简雨晴嘴角扬起了些,眼睛却是黑黝黝的:“是吗?我也不乐意的。”
丰姐儿知晓简雨晴的心思,虽说那夏姐儿是自作自受,但牵扯到春姐儿,又何尝不是打了晴姐儿的脸。要是让李大头成功了,往后只怕更多人想朝着简家人下手呢。
丰姐儿没说出心里话,挽着简雨晴的手道:“不说这些糟心事,话说今儿个天气真够冷的,咱们要不吃羊肉或是鹿肉锅子?”
冬至以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冷。
今日一早更是下起了鹅毛大雪,直让人想窝在屋里昏昏欲睡,懒得动弹。简雨晴也没吃其余的心思,顺着丰姐儿的话想了想:“那果然还是羊肉锅子吧。”
比如鹿肉,简雨晴更爱羊肉。
她揣着暖炉,一路来到灶房里——对于灶房上下的仆妇婢女,见着简雨晴也没最早的忐忑,脸上带笑簇拥着她往里走。
仆妇听简雨晴准备做羊肉,忙不迭取出最好的来——简雨晴想了想准备做的菜品,挑了个普通品质的就是。
丰姐儿瞧着,顺手取了一块滩羊肉。她想了想,侧身询问道:“要不要再加个羊肉串。”
简雨晴觉得是个好主意。
丰姐儿使了个花刀,动作利落地切了羊肉,再教仆妇厨婢一道帮忙把羊肉串在签子上。
除去肉串以外,丰姐儿还做了牛乳蒸饼。圆滚滚的蒸饼等蒸制好也串成一串,放在烤架上,烤得外皮焦脆,里面绵软,面香与旁边渐渐升起的肉香交织在一起,教人忍不住直吞口水。
丰姐儿坐在板凳上,翘着腿儿,双眼一眨不眨地瞅着烤炉。炉子里放的是桑木炭,桑木坚硬味辛,不仅耐久烧制而且还能大大增加烤肉的香味,自古以来便是烤肉首选的炭火。
炉子的火焰随着油脂的落下蹭地飞起,弹出的火星在风中轻盈跳跃,火舌在羊肉身上烧灼而过,留下道道焦褐色。
丰姐儿双手持着肉串,时不时翻一翻动一动。随着羊肉的血色渐渐褪去,羊肉的香味也渐渐浓郁,教人馋得直流口水。
当然还得刷上一层秘制酱汁和香料,反复烤制,让酱料和香料的味道融入到羊肉之中,最后轻轻抖一抖,那扑面而来的香气教人眼睛都无法移开。
别说灶房里的仆妇厨婢,就是简雨晴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当即便拿起一串尝尝味道。
丰姐儿刚刚把烤肉从炉子前挪开,简雨晴就忍不住捡起一串尝尝味道。那羊肉烤得极为细嫩,又几乎没有膻味,反倒是鲜甜肥美得紧。
桑木炭烤出来,外加胡麻、椒香和孜然香味馥郁,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简雨晴三两下便吃掉一串,又意犹未尽地捡了两三串,闹得丰姐儿忙把别的羊肉串端到一旁,不准备继续烤,打算待会儿吃饭前再慢慢烤制:“闹,要不吃个烤蒸饼吧。”
简雨晴捡了两个烤蒸饼,敲敲还有咔嚓咔嚓的脆响。
烤蒸饼的外表瞧着不起眼,一口下去却是让人赫然有种以貌取人的无知感。
烤蒸饼经过丰姐儿巧妙的手法,火焰均匀地把面皮烤得酥脆,散发着浓浓的焦香,掰开坚硬的外壳,里面却依然绵软细腻,入口即化。
每吃一口,奶香味都会充斥在口腔与鼻腔之中,那份香甜软糯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饶是简雨晴都确定它放到后世烧烤店里,恐怕都能成为招牌产品。
简雨晴意犹未尽,又瞅了眼丰姐儿。
丰姐儿除去羊肉外,还准备烤些别的——肥瘦相间的鹿肉、胖嘟嘟的鸡翅中、丰腴肥美的猪五花、绿油油的韭菜,圆滚滚的茄子等。
简雨晴转身瞅了眼还在灶台上咕咚咕咚炖煮的羊腩煲,想了想准备再多做个葱油饼。
不过此葱油饼,并非简雨晴往日做的那种葱油饼。她把切得分外细腻,并洒了盐巴腌制出水发软的葱末加入面团之中,揉成一个不软不硬的大面团,再经过醒面揉制,最后变成一个光滑的面团。
分割成大小合适的面剂子后,先给中间掏个洞,再给正反面抹上一层油,然后简雨晴再用掌心摁扁,最后她再用擀面杖把它变成圆润的大饼子。
放入油锅里,等面饼浮起来后简雨晴用炒菜勺舀起油水,一勺一勺浇在面饼上。
面饼很快蓬松起来,像一个个胖娃娃般浮在金灿灿的油花上。等到炸得两面金黄焦脆,简雨晴手持木筷挨个捞起,沥干油分。
丰姐儿与芳豆,笑嘻嘻地捡了个吃。
两人牙齿碰上的瞬间,耳边便奏响了咔嚓咔嚓的清脆声音,扑面而来的便是胡椒与葱油香味。
明明是从油锅里捞起来的,外面油香里面却是十足的面香,里面没有油不说还带着点淡淡的米糊,教丰姐儿和芳豆都大为吃惊。
待到晚间,简娘子、胡师傅、简云起和简岚走至沿湖小楼。尚未走入其中,他们便闻到了幽幽香味。
简岚加快脚步,眼里放光:“哇!”
她三步并两步的蹦上前,半蹲着身子看着火炉:“丰姐姐,丰姐姐,我能不能来试试?”
“当然可以。”丰姐儿笑吟吟地让开身子,教简岚坐在板凳上。她挪到胡床上,托着脸颊唤着简岚:“差不多要翻身了。”
“再翻翻,再来再来!”
“不能停——速度太快了。”
简岚没两下,鼻尖都冒出汗珠来。
简娘子走到窗边,把窗户拉大了些,往外瞧着雪景:“今儿个的雪越下越大了。”
这是今年的第三场雪。
往前两场都下得挺小,敷衍敷衍意思意思的架势。府学学子原本还想等旬休日去赏雪作诗,没想到他们午后下课,那雪就融了大半,只剩下枝头树叶上那薄薄的一层。
第二场雪也是那样。
等早上下这场雪的时候,众人都不抱多大期待了,它却是越下越大。
才正午时分,地上已铺着厚厚一层。
简娘子再瞧那低沉浓云,以及如成群鸟儿般直往下扑,瞧着比来时还要大上几分的雪,觉得这雪怕是暂时停不了。
简岚稍稍烤了会,就累得不行。她把大厨的任务重新交还给丰姐儿,赶紧蹭到简娘子身边,瞅着外头景象道:“等明日停雪以后,我们一起去堆雪人吧!还可以打雪仗~!”
“到时候叫范厨一家过来一起。”简娘子觉得是个好主意,想了想又道:“还有环姐儿!”
简岚重重点点头:“对!”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不等母女俩唠嗑, 简雨晴唤着几人过来:“来来来,快来尝尝,刚烤好的羊肉串, 可嫩可好吃了。”
简娘子和简岚止住话, 转身过来看了。
他们就着简雨晴的介绍,取了几串烤肉品尝。
那羊肉串就像简雨晴说的那般, 烤得极好。简娘子尝了味道,辛味辣味和孜然味恰到好处地糅合在一起, 肉质鲜嫩爽口,香而不腻。
“丰姐儿, 您的手艺真好!”简娘子忍不住赞了一句, 又捡起一串。
只是与刚刚的美味不同,这一串烤得过火,洒在上头的干料被烤得焦透,香味不在反而苦味甚重。
正当简娘子疑惑时,简岚兴奋地仰起身子,期待地看向简娘子:“阿娘,阿娘, 刚刚那串是我烤得, 我厉害不厉害?”
简娘子恍然之余,嘴角抽了抽。她瞅着女儿期待的小眼神,自是夸赞连连:“……嗯,咱们小岚真厉害,烤得与额……比丰姐儿差些,但也很好吃呢。”
简娘子原想说简岚手艺与丰姐儿一般, 只是两种烤串的味道那叫一个天差地别,她脸皮再厚都说不出口。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嘿嘿。”简岚登时自信大增, 又快乐地凑到丰姐儿身边:“丰姐姐,我来我来!等我练习好了,我做的烤串味道就能比丰姐姐还好!”
瞧这丫头,夸上两句就大言不惭。
简雨晴和丰姐儿瞧着可乐,忍不住哈哈直笑,至于旁边的简娘子却已是急得汗水都快淌下来了。
要简岚去烤,那得浪费多少吃食!
简娘子想着,试图转移几人的注意:“岚姐儿,快看看,那羊腩锅子多香!”
“我都迫不及待,想要尝尝味了。”
“瞧着这雪景,吃着锅子,多有意境,阿爹您说对不对?”
简娘子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却是没听见简岚的声音。她止住话头往身后看去,只见简雨晴和丰姐儿捂着嘴,笑歪在胡床上,至于简岚正双手叉腰,脸颊更是鼓得像是塞了两个大馒头,眉毛倒竖,圆滚滚的眼睛气恼地瞪着自己。
“…………”简娘子暗道不妙。
“阿娘。”简岚跺了跺脚,气呼呼嚷嚷着:“我是不是瞧着很好骗啊?”
“我没骗——”
“我又不是小孩子,一看就知道嘛。”简岚气鼓鼓地嘟嚷着,“我头回烤肉,难不成就能与丰姐姐一般好?”
简娘子目光下垂,落在简岚叉着腰的小手上——那小手里还捏着根竹签,想来应当是吃了自己烤的,然后发现的。
简娘子迅速老实认错。
简岚嘟着嘴儿,嘀嘀咕咕抱怨着。还是简云起掀开锅盖,瞧了眼里面正随着汤汁咕咚咕咚晃动的羊腩:“阿娘没说错,羊腩煲好了——咱们快坐下吃吧。”
丰腴鲜香的味道四散而开,简岚小馋猫原本还想着绷着脸子教育阿娘,却是说两句就咽了下口水。半点威严没有不说,还让简雨晴和丰姐儿笑歪了身子。
到最后,简岚也懒得说了。
她抹了抹嘴角,连蹦带跳地来到窗边,还嫌弃简娘子几个动作慢:“阿娘、阿姐,丰姐姐——你们快过来坐啊。”
“好好好,我们来了。”
“王叔,还有芳豆,你们也一起过来吃吧。”简娘子也不忘王叔和芳豆两个,叫他们一起来用。
两人推拒几下,终是入了座。
窗外,雪越发下得大了;窗内,炉火烧得羊腩锅子沸腾。几人夹起一筷子菜或者肉往嘴里塞,吃进肚里,浑身暖融融的。
芳豆还教人取了酒来,时下的酒水虽度数不高,但盛在景美,瞧着那被白雪覆盖的天地,瞧着身侧笑容晏晏的众人,简雨晴的脸颊上浮起一缕红晕,吃得酒足饭饱、尽兴而归!
就如简娘子想得一般,这场大雪直至烧烤宴后也没有停下。
等到次日众人起身时,外面已是一片白茫茫的,范石与数十名仆役早已开始清扫外面的积雪,勉强打理出一条路来。
除去简岚在那欢呼能堆雪人打雪仗,另外几人都忍不住蹙起眉梢,忙穿了衣服匆匆出门。
比平日早些出门,众人还是比往日迟了好些时间才抵达府学食堂。简雨晴撩起袖子,瞧了瞧时辰:“今天做得简单点,就来个羊肉索饼吧?”
其余人齐齐应了声。
范厨一家比简家人还是迟到半盏茶时间,一边抖去身上的雪花,一边还与几人说道:“昨天的雪也太厉害了,过来的路上堵得一塌糊涂。”
“教我说,今天学子也要来迟了。”
“那边堵得这么厉害?”简雨晴满脸诧异,手上动作不停,一拉一扯,手里头登时多出一把手擀面来。
“可不是嘛。”范厨换上衣服,也过来帮忙:“直接把那路上的树压垮了好几棵,这还算好的,我听人说城外那条道上摔了好几匹马了,真真是……”
范厨与简雨晴说着情况,果然到了平时用早食的时间外头学子也只来了寥寥几人。
“今日是羊肉索饼?”
“这种天气,早上就吃点汤汤水水的,热乎热乎才好。”
“对对对。”
“今早上可真是太冷了,我都快冻死了。”
学子们抱怨着突如其来的暴雪,三三两两捧着热乎乎的索饼到一旁坐下。等他们舀起一勺汤汁,登时没了说话的兴趣,醇厚的汤汁顺着喉咙而下,瞬间渗入四肢百骸,原本冻得僵硬的身躯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渐渐舒展开来。
先来上一大口富有弹力的索饼,再加上切得厚厚的羊肉片,最后捧着碗来上两大口汤汁。
学子们抹着额头汗珠,咕咚咕咚吃完了一整碗索饼,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他们歪在椅子上,脸颊红通通的:“复活了复活了。”
“全身都热乎乎的。”
“早上来这么一碗,也太爽了吧!”
第一波人吃得差不多时,后头的学子才陆续赶到。所有人瞧着热气腾腾的羊肉索饼,都是满脸热情,里面甚至还出现范生和应生的身影。
片刻后,食堂里处处都是哧溜哧溜的吃面声。众人暖了身子,也开始闲聊,有学子忽然想起事来,凑到窗边与简雨晴道:“简小娘子,简小娘子,我今儿个发现方长史臭豆腐对面,还多了家李记臭豆腐。”
“嗬!真的假的?”
“对对对,我也看到了。”这名学子开了口,另外学子也纷纷接话:“不过还没有正式开业。”
“啊……是简小娘子的方子泄露了?”
“那开在对面……也太嚣张了。”也有学子表情古怪,忍不住吐槽:“这也太不把简小娘子放眼里了吧?”
“对对对。”
“还有……这里头应该还有方长史的一份股吧?”
学子们看名字,也知道方长史肯定占了一部分。虽说官宦置办生意不能与民夺利,但你开臭豆腐铺也就开臭豆腐铺了,还非开在方长史臭豆腐铺的正对面。
不是……这不是抢不抢生意,是直接在‘方长史臭豆腐’的头顶蹦跶了啊!
这李家臭豆腐,真真是胆大啊。
学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试图从简雨晴口中打听到些消息。
明摆在对面,显然是想与‘方长史臭豆腐’打对台戏,应当是与简家有什么恩怨?
简雨晴笑了笑:“想来对方是有别的方子做的臭豆腐,与我家不一样。”
她笑眯眯地转移话题:“过两日,我们铺子里还会有种新的臭豆腐,到时候大家可以去尝一尝。”
一时间,学子们的注意力都被转移了。
与此同时,李大头的妻弟赵官人刚进门,便察觉到同僚们的视线纷纷落在身上。
他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走回到座位上。赵官人先把挎包取下,把带来的文书逐一取出并搁在案上,而后偷偷打量了自己身上衣物服饰,确定没有问题才开始思考最近发生的事。
他此前听姐夫谗言,把简家人用豆渣做吃食的事情举报上去,最后被上峰狠狠教训了一通不说,更是被不少同僚大肆嘲笑了段时间,甚至考绩上都被记了一笔。
打从那事以后,赵官人谨慎许多。
除去打点姐夫进官署食堂任职做事以外,他几乎都没做过冒头的事,只想着赶紧把自己的名声刷回去。
最近,应该,没什么事吧?
赵官人想了又想,心才渐渐安定下来。只是他放宽心没多久,心又吊了起来——周遭的视线非但没有离开,而且越发火辣辣的。
他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
赵官人抬眸瞧了眼同僚们,道:“你们为何这般盯着我?许是我今日穿着什么的哪里不对?”
众人齐齐摇头:“不是不是。”
赵官人瞧着几人反应,整个人都不好了:“那到底是为什么啊?”
同僚们见他满脸疑问,似乎是真不知情以后也是面露惊讶。几人相视一眼,而后有人开口提醒道:“赵兄,方长史臭豆腐对面开了家新铺子——也是专卖臭豆腐的。”
虽然赵官人并不明白同僚说起这事的缘由,但他还是挺想尝尝的,他想了想,觉得或许是同僚的邀约,顺势接话道:“等下值后,我们一起去那瞧瞧,尝一尝?”
室内瞬间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赵官人与同僚们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对方的反应很奇怪。
先前说话那人没忍住,瞅了眼赵官人,接着往下道:“不是?赵兄您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啥?”
“就是那个臭豆腐铺子。”那人又瞅了眼赵官人,索性直接道:“咱们早上来时,见着你姐夫在那忙碌,你姐夫说是他开的店啊!”
“对对对,官署上下都传遍了。”
“我说赵兄,你也不能这么瞒着咱们的吧?”
赵官人脑袋里一片空白:“…………”
良久他才醒过神来,僵硬的脸庞上挤出个更像是哭的笑容来:“你们不会是在……在跟我开玩笑吧?”
同僚们齐齐摇头。
几乎下一秒,惊呼声响彻了整个官署。
与只隐约知晓内情的学子不同,赵官人清楚知道那‘方长史臭豆腐’里还要顶头上司孙刺史的股。
自家姐夫开臭豆腐铺也不与自己说一声也就罢了,还非与‘方长史臭豆腐’铺开对门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他,他是自家姐夫?
他,他是自家死对头吧?
赵官人的热血直往头上涌,整个人的脸都烧得通红,狰狞得恐怖。他蹭地跳了起来,竟是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去,要找李大头算账。
旁的同僚终于信他不知道这件事,一个个更是咋舌。
见过坑人的,没见过这么坑人的。
他们也是小刀拉屁股——开了眼咯!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且不说赵官人瞧见那‘李记臭豆腐’的店名是如何暴跳如雷, 当即登门与姐夫李大头对峙,那边范石也开始动作。
他从河头村上挑了几个最爱讨论八卦的妇人,又挑了几名仆妇一道往王大郎豆腐铺去。他们远远见着王大郎, 便三三两两说起‘方长史臭豆腐’的消息来。
这个说方长史臭豆腐每日要用的豆腐得用十辆驴车装, 那个说方长史臭豆腐每日能赚好几贯钱,一月便能赚到能在扬州城买套宅院的费用。
王大郎听罢, 眼热得厉害。
他竖耳听着几人的闲聊,等听到他们提起李记臭豆腐时更是屏住呼吸, 唯恐错过不少内容。
“你们说那李记臭豆腐能好吃吗?”
“不能吧?”那仆妇比划了下,竖起了四个手指:“我和你们说在方长史臭豆腐做事的那位崔管事, 与我家小儿是兄弟呢, 他们喝酒时说的,那臭豆腐的方子啊人家商行是用这个价入股的。”
“四十贯?我的天。”
“四十贯,你可做梦去吧!”仆妇比划了下,故意东张西望。
王大郎刷地一下,缩回脖子。他似乎察觉到仆妇狐疑的目光从身上滑过,自顾自拿着抹布擦着那车子,假装全神贯注在活计上。
很快, 对方的视线从他身上挪开。
仆妇压低声音, 用着王大郎恰好能隐约听见的声音与几人道:“后头加个零还差不多!听说这还是部分地区的价码,要是想继续扩大那还得再加钱。”
后头加个零——!?
王大郎手上一哆嗦,手里的抹布啪叽落在地上。
接下来仆妇们的话语说什么,他都已听不见了,脑海里反反复复就是几个字在旋转——后头加个零,那不就是四百贯钱!?
谁听了, 脑袋不嗡的一声?
王大郎别说四百贯钱,就是四十贯钱都没见识过, 他越想越是兴奋,呼吸都急促了不少。
王大郎回过神来,还想继续听听,却已是没见着几人的身影,想来已是走远了。他心里遗憾一瞬,而后迅速兴奋起来,回头与自家娘亲和娘子说起:“……待到时候赚了钱——”
王娘子喜不胜喜,像是见着郎君赚钱的日子。她忙不迭接话:“我也要搬进城里去,买个大院子,买衣服鞋袜,还要再买些仆妇婢女!”
王大郎瞧着娘子的出息,也是美滋滋的:“对对对,到时候都要上!”
他想着李大头带自己去城里潇洒时遇见的精神,没忍住咽了下口水,与娘子一道畅想起来。
“大郎啊……”唯有立在旁边的王阿婆满脸纠结。她搓了搓手,偷偷瞅了眼儿子儿媳:“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啊……咱们还是得好好想想。”
“想啥啊?”王大郎不爱听这话,没好气地唾了口:“这发财的机会都摆在跟前了,你也不知道把握!难怪咱们家只能磨豆腐,就你这思前虑后的,哪能做什么大事!”
“就是就是。”王娘子本就嫌婆婆啰嗦,此时更是重重推了把婆婆:“去去去,你有空在这边说话,不如给我多去磨点豆腐。”
王娘子嫌恶地唾了口,转身挽着郎君的胳膊:“老公,你说对不对?”
“大郎,吃坏豆腐会出事的……”
“出什么事?”王大郎不耐烦地白了王阿婆一眼,“娘子说得对,你有空在这里叽里咕噜的,不如多去磨点豆腐。”
“就是就是,别挡了咱们发财的路!”
“没错没错。”王大郎揽着娘子,美滋滋地往里走:“娘子,你说咱们得备多少货?我瞧着李大头也是个小气的,居然说头天只要备一箱货物。”
“一箱哪里够?”王娘子连连摇头,与王大郎说着自己的见识:“我那天瞧了,那城里有三家方长史臭豆腐,家家都是大排长队。”
“没错没错,我就是这个心思。”王大郎闻言,更觉得娘子是自己的知己。他搂着娘子的腰肢,高高兴兴往里走,一边走一边念叨着:“那李大头开铺子也不教咱们去看看,还就用了个李记,明显是不把咱们放眼里嘛。”
王大郎本就不爱做豆腐生意,没出臭豆腐这事以前他常常跑城里想做生意赚大钱。
只是他要不亏了个底朝天,要不稍稍赚些又花了个干干净净,手里根本没现钱。因此这回合伙开铺子,置办铺子都是李大头出的钱,王大郎则负责供货。
铺子钱是李大头出的,铺子叫李记臭豆腐,王大郎也没法子。只是他心里还惦记着这件事,没忍住就说出口来。
王大郎也想争口气,给李大头瞧瞧自己的厉害。他与王娘子商量片刻,索性把李大头订货的数量直接翻了个倍,准备着要大赚一笔。
范石还想要教人再去撺掇一番,却得到杂役来禀报,说是王大郎多进了一倍的黄豆,其娘子还与人炫耀说自家马上要发大财了。
这也太好对付了吧!?
范石连得意的劲道都没,又打起精神来对付李大头那。
李大头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妻弟赵官人埋怨自己不说,就连自家娘子也冷嘲热讽,没帮忙劝阻兄弟,倒是在旁阴阳怪气,火上浇油。
李大头好不容易劝走妻弟,瞧着娘子气恼得厉害:“你什么意思?人家是夫妻同心,你倒好——明明是出嫁的人,还心思全在娘家呢。”
“我娘家人总比你这等在外蒙骗小娘子,骗身骗钱的骗子混账好!”
别以为官署判了李大头无罪,李娘子就真当以为他没做那些事。她斜眼瞧着李大头,满眼都是嫌弃:“你还好意思说我家里人?我家里人再是哪里不好,总是坐得正行得直!”
“哪里像你,呵呵。”
“教我说你就是那乌鸦落在煤堆上——瞧不见自己黑。”李娘子想到阿弟听信郎君谗言,反而沾了一身腥,好心给郎君安置工作,反而挨了一通埋怨,她越想越气,眉毛倒竖,指着李大头的鼻子就是一通怒骂。
李大头气急败坏,扬起手就要打。
他还没落下手来,李娘子先给了他一巴掌:“我呸!我早就受够了你这等混账东西的气——”
李娘子拉上一双儿女,再次夺门而出。
周遭院落的门悄然打开,又很快闭上,只是关于李大头一家的八卦又一次在周遭邻里的口中传开。
庞大与另外几人也说着李家的八卦,说着说着又说到臭豆腐的生意上。有人心里好奇得很,没忍住道:“你们说李大头开的臭豆腐铺……那方子是他想的,还是从简厨娘那骗来的?”
“这……”
“肯定是后者呗。”旁边有人见着,毫不犹豫地插话道。没等庞大几人询问他的来历,他脸上写着八卦,悄声与众人说着情况:“你们知道他之前惹上的案子不?”
在场大部分人都是知道一些的。
那人与庞大几人说:“我听说状告他的那对老夫妻,他们的女儿正是简厨娘的徒弟。”
“啊——就是那个,那个?”
“不是,是另外一个。”那人摇摇头,脸上闪烁着八卦:“听说简厨娘也受不了这户人家,把那姑娘送去别地当管事娘子了。”
“我就说嘛。”
“要是能扒上简厨娘的徒弟,李大头怕不得上天。”有人在那嫌弃地嘀咕一句,很是不齿李大头的行径:“就这样居然还有胆量开在简厨娘家铺子对面,真是恶心人啊。”
“我想好了,我才不去他们家。”
“没错没错!不能去他家铺子买,让李大头这个狗东西自己吃去!”
那人功成身退,又到旁处掀起风浪。
伴随着流言蜚语,不少百姓对李记臭豆腐的印象也是越发差了。
李大头虽听到不少流言,但他又要负责铺子装潢,又得到牙行买了厨子、仆妇和小厮,还得钻研做法酱料,险些一个人要分成三个人用,哪里有空对付那些流言蜚语。
直到腊八节前三天,他才基本搞定那些事情,顺势就把开业日定在腊八节当天。
又过两日,李大头再次出现在铺前。
明日就是铺子的开业日,他带着一帮人手到铺子来瞧一瞧,再确定下有没有其他问题。
站在门口,李大头神采飞扬。
他瞧了眼自家门面,再瞅了眼正对面的‘方长史臭豆腐’,心下得意得很。
李记臭豆腐的门面要比‘方长史臭豆腐’铺宽敞,足足有两个门面,又在装潢上花了不小的功夫,瞧着很是气派。
还长史出了钱呢,就这!
李大头收回目光,踌躇满志,这两天他已经尝过用那毛豆腐炸制出来的臭豆腐,虽说与简家卖的略有区别,但真真确确就是那臭烘烘的味。
李大头很是自信,相信自家铺子绝不会差于对面。
至于那些说不会来支持自家铺子的人……哈!开业他打五折,而后打六折,七折,八折……他就不信那些人会有着便宜不占!
李大头算计着,对流言蜚语毫不在意。
正当他拿腔作调,教训着铺子里的仆妇小厮时,外头的管事跑了进来:“郎君,郎君!”
“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对面的方长史臭豆腐——”管事往后瞧了眼,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他们拿出第二种臭豆腐来了。”
“什么?”
“是,是一种黑漆漆的豆腐!”管事抹着头上汗珠,满眼都写着震惊。
李大头悚然一惊,瞬间夺门而出。
果然正对面的‘方长史臭豆腐’挂出一条全新的宣传条幅不说,以崔哥儿为首的诸人仆妇小厮更是精神抖擞,推荐起第二款臭豆腐来:“大伙快来尝尝,全新推出黑色臭豆腐!”
“里面加了特调汤汁,味道鲜美!”
“还可以与金色臭豆腐一起,双拼哦!”
真的……是黑的臭豆腐?
李大头大吃一惊的同时,排队的食客也是大为震撼。他们看着被仆妇端出来,散发着比普通臭豆腐味道更浓郁厚重的黑色臭豆腐,没忍住……齐齐咽了下口水。
被臭味熏陶这么久,食客们完全没有最近接触臭豆腐的忐忑。且不说排在队伍里的食客纷纷点了双拼或是整份黑色臭豆腐,就连路过的行人也没忍住,加入队伍之中。
黑色的臭豆腐耶!是黑色的耶!
这不得立刻马上,赶紧快来试试看?
李大头的眼皮跳了两下,心中有些不祥的预感。他一脚踹在身边管事腿上,骂骂咧咧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买份瞧瞧!”
管事踉跄一下,赶紧往队伍后跑。
崔哥儿明知道他是对面派来的,也没有阻拦,示意众人给他盛上一份。
第一百七十章
管事弯着腰, 躬着背,赶紧把臭豆腐送进李大头的手里。只是他再是卑微,也挡不住李大头的滥骂:“蠢货!就不会绕到店铺后头么, 没看到旁人都在瞧你……”
堂而皇之地走上前, 又堂而皇之地走回来。李大头扫了眼或是好奇或是讥笑的食客,暴跳如雷地骂了几句, 连忙转身钻进铺子里,再打起精神看向手里的黑色臭豆腐。
比起圆滚滚胖嘟嘟的金色臭豆腐, 这几块黑色臭豆腐显得格外弱小可怜,乌漆嘛黑的颜色让人瞠目结舌不说, 这豆腐还被戳破了个洞, 浇上带有葱花蒜末的酱汁。
气味——如金色臭豆腐般,味道并不算强烈,味道——李大头夹起一块,直直放入口中。
刚刚炸制出锅的臭豆腐自是无比酥脆,内里与金色臭豆腐相似,又有些区别,它的孔洞更大, 满溢着汤汁, 浓郁的卤香和酱香让臭豆腐本身特有的异香都往后退却半步,唯有反复咀嚼时才能感受到。
李大头原本只想尝尝看一块,此时却是忍不住又夹起下一块。这次他有些焦急,往嘴里放了一整块臭豆腐,咬开脆皮的瞬间那滚烫的汤汁烫得他一激灵。
该死,他应该停下来。
该死, 这玩意怎么会如此好吃?
明明这几日尝臭豆腐都尝到快要吐了,李大头却又忍不住沉浸于黑色臭豆腐的魔力之中。
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回到铺子里, 只有管事、仆妇和小厮能见着他享受的表情,而崔哥儿等人见不着!
李大头心里骂骂咧咧,嘴里吃得起劲。
眨眼的功夫他就把一整碗的臭豆腐扫了个干干净净,甚至吃完最后一颗的时候李大头还下意识去戳,直到戳了空才回过神来。
他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嘴,生出几分遗憾来。
当然李大头再是遗憾,他也做不出教管事等人再买一份的事,只瞅了眼对面便收回目光,睨着一帮不敢吱声的管事仆妇:“也就那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明日要努力点,知道了没。”
没什么大不了……
管事和仆妇面上卑微的应声,心里头却是没忍住腹诽起来:瞧您狼吞虎咽,活像三天没吃饭的架势,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什么大不了啊?
李大头话说出口,心里也有点虚。
他瞅着外头越发长的队伍,心底冒出点担忧来。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
自家的臭豆腐,便宜而且味道……也不错,想来肯定是能把对方压下去的。
只是李大头回了家里,辗转反侧想着那黑色臭豆腐的味道。他忍不住教府里的人偷偷再去买上两份,就着小酒美滋滋的吃上一回。
李大头以为自己瞒天过海,却是不知早就被周遭邻里看在眼里,当做八卦趣事传了开去。
“叫管事去买了哈哈哈。”
“我路上就瞧见了,喊了声对方还不吭声,假装不是李府的人呢。”
“哈哈哈哈哈!”
“听崔管事说李大头先前就买了份,嘿!说得我都心动了。”
“可不是嘛!”
“要不,咱们明天去尝尝?”
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
因着那特殊的气味容易染在衣服上,所以还是有不少人强忍着欢喜,十天半个月才去买一回。
这回还别说,李大头偷买臭豆腐之事一出,倒是让不少有些时间没吃臭豆腐的人再次升起兴趣,纷纷说要去街头瞧瞧呢。
这边铺子里开售黑色臭豆腐,简府里简雨晴则忙着炖煮腊八粥,回头还要开始做腊肉。
冬至后三戍日腊祭百神,便是腊日。
每逢腊日,自梵王国传教而来的佛寺便会举办施粥于民之事,而后这事又被朝廷扩大,上至官署府学,下至官员富商,都会在外施粥于民。
简雨晴除去制作放府学官署以及简府门口用的施粥外,还要制作送给亲朋好友、府学乃至官署人员的腊八粥。
前者用的是基础款的七宝五味粥——类似于后世的八宝粥,而后者用的则是聚集了十数种食材的升级版腊八粥。
《武林旧事》里说用胡桃、松子、乳覃、柿、栗之类作粥,谓之腊八粥,而简雨晴用的方子里食材远比书中说得要多,除去大米、小米、鸡头米、江米和高粱米外,还有红小豆、白芸豆、绿豆乃至桂圆红枣等十数种食材。
绿豆、红豆和白芸豆是提前泡发的,颗颗都膨大且胖嘟嘟的。
简雨晴瞅了眼豆子的状态,而后把白芸豆单独放锅里煮透,再与其他两种豆子一起搁在锅里,加上没过豆子的水,教芳豆边煮边瞧着。
每回等水煮了些再往里加些凉水,让豆子反复炖煮,这样能煮得开花不说更是粘稠丰腴。
再然后就是往里先放不容易煮烂的,而后再放容易煮烂,要的就是个耐心。中途还得往里倒点碱面——这碱面得少放点,多放了味道苦,少放些能让腊八粥里的食材更容易黏糊。
腊八粥嘛,就要熬得黏黏糊糊。
到最后才放的是桂圆红枣还有各种米,搅拌均匀用小火慢慢煨着,直至熟透了才好。
简雨晴没移开火,教人轮值看着。
到了次日一早,她教范石等人送去各处。
当然送货以前,人手先捧上一碗。
那腊八粥的滋味,真真是教人双眼放光。
各种食材熬得黏黏糊糊,满嘴生香。
范石一勺子舀起放入嘴里,一时半会都舍不得撤了勺子。
又香,又粘,还极有层次感。
每种食材的香味都没有被遮掩住,而是极力让他们展现着自我,此起彼伏的香味最后化作同一种味道,香得震撼人心,教人完全无法割舍,一口一口,根本停不下来。
范石忍不住又盛了碗,才满意而去。
他们送走大份,简雨晴并简府上下有忙忙碌碌,把送给亲朋好友的份给包装好,教人分别送去。
孙刺史出门前,收获了今日份的腊八粥。他听到是简府送来的,忙不迭停住脚步,又转身往屋里走去:“来来来,再让我尝上一份。”
孙娘子瞧着郎君急不可耐的架势,忍不住笑了:“就是个腊八粥……”
话还没说完,她鼻尖便闻到一股子香气。孙娘子话语一止,目光落在那香味四溢,氤氲着热气的腊八粥上。
这香味……真是有点诱人啊?
孙娘子厚着脸皮凑上前,也盛了一碗尝尝:“……哎呀!”
刚刚入口,孙娘子便惊叹一声。
腊八粥熬得浓稠细腻,入口即化,如同花粉散落满嘴的香味在舌尖迅速扩散开来,如浪潮般一层接着一层涌上前来的鲜甜味道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孙娘子强忍着再来一口的冲动,先好奇地瞅了眼汤匙上的内容物,只是炖煮得软烂的食材稍稍难已分辨,只大约能瞧见里头有红枣桂圆乃至藜麦等物。
满满当当的食材满足了味蕾,又十分饱腹,让孙娘子整个人为之一振。她明明已用过早食,又忍不住吃了一碗,还厚着脸皮又去盛第二碗。
“哎哎哎哎哎,你不是用过了?”
“小气!您不也用过早食了?”孙娘子与孙刺史老夫老妻,不但横了眼郎君,而且霸道地把剩余的腊八粥都给占了去:“大郎、二郎和小女还没尝过呢,剩下的就与他们吧。”
孙刺史瞪着眼,却又无法。
他想着到官署后或许还能吃到,只好把自己那一碗给吃了,再启程前往官署,想着到那时再尝尝腊八粥的味道。
官署、府学乃至简府门口排起长队,不少百姓纷纷赶来领取腊八粥。府学食堂里亦是如此,学子们纷纷手捧着一碗腊八粥,又到先头去看看别的配菜。
今日早食主菜是腊八粥,配的是茶叶蛋、香煎萝卜丝饼以及鲜肉锅盔。众学子嗅着味道,不约而同把视线落在那鲜肉锅盔上。
那鲜肉锅盔都是刚刚做好的,被茜姐儿用长夹子夹起,挨个摆在盘上。等稍稍沥干油分,再由简娘子挪到盘里。
“这是锅盔……?我记得我见过的锅盔有那么——大?”有学子闻言比划了下,他见着的锅盔要比脸都大。
这也正常,锅盔锅盔,能有这个名字与它的来历也有关系,据说最早便是有人在行军途中没有锅具而用头盔代替,从而烙出比脸还大,份量震撼,甚至后世得了个陕西八大怪的名头。
这名学子见着的也是那种。
也有学子反驳道:“那种是有,不过我家那边做的锅盔是圆的,要更薄些的大片。”
“我家那是甜的!”
“啥???锅盔不得是椒盐的吗?”
“瞎说!锅盔明明应该是肉的!”
学子们互相看着,满眼都像是瞧见了叛徒。
你还别说,锅盔就和蒸饼馒头一般,模样和口味更有不同。从外型上有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圆的方的,薄的厚的,从口味上更是甜的咸的乃至五香的都有,每个地方都有自家所喜爱的锅盔口味。
简雨晴做的是圆滚滚的锅盔,面团不但刷上一层油酥,还裹进了香葱猪肉馅,直接在锅里煎炸出来。
学子们争吵归争吵,吃还是要吃的。
刚刚煎炸出来的锅盔,双面都有些凹凸不平,中间沾满了胡麻,随着纹路印上些许焦褐色不说,隐约还能瞧见下头香葱肉馅的痕迹。
入口还带着热气,但不算烫口,外皮酥脆是最基础的。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被紧紧包裹在里头的香味喷涌而出,比外皮滚烫多了。
比起酥脆的外皮,内里却是绵软得很。
里头裹着的香葱还带着点湿气,香味浓郁,肉馅丰腴多汁,配上面香,胡麻香,直让学子连连吃了四五口才勉强停下,又哧溜哧溜喝起了腊八粥。
刚才的争执,早就甩到脑后去了。
有学子这才注意着腊八粥的不同,舀起一勺仔细来看:“嘿,我刚刚看到外面发的腊八粥,好像与咱们吃的不一样?那边的颜色更加要鲜亮红润些?”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那个感觉红豆特别多?颜色亮堂堂的,感觉也很好吃。”
“我以为是一样的,没去拿……”
“我也没有哎。”学子们有点好奇,而外头的百姓们听说是简厨娘亲自操刀制作的腊八粥,一个个也是高兴得很。
与学子们想得不同,另外一版的腊八粥用的是花芸豆和红豆为基地,另外又选了数种食材,做法要比另个版本简单些,却也比大多数寺庙乃至官署府邸所做的腊八粥复杂得多。
就这鲜亮红润,香味扑鼻的模样,引得领粥的百姓按捺不住。甚至不少人刚刚拿到粥,就连连喝上一口。
第一百七十一章
“呼, 好烫好烫!”急不可耐的食客立马遭到腊八粥的袭击。
这也正常,简家做的腊八粥一直用小火在灶上煨着,就是搬到外头来下面也要小炉一直温着, 让盛出的腊八粥保持着刚出锅的温度, 摸上去甚至还有些烫手,让人忍不住联想到这粥还在砂锅中沸腾翻滚的模样。
旁边人瞧见他们烫得直跳脚的架势, 连忙放慢了动作。他们用汤匙轻轻搅了搅碗底,想让腊八粥稍稍凉一些, 没想到却是又带起一阵阵热乎的香味。
“哇——!好香的味道!”
“呼,呼。”有人迫不及待, 索性手持汤匙舀起一勺, 朝着汤匙里吹了几下,让热气稍稍散去一些后才放入了口中:“唔!”
腊八粥是经过细致熬煮的,里面的各种食材都被煮开了花,入口便是一阵甜蜜的芸豆芬芳,再然后米香、麦香、枣香和果脯的香味也不甘落后地泛起,馥郁的香气充盈着口腔。
“这腊八粥,怎么能这么好吃?”
“阿娘, 阿娘!这和你熬的腊八粥完全不一样哎?粘稠厚实得很!”
刚刚舀了一勺腊八粥的百姓, 忍不住惊呼出声。腊八粥嘛,除去到各处取粥外不少百姓家里还会自己熬煮,赠送与亲朋好友。
每户人家做的腊八粥,味道都略有区别,各家都各家的传统,各家都有各家的味道, 也很难比较出个高下来。最普通最家常的菜,越要做得人人称赞那也是越困难的。
而眼前这般好吃美味的腊八粥, 却是打破众人的思维。本就奔着简厨娘名头而来的百姓们,这回真真是心服口服:“瞧瞧这粥米,粘稠香甜得很。”
“这里头的功夫,不是一点点。”有做过腊八粥经验的妇人一边吃,一边与身边人道:“食材的口感都差不多,说明东西不是一起下下去的,而是按批次轮流往里放。”
“食材的比例也是个秘密。”
“瞧瞧每种味道多和谐,多一分是多,少一分是少,这味道真真是绝!”
正当众人惊叹的时候,一名行商也包含期待地尝了口,然后双目圆睁:“等等?这腊八粥怎么是甜的?”
“腊八粥不就是甜的吗?”
“不对不对,我家那做的是咸的!”那名行商气急,手舞足蹈与旁人说着:“里头得放菘菜放排骨,另外最好还能放进芋头和蚕豆呢。”
“那能叫腊八粥吗?”
“我听着怎么像是菜泡饭!?”旁边百姓齐齐露出震撼表情,忍不住反驳道。
行商一脸不乐,与众人反驳。
不多时人群里也又其余人冒出来:“其实我家那的腊八粥……还会往里加腊肉萝卜呢还有其他的菜叶子呢。”
“对对对。”
“我家会煮一大锅子,然后亲朋好友一起来吃!”
“那不就成锅子了嘛!”
“腊八粥啊,肯定得甜的才行!”
谁能想到继月饼的甜咸之争、豆腐脑的甜咸之争后,最新冒出来的居然是腊八粥甜咸之争。
一群百姓在门口闹腾许久,才在旁人一句甭管甜的咸的的,只要好吃就行的话语中勉勉强强和解。
他们看着吃得干净的腊八粥,觉得没吃过瘾,又有人说起那黑色臭豆腐来,索性一起往街上走去。
今儿个可是腊八呢!
学子们吃完了早食不说,还各自领了一份腊八粥,高高兴兴地上完半天课便回去了。
是的,时下的假期就是这么多。
先头冬至刚刚放了七日的假,如今腊八又要放上三日,等后头过年又是七日的假期。
简雨晴等人也是一般,早早离开府学往回走。几人还惦记着李大头的事,索性到西市寻了个位置很近的茶馆,坐在二楼瞅着下头的景象。
李记臭豆腐一大清早便开了业,因着打五折的噱头,所以引来了不少食客的注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排队。
当然因着方长史臭豆腐新推出的黑色臭豆腐,还有腊八粥的余韵,以及市面上的各种八卦,所以方长史臭豆腐前排队的人数依然远比李记臭豆腐的人要多得多。
李大头瞧着不满意,也只有暗暗安慰自己。待到黑色臭豆腐的人气消退,食客自然而然会发现自己这边价廉物美的事实。
只是很快,他便从人群里听到不同的声音:“李记臭豆腐的味道不一样啊……”
“我觉得味道还行,就是有点酸臭?”
“豆腥味也有点强……反正和方长史臭豆腐的味道不太一样。”
“也挺好吃……的?”
“外面其实也不太一样,方长史臭豆腐的外皮更焦脆,这边的倒是有点韧,里面又软得和那豆腐脑似的,感觉能直接吸出来。”
食客们捧着李记臭豆腐的吃食,交头接耳,细细品尝着。
李大头其实琢磨的时候,便发现有所区别,他觉得简厨娘大约是私下研究过,又对臭豆腐的口味做过调整。
至于如何调整,李大头也摸不出头绪。
他发现毛豆腐煎制之后,加上各种酱料倒也颇为美味,索性就没有再行修改,有意让自己与方长史臭豆腐的味道有所区别,往后也能洗白自己那盗取简家方子的谣言。
李大头的算盘打得啪啪响,架不住有人拆台。王大郎带着娘子前来瞧瞧情况,闻言登时不乐意的,冲着几人嚷嚷:“哪里不一样,明明就是一样的。”
“啥我们模仿?”
“我告诉你们,简家人从我这里夺得方子才是。”王大郎扯着嗓门,肆无忌惮地嚷嚷着。
他是个磨豆腐的,长得身强力壮,胳膊都快有旁边那书生的胳膊粗,凶神恶煞站在人前的架势可把不少食客路人都吓了一跳,纷纷不敢多话,急急绕道离开。
王大郎自觉自己本事大,走到李大头跟前还炫耀呢:“这帮混蛋还敢说咱们铺子的坏话,瞧瞧我厉害吧?”
厉害,厉害你个头啊!
李大头恨不得把王大郎打成王大头!王大郎没见着,他却是见着排在队伍最后头的几人瞧着情况,竟是默默离开,直接去对面排队了。
“你是不是傻,好端端的在店门口说这些做什么?”李大头连忙把王大郎和其娘子拉进铺子里,见他们夫妻两个满脸无所谓的模样更是气得青筋直跳。
“你这人,什么意思啊?”王娘子吊着脸子,直着眼,恶狠狠地瞪着李大头。她一手叉腰,一手直直戳在李大头的脸上:“我家郎君可是为了你,才与那些人吵闹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再说了,我家郎君又没说错话。”王娘子睨着李大头,扯着嗓门道:“那豆腐一开始就是咱们家做出来的,简娘子一家才是偷学的!”
“不是说这个,如今他们势大。”
“嘿!”李大头这么一说,王娘子更加来气了:“她能开铺子,就不许咱们开不成?什么道理!你说是不是?”
王大郎自然也是站在娘子这边的,也跟着指责李大头:“李郎你实在是太过软弱了,明明是她抄了咱们的,咋能就这么任凭旁人说呢?那不是明摆着下了咱们的威风。”
李大头面无表情,想打人的心都有了。
铺子前后就隔着条毡帘子,外面能听见大半里头的声音,几名买了臭豆腐的食客都是表情古怪,原本觉得那臭豆腐还可以吃吃,听着这话都吃不下去了。
“这脸……也太大了吧?”
“还说简厨娘学他们?这不是疯了?”
恰好范石准备好的人手也进了铺子,他瞧了眼旁边窃窃私语的食客,又听里头三人吵得正凶,自觉时机正好。他故作好奇地往里瞧着几人动作,猛地抬高声音:“哎?那豆腐怎么长毛的……是坏了的?”
他的嗓门老大,登时引来不少目光。
旁边正捧着臭豆腐往外走的食客脚步一顿,不可思议地转身看来:“啥?”
虽然简雨晴最初是用毛豆腐做煎臭豆腐,但知晓的人其实并不多。
除去家里人、方长史和府里人以外,就连孙刺史等官署官员也以为是特别腌制出来的豆腐,只尝过味道,却未曾见过最初的模样。
当初方长史得知是毛豆腐所做,还大吃一惊,简娘子乃至黄娘子等人更是生怕吃了中毒。
可想而知,毛豆腐的冲击力。
手里捧着臭豆腐的食客往前走了几步,急急往铺里看去。几名正在做事的仆妇杂役面色微变,急急挡住食客的视线,只是藏在下头的箱子还是露出了点边角:“天哪!这豆腐长毛——!”
惊呼声此起彼伏,直直传到外头。
别说是李记臭豆腐前排队的食客大吃一惊,就是排在对面长史臭豆腐前的队伍里的食客也纷纷看来:“啥?是啥?”
“那边好像吵起来了!”
“天哪——有人说李记臭豆腐是用长毛的臭豆腐做的!”
四周的百姓闻讯而来,齐齐簇拥在李记臭豆腐前。有胆大的还往里走了两步,努力往里瞧着:“真的假的——”
“瞧瞧!真的是长毛的豆腐!”
“天哪……这玩意我可不敢吃!”范石派去的小厮见周遭人怒火升起,他嘴里嚷嚷着,身体却是往后,不多时就挪到围观群众中。当然他还在继续表演,时不时义愤填膺地与身边人说:“我瞧见了!”
“老天爷,居然是长毛的!”
“那不是坏掉的东西嘛……”他大声抱怨着,用力搓着胳膊,一脸大受震撼的架势。
“诸位客官,诸位客官。”李大头三人也听到外面的惊呼声,他们顾不得争吵,急忙从里头出来劝阻:“不是这么回事。”
“那到底是这么回事?”
“你们的豆腐在哪里?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先头买过李记臭豆腐的食客纷纷挤入人群,他们蜂拥而上,簇拥到柜台边,很快就发现那一盘盘长着白毛灰毛的豆腐。
那毛绒绒的模样,熟悉的人瞧着可爱。只是落在完全不认为这玩意能吃的食客眼里,那简直是如岩浆般恐怖的存在。
不少人瞬间面色青白,有几人更是捂住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怪不得我吃的时候觉得酸臭!”
“yue!”
“报官——我要报官!”
“天哪!怎么能拿长毛坏掉的东西给咱们吃?”李记臭豆腐铺里的人惊呼起来,不少脾气爆的人更是要冲上前揍人。
这时,李大头庆幸王大郎勇猛。
王大郎一把扯住冲上来的几人,轻轻松松把他们挡在外头。他拎起几个捣乱的食客,直接把他们丢出门外:“喂喂喂!吵什么吵!你们懂个屁!”
“你卖这等东西还有理?”
“怎么就不能吃了?”王大郎伸手指向对面的‘方长史臭豆腐’,直言道:“他们家用的也是这个啊!”
第一百七十二章
围观群众闻言, 悚然一惊。
无数道不可置信的目光转向身后,齐齐落在‘方长史臭豆腐’铺上。刚好接过自己那份臭豆腐的食客神色大变,惊恐地看着手里捧着的臭豆腐:“也, 也, 也是?”
在场的百姓们……都要疯了!
李记臭豆腐还好说说,毕竟是第一天开业, 吃过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而方长史臭豆腐就不一样了!
光是在场围观的百姓里,吃过的人就有十之七八。
他们听闻, 顷刻间哗然一片。
不少食客目露绝望,颤巍巍地转身看向方长史臭豆腐铺:“掌柜的, 掌柜的, 难不成——”
崔哥儿断然拒绝:“不是!”
他没有犹豫,当即叫铺子里的仆妇把做臭豆腐的生胚拿出来:“我说对面的,你们不要脸,咋还把脏水泼咱们身上?”
“先头说不是模仿咱们,是自己的方子。现在出了事又说是学咱们的,用的是咱们的方子!”
崔哥儿双手环抱胸前,斜眼瞧着王大郎。待铺里的仆妇把生胚搬出来, 他更是扯着嗓门, 只差敲锣打鼓:“来来来,大家看看啊!”
“大家千万别听他们瞎说!”
“瞧瞧!咱们家的豆腐生胚!瞧瞧,瞧瞧!一根毛都是没的!!!”
食客与围观百姓齐齐凑上来看,只见铺子里的仆妇鱼贯而出,两人一组抬着箱子。他们小心翼翼地挪到外头,再轻轻掀开盖在上头的棉布, 露出里头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豆腐生胚来。
一箱豆腐生胚外表与普通的老豆腐相仿,只是色泽青灰, 底下还淌着浓稠的青色汤汁。
另一箱的豆腐生胚更像是豆干子,比青灰色的豆腐生胚要更加紧实纤薄,色泽黝黑。
虽然长得很奇怪,气味更奇怪,但!最重要的是这些豆腐它们没长毛!
崔哥儿见状,越发昂首挺胸,与周遭食客道:“我家用的是特制卤水,再用豆腐场内新鲜做好的豆腐浸泡腌制而成,和他们用的完全不同!”
与此同时,崔哥儿心下庆幸不已——他也是知道毛豆腐存在的人。起初他知道简厨娘更改方子的时候还觉得困惑,甚至觉得简厨娘有些大题小做。
现在的他心生佩服。
要不是简雨晴的先见之明,换了其余方子制作臭豆腐,今儿个这日一出那真真是黄泥落在裤裆里——不是事也是事啊!
到时候,还能说得清吧?
恐怕李记臭豆腐倒了的同时,方长史臭豆腐也得宣告完蛋。
所有食客长舒了口气,又齐齐朝着王大郎怒目而视。王大郎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嚷嚷着:“怎么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王大郎不愿相信,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前。他推开围观百姓,直直看向那箱子里,这一眼直接让他傻了。
没有,没有,真没有毛!
王大郎安静一瞬,又猛地暴起,他像是一头发疯的牛犊猛地方长史臭豆腐铺里冲去,嚷嚷着说简家人肯定是把豆腐生胚藏在里头。
崔哥儿被王大郎的架势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忙叫人去拦着。只是王大郎和头犟牛般,愣是四五人也没能拦住他,只见他把几名仆妇小厮掀到一边不说,还冲进铺里四下拆闹。
官署来的衙役眼见这一幕,登时冲上前拦住王大郎:“住手!”
“官人!官人!这人冤枉咱们不说,还,还,还打人啊!”崔哥儿扶起被推倒在地的仆妇小厮,抹着泪与衙役说话。
衙役们都认得崔哥儿,这位的兄长是方长史身边的小厮,很是得用,教他们的上峰见着那也是得堆着笑,唤声常顺兄的。
衙役们闻言,上前抓住王大郎。
偏生王大郎还不服气,用力挣脱衙役的束缚,红着眼怒视崔哥儿:“不可能,你们肯定藏在里面了——”
崔哥儿气恼得很,先与赶来的衙役说明情况,还请几名与食客做见证人往铺子里瞧了瞧。
方长史臭豆腐整个铺子都不大,但胜在干净整洁,几人进去以后就把铺子塞得满满当当,稍稍一看便能看清楚所有地方。
当然,他们也能看出崔哥儿根本没撒谎,毕竟方长史臭豆腐一直在卖东西,又不能直接把豆腐胚变出来吧?
印证了方长史臭豆腐铺的清白后,所有人瞧着李记臭豆腐的眼色越发不好了。
李大头早就被整个过程弄傻了眼,他完全没想到夏姐儿给自己的居然是个假消息,简家人的臭豆腐根本不是用这长毛的豆腐做的。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李大头脸色煞白,试图解释却见着众人警惕的退后……不,也有几人愤怒地冲上前来。
他们的拳头如雨般落在李大头的身上,叫骂声更是不绝于耳。还是衙役看不下去,忙把其余食客拉开,要把李大头和李记臭豆腐里的帮工们带回官署询问。
简雨晴端坐在茶馆里,见大势已定,这才施施然地从楼上下来。
她走到铺子前,瞧了眼狼狈不堪的李大头与王大郎,笑盈盈道:“诸位百姓,大家不用慌张,没开铺子前我还真用过这毛豆腐。”
话音落下,围观百姓面露震惊。
等崔哥儿与仆妇小厮纷纷上前问好,周遭百姓才知晓简雨晴的身份。相熟的食客见状,没忍住道:“简小娘子,这,这,这,那毛豆腐真的可以吃?”
简雨晴点点头:“可以吃的,只是上面长出来的毛不一定是好毛,因此有一定风险。”
“好……毛?风险?”
“就是得有经验才能分辨出长得是好是坏。”简雨晴态度温和,细细与周遭百姓们解释道:“要是好毛的话便可以食用,要是坏毛的话吃了恐怕会恶心呕吐,乃至腹泻,更有甚者——”
简雨晴没说话,围观百姓已是能补充完后续的话语。没等他们惊呼出声,简雨晴又往下解释:“我自家吃吃是无所谓,只是要开铺子,没办法确定所有豆腐的品质,担心万一出现食物中毒的问题,所以我们已换了别的更安全,更方便制作的方子。”
围观百姓听罢,心中各有唏嘘,瞧瞧人家简厨娘,为了风险宁可重新琢磨方子,再瞧瞧这李大头……简直不要脸!
百姓们想着近日的传闻,瞧着李大头的眼神里满是鄙夷不屑。
而李大头听罢,整个人都傻了。他看着周遭百姓若有所思,纷纷颔首的架势,禁不住浑身颤颤,哆哆嗦嗦。
这样下去……这样下去……
李大头绝望地抬眸看向简雨晴,恰好注意到她微微上勾的唇角,忽然一道灵光从他脑海里闪过。
李大头腾地瞳孔紧缩,一团怒火在他的胸膛熊熊燃烧。他一张脸赤红赤红的,猛地扑上前去,嘶吼着:“你这个贱人——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让人骗我的是不是——你们是一伙的——!”
简雨晴往后退了半步,避开李大头动作也让范石冲上前来。
范石扭住李大头的胳膊,重重将其摔在地上,几名衙役慢一拍回过神来,忙不迭分出二人,上前也把李大头摁住。
简雨晴笑了笑,明明眼睛含着笑,落在李大头身上时却像是淬了冰般冷厉:“说什么呢?”
“这位李郎。”
“毛豆腐的方子我从未外传,更不用说对外销售,一贯来是私底下自己用的。”
“我不晓得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更不晓得你为何认为我家铺子用的就是这种,其中缘故不得问你们两位么?”
贪婪的是你,欺骗的是你,落到这地步的也活该是你。
李大头白着脸,哑口无言。
上回他有多得意自己逃脱官署的审问,这回就有多后悔。
顶着周遭百姓憎恶的视线,李大头瘫坐在地上,浑浑噩噩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衙役带走,直直送进官署。
因着简雨晴作证李记豆腐铺用的毛豆腐正常情况下是可以食用的,加之吃过的食客也没有出现异常情况,所以官署并未就食物问题给予惩治,不过因其袭击简小娘子未遂,又有反抗衙役拘捕的行为,被责令杖六十。
至于王大郎,先是殴打无辜百姓,又擅闯他人铺面,不但被杖责六十,而且要赔偿百姓与方长史臭豆腐铺的损失。
前者几名百姓只受了点皮外伤,需要赔偿的钱还少些,而后者铺子被打砸,光是倒翻的臭豆腐就损失了一大笔,最后算下来王大郎家里得赔偿五贯钱!
王大郎自是不想给的,偏生不给钱就不能从官署走啊!他黑着脸教娘子去问李大头要钱,没想到李大头理都不理。
要钱?他还有钱吗?
李大头看着空荡荡的铺子,根本无心搭理哭哭啼啼的王娘子。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想起自家娘子和妻弟,忙不迭上赵官人家想教娘子和妻弟帮忙。
只是管事和家丁面无表情地拦住了他。
不等李大头说话,赵府的大门轰然大开,李娘子——或者说赵娘子把一张书契砸在李大头的脸上:“人来了?签字吧。”
李大头心中一跳,看着书契傻了眼——这竟是一封离婚书契。
时下离婚罕见,偶尔一例都会引来周遭邻里的好奇和议论,李大头曾听别人说道过,却从未想过这事竟是有天会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笑脸猛地凝固,双手用力直接把书契撕得粉碎:“娘子,你开什么玩笑?我不同意!你,你,你现在就跟我回家去!”
李大头说完话,上前来扯赵娘子。
赵娘子扯了扯嘴角,冷笑地盯着李大头:“玩笑?”
她讥笑一声,根本懒得听李大头解释。赵娘子伸手指向李大头,使着家丁冲上前去:“把他给我乱棍打出去!”
家丁们齐齐应声,朝着李大头冲去。
李大头见众人来真的,吓得连连后退,见众人挥舞着棍棒朝自己奔来,连滚带爬跑出街头。
赵娘子望着,眼角落下泪来。
与她相貌相仿的老太太被妇人搀着,从里头走了出来。她揽着女儿叹道:“我儿别为李郎伤心,回头阿娘教你哥哥弟弟,为你好好寻位如意郎君……”
李大头死活不愿签下书契,日日到赵府要见妻子。先头赵娘子还出来,到后头赵娘子直接闭门不出,赵官人更是直接叫家丁见着他就打。
这日,他再次没能成功进入赵府,怏怏不乐地往回走。李大头觉得自己的倒霉都是那夏姐儿害的,竟是亲自驱车跑去河头村,准备要寻夏姐儿与他爹娘给个解释。
不过他的车,到半途就被人拦下。
李大头掀帘而出,正想与拦车人对峙,对上来人却是一怔,紧接着面露嫌恶:“王大郎!?你来做什么?”
第一百七十三章
王大郎瞧着李大头身上的缎子衣物, 再瞧瞧那颇为气派的马车,登时气不打从一处来。王大郎撩起袖子,怒目而视:“你问我来做什么?你特么给我赔钱!”
“赔钱, 赔什么钱?”
“我家里那些毛豆腐——你特么都给我还钱。”王大郎越想越是气愤, 他出了事,原以为李大头会出钱帮忙赔偿, 结果这人竟是不毛不拔,害的自家阿娘和娘子足足凑了三日, 才东拼西凑借了五贯钱让他归家。
这也就算了,带王大郎归家才发现, 原定要送去李记臭豆腐铺的豆腐依然堆在家中, 让整个铺子都弥漫着一股恶臭。
这气味之浓烈,引得王大郎都面色泛白,更不用说周遭邻里,对王家豆腐铺那是敬而远之。
“这两日,咱们一块豆腐都没卖出去。”王阿婆满是沟壑的脸庞看着越发苍老,更是满眼担忧:“还有为了救你出来,咱们凑不到钱……只好问香积厨里借了钱, 那钱还得早些还。”
“还有……”
“不晓得为啥, 屋里的新鲜豆腐只要放进去就会长毛,实在是……”
完全没有菌丝概念的王家人,唯有手足无措地看着豆腐统统变成毛豆腐,根本无法正常售卖。
不能售卖,就赚不到钱。
赚不到钱,就还不起债。
最糟糕的是——王大郎为了李记臭豆腐的生意, 花光家里所有的储蓄准备原材料,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要是这些豆腐浪费掉, 他们又会亏上一大笔钱。
时下,王大郎一家已是山穷水尽。
他看着光鲜亮丽的李大头,心里的怨恨如沸水般鼓动着,眼神越发凶狠:“交出钱来!那些豆腐本来就是你该拿去的——”
李大头断然拒绝:“不可能!”
要他承担损失?那怎么可能?他还想问王大郎要赔偿呢!
李大头斜着眼,愤愤不平道:“要不是你信誓旦旦说简家人就是从你这里买了长毛的豆腐,我又哪里会上当?”
“要钱?”李大头唾了一口,骂骂咧咧道:“我没问你要钱就不错了,我呸!”
一口唾沫,落在王大郎的脚边。
王大郎低头瞅着那口唾沫,耳朵里充盈着李大头的骂声:“什么破落户的东西,给点脸就想爬到我头顶——”
“到底是乡下人,弄不灵清。”
“走走走,赶紧去河头村,老子我还要与他们——啊!!!!”
车夫噗通一下,从车驾跌坐到地上。
他眼里一片通红,面上满是惊恐,伸出的手颤颤巍巍:“啊……啊……杀,杀,杀人了!!!”
惊惧的尖叫声穿透天际,让安静的村落瞬间嘈杂起来。
无数村民从村里涌了出来,惊恐地看向前方,只见马车边上倒趴着一人,头被石头磕破了个洞,如注的鲜血流淌而下,在他的头下汇聚成一滩暗红色的汪洋。
而王大郎站在一旁,两手还握得紧紧的,他呆滞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李大头,牙齿咔咔打架。
随着车夫的惊声尖叫,王大郎猛地醒过神来。面对村民们或是惊惧,或是警惕,或是憎恶的视线,他连连后退,不断大声嚷嚷着:“不是我,不是我,我,我就拉了他一把……”
哪晓得,哪晓得会那么巧合!?
王大郎把腿就想跑,可又哪里逃得过几十个的村民的围追堵截,很快就被人摁倒在地上。
消息一路传入扬州城里,落在正烦恼李大头纠缠一家的赵家人耳中。赵官人别说生气了,乐得险些笑出声:“死了?真死了?好事,这是好事啊!”
“…………”赵娘子没阿弟那般欢喜,心头情绪复杂得很。她的确不想再见着李大头,希望他能离自己与孩子远些是好,却没想着人……忽然没了?
因着赵娘子还未签订书契,所以她终是去了官署,大概知晓了来龙去脉,又给李大头收了尸首安葬,最后问了王大郎家里的情况。
消息也传入崔哥儿耳中,而后又随着范石送到简雨晴等人跟前:“王大郎因故杀人,被判斩立决。”
“其娘子听说此事,卷了家里仅剩的财物跑了,如今家里只剩了寡母一人。”
“李大头是个混蛋,他那妻子倒还是个和善人。”范石想着听来的消息,也忍不住唏嘘一声,与简娘子和简雨晴说道:“出了这么个事,她不但没问那寡母要赔偿,而且还出了钱把她铺里的豆腐都买下了,让王阿婆拿那些钱还了债,再买块地安稳过日子。”
那些个毛豆腐,都放了数日了。即便是拿去做腐乳都是用不来的,大体也是被丢弃处理的命运。
赵娘子买去也无法使用,纯是给王阿婆一笔还债的银钱。
“赵娘子真真是个善心的。”简娘子听罢,也是唏嘘不已:“我听说之前她还教自己兄弟给李大头在官署里寻了工作,结果那李大头不但不领情而且还埋怨,一心就想赚大钱。”
“落到这个地步,真真是活该。”
“是啊。”简雨晴点了点头,想了想与范石道:“你回头打听打听,要是赵娘子有意把那李记臭豆腐的铺子转租或是出售,就收下来吧。”
范石应了声,没过两日便定下来了。
赵娘子听说简家想收铺子,没出高价反而用个低于市面两成的价格把铺子转卖给简家。
简雨晴收了这铺子,也没打算继续做臭豆腐。这铺子有两间门面大小,拿来做臭豆腐铺稍稍有些大,她教人清理打扫了下,准备做成对外出售馄饨和羊肉烧麦的铺子,这下不但有外带的窗口,而且还有坐下来吃食的空间。
到小岁日前,铺子重新开业。
简氏小食肆刚刚开业,不但被闻讯而来的食客们围了个满满当当,而且连西市酒楼等饭馆酒楼也纷纷派遣仆役伙计过来查探。
让食客失落,让伙计庆幸的是这里还真真是普普通通的小食肆。店铺里提供的吃食不多,只有几款:葱油拌索饼、茶叶蛋、鲜肉馄饨、皮蛋鲜肉馄饨、菘菜鲜肉馄饨、蛋黄鲜肉馄饨以及羊肉烧麦。
其中除了葱油拌索饼和茶叶蛋暂不提供生食打包服务,其余吃食都提供生食打包服务。
前来打听风声的伙计们松了口气,这回他们不敢贸然离开,而是老老实实排队点起了餐食,想要尝尝味道。
“居然有卖皮蛋鲜肉馄饨——!”
“啊啊啊,还有羊肉烧麦!”
几名食客激动地惊呼出声,而后得到另外人好奇的目光。另外几名百姓好奇询问起来:“你们知道这吃食?”
“知道,知道。”惊讶的食客连连点头,他们或是之前教人帮忙代购过吃食的,或是曾从家里亲眷那得到过这些打包的吃食,兴奋地悄声与几人描述:“那羊肉烧麦好吃得不得了!”
“那肉汁丰腴,一口下去直接爆汁!”
“外皮薄如蝉翼,裹在一起那叫鲜甜无比!”
“我当时连吃了三天!”
“什么?可恶,我还就在我亲戚家里吃到一回。”
未曾吃过的百姓咽了下口水,默默排成长队。有人选择打包生食,而更多的人决定先坐下来尝上一尝。
宽敞的门面……不!很快就有排队的食客抱怨起门面太小,里头做不了多少人。
这还是铺子已经过修缮,去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区域,不但有常规的座位,而且连着灶台的那块区域还做了长条桌子,尽可能把座位数量扩充到最大。
即便如此,也完全供不应求。
简氏小食肆门前的队伍如方长史臭豆腐铺开业时那样,从街头一直排到街尾。
其余来打听风声的伙计瞧着后面长长的队伍,心里急得厉害,只能暗暗希望是那几名食客夸大言词,区区馄饨,区区烧麦,区区葱油拌面,怎么可能……
吃了第一口的伙计:…………
他暂时忘记铺子里掌柜与管事的叮嘱,那是埋头苦吃,只恨自己肚子太小,只恨简家小食肆暂时只允许点一次单……否则他定要吃得肚滚腰圆才肯走。
只是走出了门,他又想起正事。
伙计连忙排到生食队伍里,提着东西才赶紧往回走。
与他一般的普通食客无数数,也让简家小食肆的名声再次爆炸!
西市酒楼乃至百味居等铺子,对简家的警惕心也越发强烈。昨日是臭豆腐铺,今日是小食肆,那明日……简家人会不会开办酒楼?
虽说众多铺子如临大敌,紧张兮兮,但简家人却并无感觉,正忙碌准备着年货。
简雨晴摸着挂在廊下的腊肉,脑袋里例如蒜苗炒腊肉、烟笋炒腊肉、萝卜干炒腊肉、芋头蒸腊肉、豆角腊肉焖饭乃至腊肉炒饭。
她看完了腊肉,又去瞧了眼腊肠。
悬满木廊的腊肉和腊肠莫名满足了简雨晴的囤物癖,瞧着都让她心情好上不少。
正当她东看看,西看看,正琢磨后头要做什么吃食的时候,杏姐儿匆匆而来:“娘子,丰娘子请您到灶房去呢。”
“怎么了?”
“说是金华火腿送来了。”
简雨晴闻言,登时双眼放光。
腌腊风干的技术,古已有之,时下陈藏器所著的《本草拾遗》中也曾提到过:“火骽,产金华者佳”。
金华火腿,此时已名扬全国。
简雨晴眼瞅着要过年,又想着要准备腊肉,自是托丰姐儿从那处买了几条火腿过来。
她脚步匆匆,步入灶房,目光先落在那高高悬着的两条大火腿上。简雨晴靠近些,嗅了嗅味道——且不说其他,这香味就与众不同,扑面而来的咸香味让人口齿生津。
“这火腿瞧着真不错!”
“那是自然的。”丰姐儿很是自得,与简雨晴仔细说着火腿:“这火腿的制作七天靠天,三分靠人,最好的产地便是东阳浦江一代。”
“再者这火腿有前腿后腿,冬腿春腿之别,而且时间也有区别,以三年陈的最佳,皆上供于朝廷,眼前的二年陈次之,却也不是能次次买到的。”
“你要是换了旁的行商去买,这个价格不但只能买到春腿,而且八成还是前腿。”
最顶尖的食材都被捏在一小撮人手里,换做旁人光是食材就要搔破脑袋。
这般的好火腿摆在跟前,简雨晴看着都觉得手痒痒。要是能忍住,她也不算是个女厨了:“来来来,咱们得做几道菜尝尝才是。”
丰姐儿自然欣然应允,还顺带表示要请范厨过来一道品鉴品鉴。待范厨抵达时,简雨晴已初步给火腿处理了下,几人分割开来,便可开用。
第一百七十四章
“范厨, 范大娘,你们来了?”
“来了来了……哎呀!我就知道是好货!”
范厨与范娘子走上前来,瞧着火腿的瞬间双眼放光。范厨见猎心喜, 忍不住搓了搓手:“瞧瞧这模样, 真好!”
范大娘没眼看,转身与简雨晴和丰姐儿说话:“你范叔听说是刚刚送来的金华火腿, 在家里就激动坏了。”
简雨晴感同身受:“我懂我懂。”
丰姐儿也深以为然:“就是这个理。”
范大娘一时失语。
范厨把放在竹篮里,一道带来的东西拿出来, 也搁在灶台上:“瞧瞧,我就想着丰姐儿弄来的火腿不会差, 特意把鲍鱼也拿来了。”
鲍鱼加火腿, 那是鲜上加鲜。
简雨晴和丰姐儿光是想想滋味,都忍不住双眼放光。丰姐儿忍不住笑道:“范厨师要拿出真本事了?”
“嘿,这还不是火腿好?”
“那我也得大显身手,做道唔……火肉蒸鸡。”
火肉说的也是火腿,像是往后有一道名为火肉白菜汤的汤品,饶是书中吐血晕厥对其余吃食无甚兴趣的黛玉都对它很是欢喜。
外皮处理干净的火腿切成长片,往里加入冬笋片、冬菇与鸡汤等物一起蒸煮, 再加入菘菜、虾米等物一起小火慢煨, 其汤汁清透,味道鲜美,落入口中便是满嘴生香。
“晴姐儿,你打算做什么?”
“唔……我的话,就做一道蜜汁火方吧!”简雨晴想了想,很快下定决心。
“蜜汁……火方?”
“蜜汁的话?是甜的?”范厨面露惊讶, 忍不住反问道。
咸香十足的火腿与蜜汁两字联系在一起,教两者都有些无所适从。
简雨晴笑了笑:“待会你们就知道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我要带皮的上方!”
整条火腿通常被分为五个部位,既滴油、中方、上方、火踵和火爪。其中上方肌肉细密,恰到好处的脂肪分布让其口味醇厚,乃是火腿中的精华部分。
“好家伙,你可真会选!”
“那我用这块——”丰姐儿趁机,赶紧下手,目标直指滴油部分。
“你们啊……”范厨摇摇头,还好他与丰姐儿做的菜品有些区别,他想了想取了火踵,兴致勃勃说着这部分的味道:“这里肌红脂白,咸香适口,拿来煲汤再合适不过。”
“我说你们,那么大一条火腿用得着抢吗?做菜能用手掌大的一块,我都佩服你们。”
三人仿佛没听见,继续叽叽喳喳。
芳豆瞧着,笑眯眯接话:“范娘子消消气,或许……这是厨子间的情趣?”芳豆想着。
范大娘愕然一瞬,被芳豆的话给逗笑了。她瞧着三人反应,忍不住扯了扯嘴角,虽说沉迷厨艺是好,但这模样每回瞅见都让人脑勺疼。
她这边还在唏嘘,眼角余光又注意到茜姐儿的动作。范大娘忍不住侧身看去,只瞧了一眼便恨不得捂住脸。
不知何时,茜姐儿也凑上前去。她没有插话,而是在旁边静静听着三人讨论,同时垂涎欲滴地盯着火腿,脸上明晃晃的挂着两个大字:想要。
范大娘闭了眼,无可奈何。
芳豆瞧着这一幕,忍不住也掩唇偷笑起来。她捡了个凳子与范大娘,又教杏姐儿送些茶点上来,范娘子见状也没拒绝,坐着与芳豆说起闲话来。
几人选罢火腿,各自捧着自己火腿去旁边忙碌了。
三人各自忙碌起来,丰姐儿教人杀了只仔鸡的同时,忍不住往里瞧了眼简雨晴与范厨的动作,霎那间有种重新回到比赛时的错觉。
你还别说,倒让人升起斗志来。
丰姐儿想到这里,拎着仆妇处理好的仔鸡进了灶房,洗净血水,切块并放入包括鱼酱在内各种调味腌制。
调味虽款式多,但量却不多。
丰姐儿三两下给鸡肉按摩按摩,让它充分吸收调料的香味,而后她抹了抹手,取出晒干保存的荷叶,清洗干净后用水煮沸,最后再泡凉水里降温定型。
丰姐儿把处理好的荷叶铺在盘中,再把腌制好的鸡肉、火腿和其他料汁一起摆上,最后放进锅里蒸制。
她忙完手上的动作,又去看简雨晴和范厨的操作。范厨先准备了排骨汤,如今正拿着小刀细细处理鲍鱼肉,除去去除内脏和嘴部外,还要用盐和面粉洗去污渍,整个操作行云流水,分外舒畅。
倒是简雨晴的操作,瞧着很是朴实?
丰姐儿瞅着简雨晴的动作,眼里带着点惊讶。
简雨晴普通地取下了一块上方,普通地往上浇了酒水,普通地盖上姜片,普通地放上锅里开始蒸制。??????
丰姐儿看得迷糊:“这样就,就开始蒸了?”
“这才刚刚开始呢。”简雨晴一边准备食材,一边心里还在思量。
蜜汁火方乃是后世杭州楼外楼的名菜,据说最初制作这道菜时,往往得提前三日预约,用带皮的金华火腿心,配上通心白莲、蜜枣与五年以上的绍酒烹饪而成。
简雨晴用以上方子……当然不是!
她用的不是最初版的方子,而是后世更简单便捷些的,不必等上三日,今日就可以完成。
即便如此,操作也很是繁杂。
先给火腿盖上姜片,淋上酒水蒸了一个时辰有余,取出后又加别的配料又蒸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又淋上酱汁蒸上大半个时辰。
前前后后花了两个半时辰……这怎么能不让丰姐儿和范厨好奇?
要知道等待的期间,范厨与丰姐儿两人所做的火肉蒸鸡与火腿玉竹鲍鱼汤都已大功告成,甚至几人都已经品尝完了。
前者火腿的咸香与荷叶的清香衬得鸡肉分外香气逼人。蒸够时间的鸡肉,软而不烂,肉质丰腴,鲜嫩甘甜,只教人停不下来。
而后者更是让人惊艳,鲍鱼肉质紧实到略有些弹牙,口感鲜嫩的同时还富有嚼劲,里面的排骨经过反复的炖煮,牙齿稍稍一咬,就能把肉从骨头上剔下来,就连骨头都可以榨出鲜美的汤汁。
只是两人的菜品中,火腿都是配角。
它或是作为点缀,或是作为陪衬,把自己的咸香滋味贡献于汤汁之中,自己却是消声灭迹,存在感微薄得很。
而简雨晴的这道蜜汁火方却是不同,丰姐儿和范厨几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上头,只见带皮的火腿块色泽红艳,如宝塔般堆积在中央,上头浇着一层清透的汤汁,周遭围聚着莲米蜜枣等物,很是独特。
这道菜里,火腿才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丰姐儿咽了下口水,带着激动和好奇,持筷捡起一块来。
她先嗅了嗅味道,外层的透明酱汁带着淡淡的甜味,与一些若有若无的咸香,教人升起一股冲动,想要立刻撕开这神秘的面纱。
丰姐儿不再迟疑,把火腿放入口中。
反复蒸制后的火腿不再坚硬紧实,反而变得无比娇嫩细腻,丝丝缕缕,裹着清甜酱汁的它入口起初是清甜,而后是火腿的咸香。
火腿的咸味与其余食材的甜味恰到好处地交融在一起,彼此交错,重叠,又撞击,如潮汐一般循环往复,极富有层次感。
每一次的冲击都让丰姐儿恍惚,乃至头皮发麻。范厨见着她的反应,连忙持筷也夹起一块往嘴里送去:“…………唔!?”
丰姐儿缓缓醒过神来:“好,好吃?”
范厨双目发直,震撼地盯着跟前这道蜜汁火方:“教我说这道菜放在宴席里,也是顶顶尖的。”
丰姐儿连连点头,直呼不可思议。
让两者惊讶的是连简雨晴自己都捂住嘴,眉眼间满是惊奇。
“等等?晴姐儿,不是?你怎么也一脸震惊?”丰姐儿看着哭笑不得。
“有预感会好吃,但没想到——”
且不说吃到这道菜的丰姐儿范厨等人是震撼不已,饶是简雨晴都被滋味惊了一跳,把这夺人心魄的美味大半归于这顶级的火腿上。
当然如此好的火腿,价格也是不菲。
即便丰姐儿买的算是低价,也是震撼人心,光是这一支腿儿……够买百头猪了,还是有价无市,唯有行里人才能买得到的。
简雨晴盯着捎回来的两只火腿,算了算成本以后,确定这价位也只有富贵人家才吃得起了,想要在食堂里用上,最好的办法就是要不选择次一些的。
至于自己做,简雨晴是想都没想过。
先头就说了金华火腿七分看天,三分看人——这七分看天的天可不是一日或者几日的天,而是一年、两年乃至三年的天。
唯有位处金衢盆地,四季分明,每个时间点都恰好与火腿制作的时间联系上,才能造就出一条上乘的火腿来。
简雨晴自行仿制?只怕会贻笑大方。
她遗憾之余,又请丰姐儿帮忙多购置些——不需三年成的,一年或者两年的也行。
丰姐儿笑着应了声,教人去办了。
几人坐在胡床上,津津有味说起金华火腿的各种做法:“……要我说最喜欢吃的话肯定是腌笃鲜。”
“等有了春笋,我再与你们做。”
“等春日来了,我还得做酸笋,那也是个大工程。”简雨晴光是想想,都觉得年后的日子很忙碌。
几人说着说着,范厨话锋一转:“说起来,最近不少人来我府上拜访。”
简雨晴和丰姐儿来了兴趣,齐齐侧目看去。范厨瞅了眼简雨晴,也没有遮掩的打算:“是以前西市酒楼的人。”
简雨晴微微一怔。
还未等范厨接着往下说,丰姐儿先插话道:“说起来,西市酒楼现在不行啊。”
“听说他们老客暴跌,连之前冬至都没人去他们家订席面了,更不用说除夕席面了。”
“这事我也有所耳闻。”
“是吧?教我说……怕是不用三年时间,这西市酒楼就要挂出招牌转让咯。”丰姐儿耸耸肩膀,摊摊手,转身还不忘叮嘱范厨:“范厨您可别上当。他们要是现在教你回去,就是想让你当冤大头!”
丰姐儿不是危言耸听,像是西市酒楼这般庞大的酒楼,每日的支出开销就是个天文数字。
他们平日赚的银钱,也就勉强持平,真正赚钱的还是接待宾客,置办各种宴席活动。
没了这个进项,厨子的收入大大降低,更何况西市酒楼的名声也会持续暴跌,后头怕是不断会有厨子出走,随之而来的就是恶性循环。
厨子出走,味道降低,品质下降,越来越多的老客不愿意光临,收入降低,厨子出走……
三年?不!
丰姐儿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要我说,说不定就一年光景,明年就听不到西市酒楼的大名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范厨闻言, 一时间表情略显黯淡。
虽然他对于自己被赶出西市酒楼之事已放下大半,也曾想象过西市酒楼颓败,又矮下身段请自己回去主持大局的景象, 但听闻西市酒楼如此惨淡时范厨依然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想, 回想曾在西市酒楼时的各种日子。
其中有痛苦的,有煎熬的, 同时也有幸福的,快乐的。
对于范厨来说, 西市酒楼是无法忘怀的存在,想到它真的如此败落下去, 心头也是难受得紧。
简雨晴瞧出范厨的郁闷, 用胳膊肘撞了撞大嘴巴的丰姐儿。她连忙转移话题,脸上带笑道:“西市酒楼的人来寻您是为……?等等?”
简雨晴忽然警惕,瞅了眼范厨:“不会是您的那帮子前徒弟吧?”
丰姐儿捂住嘴,竖起耳朵。
范厨先头的悲伤被迅速驱逐,哭笑不得地看向简雨晴:“说什么呢?那些人也不至于这么厚脸皮……”
“怎么不至于?他们都已经来过了。”
“啊!?”范厨听到范大娘的话,惊了个目瞪口呆。范大娘见他好似不信,点了点茜姐儿:“那几人不敢到你跟前, 却是教儿女寻上茜姐儿, 想教她帮忙带话。”
还好他们家茜姐儿是个聪明的。
茜姐儿才不信那帮人的巧言令色,回头就把此事告诉了范大娘。
范厨都听傻了:“我怎么不知道?”
茜姐儿瞅了眼范厨,抿着嘴偷笑:“阿婆怕阿翁心软,就没和您说。他们见我不愿意带话,后头还厚着脸皮登门,结果被阿婆操起棍子打出了门。”
范厨那几个徒弟都是见利忘义的, 当时能弃范厨不顾,又跑回西市酒楼求情, 后头看着西市酒楼日暮西山,也自然起了更换门头的心思。
范大娘想着郎君那老好人的性子,只怕他又被这帮混蛋说动,压根就没准备让他们见一面。
至于对方胡搅蛮缠,非要见范厨?
要知道范大娘可是杀鸡杀鸭,屠猪宰羊的出身。她能轻轻松松处理数百斤重的猪羊,挥舞起棍子更是虎虎生威,吓得一帮人屁滚尿流,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打得半死。
茜姐儿想着当日的景象,眼里仿佛闪着小星星。她很是骄傲,与简雨晴和丰姐儿说道:“阿婆还说,不用告诉阿翁,要是他们敢来,来一次她打一次!”
“范大娘威武!”简雨晴和丰姐儿闻言,纷纷竖起大拇指。
倒是范厨有些尴尬,嘟嚷了句:“我也没这么心软吧?”
范大娘和茜姐儿都当没听见。
简雨晴则好奇问道:“那来递话的人又是谁?也是西市酒楼的吗?”
范厨道:“是如今灶房的冷墩子。”
冷墩子便是专做冷盘菜的厨子,对应的则是熟墩子,另外还有负责原材料,负责制作席面菜单的头墩、切菜配比的二墩等。
顿了顿,范厨补充道:“他与我的关系也不算亲密。”
真与他往来密切的,早都各奔东西了。
范厨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他好歹也是留下来的老人,倒是与我有些面子情。”
范厨说了来人的身份,再继续往下说道:“再说也不是为了我。”
“嗯?”众人齐齐一愣。
“晴姐儿开的食肆,可把城里不少人给吓坏了。他们到我这里,就是想打听打听你有没有意向开饭馆酒楼。”范厨涨红了脸,没好气说道。
“…………”
“还说,要是你愿意入股的话……”
还没范厨说完话,丰姐儿睁大了双眼,忍不住惊呼出声:“原来他们看上的冤大头不是范厨您,而是晴姐儿啊?”
范厨没忍住,剧烈咳嗽起来。
被丰姐儿这么一说,范厨心里头还有点酸溜溜的。
他都没说完,那来的冷墩子后头还厚着脸皮与他说,要是晴姐儿无意与西市酒楼合作,那定然是要对外招人的,到时候还请范厨帮个忙,介绍他过去就更好了。
范厨光是想想,心情也挺复杂的。
简雨晴则被丰姐儿的话逗笑了,忍不住笑弯了眉眼。
“晴姐儿别笑啦,他们都把主意打到你头上了。”丰姐儿鼓着脸,气嘟嘟的。
“放心吧。”简雨晴戳了戳丰姐儿的脑门,“听你们的话我也知道,如今那边是个烂摊子,只怕谁接手谁倒霉。”
范厨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西市酒楼现在的掌柜不是好的,心思歪得很,咱们得小心些。”
“西市酒楼现在的掌柜?”
“唔,我好像没与你们细细介绍过西市酒楼的来历?”
简雨晴点点头。
丰姐儿面露好奇:“西市酒楼的来历?唔……我倒是听过一些。”
“据说西市酒楼是名厨赵老所创?”
“没错。”范厨颔首,认真与两人说明西市酒楼如今的情况。
西市酒楼本是名厨赵老开办的酒楼,遗憾的是这位赵老名声在外,几名子女的厨艺却都是普通。
等赵老去世,西市酒楼便走了下坡路。
赵老的长子不愿让自家酒楼败落,索性把酒楼让给了赵老的大徒弟,也就是赵郎的大师兄林厨经营。
林厨感恩,便收了赵郎之子做徒弟,有意等其长大后再行接手。当然除此之外,他还同时收了不少徒弟——范厨便是其中一人。
范厨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要是按师傅所想的下去,或许这还会变成一段佳话。”
可惜碰到利益二字,人总是会变的。
随着赵厨的逝去,加上西市酒楼又随着时间变化而越发兴旺,曾经不敢吱声的其余子女后人也渐生不满。
只是他们的厨艺远不如林厨,更是不得林厨的名声,不得已只能暗自忍耐,期待等赵厨上位,他们能重新把握权利。
直到他们发现,林厨对赵厨并不满意。
比起赵厨来,林厨对其余徒弟更加满意,甚至还带着范厨等人一同置办席面,到扬州各地官宦跟前露脸。
范厨说到这里,神色略略复杂。他与简雨晴和丰姐儿道:“学厨艰难,即使天赋卓越也要不断练习,精进技艺。”
“赵师兄天赋比我们几人好,却……”
“他自幼被身边人投注了太多期待,而后又过于高看自己的天赋,贪图享乐之中,等回过神来,再想努力,发现自己连拼尽全力的耐性都没了。”
范厨说到这里,面上闪过一缕心痛和无奈:“……而后,赵师兄发现追赶我们无望,便开始自甘堕落。”
“三年前,他醉酒过度死于坠马。”
“而后赵家其余人便声称是林厨有意把酒楼转让于旁人,故意使人灌醉赵师兄,又导致他坠马而亡。”
“师傅无法自证清明,虽官府并未治罪,但也碍着名声选择退出西市酒楼,由咱们师兄弟几人接手。”
“起初,赵家人还不敢露出什么。”
“直到师傅因病过世,赵家人忽然与人合作,突然发难,把西市酒楼的经营权拿了过去。”
“如今的掌柜正是赵家人。”
“他不愿我们几人在酒楼里,怕是传闻谣言再起,索性将我们全数驱逐了出去,另外从别处聘请了厨子。”
除去他还留于扬州城,其余师兄弟都选择奔赴他处开办酒楼、食肆饭馆又或是去了官宦人家做厨子。
范厨想到半年前的突变,到如今也是唏嘘不已。当时的他恐怕也没想到,不过半年光景,赵家人竟是快把西市酒楼败光了。
范厨想着,沉默半响后道:“如今的掌柜目光短浅,对厨道更是一知半解。在我看来,他后头聘请的厨子多是二流三流的厨子,西市酒楼这般颓败,也是再正常不过。”
简雨晴和丰姐儿都听人提起过西市酒楼的兴盛衰败,不过内情倒还是头回知道。
范厨唏嘘片刻,又抚了抚胡须。他瞧了眼丰姐儿,又与简雨晴道:“丰姐儿没说错,如今的西市酒楼就是个烂摊子,咱们万万不能掺和进去。”
“我晓得的,范厨您就放心吧。”
“再说,我与那西市酒楼的人也不认识,他们想找我也是没法子呢。”简雨晴认认真真记下,心觉自家与西市酒楼也联系不上,神色平淡得很。
范厨想了想,觉得有理。
几人说完这事,便把其抛到脑后,兴致勃勃又开始说起旁的吃食。
与此同时,西市酒楼内。
赵掌柜拿着账房送来的单子,脸色差得很。他死死盯着单子,又往外瞅了眼,才带着人到后头说话:“一个都没?”
账房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是。”
赵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掐得极细,他死死盯着账房:“你问过老客们了?咱们这回给他们价,只要往年的七成!”
账房满嘴苦涩,却也不得努力向赵掌柜解释这件事:“掌柜的,小的说了……可是,可是。”
账房瑟缩了下,禁不住回忆起那些管事轻蔑的神色,心下更是愁得厉害。
赵掌柜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催促道:“可是什么?我们给了那么大优惠,他们还不满足?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七折……那已是最低的价格!”
要知道不远处的百味居,据说还涨了三成的钱。赵掌柜就是为了增加自家的竞争力,这才咬咬牙,降了价格。
当然,为了西市酒楼的名声,这些降价也仅仅面对老客户。
赵掌柜对外,还是公布了与往年一般的价格。偏生继无人订冬至席面后,竟是连除夕乃至新年的席面也没订出去……!
赵掌柜越想越是恼火,越想越是不可思议。
他狐疑地看向支支吾吾的账房,脑海里灵光一闪而过,他一把抓住账房的领口,厉声呵斥道:“是不是你搞的鬼?是谁让你这么干的?”
赵掌柜的动作让账房一怔,等听到赵掌柜的话语后他更是面色大变,连连摆手的同时急急惊道:“不是啊!冤枉啊,冤枉啊!赵掌柜,真不是你想的……”
账房眼看赵掌柜完全不信,甚至手上越发用力时,吓得心神俱裂,哪里还顾得上控制声音,惊声尖叫:“不是,不是啊——是,是他们说,他们不缺钱!”
“他们才看不上那点降价的钱!”
“他们说赵掌柜您是在打发叫花子!说,说,说就西市酒楼这般的席面,谁摆了谁丢人啊——”
赵掌柜的脸,腾地青白。
账房惊骇欲绝的声音穿透了整个院子,引得不少仆妇婢女皆是侧目看来,而后连不少坐着用饭的食客也听见了。
当即,不少人变了脸色。
三楼正吃着席面的食客更觉得像是在骂自己,几个暴脾气的更是直接站起身来,冲出门外,顺着声音寻到后院:“是谁说的?啥意思?说老子像叫花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当即, 赵掌柜的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手上一松,被紧紧拽住的账房顺势滑坐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赵掌柜, 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是得罪高官富户, 还是得罪跟前的食客?赵掌柜难以抉择,更希望一个都不要得罪。
随着赵掌柜顾左右而言他, 几名食客自然而然得知了答案。他们的脸色腾地冷了下来,心下恼怒不已, 不能记恨对方,难不成还不能记恨西市酒楼?
“难怪生意越来越差。”
“好好好好, 你们西市酒楼就是这么对客户的?”
“这位客官, 这位客官——”
“你给我滚开!”几名食客骂骂咧咧,直接推开赵掌柜,竟是连剩下的席面都没用便甩手离开。
这还不是关键,最重要的是他们扯着嗓门直嚷嚷,把这事儿迅速宣扬开来,以至于原本还订着席面的食客也纷纷选择取消。
这下赵掌柜可是真的慌了!
要知道西市酒楼如今没了最顶尖那一波的生意,全靠着中间那档子行商富商乃至周遭州县官员还在那继续订席面, 这才勉强维持住体面。
至于他们为何在西市酒楼订席面?那还不是因着西市酒楼声名在外, 日暮西山的消息还没传开,下面的行商、富商乃至周遭县官为了巴结州官,自是专挑名声大的酒楼饭馆置办席面。
而西市酒楼,以往便是最佳选择。
如今他们听闻那些大户人家的管事瞧不起西市酒楼,登时风向一变,纷纷跑去别的酒楼饭馆, 让西市酒楼的声音比先前惨淡了三分。
手上最有钱,也最乐意花钱的两波人全跑了, 赵掌柜等人面对的便是要不降价吸引新食客,要不就是想方设法吸引回原来的老客户。
赵掌柜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更是生了一嘴的燎泡。他不但心里着急,而且同时还得面对赵家其余人的盘问和责备:“三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市酒楼的名声都成啥样了!”
“要是三郎你不能做的话,不如交给咱们几个?”
“就是就是。”
“我觉得不如换个人上去吧。”
赵府里的不满声此起彼伏,有人试图把管事权挪到自己手上,也有人说起今年的利润来:“冬至除夕乃至新年的席面,竟是一桌都没订出去?今年下半年的利润居然是负数?”
“这,这别说赚钱了……”
“这么一算,咱们得亏多少钱?”
“要是你们觉得行,那我这掌柜位置也不要了!”赵掌柜被众人说得恼火,登时开口道。
前面想争权的赵家人不说话了,几人想要西市酒楼,为的就是能从里头多捞点好处。
要是西市酒楼没钱甚至亏损的话,他们要来做什么?他们默默缩回身体,唯恐赵掌柜一时起意,真把事情推给自己。
“行了,都给我安静。”最初发出质问的老人冷着脸,教诸人安静下来。他先扫了眼那帮子上蹿下跳的赵家子,而后又看向赵掌柜:“三郎,做事哪有半途而废的?别忘了,最初是你一应要求接手西市酒楼的。”
赵掌柜张了张嘴,没吱声。
老人沉吟片刻,缓缓道:“只要开了降价的口,往日想要涨价就难了。”
“咱们西市酒楼的体面不能丢。”
“至于生意……今年差些就差些吧,明年重新再来一遍。”老人冷着脸,教赵掌柜另外寻一批厨子,“现在要做的,是把咱们西市酒楼的招牌重新打响。”
“都怪三郎一口气把人都给赶走,现在好了。”有人不满地念叨着,把过错尽数推到赵掌柜的身上。
“当时你们也是同意的。”
“我们就说赶走点人,是你要全部都赶走的。”
“够了!安静。”老人厉声呵斥一句,与赵掌柜道:“我记得范郎不是还在扬州城里吗?三郎,你去请他回来做事——他过去是三厨,请他做大厨就是。”
赵掌柜扯了扯嘴角:“这……”
他哪里不想啊,西市酒楼刚开始出问题他就盯上几人之中最是老实好忽悠的范厨,没想到却是人都遇不上。
赵掌柜抬眸瞄了眼老人,悄声道:“之前杨厨和窦厨都曾登门造访,却是被范娘子给打出来了。”
“反了天了。”老人黑了脸,低低斥了一声。他不再提范厨,又教人四下寻觅厨子,要尽快选出名声厨艺都好的人选。
坐着的赵家人纷纷出着主意,就在此刻后头有人悄声道:“我瞧着那位简厨娘就不错?”
屋子里安静一瞬,又如沸腾的锅子般喧闹起来。要是放在半年前,这人说出来的话语只会得到一群人的嘲笑,就像是范厨不敌年轻的简厨娘般成为众人口中的笑柄。
而如今,众人却忍不住开始思考。
且不说简雨晴在府学里做得如何,光瞧瞧方长史入股臭豆腐铺,乃至每日大排长龙的简氏小食肆,就知道简厨娘一家已是赚得盆满钵满。
他们到扬州城做事,也不过大半年!
赵家人叽叽喳喳讨论得起劲,有人觉得简家人做的只是小食生意不登大雅之堂,有人觉得简家人在府学做的食堂菜,怕是不适合酒楼,不过也有人觉得简家人在府学食堂里做事,或许能帮忙扩充下西市酒楼的客户群。
最重要的是孙刺史与方长史都与简家人关系不错,要是她到西市酒楼来的话或许能让孙刺史和方长史也来光顾光顾。
这话一出,赵家人激动起来。
他们瞬间推翻了先前的疑虑,纷纷开口要求赵掌柜前去邀请简家人:“不过是个食堂厨子,能到西市酒楼来怕是会激动坏了。”
“外头大厨也要准备着。”
“也是,附和两位官人胃口也不代表她能做得精致体面。”
赵家人指点江山,赵掌柜面色难看。
他支支吾吾,悄声说出自己教人与范厨商量,想请简厨娘入股的事:“……后头也没了下文。”
“入股?”
“就是个厨娘而已,入什么股?”
“其实女人也好。”有人冷不丁开口,意有所指道:“这不刚刚好吗?那简厨娘都已十七了,又是个没爹的,估计家里也急得厉害。”
这话里透露出的意思着实让人心动,要是有人能娶到简雨晴,不但能让西市酒楼更加红火,而且说不定还能沾到点方长史臭豆腐和简氏小食肆的利益。
赵家人像是闻到血腥味的财狼,瞬间激动起来。他们甚至没想过简雨晴有拒绝的可能,为了让自家能占得更多利益,疯了一般的争吵起来。
然后,直接被简娘子和胡师傅拒绝了。
简娘子回头与简雨晴抱怨:“他们打的什么算盘,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吗?脸上眼里都写着生吞活剥。”
往日最好骗的简娘子和胡师傅,如今都已成为反诈达人,压根没给登门的官媒一个好脸色,直接教人把他们轰出门。
简雨晴、范厨和丰姐儿几个想过西市酒楼大约是不会放手,或许还会继续出什么主意,没想到……对方想的主意比他们想得更老套。
简雨晴都被哽住,半响憋不出话。
她摇了摇头,只觉得这赵家人大概……脑子有病。
简雨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眼看着快要过年放假,有意准备个大菜与学子们尝尝。
这几日食堂的菜美得很,先是金丝菜炖活鱼,那汤头奶白醇厚,香得教人晕乎,再是清炖狮子头,肉质丰腴肥美,让人吃得意犹未尽,而后又是白汤羊蝎子,半点羊膻味都没,鲜得教人险些把舌头吞下去……
学子们连着几日享受下来,连外头饭馆的菜都懒得瞄一眼,与几人道:“想着后头马上要放假,我就实在舍不得。”
“就是就是,足足七天呐!”
“嗐,好歹七天后还能吃到了。”叶生闻言,摇了摇头:“你们忘了?明年开春后头,咱们就得……”
叶生后头的话还没说完,众人齐齐沉默。几名学子身上笼罩着厚厚一层阴影,眼泪都快滚出眼眶里。
等到那时毕业,他们还咋办啊!
几名学子心里哇凉哇凉,引得范生频频侧目,悄声嘀咕了句:“也用不着这般吧?”
叶生不乐,怒而问之:“那你说说,长安有更好吃的铺子吗?”
众人熟悉这几个月,对范生也渐渐熟悉。他虽说是个骄傲得意的,但总体并不仗势欺人,只是极为好面子。
叶生一开口,众人齐齐看去。
范生张了张嘴,下意识要把自己以往吃的几家铺子说出来。
“就比这两天尝到的好吃就行。”
“…………”范生张开的嘴,默默闭上。他想着最近尝到的味道,多少开始犹豫不决,勉勉强强挤出话来:“我曾尝过宫里的点心,那是顶顶尖的美味。”
众人闻言,齐齐嘘了一声。
宫里的点心那岂不是圣人赏赐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这点心难吃到要人命,大家都得挤出笑脸说好吃。
范生拿这来比较,真真是不要脸。
范生看出几人反应,险些恼羞成怒,还好叶生及时转移话题:“也不知道今日中午吃的是什么菜。”
“我听说,也有汤来着。”
“不知道是不是羊汤?呜呜呜我想再来一碗羊蝎子。”
“侯生说他还吃过红烧的羊蝎子!”
“可恶的侯生,仗着胡师傅的关系去简小娘子家蹭吃蹭喝。”叶生几个提到候生,那是恨得牙痒痒,而后又忍不住悄声嘀咕起来:“红烧的羊蝎子啊……”
“咕咚。”
“光是听着都让人流口水。”
与此同时,灶房里的简雨晴正在把帮工杂役处理得干净的猪肚逐一取出,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再与范厨和茜姐儿几人一道,把猪肚上多余的油脂剪掉。
等他们处理好,那边范大娘也带着帮工把要用的鸡也宰杀清理干净,放在筐里一道送到里头来。
简雨晴把鸡尖塞到鸡身下,又把鸡腿塞进鸡肚里,最后一只鸡对一只猪肚,全数塞得满满当当。
再行焯水,与中药材和调料一起炖煮。
简雨晴把猪肚鸡炖上,顺带把周遭抹了抹,而后捡了个板凳坐着思考。
除夕时,要做什么菜呢?
丰姐儿的兄长得在长史府里待命,因此丰姐儿说能先在简家来吃上一顿,回头再去院里与兄长嫂嫂一起用餐。
唔……可以多做份八宝饭去?要不再来个佛跳墙?简雨晴思绪纷飞之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娘子,小娘子。”
简雨晴抬眸一看,跑进来的竟是杏姐儿。她跑得额头都是汗水,脸颊红扑扑的,脸色很是紧张。
“怎么了?是府里出了事?”
“小娘子呼……不好了!是,是郎君与人打起来了。”杏姐儿的脸涨得通红,大口大口喘气:“是双瑞传信回来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双瑞是跟着简云起的小厮。
简雨晴闻言, 登时大吃一惊。她忙与范厨交代了灶房里的事,而后拉着简娘子一道以最快速度赶去。
简云起没了当初厌学的原因,学习进度很快。虽不能直接进扬州府学之类的公学读书, 但也顺利通过胡师傅所介绍的私学考试, 如今正兢兢业业准备着明年的春试。
他早起晚归的,专注于学业上, 与刚刚熟悉的同窗关系也不错,起码简雨晴和简娘子都没听过什么与人争执, 闹到脸红的事,更不用说斗殴了。
好端端的, 怎么会与人打起来?
简雨晴和简娘子心急火燎的, 边赶路边询问杏姐儿。可惜杏姐儿也并不清楚来龙去脉,只听双瑞提及这几日郎君心情不好,今儿个更是直接发飙打起来了。
这几日,云哥儿心情不好?
简雨晴和简娘子相视一眼,面上皆是茫然。
她们居然,完全不知道哎!
简雨晴和简娘子心虚之余也越发着急,那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庆幸的是简云起就读的私塾离府学并不远, 也就隔条街的距离, 麻烦的是事情闹得厉害,现场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不少人。
“简娘子来了!”
“简小娘子来了!”
“云哥儿,您快停手吧!简娘子来了!”围观的多是私塾里的学子或是仆役小厮,见状或是如摩西分海,迅速让出一条道来,或是再次开始劝说简云起。
简雨晴两人疾步走入其中, 同时往众人视线的方向看去。
只见简云起将个年龄相仿的陌生少年郎死死压在身上,两人能见着的侧脸很是冷硬, 嘴角向下,不复往昔的温和。
陌生的少年郎听闻简雨晴两人到来,面上闪过一缕庆幸。他用力挣扎起来,试图逃脱简云起的束缚。
只是简云起根本没打算放过他,见对方还敢反抗,又直直一拳砸在他得脸上。他目光如冰刃般,死死盯着那少年郎:“说!是谁让你说这等话的?”
“不是,不是……”
“没人让我说啊……我是好心啊!”少年郎话音刚落,眼睛上又挨了重重一拳。
“我真的不知道……”
“呜呜呜别打了,别打了!”少年郎捂住脸,试图挡住简云起的拳头,他还试图往简雨晴和简娘子那求救:“你们,你们快拦着他——”
“阿弟?”
“云哥儿——”
简雨晴和简娘子一前一后开口。
少年郎见状,登时升起希望来,只是围观的学子里有人道:“简小娘子,不是云哥儿的错,都是马生在那胡说八道,云哥儿才会恼火的。”
“就是就是。”
“说白了,嘴贱,活该!”
“我,我,我……那也不能打人吧?”马生涨红了脸,祈求地看向简雨晴和简娘子。只是两人看也没看他,而是齐齐看向了简云起:“云哥儿,没事吧?”
“阿弟,你的手疼不疼?”
“……痛。”简云起愣了愣,眼圈微微泛红。
“??????”饶是马生,都忍不住面色一凝,随即整个人都要崩溃了:“看也就知道了,被揍得那么惨的人是——”
“就揍了几拳而已。”简雨晴低头瞥了眼马生,冷静打断他的话语。
刚刚走在半路时,她都已开始想象简云起把人打得骨折乃至半死,瞧瞧这名叫马生的少年郎还能活蹦乱跳说话,就知道没啥大事。简雨晴想到这里,还有点欣慰:“阿娘您说对不对?”
按书里说的,简云起暴脾气时还直接打死人呢!瞧瞧现在,他居然连马生的骨头都没打断,这说明什么!
“对对对,咱们云哥儿长大了!”简娘子非常理解女儿的想法,连连点头附和。
这回别说是被殴打在地的马生,就是旁边的围观群众都开始沉默了,瞧着简云起的眼神不太对劲。
简娘子与简小娘子也忒偏心眼了吧?
这样看来,云哥儿往昔那般脾气好,为人处事又和善……那都是本性善良啊!不然怕不得把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吧?
简云起自知娘亲和阿姐欢喜的缘故,又不好解释出来,最后闹了个脸红。
他决定把重点拉回到马生身上,狠狠攥紧了拳头:“说!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我不是……我没有!哎呦!”
“痛痛痛痛我真的……哎呦!救命!”
“住手!”迟一步赶来的是马生的家人。马生他爹瞧着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登时挥着拐杖冲上前去,怒声道:“报官!我要报官!你们,你们,你们竟是这般欺负我家孩子!”
马生见着家人到来,登时红了眼圈。
偏生他还没开口,耳边又响起简云起的声音:“好!报官就报官!我倒想要知道污蔑诰命夫人,应当是个什么罪!”
马生的表情瞬间凝固。
马生他爹面色突变,瞧了一眼儿子那心虚地样就知道他八成有鬼。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打,总不得还得自家道歉吧?他心思一转,口气到底是缓和了些:“你说的这事,可有证据?我儿素来老实,怕是这位小郎君听岔了话,这才闹出这般事来。”
简云起与马生打架,双瑞与马生的小厮也打了一场。他不如简云起威风,打得堪称是两败俱伤,尽管他疼得直抽气,也还是走上前来:“小的,小的知道嘶!”
“其实打从两天起,学室里就常人说郎君没用,不像个男人。”
“郎君听着,不高兴,教小的盯着。”
“小的打听出来后头传话的就是这个马生,”双瑞一面说,一面还从人群里指出几个说闲话的:“而后郎君就说要问马生要个交代,再来问了两句,两人就打在一起了。”
被指着的几人面露尴尬,想要躲在旁人后,却架不住其余人纷纷走开,把几人显露在众人跟前。那几名学子支支吾吾半响,终是老老实实承认了,不过多是把错归咎于马生身上:“这事是马生说的……”
“说简生是个胆小鬼。”
“对……说他身为男人还被女人管束着。”
双瑞接话道:“而后郎君与马生打起来,也是马生说,说他是为了郎君好,还说,还说有法子能帮郎君一把。”
简雨晴愣了愣,随即眉毛倒竖。
简娘子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气极反笑。别说拉着简云起不要再打,更是顾不上马家人还在,她直直一脚踢在那马生的身上,唾了口:“什么东西,还敢搬弄是非,想挑拨我们家里人感情?”
好好好,好个不要脸的!
简雨晴也撩起袖子,拳头握得咔咔作响。
被三人包围的马生压力山大。
他面如死灰,又急急把求助的目光转向亲爹。马生他爹的脸憋成猪肝红,别说是帮忙说话,竟是操起拐杖往他身上打了几下。
马生面露绝望,彻底崩溃了:“呜呜呜呜别打了——这不是我的主意啊!”
“是,是赵志鸣让我这么说的!”
“赵志鸣……是谁?”简雨晴和简云起同时面露茫然。
“赵志鸣!?”简娘子面露震惊,忍不住高声重复了遍:
“阿娘?您认识这个人?”简雨晴还是头回听到这个名字,见简娘子反应不对,稍稍皱了皱眉。
“认识,就是我先头和你说的那个。”
“上回官媒上门说亲的那人——就叫这个名字!”
好你个西市酒楼,不要脸了是吧?
简雨晴脸色微沉,眼角余光瞥见迟一步赶来的衙役:“这是哪位叫来的衙役?”
马生他爹黑着脸,给了马生一脚:“还赖在地上做什么?”
马生灰溜溜的爬起来,目光恰好对上赶来的衙役。他下意识想叫衙役把简云起抓起来,只是刚张开嘴就感受到扎在背上的视线,瞬间哽咽了下:“……不是,是我,是我自己摔的。”
时下官府多是民不举,官不究,见马生自己否认,衙役们轻描淡写说了几句,直接回官署去了。
围观的学子也四散而开,马生哭丧着脸,捂着脸起身来:“简生,你就饶了我吧!我就,我就一时起了贪心,真没,真不是……”
“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额……我,我,我欠了他五贯钱。”
“你怎么会欠钱?”马生他爹听罢,再一次暴怒起来。他经验丰富,只是听儿子支支吾吾说了几句,当即知晓自家儿子是入了套,傻乎乎地给人当了马前卒。
马生他爹对简家人的火气瞬间移到那名叫赵志鸣的混蛋身上,撩起袖子就要与他们去算账。
“等等,我们也要去。”
“那人是西市酒楼掌柜的侄子,这事定然是他们搞的鬼!”
两家人一拍即合,气势汹汹地一起去了。西市酒楼本就在闹市,周遭百姓诸多,瞧着这幕更是惊起不少人的八卦心,纷纷放下手上活计跟随而去。
“先头的是简小娘子吧?”
“对对对——他们这是怎么了?”
“好像是出了事呢。”
“哇靠——他们停在,停在西市酒楼门口了!”眼尖的百姓瞧着这一幕,忍不住惊呼一声。
西市酒楼的赵掌柜,瞧着都眼皮直跳。
他瞧着那气势汹汹的景象,那叫一个满脸懵。赵掌柜心里不安,赶紧上前请简雨晴与马生他爹等人进来坐坐:“许是出了什么误会……都是误会呐。”
“误会?”几人齐齐反问。
“……”赵掌柜的眼皮直跳,喉结滚动了下:“大家进来坐一坐,有事好商量。”
“我与你们西市酒楼没什么好商量!”哪晓得简雨晴压根没想来这套,直接驳回赵掌柜想商量的话语。
“你——”赵掌柜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也不想弱了气势。他拉长脸子,终是忍不住冷声道:“简娘子要与我们作对到底?”
“作对到底,嘿。不是你们家的人一直对我们死缠烂打吗?”简雨晴冷笑一声,直接教人从食肆那取了几个板凳过来,临时组成了个小台子。
赵掌柜终于发现简雨晴是来真的,他想上前拦却架不住周遭围满了百姓,早已不是他想如何就如何的时候。
赵家人爱耍借刀杀人的阴招,简雨晴就来光明磊落的阳计。她懒得与赵家人这摊烂泥多纠缠,而是直接登上台子,当场就把赵家人逼婚不成,试图离间简家人的事全说了出来。
赵掌柜人直接看傻了,还是赵家其余人的到来才惊醒的他。赵掌柜忙唤着酒楼的伙计仆役上前阻拦,却是被无数人挡在外头,只能眼睁睁瞧着简雨晴刚下来马生他爹又上去了,那是拄着拐杖泪流满面的一通说——当然话语里马生是个好的,坏的都是带坏他的赵家人。
赵掌柜脑袋嗡的一声,鼻子都快气歪了。他这才知道发生的事情,不可置信的看向那名没能成功结亲,反而做出这般下流招数的侄子赵志鸣。
赵志鸣无比慌乱,旁边的爹娘更是神色慌张,看得出来只怕不但有他自己的意思,还有他爹娘的意思。
我特么——
赵掌柜摇摇欲坠,顶着围观百姓越来越古怪的眼神,绝望的看着闻讯赶来的范厨也走上台子。
而范厨也没辜负赵家人的绝望心情,直接把林师傅的事给拎了出来,把外人不知的内情全说了个遍。
一时间,扬州城里人人吃饱了瓜!
或许是简雨晴等人给的勇气,又或是其他饭馆食肆痛打落水狗,片刻以后还跑出来几个申诉的——或是说西市酒楼店大欺客,已有两三月不肯结账,或是说西市酒楼偷工减料,贪污调包,又或是说西市酒楼强占祖方,还倒打一耙。
且不知里面是真是假,反正西市酒楼的名字那是一臭到底!
第一百七十八章
简雨晴干脆利落的操作直接让赵家人人仰马翻, 等他们回过神来想寻简雨晴,却发现对方竟是不管后头的事,自顾自携着家人离开, 瞧着压根没把这些事放在心头。
她, 压根,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赵家人自觉简雨晴不过女流之辈, 根本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却没想到简雨晴反手暴起直接给他们两大耳刮子。
赵家人气得浑身哆嗦, 几人更是嚷嚷着要去找简家人的麻烦。
找简家人的麻烦?
赵老爷子面色漆黑,僵立在原地, 他听着耳边族人的抱怨, 接连不断的控诉,听着此起彼伏的嘲笑,他眼前一黑,身体腾地软倒在地。
“老爷子,老爷子!”
“二叔,二叔——!”
赵家人登时乱了手脚,齐齐扑上前去。
简雨晴把简云起送回学室, 又与师傅说了来龙去脉, 再请了假,最后把他带回府学食堂。
全程,简雨晴神色都平淡得很。
面对迎上前来的范大娘等人,她也只是简单交代上几句,又吩咐众人回去做活了。
“阿姐,这样就行了?”
“当然。”简雨晴瞥了眼简云起, 眼里还有点莫名其妙的。她走到水池边,一边洗着手, 一边与简云起道:“与这种人纠缠下去,又浪费时间,又恶心自己,何苦呢。”
再者,赵家人有本事就去告官呗。
且不说她的事,也不说范厨说的事,就是后头上来的人说的事……呵,只要其中有部分是真的,怕是赵家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甚至舆情会逼着赵家人报官——只是结果是好是坏,就不在简雨晴的考虑中了。
简云起呆呆地,发着愣。
简雨晴掀开锅盖,猪肚鸡的香味随着热气涌了出来,直教简云起精神一振。他打起精神,也暂时把赵家人的事情抛到脑后,兴致勃勃凑到炖锅旁来看。
只见简雨晴手持笊篱,依次从炖锅里捞出圆滚滚的……猪肚?简云起瞪大双眼,大吃一惊:“这猪肚,怎么圆滚滚的?”
“里头还包着仔鸡呢。”
“咦?”简云起惊奇的看着简雨晴拔掉上面的竹签,把煮得外皮金黄的仔鸡取出,又把猪肚重新放回炖锅里继续炖煮。
那仔鸡鸡皮金黄油润,香味扑面。
简雨晴手起刀落,麻利地把它分割成块,堆在碗里。
简云起取了个筷子,偷偷夹起一块往嘴里塞。鸡肉隔着猪肚,炖煮得尤为娇嫩,每一次咀嚼都能感受到迸发出的鲜甜味道。
他细细品着香味,除去本身劲道紧实的肉感外,还多了猪肉醇厚丰腴的香味,唯一缺憾就是寡淡了点?
“再蘸点酱汁。”
“好嘞。”简云起把鸡块蘸了点酱汁,放入口中。酱汁的咸香只附着在鸡肉的表面,先是重重敲击味蕾大门,待冲入其中后又将藏于身后的鲜甜全数释放而出,层叠交错的美味散发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味道堪称是恰到好处。
简云起吃得意犹未尽,还想上手再捞一块尝尝鲜。只是他的算盘被简雨晴抓了个正着,嫌弃地赶到边上去。
范娘子瞧着好笑,笑眯眯地把简云起喊到一边去:“云哥儿都好久没来咱们这里了,今日早上的油墩墩可受欢迎了,云哥儿要不要吃个?”
简云起捡了个板凳坐下,应了声好。
加了少许盐巴腌制出水的白萝卜丝,配上葱花、虾皮和少些的火腿丁,搅和搅和。
裹上一层面糊,放进油锅里炸熟。
随着金灿灿的油花四溅而开,那高高壮壮,胖胖呼呼的油墩墩也新鲜出炉。
范娘子夹起一个,放碟里送到简云起手边:“趁着热,快尝尝!”
“谢谢范大娘。”
“傻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
外皮金黄酥脆的,散发着淡淡的油香。
简雨晴趁着热,啊呜一口咬了下去——里面软软绵绵的,一口下去萝卜丝的甜香便在嘴里融化开来。
油香、面香和萝卜丝的香味你唱罢来我登场,间或还能尝到火腿丁的咸香,那味道教人停不下嘴。
简云起咔嚓咔嚓,吃得起劲。
他脸颊塞得鼓鼓囊囊,瞧着又接着去忙碌的范大娘和茜姐儿,再回头看着仔细指导着几个陌生脸庞的阿姐。
一段时间没来,这里变了许多。
简云起坐在板凳上,怔怔地发散思绪,连什么时候吃空了手上的油墩墩都没发现。
简雨晴教了几人做事,又算着时间把炖锅锅盖再次掀开,把炖煮熟透的猪肚切条,与切块的鸡肉放入炖锅里,再加上炒制后的胡椒等香料,调整香味后继续小火煨制,最后再洒上枸杞和红枣等物。
等她做完手上的活计,简娘子也从外间进来。她瞅了眼简云起,没忍住道:“云哥儿怎么了?”
简雨晴往后瞧了眼,只见简云起双目放空,嘴巴一开一合正在吃空气。
“八成还在想刚刚的事。”
“也是,我还想不通呢。”
简娘子也觉得有道理,说起那赵家人就是一肚子气:“莫名其妙的就请了个官媒上门谈婚事,拽得二五八万的,好似与咱们家谈婚事是高看咱们家一样。”
“被拒绝了,又那么一副嘴脸。”
“真真是不要脸!”简娘子越想越觉得赵家人的脑子有问题,“瞧他们背后耍阴招的熟练程度……说不定以前也这么干过呢。”
简雨晴也觉得有理,又安慰简娘子别多惦记这事。不过说到他们,她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往外头瞧了眼:“话说……范厨还没回来吗?”
范大娘刚进来,就听到这番话,心里无奈得很:“那家伙去的时候就兴冲冲的,现在八成是在那边看热闹呢。”
逐出西市酒楼时,他有多惨烈,现在就有多幸灾乐祸。范大娘想想自家郎君的脾气,摁了摁太阳穴:“真是的,放着自己的事都没做完——我去喊他回来。”
“没事,范厨爱看就看。”简雨晴打断范大娘的话,笑眯眯的添了补:“要我说那赵家人蹦跶不了几日,八成是范厨最后能看到的乐子了。”
待到午食前,范厨赶紧赶慢的回来了。
他刚走进院子,就被横眉竖眼的范大娘逮了个正着,好说歹说才以孙女就在旁边看着,我还知道了不少八卦之类免除了挨揍的风险,不过还是被揪住耳朵,被范大娘念叨个没完。
茜姐儿与仆役帮工一道,把吃食端上桌子,又教范大娘与范厨过来:“阿婆,阿翁,快来吃饭吧。”
没等范厨给宝贝孙女一个感激的眼神,就听孙女道:“等吃完以后要骂再骂。”
别说范厨无语凝噎,就是简雨晴几个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们纷纷落座,简娘子掀开砂锅锅盖:“来来来,先喝碗猪肚鸡汤,好好暖暖身子。”
热气氤氲而起,待白雾散去众人才见着砂锅里的景象。只见一层薄薄的金色油脂浮在汤上,里头还躺着切块鸡肉和切条的猪肚,四周散落着些色泽红艳的枸杞红枣等物。
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光是嗅着都让人食指大动。简娘子给诸人分别舀了一碗热汤,忙教人赶紧尝尝:“这大冬天的,喝碗热汤舒服——特别是范厨您,先喝口暖暖身子。”
范厨哎了一声,吹了吹而后小口喝着。
猪肚鸡汤极为鲜美,首当其冲的便是胡椒的香气,喝起来略带辛辣。
不过如今正是冬日,这丝辛辣激起一股暖意,恰到好处地驱散了严寒。
范厨通体疲倦尽数消散,精神抖擞地说起八卦来:“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迟回来嘛?”
“唔——有人报官了?”
“这也是一个缘由。”范厨不否认,顺势往下说道:“后头上来的人有检举西市酒楼以次充好的,把客户选好的上好食材调包。”
“当即就有人去报官了。”
“我回来的时候,西市酒楼门口来了好些官署的人,说要彻查此事……咳咳,这还不是重点。”
范厨连忙把话题拉了回来:“就你们走了不久,赵老爷子——就是赵家现在的当家人,直接昏厥过去,不省人事了。”
“有人帮忙喊来大夫,听说好像是卒中,你们猜后头怎么着?”
“抬回去治疗……呗?”简娘子下意识接话,像是胡师傅那也是卒中,也就是中风了,轻些的情况几日就能好转。
“赵家人直接教人大夫回去,然后让仆役把老爷子抬回去,然后啊——”范厨摇摇头,吐槽道:“竟是连西市酒楼都顾不上,回去吵着要分家产。”
“去那边瞧着的人说——赵老爷子是中风,又不是死了,甚至连眼珠子还在那边转。”
“结果子侄们却是连大夫都不用,当即就开始分家产,哈。”
范厨说到最后,板着的脸庞骤然一松。
他对那个赵老爷子毫无好感——对方便是让西市酒楼日暮西山的罪魁祸首之一,瞧见他落到如此地步,心头没丝同情,倒觉得都是报应。
简雨晴与简娘子面面相觑。
好吧,看赵家人这副模样——别说后头找简家麻烦,怕是自顾无暇了。
简云起听得眉开眼笑,连胃口都好上许多。他吃了个肚滚腰圆,心满意足地又回学室而去。
他刚走进学室,先前还热闹非常的室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无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简云起目不斜视,直直回到座位上。
他刚刚坐稳,后头的同窗拍了拍他的肩膀:“简生,简生——你,你真是简娘子的弟弟啊?”
“……是啊。”
“可恶!你这家伙,怪不得次次不和我们去吃臭豆腐!”
“我不是之前就说过吗?”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啊!呜呜呜!”有了这人的插话打诨,其余学子也渐渐凑上前来:“简生,简娘子摆摊时你是不是也在帮忙?其实……我之前一直觉得你有点眼熟,没好意思问。”
“简生!我是你家的老主顾——你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免排队卡T-T!”
有询问简家吃食的,还有上手捏捏简云起的肱二头肌,顺便好奇道:“简生,你是个练家子?”
“你也太强了吧?!”
“你那拳头是学过的吗?是从哪位师傅那边学的?”
同窗的热情让简云起险些难以招架,直到上课才松了口气。等到下课他更是如旋风般逃了去,直教几名同窗扼腕不已。
简云起刚刚到家,便对上了个噘嘴不乐的简岚。他往后退了一步,看看自家大门,又往前走了一步,瞧瞧蹲地上的简岚:“小岚,你蹲这里做什么?”
第一百七十九章
简岚蔫巴巴地仰起头来, 伸出小手来,声音软糯糯的:“阿兄——”
简云起弯下腰,索性把简岚抱了起来……唔, 小丫头越发胖……结实了!
他颠了颠手上的份量, 咬牙坚持着,抱着简岚往里走, 却没注意简岚还遥望着大门的位置,半响才把脑袋埋在简云起背上。
小岚人小小的, 怎么心思瞧着很多?
简云起感受着简岚的动作变化,抱着小家伙一路来到主院里。
简雨晴、丰姐儿和简娘子几人都在这, 众人围坐在廊下, 正饶有兴趣地玩着投壶。
据丰姐儿的嫂子说这是长安城里时兴的游戏,几年前还只有郎君们会比一比,时下连女郎姐儿们也常常会在宴席聚会上玩上一玩。
几人知晓规则后,饶有兴趣地比赛着。
简雨晴见简云起抱着简岚进来,教两人也过来试试看:“小岚,你刚刚去哪里了?刚刚我们做了脆皮年糕呢!”
拿个小炭火炉子,往上搁着规规整整的年糕, 刷上酱汁, 再用炭火烤得外皮焦脆,说有多好吃就有多少吃。
简雨晴吃着脆皮年糕,总惦记着番薯。
这么冷的天气里要是能烤上几个暖烘烘的番薯,那日子才叫美呢!
可惜啊可惜——
简雨晴遗憾的同时,又继续问道:“小岚要不要吃?还有阿弟你要不?”
简云起把简岚放在地上,点点头也要上一份。而后他走到木廊边, 跃跃欲试地接过丰姐儿递来的箭矢,眯着眼往那稳稳一投。
众人只听见金属碰撞的嗡鸣声, 抬眸望去那箭矢稳稳落在壶中。
丰姐儿:“好!”
丰姐儿的嫂嫂也听说了简云起暴揍同窗的事迹,又瞧见眼前这幕:“教我说云哥儿说不定在武学上有点天赋……对了!云哥儿会骑马么?”
“不会?”
“那得赶紧学一学了。”丰姐儿的嫂嫂哎呀一声,急急说道:“长安城里的小娘子都不爱坐车,更何况是郎君?要是云哥儿要去长安的话,也得学一学。”
“这样啊……那我也要学!”
“哎?”简娘子瞅了眼简雨晴,想了想也同意下来,准备后头寻人来教简雨晴和简云起骑马:“至于小岚的话……过几年再学也来得及?”
“错了,错了!其实岚姐儿的岁数才是最合适的呢!”丰姐儿的嫂嫂摆摆手,与简娘子道:“很多人家会让小郎君和小娘子先从小马驹开始练习,还能与马儿特别亲密呢。”
简娘子恍然,又一一记下。她往日也不在意长安城里如何如何,只是想着简云起要去长安城,才对那边升起好奇来,想着多准备些也好。
越好奇,越了解;越了解,越好奇。
那长安城是天下人心之向往之所,据说是比扬州城还要繁华之地,时下简娘子心里头,也升起去瞧瞧的念头。
好端端的,课业又多了一样。
简岚本就皱成一团的小脸,越发苦大仇深。
简雨晴顺手把烤好的年糕塞进她手里,顺便捏捏简岚肉嘟嘟的脸颊:“奇了怪了,小岚,你是怎么了?”
“过来以后都没说话?”
“有人欺负你了?”简雨晴面露疑色,想到简云起被人说三道四也没在家人跟前提,心里越发担忧:“还是——有人背地里说了什么?”
简云起听罢,没忍住咳嗽起来。
他生怕简娘子和简雨晴记起这件事,又顺势念叨自己,赶紧也顺着简雨晴的话往下说:“谁敢欺负小岚?嗯?告诉阿兄,阿兄去揍——额咳咳。”
简云起又开始心虚了。
简雨晴睨了眼他,暂时不想和他计较刚刚的事,耐心地瞅着简岚。
简岚摇摇头:“不是。”
简雨晴戳戳鼓起的脸颊:“那是为什么?”
简岚抽了抽鼻子,小小声说了句。
简雨晴没听清,教简岚再说一遍——简岚咕哝了一句,而后终于大声道:“我去找环姐儿耍,环姐儿次次都说她有事,不肯与我一起玩……”
“环姐儿?我记得她……嗯?”简雨晴下意识回答,而后又是微微一愣。
自打搬进简府以后,简雨晴好像就见到环姐儿一两回,后头几乎没见到,就连上回下雪天简岚说要教她过来打雪仗堆雪人,环姐儿也没过来。
比起环姐儿,还是崔哥儿和张妈妈来得更勤。前者因成了方长史臭豆腐铺的管事,时常会过来说话,后者则是与简岚亲近,也常常会过来聊天。
“她肯定是有了其他朋友!”
“明明我们说好的,要做一辈子的朋友的!”简岚红着眼圈,委屈得很。
简雨晴与简娘子对视了眼,心里齐齐有了个猜测。她们还没想好要怎么与简岚说,便听到丰姐儿的嫂嫂嘀咕起来:“环姐儿……环姐儿……哎呀!”
她念叨几句,从记忆里翻出环姐儿来,而后转身问丰姐儿:“岚姐儿说的……是不是丰姐儿委托你阿兄多关照的,那个孩子?”
“嫂子也知道?”
“你阿兄常与我说府里事儿,我当然知道的。”丰姐儿嫂嫂蹙着眉心,努力回想着:“我记得他说那丫头——似乎与旁人处得不太好,而且还爱偷懒,叫她做事总要许久才能做好。”
“才不会!”简岚听罢,登时如兔子般跳了起来。她哒哒哒地跑到丰姐儿嫂嫂跟前,仰着小脸看她:“环姐儿学习的时候可认真了,而且还很仔细……很多时候,她学得比我还快!我知道的!”
…………
被众人提及的环姐儿正垂着脑袋,提着水桶往灶房里走。
只是越靠近灶房前的甬道,她握着水桶的手越发用力。她眼看灶房近在咫尺,忍不住稍稍加快脚步,却是在转弯的时候撞上几名婢子,身体往后重重跌坐在地上。
不止如此,小半桶水也都浇在她鞋上。
时下正是一年最冷的时节,那冰水直直渗入鞋背里,一下子把脚给冻僵了。
没等环姐儿痛呼,前面的婢子抢先惊呼一声,她瞧着裙角那一小片水渍,手指用力掐上环姐儿的胳膊:“死丫头,看没看路,竟是这般撞我?瞧瞧我的绣鞋,我的裙子,你是故意的吧?”
“我没有……”
“贱蹄子!臭丫头!还敢嘴硬!”
“每日就知道偷闲耍赖!”
“三等的婢子还敢往张妈妈和岚娘子跟前巴结,也不看看你什么身份!”
“还天天往崔管事跟前凑!”
“你不会以为自己跟岚娘子熟,与张妈妈这里学了点字,以后也能当正儿八经的娘子吧?”
“学那么多……不会是想爬床吧?”
“贱蹄子还想翻身做主家?也不瞧瞧你是不是这个命——”
轻蔑的辱骂声此起彼伏,几名婢女又是
掐环姐儿胳膊内的那块嫩肉,又是拧她耳朵。
直到旁边有脚步声传来,盯梢的婢子说有人来了,几名婢女才丢下环姐儿,脚步匆匆地跑开。
脚步渐渐近了,只是来人瞧着摔在地上的是环姐儿,甚至没多问一句。
环姐儿也没有抬头看,只默默从地上爬起身来,又重新提起水桶,又返回原处打了水,又一次提回灶房。
丰姐儿的兄长秉哥儿,也就是如今长史府的朱厨子听到倒水声,抬步走到灶房外头,眉心紧蹙地打量环姐儿。
环姐儿提着水桶进了院子,她双手提着水桶,默默把水倒在缸里,而后又拎着木桶往外走。
“环姐儿。”朱厨子叫住环姐儿,“小红与平儿说你没好好去打水,中间跑去玩耍了,这是可是真的?”
环姐儿落在身侧的手攥紧了裙角,抿了抿嘴:“我没出去玩耍,刚才有人撞到了我,把水桶给打翻了……”
“有谁见着了?”
“…………”环姐儿瞥了眼告状的小红和平儿,只垂着头不说话。
她晓得的,说多了也是白搭。
小红与平儿,与那几个欺负自己的大丫鬟都是一块儿的人。即便自己寻摸出人来,也没人会给她作证,唯恐会得罪其余人。
朱厨子头疼得很,教环姐儿负责去洗碗筷:“今儿个厨房里的碗筷都归你洗,不洗完就不准回去。”
环姐儿是丰姐儿叮嘱要照顾的,不过朱厨子在长史府里做事,还是得管教好下面的刺头。
朱厨子做完了事,晚间回了自家院子,刚推门而入就见着丰姐儿与简岚:“妹妹?还有岚姐儿……哎?晴姐儿,你们怎么来了?”
朱厨子没忍住,瞅了眼娘子。
丰姐儿双手叉腰,又气又急:“阿兄!我叫你好好照看环姐儿的,你怎么照看的?”
朱厨子把手里的衣裳搁仆妇手里,蹙着眉道:“哈?我捡了不少轻松活计教她做,她倒好,每回都要弄点差错给我。我还要说你,怎么会看上这么个丫头。”
他随口说了几个岚姐儿犯过的错处,又与丰姐儿几人道:“我刚到长史府,也是要立威的,哪里能瞧着她犯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简岚闻言,小脸都拉得老长。
丰姐儿皱起眉梢,气得直跺脚:“阿兄你个大笨蛋,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秉哥儿面露疑色:“哈?”
丰姐儿白了眼秉哥儿,连忙拉着他到旁边说道说道
要知道在朱娘子走后,丰姐儿没少整治那帮子欺负人的婢女仆妇,他们耍的那些小手段那是一个都没逃出她的法眼。
要在府里蹉跎人,那办法多的是。
尤其朱厨子毕竟是男子,不太好在院里行走,更是给了那帮子仆妇婢女机会——这也是高门大户里女厨比男厨更吃香的原因,压根没经历过的秉哥儿根本不知道这些。
“真的……假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丰姐儿虎着脸,跺了跺脚。
“那环姐儿是被人欺负了?”简岚凑在旁边听了不少,眼圈都红通通的,揪着简雨晴的袖角就红了眼:“环姐儿她……”
“放心吧。”简雨晴与简娘子对视眼,先柔声安抚了简岚,而后又与丰姐儿交换了个眼神。
“明日我会与崔哥儿说一声。”
简雨晴和声与简岚道,而后又抬眸看向朱厨子:“还请秉哥儿,也帮忙瞧一眼。”
这事麻烦在于……
环姐儿终究是长史府的婢女,里头的事到底也算是长史府的事,哪有外人插手的。
简雨晴蹙着眉,想着法子。她准备明儿个与崔哥儿谈谈,再想个妥当的法子出来,最后还得与环姐儿说道说道——被人欺负这种事,还得她自己支棱起来才行。
简岚偷偷瞥着简雨晴的表情,搅着手指:“阿姐,阿姐……能不能让环姐儿,到我们府上来啊?”
第一百八十章
让环姐儿到简家来?
简雨晴沉默了瞬, 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她的手轻轻落在简岚的脑袋上,柔声道:“小岚,这事要你自己与环姐儿说。”
简岚懵懵懂懂:“哎?”
简娘子瞧了眼简雨晴, 也跟着点了点头:“小岚, 你阿姐说的是,你要征求环姐儿的意见才是。”
简岚似懂非懂, 乖乖点了点头。
简雨晴收回目光,与阿娘交换了个眼神后, 忍不住叹了口气。
先头简家是农户,与长史府里的仆妇婢女来往也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如今情况却有了变化。
随着简娘子成为诰命夫人, 随着简家与孙刺史和方长史一道做生意的事渐渐传开,财富积累的同时还有不少娘子纷纷邀约简娘子去做客,其中便有刺史家的孙娘子。
简家人的关系网在不断扩大,简岚身边更是多了不少岁数相仿的小娘子做玩伴。
往昔作为农户家的小女儿,与长史府里奴婢仆妇做朋友也不算什么,而时下说出口怕是会被一些人视作笑柄。
倒不是简雨晴嫌贫爱富,瞧不起人, 而是事实便是如此, 就是她也起初没少得旁人非议,直到铺子生意兴旺,瞧着更是有往外扩张的趋势,那些个议论才渐渐少了。
简雨晴了解简岚,晓得她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完全不会把旁人态度放在心上。
可是简雨晴瞧着环姐儿渐渐疏远的态度, 心里头明白环姐儿恐怕是在乎的。
正因为在意,所以在乎。
简雨晴垂着眼眸, 漫无边际的想着——要是环姐儿也愿意,自己便豁出脸面请长史帮个忙,从他手里把环姐儿的身契取来。
就是不知道环姐儿是官奴还是私奴?
官奴和私奴又大有不同——官奴要经过官府认证,由朝廷进行赦免后才能前去官署认证从贱改良。
而私奴则需要经过主人家的同意,除主人同意外还要直系男丁签字,又或是由本人或家属交付赎身金,并得主人同意后也可去官署内认证改户籍。
前者通常是因罪被没的,需要犯官家属被平反后才能重新成为士族,又或是朝堂上有人帮其说话,又或是碰上大赦机会从而成为良籍,而非士族出身的官奴基本没这个机会。
后者通常是卖身于主家的,通常征得主家同意,并出赎身金改贱为良即可。
只是赎身金价格不菲,非近亲鲜少愿意出这般高额的银钱,而能攒到这个钱自主赎买的奴婢又大多是豪门世家的私奴,日子比外头平民还好过,大多并不愿赎身。
方长史出身士族,有私奴和家生子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要是私奴的话,想来方长史应当不会拒绝,要是官奴的话,就要看环姐儿家里的情况了。
简雨晴心里琢磨一二,准备次日寻张妈妈和崔哥儿再问问情况,而后早早睡下。
次日乃是年二十七。
时下新年也就是元正,前后各放三天假,总计放七日,也就是说从明日开始便是新年假了。
既然是最后一日工作,简雨晴也是磨掌擦拳准备来个大的——都过年了,总得来场杀猪菜吧?
中午是杀猪菜,早上简雨晴等人就简单做了做——最是经典的卤味、咸味和甜豆腐脑,再来个肉末粉丝汤,另外还有萝卜丝饼和千层肉饼。
今日不是昨日的油敦敦,而是相对普通的萝卜丝饼。在油锅里煎得外皮焦脆,内里绵软,还裹着甜甜的萝卜丝,饱腹感十足。
千层肉饼更是绝品,层层叠叠的面皮配上毫不吝啬的肉沫与酱料,每一口下去都教人欲罢不能,满嘴生香。
再配上许久未见的豆腐脑和粉丝汤,今日的早食让学子们多少得到点慰籍:“呜呜呜呜,今天我要大吃特吃!”
“下午就得出发回家了。”
“再往后——咱们得过完年才能回来了!”
“七天,七天呢!”
“足足七天都吃不上简娘子做的菜!”
学子们说到伤心处,含泪准备干上三碗粉丝汤。路过的侯生瞧着,连忙劝阻:“哎哎哎?你们别吃太多,中午我听说是大餐呢。”
“大餐?”
“我也没听懂,据说是吃什么杀猪菜?”
学子们齐齐侧目:“……杀猪菜?”
光听名字也知道是与猪相关的菜品,只是又显得格外暧昧。
杀猪菜……到底是什么菜?
几人心里猜测,又与侯生说道:“你是从简小娘子那得来的消息?杀猪菜是什么菜来着?”
“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没等其余学子给他个白眼,侯生又接着往下道:“哎哎哎你们先别嫌弃,具体什么菜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
侯生拉长了调子,有意卖关子。
只是他瞧几名同窗撩袖子的撩袖子,上前的上前,还是连忙说出下面的话:“杀猪菜不是一道,而是好多道菜,可以说是全猪宴也不为过!”
话音落下,学子们齐齐一愣。
半年来他们吃到过的猪肉料理那是不计其数,要是来个全猪宴的话……
学子们齐齐哧溜了下口水,心神恍惚得很。原本鼓励自己要吃个十成十饱的学子们,也按捺住自己焦躁的心情,准备留点肚子给午食。
与此同时,灶房里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仆妇杂役把猪肠内脏等物清洗干净,又把护心肉与猪心脏等物放水里泡着去血水,而那头简雨晴等人早早就把大骨汤炖着,回头菜品里都得用上。
芳豆也把杏姐儿几个带来帮忙,正与茜姐儿等人一道或是切肉备料,或是给部分食材焯水准备,再交由范厨检查并进行下一步的调味腌制。
那边简雨晴已开始炸猪油——今日除去猪板油外里面还放了鸡冠油,随着猪油渐渐煎出,比普通油渣更独特馥郁的油香也渐渐溢散而出,直让在食堂里的学子频频侧目,好奇地往灶房里窥视着。
“闻起来是油渣哎!”
“说起来那油渣索饼,是真真好吃!”
“对对对!我家里现在也在做了,炸出来一把后油渣可以洒在索饼上,那猪油拿来烧菜香得很!”
“还有那猪油拌饭——”
“对对对,那道猪油拌饭可真真是一绝。”
在学子们的殷切说服,外加简家各种学徒摊子乃至简氏小食肆吃食的味道说服下,百姓们对于猪肉的抵触已消失大半,不少人家更是有模学样的开始捣鼓起猪肉吃食。
猪肉大菜还很难搞,出品也是寥寥无几,不过猪油和猪油渣却是率先脱颖而出,备受普通百姓欢迎。
猪油可以拿来煎肉、炒蔬菜又或是做成面饼,独特的油香虽然与胡麻香味完全不同,但胜在其味道丰腴醇厚极为诱人,同时还有价格低廉的优点。
而猪油拌饭也是在此时出现。
除去炸得酥脆的猪油渣,米饭更是用猪油和酱汁翻拌而成,配上刚刚做好的煎鸡蛋,洒上一把胡麻。
端上来时,那香味就教人目不转睛。
待食客舀起一勺放入嘴里,那香味简直能让人拍案叫绝。
猪油拌饭和猪油渣索饼一道,迅速在百姓间流传开来。每家每户所用的酱汁都有些不同,做出来的味道也各有千秋,一时间出现了不少版本。
不过简雨晴炼猪油并不是为了猪油渣,等猪油都变得金黄焦脆时,她往里放入切片的猪腰和脾脏。
炸到猪腰和脾脏都变得焦黄色,再用笊篱把它们尽数捞起,瞧那油香四溢,结实酥脆的模样,外头瞧着的学子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哇——那是猪油渣?”
“瞧着颜色样子好像不是?”
“这味道也太香了……”
学子们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要不是上课时间到了,他们还能守在食堂里看上两刻钟。
待他们走后,简雨晴也开始捣鼓大肠灌肉,切成长条并腌制的梅花肉一点点塞进猪大肠里,两端打结戳几个小孔后再放温水里用小火煨熟。
再来还有灌血肠,调配过的大骨汤先加入鸡蛋液,最后再一道倒入新鲜猪血中。简雨晴搅拌均匀,再麻利地用漏斗灌进猪肠里,把两头系上,再放进锅里煮熟。
众人忙得团团转,没有片刻停歇。
待到中午时分,早已迫不及待的学子飞奔来到食堂。第一批人刚走进两步,就惊得愣在原地,引得后头学子不断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让我瞧瞧……”
“到底是什么……”
凡是看到的学子都愣在原地,半响才爆发出穿透云霄的惊呼声:“哇——!!!”
食堂内摆起长长的桌子,菜品不似平日的四道菜,而是足足十二道菜!
“一,二,三……真的是十二道?”
“哇……”学子们半响才回过神来,惊得合不拢嘴,他们往里走着,同时还怀疑菜品是不是有重复……
没重复,真的是十二道啊!
甚至这十二道菜里,还不包括摆在旁边,煞是引人瞩目的大蒸饼!
这蒸饼……真的好大!
谁进了食堂,都得往那看上两眼,有甚者更是到旁边仔细打量打量。
居中的是个比脸还大的巨型蒸饼,模样形似福袋,上面还写着新年吉利话。
在大蒸饼旁边堆着小个头的福袋蒸饼,各个都像是从笼屉里刚刚取出来的,还冒着滚滚热气。
“真的是面做的蒸饼啊……”
“好大,居然这么大!”
“旁边的花卉也是蒸饼哎……”
“真的假的……哇靠!这里的装饰也是蒸饼!”
新奇的造型让一干学子看得目瞪口呆,同时也不由地兴奋起来。他们欣赏片刻,这才想起这事,等他们再往菜品那瞧去,那边取餐的队伍都已排得老长。
“快快快,快去排队!”
“这味道,也太香了吧?”
“那味道有点酸酸的……是啥来着?”
“咦?今天十二道菜,价格和平日一样?”
学子们排在队伍里,一边惊讶于餐价,一边顺着香气纷纷把视线落在居中的汤品上。
简娘子并几个仆妇动作熟练地给学子盛着菜,热情地统统给他们满上。她听到学子们的议论声,笑道:“今日价格和平时一样,就当是咱们提前给大家拜年了,大家放开吃!”
食堂里,登时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众人皆是兴奋得面色红润,欣喜非常,端着托盘赶紧到座位上,你瞅瞅我的,我瞅瞅你的,一时间都不知道从哪道菜先下手。
“我先吃炸的?”
“这是猪油渣?瞧着……长得不太一样?”有人盯着炸四样,眉梢眼间皆是疑问。
“我先来喝口汤……”叶生的目标则是那酸香浓郁,光闻着味道就让人直吞口水的酸菜炖血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