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酸菜炖血肠, 其实上头还堆着不少白肉。叶生嗅着让人口齿生津的淡淡酸味,没直接朝着猪血肠下手,而是先捡了块瞧着色泽雪白, 七分肥三分瘦的白肉尝尝。
当然不是叶生害怕血肠, 要知道经过鸭血粉丝汤、猪血汤乃至韭菜炒猪血等菜品的熏陶,学子们对眼前色泽啫红的猪血肠的反应平淡, 接受良好。
叶生选白肉,主要是想尝尝最淳朴的原味。就如他想得一般, 那白肉被炖煮得烂糊,不但晶莹剔透而且汁水丰腴, 舌头一抿, 淡淡的酸汤香味和朴实的肉香便在舌尖扩散开来,鲜美得教人直吞舌头。
“嘶——好吃!”叶生双眼放光,美滋滋地再夹起一块往嘴里塞,吃了第二块以后,他又生出点遗憾来:“就是味道有点清淡了……吧?”
“清淡?我不觉得……嗯?”旁边的赵生侧首瞅了眼,而后伸手把自己托盘里的蒜汁取出,摆到叶生跟前:“你刚才都没听简娘子说话吧?连蘸酱都没拿?”
“啊……?”叶生没忍住, 闹了个大红脸。他刚刚就光顾着瞧几道菜品, 完全不记得其余事,更没注意到简娘子提醒诸人要带一碟酱汁。
叶生清了清嗓子,赶紧再夹起一块蘸了蘸酱汁。这回白肉上裹着蒜汁,蒜汁特有的辛味与汤汁的酸味鲜味交融在一起,那味道层层叠叠的,教人实在停不下嘴。
连吃了几片白肉后, 叶生终于把目光转向猪血肠。切成片的血肠几乎没有空洞,木筷夹起来都是软软弹弹的, 颤颤巍巍的。
入口以前,叶生觉得应当就是普通猪血的味道,等入口以后他却是微微一怔,脑海里登时冒出四个字来:鲜香嫩滑。
与猪血的口感略有区别,猪血肠的腥膻味更轻,香味更浓郁,叶生都找不出词汇来形容它的美味,只能不断重复两字:“好吃……好吃!”
叶生啧啧称奇,又是美滋滋地吃了两块。旁边的赵生则夹起一筷子的酸菜来,尝了口:“……唔!这酸菜好吃啊!”
叶生见他反应,忙不迭也来上一筷子。
切成细丝的酸菜爽脆又清口,微微的酸味恰到好处,既不会遮住其他的鲜香味,也让酸菜依然风味十足,只教人吃了一口还想再来一口……不!要是能堆在米饭上一起吃,那就更好了。
叶生正准备扒饭,目光又落在旁边的福袋蒸饼上。
他下意识捡起,拿在眼前上下左右瞧了一遍,这福袋蒸饼做得惟妙惟肖,无论是花边又或是绑在上头的绳索,乃至上面鎏金的福字,乍一看与随身带着的小福袋那是如出一辙。
叶生瞧了好几眼,才来上一口。
别看蒸饼外型整得花里胡哨的,味道却是实实在在。
面皮光洁细腻,绵密软弹,带着点柔韧感,清澈醇厚的面香在舌尖渐渐散开,化作一缕甜味,隐隐约约,似有似无。
叶生就着酸菜炖血肠,那是一口接着一口,直到干掉一大个蒸饼以后他才发现自己还没来得及尝别的菜!!!
叶生捧着鼓出的肚子,那叫个后悔莫及。他咬咬牙,先缓缓,先尝口别的吃食——比如猪油渣。
刚刚先吃猪油渣的学子还在嘀嘀咕咕,议论纷纷:“这味道不一样啊?对不对?不像是平时吃到的猪油渣。”
“也有像的……闹,这个就一样。”
“看外型就知道了,有四种……这个三角形的外脆里嫩,特别香!”
“这个也比普通猪油渣更香!”
“对对对,炸得特别透,焦香焦香,嘎嘣脆的,嗐!要是能拿回家里就好了,配着浊酒能吃上一大碗。”
叶生听罢,瞬间起了好奇,他把碟子拿到跟前来,细细查看。
果然眼前的油渣不太一样,按着模样可以分为四种,尤其里头如花瓣般的油渣,瞧着不像是肉倒像是枸橼之类切片的侧面,炸得透透的,酥脆酥脆的,带着股不同与一般油渣的奇妙油香。
叶生捡起一块,指腹还能隐约感受到热气往外涌来。他顾不得烫手,很没耐心地吹了吹,而后急急咬下一口。
伴随着咔嚓的脆响声,入口先是椒盐的辛辣咸香,再是油润丰腴的油香和淡淡肉香,吃着让人欲罢不能。
叶生吃完一块,又捡起一块。
这回吃到的与先前完全不同,焦脆的外皮之下竟是娇嫩的内里,紧锁在内里的肉汁随着撕咬溢出,鲜得教人想吞掉舌头。
同时叶生吃出一股熟悉的味道,他应当是吃过的,偏生又无法断定是什么,心下还有些挫败。
正当叶生努力思考,捕捉着脑海里若隐若现的答案时,有学子笑道:“嘿,我问来了。”
“长得像枸橼的这物,叫做鸡冠油!”
“这道菜叫炸四样——这名字也太随便了吧?”
“……简娘子惯是如此。”
“炸四样,这四样分别是什么?”叶生闻言,急忙催促同窗往下说。
“就是炸猪板油,还有猪肝和猪脾脏做的,额还有个叫……对了,叫鸡冠油!”
“鸡冠油……?鸡冠?”
“不是不是,不是鸡顶上那块肉。”那名学子连连摆手,仔细解释道:“据说这是一层包裹在猪肺旁边的油脂,模样长得奇特点,香味与普通的猪板油不一样。”
“竟是还有这样的区别?”叶生恍然之余,还有点扼腕。他还是头回听说这些区别,觉得应当是自己吃猪肉吃得比较少,因此没法确定部位。
叶生甚至有种回家以后,教家里人也宰头猪瞧瞧的冲动。他又接着吃了两片,感受着撑得厉害的肚皮,这才勉强停下。
再来尝尝这道……额,灌肉肠?
同样是灌肠,这肉肠和血肠又是完全不同。叶生夹起一块肉肠放入嘴里,又忍不住挑了挑眉梢,这肉肠的口感好生独特!
咀嚼时,既有猪肠衣的劲道紧实,亦有猪肉的丰腴肥美,经过腌制整条塞入其中的梅花肉肥瘦相间,鲜甜可口,每一次都会带来让人难以抗拒的香味。
雪白剔透的手撕肉配上蒜泥酱汁,鲜美香醇;红润鲜艳的红烧肉配上灵魂酱汁,肥美厚重。
另外还有油亮滑溜的葱爆肉、香甜润口的鸡蛋蒸肉饼、油花窜动的鱼香肉丝……当然还得有过年总得吃一碗的菘菜猪肉馅饺子。
反正吃完眼前的杀猪菜……或者说全猪宴,学子们都已肚滚腰圆,连连打着饱嗝,恋恋不舍地离开食堂往学室而去。
简雨晴等人送走最后名食客,又把府学食堂上下打扫一遍,末了教帮工仆妇都换上前来,给每人都发了个过节红包。
然后几人回了家去,准备过新年。
等简雨晴几个坐车走远,府学门口也渐渐聚集起驴车马车来,这些驴车马车来得比往日时间早不说,驾驭的车夫也是形容些陌生,不似平时来迎接的那些。
饮子摊主问了句,才知道这些都是住在远些地方的学子家人,特意赶来接自家郎君回去过年的。
叶生的家人也在其中,穿着缎面褙子和长裙的中年妇人频频探身去看。
她没见过儿子身影,倒是先与另外几辆车上的妇人搭上话,话语间颇有感叹:“就是说啊……我儿上回冬至都没回家,说是回去一趟特麻烦。”
“莫不是把银钱用光了?”
“不会……吧?”叶生娘亲迟疑了下,心里又隐约有些担忧:“那孩子带的钱不少的,每月还去家里铺子里拿钱呢。”
“说不定哦,我儿费钱的厉害。”
“我儿也是,不过读书嘛也没办法,只求他今年不要再清减了。”
说起这事,几人眉眼间也带着愁色。
或许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闷,叶生娘亲赶紧转移话题:“说起来,我刚刚瞧着,怎么西市酒楼的大门上被贴了封条?去年开年时,我家里还在那吃了饭,经营得挺好的?”
“哎?真的?我都没注意到。”
“那西市酒楼这么大的铺子,说封就封了?”
周遭妇人也是听着诧异,只是她们都是偶尔才到扬州来的,根本不知道缘故。还是车夫机灵,塞了几个铜板给饮子摊摊主,与他嘴里问出事。
“诸位娘子不知,也是正常。”
“西市酒楼是早上刚刚被封的。”饮子摊摊主把几枚铜板塞进袖里,高高兴兴上前与娘子们解释。
与此同时,刚刚到家的简雨晴等人迎来了官署的官吏,而后从他们口中得到同样的消息:“等等?你们说西市酒楼被查封了?”
“是的。”
“不是?为什么……嘶,后头人说的都是真的?就是那什么调包了?抢夺方子什么的?”
官吏面无表情的点点头。
简雨晴看着官吏的反应,倒抽了口凉气。
官吏拱了拱手,苦着脸道:“是的,还忘简小娘子帮个忙,与咱们说说您知晓的事吧?”
简雨晴:“…………我不知道啊!”
说白了,要不是赵家人跑简云起那使劲,她压根不会多给西市酒楼一个眼神!
简雨晴想了想,还是努力把自己知晓的事说了出来,而后又提到范厨曾说过的事。
她瞧着官吏面色严肃,认认真真记录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今儿个是年二十七了?”
官吏手上动作一停,幽怨地点了点头。
时下官吏通常就上半天班,当年过年还是照常休假的——简而言之,他们现在在加班。
简雨晴瞅了眼,险些没忍住笑。
官吏眼神越发幽怨,喟叹一声:“希望这事能尽早处理好吧,也能让咱们早点放假。”
简雨晴努力敛了笑,一本正经地附和,倒是没再往官吏受伤的内心伤踹上两脚。
为了尽快处理完这个案子,也为了尽早寻回自己的休假,官吏确定简雨晴等人并未与赵家人有直接利益冲突后,连忙前往下一家询问情况。
简雨晴听得这个瓜,自是赶紧教人上街打听打听,很快便知晓了来龙去脉。
那日事情闹大后,因着舆论所以西市酒楼便去报了官,要官府给他们个清白。
然后官府来查了,还抓住那几名诉苦的百姓。他们把百姓带回去一审问……好家伙!人家物证人证全有,事情都是赵家人做的啊!
甚至几名官吏跑去西市酒楼后发现,他们那从外头请来的灶房厨子不止是调包高档食材那么简单,用贱肉代替羊肉鹿肉马肉那是常规操作,死鱼替代活鱼也是常见,放置酱料的罐子更有老鼠虫豸爬过的痕迹……
最近在西市酒楼吃过的官吏,直接吐出来了好吧!
第一百八十二章
之前便提过, 时下对食品安全很是重视。官吏发现问题以后,当即上报,直接给西市酒楼啪啪贴上两大条子。
这还不说, 案子更是传到孙刺史跟前。
要知道西市酒楼此前可是名满扬州, 声名甚至传到长安城去的,天下不知有多少行商曾到西市酒楼用过餐。要是这般的事迹传出去, 整个扬州城的名声都要没了!
孙刺史当即勃然大怒,官署上下的官吏也不用放假了, 集体加班,要求以最快速度解决此案。
这才有了官吏登门的事情。
简雨晴听罢, 又是唏嘘又是震撼同时还很是愤怒。
与她一般的, 还有叶生娘亲几人。不过他们几个更担心的是自家儿子的身体情况,叶生娘亲白着脸:“我儿最是喜欢西市酒楼,刚刚到府学的时候好像日日去吃……来着?”
“我儿也去过几回。”
“我的老天,不会出事吧?”
几名家长一个个都是心惊肉跳的,频频抬眸往府学大门处瞅,只想早些见到自家孩子。
随着府学门口的车辆越来越多,府学大门也在万众期待下缓缓打开。学子们鱼贯而出, 脚步匆匆往家人的方向而去, 原本安静的室外瞬间喧闹起来。
叶生也与同窗一道从里走了出来,叶生娘亲远远见着,忙下车迎上前去:“二郎!二郎!”
“阿娘!”叶生闻声,欢喜回应。
“我儿这些日子是受苦了……”叶生娘亲红了眼圈,一边急急奔走上前,一边还念叨着。
只是她的话说到一半, 声音戛然而止。
叶生娘亲脚步一顿,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叶生, 瞧他丰满圆润的脸颊,瞧他把袍子撑得紧绷的壮实身材,没忍住扯了扯嘴角。
“二郎,你,你是不是有些发胖?”
“哪有。”叶生笑容一僵,撑开双臂与娘亲看:“我根本没胖——”
“明明就是胖了!”
叶生娘亲眼皮直跳,瞅了眼儿子那绷到极限,瞧着马上就要断开的蹀躞带:“你瞧瞧你的腰……肉都勒出这么多!你快把手放下,要不然——”
没等叶生娘亲说完话,那蹀躞带啪嗒一下断了开来。
现场气氛别提有多尴尬,不知道多少道视线扎在那蹀躞带上。叶生惊得猛地收回手,赶紧把蹀躞带捡起,别看他身材圆润,动作依然灵活,连蹦带跳地钻进马车里。
遭受盘问的又何止他一人。
特意赶来接自家孩子的家长纷纷发现——半年不见,他们家的崽都胖了一圈……不!胖了三圈啊!
府学门口,是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后头连居住在扬州城乃至附近,常常见着自家孩子而没怎么注意他们身材变化的家长也终于发现问题。
等等?自家的崽好像也胖了?
等他们打量一圈,再与记忆里的崽比较下,很快得出肯定的答案——这是真胖了一圈啊!
不过这些家长要淡定得多,惊讶一瞬后迅速回过神来:“嗐!想想也正常!天天吃简小娘子做的菜,胖这点也是理所当然的。”
叶生娘亲等人闻言:“简小娘子?”
叶生整理了衣裳,忙与娘亲解释:“就是如今府学食堂承包的那位厨娘,简厨娘可厉害了,做得吃食每一道都好吃!”
“…………”
“我带您去尝尝!”叶生见自家娘亲还将信将疑的,索性教车夫往市场上行去。他不但买了份双拼臭豆腐,而且在简氏小食肆里定了现场吃食不说,还顺带打包了不少馄饨与烧麦,准备回去这些日子吃。
叶生娘亲嗅着香味,瞧着儿子的操作,心下也忍不住期待起来。
“阿娘,您尝尝就知道了。”叶生热情十足,请自家娘家坐下,又赶紧把馄饨烧麦挪到她跟前。
能生出叶生这么个馋嘴的,叶生娘亲也是个爱吃好吃的。她尝了两口,登时变了脸色,忍不住惊叹起来:“哎?好吃!这是你说的那位简厨娘……开的铺子?”
“对。”叶生笑着应声,坐在位上瞧着娘亲一勺一个馄饨,迅速消灭餐食。他难掩得意与骄傲,摇头晃脑地夸赞起来:“这些,都是咱们吃惯了的。”
“哎?真的?”
“想不到吧?府学食堂现在每三日更换一回菜品,先头的话每日都换,想吃到一样的菜品一个月都没轮到……还有像是这般年节前都有不同的餐食呢。”
“今天吃的那叫杀猪菜。”
“你们说什么是杀猪菜?就是所有菜品都是用猪肉当原材料做的,那味道,一个字:绝!”
叶生等人的家属还恍恍惚惚,简氏小食肆里外的食客望着他们,眼神都是阴嗖嗖的。
可恶!有的吃不错,居然还在外头炫耀!这扬州府学的学子,好生讨人厌!
更是无数人咬紧了手绢,心下悲戚不已:呜呜呜呜,那什么杀猪菜,我也想吃啊!
简雨晴等人还不知道叶生几个正在外面大肆宣扬自家的吃食,送走官吏的她钻进灶房,准备制作后面几日要送去亲朋好友处的礼物。
简雨晴要做的当然是糕点,早上出门前她便教芳豆把红豆给炖煮上,如今已炖煮得软烂,经过碾压炒制之后变得干燥及细腻。
简雨晴教人把豆沙盛出摊平放凉,随即唤了芳豆做与月饼那回相仿的各种馅料,再唤杏姐儿等人打下手,先用猪油、面粉、研磨并再次过筛的糖沙以及天然的蔬菜粉做出各种颜色的水油皮,接着再做出油酥。
很快,所有食材准备就绪。
简雨晴进入最后一步:组装环节。
水油皮和油酥组合,外皮与内馅组合,不同颜色的面团或是被揉搓成花瓣,或是揉搓成花萼,又或是揉搓成树叶,层层叠叠拼接在一起。
最后简雨晴用剪刀在上头轻轻划开,露出层层叠叠的造型来。
这是做成了一朵花苞?
芳豆自诩已是做面点的能手,见着简雨晴的动作也是忍不住睁大双眼,更不用说杏姐儿几人了。
不多时,案上摆满了各色的面胚子。
等面胚子全数准备就绪,简雨晴教人热了油锅,等油温上升到合适的程度,她把面团放在笊篱上,轻轻沉入油锅内。
随着金色的油花翻腾而开,如花苞般的面团也舒展开来,竟是在油锅里盛放了!?
“盛开,盛开了!?”杏姐儿捂住嘴,没忍住惊呼出声。芳豆低低斥责一声,教杏姐儿冷静下来,只是瞧着她湿漉漉的掌心,还有微微颤动的瞳孔就能知道芳豆的心情可不像是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面胚子,竟是能自己绽放!?
简雨晴耐心地炸制,取出,沥干油分放凉后又挪到食盒里。
她先做了梅花酥、荷花酥、菊花酥和玉兰花酥,而后又做了花生酥、蜜枣酥、柑橘酥和柿子酥,满满一盒教人看不过眼来。
芳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忍不住直抽气:“娘子,娘子,我从未见过这般精致的糕点。”
教她说,无论送到何处都定然能让人大吃一惊。
简雨晴瞅着礼盒里的糕点,抿嘴笑了笑。主要的几份做完以后,简雨晴让开位置教芳豆几人也来上手试试看。
别看简雨晴做得那般轻松简单,轮到芳豆几人的时候那可就麻烦了。甚至还没来到炸制那一步,光是简雨晴先前行云如水的开酥过程,就让一群人忙得头皮发麻,双眼都是发直的。
简雨晴瞧着,也是开口安慰道——还好现在是冬日,要是在夏天开酥难度还得再翻个倍。
这话,还不如不安慰!
芳豆不愿在杏姐儿等人跟前丢脸,那是铆足了劲开始反反复复,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开酥工程。
简雨晴捡了个板凳,坐在旁边。
她一边瞧着芳豆等人的动作,时不时出言提醒两句,一边计算着需要的份数与后面几日的安排。
说到这里,简雨晴想起打从今日回家起,她好像没见着岚姐儿?
简雨晴教芳豆几人认真练习,出去寻仆妇问了句,很快得到答案:据说简雨晴刚往灶房去,岚姐儿便跟着丰姐儿去秉哥儿家。
简雨晴蹙了蹙眉,寻上门去,她刚走到巷口,就见院门里钻出个穿着一身青色褙子和布裙,顶着双丫髻的简岚。
她正与院里人说着:“到时候丰姐姐看着环姐儿,我代替环姐儿到里头去瞧瞧,定要把他们逮个现行。”
“这怎么行——”
“肯定可以的啦!”简岚双手叉腰,笃定说道。
就在她自信满满的时候,命运的后脖被简雨晴一把揪住。简雨晴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瞅着简岚:“你说什么呢?”
“阿,阿姐!”
“晴姐儿……”丰姐儿听到声音,忙苦着脸从院里出来了:“您快劝劝岚姐儿吧,她说她要进长史府里调查,要抓住欺负环姐儿的人。”
“丰姐姐是叛徒——嗷!”简岚刚开口嚷嚷,头上就挨了下爆栗。她蹬着一双小短腿,想从简雨晴手里挣脱,又被简雨晴拎进院里去:“想解决事情哪用得着这样,再说了就你天天往长史府里跑的架势,换个衣服就想让人不认得你?”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憨?
简雨晴摇摇简岚,试图把她脑袋瓜里的水倒出来。而后她放下满脸不服气的简岚,没好气道:“这等事哪里要你亲自上的?你教张妈妈或者崔哥儿去问句不就得了?”
“张妈妈又不知道……”
“张妈妈不知道,但可以查啊。”简雨晴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简岚。
长史府的人敢诬陷欺负环姐儿,怕是那傻丫头根本没求助,也没说出来,更没人往张妈妈跟前报。
简雨晴拧了下简岚的耳朵:“昨日我还说环姐儿笨,教我说你和她是一个比一个笨,真真是一对笨蛋!”
简岚被骂得抬不起头,想求救却发现丰姐儿已缩到角落里,唯恐晴姐儿的火力落在自己身上,只好垂着脑袋苦着脸,教简雨晴狠狠数落了顿。
简雨晴教育完简岚,又拎着笨蛋妹妹回了家。她教范石把这事告诉崔哥儿,再递送到张妈妈跟前,而后与简岚道:“剩下的,你就看着。”
“那环姐儿……”
“等事情落幕,咱们再请环姐儿来说话。”
“那得什么时候啊?”
“最迟也就明后日吧。”简雨晴想了想,随口答道。她把简岚送到胡师傅那,请阿翁多给简岚布置点功课,省得简岚日日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后才再次返回灶房。
简雨晴刚踏入灶房,芳豆便端着托盘上前,她满脸笑容,喜气洋洋:“娘子瞧瞧,这回我做的可是合格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扎实的面点基础起了作用, 芳豆尝试几次后成功做出合格线以上的酥皮,就外观与简雨晴做的几乎无差。
简雨晴捧起面胚子,左右端详片刻, 也没挑出刺来, 爽快地点点头,给出合格的答案。不过没等芳豆开心, 她又把面胚子放回托盘,与芳豆道:“不要放松, 接下来就是油炸了。”
“是!”芳豆信心满满,自觉油炸难不倒自己。
只是她刚刚动了手, 又又又开始失败狂潮, 先是连接花萼和花朵的部分脱落,而后是油温太高,色泽太深不像花卉,再是外皮颜色刚好,内里又没熟透,还有外皮一部分好了,一部分没炸开……
失败一次接着一次, 芳豆也没有停下。
起码炸了七八九十次以后, 她终于炸出个趋近于完美的荷花酥。
每一片花瓣都是轻盈蓬松,微微一阵风都能让花瓣轻轻颤抖上两下。
芳豆伸手提起笊篱把荷花酥取出时,都下意识屏住呼吸,放缓动作,小心翼翼把荷花酥搁在案上。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忘记呼吸, 早已憋得脸颊通红,心跳急促, 芳豆长吐出一口气,期待地看向简雨晴。
简雨晴也没让芳豆失望,笑眯眯地点了头:“就是这般……现在有感觉了吧?再来炸几个试试看。”
芳豆没雀跃一秒,又再次沉浸式炸花,只是刚刚的成功好像是昙花一现,后头又出现了各种失败品。
芳豆回想成功的那回,不断调整火力,又失败几次后才做出成功品。
这回以后她终于有些开窍,接下来失败的次数也骤然变少。等芳豆能相对稳定出品荷花酥后,另外几个酥点也变得……相对简单起来。
对,也只能用相对来形容。
饶是芳豆,也是频频出现失败品——她郁闷地捡起一个放进嘴里。
如瓷器落地的脆响声在耳边接连响起,如云雾般缥缈的淡淡油香在舌尖悄然浮现。
外皮脆到极致,牙齿落在上头就不断掉渣,层层叠叠又不厚重,反而更显得蓬松轻盈的酥皮下是热乎乎的豆沙与咸蛋黄,外层的甜味张扬而纯粹,内里的咸香低调而坚韧。
虽是失败品,但也好吃得很。
芳豆意犹未尽地吃了个,咂咂嘴盯着剩余的面胚子。
起初她见着那美轮美奂的酥点,还想着要是放在铺里,怕不是能赚个盆满钵满,现在想来真真是自己想疯了。
就这失败频率,怕是一般的面点师傅来都得尝试数日才能熟练上手。
芳豆想了想,这一盒八个点心卖上一两贯钱恐怕都是便宜了的。芳豆垂眸盯着荷花酥,忽然想起件事来:“娘子,此物与蛋黄酥的做法相仿,是不是能用烤炉烤制?”
那样的话岂不是能一炉烤制许多?
简雨晴听罢,心里闪过缕肯定,放在后世自是可以的,甚至为了批量稳定生产,大部分铺子都会用烘烤的方法。
只可惜现在的炉子哪有那么精准的温度,做个蛋黄酥倒是没问题,做要形状与味道共美的各种酥点,就实在有些为难了。
不过简雨晴没打击芳豆,笑盈盈与她道:“芳豆想的法子不错,咱们试试吧?”
芳豆精神抖擞,立马准备去试试看。
正当几人忙于捣鼓酥点的时候,崔哥儿也得了范石报信,又亲自往府里去了趟,把这事告诉了张妈妈。
张妈妈闻言,那是大吃一惊。她仿佛是被热水烫了脚般,蹭地坐起身来,拉着崔哥儿道:“崔哥儿,你说的是真的?”
“是简小娘子教范石与我说的。”崔哥儿瞅了眼张妈妈,悄声道:“岚姐儿还不信,觉得妈妈您被人蒙蔽了,刚刚闹着要寻出真相——还是简小娘子趁早发现,把她摁住了的。”
“…………”张妈妈的脸火辣辣的,心里窝火得厉害。她打从以前就爱简岚那孩子,把她当自个儿的孙女般教导着,而环姐儿与岚姐儿关系好,自是在自个儿的庇护下。
她张妈妈庇护的人,居然还被人欺负?
张妈妈一边怒环姐儿不争气,一边又恨得牙痒痒,只恨不得立刻撕烂了那几个小蹄子的嘴。
今儿个欺负她张妈妈的人,明儿个是不是要把她张妈妈踩到泥坑里去?还是不知道多少人已在后头嘲笑自己了?
她拉长了脸,眉梢眼间都是冷意,与崔哥儿道:“还请崔哥儿与简小娘子说一声,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
长史府里,那是风雨欲来。
恰好今日方长史宿在官署里处理案子,张妈妈借机直接把几个管事娘子拎到跟前,借着年前准备事宜,家里杂务乃至账簿等事教几人回话。
长史府里又不是头回过年,这些事都有定例。张妈妈突如其来的操作教管事娘子们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许是哪里出了篓子?又是谁闹出了是非?张妈妈是不是有要处置的人选?
管事娘子们心下犯疑,面上是连连应是。等出了张妈妈屋,他们忙不迭教人打听打听是谁教张妈妈生气了。
这一打听,他们很快听说张妈妈昨日根本就没提起这事,是今日崔哥儿来寻过张妈妈以后,张妈妈才忽然提及的。
崔哥儿如今是方长史臭豆腐的管事,听着名字奇怪了些,但还真是个让人欣羡的肥差。
换做平日,这事还轮不着崔哥儿这般年轻的小厮去做,多的是人能去办。
可谁让崔哥儿与简家关系好呢?
长史府里没少人暗地里捶胸顿足,明明自家买臭豆腐的次数也多,日日往后门走也与简家人见过好几回,怎么就没拉拢拉拢简家人呢?
问题是——
一名管事娘子心下莫名:“崔哥儿寻张妈妈做什么?”
崔哥儿负责的都是外头的事,也和屋里事不搭啊?管事娘子们面面相觑,一边思考一边往后头走。
“张妈妈与崔哥儿间的联系……”
“崔哥儿……崔哥儿……”
“哎?”有名管事娘子悄声道,“你们说会不会是简家的事?崔哥儿帮忙捎句话什么的。”
另外名管事娘子摇摇头,觉得这理由实在有些牵强:“瞎说,对面的简二娘子常来长史府里,哪用得着崔哥儿传话。”
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
管事娘子们商量了番,先是教人去办事,又教了亲信人来问院里近来的事儿。
到了晚间,几名管事娘子也没问出个花样,真真是烦闷得很。正当几日犯愁的时候,秉哥儿顶着一张被搔花的脸,满脸愁苦地寻上门来,与几名管事娘子说了环姐儿的事。
“我是个男子,也不好在院里多走。”
“还望几位娘子帮个忙,帮我瞧上两眼,倒是瞧瞧我妹妹猜的是真是假。”秉哥儿又是拱手,又是给了自己做的点心,想教几名管事娘子帮忙。
“竟是这般,还请秉哥儿放心。”
“朱厨子放宽心,这件事就包在我们身上。”
管事娘子们相视一眼,纷纷应承下。他们送走秉哥儿,几张脸上的笑容就消失得干干净净,有人怒骂一声:“是哪几个贱丫头做的事?倒是连累到咱们头上!”
“环姐儿也是。”也有人埋怨起环姐儿的不中用,“有张妈妈护着,都能当个锯嘴葫芦,教人欺负也不说声。”
“你上回还说她戒骄戒躁,也不仗着有人护着闹腾,未来定然能是个有出息?”也有人反驳,想着就是无奈:“结果……嗐。”
管事娘子们郁闷归郁闷,同时也齐齐松了口气。而秉哥儿郁闷地回到家里,一边拿着毛巾擦掉脸上画出来的痕迹,一边与娘子妹妹埋怨:“我真真是丢脸丢到长史府,人人都瞧着我脸上这几道。”
秉哥儿郁闷得紧,他顶着这么张脸在长史府里转了圈,怕是明日起,长史府里都要说自己是个耙耳朵。
丰姐儿哼了声:“那也是你错在前。”
秉哥儿叹了口气,瞥了眼丰姐儿:“这样就有用?”
“不知道。”丰姐儿想了想,摇摇头,见秉哥儿都快爆炸才补充道:“但崔哥儿是这么与我说的,这样就行了。”
秉哥儿听是崔哥儿支的招数,登时不做声了,想来崔哥儿应当与张妈妈都有数,估摸是在诈那帮管事娘子的。只是他心里还有点担忧,与妹妹说道:“那万一没这回事,岂不是冤枉——”
“阿兄你就别多想了,你连我都不如。”丰姐儿直接打断秉哥儿的话,嫌弃地嘀咕句,又与嫂嫂说着话,要嫂嫂多与秉哥儿说说。
长史府里伺候的主家还不多,要是往后跟着方长史去了别处,又比如说回了长安方家,就秉哥儿这性子,被人当了靶子又或是挡箭牌都不知道呢。
待到次日,秉哥儿照旧上工去了。
时到午前,他想了想,还是与往常般教环姐儿与小红平儿一道去把餐食送到各处,再去打水跑腿。
秉哥儿心里还存着点将信将疑,总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他拿着剪子做雕花,同时竖起耳朵听着外头动静,直到阵阵嘈杂声撕破了安静的长史府。
秉哥儿腾地用力,而后冷汗直冒。
要不是他多年练习早已养成习惯,刚才那一剪子怕是得把他的手刺穿,饶是险险擦过,也是在手掌心里留下一条淡红色的痕迹。
秉哥儿丢下手上活计。一溜烟朝着发声的地方而去。那边已挤着好些人,秉哥儿能听见管事娘子的怒骂声:“好你们几个贱蹄子,正经事不做就在这守着人欺负?”
“这么爱把人打的水倒翻?今儿个不把府里的缸子倒满,就别回去睡觉了!”
“卢娘子饶了我——”
“还有你们两个,空着手不做活,当自己是娘子吗?既然不要做活,明儿个起就不用来上工了,教你们娘把你们领回去!”
晚间,丰姐儿与嫂子便迎回个脸色不太好的秉哥儿。两人相视一眼,多少知道八成是有了结果,两人不似昨日那边咄咄逼人,倒是一个比一个态度温和:“阿兄,你瞅瞅这是什么?”
“郎君,家里刚遣人送了东西来,里头有你最爱的浊酒,我给你热上一壶如何?”
秉哥儿没精打采的,刚想教念叨的妹妹娘子走开去,抬眸看到丰姐儿捧着的食盒,登时把话吞了下去。
“嘶——这是?这是?”
“点心!?这是哪位大师做的点心?”
待看清楚那层层叠叠如花卉般的点心,秉哥儿哪里还有心思关注别的。他围着丰姐儿团团转,嘴里直嚷嚷:“我的好妹妹,快!快让阿兄瞧瞧!”
第一百八十四章
长史府里的事, 哪有点心来的妙。
丰姐儿轻松一招就转移了秉哥儿的思绪,三人凑在一起细细琢磨起来。
“瞧瞧这花瓣模样,真真是惟妙惟肖, 精细漂亮。”秉哥儿拈起一颗蜜枣酥, 瞧着层层叠叠的酥皮,认真思考着这酥皮应当如何做出来。
时下的酥点还是很多的, 要说最是惹人喜欢的便是桃酥。
油脂、面粉与糖粉搅拌均匀,再捣鼓成一个个小窝窝, 最后往里洒上点胡麻,经过烘烤后油香与胡麻香味动人, 味道也是教人回味无穷。
只是好吃归好吃, 外型上就显得要朴素许多,长安城的富贵人家多会用酥点缀,又或是烤制时把面胚子放在模具之中,造就出各种模样来。
酥层清晰,形美动人,无论秉哥儿看几次,都会被眼前酥点的模样所惊艳。
秉哥儿捡起一枚荷花酥, 瞧着那薄如蝉翼的花瓣根本舍不得下口。他凝视半响, 才屏住呼吸咬下一口,感受薄如蝉翼的酥皮在舌尖破碎融化,淡淡的甜香面香和猪油香味在口腔内散开。
不但外表如此美丽,而且味道也是绝佳!秉哥儿眉眼间满是震撼,刚刚还在舍不得吃荷花酥,如今却是眨眼的功夫就吃掉了一个。
“这是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秉哥儿意犹未尽地吃完一个, 目光忍不住落在其余酥点上,眼前酥点虽模样不同, 但酥皮却极为相似的模样。
他心下有个猜测,或许眼前这几道点心只是外表上的变化,实则内里的做法都是有规律的,绝非突发奇想的。
秉哥儿越看越是震惊,实在难已遏制住自己的好奇。他渴望地看向丰姐儿,想要打听这位大师的名姓,要是对方愿意传授自己……当然这是不太可能的。
这般的点心,轻松能风靡全扬州……不!风靡长安乃至整个国家吧?甚至入住宫廷,成为御厨都不是不可能呢。
换做自己,定是要细细藏着。
这道点心,做一户厨家传承的方子都足够的。
丰姐儿瞧秉哥儿的表情,明明不是自己做的也生出得意来。她嘿嘿一笑:“是晴姐儿送我们的年节礼物。”
“竟是晴姐儿做的?”
“她不止红案,就连白案……都做得如此好?”
秉哥儿呼吸一滞,双目圆睁,心下不可思议得很。丰姐儿的厨艺在朱家年轻人一代里那是最拔尖的,这也是家里由着她离开长安,到各处学习的缘故。
当丰姐儿败在简雨晴手里时,家里还是好一番闹腾,不少人都说要教丰姐儿回长安区呢。
秉哥儿刚刚到扬州城时,身上还背负着家里的重任。除去处理好朱厨娘的事,就是要观察观察丰姐儿的状况,还有简雨晴这人的情况。
秉哥儿颇为关注简雨晴,也注意过简家开的铺子和吃食。在他看来简雨晴并不是正统的,适合高门大户的厨子,她的厨艺野性直率,粗犷直接,或许与她出身农家很有关联。
比如臭豆腐、臭豆腐,还是臭豆腐。
另外还有咸鸭蛋还有皮蛋——在秉哥儿看来,要不是简雨晴恰好碰上方长史这位‘奇葩’,恐怕三者的传播速度都没这么快。
可是眼前的荷花酥,却是精巧绝伦,教人实在挪不开眼。
秉哥儿震撼非常,眉梢眼间的表情教丰姐儿看着不服气。她瞅了眼秉哥儿,纳闷一瞬后倒是回过神来:“是我糊涂了,在这道小食以前晴姐儿在中秋时便做到一道蛋黄酥,当时外面还是混圆的,比较简单的,但酥皮已与跟前的荷花酥一般了。”
“竟是从那时候起便有了雏形吗?到现在也有好几个月,改良成这般模样也是,也是难以想象。”
“阿兄没瞧见,屋里还摆着个大蒸饼,也是花哨漂亮得很,听说晴姐儿今日还搬去个到府学食堂里。”丰姐儿没忍住,又自得地夸赞起来。
“你瞧你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说你自己呢。”
“嘿嘿,晴姐儿可是我的朋友!”
“要是她偏居一隅,你们的确能当长久的朋友,可是……”秉哥儿觉得凭借简雨晴的手艺,应当不会一直留于此地。
她,或许会到更高的地位去。
秉哥儿瞅了眼丰姐儿,心下有点好奇:“到那时候,你们还能是朋友吗?”
“咱们又不是没比赛过。”
“府学的比赛又如何能与那个相比?”秉哥儿笑了笑,却没有往下再说,只把酥点挪到跟前:“你们不准偷吃这酥点,我要好好研究研究的。”
丰姐儿翻了个白眼与他,才不稀罕这几个,她到简府上有的吃。
不过丰姐儿想着秉哥儿刚刚的话,又偷偷哼了声——要是秉哥儿没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她就与秉哥儿说说吃食,现在他这么说了,就教他自己去慢慢研究吧!
简雨晴并不知晓这对兄妹的争论,次日又教人把年礼送到方长史府里,顺带得了婢子回报的消息:“张妈妈说,不晓得娘子有没有空闲,想下午来拜访您呢。”
简雨晴自是有空的,笑眯眯的约了时间。待到下午时分,张妈妈便带着环姐儿登门了,与简雨晴和简娘子问了好,送上年礼,又教环姐儿与岚姐儿去外头耍。
“此事都怪老朽过于自大,倒是没注意到有些丫头仆妇刁钻怠懒,还闹出拉帮结派欺负人的事。”
张妈妈长着一张圆脸,慈眉善目,笑容可亲,明明是方长史的乳母,长史府的管事妈妈,她看似穿着朴素低调,发髻上只插了支鎏金云雀纹银簪,只是简雨晴瞅了眼便发现她衣服料子是时兴的缭绫,里头更是时下罕见的桂布衫子。
桂布,也就是后世常见的棉布。
时下木棉只有岭南一带才有种植,数量不多织布更是少见,虽有‘桂布白似雪,吴锦软如云’之名,但能见着用着的都是富贵人家。
待两孩子走远,张妈妈敛了笑容,面露愧色,缓缓把事情与简娘子和简雨晴说来。
刁钻怠懒说的是小红与平儿,两者都是家人在府上做仆妇的,自是凑在一起,瞧着环姐儿老实好欺负,便把手里的累活都交予她,两人就专捡好活做,时不时还在秉哥儿跟前编造些环姐儿偷懒的话。
拉帮结派说的是另外几名婢女和仆妇,几人或是嫉妒环姐儿与简岚关系亲近,或是是与崔哥儿竞争不过,没能拿到臭豆腐铺子管事权的男仆家眷子女,把气顺势出在环姐儿身上。
“那些事儿与环姐儿有什么关系?倒是让这孩子受了无妄之灾。”简娘子听闻此事,也生了怒气,没想到环姐儿被欺负里头竟还藏着自家的事。
这帮人说是对环姐儿撒气,不也是对着自家?简娘子心里不愉,顺势瞥了眼张妈妈神色:“岚姐儿与环姐儿交好,也是老天给的缘分,哪是说有就说的。”
“就像是张妈妈您。”
“那时候不也一眼就瞧上岚姐儿,把她当自个儿亲孙女疼爱。”
张妈妈深以为然,更是自豪。之前她与简家人交好,简家还是普普通通小商贩,她带简岚读书写字的时候,靠的是份眼缘,哪里晓得后头简岚会摇身成了官家小娘子?
当时还有人觉得自己奇怪,如今哪个见着自己不是满口佩服?张妈妈想罢,心里头对那些个婢女仆妇也越发不满意。
对简家不满,就欺负与简家有关系的环姐儿,那要是自己不是管家妈妈,怕是也得挨他们奚落。
瞧瞧,现在都不愿给她面子了。
张妈妈才不信那帮人真如他们说的,不知道环姐儿是自己的人,只觉得他们是纵了性子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简娘子瞧张妈妈冷着脸,也就不再往上浇油了,而是顺势埋怨起环姐儿:“环姐儿也是,出了这事就知道藏在心里,也不知道与妈妈您说说。”
“可不是嘛!”简娘子说起这个,张妈妈心里也委屈起来,端起煎茶抿了口,又与简娘子和简雨晴念叨起来:“不是我说,这孩子真真是个傻的。”
要是旁人有她和岚姐儿撑腰,八成都得狂到天上去,偏生环姐儿就能这般老实,还由着人欺负。
简雨晴道:“环姐儿秉性醇厚善良。”
正因着简家人知道环姐儿是个好的,他们也会由着两人一直来往。
简娘子也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张妈妈听罢,自嘲一笑:“我哪里不知道,像是这般老实纯善的孩子是好,只是……”
“简娘子,小娘子,我与你们说些心里话。别看我是长史的乳母,又是管事妈妈,过去不也是从婢女走过来的?”
张妈妈话锋一转,与两人说道:“别看我现在这般风光体面,就是去别处官家,那些个官人娘子也对我殷勤得很。”
“可往前头几十年,我吃的苦头也不是一点两点,比我心善比我聪明比我机灵比我能干的丫鬟仆妇那是数不胜数,而他们大多数啊……”
张妈妈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别说是皇宫了,就是世家大族也是水深得很,旁人瞧着豪门大族,呼上喝下很是派头,里面的隐私却是只有里头人知道。
“主家善心,那是好事。”
“仆役善心,却是……人善被人欺,十有八九被推到最底下去。”张妈妈叹着气,无奈道:“我只望环姐儿能记得这回教训,支起来做事。”
简雨晴和简娘子听着,心下免不得沉重。尤其是简娘子,她当年没少听周遭人的羡慕话语,河头村村里乃至附近村里都人或是把自己,或是把子女卖去大户里做仆妇小厮,没人觉得是坏事,还觉得是全家欢庆的大喜事。
旁人光见着外头气派,哪知道里头。
这边三人在屋里说闲话,那边简岚拉着环姐儿出了门。简岚没拉着环姐儿去湖边耍,而是进了自个儿的院子,她屏退了在旁边伺候的仆妇婢女,然后坐在凳上背对着环姐儿。
简岚还是有点脾气的,想着环姐儿被人欺负居然不告诉自己,这回得教环姐儿与自己先说话才行。
她瞅着铜镜,瞧着环姐儿反应。
环姐儿打从与简娘子和简雨晴叫好后,就没再说话,直到进了屋里以后她也是垂着脑袋盯着脚背,没抬眸看简岚。
简岚有点点不开心,小嘴撅起来,她憋着气没立刻说话,想着要坚持到底。
那边环姐儿低着脑袋,发散思绪——昨儿个张妈妈处置了人,最后才把她拎过去一通念叨,环姐儿才知道原是简家人提起的这事。
打从简娘子摇身为诰命夫人,简家从普通摊贩商户成了官家,简岚还照旧日日来寻自家玩耍后,府里便出现了不少阴阳怪气的话语。
等长史与简家人一道做生意后,本就挺多的闲言碎语也越发多了,除去说她的,还有人说简岚不似官家娘子。
环姐儿又是为岚姐儿等人身份变化而高兴,又忍不住心生自卑,同时心生惶恐,更是担心简岚因自己败了名声。
瞧瞧现在,又麻烦简家人帮忙。
环姐儿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瞧着简岚不搭理自己以后倒是松了口气,竟是有着这样也好的感觉。
真的,像是这般不理自己,也好。
毕竟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只是环姐儿想着这里,抿了抿嘴,一股酸意涌上鼻尖,教她微微红了眼眶。
简岚从铜镜里瞧见环姐儿神色,瞪大了一双眼儿。她这下可坐不住了,蹭地跳了起来,怒道:“好你个环姐儿,怪没良心的!”
第一百八十五章
“我, 我什么话都没说?”
“哪还用得着你说?我瞧着你的模样就知道你的想法。”
简岚瞪着眼,瞧着自顾自做下决定的环姐儿好生不满意。之前被人欺负了不说话,现在又一意孤行要与自己断了联系, 教她气得不行。
“你想着我现在是官家娘子, 而你是长史府里不中用还蠢笨的三等婢女,咱们两个不该一道来往, 是不是?”
“我……才不蠢笨。”
“哼,那就是我其他都说对了?”简岚迅速抓住环姐儿话语里的漏洞, 气得眉梢眼间皆是怒意。
简岚原本觉得环姐儿或是怕自家人担心,才不愿意说这事, 更是有意躲着自己。
等自家阿姐说了中间的弯弯绕绕以后, 她还半信半疑呢。简岚刚刚还抱着期待,要是按着自己的想法,那环姐儿看到自己摆出的态度,定然会上前赔个不是,道个歉,顺势给自己个下来的台阶。
结果,结果, 结果!
哈, 还真教阿姐阿娘猜中了!
简岚瞧着环姐儿的反应,那是气得厉害。环姐儿竟然就这么顺势而下,借着她的态度直接想和自己一刀两断!
“你,你没良心!”
“亏我担心你好几天,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简岚瞧着环姐儿,心里是越想越委屈, 她抽了抽鼻子,声音里也带上缕哭腔:“你不想与我当朋友了是不是?你讨厌我是不是?”
“我, 我,我——”环姐儿晓得,从理智上说她理应顺着简岚的话应下,然后她做她的婢子,简岚做简岚的小娘子。
事情就与她预想的一般,会重新回到正轨上。顶多是两人长大以后,想起曾经那段时间,能够各有感叹。
事到临头,环姐儿望着简岚委屈的脸庞又有些后悔了。那些话语在舌尖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是吐不出来,环姐儿的泪珠吧嗒吧嗒直往下落,滴滴答答地落在衫裙摆上。
“我都没哭,你怎么先哭了?”简岚瞅着掉眼泪的环姐儿,也忍不住抽泣起来。
最后,两人抱头痛哭。
简岚直抽噎,边哭边还嚷嚷:“我们说好的,要当一辈子的朋友!”
环姐儿听罢简岚的哭喊,只觉得心已经搅得七零八落。她伸手紧紧抱着简岚,只记得反反复复说着对不起。
就这样吧……
要是岚姐儿往后嫌弃自己,往后不想再见着自己,自己再走罢。
待环姐儿醒过神来,垂眸瞧了眼简岚,手指轻轻颤了颤,最后默默抱紧简岚。
简岚哭得鼻子红红的,末了又想起自己之前的想法。她巴巴地挽着环姐儿,满眼期待地瞧她:“环姐儿,你要不要到我们家来?”
…………
屋里,简雨晴也与张妈妈说到这事。
张妈妈听罢简雨晴的话,当即沉默无声。她神色古怪,看了简雨晴许久,没有回答而是转身看向简娘子:“娘子也是这么想的?”
“环姐儿是个好孩子,咱们家里都很喜欢她。”简娘子点点头,应下了这桩事。她晓得这是岚姐儿的点子,又想着环姐儿到底是因着自己才遭了罪,要是能到自家府上,也是桩好事。
张妈妈见两人都有这个心思,心里头越发复杂。她按住翻腾的心思,又询问起两人来:“环姐儿年纪尚小,又无亲无故,就算你们出钱把她赎买过去,她又能如何?”
“时下岚姐儿没长大,称她为姐妹。”
“待往后岚姐儿长大,知晓事儿了,还能把环姐儿当姐妹看嘛?到时候主不主,仆不仆的,在一起多尴尬!”
张妈妈是见过这般人的,方长史还有两个妹妹,其中有个就是与乳母家的姐儿一道长大的。
等到后头娘子出嫁,那一道长大的姐儿也是跟着一道去了。她到了那家也是没点收敛,直接揽权当上二管事,后头甚至还起了别的心思,最后连累了一家。
要不是亲娘是姐儿的乳母,怕是要被发卖到别处,就这样也是被送到乡下,全家都没了前程。
倒是另一位娘子的乳母,先头还有人说她也不知道让女儿与娘子亲近亲近,直到后头娘子出嫁,女儿在外头当了管事娘子,她又管着娘子嫁妆的钥匙,受娘子和郎君尊敬和看重,才教众人欣羡不已。
张妈妈有过那般的见闻,对简岚与环姐儿往后并不看好。她抬眸望着简雨晴与简娘子,想知道两人心里头是怎么想的。
简雨晴话说出口,心里也有主意,她与张妈妈道:“环姐儿原是在灶房里做事的,我想着要是她勤奋努力,那就跟着我学些手艺,往后到外头铺子做厨娘。”
“若是她对厨艺没兴趣的话,也可以学学别的,做个煎茶娘子,又或是学点算术做个账房师傅,那都是极好的。”
“要是她有别的主意,也随她去。”
“我把她身契拿来,就到官府里改了,要是她愿意留我这便留,要是往后日子不好,我便给她备一份钱教她也好另外单过日子。”
“这——”张妈妈听得震惊。·
“张妈妈,咱们家把芳豆的身契也与她了。”简娘子怕张妈妈不信,忙补充了句。
这回,张妈妈是真说不出话来。
她瞧着简雨晴,心下情绪如浪潮般翻滚涌动着。
张妈妈呆在方家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过许许多多,自是能瞧出眼前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这回,她却怀疑自己看错了。张妈妈见过娘子郎君放了自家私奴,又或是看旁受难的男仆婢女可怜,买了去做事的。
只是那些都是一时兴起,突发奇想,从未有人琢磨过那些人后头的去向与出路。
张妈妈顺着简雨晴的话往下想,便想得出环姐儿能过上如何的好日子。她深深望着简雨晴和简娘子,一时间竟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你们啊……嗐,这件事偏生……。”
“原本我也就豁出脸面,为你们与长史说道一二,只是……”
简雨晴见着张妈妈反应,心下一沉,轻声道:“环姐儿是……官奴?”
张妈妈话语一滞,点了点头。
未等简雨晴和简娘子再问,她接着往下道:“环姐儿的阿爹得罪已死,她的娘亲被一道没入官中……听说也已去世了。”
张妈妈摇摇头,轻叹了声:“这事其实咱们府里上下都鲜少人知道,我也是从大娘子——就是方长史的娘亲闲聊时听到一嘴。”
“大娘子叹环姐儿命苦,还说柳家人无情,连自家人也不愿意照料一把,连打点都不帮忙打点,以至于教那位娘子在宫里遭了大罪,只是里头呆了三四年就没了。”
“我家大娘子出身太原王氏,乃是名门士族,想来能被大娘子提及的柳家,即便不是名门士族,也应当是大户人家。”
士族人家当官者众多,家眷被牵连也是常有的事。只要不是牵连全族的重罪,剩余的人家都会稍稍出资,教受累的家眷不必做些要人命的重活累活。
这样一来顾及体面,二来也能聚集族里的人心。像是那位大娘子口中柳氏那般操作的,真真是教张妈妈摸不着头脑,也因此记忆犹新。
比起知道内情的张妈妈,简雨晴和简娘子更是不明白,同时对环姐儿更多了三分怜惜。
那孩子年纪尚小,却是吃了不少苦头,最要命的是她是因父罪被没入的官奴,除非有人帮其阿爹脱罪,否则环姐儿只能期望圣人大赦天下,才能得以脱罪。
简雨晴和简娘子想罢,也是心情一沉,这样一来他们原本想好的筹谋竟是生出不少变数。
那边简岚也与环姐儿说道,期待地看着环姐儿。她脸颊红扑扑的:“你,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当我妹妹……”
“你说,你要我当你妹妹?”
“对……你不愿意?”简岚早就想当姐姐了,厚着脸皮提出想法。不过她瞅了瞅环姐儿的表情,又嘟着嘴嘀嘀咕咕:“算了,要是你想当姐姐让你当姐姐也行——好不好?好不好嘛!”
环姐儿听罢,整个人都傻了,她当然不是为了当姐姐妹妹而震惊,只是没想到简岚会提出这般的请求。
“阿娘阿姐说了的,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的!”简岚伸手拽了拽环姐儿的袖角,满眼期待地看着她:“往后你就不会被欺负啦,而且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哦?”
环姐儿都听得怔愣了,直到简岚眼里的光芒渐渐黯淡,整个人垂头丧气呐呐询问自己时,环姐儿才重新打起精神来:“我,我当然是乐意的。”
简岚腾地抬起头,不过没等她说话,环姐儿赶紧补充:“但暂时……不行。”
她把自己事情告与简岚,对上简岚震惊又难受的眼神又忍不住笑了:“我阿娘与我说,阿爹是被冤枉的,是与人背了锅才获罪的。”
“我阿娘一直想为阿爹申冤。”
“我——其实不记得我阿爹的模样,只知道阿娘苦苦等着家里人联系,却没人来联系她。”环姐儿垂着眼眸,把藏在心里的话语告诉简岚:“阿娘写了申冤状子,我一直藏着。”
“哎???”
“就算我申冤成功了,也没处可去,倒不如长大些再说。”环姐儿脸上挤出浅浅的笑,与简岚道:“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等我为阿爹阿娘要回公道……”
“到那时候,岚姐儿还想教我做姐姐的话。”环姐儿紧紧握住简岚的手,轻轻说道:“到时候,到时候——”
简岚连连点头,眼圈微红:“嗯……”
两人带着一肚子事又急急回了主院,前头还在唏嘘的简雨晴三人闻言登时瞠目结舌,尤其是张妈妈,她被环姐儿的话吓了一跳:“你说你一直带着你阿娘写的诉书?”
刚刚几人还说环姐儿是个笨的,如今看来她哪里笨,明明有着自个儿的打算!
环姐儿乖乖点了点头,鼓足了勇气与张妈妈道:“我有我阿娘留下的血书,我要上表诉讼。”
张妈妈想都没想到,忽然冒出这般的惊天大瓜来。她怔愣半响,又忍不住再与环姐儿确定一番,确定她真有血书,以及真要上表诉讼以后,张妈妈跺了跺脚:“行,我带你去官署一趟。”
有了这事,张妈妈也只好先行告辞。
简雨晴与简娘子相视一眼,带着简岚一路来到门口。
环姐儿走出门口,又停住脚步。她往后瞧了眼,与简家三人说道:“简娘子,还有大娘子,岚姐儿。”
“在宫里,又或是在长史府里,人人都教我环姐儿。”
“其实我从未与人说过,那只是我的小名,而我阿爹阿娘给我取的大名是……”
环姐儿浅浅一笑:“是顾洛初。”
第一百八十六章
“好好听的名字!”简岚似懂非懂, 但下意识呱唧呱唧称赞起来,“听着名字……额就很有文化?那我往后叫你洛姐儿好还是初姐儿?”
“嗯……还是洛姐儿吧?好听!”
“……嗯。”环姐儿,或者说洛姐儿弯了弯眉眼, 高高兴兴应下了名字。她与简家几人再次摇摇手, 跟着张妈妈往长史府而去。
几人目送他们走进长史府后,也准备转身回里头去。简娘子心里牵挂着洛姐儿, 与简雨晴念叨着:“回头咱们去城外道观烧香拜天,还请老天爷保佑环……洛姐儿能顺顺利利。”
“那孩子说笨是笨, 说聪明又挺聪明的,竟是把那些就这般死死藏着, 完全没打算说……晴姐儿?”
简娘子说到一半, 发现简雨晴还愣在原地。她愣了愣,忍不住抬高声音:“晴姐儿?晴姐儿!”
“来了,来了。”
简雨晴猛地醒过神来,急忙追上简娘子几人,只是她直到进了屋都还是心不在焉的,思虑重重。
只为了环姐儿的名字:顾洛初。
简雨晴万万没想到环姐儿居然会是,会是顾洛初。
她是原书里的, 女主角。
她是原书里……简岚的死对头。
简雨晴记不得里面多少配角, 对主角的悲惨经历还是记得很清楚。虽是主角,但她的命运比简岚也好不到哪里去。先是被没入掖庭为奴,而后又被赏赐于某户高门,而后又因主家有罪再次被再次赏赐于其余官吏人家,最后又归于教坊。
其中遭遇的事情不用说,反正女主也黑化了, 只是运气好在多了个能救赎她的……
…………等等!?
简雨晴瞳孔地震,细细回想了下。没入掖庭为奴, 赏赐于某户高门,而后主家获罪。
啊,这个主家,不会是方长史吧?
简雨晴顺着思路往下想,细细回想书里究竟有没有孙刺史和方长史这号人物。
且不说年龄略长一些的孙刺史,方长史时下二十余岁,便已是五品官,同时还是士族出身,待到剧情发展的十年后至上州刺史,太常少卿等位也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
偏生剧情中,却是未曾出现过。
直到走回屋里,简雨晴还心不在焉,刚刚回来的简云起见着,还未来得及发问就被简岚给缠上:“阿兄,阿兄!你听我与你说——”
“洛姐儿?”
“就是环姐儿啦。”
“哎?环姐儿,洛姐儿?”
简云起瞅了眼简雨晴,暂且把疑问按下不表。他顺手抱着兴奋的简岚,听着她叽叽喳喳,说着洛姐儿身上发生的事。
简娘子笑眯眯地听着,还教人重新上了茶水点心来。现在送来的是芳豆做的米糕,粳米粉与糯米粉经过反复过筛,变得无比细腻,在充分搅匀并制作成米糕后,不但能保留了糯米的软糯,而且也保持了粳米的米香,当做下午茶是再好不过的了。
简岚捻起一颗,放嘴里。她脸颊塞得鼓鼓囊囊,还不忘说着事。
简云起捡了一颗,一边尝一边听简岚说话。芳豆做的不是简雨晴曾做过的桂花糖米糕,而是更为朴实的芝麻馅米糕,软软糯糯的外皮之下,是油润香甜的芝麻馅,每一口都香得很。
简云起眯了眯眼,咽下米糕以后跟着唏嘘两句,同时还有些担忧:“上表诉讼可不是件简单事,更何况洛姐儿如今还是官奴的身份。”
“这要是不成功的话,怕是……”
“阿兄不准说丧气话,洛姐儿一定会成功的。”
简岚一巴掌拍在简云起的嘴上,堵住他剩余的话语,她斜眼瞪着简云起,挥了挥另外一只手,大有简云起再说一句就要揍他的架势。
“喂喂喂,我可是你阿兄!”
“阿兄也不准说洛姐儿坏话啦!”
“我又没说坏话,我只是合理提出问题!”
“那也不行——”
“事先知道总比事后再后悔好!”简云起和简岚不乐,并迅速掐做一团。
“停停停,都给我住手!岚姐儿,你怎么能打兄长的?”
简娘子先把简岚从简云起身上拎下来,又白了简云起一眼:“你开年就是要去考试当官吏的人了,怎么还和你妹妹胡闹。”
“你说对不对,晴姐儿?”
“嗯。”
简娘子拦着吵吵闹闹的简云起和简岚,把话题从洛姐儿身上转到过年的事上:“大家说,今年咱们是在扬州城里过年?还是回河头村里过?”
“在扬州城,扬州城!”
“在扬州城过年嘛……”
正当简娘子迟疑时,耳边又响起简雨晴的应和声:“嗯。”
简云起精神一振,与简岚站在同一阵线,也支持留在扬州城里过节:“阿娘,我听同窗说扬州城每年除夕的时候都会举办驱傩活动,还会一起点爆竹呢。”
“再者这里才是咱们的家了,过年前后怕是也有不少人会来拜访吧?还有孙娘子与阿娘您最近走得近,这席面不得去一遭?”
“至于河头村那,咱们不回去也可以教芳豆几个回去下,初一回去办个酒宴,也让村里的邻里可以吃将过去,同时还省得春姐儿爹娘闹腾起来。”
简云起去学室读书后,与人交往也多了,也多少了解了各家各户走动之事。
他不疾不徐,把自己的想法缓缓道来,教简娘子还是另眼相看。
她想了想,没有不应的道理,觉得儿子去学室一趟,比以往在家里时机灵稳妥不少:“晴姐儿,要不咱们就按云哥儿说的办?”
“嗯。”
“村里的宴席要办,给村里人添分喜气也好,回头咱们再请黄娘子,卢阿婆几个到城里来聚一聚?”
“嗯。”
“上回黄娘子与我说,思哥儿学业不错,回头也要问问,要是好的话提前打听打听,寻个好学室送去,不能耽搁了……”
“嗯。”
“……晴姐儿?”简娘子连着收到好几个嗯字,问了几句,终于发现女儿的反应似乎不太对。她侧身看向,只见简雨晴正虚空索食,捻着空气米糕往嘴里送。
简娘子瞧了眼,又忍不住瞧了眼。
顺着她的目光,简云起和简岚也发现了简雨晴奇怪的反应,禁不住齐齐侧目。
简雨晴发着呆,思绪早不知道飞哪里去,甚至简岚蹦到自家跟前挥舞小手,她都没发现。
“阿姐……傻乎乎的!”
“嘘——”简云起把口出狂言的简岚拎到一边,又瞅了眼简娘子:“阿娘,阿姐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先头还好好的呢。”简娘子瞅着出神的简雨晴,想了想,压低声音与简云起道:“就刚刚送洛姐儿出门后,就忽然这样子了。”
“这和洛姐儿啥关系。”
“小孩子不懂,去去去。”简娘子点着简岚的额头,把插话的小丫头推到边上去。她瞅了眼简雨晴,心里七上八下的,认认真真思考起来。
刚刚与张妈妈说话时,晴姐儿还好好的。待出门的时候,起初也是好好的,要是啥时候开始……唔?
简娘子想了想,面色微变。
简云起瞧着阿娘的反应,也是心里一惊,悄声道:“阿娘知道了?”
简娘子教仆妇婢子把简岚抱去胡师傅那,再屏退了屋里人,然后才与简云起说道:“我的儿,我想起来了。”
“阿娘想起什么了?”
“…………!!!”简云起被突然发声的简雨晴吓了一跳,吓得汗毛都快竖起来了。他拍了拍胸口,勉强教乱蹦的心脏平复下来,而后才悄声道:“阿姐,您也太吓人了!”
“说明你心里藏着鬼,不然我这么喊一句你怕什么?”简雨晴睨了眼他,端着盏茶抿了口,又瞧了眼四周:“怎么把人都给屏退出去了?”
“我的儿。”简娘子回过神来,伸手揽着简雨晴。她仔细端详着简雨晴,瞧她眉眼平静柔和,倒是徐徐舒了口气:“我可被你吓了一跳。”
“你刚刚就和失了魂似的。”
“我还以为——”简娘子咽了下口水,一边悄声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一边仔细打量着简雨晴的神色:“你曾梦见过洛姐儿。”
简云起没忍住,倒抽了口凉气。
关于简雨晴曾做过预知梦的事,母子两个从未往外提起过,把这个秘密死死藏在心底,生怕给自家与晴姐儿招来祸事。
虽说简雨晴只说了自己的,但母子两个都曾对此有过不少猜测——晴姐儿许是还梦见过其他的,不然哪能学来这么好的一手厨艺?还有个便是晴姐儿对岚姐儿的爱护,那是比前头更是强了许多许多。
直到简娘子发现,简雨晴是听到洛姐儿名字才这般神色,心里的怀疑那是藏都藏不住。
简雨晴怔愣一瞬,随即哑然失笑,她起身往外头扫了眼,确定无人在以后才拉着简娘子坐到胡床上:“阿娘。”
“我的儿,你真的梦见过?”
简娘子虽有猜测,但直到见简雨晴如此慎重的反应才得以确定,登时大吃一惊。
简云起也盯着简雨晴。
简雨晴点点头,没说什么女主反派,只挑了些事与两人说了。
“小岚过得苦,洛姐儿也是苦。”
“我刚刚惊讶的是洛姐儿的主家曾落了罪,她又被重新没入掖庭过。”
“……那不就是方长史吗?”
“对吧?我想着是不是先头那事,要是拖个一年半载,乃至几年才被人发现……”简雨晴思考了下,多少有了点答案。
那案子,半年前便闹得极大。
那些贪婪之徒,甚至把手伸向军营之中。
因着简雨晴与府学食堂闹起来,这案子才被迅速介入,又顺藤摸瓜,愣是揪出一大串来。
那要是简家人与书中一般,根本没来过扬州城呢?这桩事要过多久才会爆发出来,又会引起如何的事来?
简雨晴算着时间,甚至有个不寒而栗的答案——许是不止一年,有可能两年乃至三年。
此事爆发,孙刺史与方长史一州父母官,注定无法逃脱罪责。涉及军饷军务,贬流都是小事,诛杀亦有可能,牵连全家老小也是正常。
简雨晴神色平淡,冷静述说,倒是简娘子与简云起惊出一脑门汗来,尤其是简云起更是多出些慎重来。
“那洛姐儿这番——”
“在我梦见的内容里……洛姐儿是成功平反了案子。”
中间曲折艰难,撑起整本小说。
简雨晴不晓得这回会是如何,只能够安慰安慰简娘子:“向来有孙刺史和方长史在,应当也能成功的。”
“对对对。”
“孙刺史与方长史都是好官。”简娘子连连点头,接着简雨晴的话往下道:“洛姐儿有他们相助,定然不会遭受苦难,能够顺顺利利解决此事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张妈妈带着洛姐儿回了长史府, 与迎上前的管事娘子说了句,就领着洛姐儿去了她的屋子。
张妈妈刚走进去,坐里头休憩的两名婢女马上站起身来, 拘谨小心地叫了好。她们是小红和平儿被打发去倒马桶后, 重新被选上来的婢女,一个个老实得很。
两名婢女瞧着张妈妈神色不好, 极有眼色劲地退了出去,眼角余光瞥见洛姐儿走去箱子边, 从里头翻出个色泽陈旧的衣裳,心里满是疑问。
“你们两个怎么出来了?张妈妈在里头与环姐儿说话?”管事娘子瞧见两人出来, 随口问了句。
两名婢女想了想, 自觉见着的也不是什么重要事,就与管事娘子说了。
“箱子底的旧衣裳?”管事娘子疑道。
新来的小婢女不知道,管事娘子几个却是知道的。毕竟环姐儿是掖庭里出来的宫奴婢,又是个孤女,没有家里人撑腰的,进了方家没几日身上值点钱的东西就被贪婪的仆妇拿了去,唯独有人抱怨捧着她压箱底的衣服, 那环姐儿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要与人拼命。
后来有人去问,才晓得那是环姐儿娘亲留给她的念想。即便料子不错,也是陈旧得很,府里仆妇婢女也怕拼命,自是没去看过。
好端端的,看那破衣裳做什么?
管事娘子瞅了眼两小婢女, 觉得许是她们错眼了。她眯着眼睛在外候着,片刻便见脸色沉重的张妈妈与屋里出来, 带着环姐儿又出了门。
管事娘子跟着后头,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只能干瞪着眼瞧着两人乘的车子离开。
“真真是奇怪事。”
“张妈妈怎么又走了?这年节礼还要妈妈过过眼才是。”又有管事娘子匆匆出来,那叫一个摸不着头脑。
张妈妈瞧着血书,已是信了一半,至于剩下另外一半,她已是不敢看了,赶紧赶慢到了官署要求见长史。
门房不认得张妈妈,却是认得长史府的车夫,哪里敢阻拦,更是殷勤地引在前头,把两人请进外间等候,教小厮帮忙传话。
不多时,方长史亲自来了。
张妈妈领着洛姐儿行了礼,又连忙把血书送上前来。
方长史听罢,脸已经僵了,等看罢,脑袋已经嗡嗡作响了。他迅速看完血书,又深深瞧了眼洛姐儿:“这血书是真是假?要是枉告皇亲,你可知该当何罪?”
“婢子知道。”
“此乃我阿娘亲笔书写,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假。”洛姐儿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头,斩钉截铁回答道。
她说得爽快,方长史心下却是带着怀疑:“那你为何一直不拿出来?而是藏于身上,在方家为奴?”
“……阿娘曾用仅剩的首饰与银钱,换了一位妈妈与家里去信,想教家人帮忙。”
洛姐儿跪在地上,沉默半响才与方长史说道:“而后阿娘家里非但没教人帮忙上诉,而且还使人给阿娘换了活计。”
“起初阿娘做的是清闲的活计,每日抄书,整理书籍,送往书阁。”洛姐儿红着眼圈,一点点往下道:“后头夏日被唤去灶房里烧柴,时不时还被管事喝令罚站罚跪,乃至舂米挑水,到了冬日又被唤去浣纱洗衣,搓洗马桶,最后更是被派遣去割草……”
洛姐儿说到这里,泪水如雨般落下,哽咽哭道:“阿娘,是活活被折磨死的。”
方长史和张妈妈齐齐沉默。
世家出身的女子通常擅长诗词,各个身怀才艺,没入掖庭之后多做的是相对轻松的活计,即便要折磨人也多是送去为乐女,起到折磨身心。
除非得罪于圣人后妃,否则基本不会被派遣去做最苦最累的活计。
方长史两人听罢,便知对方不愿教洛姐儿娘亲露脸,而是暗暗将其折磨致死。
“……待我阿娘逝去,屋里更是被人翻了个遍。要不是阿娘早有所觉,自知时日不多便将血书写于旧衣内里,恐怕也早就被人翻出焚烧丢弃。”
“正是有过这等事……”
“即便离开宫廷,我也从来不敢在人前提起过这件事,更不敢报官。”
洛姐儿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洛姐儿的痛哭声落入方长史的耳中,她用倒叙、插叙,描述的事情栩栩如生,教让方长史情绪也一道沉湎进去。
方长史半响才恢复情绪,深深看了眼洛姐儿。他冷不丁道:“那你为何现在又愿意说出来?”
总不能说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好官吧?
方长史盯着洛姐儿,只见洛姐儿含着泪花的眼睛亮了亮:“我阿爹背负着冤情而亡。我阿娘家人视她为拖累,枉顾她一片真心。”
“我走出掖庭之时,便下定决心。”
“定要往上爬,直到能够教人无法无视我……才行。”
“唯一没想到的是……”洛姐儿想着简岚的话语,想着简家人,她抽了抽鼻子,呐呐道:“我失去了很好很好的家人。”
“但,我……好像又能有家人了。”洛姐儿眼里闪着泪光,颤声道:“我,不想再等那么久了。”
“而且……简娘子他们都很信任您。”
“他们觉得您和孙刺史……都是好官。”
“…………”方长史怔怔瞧着她,心里翻腾的情绪异常焦灼。他吐出口气来,终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方长史与张妈妈使了个眼色,教她扶洛姐儿起身,而后道:“此事事关重大,本官要去信禀报于圣人,绝非一时半会能够处理好的。”
要是上头的内容属实,恐怕长安城里会有一番大震动,当然他也定然能得一番前途。
当然,其中蕴藏的风险也不小。
方长史的指节在案上敲了敲,思考后还是表示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暂时不会把这事告诉孙刺史,也不会告诉方家其余人,而是会调查一番内情后,直接送往长安求圣人裁决。
方长史慎重说完自己的打算,又教张妈妈寻亲信人,把洛姐儿送到别庄上安置。
且不说方长史要如何查案,简家人则是次日举家去了趟道观参拜进香,求老天爷保佑洛姐儿能为家人翻案,求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再过一日,便是除夕。
简雨晴早早起身,屋里的婢女仆妇热情地迎上前来,先是含着笑叫了好,又与简雨晴洗漱,最后簇拥着她开始更衣。
绸子做的里衣,长裙,狐毛与貂皮做的皮裘,最后还有件绸布外衫。
全套穿着以后,婢女们又簇拥着简雨晴坐在镜前,好生地与她梳发上妆,光是个发髻就捣鼓了两刻钟,最后镜里映照出个教简雨晴自己都有些陌生的脸庞来。
简雨晴瞧着镜子还有些别扭,倒是婢女仆妇们精神振奋,还又取下发簪步摇,又重新换了套上去瞧瞧。
恍惚间,简雨晴都觉得自己像是个大型的洋娃娃。她无奈地睨了眼叽叽喳喳的婢女仆妇,原想出口拦着,又想着是除夕,就随她们打扮自己了。
真真是古怪了,怎么就这么热情?
简雨晴却是不知屋里的婢女仆妇,早就藏着心思许久了。
瞧瞧那灶房里做事的杏姐儿,她都跟着芳娘子到府学食堂里做活,俨然是下一位管事娘子的候选人。
灶房娘子的确是个管事,可摆在别家哪有屋里人得主家信任的?婢女仆妇们自是没人愿意被灶房的人压下去,老早就有在主家跟前露脸的心思。
偏偏自家娘子是个痴迷厨艺的,每日打扮得不修边幅,常常穿男袍也就罢了,就是发髻也是随便一挽,教几名婢女仆妇只能干瞪眼。
好不容易得了这次的机会,所有人是群情激动,齐齐拿出百分百的态度来。
苦于没有地方能够展现自己的婢女们斗志满满,溢美之词是不断涌出,巴望着自家姐儿能晓得妆容衣裳的好,往后能多用用自己。
简雨晴不懂,简雨晴吐魂。
她瞧着镜子里刚刚起床,便透露出疲惫的自己,终于开口打住众人的捣鼓,表示现在的这副妆容很好,不用改了,真不用改了!
婢女仆妇这才惊觉自己过了,连连告罪,赶紧为简雨晴整理了发髻衣衫,簇拥着她往主院去了。
胡师傅与简娘子坐在上首,瞧着简雨晴进来就是齐齐双眼放光:“咱们晴姐儿,真真是有大姑娘的模样了!”
“平时就得打扮打扮,多好看!”
“来。”胡师傅从王叔手里取来一枚匣子,送到简雨晴手里:“给你的新年礼!”
简娘子慢了一步,也送上个匣子。
时下还没有压祟钱的概念,不过已有普通人家会给孩子准备铜板当年节礼物,富裕点的人家会给孩子准备点金银珍珠宝石乃至各种饰品。
简雨晴笑眯眯地说了吉利话,高高兴兴地收了下来。迟一步过来的简云起和简岚也是一般,捧着匣子又凑到简雨晴身边,叽叽喳喳说起话来。
“阿姐穿得好漂亮。”
“你不也是?”简雨晴手痒痒,弹了弹简岚系在发梢上的两个兔毛球,乐得眉眼弯弯。
“啊——阿姐不准弹。”
“哎?为什么不行?瞧!摇摇晃晃的真的很可爱。”
“哎呀哎呀哎呀!”简岚撒娇着,摇晃着脑袋躲避简雨晴的动作。
她年纪小,因此婢女仆妇们没给她佩戴许多金银装饰,而是扎着两个毛绒绒的小球,随着她蹦蹦跳跳,毛球也晃晃悠悠,瞧着就像是只小兔子,煞是可爱。
还不止这些,就连新做的衣裳也是如此。简岚不但头顶毛绒球,而且衣裳锻裙边上也都缀着一圈白狐狸毛,小小的简岚瞧着就像是被白毛簇拥着,像是个毛绒绒的小团子。
简云起瞅了眼,又瞅了眼,见简岚注意力都在简雨晴身上,也伸手去撩拨下。
然后一动作,就被简岚抓住了,简岚气恼地去拍,又被简雨晴偷袭。
三人嘻嘻哈哈闹腾着,直到管事来报院里的火堆已经燃起,他们才停止打闹,一道往外走去。
仆役们早早把一些用破旧的杂物取出,笑盈盈地往熊熊燃烧的火堆里丢,这就是除旧迎新了。
再往后,是往火堆里丢竹子。
竹筒落在熊熊燃烧的大火里,不多时便劈啪作响,时不时炸出一片金红色的火花来。
都有这般的篝火了,再不来个烤全羊都有些浪费。简雨晴提前教人准备了羊羔子,如今更是兴致勃勃地撩起袖子,准备施展伸手。
不过芳豆早就盯着简雨晴,见她想要上前帮忙忙唤婢女拦着:“娘子,今儿个您站在旁边瞧瞧就是,这事婢子来做就是。”
简雨晴悻悻然地停手,瞧着芳豆领着人把扛着烤架出来,上头捆着只扒皮去头去尾的羊羔子。
第一百八十八章
尚在早上, 灶房里便开始准备了。
芳豆得范大娘指导,早得了诀窍,教人把羊羔捆了, 没等羊羔反应过来就一刀过去, 存了羊血。
两仆役三两下教羊扒了皮,去了头尾与内脏。
羊内脏也就羊杂乃是好东西, 芳豆教人用盐巴和面粉洗净以后,又焯水又是用各种香料炖煮, 后头与备着的羊骨汤和羊血一道,就是暖身又好喝的羊杂汤。
剩下的羊肉部分被紧紧捆在架上, 肉上割开数刀, 再用提前准备好的料汁精心腌制入味。
简雨晴动了动鼻子,还未提问芳豆便利索地交代料水的材料。
简雨晴听罢,道:“做的不错。”
芳豆用的腌制料水里含有花椒胡椒良姜白芷草果等物,都是去除羊膻腥气同时增香用的。
“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
“这里火势太大,怕是直接烤制容易烤糊。”简雨晴一眼就瞧出问题所在,细细与芳豆说着。
她先教几个仆役把火堆改了改位置,在头尾部烧烤, 把中间部分先留出来, 等会再加火烤制。
光是如此,简雨晴还不满意,她瞧了眼肥嘟嘟的羊肉,又与芳豆说了几句话。
芳豆微微一怔,连连应声,忙按着简雨晴的要求又去灶房了准备了番, 过了好半响才端着盛放着酱汁的瓷碗匆匆而归。
按着简雨晴的指导,芳豆先给羊肉正反面都刷上一层料汁, 等羊肉与料汁充分糅合后,再给边角处包上一层弄湿的毛巾,避免边角烤焦,最后才教仆役重新把整只羊搁到火上,慢慢炙烤起来。
烤羊肉不能用大火,否则很容易外皮烤焦,内里却还未熟透,要用慢火烤制,才能让羊肉吸收酱汁的风味,变得鲜香美味。
简雨晴教芳豆与仆役厨婢瞧着,按着火势大小调整着羊身的位置,让整只羊羔都被火焰充分烤制。
随着炙烤时间的增长,香味也渐渐溢散出来,油脂顺着羊身滴答滴答落下,每一次落下都会惊起一片火花。
烤全羊的香味也变得越发浓郁。
且不说简岚已无心逗弄湖里的锦鲤,跑火堆旁探头探脑,就是负责转动烤架的仆役厨婢也忍不住连连吞咽口水,视线更是完全无法从烤全羊上挪开。
丰姐儿几个恰好是此时到的,都不用人引路,顺着香味便寻到院子里。
下面是燃烧的火堆,上头挂着烤得金黄焦脆的整只羊羔,光是看着就让人生出食欲来。
“哇,这味道好香!”
“刚刚尚在门口,我就闻到了这股子香气。”丰姐儿与嫂子走上前来,与简雨晴几人道:“要不是今儿个还没到元旦,怕是隔壁人家都要上门来转一圈了。”
元旦便是指的大年初一,待到大年初一街坊邻里都会走动一二,大门敞开迎接宾客上门吃席面,据说登门造访的人越多,来年的运势就越好呢。
简家烤全羊的香气霸道得很,就连在府外都能闻到,凡是从简家家门口路过的行人,无一例外都驻足片刻,嗅着香气直吞口水。
丰姐儿绘声绘色,直逗得几人发笑。
待等上片刻功夫,简雨晴教芳豆取下裹在上头的毛巾,又调整火堆的位置,最后再往羊肉上撒上一层干料、胡麻和葱花芫荽等物,最后从烤架上取下,摆进大盘里。
几人围上前去,忍不住哇的一声。
瞧瞧这烤全羊的外貌,闻闻那勾人魂魄的香味,几人口齿生津,恨不得能立马来上一口。
简雨晴挽起袖子,手持菜刀,落在烤全羊外皮上。烤得酥脆略焦的外皮瞬间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不情不愿地露出藏在里头的鲜嫩羊肉来,一道涌出来的肉汁以及香味直把周遭人都给香迷糊了。
简雨晴切下条羊腿与点肋骨,教芳豆拿去:“我们与丰姐儿喝喝酒,吃吃菜,你拿去与家里仆妇婢女和小厮们分了,到后头好好快活快活。”
芳豆欢欢喜喜应了好,先教人把灶房里的羊杂汤端上来,又把先头做好的小菜也齐齐送过来,最后才领着羊腿去了。
简家的婢女仆妇小厮齐聚在灶房外,先去净了手,而后每人分得碗烤羊腿肉,另外取了碗羊杂汤与蒸饼,或坐或站或蹲着吃喝起来。
“这羊腿肉真真是香得很。”
“还有这羊杂汤……羊杂多的和不要钱似的。”另外个仆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又去盛了碗:“家里喝过这般的羊杂,后门街上的羊杂汤我往后都喝不下去了。”
出了简家后头的角门,多走几步便有热闹的市井,到处都是卖吃食的铺子。
卖饮子劣酒的、卖米糕糖糕的、卖索饼蒸饼的,当然也有卖熟肉杂碎的都有,周遭府里的仆婢,都曾去那打牙祭过。
原本仆役还觉得那边铺子里卖的羊杂碎味道好,可吃过自家灶房用羊骨炖出来的羊杂汤,登时觉得那铺子的羊杂碎膻味重,汤也不够醇厚,有时候还能从里头吃到杂物来。
“还有烤羊肉……”
“这羊肉也太好吃了吧?我还是头回见着这么好吃的羊肉!”
旁边的仆役闻言,珍惜地嗦了口羊汤,慢慢咀嚼着口中的烤羊腿肉:“用了那么多香料,不好吃才怪!”
还有人嗦着骨头:“我喜欢吃这骨头,那一口下去老香了!”
这一段是羊肋排,外皮烤得焦黄,皮下带着一点点脂肪,吃起来口感劲道,越嚼越香,与那丰腴肥美的羊腿肉味道完全不同。
“我还是喜欢羊腿肉,吃起来那叫一个爽,而且味道鲜嫩鲜嫩的!”
羊腿肉很是紧实,吃着带有微微弹性,肥的部分大半油脂在烤制时已被逼出,剩余的脂肪香味分外馥郁。
每一次咀嚼之后,缕缕肉汁便会从肉块缝溢出,与口中津液融在一处,放出曼妙的滋味来,教人震撼无比。
后头仆役们稀罕得不行,前头众人喝着酒水,同样也吃得高兴。
丰姐儿与嫂嫂都爱羊蝎子,嗦着里头的脊髓,再咬一口上头的里脊肉,美得直眯起双眼。
简云起好那一口羊脖,羊脖虽小但肉多,而且都是紧实的瘦肉,一口下去满嘴生香。
简娘子和简岚都喜欢羊腿肉,尤其是内侧肥美的部分。每咬一下,都会有细微汤汁溢出,教简娘子根本停不下来。
烤全羊就是这般,每人总有每人喜欢的部位,众人吃到后头,双唇都是油光滑亮的,唇边沾着各色香料。
众人吃得肚滚腰圆,又坐在一起聊起八卦来。丰姐儿嫂嫂想起一事,微微坐直身子,与几人说道:“说起来环姐儿,这都快过年了竟是教人送去别处了。”
“你说说,这事是不是很奇怪?”
“秉哥儿回来与我说起,实在教人想不通。”丰姐儿嫂嫂蹙着眉,与简家人抱怨着:“明明是环姐儿受了欺负,怎么还将她送走了呢?”
欺负环姐儿的那几人虽说被赶去做了贱活,但总归是留着的。环姐儿身为受害者,倒是被送去府外,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简家人晓得环姐儿应当改叫洛姐儿,却是没与丰姐儿嫂嫂说道。
在洛姐儿为自家平反以前,这事都得是机密,简家人不想引得其余人注意,更不想为洛姐儿惹上祸事。
面对丰姐儿嫂嫂的不满,简雨晴掩唇笑了笑,道:“不是送去别处,听说是张妈妈家老太太身体不好,得要买个人伺候。”
“张妈妈乃是方长史的乳母,她家的老太太连方长史都很注意,知道后便教张妈妈在府里挑了个人。”
简雨晴笑道:“那日张妈妈也与我们说了,说等老太太身体好些,就会教环姐儿回来的。”
丰姐儿嫂嫂听罢,才长舒口气,伸手拍了拍胸口:“那感情好,那感情好。”
众人闲聊罢,又去放了轮爆竹。
随着天色渐晚,爆竹迸发出的金红色焰火也是频频惹来不少惊呼,胡师傅瞧着,笑眯眯道:“等到晚上驱傩的时候,还有更厉害的呢!”
“那不也是爆竹吗?”
“哈哈!爆竹也有,不过最教人震撼的当属烟花!”胡师傅与几人说着,就连简雨晴也忍不住竖起耳朵,好奇起如今烟花的模样。
当然,这得是用了晚膳后的事。
等用了晚膳,重新整理了妆容衣服,简家人与丰姐儿、秉哥儿与他娘子,往西市方向走去。
半路上,众人还遇见范家人。
众人凑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往前走去。
今日晚间的扬州城,分外热闹。
简岚瞧着人头攒动的西市,那是兴奋地直往前跑:“快来快来!”
“前面好多人——”
“小岚,慢点走——”缀在后头的简雨晴四人无奈得很,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教简岚走慢些,免得撞到人又或是迷路。
“我才不会迷路呢。”
“不止是迷路的事,阿翁与你说市场上还有拐子呢。”
胡师傅招手教简岚过来,牵着手一道往前走,同时还与众人说自己以前听说的事:“年年官署都有抓到人贩子,可每年大大小小的节日上,照旧都有男娃女娃丢了的。”
“要是运气好些直接抓到人贩子,要是运气不好后头再抓着人,孩子早就被倒几手卖到别处,再想见到爹娘那是难于上青天。”
简岚听胡师傅这般说,心里也有点怕了。她不敢跑远了,紧紧攥着胡师傅的手,乖乖跟着众人往前面走去。
待他们挤到最前头,连简雨晴也被眼前景象惊得张大了嘴,忍不住哇的一声惊呼。
好壮观!!!
只见场内沿着大道,摆着一连串的火盆,被簇拥在正中央的一对面戴老翁老太面具的男女,身侧围绕着上百个戴着孩童面具的年轻男女,正随着周遭月师的吹拉弹唱而舞蹈。
在他们的后方和四周,另外还有戴着鬼面具,手里拿着各种奇怪道具,有节奏地发出怪异嚎叫,教人不知道该把视线落在何处才好。
乐曲渐入高潮的同时,四周骤然响起噼啪声。简雨晴顺着声响看去,发现四周百姓正把手上的竹子丢进一个个火盆里,每一次爆发出的砰砰声,都能让戴着鬼面具的舞者退缩一下。
站在中央的两名舞者振臂一挥:“父老乡亲们——让我们一起把鬼赶走!”
绕是简雨晴,也没忍住加入其中尖叫起来。仿佛是被百姓们的气势所惊到,戴着鬼面具的舞者纷纷往外退去,不过还有人犹不死心,在那探头探脑,甚至摆出一副不怕爆竹的架势。
就在此刻,天际传来嗖的声音。
简雨晴下意识往天空看去,只见绚烂的烟花骤然炸开。
接二连三,连绵不断。
第一百八十九章
简雨晴眼底映照着烟花, 怔怔出神。
头回见着这般景象的简娘子等人,已是激动得红了脸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天空, 无数胡师傅先前的描绘到现在, 才有了真实的模样。
伴随着烟花的绽放,那些戴着鬼怪面具的舞者纷纷向后逃窜, 领头的舞者又是振臂呼喝,领着带孩童面具的男女追击上去, 吹拉弹唱好生热闹。
简雨晴一家瞅着,津津有味看到下响, 直到舞者四散而去, 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往回走。
“阿姐阿姐!咱们明天去买烟花吧?”
“傻丫头。”胡师傅闻言,忍不住笑了。他与简岚道:“那烟花可不是能买卖的东西,唯有元旦这般的大节,咱们扬州城里才能放上一放。”
“啊?为什么啊。”
“嗅到这股子味道没?”胡师傅没说答案,而是笑着问简岚几个。
“是有股味道,说不上来?有些像是烧炭后的味道,也有点像是爆竹的味儿。”简岚抽了抽鼻子, 苦思冥想着。
在烟花爆竹炸开后, 城里大街小巷都有股硝烟味,经久不散。胡师傅闻言哈哈一笑,回答道:“这味道与炮弹的味一样。”
“炮,炮弹!?”
“别看阿翁现在不中用,以前还跟着军队打过匪徒呢。”胡师傅拍了拍胳膊,唏嘘得很:“我当时闻着味就觉得奇怪, 后头来晓得那做烟花的材料能做炮弹哩。”
“阿翁怎么就不中用了?张妈妈那日考了我的学问后还说您厉害,教得比她好类。”
“瞧你小嘴甜的。”胡师傅也忍不住, 伸手撩了把简岚头顶的白毛球,脸上禁不住露出笑来:“这烟花只有官家才能制作,每年做的数量都要上报于朝廷。”
“那我们只有来年才能看到啊……”
“是吧?要不就得等朝廷里出了什么大喜事,那才能再放上一波。”胡师傅点点头,“要是放的最多的,还得是长安,据说那边的士族人家都能放一放呢。”
顿了顿,胡师傅又道:“不过,我也是听说罢了。”
…………
前一日用得油腻,后一日便得吃些清淡的。简家人早上便用了碗泡泡馄饨,用鸡汤做的底,里面放上点虾皮紫菜等物调味,最后放入煮好的泡泡馄饨。
此馄饨又与平时吃的大个馄饨不同,简娘子舀起一个往嘴里送,吃着清甜爽口的味道,与简雨晴道:“上回有人嫌馄饨里馅料太多,吃起来与饺子相似,要是吃到这个应当就不会抱怨了。”
“那得嫌弃肉少了。”简云起道。
“说不定啊……”简雨晴想起前世关于小馄饨的笑话,忍不住笑弯眉眼:“要问这一碗泡泡馄饨下去,猪有没有受伤了。”
简娘子和简云起乐得前仰后合,至于胡师傅更是被呛了口,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原本早食过后,简家人就准备教芳豆带着人回河头村去置办席面的,没想到的是一大早上简家便来了拜访的客人。
打从第一位宾客进门,到访的马车便是络绎不绝,宾客更是数不胜数。上至官署的不少官吏,再到府学的诸位博士乃至学子,另外还有住在周遭的住户,人数远远超过简家人的预期。
河头村里的席面也暂时顾不上了,简家人全数忙碌起来,更让几人头痛的是除去登门拜访的宾客外,送来邀请简娘子等人出席的帖子也是如雨般落下。
到底是几人没经验,没注意时间变迁,他们这大半年身份地位的变化,已让结交的人物乃至要做的事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几人晚间,紧急来了个磋商。
次日乃是初二,芳豆带着人手回了趟河头村,置办席面请诸位邻里,并代简雨晴与众人发了红包。
胡师傅与简岚在家中接待往来的邻里宾客,而简娘子带着简雨晴和简云起到去左邻右舍转一圈,说些拜年话,送些伴手礼,吃些小点心。
等到初三,简娘子带着简雨晴,胡师傅领着简云起再去各家赴宴。简雨晴这么转了两圈,倒是把扬州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官家娘子都认了个遍。
其中自是不乏为简雨晴与简云起两姐弟说亲的,简云起未来定然是官身,虽不知道未来官途如何,但瞧着稳妥老实,是众人心头好女婿的人选。
几人与简娘子说了几句话,瞧着简娘子也不像个难弄的,登时有了精神气,不少人都凑上来询问——有下州长史的侄女,太史令的二女儿,又或是下州司马的女儿,还有府学博士的外甥女,又或是下县令的女儿……
简娘子听得瞠目结舌,才知道儿子居然这么受欢迎。
比起注定为官的云哥儿,为简雨晴讲人家的就少了许多,其中最好出身最好的是下州长史之子,其余基本都是下县令的二儿子,上县丞的儿子之类,要不索性是商户人家的,更有个介绍百味居老板的侄子。
简娘子听到最后,警惕心瞬间暴涨,起初那点心动登时消失得干干净净。
赵家人的事刚刚过去,天知道这些介绍的是好是坏,瞧着人模人样的,说不定里头暗怀歹意。
简娘子脸上带笑,心里却是直泛嘀咕,用拖延话术暂且敷衍过去,而后问了儿女意见,也觉得自己底蕴不够,还是不急着一时,寻个知根知底的才是。
提到赵家人,不得不说说他们的近况。
赵家人还从未过过这般的新年,除去赵老爷子病倒外,赵掌柜与另外两个主事的赵家人尽数被官府抓了去,依着律法恐怕是要判上三五年。
这也就罢了,问题在于赵家人赖以生存的西市酒楼和旁的生意都被查封,竟是乍然间就没了进项!
赵家人先头还没注意,忙着争家产,打听官署案子进度。还是家里账房瞧着不对,连连赶来说明,这才让剩余的人醒过神来。
老天爷!赵家人登时乱成一团。
整个新年,他们都是在愁云惨淡中度过。倒不是赵家人没曾努力过,只是官署那边烦他们得紧,根本不准备让西市酒楼立马重新开业,加上里头外面雇的厨子不是进了牢狱,就是跑路了,只剩下了一通烂摊子。
最后赵家人朝着后头的股东去信,想求对方支援一二,只是没得到半吊子钱,倒是管事上门阴阳怪气了一通,还要教他们赔偿损失。
赵家人没敢得罪来人,只好变卖家当凑了钱——没了进项,还欠了一屁股债。
剩余的赵家人没了脾气,更是无心再寻人操持西市酒楼,打起了卖掉西市酒楼还债分钱的心思。
而年后上班头一天,简雨晴与范厨等人就从仆妇口中得到西市酒楼转让的消息。
“真的假的?”
“婢子的那位嫂子,如今正在副监府里做事,断然不会拿这些事来搪塞婢子的。”
仆妇知晓简家人与范家人都烦赵家人的事,忙拿出这事供几人取笑,见简雨晴不信,连忙交代了消息的来源,与简雨晴说了那位副监家的二房便是百味居掌柜的妹妹。
“听说赵家年里便去了几户人家那拜访,想要私底下成交呢。可是那西市酒楼的名声臭得要命,赵家又要的价高,人家富户也不是傻的。”
“一来二去,就谈崩了。”
“赵家人还不是寻了一户,多登门几回,旁的人家就知道了差不多了。”
范厨听罢,那是气得心肝肺都疼,气得脸色发青:“好好好!好一帮混账东西!”
“多少年才打下来的业绩,哈,就被他们半年功夫霍霍完了,到最后就丢出两个字:甩卖!”
大半年啊,才大半年啊。
绕是范厨早觉得西市酒楼已是日暮西山,饶是范厨觉得这回事闹得有些大了,也没想过赵家人居然会这么迫不及待,当即就想甩卖了西市酒楼。
这事,教谁听了都傻眼。
仆妇原本是想讨个好,得个赏钱,见着范厨气愤的模样才晓得自己怕是弄巧成拙。
她当即没了幸灾乐祸的模样,敛了表情,蹑手蹑脚去了旁边,假装没听见其余仆妇的笑话声,老老实实去做事了。
范厨气不打从一处来,要不是头日工作,他非得去赵家人门口问问。
“范厨,你问又有何用?”
“怎么没用?”范厨听罢,心下不乐意。
简雨晴瞅了眼他,道:“你是想教他们再去寻几名厨子,又或是寻你去当大厨?你乐意帮赵家人赚钱吗?”
范厨张了张嘴,高涨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泼了个彻彻底底。他再是傻,也不可能去西市酒楼当主厨,更不会傻傻的送上门教赵家人用。
范大娘听罢,也点点头:“就是。”
范厨沉默片刻,拿过菜刀像是剁赵家人般剁起肉馅来。
简雨晴瞧着范厨反应,想他还要点时间接受。她收回目光,把心思落回今日的早食上。
旁的铺子通常放假要放到初五初六,甚至有些要到上元节后才重新开业,府学介于两者之间,在年初十开学。
过年十几天,学子们应当都是在走亲访友,大鱼大肉惯了。
简雨晴想了想,今日早上准备的吃食便颇为清淡:鸡肉粥、泡泡馄饨、春卷与鸡蛋煎饼。
清爽适口的鸡肉粥,炖煮得稠密醇厚;薄如蝉翼的泡泡馄饨,配着鸡汤很是鲜甜润口;经典百搭的鸡蛋煎饼,教人吃得停不下来。
里头最为诱人的当属春卷,有甜口的豆沙馅,还有咸口的韭菜豆芽菜,以及咸菜春笋馅的。
有人喜欢甜甜的豆沙,简雨晴更喜欢咸口的。切成细丝的春笋、咸菜、豆腐干,又或是豆芽菜与韭菜,口感清爽咸香,恰好能够消解春卷皮经过炸制而带来的油腻。
就连春卷皮,简雨晴都是亲手做的。
她自信满满,结果别说得来赞美声,倒是荣获一片抗议:“太清淡了!不行啊!”
“?????清淡?”简雨晴迷茫。
“…………”看出简雨晴神色的学子心态都快崩了,叶生首当其冲,几乎都快要痛哭流涕:“我们这十几天过得啊……我从未过过这么可怜的元旦!”
“我回到家里,那馄饨烧麦就被人抢了!呜呜呜呜呜,您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
“呜呜呜我懂!”
“呜呜呜呜呜我也是啊!”
“吃过府学食堂的菜,回到家里我吃的都是啥!?”
共鸣声此起彼伏,更有人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流泪,到最后食堂里更是充斥着各种呼喊声:“我们要红烧肉!炖羊排!”
“我要京酱肉丝!糖醋排骨!”
“我要炸鸡!还要锅包肉!!!”
第一百九十章
这场景, 谁看谁不迷糊啊。
声音传到食堂外,让蔫巴巴的官吏博士们也打起精神,没忍住纷纷往食堂涌来。
他们听罢学子们的话语, 瞅了眼案上的早食, 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不少人甚至也纷纷加入学子们的队伍,在旁边添油加醋, 火上浇油:“没错没错,我想吃狮子头!”
“回锅肉!鱼香肉丝!”
“葱爆羊肉!红烧排骨!”
简雨晴看着其中几名过年期间还登门造访, 没少在自家蹭吃蹭喝的官吏和博士,险些被他们的操作给气笑。
气恼归气恼, 无奈归无奈, 简雨晴还得努力安慰这般吱哇乱叫的食客。
她好声好气,表示今日午食定然教他们吃个痛快,而且她还在筹备一道美味吃食,等上新时定然会教他们大吃一惊,这才勉强让众人安静下来。
这新吃食说的便是螺蛳粉,事实上螺蛳粉里别的食材好找,唯独酸笋难寻。简雨晴等到元旦刚过, 就教人与黄叔说了, 往山野之地寻觅春笋。
春笋是元旦后开始冒的,刚开始少些,往后三个月更多见。不过对村里人来说,寻觅春笋并不是个难事,毕竟山里最不缺的除去各种野菜,就是这个。
昨日说的, 今日一早成筐成筐的往城里送,顺带还送了不少野菜来。
简雨晴留了部分做菜——比如早上的春卷里用的就是这, 另外都去皮,在削掉外层最老的一层皮即可。
这些笋子切开,并洗净装进坛子里,再往里倒入井水或者山泉水,直到把笋子全数浸泡在其中,然后密封并放到阴凉处。
想要变成美味的酸笋,那估摸还得要个二三十天。
“真真是从未见过的新鲜吃食?”
“对,我保证,保证你们到时候都会大吃一惊,然后喜欢得不得了!”简雨晴重重点头,露出灿烂的笑容。
食堂学子瞧着简雨晴的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只是他们努力想了片刻,也没察觉出问题所在,抱着满心期待又问道:“那中午呢?”
“今日中午的主打菜是春笋,会有各种与春笋有关的饭菜。”
春笋采摘后,要是没有及时用掉那是会变老的!简雨晴想着后院里堆着的春笋,那是磨掌擦拳打算用最快速度干掉。
虽然学子听着不是想要的大肉菜,但也抱着期待。现在毕竟是春季,是吃春笋野菜的好时机。
也有人回过神:“说起来,简娘子是去年夏日才入府学食堂的。”
“对哦?那时候还在做煎饼呢!”
“对对对,春季的菜品我们都没吃上!”
“是吧?想起来就可惜。”
“唔,哇!这春卷好吃哎?”
学子们想罢,生出期待的同时也重新把目光落回早食上。且不说瞧着清淡的其余三样,炸春卷还是教不少人喜欢的。
酥酥脆脆的外皮,配上或咸或甜的内馅,随着不少食客的赞道声,剩余围在灶房前的学子也纷纷四散而开,端着碗盘到一旁吃早食去了。
简雨晴瞧着,总算是长舒了口气。她打发走学子们,目光一转看向没热闹可瞧,偷偷往外溜的四名官吏博士:“李博士、许博士、胡官人、郑官人——你们看热闹可看得高兴?”
“晴姐儿,我错了。”
能与学子混在一起的四人也都是年轻的,他们脚步一顿,听着声面上都泛出心虚来,像是李博士更是立马服软道歉。
他们混在学子里头,半是看笑话半是逗弄,反正绝对没有故意找事的心!
找谁事也不能找晴姐儿啊!
要是晴姐儿发了恼,教菜色难吃点,他们得悔得肠子青不说,说不定还得被同僚暴揍一顿。
简雨晴也只是说上一句,哪会真平白无故得罪人。她摆摆手原谅了四人,倒是闹得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回头还送了酒水、自家腌的酸梅等物来赔礼。
算不上贵重,只是心意。
简雨晴瞧着,也是笑着收下了。
且不说学子们念叨去年开春的遗憾,就是简娘子也忍不住回想起去年的事。
要是去年她说自己过一年能穿上绸缎衣衫,住上豪宅院子,与刺史娘子坐在一道说话……嗯,那她自个儿都得以为自个儿疯了。
那时候,全家还靠腌菜酱萝卜过活呢。
简娘子唏嘘之余,拉着简雨晴念叨片刻,瞧着简雨晴教人把砂锅拿出来,她登时面露欢喜:“晴姐儿今日是要做焖饭?”
“嗯,准备做个春笋腊肉焖饭。”简雨晴想了想,又道:“也能叫它冬去春来饭,拿来当头一日的午食最是合适不过。”
“冬去春来饭?”简娘子重复道。
“闹。”简雨晴取出咸肉和腊肠来,与简娘子看:“这两样都是腊月里的吃食,即为冬去。”
“而——”简雨晴伸手点了点春笋、春韭菜和豌豆:“这几样便是年后开春的吃食,即为春来。”
“原来如此!”简娘子越听越有道理,这碗冬去春来名字直白又颇有巧思,更是与食材契合得很。
开学头一日吃这个,可不就是正好。
简雨晴把提前教人泡好的粳米和糯米取来,放入砂锅里焖煮。另外再起油锅用豆油和猪油一道炒制咸肉腊肠,后头再把焯水的春笋、韭菜和菘菜放入一起炒制。
待米饭半熟,便能把炒好的蔬菜与豌豆一起摆上去,再继续焖煮。
不用多久,锅子里便响起滋滋声。
简娘子嗅着香味,听着噼啪声响,咽了下口水:“听听这声音,待会儿肯定能结上好大一片锅巴!上回吃板栗焖饭的时候,那锅巴就香得嘞!”
简娘子爱吃锅巴,每回盛饭锅底的那些锅巴都由她吃了。那底部焦焦脆脆的,上头稍稍有点粘牙,或是单纯的米香,又或是带着酱香味,那叫一个好吃。
“那做个小米锅巴吧?”
“小米锅巴?”简娘子闻言,微微一愣。
“锅巴做起来没什么难的,就用粟米与面粉就行,哦,也有个问题。”
“我就说哪里这么简——”
“得先把粟米泡上两个时辰。”没等简娘子说完,简雨晴补充道。她教人去取了粟米来,先用清水泡着,而后再与简娘子说道:“现在泡上,得午后咱们再来做锅巴吃。”
简雨晴交代完事,转身去准备白汁春笋鮰鱼,帮工们已提前把鮰鱼宰杀好,并清洗切块。
简雨晴瞅了眼,往那寻了几根最是细嫩的春笋,去皮拍扁再切块。
热锅冷油,豆油与猪油同时放入其中,先炒香葱姜蒜片,而后再往里放入鮰鱼块。
酒水去腥,加水大火炖煮。
等上片刻功夫,再次掀开锅盖就能见鮰鱼汤汁白皙醇厚,再放入焯水后的竹笋,用盐、糖与胡椒粉微微调味,再大火把汤汁收干,略显粘稠后洒上青葱出锅。
全程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简单到极致的调味,却让灶房里充盈着浓烈的鱼香,教范厨也忍不住频频点头。
他持木筷夹起块鮰鱼,品着鲜嫩柔和的鱼肉,忍不住频频颔首:“鮰鱼肉厚如鸡肉,无刺鲜嫩,吃起来着实过瘾。”
“好嘞,对了还有什么菜?”
“接下来是腌笃鲜,最后做个油焖春笋就是。”
“明儿个再来春笋焖鸡,还有个纯鲜的春笋焖饭……”简雨晴算盘珠子拨得啪啪作响,琢磨着用上两日,把院里的竹笋都消灭干净。
“啊?四道春笋菜?”
范厨听罢,连连叫停:“晴姐儿?哪有一天四道春笋菜的?笋吃多了容易胃疼,学子年轻吃得消,怕是年纪大的博士官人也不行,教我说刚刚那道焖饭与这道白汁春笋鮰鱼就差不多了。”
简雨晴想了想,范厨说的也有道理,暂且撤回了打算。她按着范厨的劝说,准备把六道吃食分成三日用掉,不过这样一来今日的菜又少了两道。
“学子们刚刚不是吵着吃肉吗?”食堂里的呼声自是传到灶房院落里的,教范厨听得清清楚楚:“就满足满足他们罢。”
“也是。今儿个有鱼了,那再来个回锅肉?还是锅包肉?另外配个油豆腐炒菘菜吧。”简雨晴想了想,随口报出菜名来。
范厨想了想:“锅包肉吧?”
几人敲定菜品,立刻忙碌起来,倒是学子们中午刚踏入食堂,见着锅包肉的瞬间各个喜形于色!
瞧瞧!这金黄酥脆的外型!
闻闻!这教人心动的香味!
光是瞧着炸得金黄酥脆的锅包肉,瞧着上头粘稠流淌的酱汁,学子们已是开始吞咽起口水。
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美味!
刹那间,学子们便兴奋起来,那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样子仿佛回到放假前。学子们蜂拥上前,喜滋滋道:“简小娘子早上还瞒着咱们。”
“就是就是,明明有锅包肉的嘛!”
“…………”站在窗户里头的简雨晴,脸上闪过一缕心虚。她清了清嗓子,颔首回应几句,回头就对上范厨似笑非笑的表情。
学子们喜上眉梢,取了锅包肉又往旁边看,后头是油豆腐炒菘菜、白汁春笋炖鮰鱼……
“这鱼好香,瞧着好味。”
“可惜怎么不是鱼汤?瞧着我就想喝鱼汤了。”
“鱼汤多见,这般雪白浓稠的汤汁少见。”也有学子在旁反驳道,“教我说这汤汁拿来拌饭应当美得很。”
有人看着菜品又瞧着鱼头:“要不是上头写着鮰鱼,我瞧着还以为是鲶鱼。”
“鮰鱼?我外祖住江阴那,炖鮰鱼是常常吃的菜色。”也有人瞧着眼熟,很快与众人解释:“这鱼肉肥厚,而且没刺,鱼腥气也不重,我外祖家常常用。”
“不过这鱼外头不多,少见。”
“没想到府学食堂今日居然会做这个鱼。”
其余学子听罢,那是纷纷拿上。
最后头当然是那碗冬去春来饭——学子们都是读书人,看了里头食材登时醒过神来,禁不住齐齐露出笑容。
这般的冬去春来饭,谁能不来上一碗?
饭铲刮过砂锅底部,滋滋声便不断在众人耳边响起。
随着烤得焦黄的锅巴被翻出来,米香也终于突破春笋与腊肉等物的联手包剿,瞬间扩散开来,绽放出独特魅力,直勾得后头排队取餐的学子心痒痒,连连吞口水:“哇……好香!”
放到嘴里,那就更香了。
春笋本就脆爽得很,自带的鲜味里还带着一股咸肉的芬芳,味道变得格外丰富,而经过炖煮的咸肉口感软和许多,却又不失紧实的口感,教人反复咀嚼,根本舍不得咽下。
当然要说最好吃的还有米饭,米饭已完全吸收了春笋、咸肉乃至腊肠等物的香味,鲜得令人咋舌。
一碗饭里,存着冬日与春日。
学子们根本停不下手上的筷子,一口接着一口扒拉。
第一百九十一章
“活过来了~”
外头学子风卷云残, 满足畅快地干掉了整桌子吃食,眉梢眼间皆是满足:“呜呜呜呜这么多天,我终于熬过头了!”
“往后, 每日都有好吃的了。”
“光是想想, 我在府学读书的劲道都足了!”
“别高兴得太早。”旁边的学子捧着空荡荡的瓷碗,忍不住给同窗泼了一盆子冷水。他喟叹一声:“开了春, 你忘了意味着什么吗?”
“……开春?”那人咬着木筷疑惑。
“你是不是傻!?”说话的学子没忍住,反手拿着筷子在他头顶敲了下:“再没多久, 咱们就得往长安去了!”
话语一出,食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再过二三十天, 在场三分之的学子都要出发前往长安, 准备参与礼部试,唯有通过者才能参与秋闱。
学子们想到考试,内心激动,那意味着多年的学业终将迎来开花结果的机会。
偏偏,这也意味着……
不知哪名学子率先惊呼:“那往后我们岂不是吃不到简家食堂的吃食了?”
这不废话!
今年要前去赶考的学子们齐齐翻了个白眼,对其怒目而视。只是回过神来,众人瞧着食堂喟然叹息, 满眼皆是不舍:“嗐, 就最后一段时间了。”
“呜呜呜呜呜……”
“我的梦想刚刚实现,又骤然破碎。”
“这些日子我一定要吃饱!!!”
“哈哈哈没事,我们会代替你们多吃的。”也有今年不参考的学子,厚着脸皮往几人身上戳刀子,引得一片怒目和声讨。
“其实还有个办法的。”有人瞧着同窗们只差抱头痛哭的凄惨样子,没忍住开口说道。
“??????”
“咱们可以考上以后, 争取回到扬州城为官!”那人见众人没反应过来,眉飞色舞道:“即便不能到府学里做事, 在官署里的官吏每日也能拿到简厨娘提供的餐食。”
“对哦。”
“竟是有这种办法!”
“就是扬州城官署里官吏都有定数,咱们就算是考上也很难调进来。”
“这么说也是哦……”
“教我说咱们应当请博士们努努力,留几个空位给咱们嘛?”也有学子异想天开,升起向上管理的念头。
且不说能不能做到,光是提出都让旁边的同窗钦佩不已。他们有说有笑,离别的愁云也消散不少,到最后叶生拍板道:“甭管后面的事了,能碰到简娘子这般的人物来负责食堂,咱们已是幸运得很。”
“是啊……”
“咱们已经享受了不少了。”
“说的没错。”赵生瞅了眼另外三分之二今年不去赶考的学子,顺便给他们也浇了盆凉水:“去年简娘子与府学就签了一年的合约,这都过去半年了。”
“现在简厨娘外面开了铺子,听说连其余州府都要开起分店了。”赵生瞧着那些个学子,端着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站起身来。
他把碗碟托盘分放到收集的水桶里,再转身看向几人:“你们说说,简厨娘会续约吗?”
剩下三分之二的人脸也青了,他们没了幸灾乐祸的精神,倒开始忧心忡忡。
几人享受过府学食堂的美味,完全不敢想要是回到以前的话……
光是想想,鸡皮疙瘩就冒出来了呢。
学子们忧心忡忡的同时,却觉得有股子淡淡的香气从灶房里飘了出来。
简雨晴没注意食堂里的纷争,而是兴致勃勃教着茜姐儿与杏姐儿做小米锅巴。
刚刚泡好的粟米沥去大半水分,再与面粉搅拌成絮状,渐渐揉成个软硬适中的面团,然后擀开成一个大大的正方形薄片。
再在面饼上戳出小洞,最后左右横竖各来几刀,把面皮分割成小片。
准备就绪,便可以下锅油炸。
随着面胚落入油锅,表面立马泛起金灿灿的波浪。待颜色变成浅黄并浮起,再沥干油分复炸一遍。
经过两轮炸制的锅巴已变得金黄焦脆,空气里也弥漫着小米的香味,最后往上洒上孜然等物做的干料粉,抖抖均匀便是大功告成。
简娘子看直了眼,没想到这锅巴竟是能这般做出来?这般做的锅巴其实与她平日爱吃的锅巴有点儿区别,没了粘牙的部分,瞧着就很是酥脆,同时散发一股恼人的芳香。
“阿娘,您来尝尝看?”
“哦,哦哦。”简娘子咽了下口水,忙不迭捡起一块来。
刚刚炸好的锅巴长得四四方方,端端正正,焦黄色的外皮上落着斑斑点点的香料粉,浓厚的香味更是扑面而来。
简娘子欢欢喜喜地放入口中,伴随着咔嚓咔嚓的酥脆声响,油香味裹挟着香料的滋味一道在她的舌尖散开。
“唔——好香!”
“……简娘子,您在吃啥好吃的?”
简雨晴与简娘子几人抬眸看去,被堵在窗口的学子脑袋惊了一跳。他们伸长脖子,目光幽怨地凝视着两人,确切说应该是凝视着那一小块锅巴。
“简厨娘偷吃!”
“我们还想着马上离开府学,正伤心呢!简厨娘您倒好,竟是躲在灶房里偷吃新鲜玩意!”
学子们义愤填膺,怨念十足。
被逮了个正着的简娘子有点不好意思,把盛着小米锅巴的竹篓递上前去,同时询问学子们:“马上离开府学?”
“是啊,春闱。”
“再过一个月,也得出发了。”有更熟悉简家的学子想起简云起来,顺口与简娘子道:“云哥儿前去长安的时间,也应当是这个前后吧?”
简娘子回过神来,连连应是。她想着这事,等回到家都是心不在焉的,窝在胡床上都是长吁短叹。
简雨晴扫了眼简娘子,先寻芳豆交代了事,她想着那小米锅巴做法不算难,准备放到简氏小食肆里制作销售。
再者她教芳豆去牙人那瞧瞧,挑几个老实肯干的回来:“……家里的人手实在不够,又不好教外头的人来,还有春姐儿那也得添点人过去帮忙。”
简雨晴缺人,非常缺人手。
虽说今年过年简家人没回河头村,但芳豆还是回去过的,加上后头黄娘子等人也来城里过了,两者都会说起些许村里事。
比如春姐儿爹娘寻不到春姐儿,又无法登上简家大门,过年时还胡搅蛮缠要粉丝坊再与她家一个工作,闹到后头官人寻了幌子,赏了两人二十板子才教他们老实。
又比如粉丝坊那揪出个偷盗粉丝转卖的村民。
“粉丝坊里的福利多好?”
“才做了几个月,里面做工的都攒下往昔一年都不一定能攒下的钱,平日里休息也好,常发的布料吃食也好……样样都是外头铺子给不起的。”
“只因那边给了他们五贯钱,就脑子糊涂做出这等事,丢了自家的前程。”
黄娘子说起这件事还唏嘘得很,与简雨晴几个道:“教我说你们不回村里也好,村里的气氛啊与过去不一样了。”
“我与你们黄叔想了。”
“刚好思哥儿长大了,咱们攒的钱也不少,后头也租到城里来。”黄娘子当时说话时,多少有些心灰意冷。
在她看来,好不容易能攒下点银钱,村里人的日子也应当越来越好。可是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人家是不少,但仗着村里出了个简家,就吆三喝四的,偷懒耍滑的也不少。
原本吃苦耐劳的村民,也渐渐变得挑剔,她与郎君去收购蔬菜鸡鸭等物,也渐渐出了不少嫌弃价格太低的声音来。
芳豆在旁边附和,说春姐儿爹娘还打她的主意,见她不耐烦又有家丁瞅着才离开,还有人借着醉酒说简家不厚道,赚了那么多给他们就这么点。
“听这话,倒像是他们出力的。”
简雨晴听得恼火,脸色甚是不好看。
别说是黄娘子和芳豆,就连简娘子面对简雨晴黑沉沉的脸都没敢说话。
几人坐旁边瞅着简雨晴,只见她唤范石进来,教他从开春起减少河头村的食材供应,另行选人到别的村寨收购,另外还要他去魏官人几位府上走一趟,请魏官人务必要对粉丝坊严格些,不必给她面子情。
连着吩咐下去两件事,简雨晴的郁气才出了大半,黄娘子本就是个心细的,登时察觉出简雨晴的心情有所好转,忙和声安慰道:“村里人糊涂,不知好歹,晴姐儿别与那些人计较,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黄娘子放心,我就是烦他们。”
简雨晴自知是自己先前对村里人太过宽容,又频频给他们好处,倒是纵得他们以为得了大靠山,又以为自己心软,想骑到自己头顶。
她略过河头村的话题,问起思哥儿的学业,后头又教黄娘子早日搬到城里来:“我家里现在也有好几个铺子,正缺人手呢。”
黄娘子自是满心愿意的,连连应了声。
只是简雨晴经过这一茬,到底是没了提携村民的心思,没有再去村里寻觅下一批学徒的心思,而是往牙人那挑了批人。
像是简家这般做吃食买卖生意的,比起外来的雇工,买来的奴仆婢女要安全牢靠得多。
就是人买来后,还得再培训教育。
还好如今芳豆已是熟手,有过指导杏姐儿和雪娘子等人的经验以后,新人的培训事务也是上手得极快,几日功夫已是差不多能上手。
简雨晴打发芳豆再去选一批人来,而后才打起精神,走到简娘子身边:“阿娘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你去年这个时候巴不得阿弟能去长安呢。”
“你又来打趣我。”简娘子白了眼简雨晴,又揽着她坐在身边。她眼见着上长安的日子越来越近,胆子也是越发虚了,眉梢眼间都笼上层阴霾:“你说……咱们要不叫云哥儿别去了?”
“阿娘,您说什么呢。”
“你瞧瞧你爹他在那丢了性命,还有洛姐儿的爹娘也在那边丢了性命。”简娘子想着,又觉得长安城不似旁人说的那般美好,倒像是只狰狞巨兽,说不定会一口——
简娘子打了个寒颤,不敢往下想了,她越想越急,嘴里都要冒出两燎泡来,腾地站起身来,像是无头苍蝇满屋子打转。
“不行不行,我得劝劝。”
“阿弟都读了好几个月书了,您这时候闹他做什么?”简雨晴瞧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现在教他不去,岂不是教他浪费了这些日子?”
“哪,哪有?还有你咋就不担心呢?”
“我当然担心啊。”简雨晴淡定回答道。
“我怎么没看出来……”
“阿娘——阿弟总归要出去走走的。”
“那也用不着这么急……”
“阿娘!他已经十七岁了,又不是小孩子。”简雨晴哭笑不得,河头村里与简雨晴简云起同岁数的郎君娘子,不少已有了孩子。
“再说了——要是他不去长安考官的话,那后头也得去旁的城市开拓生意,到时候您也吵着不教他去?”
“…………”简娘子不吭声了。
“哪有担心出事就不让人走的理?要说您自己去说,到时候您被阿弟念叨一顿,可不要说我没劝您,或者说是我的意思。”
简雨晴瞧着简娘子担忧的样,觉得是阿娘事情太少的错。她想了想,选择转移话题,教简娘子与几个仆妇一道去街头逛逛,检查铺子吃食情况,顺便打听打听西市酒楼转让的消息。
简娘子听罢,登时悚然一惊。
就如简雨晴想的那般,她瞬间把简云起的事抛到脑后,又是兴奋又是震惊地瞅着简雨晴。
半响简娘子下意识压低声音,悄声问道:“晴姐儿,你——要买西市酒楼?”
第一百九十二章
说这话的时候, 简娘子的脸颊都泛着红晕。尽管西市酒楼的名声跌落谷底,也架不住它在老一代扬州城乃至周遭人心中的地位。
教简娘子刚刚成亲那时,不少村里的小娘子梦想就是能到扬州城里来, 能到西市酒楼里搓一顿, 借此好在周遭村庄妇人跟前炫耀炫耀,扬眉吐气一番。
即便时至今日, 简娘子的眼界早已开拓许多,更是早对西市酒楼祛魅, 只是想到眼前有个拿下西市酒楼的机会,她依然是禁不住兴奋起来。
“哪有的事, 阿娘别乱想。”
“你是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 我能不晓得你在想什么?”简娘子闻言,眼一瞪,转而又偷偷笑了起来:“我晓得的,你是担心赵家人知道是你想要购买,会故意抬价吧?”
“不是……”
“你放心,就包在阿娘身上。”没等简雨晴说完,简娘子便插话道。她拍了拍自个儿的胸脯, 精神抖擞地接下任务, 带上几名仆妇小厮往外头去了。
瞧瞧那干劲十足的样,哪有刚刚颓废的劲。简雨晴瞧着简娘子离开的背影,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果然得给阿娘多寻点事情做做,免得她老想东想西。
简雨晴思罢,收回目光往角落屏风那处瞧了眼:“还躲着干嘛?出来吧。”
只见简云起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瓮声瓮气与简雨晴道:“阿姐,多亏了你帮忙说话。”
“你说阿娘, 阿娘也会听的。”
“我怕我说得不好听,到时候把阿娘气哭。”简云起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
“你知道,就得改一改说话方式。”简雨晴听罢,禁不住扯了扯嘴角,没忍住回答道。
“我要能改,早就改了。”简云起话音刚落地,简雨晴拎起搁在胡床上的抱枕,直接砸他脸上:“你还好意思说?”
“你想想,就你这狗脾气去了长安,到时候出什么事怎么办?”别看简雨晴刚刚淡定安慰简娘子,心下也是有点嘀咕的。
“我又不是傻子。”
“万一你与人争吵又打起来呢?那边一块砖头跌下来,说不得都得砸翻三个皇亲国戚。”
就简云起这毛糙毛糙的脾气,不会真惹出什么祸事吧?简雨晴蹙着眉,冷着脸看简云起。
简云起瞧着她眼里的怀疑,登时拉长了脸:“上回不一样!我刚开始也没揍人的,是我确定就是他收了钱,还在后头散播谣言以后,我才打的。”
“你看看——其他同窗也是站我的。”
“……哼。”简雨晴想了想,勉为其难不骂他了。她双手捧着盏儿喝茶,又拉着简云起一通念叨,甚至想着要不要给魏官人几个送些礼物,教他们也与简云起说道说道。
简云起逃过简娘子的念叨,最终还是没能逃过简雨晴的毒手。他苦着脸,硬着头皮听着简雨晴的嘀咕,趁着间隙赶紧转移话题道:“阿姐,您真的打算买西市酒楼?”
刚刚自己用这个转移阿娘的注意力,你现在还试图用我的招数对付我?教我说……你这招还真是走对了。
不同于对待简娘子时的回绝态度,面对简云起的询问,简雨晴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我是有这个想法。”
毕竟西市酒楼的位置真的很好,里面设施齐全,装潢华美,要是能够以一个相对划算的价格购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不过,简雨晴又摇摇头:“想法归想法,实现起来就麻烦了。”
“瞧人家摆出不想商谈的架势,还把事情抖出去,八成是个天价。”
简雨晴知道西市酒楼位置好,其他人也是知道的。教她说,先头不答应赵家报价的人恐怕也并不是对西市酒楼毫无兴趣,而是想压压价。
“更何况,咱们家也算是赵家人不得已卖掉西市酒楼的原因,赵家人愿不愿意卖还是个未知数。”
换做简雨晴自己,她是万万不会让死对头如意——给别人打个八折,那得给你打个八倍。
简雨晴没放在心上,不过简娘子倒是真的很有干劲。她先是连着几日都去附近茶馆打听消息,又教人寻了周遭卖零食果子的小商贩打听。
且不说卖多少价格的关系,简娘子吃瓜吃得不亦乐乎。她不但在外面吃,而且回家以后还要与儿女们分享。
“昨日又有好几人状告赵家。”
“据说赵家人曾在他家铺子订了一大批货,而后说不要就不要了,这家铺子为了挽回亏损的部分不得已只能亏本贱价卖出去,后来才知道收货的正是赵家旁支的人!”
“这招数据说已不是一次两次。”
“听说许娘子娘家也是因类似的事亏了笔钱,后头得了咱们家的撒子订单才缓过来。”
这事儿传出,不知多少人唾骂赵家。
赵家仗着西市酒楼的体量,没少欺压这般的小铺子,先拿货不付款,延后结算乃至声称质量不合格而不愿结算都是再常见不过。
不止是食材商户,后头连提供他们家器皿乃至装饰物件的商户也出来状告,教简娘子吃瓜吃得不亦乐乎。
“这赵家怎么竟是做这等事。”
“上梁不正下梁歪呗!”简娘子毫不犹豫地接话,端着茶喝了好两口,润了润喉咙才接着往下道:“那赵老爷子夫妇真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各个不要脸得很。”
“那赵老爷子都多大的岁数,先头还收了三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当妾。”
“而他娘子见着他瘫了,听说当天就把三个小娘子给卖给那种牙人,其中一个的家人闹上门来,要她交出人来。”
简家寻的牙人都是做正经生意的,也有人嫌弃利润低,不乐意做,就去做那等子牙人,尽是挑些俊俏漂亮的男郎娘子,专门卖给富贵人家当乐户家妓,教人看不起。
更黑心的更是来者不拒,旁人是卖儿卖女还是拐来的都不管。
简雨晴听罢,嫌恶地皱起眉梢。
简娘子气愤得很:“虽说那户人家把女儿嫁给赵老爷子,八成也不是什么好的,但那娘子到底是良家妾,竟是被卖去那等地方。”
“家里人又哭又闹,要人还要赔钱。”
“老赵娘子也是一把年纪的人,要是再往官署里管一茬,怕是直接一条命就要没了……教我说赵家人为了孝字,也当是会出钱。”
简娘子骂上几句,又精神振奋:“加上前头的事……教我说赵家定然缺钱得紧,估摸会想要抓紧把酒楼给卖了!”
简雨晴听罢,没发表意见,就是觉得赵家人都能做出赵老爷子瘫了就开始闹分家的事,本就是不要脸又不孝顺的,他们真会出大笔钱安置这事?
简娘子与子女说完八卦,那是干劲十足地继续去打听……咳咳。
当然除去八卦以外,她还打听到赵家人联系过的几户人家,准备打听打听他们到底是开了个什么价。
过了两日,简娘子终于打听到了,或者说有心人注意到简娘子的动向特意透露给她的。
简娘子听着这价格,整个人都傻了,半响直接蹦了起来:“赵家人是不是疯了!?”
回话的仆妇也是一脸懵,听罢简娘子的话也是下意识地点点头:“娘子说的是,可不就是疯了!”
“这西市酒楼再值钱,也不至于……值,值两千贯钱吧!”
仆妇说出口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扬州城里普通的院落不过百贯钱以内,就是简府所在的官邸市价也不过五六百贯钱,对面的长史府更大,那也大约八百贯。
至于商铺的价格的确要贵些,小些的门面便要两三百贯,大些五六百贯,像是西市酒楼这般好地段,要个一千贯上下也正常。
要知道,一千贯钱就足够在扬州城外买个大庄子了,两千贯钱可以买上数顷田地与房产,甚至能在长安城周遭买园子了。
这价格,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
难怪赵家人先头去寻人谈,直接被人给轰出去了,他们哪里是做生意,分明是想敲竹竿嘛。
简娘子想清楚以后唾了口,瞬间没打听的心思了。
还是仆妇想了想,与简娘子道:“娘子,要不咱们再寻人打听打听,说不定是有人想要诈一诈咱们,让咱们打消了收购的心思。”
简娘子敛了面上神色,若有所思:“你说的对,再教人……换一批人再去打听打听。”
仆妇应了声,退下去办了。
简娘子来到灶房前,还没踏进去便闻到一股怪异的味道。她忍不住伸手捏着鼻子,往里瞅了眼:“晴姐儿,你又是在做什么?”
“就是上回腌的酸笋,我瞧着腌得差不多了,准备拿出一罐来瞧瞧。”简雨晴正把藏在阴凉处的腌菜缸子拿出来,掀盖把干净的木筷把里头的笋块往外夹。
不同于简娘子的嫌弃,她凑近嗅了嗅,不满意地嘀咕了句:“味道还有点不够。”
等等?这样的味道居然还不够?
旁边屏着呼吸的杏姐儿和雪娘子几人面露震惊,再也屏不住呼吸,被那惊人的酸臭味熏得眼泪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忍不住连连咳嗽。
简雨晴瞅了眼几人,半点同情都没,还冷酷无情地教他们把取出的酸笋切成丝,而后自己把剩余的罐子塞回阴凉处,打算继续腌个三五天后,再拿出来瞧瞧。
切成丝的酸笋还要经过炒制,把水分炒干再用酱汁调味盛出。简雨晴夹起一筷尝了口,虽说不及后世红油酸笋那般鲜辣爽口,但也是出奇的美味。
简娘子与杏姐儿几个都快看呆了。
等完成手上的活计后,简雨晴才问简娘子原是来说什么的。
简娘子想起正事,忙把赵家狮子大开口的事与简雨晴说了,而后撇嘴冷笑道:“要是真是这个价,赵家人怕不是疯了。”
“瞒天要价,就地还钱嘛。”简雨晴想了想,也不是很急这事。看赵家人还有胆出高价的样子,应该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那还能再观望观望。
她淡定地摆摆手,教简娘子别多放在心上,而后兴致勃勃道:“阿娘,要吃螺蛳粉吗?”
简娘子一愣:“螺蛳……螺蛳粉?”
虽然她未曾听说过什么螺蛳粉,但晴姐儿做的吃食哪有不尝的道理。她毫不犹豫,连连点头应下,而后就看着简雨晴哼着歌,开始准备起各种食材。
当然,酸笋也位列其中。
简娘子心里一咯噔,忍不住问道:“晴姐儿,那螺蛳粉……与这酸笋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简雨晴点了点炒制好的酸笋,想到螺蛳粉就控制不住口水,喉结轻轻滚动:“这酸笋便是里头必不可少的食材。”
简娘子:“…………”
第一百九十三章
俗话说:清明螺, 抵只鹅。
春日的螺丝正是肥美的时节,即便现在离清明还有些时间,螺蛳们也长得颇好。
简雨晴教人把养了一日的螺丝端进灶房, 带着杏姐儿等人开始处理。
剪掉螺丝的尖屁股, 炖汤的时候才好教味道更好的散出来。剪好的螺丝再清洗两遍,而后放入刚刚沸腾的清水里, 用酒水去除腥味。
“这一步只是为去除腥味。”
“稍稍焯上几息时间,便可以捞起来, 再冲洗干净。”简雨晴一边处理,一边与杏姐儿几人道。
杏姐儿和雪娘子几人的脸都僵了, 心里忐忑不安得很, 因着前几日芳豆还与他们说,她们后头应当会去城里铺子当厨娘。
几人多以为是简氏小食肆,而现在瞧着简雨晴的态度,脑门上的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莫不是……莫不是……
要他们去开这个铺子吧?这味道……都快能与臭豆腐一较高下了!
杏姐儿等人心里忐忑,面上却是没有露出半分,认认真真记录着简雨晴的话。
她们都是买来的仆妇婢女,能学得一门手艺那都是顶顶好的。
常人家卖仆妇婢子, 也是先卖没用的, 再卖不亲厚的,要是有门手艺的多是会留下,即便发卖也要卖个高价。愿意出那个价的,大体也不会是什么差的去处。
大多年轻奴仆婢女苦于没有机会学习手艺,进了人家便会把主家的赏赐月钱留下,攒一块与管事或者老妈妈, 从他们手里学门技术,或是账房, 或是针线,又或是灶头上的事。
像是杏姐儿这般,不用花钱便能教人挑中开始学习灶头手艺的,那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幸运事。
热锅冷油,先下豆油再下鸡油。
简雨晴爆香香料以后,再把清洗赶紧并沥干水分的螺丝倒入其中。
“翻炒到收干水分,大约到这个程度。”她手腕一动,锅里的螺丝与香料便齐齐腾空而起,又尽数落回锅里。
简雨晴教杏姐儿几人上前瞧一眼,顺手拨了一把酸笋往里头,再然后是豆腐乳与豆瓣酱,最后加上鱼酱与酒水,最后往里加上一勺常备的高汤,用小火慢慢炖煮。
光是这些步骤,就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偏偏简雨晴还没有停下动作,而是与柜里翻出各种香料,挑挑拣拣片刻后又放入汤底内一道炖煮。
杏姐儿等人已经看得宕机,记都记不清里头要放调料的品种与份量,急得额头冒出汗珠来。
“不用着急,后头娘子还是说的。”
芳豆最是熟悉简雨晴的习惯,果然没片刻功夫,简雨晴教他们按着自己刚才的操作做,记得多少做多少。
遇到错处,简雨晴提醒一二。
等看完跟前几人的操作后,简雨晴心里也有了初步答案。
不过她面上没显露出来,又与几人说话闲聊,问些问题,直到螺蛳粉的汤头炖好为止。
再根据汤味,简雨晴往里加入特制的辛辣酱汁、盐和糖等物稍稍调味,再另起锅子放入米粉。
熟透的米粉,摆上两片绿菘菜,再来上炸过的腐竹片,酸笋酸豆角,最后淋上汤汁,盖上一张超大的炸鸡蛋。
“嗯……这样就大功告成了。”简雨晴光是瞧着卖相,已是口齿生津。
简娘子从刚开始的震惊,到现在居然开始熟悉这股子味道,甚至觉得也没怎么样嘛。她兴致勃勃地凑上前,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赶紧尝上一尝。
很快,众人人手一碗。
简雨晴手持木筷,夹起一筷子米粉往嘴里放。
嗦上一大口,那感觉不就来了!
简雨晴双眼放光,那是哧溜哧溜往嘴里塞米粉。那米粉煮得恰到好处,Q弹爽滑,一口下去就教人浑身舒坦,再来一口酸笋和酸豆角,咬起来嘎吱嘎吱的,同时酸爽的味道很是开胃。
当然最好吃的当属炸蛋。
超级大块,甚至能覆盖碗面的炸蛋散发着强烈的油香,同时又吸收了螺蛳粉那鲜美的汤汁,夹起一大筷子往嘴里放去,稍稍一嚼,那酸辣鲜美的汤汁瞬间在舌尖绽开,销魂摄魄的极致香味从口腔涌入鼻腔,又一路冲向天灵盖,瞬间教人头皮发麻。
简雨晴喉结滚动,重重咽下一口。
要是开了铺子,那可以再来上猪皮和猪蹄,叉烧,肉片和豆干之类的配菜。
经过卤制再油炸的猪蹄,密布的稀疏孔洞吸足了鲜香酸辣的汤汁,每咀嚼一口,定然都会被那爆发出来的美味所惊艳到。
光是想想,简雨晴就忍不住又咽了下口水。与此同时,其余人也早已忍不下去,纷纷拿起筷子夹起米粉,整个灶房很快充斥着哧溜哧溜的吃粉声。
包括简娘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暂时忘却了别的事,一口接着一口吃着螺蛳粉。
这真真是——闻着臭,吃着香!
简娘子觉得臭豆腐就是极限了,没想到竟然还能蹦出这么个……美味到要命的玩意。
不过眨眼的功夫,灶台上就多了几只空荡荡的碗。简娘子摸了摸鼓囊囊的肚子,没忍住打了个饱嗝:“晴姐儿,这……这螺蛳粉?定然会大红特红的!”
杏姐儿几个不知道说什么,只知道拼命点头,她们想都没想过闻起来这么离谱的东西……居然能这么好吃!
明明那股酸臭味教人难受,吃进嘴里却是酸爽可口,配上那股子辛辣的味道,直让人吃着完全停不下来。
“明日,先去府学食堂试试?”
简雨晴点点头,顺口询问几人的意见。
简娘子刚想点头,又想起一事:“这味道是不是有点重?到时候会不会散到前面去?”
“应当没事吧?上回不还做了臭豆腐炖肥肠?还有霉苋菜梗蒸豆腐……也没见前面有多大事?”简雨晴想了想,觉得应当没问题。
简娘子这么一想,也觉得没问题。
不过等她钻出灶房,返回主院,正对上从张妈妈那处回来的简岚时,就听见小女儿惊恐的尖叫声:“阿娘!?您,您,您掉进茅厕里……了?”
简娘子的拳头硬了。
偏生简岚还叽叽喳喳,捏着鼻子,还想与简雨晴告状,然后就发现连简雨晴身上都带着一股子味道,整个人呆呆立在原地,俨然一副转不过弯的架势。
“晴姐儿。”
“嗯。”
“我看这螺蛳粉……先别上了吧。”
“也是。”简雨晴瞧着简岚的模样,后知后觉想起个事来。
臭豆腐虽好,但也有不少抱怨。
真正的富贵人家不介意衣服,穿上两回不要也罢,贫穷百姓用的是麻衣旧布,染上点味道也无所谓。
倒是中间那帮子食客,却是各个都烦恼得很。要知道一身好料子做的衣服不但价格不菲,而且还不耐浆洗,尤其像是冬日的袄子皮袍,那是一年洗上一回的。
偏偏吃完臭豆腐,衣衫上免不得会染上点气味。洗吧实在有些费衣服,不洗吧又怕明天遇见贵人,倒是丢了脸面。
有些人只好选择忍耐,还有些人则想出两铜板教人帮忙跑腿,自己回家里换了旧衣再吃的主意。
螺蛳粉的持久力,可不亚于臭豆腐,甚至更为强悍。毕竟螺蛳粉可不是三两下就能吃完的,要是在铺子里坐下嗦上一碗粉,可想而止那衣裳上的味道,绝对能做到如影随形,久久不散。
简雨晴与简娘子等人刚刚在灶房里,习惯后还没有什么感觉,等被简岚点出后两人都回过味来,遗憾地把螺蛳粉暂且挪后。
就……到学子饯别前再与众人尝尝吧?
说起饯别礼的事,简雨晴回头还教人去木匠那定了几个模具,又问府学要了个名单,清点人数,最后还与简云起要了同窗的信息,准备给诸多学子来个好彩头。
要说好彩头,江浙一带那定然得是‘定胜糕’。在千年之后凡是中考高考之际,为人父母者都会为孩子买上一份定胜糕,以期得个好兆头,让孩子能一举考上心仪的院校。
定胜糕是米糕的一种,同样是用粳米粉、糯米粉与糖粉糅合而成,内里馅料通常也用的是豆沙。
粳米粉和糯米粉的组合很多,比如二八的配比能做出口感软糯的黏团,口感近似于年糕,软软黏黏,口感也是糯叽叽,外面裹上一层米粒,里面塞进或是豆沙或是胡麻甚至是野菜口味,甚是独特。
又比如四六分和五五分都能做出经典的米糕,整体蓬松轻盈,吃时还能感受到些许颗粒感。
不过换做北方,打糕才是他们在考试前最为常吃的吃食,甚至不止是吃,还会将其暴力投掷到门板上,据说多的时候能铺满整个大门,教学子瞧着都觉得能直接开吃了。
简雨晴很是好奇那样的景象,不过还是老老实实选了前者。
待定做的模具到来,府学乃至简府的气氛也渐渐焦灼。简娘子无心打听赵家和西市酒楼的事,而是开始给简云起打包起行李。
吃的喝的,用的穿的,另外还要安排随从、马夫和跑腿的小厮。简娘子挑挑拣拣,又与同样要送郎君前去长安的家长们联络一二,互相了解了解还缺点什么,及时给补充上。
简雨晴见状,也把螺蛳粉拿到行程,她提前一日教仆役去各处通知学子、博士、助教与官吏们,请他们明日穿不常用的旧袍子,又或是带一套备用衣裳来。
这话落地,听到的人齐齐懵圈。
不少学子更是以为自己耳朵出了岔子,否则怎么能听到这个?穿旧衣裳或者带一套备用衣裳。??????
谁听了,谁不迷糊?
大半人还是很听劝的,多是穿了旧衣裳来。当然这么多人里总有几个倔强的,要不是觉得穿着旧衣有损学子形象,要不就是觉得简娘子是吃的空没事做,管得太宽,当然也有富裕人家的,带了套备用衣裳,倒要瞧瞧简雨晴要做什么。
好奇归好奇,学子间的气氛却很是凝重。随着前往长安城的时间越来越近,学子们渐渐焦灼不安,嘴里三言两语都不离开功课,对吃食的兴趣都低了许多。
早上,学子们匆匆走入食堂。
他们准备随便用点,赶紧回到学室里继续读书,不过等众人拿好豆腐脑、馄饨和鸡蛋灌饼后,脚步在最后道吃食前停下。
“生……煎包?”
“瞧着好像是煎过的蒸饼?”学子的目光落在圆滚滚的生煎包上,只见生煎包底部外皮呈现出焦褐色,自下而上又渐渐变得雪白,顶部还落着几颗胡麻做点缀,散发着淡淡的面香。
略显厚实的面皮挡住了里头的内馅,只教人心生好奇。学子们纷纷拿上一份,回到位置上再仔细端详。
“底部硬硬的,好生焦脆。”
“感觉里面内馅很多哎?”
“我觉得有点像锅贴,瞧它底部焦焦的,外皮有点厚,看不出内里是什么馅料。”
更有学子手持筷子捡起一颗,发现它瞧着不大,实际份量却是沉甸甸的。
随着议论声,部分眉心紧锁,忧心忡忡的学子也放下心事,重新打起精神,决定先享受享受美食再说其他。
叶生也是其中一员,或者说作为被尹博士尤为看重的学子,他最近的压力大到极致,整个人的精神都绷得紧紧的。
叶生夹起一颗生煎包,吹了吹凉,啊呜一口咬了下去。
耳边只听见‘噗嗤’声响,生煎包的外皮在压力下骤然破裂,爆出的汁水飞溅而出,直直落在对面那人的身上。
等等?这不会就是简厨娘教他们穿旧衣裳的缘故吧?
第一百九十四章
【请注意, 本章部分内容不适合餐前观看。】
“嗬!烫烫烫烫烫!”
被滚烫汁水暴击的学子愣了一瞬,惊得原地起跳:“叶兄!?”
叶生也是头回碰到这般事,也是惊得手足无措。他赶紧把咬了一口的生煎包搁回盘里, 拿着汗巾给那名学子擦拭:“对不起, 对不起!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吓了一跳。”
“那就好, 那就好。”叶生长舒了口气,摸了摸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
他垂首看向摆在盘里的生煎包, 又是被惊了一跳,忍不住咋舌:“里头竟是还有这么多的汤汁?”
众人齐齐望去, 皆是愣了愣。
只见那破了个口子的生煎包卧倒在盘里, 浅褐色的汤汁顺着破口溢出,竟是把浅浅的瓷盘装得满满当当。
叶生起了好奇,持筷拨开生煎包的外皮,只见里头还团着大肉,瞧着很是可口,猪肉特有的芳香随着热气氤氲而起,教人止不住食指大动。
不用叶生出言夸赞, 其余人纷纷持筷也夹起一颗生煎包来。只是这回他们的动作变得小心谨慎了许多, 一手手持木筷,另一手手持汤匙,以防过会儿有汤汁洒下来。
“上头写着,还能用辣油和醋汁。”
“先咬一口面皮,再吸吮汤汁,往里倒些醋汁与辣油再接着吃?”
“还挺讲究?”
“让我试试看……”一名学子把生煎包拎到唇边, 热气和面香齐齐涌入鼻腔,教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他控制住一口吃下的冲动, 先小小咬了一口。几乎外皮破开的同时,滚烫的汤汁也是喷涌而出,鲜甜的猪肉香味在口腔里不断发出冲锋号角,肆无忌惮地霸占着每块领地。
学子只记得呼哈呼哈地喘气,努力让灼热的汤汁冷却一些。
后头的学子马上学乖了,又把咬开的部位往上挪了挪,然后再熟练地往里吹了吹气。
直到里头汤汁温度合适,学子们才纷纷凑在小孔上,把里头的汤汁吸得干干净净。
“这是肉馅的肉汁,这也太多了吧!”
“不可思议……好鲜甜的味道!”
灶房里的杏姐儿听到外面的声音,忍不住往那一锅子的猪皮冻瞧去。
谁能晓得,满满的汤汁用的是它?
猪皮冻是提前一日熬制的,把脂肥油重的猪皮放进锅里,用葱姜蒜与酒水去腥,加水炖煮,去掉多余的猪皮,剩余的便是美味的汤汁。
待放置一夜,到早上再切丁保存,最后裹在面皮里头,才能让生煎包一口下去,汤汁像是江潮海浪般喷涌而出。
外面的学子还没琢磨出个结果,最后选择放弃,他们牙齿微微用力,干脆利落碰上肉团。
入口富有嚼劲,以瘦肉为主也依稀间能品到肥肉的香醇,不但没有丝毫的腥味,而且还不油腻,劲道的口感教人大吃一惊。要是再配上点醋汁和辣油,那就只有一个绝字可以形容!
“可惜这面皮……是不是厚了些?”
“许是食堂里学徒做的?”
“我瞧着生煎包各个都长得差不多。”
“唔,这面皮稍有点厚,但吃起来也别有风味啊。”也有学子提出反驳,他喜欢吃锅巴,也对这金黄焦脆的底部毫无抵抗力。
其余学子漫不经心的咬上一口,面上闪过一缕诧异。名不见经的雪白外皮吸饱了满满的汤汁,发酵到刚好的面皮绵软蓬松又轻盈,配上油润的胡麻与清新的葱花,教人吃得很是满足
最让人震撼的当属那酥薄适中的底部,底部的香脆,内里的软黏,伴随着嗒嘀嗒嘀直往下留的汤汁,着实让人美得很。
就这,还是没用上红油和醋汁的。
按着上头的吃法,学子们赶紧再来尝试一次。这回生煎包内外都裹上醋汁和红润,给醇厚的面香和肉香上又加了一抹辣香和酸香,美味得教人停不下来,一口气吃上三四颗才满意。
学子们忘却了烦心事,吃得很是香甜。他们三三两两享用着美食,偶尔交谈几句,脸上的笑容久久都没有落下。
当然,临走前叶生也有些小问题,他凑到灶房前:“简小娘子,简……咦,今天中午是吃猪脚饭!?”
叶生眼睛尖得很,恰好见着在汤锅里炖煮的猪脚,登时喜上眉梢。周遭学子听罢,刹那间迸发出热情来:“猪脚饭!?”
“真的假的?”
“咦?是我错觉吗?我怎么好像闻到一股……额?说不上来的味?”有学子刚刚走到灶房外,就嗅到了某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味道。
他嗅了嗅,又问身边人:“你闻见了吗?”
“没啊……”
“奇怪了,我真的闻到了哎?”
“许是刚刚处理肉时留下的腥味吧?”
简雨晴睨了眼还装在坛子里的酸笋,神色很是淡定。没等那名学子继续往下思考,她直接选择转移话题:“说起来,你们是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简小娘子,您说的新鲜吃食不会就是生煎包吧?”叶生打起精神,兴奋地瞅着简雨晴。
“对对对——”
“刚刚叶生这家伙,还弄脏了我的衣服。”被喷溅到的学子幽怨回答。
“嘿嘿,要是简小娘子为了这个教咱们拿衣服来,那也太小看咱们了。”
好些学子都涌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想从简雨晴这打听打听情况。
要真的就是个生煎包,那也太过分了!
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简雨晴双手环在胸前,哭笑不得:“你们也太小看我了。”
“生煎包只是今日的添头罢了。”
“待到中午,你们就知道真正的主角是谁了。”
学子们双眼放光,简雨晴言笑晏晏。她送走学子们的同时,心下腹诽说不定用不着等到中午。
毕竟螺蛳粉汤头的味道就很是浓郁,尚未到午食时间就慢慢四散开来。
饶是对臭豆腐有些习惯的帮工杂役们,也有点不安起来。他们今天的活计不多,等处理完猪蹄等物外,就得了清闲。
帮工杂役们顺着味道,来到灶房门口,他们往里探头探脑着,循着味道把目光齐齐落在正在咕咚咕咚沸腾的汤锅上。
“这味道……越来越浓了?”
“今日好像没有与臭豆腐有关的菜品……吧?”
帮工杂役悄声说着话,互相打听着,当然他们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得知有人见着与臭豆腐相关的东西。
那这股味道到底是什么?
帮工杂役们困惑的同时,范厨更是双眼放空,远远缩在灶房角落,瞧着像是一团蘑菇。
茜姐儿和范大娘无奈地守在旁边,顺着味道又往灶台那看了两眼。
“难怪……简娘子要府学里的人带衣服。”茜姐儿忍了半响,还是悄声说出口。
范厨和范大娘闻言,齐刷刷地点头。
可不是嘛?当简雨晴打开腌菜坛的那瞬间,范厨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险些直接窜到天花板上。
那股子味道就像是腐败了三个月的鱼,又仿佛是过年时被隔壁娃子用爆竹炸开的屎山屎海,强烈的异味熏地范厨头晕眼花,险些当场哕了。
要不是拿出东西的人是晴姐儿,要不是那臭豆腐的榜样就在跟前,范厨万万要把人直接打出去的!
饶是如此,他也和油锅上的蚂蚁似的,被那酸臭味熏得脑袋发胀,又强撑着不愿意退出去,蔫巴巴地缩在角落里。
范大娘和茜姐儿的接受程度要比范厨好些,瞧着范厨的模样,忍不住道:“阿翁,您要不要出去坐一会?”
“不要。”
“茜姐儿,你就别管你阿翁了。”范大娘摆摆手,睨了眼没精打采的范厨:“他这人犟得很,等他自己真不行了,会出去的。”
“再说啊……”范大娘嗅着那酸臭酸臭的螺蛳粉味道,习惯后竟是渐渐觉得这味道还挺香的。她瞧着直往外面冒热气的锅子,借着抹汗的姿势,偷偷咽了下口水:“闻着闻着,茜姐儿,你不觉得那汤的味道有点香……”
“哪里香了!?”范厨大惊失色,等看到茜姐儿迟疑地点点头后更是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他自觉接受能力很强,像是臭豆腐什么根本没教他变过脸色。可是范厨瞥了眼灶台,稍稍多嗅两下空气,都觉得自己魂魄飞了大半,只觉得胃肠滚作一团:“唔——”
范大娘和茜姐儿吓白了脸,忙连拖带拉地把范厨扶出去了。
简雨晴瞧着三人背影,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她万万没想到灶房里反应最强烈的不是帮工杂役,而是素来对任何食材都有着强烈好奇心的范厨。
可怜范厨拥有着极好的嗅觉和味觉,面对螺蛳粉的强势袭击,那是连第一战都没扛住,直接败走灶房。
螺蛳粉的酸臭味道还在继续侵城略地,渐渐侵入官吏博士办公之地。不少人捏着鼻子皱着眉,四下张望起来:“喂喂喂,这是什么味?”
“谁去了茅厕没处理干净?”
“不对不对,不会是哪家瓜娃子又把粪坑给炸了吧?”
今年元旦时最大的新闻,便是吴家巷某个五岁孩子把点燃的爆竹丢进粪坑里,据说炸得足有一丈多高,浇落的粪水四溅开来,让周遭十余户人家都遭了难不说,恶臭气味更是十余日才散去。
官吏博士们听罢,脸色都快青了,光是想想描绘的景象,众人忍不住站起身来,纷纷准备去瞧瞧情况。
等顺着味道出去,他们一路来到……食堂外头?官吏博士们瞅了眼食堂与灶房院子,又把目光挪开,这又不是臭豆腐的味,肯定不是出自灶房的,那应当是从后门外传进来的?
其中一名官吏走出后门,正准备寻人打听打听的时候,便见着不少路人聚在一起,他们也捏着鼻子,一边打量四周,一边悄声议论:“这股子味道,是从哪里来的?”
“应当就是这个附近啊。”
“可是旁边也没住户……”
“教我说……好像是府学里?”
“不可能!怎么可能是府学里——”官吏下意识反驳,只是嗅了嗅味道,又觉得好像外面的味道的确要比里头淡……一点?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地震。
哇靠!不会是府学茅厕炸了吧!?
官吏猛地回冲进后门,情急之下都没把后门合上,路过的百姓禁不住涌上前去,他们不敢往里走,就聚在门口往里张望。
只见那名官吏疾步往里冲,与其余人叽里呱啦几句,其中几人往另外处奔去,还有人则点着先头灶房院子,嘀嘀咕咕说话。
“我觉得味道……灶房里重。”
“不可能吧?”
“真的,你过去闻闻。”
“…………”官吏走到灶房院子里,瞬间得到肯定的答案。
哇……这里的味道真重呢。
第一百九十五章
去茅厕检查的官吏也回来了, 诸人齐聚在灶房院子门口,一言难尽地望着里头。
不是……简厨娘,你们到底在做啥!
官吏博士们硬着脖子往里走了几步, 正巧见着坐在石凳上, 瞧着无精打采很是倦怠的范厨。
“范厨,这味道。”
“…………yue!”范厨听到味道两字, 脸色都泛起青色,止不住捂住嘴巴, 仿佛瞬间便老了十岁。
“范厨,范厨?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范厨好半响才缓过来, 与几名官吏说道:“这味道是灶房里的, 简娘子正在做……”
“……哎!???”
“是灶房里的?是简娘子新做的吃食!?”
围在后院门口的路人们还伸长脖子,想瞧瞧官吏几人在说什么。只是随着官吏骚动,而后爆发出惊呼声时,路人们也忍不住大惊失色,惊呼连连:“等等?”
“我听到了什么!?”
“哇靠……说是这味道,是简厨娘做的吃食?”
“真的假的啊?”
“就这,就这和粪坑炸了似的味道……是吃的东西!?”
路人们齐齐沉默, 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也有人想着是简厨娘的手笔, 悄声道:“说不定会和臭豆腐一般,闻着臭吃着香……?”
“我觉得臭豆腐比起这个,也还行?”
“…………咳咳,其实我想说我前面就觉得不算臭,甚至隐隐约约闻着还挺……香?”
“啊???”
“真的,特别香。”
“你的鼻子大概出问题了。”
“哎, 咱们说这么多有啥用?”最后名路人摇摇头,与几人道:“咱们又吃不到!”
这下, 周遭百姓齐齐沉默。
饶是他们对那新鲜玩意嫌弃得很,却也难掩欣羡起来,说到底能被简女厨拿出来,总不会难吃的。
百姓们遗憾着,官吏博士们面色如土,听着范家人的话语那叫一个心惊胆战,啥螺蛳粉?啥奇特的臭味来自名为酸笋之物?
据茜姐儿说,简厨娘说此物虽是闻起来酸臭,但味道极美,教人尝了一口就欲罢不能。
嘶……这是真是假?
官吏博士们神色古怪得紧,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只是他们也纠结不了多少时间,等到中午他们就能见着了。
螺蛳粉的味道还在往四周突袭,时下连学室里都能闻到些许。学子们全神贯注于学业,同时又禁不住面露异色,他们按捺住心中的疑惑,直到下课时才三三两两说起话来。
“你刚刚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闻到了,一股子酸酸臭臭的味,感觉挺奇怪。”
“那不是茅房……的味道?”
“啊?我觉得不太一样……吧?”
“别管啦,快吃饭的时候说啥茅厕……真是的。”赵生很是嫌弃,瞅了眼几名同窗,催促着众人往食堂去:“别忘了,简厨娘说的今日有特别的菜单。”
赵生的话刚刚落下,在场学子们登时无心说那些闲话,脚步匆匆往食堂而去。
就连范生和平生也是一般,要知道这可是简厨娘特别招待的吃食,不去吃总有点浪费?
不过众人越靠近食堂,越觉得那味道越发浓烈,到最后让人根本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到底啥情况?”
“总不会真的是咱们府学的茅厕坏了……吧?”有人来到食堂门口,还忍不住嘟嚷几句。他自顾自往里走,却是发现被同窗们挡在外头,忍不住抬声道:“前面的,你们堵着做什么?”
食堂门口,堵着不少人。
堵在最前头的学子捏着鼻子,听罢身后的声音让出道来:“食堂里头的气味……”
霸道的酸臭味便是从里头倾泻而出,教人往里探了探都生出些许怀疑来,实在没几个人能鼓起进去的勇气。
也有勇士——不少学子嗅着味不觉得臭,反而觉得臭香臭香的,觉得堵在门口的学子才奇奇怪怪。
他们直往里走去,凑到最前面的牌子下细看,下意识念出牌子上的菜品:“肉沫拌粉、螺蛳……粉?嗯?”
“今天只有两个菜品?”
“下面写着,还能另外自选配菜?”
“上回这么做的还是麻辣烫吧?”
“炸豆皮、油豆腐……哎?还有炸蛋?还能放鸭脚?猪蹄?猪皮?……哇,这个料会不会太多了,你打算放什么?”
“唔……哇,不知道。”被询问的学子慢一拍才回过神,挣扎着收回目光。他们在外头闻着有多臭,进了食堂以后那臭味便渐渐化作了香味,悄无声息地沁入四肢百骸中。
“这味道究竟是什么?”
“是螺蛳粉。”简雨晴从灶房里走了出来,笑着与学子们说道:“今儿个推荐吃螺蛳粉,要是实在不接受这气味的,也可以尝一尝上头的拌粉。”
“哎……”
“大家要是实在受不了,也没事,可以留了名姓,我教杂役把拌粉和配菜一道送到学室去。”简雨晴刚刚瞅见范厨的模样,心下也担心学子们的接受能力,临时又准备了拌粉的调料食材。
食堂里的学子没有犹豫,齐刷刷选了螺蛳粉,黑心点的那是所有配菜都来上一份,准备着大快朵颐。
至于还站在门口的学子就比较纠结了,有人闻着味道实在难以抬起脚往里走,也有人想着未曾吃过的螺蛳粉,如壮士断腕般往里走去。
剩余的学子面面相觑。
还未等他们犹豫多久,学子们发现往日都在屋里吃饭的官吏、博士和助教们也齐齐来到食堂外,与他们一般同时露出纠结的神色来。
“这东西……真的能吃?”
“简厨娘说可以吃的,还说很好吃!”
“……我进去了!”
“我,我,我实在受不了这味。”也有人选择后退。
片刻后,还站在食堂门口的人只剩下几个,其中就包括范生和平生。平生瞅了眼范生,想着范生定然对这种吃食没兴趣,贴心地开口:“范郎,咱们要不就别进去了?”
范生抬起的脚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缩了回来。他没好意思说自己根本不觉得这味道臭,反而还有些口齿生津。
“嗯……”范生挣扎着。
“走走走,我们进去。”打断范生话语的是旁边两名学子,其中一人挑衅地瞥了眼范生:“咱们可不像某些人那么没胆。”
“你——!”平生大怒。
“等等。”范生却是暗自窃喜,拽着平生就大步往里走,面上还要带着怒火,大声喝道:“谁说我不敢吃的!”
剩下的学子眼看范生都进去了,多数也往里走去,唯独几个尝试几次,实在无法忍受,憋得快要厥过去的学子选择放弃,在旁边候着的杂役那登记了信息,快步离开食堂。
再来说说食堂里,今日食堂里的气氛不如往日那般欢快,显得很是沉闷。
学子们点完餐食后,捏着票子坐到位置上,各个都像是油锅上的蚂蚁,很是坐立不安。
他们频频看向灶房,又是期待又是担忧。直到仆役们端着托盘从里头出来:“一号!一号在哪里?您的螺蛳粉,配一份炸蛋、一份锅烧、一份猪脚,一份猪软骨,好了!”
“二号……”
“三号,四号……”
排到号码的学子站起身来,招呼着仆役把托盘送到跟前来。先头几人便是那不惧气味,倒觉得臭香臭香的,他们瞧见瓷碗里色泽诱人,油润非常的螺蛳粉,齐齐咽了下口水。
……瞧着也太好吃了吧?
拿到螺蛳粉的一号学子振奋不已,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吃食。
只见一只大瓷碗居中,四周摆着几个小碟子,碟里分别放着猪软骨与猪脚,而居中的大瓷碗里一眼望去全是红艳艳的汤汁。
堆在最上方的是一大片炸得金黄酥脆,教人有些无法与鸡蛋联系起来的炸蛋,旁边堆着细细的笋丝,切丁的酸豆角、炸过的黄豆与饱满的肉片。
在满满当当的食材下,几人还能窥见粗细均匀,细腻滑嫩的米粉。
“哇……”
“看着……好像很不错哎?”
“都说了,是简厨娘推荐的吃食。”最先点单的学子一号先深深嗅了口香味,再咽了咽口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瓷碗,一时间竟是不知该从哪里开始下手。
学子一号决定先来嗦一口米粉,洁白通透,同时滑溜溜的米粉裹着酸臭的酱汁,嗖地一下窜进他的嘴里。
酱汁刹那间霸占了口腔每一个角落,明明闻着酸臭,味道却是鲜得惊人!酸味、辛辣味与鲜味交替涌来,油而不腻,香味馥郁,教学子一号瞬间怔愣在原地。
他睁大双眼,盯着瓷碗里的螺蛳粉,心底升起一缕震撼——老天爷!这碗螺蛳粉?也太好吃了吧!
“喂喂喂,柏兄,味道如何?”
“柏兄?柏生!柏生!”
面对同窗的询问,柏生罔若未闻。他沉浸在辛香酸辣味道的世界里,视其他的一切为无物。
半响柏生终于醒过神来,回味着那魂牵梦萦的诱人香气,他夹起一大筷米粉往嘴里塞。
吃了三筷子米粉,他才有心尝尝别的。也就是此时,他才注意到身侧人的问题,忙回答道:“好吃!真的!太好吃了!”
周遭的学子、博士助教和官吏齐刷刷地投去投去视线,心下暗暗称奇,光看着柏生的态度,都知道这螺蛳粉定然很合他的口味。
真教人想不通……咕咚。
有人盯着螺蛳粉,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明明刚开始的味道教人实在难以忍受,可是现在他们却开始觉得这味道还行?甚至有点点香哎……
“唔……好饿。”
“简厨娘——我的那份还没好吗?”
咕咕的饥鸣声此起彼伏,还没拿到螺蛳粉的众人目光炯炯,纷纷放言催促起来。
面对外头的催促声,简雨晴虽是万般无奈,但还是教灶房里众人动作加快,迅速把做好的螺蛳粉端了出去。
食堂里的气味渐渐浓烈,学子、博士助教与官吏们却是渐渐开始熟悉并习惯味道的存在,甚至开始琢磨起各种配菜。
“说起来好久没吃猪脚饭了。”
“对,你瞧瞧那猪脚,瞧着就是软软糯糯的。”
“哇……还有单独的猪皮!”
“还有那虎皮鸡脚……瞧着好好吃!”
“那油豆腐瞧着就该放在里头,裹着汤汁绝对很爽!”
很快,又有一批学子拿到螺蛳粉,他们没了先前的担忧,急急忙忙来上一大口。
第一个字是:烫!
第二个字是——香!
我的天,怎么会有这般的味道?刚才教人有些难受,有些不适的酸臭味在涌入口中的瞬间化作醇厚的香味。
略显刺激的味道直在舌尖驻扎,肆意奔放地在口腔里撒欢,仿佛要用存在感告诉来人——你小子,居然刚刚还敢小看我?
第一百九十六章
范生瞧着身边人的动作, 喉结轻轻滚动,咽了咽不断泛出的津液。
待听到他手上票子的数字,范生顾不得平生错愕的目光, 他急急站起身来, 教仆役把属于自己的螺蛳粉端过来。
别人说奇臭无比的汤汁,范生却是觉得香得惊人!他的双眼根本无法从这碗米粉上挪开, 手持木筷稍稍翻拌均匀,然后卷起一筷子送入口中。
当即, 范生便感受到那分外独特,奇妙到他也是平生初次感受到的滋味。
舌尖甫一接触到那酸辣的汤汁, 口腔里得津液便不断分泌而出, 瞬间激起范生的食欲来。他哧溜哧溜嗦着米粉,米粉如绸缎般光滑细腻,口感粘中又富有嚼劲,裹着浓郁汤汁一道在口腔里泛起阵阵波澜,香得让人一口接着一口。
范生吃了几口米线,又夹起别的配菜,炸过的黄豆酥脆得很, 一颗接着一颗很是美味。
炸过的豆皮吸满汤汁, 口感软糯,油香与酸辣汤汁交融在一起,那滋味很是销魂。
当然最强的还是炸蛋——炸蛋表面酥脆,下面则吸收满满的酸辣汤汁。范生还要持筷摁上一摁,如此一来,炸蛋便会从外到内都吸饱那特制的汤汁。
然后范生夹起炸蛋, 一口塞进嘴里,用唇齿一道挤压炸蛋, 汤汁迫不及待地溢出来,美味无比的汤汁在口腔里迸发开来,教人呼吸间都充斥着它的味道。
范生喘了口气,没有停下筷子,他又夹起其余配菜,分别美美放入口中。
先是瘦肉,扎实厚重的肉片却软嫩如里脊,辛辣咸香;而后是锅烧,肥瘦相间的肉片脂肥肉美,丰腴多汁。
紧接着范生又吃了个虎皮鸡爪,经过炸制的外皮变得皱皱巴巴的,吸满了汤汁,嗦一口直教人惊叹不已。
最神奇的是明明鸡爪经过炸制,却不像一般铺子里炸制过的鸡爪那般,除去薄薄的外皮外,里面却是空荡荡的,府学食堂里的鸡爪照旧是肥嘟嘟,颤巍巍的,直往下滴答滴答的落辣油。
类似的还有卤鸭脚,同样经过卤煮加炸制,复杂的工艺赋予它震撼级别的美味。入口软糯绵软,酥香细嫩,油润丰腴,口感之复杂甚至难已用文字来形容,只让人扼腕怎么到现在才吃到这般美味。
再来是肥肠,往螺蛳粉里加肥肠,那基本属于臭上加臭。
上回臭豆腐炖肥肠时不屑一顾的范生,这回却是毫不犹豫地夹起一块往嘴里放。
抿起来是溜溜滑滑的口感,稍稍用力咀嚼一下,酸臭辛辣的汤汁便伴随融化的肥油一起喷发,教范生脸颊泛红,头顶冒汗。
乖乖,这就是肥肠?
范生忽然有点遗憾,那上回的臭豆腐炖肥肠,是不是也有别样的美味?他越吃越起劲,越吃越兴奋,把筷子又伸向保留到最后的猪脚。
范生对猪脚饭并不陌生,或者说记忆犹新。吴生、应生和平生吃过这道猪脚饭后便念念不忘,让当时的他花了不少银钱到外头吃饭代替,还要得个不如猪脚饭的评价。
当时的范生,就非常好奇——猪脚饭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而时下他虽不能尝到真真正正的猪脚饭,却也能从猪蹄上窥视到那道猪脚饭的一丝真容。
红润晶莹的猪脚霸气凌然,端坐于碗内,软软糯糯的猪皮尚且带着韧劲,且富有弹性,只需唇齿稍稍用力一抿便能直接骨肉分离,那辛辣的酱汁更是点睛之笔,在口腔各处点起星星之火,直教人飘飘欲仙。
范生一口一口,机械呆滞地啃着猪脚,他从未如此后悔,后悔他当初为什么要顾及脸面,却是失去了那一盘近在咫尺,却再也没能相遇的猪脚饭。
那碗猪脚饭,会是如何的滋味?
忽然,范生听到叮当一声,汤匙落在空荡荡的碗盘上。他下意识垂首看去,才发现自己连着汤汁一道,竟是全数吃得干干净净。
就这,范生还有些不满足。
直到他站起身来,还想上去再点一份时才发现自己撑得都快走不动路了。
“…………范郎。”平生欲言又止。
“范郎厉害啊,你胃口好大!”旁边的同窗忍不住开口,朝着范生连连竖起大拇指。
“真的啊,牛逼啊!”
“没想到你胃口居然这么大,厉害!”
范生吃得实在是太香甜了,以至于他刚刚干饭的时候就被其余学子注意到,等看着他把桌上碗碟全数横扫一空,更是惊呼连连。
范生的脸忽青忽白忽红忽紫,偏偏平生完全没有眼色劲三个字,脸上带笑与他说道:“没想到范郎您这么喜欢吃螺蛳粉,我一直觉得味道重,没敢多吃呢!”
“就是说啊。”
“不过味道重归重,真的很好吃!”
“对对对……刚刚我还觉得臭臭的,实际吃起来却是香得很,与那臭豆腐真是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哈哈哈就是没想到范郎也喜欢。”
“范郎喜欢螺蛳粉的话,应当也会喜欢臭豆腐吧?上回的霉菜梗蒸臭豆腐,还有那个臭豆腐蒸肥肠……应当也喜欢吧?”
“咳咳咳咳咳……”
“我记得范郎那时候没来食堂?”
同窗们齐齐朝着范生投去同情的目光,那种你错失大好良机的眼神让范生脑门都蹦出青筋来,手痒痒得就想揍人。
他黑着脸,道:“走。”
平生一脸懵,很是不情愿:“啊?可我还想再去点一点……对了,范郎你刚吃的猪脚味道咋样?我看着猪脚就想到猪脚饭……哦。”
平生猛地回过神,拍了下脑门:“嘿嘿,我弄混了,你上回没吃。”
范生面无表情:“我先走了。”
他怕再留在食堂里一会,他就控制不住想揍平生的冲动。
且不说范生和平生两人吵吵闹闹,先行吃完螺蛳粉的学子已回到学室。他们见着里头几个没进食堂吃螺蛳粉的同窗,还没推门进去便开始嚷嚷:“你们几个没吃到,真是太可惜了!”
留在学室里的几人齐齐变了脸色,惊恐地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被椅子绊倒摔个屁股蹲。
“?????”
“你们怎么了?还有你们吃的拌粉好吃不?”
来者被学室里几人的反应惊了一跳,面上皆是莫名。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又瞅了眼几人,只见他们捏紧了鼻子,脸色都渐渐发青,甚至有些摇摇欲坠的架势。
更有甚者,直接狂奔到窗口,大口大口呼吸几下才缓过来。
“不是……你们啥情况?”
“是你们啥情况啊!”反应最快,跑到窗口通风的学子心态快要崩了,想想等其余同窗回来以后会有如何的气味,就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啊?”
“气味啊气味!”那名学子心态都快崩了,而经过他的提醒回来的几人也终于醒过神来,纷纷低头嗅了嗅袖口:“味道?我好像没闻到……?”
“屁话,你们能闻到个鬼!”
“你别发火啊,我们这就去换衣服。”有人赶紧拿起带来的干净衣裳退出学室,准备去更换一二,不过更多的人就站在学室门口,无辜地往里张望。
“你们怎么不去?”
“我今儿个穿的是旧袍子啊!”
换衣服多麻烦,大多数学子还是选择穿旧衣来的。他们没想到那气味竟是如此浓烈,倒是让没吃上,还极度厌恶这味道的同窗倒了大霉。
只是随着下课,学子们纷纷走上街道,望着花容变色,退避不及面色青白的路人时,他们终于发现有点不对劲……
喂喂喂!我身上是吃食的味道,真的不是被那啥秽物淋了一身啊!
你们别跑啊——
你们相信我说的话啊——!
无数学子的心在今日陡然破碎,尤其是几个不知情况,还与心上人打个照面的学子更是险些哭晕在街头,恨不得冲去简府,要教简雨晴还自己个清白。
简雨晴不知学子们闹出来的事儿,正担忧地瞅着范厨:“每人都有吃不得的东西,你看那芫荽葱花和大蒜,还有街上卖的臭豆腐,都有不少百姓碰都不碰。”
“您这样,也是正常的——”
“我可是个厨子,怎么能有我不能吃的食材。”范厨梗着脖子,掷地有声。
他看着学子、博士助教和官吏中午吃得那么欢以后,又重新打起精神非得再尝试尝试。
简雨晴都不知道说啥了,生怕范厨搞坏身子,求助地看向范大娘。
范大娘见怪不怪,凉凉一句:“娘子便做道吧,他这人和犟驴般,不撞到南墙不死心。”
简雨晴没法,只好把腌菜缸子挪上去来,教范厨试试看。
在打开罐子的瞬间,范厨的信心破灭了,别说再次尝试,整个人都快不好了。
简雨晴眼明手快,迅速又把罐子合上。她安慰了范厨几句,才换了衣裳再转身回家里去。
刚到家里,简娘子便乐呵呵地迎上前,脸上带笑说起街坊上闹的趣事——府学学子宛如臭气弹落入百姓中,等回过神后各个抱头鼠窜,还有人扬言明日要寻简厨娘报仇。
简雨晴板着脸,嘟着嘴:“怎么这样!?他们一直吵着要吃新鲜吃食,我煞费苦心才做出来的!”
话音落下,她与简娘子对视一眼。
母女两个没忍住,齐齐噗嗤笑出声来。
母女两个乐得前仰后合,半响才捂着肚子。简娘子揉着眼角沁出的泪珠,连连摇头道:“这螺蛳粉的威力……实在是太足了些。”
简雨晴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还好她思来想去,暂且没准备开螺蛳粉铺子,不然倒是有些难弄了。
“对了。”简娘子话锋一转,又与简雨晴说起另外一件事来:“对了,赵家人降了价。”
“上回是两千贯吧?现在是多少?”
“一千六百贯。”简娘子听得两千贯的价格后,现在看着一千六百贯都觉得便宜不少:“我听说要是有人诚心愿意谈的话,应当还能便宜一两百贯。”
“那也得一千四五百贯?”简雨晴兴趣缺缺,自顾自坐在胡床上,端起婢女送来的奶茶喝了口。
是的,简雨晴终于喝上奶茶了。
她不太爱喝时下流行的煎茶,先头不捣鼓主要是好的茶叶价贵,便宜的茶叶风味一般,做出来的奶茶尚可却与出色差距甚远。
直到铺子生意蒸蒸日上,简家的收入与日俱增,简雨晴手里也渐渐宽松起来,能随心所欲的折腾折腾了。
她琢磨几回以后,总算做出自己喜欢的味道,眼前这盏便是用莉花与绿茶白茶共同拼配而成的茶汤,加入酥、牛乳与蜜浆,经过熬制炖煮以后做出来的奶茶。
简雨晴抿了口奶茶,道:“再砍一半还差不多。”
“啊?”简娘子吓了一跳,算了算惊道:“那不就只有七八百贯?这么大的铺子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虽说一千五六百贯, 到之前说的两千贯都是个天价,但七八百贯对于西市酒楼来说也……太低了吧!?”
简娘子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太可能, 冲简雨晴说道:“扬州城里的铺子可不便宜, 我问过张牙人的,百味居他们家当时买的铺子, 便花了近六百余贯钱。”
这段时间,简娘子在外头忙碌的时候也把商铺的价格打听了个遍。
扬州城里商铺的价格素来要比住宅贵上不少, 小些的门面便要两三百贯,大些五六百贯, 像是西市酒楼这般好地段, 要个一千贯上下也正常。
“阿娘,您是基于西市酒楼整体价值得出来的价格,而不是铺子本身的价格。”
“这是什么意思?”
“西市酒楼本身位置不错,加之此前声名远扬,要是直接打包出售自是能卖出一千两百贯乃至一千五百贯的价格,甚至要是有人竞争,两千贯也是能卖出去的。”
没等简娘子发问, 简雨晴又接着往下道:“只不过那是过去的事, 不是现在。”
“您想想,西市酒楼如今名声如何?”
“…………”简娘子想了想,半响用四个字作为答案:“惨不忍睹。”
从年前到年后,关于赵家人和西市酒楼的诉讼就没有停下过,前头个案子刚刚了结,后头又冒出个别的案子。
打从年前开始到时下, 西市酒楼也不是没想再开门营业,却是连个像样的主厨都寻不到, 没三天时间就宣告再次闭店。
“是吧?”简雨晴对简娘子给出的答案没有丝毫意外,笑道:“西市酒楼的名声都臭成这样,别说像过去那般带有溢价,更是应该折价才对。”
“况且里头的厨子被抓的被抓,跑路的跑路,简直就是个空架子,全要人从头开始才行。”
“要是富贵的商户人家,为什么要高价接手个空架子?还不如另寻个地方开酒楼呢。”
简雨晴三言两语道完了赵家人和西市酒楼的窘境,与简娘子道:“阿娘看着吧,他们家下调了价格,也没人会理会的。怕是不用多久,便还会往下调。”
偏生越是频繁降价,越发会让人观望。
简娘子把简雨晴的话放在心上,隔三差五便去牙行转悠一圈,看看别的铺子,又打听打听西市酒楼的进度。
“简娘子,您来得正巧。”
张牙人见着简娘子来,脸上带笑迎上前来。她请着简娘子往里走,悄声与她说赵家来了两位郎君,正在与牙行谈放低价格的事。
“嘶——”还真给晴姐儿说中了!
“他们打算要降多少钱?”简娘子忍不住好奇,悄声询问道。
张牙人领着简娘子往屋里去,又唤人上了茶水与简娘子,两者等上片刻,又有人进了屋里,正是负责赵家人买卖的杨牙人。
“简娘子,好长时间未曾见您,您身子可好?”杨牙人弯着腰,态度很是恭谨热情。他心里头想着促成赵家人的那桩生意,对简娘子这般关注的主户那是注意得很。
瞧瞧张牙人,就因着先头帮简家人寻屋子的事,光这几个月便卖出好几间铺子了。
时下人迷信得很,觉得简家人发达那张牙人也是个有福气的,做生意寻铺子的又或是卖铺子的,都爱寻张牙人。
要不是赵家人瞧简家不顺眼,说不定手上这活也会被张牙人拿去呢。
杨牙人心里转着念头,面上带着笑,与她仔细说了赵家人的降价——从一千六百贯降到一千五百贯。
简娘子撇撇嘴:“就这点?”
杨牙人心里一苦,强行咽下想要附和的话语。
教他说,赵家人现在还沉浸于往日的荣光里,还以为西市酒楼是往昔那般辉煌景象。
他刚刚也开口劝了,只是两名郎君根本不听,还说要是他不乐意就寻别的牙人来。
杨牙人心里叹气,打起精神道:“虽说价格高了点,但西市酒楼毕竟也是咱们扬州城的独一份。您瞧瞧,西市酒楼位处西市最好的位置,里头的装潢更是精美华贵,还曾接待过一品大员呢。”
“呸,你可别用这些瞎话糊弄我,真要有你说的这么好,怎么我听城里其余人家根本没有购置的打算。”
简娘子想着简雨晴说的话,认定赵家人的价格定然还会往下降。她不急不躁,反而带上了点吃瓜群众的安逸感,倒让杨牙人心里有些急了。
杨牙人厚着脸皮笑了笑:“这有开价的,自然也可以还价的,简娘子您要是有意不如说个价格与我?”
简娘子瞅了眼他,想了想,没把简雨晴给的价直接说出来:“教我说这价格实在是太高了,起码要少上三四成吧?”
“这,这也太过了!”杨牙人听罢,也是傻了眼。要是简娘子要价少个一两百贯,他也就帮忙谈谈……这,折砍三四成的价,他怎么谈?
杨牙人连连摇头,只得罢休。
简娘子不以为然,继续每日到牙行里转悠转悠,瞧瞧铺子。
还别说,真教她见着个满意的。
简娘子看中的这家铺子就在百味居的隔壁,时下被百味居压得喘不过气。
尤其是瞧着隔壁生意兴隆,自家生意惨淡后那名掌柜更是没了做生意的心思,心灰意冷下准备把铺子转让,带着全家回老家去了。
简娘子去这间铺子转了一圈,不但前头有三层楼,而且后头还有一大片专门提供与贵宾的院落包间,地方宽敞不亚于西市酒楼。
虽然其装潢有些老旧需要修缮,但架不住价格便宜,只不过要价六百贯!
简娘子瞧着心动,与简雨晴细细说道着,那边杨牙人已是急得口里都要长燎泡了。
他逢人就介绍西市酒楼,想要寻觅个妥善的客户,偏生大多数人听着价格就撇嘴,连个愿意多谈两句的都没。
连着忙碌四五天,只有两三户人家遣了管事仆役往西市酒楼走了一遭,还都是指手画脚,挑三拣四,至于价格也是一砍再砍,更有人报出六百贯的价格。
那还不如简家呢!
等杨牙人知晓简家正在相看另外个铺子以后,更是急得团团转,索性登门去寻赵家人了。
那边,赵家如今的主事人赵梦达也在犯嘀咕。他乃是原先那位赵掌柜的族弟,虽未经营过西市酒楼,但对市场里酒楼饭馆等商铺的价格还是颇有了解的。
在他看来,西市酒楼以一千五百贯打包出售,已是个极好的价格。
偏生时下市场的反应与他想得截然不同,市场上对于西市酒楼出售之事极为冷淡,与赵家人想的有人蜂拥而至,前来商讨转让事宜的景象完全不同,赵家门庭空空落落,竟是连半个人都没……也不是。
闹上门来索要银钱,放话要去官署告他们的,还有堵在门口看热闹的吃瓜群众许许多多,偏偏赵家人最想要见着的买家却是渺无音讯。
“宗哥儿,元哥儿,你们两个与牙人怎么说的?到底让牙行里挂了什么价?”赵梦达想了想,沉着脸,怀疑的目光扫向两个侄儿,担心两个侄儿脸皮薄,不愿意把赵家窘迫的事传出去。
赵家人靠着能下金蛋的西市酒楼,几十年光阴攒下不小的财富,不过同时也让几代人没了进取心。
读书读不出,习武练不出,大多数人就知道吃喝玩乐,潇洒快活,一碰上事就和无头的苍蝇般乱撞,要不就是和鹌鹑般缩在后头。
上回他开口要人把出售西市酒楼的消息递到牙行,家里人便频频不愿意,生怕教人看出赵家败落,非得私底下去联络,还叫出个两千贯的高价,以至于后头他使人去牙行里挂了一千六百贯的价,竟也没人来看。
不得已,赵梦达又只能教宗哥儿和元哥儿去联系牙人,把价格再放低两百贯。
宗哥儿和元哥儿心虚一瞬,没敢说他们两叫高了一百贯,还想赚点差价的事。
他们齐齐叫屈,连连摆手道:“五叔,咱们把扬州城大小牙行去了个遍,还按你的吩咐,与几位牙人说了,许他们半成茶水钱。”
赵梦达闻言,脸色没有好转,反倒越发阴沉了。要是宗哥儿和元哥儿没做事,他还能想着许是旁人不知道消息的缘故,偏偏两人还真按自己吩咐去做了。
一千四百贯的生意,半成都有七十贯,牙人们只要做成这一单子,这一年都不用愁了。
偏偏这般的价码,还没人来?
赵梦达心下焦躁不安,不过屋里其余人却是淡定得很:“梦达你就安心罢!教我说是牙人还没联系好主顾,后头就会有人上门了。”
“嗐,这价格还是低了。”
“就是!还有给牙人半成钱……”
“我听说那简娘子问人打听咱们转让的事呢,瞧着有心想要购入。”
“我呸。”几名赵家人纷纷不乐,还叮嘱赵梦达:“我与你说,就简家人是绝对不能卖给他们的。”
“也能卖——比如再涨个两成。”
“……对,再涨个两成。”
赵梦达看着很是天真的赵家人,疲惫得很。要是简家人愿意来接下西市酒楼,他们不愿意,他可是愿意得很。
宗哥儿瞧着家里叔伯的态度,稍稍松了口气。他气定神闲,与赵梦达说道:“五叔,那天我还瞧着杨牙人带人去看铺子呢,想来很快就会有好消息来的。”
话音刚刚落下,外头管事便进了屋,悄声与赵梦达道:“郎君,杨牙人来了。”
“瞧瞧,我就说罢!”
“他是带了谁来?卢富户?胡郎君?还是奚二郎?”
“我记得做苏行商也挺有兴趣的。”
“还是袁富户?他那时候还想入股西市酒楼呢。”
满屋子的赵家人七嘴八舌猜测着人选,末了把目光齐齐落在管事身上。
管事面色尴尬,嘴唇嗫嚅,半响才悄声答道:“诸位郎君,娘子,杨牙人是一个人来的。”
刹那间,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像是被掐住喉咙的公鸡,瞬间没了鸣叫声,一双双眼睛更是瞪得溜圆,死死盯着管事。
管事心惊胆颤的,弯着腰,不敢抬头看诸人的表情,只抽着一条汗巾子不断抹着额头冒出来的汗水。
半响,他耳边才响起某位赵家人的声音:“许是,杨牙人是来与咱们约定下见面时间的嘛。”
“对对对……毕竟这可是笔大买卖。”
“…………”赵梦达听着其余人安慰的话语,却是没他们那么乐天,相反他的心情直往下沉。
赵梦达面色不变,吩咐管事请杨牙人进来说话。
第一百九十八章
杨牙人进了屋, 便瞧见一屋子的人,他皱了皱眉,与了赵梦达一眼:“赵五郎好。”
在场的还有赵梦达的长辈, 也不好教他们离开。虽然他见着杨牙人眼色, 知他有话想说,但也只好强装作不知, 与他道:“杨牙人好,今日过来许是有人要看铺子?”
“他们出多少价?”
“既然是诚心谈生意, 怎么也不与牙人一道上门?”
杨牙人长久在牙行里做事,眼睛毒得很, 立马明白赵梦达虽说是赵家目前的当家人, 但也没多少话语权。
他心里微微叹气,知道事情怕是没自己想得那般简单,甚至隐约有些后悔自己接下了这个单子。
果然,旁人都说这赵家是霉神附体,灾厄临头,不应当与他们拉扯上关系的。
杨牙人面上表情不变,心里转着念头, 打算回头就脱手, 把这事交给别的下等牙人做。
他没有回答赵家人提出的问题,而是与赵家人道:“我来的目的,是想建议五郎您……调低些价格吧。”
杨牙人的话语刚刚落下,屋内再次陷入沉寂中。他的话语撕破了赵家人原本的想法和期待,把他们最不想听见的内容硬生生塞进耳朵里。
“调低价格?”
“开什么玩笑?咱们西市酒楼的位置知不知道?这可是城里最热闹的地方!还有咱们铺子的装潢可是花了大价钱,里头用的物件都是顶顶尖的!”
“莫不是你收了人家的钱, 想来糊弄咱们?呔!好你个小人。”更有赵家人怀疑地打量着杨牙人,态度很是恶劣。
“你们这是什么话?”
“我这是真心实意做这桩生意, 才好心劝说你们的。”
杨牙人本就已经不想做这趟生意,见状更是连脸上的笑容也撑不住了。
他冲着几人啐了一口唾沫,转身往外头走去:“既然你们不信我,那这单子我就不做了,还请各位另请高明吧!”
“还请杨牙人留步,留步!”
赵梦达面色微变,忙上前拉住杨牙人。他与后头那些个酒饱饭囊的族人不同,是了解一番扬州城里各家牙行做派,才把这事委托于杨牙人的。
上好的牙行与中等下等的牙行差距极大,而一座牙行里不同的牙人手上捏着的资源也是不同的。
像是扬州城的大户,不少都在杨牙人手里买过铺子。很多大户都是如此,再寻觅其他买卖都会教牙人来做,更会教牙人筛选过。
杨牙人瞧上他们的茶水钱,而赵梦达看上的是他手里的人脉。要是不用杨牙人,难不成自己去寻那中等下等的牙人,怕是连出得起这个价的人家都进不去!
赵梦达想罢,连连告罪,还厉声呵斥几名胡说八道的赵家人,教他们与杨牙人道歉。
偏生那几人还不服气,觉得自己没错,睨着杨牙人道:“咱们家铺子是真真上好的,每年都花上百贯钱修缮维护,那些个破烂铺子哪里能和咱们比!”
西市酒楼之前的生意红火,招待的都是各处来的官人与行商,铺子里用的材料不少都是从长安运过来,都是顶顶好的,每年还要花上百余贯钱来重新修缮。
经年累月,那可是笔天大的数字。
赵家人放眼全扬州城,可以昂首挺胸表示自家的东西是最好的!
杨牙人不耐烦了,瞧着这些还沉浸在昔日荣光里的赵家人:“那又怎么样?”
又……怎么样?赵家人齐齐一愣。
杨牙人睨了眼众人,嗤笑一声:“你们还以为西市酒楼还是过去那个西市酒楼?你要放到年前,还没闹出这些事端,那别说是一千五百贯钱,就是两千贯也有人愿意出的。”
一千五百贯!?
赵梦达听到这里,神色突变,目光凌厉地扫向宗哥儿和元哥儿。两人自知露了馅,瞬间缩在爹娘后头,看都不敢往赵梦达这边瞧上眼。
那边,杨牙人还在说话:“可惜晚了!现在西市酒楼是什么名声?你们就像是那城外的臭鱼烂虾,那湖底的淤泥脏物,那茅房里的臭石头,早就是一文不值的垃圾了!”
“醒醒吧!”
“我与你们说,时下人家就肯出六百贯钱,宁要旁处也不要这里。”
“再说了……现在最热闹的是西市酒楼门口吗?最热闹的分明是简氏小食肆与百味居那!”
“还有,这生意我不做了!”杨牙人气呼呼的耍下话语,不顾赵梦达和管事的阻拦,气呼呼地出了赵家大门。
屋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赵梦达教管事追上前去,好生安抚杨牙人,再打听打听情况,自己则环视屋里族人,沉声道:“大家也听到了……”
“六百贯,哈,六百贯!”
“咱们家的铺子竟是就值六百贯?”
“我们家的铺子……怎么可能就值六百贯!”
“定然是他胡说的——”
“我说梦达,你不会与人勾结故意压价吧?”
这话一出,赵梦达腾地站起身来。他伸手把案上的茶盏全掀到地上,冲着说话那人的脸啐了口:“你刚说杨牙人与人有勾结,现在又说我与人有勾结,莫不是你自己就有这种事吧?”
“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刚什么意思我就什么意思!”
没追上杨牙人的管事回转身,便听到屋里的争吵。
管事脚步一顿,没进去,他可不想又白挨一顿骂。管事抽出汗巾子抹了抹汗,又往外头去了,准备到外头转悠转悠,到时候就说自己跟着杨牙人去了牙行,再回来当做交差也行。
且不说赵家人吵闹得厉害,那边简娘子是真真看上了百味居旁边的铺子。
趁着旬休日,她与张牙人约了时间,带着简雨晴几个到这里来瞧瞧,把铺里铺外都转了一圈。
卖家也很诚心,特意赶来介绍,等见着简雨晴几人后他更是喜气洋洋:“竟是简厨娘来看铺子?那真真是好!您愿意要的话,我再给您便宜二十贯钱!”
那就只要五百八十贯钱了。
张牙人闻言,登时喜上加喜,觉得今日的生意应当成了一半。
众人寒暄几句,便往里而去。
他们进入铺子的一幕被百味居的伙计瞧在眼里,忙不迭赶去与掌柜说了。
这里的掌柜姓徐,面相和善,他见伙计心急火燎的样,乐呵呵地拍了拍伙计肩膀,笑道:“怕什么?人家是做正经生意的。”
“…………掌柜的!”
“安心安心。”徐掌柜脸上带着笑,心平气和得很:“先头西市酒楼在的时候,咱们不也这么过来了?做好自个儿的分内事就是。”
“掌柜的!”伙计瞧徐掌柜神色淡然,心里越发着急:“您怎么就不着急啊?咱们前头被那西市酒楼摁着打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翻身呢。”
“冷静冷静。”徐掌柜安抚两句,教伙计回去做事。不过等伙计走了,他脸上的笑容也敛了大半,背着手慢悠悠地往外头走去。
他站在百味居门口,瞅了眼站在隔壁铺子里的简雨晴,然后又慢悠悠地转身。
他正准备往里走,就对上几名伙计的视线。伙计们头碰头,挤挤挨挨凑在一起,震惊地瞅着徐掌柜:“掌柜……您还让咱们不介意。”
“瞧瞧,瞧瞧!”
“刚刚敷衍完咱们,就跑去偷看隔壁,嗐!”
年轻的伙计像是麻雀般叽叽喳喳,围着徐掌柜闹腾得很。徐掌柜笑眯眯的,好半响才打发他们回去:“好了好了,别忘了现在还是工作时间,快去屋里吧。”
伙计们连连收敛表情,急急而去。
大堂里的食客瞧到这幕,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他与徐掌柜竖个大拇指,道:“虽说我还没吃过简厨娘做的吃食,但我觉得您家的服务绝对是扬州城排名第一的!”
“没错没错。”
“就冲您家的服务,我们也会来光顾的。”
“嗐!简厨娘都没开店,你咋就说冲着服务了?要我说小徐厨的厨艺也是不差的!”
“嗯……”
“喂喂喂,你这是什么反应?小徐厨可是从长安城里回来的厨子,以前还在御膳坊里做事呢。”
“嗐,我觉得简厨娘做得好吃!”
“好家伙,你在百味居里还敢这么说?哎哎哎,等下徐掌柜揍你我可不说了……”
食客们叽叽喳喳说着话,徐掌柜并未插嘴,而是笑眯眯的听着。他又往铺子外瞧了眼,恰好瞧见简家人从里头出来,分别登上两座马车。
简娘子并未注意到隔壁众人投来的视线,正兴趣盎然地询问简雨晴:“晴姐儿,刚好张牙人与卖家坐在后头车里,你与我说说你觉得这铺子如何?”
“这铺子不错。”简雨晴点点头,认可了简娘子的看法。她想着自己刚刚观察的模样,兴致勃勃规划起各个地方的用处:“虽然铺子里的装修是陈旧了点,都得拆掉重做,但这……也是件好事。”
西市酒楼的装潢是时下流行的奢华风格,到处皆是金碧辉煌,明光耀眼。
来自西域乃至各地的物件更是堆满了整座酒楼,直接把‘老子有钱’四个大字敲在额头上。
而眼前的铺子,破旧也意味着可以随心所欲,如同一张白纸任由简家人自行勾勒,这点教简雨晴很是心动。
最重要的是铺子价格也很划算——卖家不但热情降价二十贯,还愿意把以前购置的男仆婢女充作赠品,一道转让给简家。
这些男仆婢女都是铺子里做惯的,派到别的铺子里也能立刻用上,对于很缺人手的简家来说是个极好的消息。
简雨晴思量半响,点点头,与简娘子说了几句。
等杨牙人回到牙行,便听说张牙人又签下个大单——单主正是简娘子。
杨牙人的心情复杂得很,甚至有种冲动,要不要去问问张牙人可是去哪里的道观寺庙拜过神仙,否则她的运气能有这么好?
再看看自己这边,就两字:晦气!
杨牙人还想把赵家人的委托移交给别的牙人,没想到大家都有眼色劲,瞧着杨牙人那是连连摇头,退避三尺,无人愿意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西市酒楼的单子?不行不行。”
“那可是价值千贯的大生意,我可做不得!”
“嗐,有人找我,我先走了。”
“杨兄,咱们都认识多年了,您不能这么坑害我啊。”
“这事儿我不行。”
“杨牙人您可是咱们牙行资格最老的牙人,您定然做得到的!”
杨牙人为了这件事,简直变成了整个牙行最不受欢迎的存在。正当他愁得头疼时,赵家管事又寻上门来,表示赵家愿意降低价格:“…………还请杨牙人多费费心,郎君说了许您的茶水钱不变,只要能卖出去就行!”
第一百九十九章
赵家管事又是拱手又是弯腰, 那是说尽了好话,杨牙人听着却是没什么好脸色,睨了眼他:“前面教你们降价, 你们不愿意, 现在倒是急了?我与你说别说是一千贯,能卖出八百贯那都是烧高香的。”
“知道百味居旁的吗?”
“那铺子正是简家人收的, 连带着里头的人才卖了五百八十贯。”杨牙人想起这几日被同僚嫌弃的日子,瞧着赵家管事很是不顺眼。
“是是是, 都是我们糊涂。”赵家管事连连告罪,又从袖里掏出个荷包塞在杨牙人手里, 悄声与他说道:“郎君说了, 最低八百贯也行。”
“!?”
“多卖出去,差价就都与了牙人。”
“…………”杨牙人惊得都说不出话来,诧异地盯着管事许久。直到他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后,终是再次意动,口气也软和了不少:“行吧,那我再试试看。”
“有劳杨牙人了。”赵家管事松了口气,忙回家交差去了。
杨牙人送走赵家管事, 回头想想又升起些好奇来:这回, 赵家人怎么服软得这么快?
不用杨牙人去问,很快便有其余牙人到他这里来嚼舌头:“杨兄,刚刚出去的是赵家管事?是来说西市酒楼的事?他们家这回该是愿意降价了吧?是不是降了许多?”
“是啊,鲁牙人有兴趣?”
“没兴趣没兴趣!”鲁牙人吓了一跳,险些倒退出门。
杨牙人瞧着他的模样,嗤笑了声, 他也不再逗弄对方,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家愿意降价的?”
“外头都传遍了。”鲁牙人脚步一顿, 瞧杨牙人只是随口说说,并无把西市酒楼的事推到自己身上,面上一松。
他扯开领口扇了扇风,又拿起茶壶倒了盏凉茶喝喝:“听说赵家里头有人卷了钱跑路了。”
“卷了钱……跑路了?为何?”
听罢同僚的话语,杨牙人很是惊讶,即便赵家身上缠着一连串的官司,架不住赵家先头赚的钱多,明眼人都知道他们要是能把西市酒楼卖出,回笼一笔资金,即便不做生意,也足够在扬州城外置办上一大片土地,维持现有的生活。
“天知道啊。”鲁牙人耸耸肩膀,指了指外头:“你在屋里没注意,刚刚赵家送了好多仆婢过来,打算统统发卖掉。”
“嘶——”杨牙人惊得眉头跳了跳,忍不住起身往门口走去,到外头瞧一瞧。
还未走到牙行大厅,他便听到嘈杂的声响,再往前两步,杨牙人抬眸往屋里瞧了眼,登时被眼前景象惊到。
大厅里站满了人,从老到少,从男到女,每人身上都只穿着粗布麻衣,连个包裹都没。
他们脸上满是惶恐,有些到了这里还不死心,频频呼喊:“林管事,我照顾小郎君数年,还求郎君不要卖了我!”
“我在赵家已经做了二十多年了……”
“呜呜呜呜呜求求林管事发发慈悲,饶了咱们吧!”
哭喊声此起彼伏,那模样着实凄惨。
跟着杨牙人出来的鲁牙人瞧了眼,也觉得惨不忍睹,压低声音道:“你说那些个五六十岁的,能被卖去啥好地方?据说连几位郎君的乳母都被卖了,真真是……”
常人家遭了难,也不是全数转手的。
次点的人家通常会留着仆役攒下的体己钱,教他们去了下家也能过活;好性的人家更是会给老仆身契,留他们一条活路。
像是赵家这般,连六十来岁的老妪都不放过,直接教人扒了细布行头,只给了件粗布麻衣,另外行李银钱是一样不给,就直接拉到牙行里发卖掉的,真真是几年都难得见到一次,以至于牙行里的牙人乃至主户都露出诧异神色,纷纷过来看热闹。
林管事瞧着众人哭嚎的凄惨模样,面上更是有兔死狐悲之伤。今天赵家人能把乳母仆妇都卖了,明日说不定连他们这般管事也逃不过。他心里百味横杂,声音里也带上些许哭腔:“……还请各位珍重。”
他说完话,拿着钱匆匆而走。
杨牙人瞧着这般景象,又是从这些仆役乃至周遭人口中得知来龙去脉。
原是那日赵梦达与赵家族人争吵起来,互相指责对方恐有勾结旁人的行径。
赵梦达是说气话,有些人则是真心虚。
那名曾到牙行来过的元哥儿,竟是当晚与爹娘一道卷了赵家剩下的银钱与家当,连夜从扬州城跑了!
他们跑了,丢下的却是个烂摊子。
原本家资还能勉强赔偿各项款项,勉强还能撑着光鲜外表的赵家彻底完蛋。
别说是重新翻身,竟是连上门索赔人的钱财都拿不出,不得不开始变卖家当。
面对西市酒楼一时间卖不出的窘境,他们索性把用不上的仆役统统发卖。
“糊涂,真真是糊涂!”
杨牙人知道来龙去脉后,气得半死,忍不住骂了一句。
又不是弃城而走,又不是举家搬离,竟是就为了回笼点钱,便把伺候家里几十年的老仆都发卖掉,倒真真是嫌自家事儿闹得不够大。
杨牙人的心直往下沉,原本他想着八百到一千贯的价格总能出手,被赵家人这么一招拖累,只怕催债的人催得更起劲,而观望的人也会越发慎重。
就如他想得那般,后头情况越发糟糕。
赵家人变卖家当与仆役的事传开,原本还不急着要钱的人也急了,纷纷赶到赵家要赵家赔钱。
还有以前结下仇怨的人家买了男仆婢子去,还从他们口中打听到些消息,又对着赵家人那是连环开炮。
杨牙人别说找到个新买主,前头曾观望过的主户或是放弃了这笔生意,或是连连压价,愁得他险些把自个儿头发都给拔光。
且不说杨牙人和赵家人的窘境,简雨晴一家买下铺子,也请了泥瓦匠、石匠和木匠到铺子里丈量尺寸,正式开始装修工作。
“可惜我快要出发了,倒是见不到咱们家酒楼开张的景象。”
简云起也过来转悠了好几趟,眼里闪着光。他仰头望着拆掉牌匾,还未挂上新牌匾的铺子,心里面的惆怅是无数数,或是担忧家里,又或是畏惧陌生的城池,亦或是担忧自己的前程。
“你这孩子,又不是不回来。”
“那也不一样。”简云起闷闷不乐,又侧首看向简雨晴:“阿姐可曾想过,铺子叫什么名字?”
“你想想,我还没想好呢。”简雨晴瞧了眼简云起,没说自己正是觉得他焦躁不安,才领着他到铺子前来瞧瞧,顺带教他取个名字,多一份羁绊在这里。
“我?”简云起一惊,望着铺子直发愣:“……铺子的名称啊。”
“就叫简氏酒楼,不就好了。”简娘子下意识说道。凡是城里的饭馆食肆,多是这么取名的,之前简家开的铺子也是这么做的。
“那不一样。”
“就是就是。”简云起连连点头,附和着。刚刚进扬州城的时候,他们瞧着气派巍峨的店铺,曾暗暗发誓也要开个饭馆食肆,乃至酒楼。
而如今,他们也终于要完成梦想了。
简云起眉梢眼间的愁绪消散一空,眉心的褶皱也渐渐消散。
他们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了不知道多少,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简云起想着想着,脑海里那根紧绷许久的弦渐渐松弛,他顺势念叨起来:“说起来,咱们的名字都与天气有关,我是云起,你是雨晴,小妹是岚雾。”
简雨晴点了点头。
简娘子闻言,撇撇嘴:“晴姐儿最初还叫初雨,是你阿翁觉得名字又是风又是雨的不好,才教你们爹改成雨晴的。”
风起云涌,断雨初晴,山间风岚。
简云起想着自家人的名字,仿佛名字间便隐隐约约透露着一家人的命运波折。
“这么一想……阿翁说的是。”
简云起心中微动,忽然有了个主意,他侧目看向简娘子:“阿娘,不如这个铺子便用您的名字吧?”
简娘子愣了愣:“……哎?”
她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那怎么行?用我的名字,多不好意思。”
“阿弟说得不错。”简雨晴也觉得是这个理,她挽着简娘子的胳膊往里走,悄声抱怨着:“别说打他走了以后阿娘吃了多少苦头,就是前面也没好到哪里去。”
帮忙照顾公婆,照顾弟弟,料理家事,负责农活,那些年的操劳都刻在简娘子的双手上,烙印在简娘子的脸庞上。
“要不是改名换姓太麻烦……”
“晴姐儿!”简娘子无奈地瞥了眼简雨晴,打住她后头的话语:“他……额,这不还留了房子与诰命。”
简雨晴乐得眉眼弯弯,也不再提这个,转而念叨起来:“再说我觉得阿娘的名字很好听。”
“琳琅是宝玉,是世间美好之物。”
“外祖父和祖母尚且在世的时候,一定一定很期待很期待阿娘的到来,一定一定很爱阿娘,才会给您取了这么个名字。”
简娘子怔忪了片刻,要不是儿女们说起,她都快记不得自己的名姓。
自打父母去世,她就成了孤儿,等嫁进了简家以后她更是从董娘子,琳姐儿变成旁人口中的简大娘子。
翁婆在世时,也是喊新妇儿媳,好似那个名叫董琳琅的女儿家已彻底从人世间消失,就连为亡故的父母烧纸都得看郎君翁婆的眼色。
简娘子鼻尖微微泛起一缕酸意,再也没了推拒的心思。要是自家的酒楼名起扬州,名满天下,想来在地底的爹娘也能安心。
或许她没选得一个好夫君,没得父母期许般日子安稳平静,却有着全心为着自己的儿女。
简娘子察觉到眼底的湿意,眨了眨眼,轻轻应了声:“好呀。”
酒楼的新名字,就此定下。
而后一天,便是前去长安赶考的学子离开学府之日。
从早上起,府学里便很是热闹。
还未到前去长安参考的学子今日原本应当是放假的,不过大部分人都还是赶到学府,纷纷为众人送上祝福。
与后世不同,此时的学子们还不算毕业,要是没能高中入仕,还要继续回到扬州府学读书。
若是能够金榜题名,那此后才会举办鹿鸣宴,而后归来举办拜谢宴,宣布正式毕业步入仕途。
学子们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或是激动,或是担忧,或是惆怅,不少人说到动情处更是相拥而泣。
府学食堂里,也是如此。
简雨晴一早上便忙碌起来,打算给学子们准备数道寓意十足的菜品,预祝学子前去长安能够一帆风顺,诸事顺利,蟾宫折桂。
第两百章
灶房里厨子、学徒和帮工杂役分工明确, 不慌不忙地准备着餐食。
简雨晴在灶房里转了圈,瞧了众人手上活计进度,确定没问题后抬声询问在外头的范大娘:“范大娘, 桂鱼准备好了没?”
“好了!”范大娘应了声, 教帮工杂役把宰杀并洗净的桂鱼抬到屋里,又教剩余人去折菜洗菜, 自己则处理起鸡翅来。
简雨晴瞅了眼桂鱼,又教芳豆、茜姐儿、杏姐儿与雪娘子到身边来。
“今儿个我教你们道新菜。”
“是。”芳豆和茜姐儿双眼放光, 瞬间精神抖擞。杏姐儿与雪娘子更是被这天大的好消息所惊住,面上禁不住露出雀跃来。
“咱们先把桂鱼头身分离。”
“是。”四人听罢, 迅速开始操作。四人分别拎起一条桂鱼来, 动作利索地一刀落下,把鱼头和鱼身分开后,分别放入盆里。
“等等,这样还不够。”
简雨晴瞅了眼,忙叫了停。她捡起芳豆切下来的鱼头,持刀又斩了一下,把鱼头下半部分和上半部分分开:“看到了吗?要这样才行。”
“是……?”
“为何要这么做?”芳豆好奇道。
“闹。”简雨晴把切下来的那块鱼下巴搁在灶台上, 再把剩下的鱼头搁在上头。只见那鱼头竟是稳稳坐在上头, 双目直视屋顶。
“鱼头站住了?”
“可是这样摆,也能站住?”杏姐儿也大起胆子,捡起另一只鱼头搁在灶台上,就像她说的一样,那只鱼头也稳稳立着。
“等会咱们还要炸制,要是不分开的话那待会的模样没办法站立, 姿势也没这样做好看。”简雨晴笑眯眯地解释了句,还教她们留出一只鱼头, 准备待会儿给她们瞧瞧不切开就炸制的结果。
再来,简雨晴点了点桂鱼的背脊:“这一块有毒刺,扎进去会红肿热痛的,切的时候要小心。”
话音刚刚落地,简雨晴反手拿起菜刀,转了转又轻描淡写地落在鱼背上。在她的手里,这柄菜刀仿佛是活的,轻盈又灵动,只眨眼的功夫便把正反两面的鱼肉都取下。
“你们做的时候,可以去去掉脊骨。”
“去掉中骨,再去掉下面的肋骨,最后得到中间这两块最肥厚的肉即可。”
时下,简雨晴对四人的指导也渐渐变得细致认真。转让铺子时一同留下的男仆婢女中,虽有灶房里帮忙的,但都只做过些择菜洗菜等简单活,上头的厨人还得简雨晴与范厨慢慢培养。
像是芳豆前头都不到府学食堂来帮忙,如今又被简雨晴唤了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除去日日跟着简雨晴学习更多的菜品制作,还要听范厨讲解关于酒楼后厨管理上的问题。
茜姐儿,杏姐儿与雪娘子也是跟着听了不少,其是杏姐儿和雪娘子两人很是珍惜这次机会,不但听讲学习时认真仔细,回到府里以后也是日日练习。
四人就着简雨晴的叮嘱,动作利落地处理着鱼头和鱼身。
茜姐儿埋首处理鱼肉,眼角余光却瞥到身侧杏姐儿的动作。起初杏姐儿的动作并不快,和雪娘子的处理速度不相上下,而后才渐渐加速。
最重要的是,她切出来的鱼肉饱满平滑,模样要比自己与雪娘子切得都好!
茜姐儿手一抖,手上用力刀尖竟是直直穿透鱼皮。她默默把鱼身放到切坏的盆子里,埋首专心处理鱼身。
这回她不讲究速度,更看重质量。
简雨晴过来瞧了两眼,目光从那切坏的鱼身上滑过。她没在意,而是检查了一遍几人切出来的鱼身,把凹凸不平,表面不够顺滑平整的鱼身全部取出放到一边。
茜姐儿有两条,雪娘子有五条,而芳豆与杏姐儿的都合格了。
茜姐儿抿抿嘴,瞧了眼那两条失败品,脸上一阵阵烧灼。
往日,她好几次输给云哥儿和春姐儿,那时候她还好说是自己没跟上。
时下,她要是再输给杏姐儿和雪娘子……别说阿翁阿婆会不会失望,就是茜姐儿自己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而雪娘子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瞧瞧自己的,又瞧瞧身侧三人切的,瞬间明白自己的刀工远远落后,暗暗打算回去后要加倍练习。
再来是下一步,给鱼肉片出纹理。
事实上,真正的松鼠桂鱼是要把鱼肉稍稍冷冻以后,再把鱼肉切成如发丝般细腻的肉丝,经过油炸后会显得根根分明,远远看去犹如一只金灿灿的大松鼠。
简雨晴做的是改良版——说是松鼠桂鱼,更应当称呼其为松子桂鱼。她捡起一片鱼肉,斜着轻轻片薄,再把片开的鱼肉翻到另一边,反复操作。
“注意看刀的角度。”
“还有到尾部的时候要注意,千万不要用力把鱼片切破。”
“到此,再换成另一面。”
“注意,每次切一下都要把刀往边上去一下,注意切的深度,不要穿透鱼皮。”
简雨晴说得仔细,手上动作更是没有停歇。她切到尾端,而后又把鱼肉换个方向,直接用直刀让鱼片上面分散,下面依然落到鱼皮为止。
简雨晴给了示范,再教四人试试。
等四人开始处理鱼肉时,她顺手把切好的鱼肉放进提前准备的葱姜水中,腌制片刻,去去腥气。
简雨晴一边摆,一边瞧着四人动作。只见芳豆做得又快又好,茜姐儿和杏姐儿速度要慢些质量却不错,唯有雪娘子实在跟不上几人的进度,各种错误轮番犯了个遍,她瞧着另外三人利索的动作,心里越急,手上的动作也越发乱了。
简雨晴蹙了蹙眉,一边教雪娘子停下,冷静冷静,一边又教其余三人来看自己的操作。
腌制去腥后的鱼肉要沥干大部分的水分,然后再放入面糊中。
片开的鱼肉要抖抖开,让内侧与外侧都均匀蘸上面糊,最后才放到干淀粉里滚上一圈,保证打完花刀的鱼肉能根根分明,没有任何暴露在外的部分。
最后抖一抖,去掉多余的淀粉。
这时候,众人切得好与不好,那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茜姐儿切出来的花刀只掉了一两根,杏姐儿的大多只掉了两三根,偶尔也有掉五六根的,而雪娘子做的就要差上不少,偶尔才有掉五六根的,大多……都掉了个大半,只留下两三根,还有些甚至因为鱼皮被割破,呈现出镂空花纹,很是独特。
“雪娘子,你先去外头跟着范大娘练习。”简雨晴确定雪娘子的基本功不到位,教她去加强训练,再与另外三人道:“你们跟着我继续。”
“是……”雪娘子抿了抿嘴,羡慕地瞧了眼杏姐儿。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切出来的鱼身,落在身侧的双手紧了紧,赶紧去外头寻范大娘练习。
同样,杏姐儿也关注着雪娘子,她眼角余光瞥着雪娘子往外走以后偷偷松了口气,打起精神跟着到灶台旁。
只见简雨晴教人烧了火,热了锅子做了酱汁,再往里加了油,准备正式开始炸制。
趁着油温上升的间隙,简雨晴还给鱼身摆了个姿势出来,以让鱼身炸制后的模样更加好看。
等油温到了,她便把鱼身挪到网里,再放入油锅内。随着金黄色的涟漪泛起,熟悉的油炸声也在众人耳边响起。
四散而开的鱼肉迅速凝结,被炸至金黄后捞出,简雨晴再往里放入鱼头炸制,然后复炸鱼身,最后摆盘并浇上浓稠的汤汁,撒上松仁。
金黄色的外皮,落下尚在沸腾的红色酱汁,独特绝妙的外型教芳豆三人挪不开视线,禁不住发出大大的惊叹声:“哇——”
且不说灶房里的人,就是在外头的范厨和范大娘都闻声进来瞧了眼,目光瞬间被那摆在白瓷餐盘里的菜品所吸引。
瞧瞧那活灵活现,独特张扬的外表,着实教人移不开眼,更忍不住为其霸道的外表所惊叹。
“好漂亮的一道菜!”
“这就是你说的松鼠桂鱼?”
正当灶房里众人面露惊奇,纷纷点评之时,灶房外简娘子指挥着帮工杂役把食堂里多余的桌椅挪开,居中摆出几张大桌来不说,更是摆上不少装饰,瞧着颇为喜庆。
待简娘子准备就绪,今日出席的官吏、博士助教与学子们也来到食堂门口。
“往年,咱们还都得请大厨来一趟。”
“可不是嘛。”方长史深以为然,虽没有谢师宴,但终归今日也是不同的,往年府学会提前数日,或是请西市酒楼,或是请百味居等铺子,又或是刺史长史府里的厨子前来置办。
而今年倒是免了这一遭,或者说要是换个厨子做今日的餐食,怕是还会激发起所有人的不满来。
孙刺史一马当前,抬步走入食堂,他端坐于上首,又教众官员与学子入座。
待诸人落座,帮工杂役鱼贯上前。他们手里端着托盘,分桌送上酒水小食,而后又迅速退了下去。
除去上好的酒水外,另有六道小食。
一碟子清口酱萝卜、一碟子凉拌海蜇头、一碟子芥末肚丝、一碟子虾皮拌蒜苗、一碟子香炸兰花豆以及一碟子糟卤鹿肉。
光是瞧着,就教众人食指大动。
孙刺史看了眼凉菜,脸上带笑,他亲自斟酒敬与在场众人,预祝学子金榜题名,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学子们纷纷应和,又听孙刺史说了几句,才教众人用膳。孙刺史拿起木筷,伸向正中间的那碟芥末肚丝。
随着猪肉料理的兴盛,各种类似红烧肉的菜品层出不穷,不过猪下水杂碎之类,却是几乎没有能做好的铺子。
切得细细的肚丝与胡瓜丝瞧着普通,入口却是爽脆,尤其是那抹藏在里头的芥菜籽的凶狠,直教人神清气爽,通气得很。
“果然唯有简厨娘做的肚丝才好吃。”
“这道下水真真是百吃不厌。”孙刺史脸上带笑,又夹起一筷子芥末肚丝来,稍稍压低了声音:“尤其是今日,还能配上酒水!”
“话说简家的酒楼都已开始装潢了。”
“用不着多少时间,我瞧着我们往后能在外头点菜吃。”
孙刺史就着小酒,吃得美滋滋的同时还忍不住畅想起来,与方长史悄声说上两句。
“刺史,您忘了?”方长史想了想,还是直接打破了孙刺史的妄想:“您今年已到就任的年限,八成是要回长安了,剩下两成也是调到别的上州为官。”
总归一个字,那都是得走了。
孙刺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偏生方长史还又补充一句:“不像我,还有两年任期。”
孙刺史的拳头,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