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早地认清自己取向, 对闻笙来说并不是好事。她有时会做些无用的假设——
倘若对迟绛只是朋友那样的喜欢,是不是事情就会变得简单?
不会再像此刻一样回避她的热情,生怕一个不小心, 让感情过火, 烧出不合时宜的情愫。
但假设到底只是假设。
刚坐在一起的时候,也曾尝试着做朋友,以同桌名义和睦相处。
只可惜语言欺骗不了身体, 迟绛只是坐在座位上发呆, 就干扰掉闻笙的稳定磁场。
后来每亲近一点,生出微微超出友情的暧昧, 她都隐忍着把摇曳的火苗掐灭。
因为太渴望有一个好的结局,希望站在结局里的主角是迟绛。所以生怕某一步走错,怕拥抱与告白发生在错误的时刻,篡改了本可以happy ending的人生剧本。
所以即使心痒痒的,想要快进到下一集, 也还是理智地按下暂停键,把喜欢埋藏在心里。
迟绛曾经说过, “我们好像同一星球的人”,身披同一颜色的斗篷藏匿人间,是频率相同的珍稀同类。
闻笙当时没有回应什么, 现在才觉得迟绛说得贴切。
整个学校里,最懂她的野心的是迟绛, 能够透过她冷淡外壳看见她温柔一面的也是迟绛。
她们表面上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却同样地执着于自由,同样地拥有对制度的叛逆与对世界的好奇。
闻笙望向窗外老树, 看微风摇晃树叶。不知哪一刻起,竟觉得这歪脖子的老树也愈发亲切了起来。
去年九月, 初来云平中学时,闻笙对校园环境还有些看不顺眼。
她被迫把志愿报在这里,对这所中学缺乏认同,一心想着高考后远走高飞。
而大概就是从迟绛递来那一张《同桌证》起,她对这间学校的抵触开始松动。
同桌情谊,多是日久生情。迟绛又恰好擅长为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添加趣味,短短几个月时间,她就在闻笙头脑里深深浅浅凿刻出许多记忆印痕。
所幸,座位是一周一轮换,闻笙内心也暗暗期盼着,等周一开学回来,就不用再远远张望迟绛头顶那块宣传板了。
没想到,严老师下课前却顺口宣布了个晴天霹雳:“哦对,下周不就期中考了吗?这礼拜座位先不调了,等考完试直接重新排。”
班里有人欢喜有人忧,但更多的人是在为期中考试哭嚎。
闻笙的同桌一脸羡慕地看着闻笙:“你就不用担心了,考第一名,想坐哪里坐哪里。”
闻笙合上书,轻声笑笑:“大费周章换座位,费时费力,我倒觉得现在这样挺好。”
她脑袋里想的是,保持现状,一直和迟绛坐同桌就不错。
句子却被新同桌误解。
对方喜笑颜开:“对吧,我也觉得和你坐同桌特别好。笙笙,你身上绝对有学习buff,坐你旁边,我明显都开窍了不少。”
闻笙听了,才知自己讲话出了歧义,尴尬笑笑,点头称:“明明是你自己刻苦。”
不成想,自那天起,闻笙的新同桌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时常缠着她问问题。
闻笙平日只是不喜与人交往,但从不拒绝帮助同学答疑。
她讲题也很有耐心,一板一眼地推导,从不跳步。对于一些生涩难懂的概念,还会找些巧妙的比喻辅助理解。
新同桌忍不住私下里和朋友感慨:“之前真是误会闻笙了,还总觉得她自视清高。其实她人超级好欸,只是有点慢热。”
话传到迟绛耳朵里,她附和着笑笑:“对啊,我早就说嘛,闻笙人很好的。”
转过身回到自己座位,她替闻笙感到欣慰。
远远地朝窗边看一眼,闻笙正低着头,笔尖和尺子在卷面上比量着,大概是在给同桌讲几何的压轴题。
挺好的。
和自己当初以为的闻笙一样,她本质上就是温柔善良的同学。会帮助流浪的小猫,自然也会帮助学习有困难的同学。
只不过,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心酸。
闻笙过去对自己给予的那些善意,其实只是因为彼此是同桌吧?
给自己讲题,敦促自己学习,都不过是举手之劳,换做任何一个人,都有同等待遇。
闻笙的新同桌喜欢眉飞色舞地和大家述说着闻笙有多好,像分享一个传奇。
说她经常假寐,却能随时回应老师课上的提问;说见过她历史临场复习,一个课间就记得住一整个单元的内容。
迟绛在一旁默默听了一会,又悄悄离开兴致勃勃的人群。
宝藏被别人挖走分享,内心难免失落。
她戴上耳机,把音乐开得很大声,屏蔽掉那些令自己心乱的声音。
写作业时,她的字迹胡乱飞舞,明显失了章法。
看着有些乱糟糟的卷面,迟绛有些低落地想到:要是没有喜欢闻笙就好了。
只要不喜欢她,就不会被小事牵动情绪,不会为她一个隔空微笑而开心得仰头灌水,又为她与新同桌的一点亲近暗自伤神。
她拄着下巴,怎么也想不明白,闻笙有那么多时间给别人讲题,为什么就不能与自己做好朋友呢?
期中快要放榜那天,她背着书包走到闻笙桌边:“闻笙,你有时间吗?和我出来一下。”
闻笙暗喜。换座位以来,迟绛从未主动与她攀谈,她也克制着不去打扰。
两人走到班门口,她却听见迟绛说:“这次换座位,我们俩就不要坐一起了吧。”
闻笙脸上的微笑旋即凝固。
见闻笙没有反应,迟绛又补充:“余馨苒说,她很想选在你旁边。”
闻笙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抬起眼睛问迟绛:“那你呢?”
只剩下两个月就暑假了,你难道最后这一点时间也不愿与我同座吗?
迟绛却似乎早有准备:“没事,我还可以和羽捷坐。她也很为期末考试头疼,我刚好可以带带她。”
闻笙便久久盯着迟绛的眼睛,似乎非要从她眼中看出什么破绽。
但很可惜,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那好啊。”闻笙笑着答应。
她的笑容也云淡风轻,好像对是否继续同桌这种小事并不在意。
要紧的事情说完,本该转身了,可两人又偏偏迟钝了几秒,呆在原地没有动作。
“那个——”两人异口同声。
“你先说——”这两人再次异口同声时,不禁各自低头笑了一下。
“那我先说吧。”迟绛把书包背好,清清嗓子和闻笙道谢:“不管怎么说,多亏你我才能考这么好。”
学习时她总在想,不能做朋友也好,不坐同桌也罢,但她想和闻笙在考场上相见。
每月一次的大考,迟绛想坐她身旁,坐她后桌,甚至也贪心地设想过,有一天坐到闻笙的前面。
“没错,多亏我,你才考这么好。”闻笙噙着笑意,顺着她的话讲。下一句,却颇有些挑衅意味:“某些人期末加油,排名别掉得太快。”
“那,我们一考场见咯。”迟绛笑容得意,挥挥手,背着书包转身离开。
心里清楚,再晚走一步,她就装不下去了。
转身的时候她就已经觉得眼眶湿热。明明是自己主动提出分开,企图依靠远离戒断喜欢,却还是在闻笙轻描淡写吐出“好啊”的瞬间感到一阵难过。
今天的话一出口,往后,就连坐在闻笙旁边的资格也没有了。
没机会再听她的口语发音,也不会再在睡眠正香时被闻笙拎起来听讲做笔记。
闻笙也不会再监督着她去扮演什么“开心果欧包”或“榴莲破坏王”,不会再和她一起给盆栽里的每一片小叶子取名字。
细究起来,所有同桌里,好像只有闻笙曾全情投入地陪她玩所有幼稚游戏。
可同样是这么理解自己的人,却一次次要把自己推远,要划清界限,要强调自己不需要朋友。
迟绛背着黄色书包,明明那天只带了两本练习册回家,却第一次感觉到书包沉重。
她一个人慢吞吞走出校门,从快餐店买了一大杯苹果味冰汽水。
初夏燥热,纸杯冻手,她咬着吸管自虐般喝下一整杯饮料,被气泡咕噜噜顶出一个嗝儿。
嗝儿——我才不想和她坐同桌呢。
嗝儿——我才不喜欢她呢,过往的亲昵都是错觉。
嗝儿……才说完分开,怎么就开始后悔了呢。
迟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又背着书包重新往教室走去。
第42章 第 42 章
回到教室里面, 人已经走空了,值日生正准备锁门。
“你怎么回来啦?”
“哦,数学校本忘带了, 回来拿。”迟绛微笑一下, 随意扯了个借口。
回自己座位取了书,又恋恋不舍朝闻笙的座位看了看。
抱着书走到门口时,她仍舍不得离开教室, 于是改了主意:“要不, 钥匙今天先给我吧?好不容易考完试,我把黑板报赶出来。”
“可是……”值日生面露难色, “就你自己可以吗?要不等下周,板报组人齐了再一起弄。”
迟绛笑出声,从对方手里拎过钥匙:“算啦,你又不是没见过大家一起合作。我们光聊天就得聊半小时起步,人多了, 反而耽误时间。”
班里没有人对黑板报上心,尤其是分班考的重压之下, 板报组成员怨声很大。每天多挤出两个小时时间做板报,简直奢侈。有这时间,大家宁愿回家多看会书做做题。
迟绛倒是很享受画板报的过程。她喜欢戴耳机站在椅子上, 想象自己正踩在月球表面。
虽然手里端着的只是一盒小小粉笔,却觉得自己像潦草的宇宙街头大艺术家, 正在涂抹崭新星系。
她最喜欢板报后,整个班级焕然一新,像在给老房子装修, 为住在里面的居民带来新奇视觉。
不出意外,这已经是高一分班前的最后一期板报了。
早在期中考前的心理课上, 迟绛为了给同学们一个惊喜,已经暗中拜托祝老师收集每位同学最受触动的歌词。
每人上交一张匿名小纸条,歌词多半写的是薄荷味的夏天,操场上的汗水。也有多愁善感的少年,写下青涩暗恋的词句。
在几十张纸条里,迟绛一眼辨认出闻笙选的歌词。
“看天空里浮云悠游/羡煞了我的不自由”。
会有什么特殊含义呢?
迟绛不知闻笙意有何指,也不知她羡煞谁的自由或不自由。
她把那张纸条叠好,藏进自己胸前的白色衬衫口袋。
耳机切歌,反复聆听这一首歌的完整版。
因为后侧的黑板与磁带形状相似,迟绛于是以“高一五班唱片行”作为创意基点,把板报设计成巨大的磁带。
磁带封面的主题字是年级组统一规定的【乘风盛夏】,副标题则写着班级口号。
磁带的空白处,她装饰了四十二个彩色小圆圈,圆圈里的表情取了每位同学最鲜明的特征,惟妙惟肖,叫人一眼辨认得出。
欢喜冤家在一起横眉冷对,好朋友脑袋挤在一起灿烂微笑,每一处近景都像在讲一个故事。
磁带四周,她将每个人挑选的歌词一笔一画抄写下来,涂涂改改,精心布局。
等全班同学的歌词抄写完时,她胳膊已经酸疼。
此时只剩下闻笙挑选的那一句没有抄写,她绕环活动几下胳膊,才庄重地抬起手臂。
知道闻笙不是张扬的性格,因而卖力踮起脚尖,将这一句写在黑板的右上角。
是最孤傲的角落,要微微仰头才能看见。
迟绛心里仍觉得闻笙像星星一样闪耀的人,值得在更遥远的地方发光。
而在她挑选的那句“羡煞我的不自由”下面,迟绛也一笔一画,虔诚回复:
“当你需要个夏天/我会拼了命努力。”
正因理解她盛夏的野心勃勃,所以才承诺一份努力为名的陪伴,再在心底祝祷她未来一切更好。
即使不再同座,迟绛坚信,也还是自己才最懂她的孤傲,她的执着,她的柔软。
在迟绛的耳机里,整整几个小时都在循环播放着闻笙选中的这一首歌。
她心里其实清楚,也许过了这个盛夏,就真的到了彼此缓缓遗忘的时间。
站在窗前,吹着初夏晚风,瞭望远处霓虹。迟绛轻轻哼着歌,独享在教室里的悠扬时光。
饶有许多不舍,却还是很感恩闻笙带给自己的小美好。
她站在教室正中/央,后撤几步,欣赏这一幅藏满彩蛋的作品。
板报的右下角还贴心地添了一张早就打印好的二维码,扫出来是根据同学们偏好组成的歌单。
歌单里还存着军训合唱曲目、运动会班歌、话剧节的bgm……不觉间已经经历了这么多。
分明高一刚开学时还都在怀念着初中的老同学,不过一年而已,情感的重心又都转移到新的班级。
迟绛不禁想知道,闻笙与自己,是不是也会像自己和初中同学们那样,因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渐行渐远。
不不不——才不会呢。迟绛疯狂摇头。
她转过身,面对着空空的教室,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闻笙桌面上,脚步也鬼使神差地挪到了闻笙座位旁。
此前习惯了坐在闻笙左手边,忽然换到右边,居然有些不适应。
托着腮帮看着闻笙的空位置,她想,我本来应该是有些讨厌你的。但不知怎的,真到了快要分别的时刻,讨厌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迟绛在别人的故事里学到的道理是:既然爱她的冷静自持,爱她超凡脱俗的气质,就要接受她近乎冷漠的平静。
现在还做不到,但心脏百炼成钢,再打磨打磨就会坚硬起来了!
就像小时候学着送妈妈出门工作一样,经历的次数多了,也就不在乎了。
只是今天,也许是那杯苹果气泡水有醉人的功效,自己只因着区区换座位一件小事,竟平白无故矫情起来了。
简直违背了快乐至上原则!
还是要贯彻快乐——
她看着闻笙桌角被上一届学生拿修正液涂抹的螺丝钉,灵机一动,在上面描了个小小的笑脸。
又侧着身子,用铅笔在闻笙桌面上留言。
想不出要讲什么话,写写擦擦好几遍,最终笑眼弯弯,在闻笙课桌上留下一串小爪印。
假装一只小猫静悄悄走过,爪子不小心沾到墨水,才留下一小串“犯罪足迹”。
就和自己这说不出口的暗恋一样,心里的翻江倒海全都静谧无声的。等到整间教室最安静的时刻,又忍不住叫嚣着留下追踪线索。
大功告成,迟绛拍拍手,心满意足离开教室。
天色已经很晚,她这才记起来自己没吃晚饭。
走进街角的麦当劳,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麦香鸡配热可可。
在吃这件事上,迟绛很专一,从五岁到十五岁,钟爱的都是同一款搭配。
当时是五月中旬,六一儿童节的已经提前挂出来,而迟绛的生日就在儿童节后一天。
她认真咬着汉堡包思考,该如何暗示闻笙自己生日将至。
为了宣传到位,她决定线上渠道和线下渠道同步宣发——
社交主页三番五次写到,“马上,我就是十六岁的大人了。”
又在课间与同学说笑时,故意路过闻笙身旁提高音量:“小余,礼拜三我过生日,放学一起来吃饭吧。”
功夫不负有心人,才到礼拜二,迟绛就看到了闻笙座位里的礼物盒。
红色的小盒子,还绑着丝带,虽然有些土气,但一看便知花了心思。
迟绛忍不住喜滋滋臭美起来,思绪飞到云端,不着边际地想着:
闻笙只是嘴硬而已!她嘴上说着不要与我做朋友,但还是被我的小爪印感动了!
这么口是心非,总该不会是也喜欢我喜欢到不敢直视内心吧?嘿嘿……嘿嘿!
“你臭美什么呢,牙豁子都快露出来了,姐!”祝羽捷用笔端按钮使劲杵了迟绛一下。
“嘶——你轻点唷。”迟绛猛然回神,抱着手臂假装吃痛:“真是的,你一点也不温柔。”
“要温柔你找闻笙去,闻笙温柔。”祝羽捷调侃她:“但我猜你也不敢吧,小怂包。”
“别再提她了。”迟绛拄着脑袋,语气听起来无奈,实则在窃喜着炫耀:“羽捷,你给我分析分析,她既然都明说了不需要朋友,要和我拉开距离,可为什么又要给我送生日礼物呢?”
“她送了你什么?”
“我还不知道呢。”迟绛抬抬下巴,指向闻笙桌斗里的红色礼盒:“你看,一早就放在她抽屉里了,还没来得及给我。”
迟绛的新座位选在闻笙斜后侧,随时看得到闻笙的背影,又不至于被闻笙抓包自己在偷看。
祝羽捷却拍拍嘴巴打了个哈欠,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还人情呗。她生日时候你不是补送了个手工迷你贝斯吗,她现在还你一份礼物,两不相欠了。”
“我不信。”迟绛捂住耳朵,拒绝相信祝羽捷的分析。
“好好好,那她就是对你同桌情未了,还惦记着你。”祝羽捷这次专捡迟绛爱听的话说,哄得她一愣一愣:“她良心发现,怕你太受伤,专门准备礼物哄哄你。”
“嘿嘿……我也觉得。”迟绛傻笑收不住。
“她还很想你,但就是不知道怎么打破僵局,不敢主动先开口,所以才迟迟不送。”祝羽捷接着分析。
“嘿嘿……没错,其实她不用不好意思的,毕竟——”
迟绛话音还未落下,忽然看见班门口多了个卖力挥手的小姑娘。
是钟芷。
“她怎么来了?”迟绛挠挠头,皱起眉毛。
下一秒,她便看见闻笙抬起头,双手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包裹好的礼物盒。
“这……”祝羽捷和迟绛面面相觑。
不远处,钟芷略显夸张的欢呼声解答了她们的疑虑:
“谢谢笙笙姐!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也祝你儿童节快乐!!”
她们自小一起长大,准备儿童节礼物已成惯例。
迟绛看着门口的两人,唇角的笑意僵在脸上。旁人也不难读出,那笑意正从喜悦转为自嘲。
“你现在,还嘿嘿得出来吗……”祝羽捷嘴巴微张着,碰了碰迟绛的胳膊。
“怎么办,我现在有点想发疯。”
迟绛笑容仍然平静,然而眸色渐沉。
第43章 第 43 章
迟绛一点也不喜欢自己当下的样子。她其实有些鼻酸的冲动, 甚至想站到自己的对面,戴上拳套“砰砰”两拳,好把自己打清醒些。
为什么偏偏要不争气地去喜欢闻笙呢?
为什么会情不自禁被一个毫不在意自己的人牵动心情啊。
这些问题, 迟绛并非第一次问自己。
只是当这份喜欢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胸口, 时常叫自己垂头丧气患得患失时,她便知到了该说结束的时刻。
不过,要戒断一份喜欢, 总归没办法一蹴而就。
起初, 闻笙说“不需要朋友”时,迟绛觉得可以理解, 毕竟梦想最重要。
后来两人座位分开,而闻笙无动于衷时,她又绞尽脑汁想原因。思来想去,仍觉得可以理解——毕竟闻笙个性本就如此。
但此刻,闻笙明知自己生日将近, 却送儿童节礼物给一位邻居。
她再想不出借口来体谅了。
一位关系普通的邻家妹妹,难道也比自己更重要吗?
也许她们之间的十年交情就是更深厚些, 但迟绛还是觉得不甘心。
闻笙过去传给自己的纸条上分明写过,“没有谁比你更重要”,难不成这也是假象吗?
迟绛烦躁地在草稿纸上演算不费脑的基础题, 大脑仍在思索着:
难道说,闻笙并没有把钟芷当作普通的妹妹, 而是像自己偏爱闻笙一样,偏爱那个邻家妹妹呢?
毕竟钟芷的取向是公开的秘密,寒假上课时她身边还有一位看起来不靠谱的女朋友。闻笙又不是迟钝的人, 不会看不出这一层关系。
细想下去,闻笙每天那么忙碌, 还坚持送邻居放学回家;
闻笙对自己的话剧演出那么上心,却在表演当天在食堂钟芷在食堂相见。
迟绛简直不忍回忆下去了,摆在面前的许多证据都指向同一个事实:
闻笙一直以来喜欢的,是青梅小邻居。
迟绛揉揉自己的脸,又擦擦眼角,再也笑不出来。
她方才原本只有一份心酸,替自己委屈,气自己的喜欢不值得。
现在意识到闻笙喜欢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家妹妹,寒假又被昔日同学“横刀夺爱”,她试着代入一下闻笙的视角,心酸就已经翻倍。
忽然没那么生气了,只觉得自己和闻笙其实同病相怜。
都是小心翼翼喜欢别人很久,而捧出去的真心又被对方漠然置之。
并且,闻笙似乎要比自己还不幸。
钟芷不喜欢她却总要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这样将人钓着,其实更加残忍。
没精打采地过了一个上午,迟绛总算找到时机,在午休时起身站到闻笙桌边,表情严肃:
“出来一下,有事和你讲。”
这一句台词她在头脑里预演了好多遍,才演出一点凶巴巴的气场。
闻笙却像是预料到她会出现一样,顺从地放下笔,跟在迟绛身后。
在教学楼外有一座挂着藤蔓的小亭子,据说教导主任常年蹲点在那里抓早恋,久而久之,这亭子便鲜有人光临。
迟绛心里没鬼,拉着闻笙一路走进小亭子,倚着栏杆坐下。
“你也坐,坐这里。”迟绛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
“你终于舍得找我。”闻笙轻笑了笑,端坐在其身侧:“神神秘秘的,究竟什么事?”
她是明知顾问。
在钟芷来班上找自己时,她感受得到,身后有一束灼人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现在把自己喊出来,多半是兴师问罪。
但迟绛什么也没有问,她慢条斯理整理好耳机线,盯着闻笙的脸左右看了看,挂一支在闻笙右耳上。
“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想和你一起听会歌。”迟绛笑了笑,靠着栏杆,看藤上开出的小白花。
就是在看见那一朵朵小白花时,她似是收到小花仙的指点,一下子克制住了生气的冲动,觉得假装白莲花的路线更适合自己。
在来的路上,她还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等坐在亭子里,微风凝滞的中午,人心又变得慵懒。字句和情绪都流动不起来,迟绛没有立场也没有力气争辩什么,力气只够聆听音乐。
她决心不问了,闻笙反而有话要解释:
“钟芷托福成绩下来了,考得比预想中好,出国的事也要提前些,不等期末就要去看看学校了。”
言外之意,这其实是份出于礼貌的送别礼物,再见已不知是何时了。
迟绛却还陷在自己的认识误区里,脑补一下,自幼相伴的心上人马上要遥赴国外念书,她简直要替闻笙分担心酸。
带着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迟绛从闻笙平静眼神里解读出一丝落寞,酸溜溜地问:“那,你会想她吗?”
闻笙不大明白迟绛的意思,诚实回答:“也许会吧。”
毕竟相识十年,钟芷也替自己打过不少掩护,一起玩音乐的时光又的确难忘。
迟绛听着音乐,淡笑着看着闻笙:“我印象里,她好像有点叛逆,性格乖张,但又很率真,最爱缠着你喊笙笙姐,对不对?”
形容得还算精准吧,闻笙只好点头称“是”。
但旋即觉得蹊跷,忍不住凝眸疑惑:“你今天,怎么对她格外关心呢?”
送给钟芷礼物的事,她已经解释得很清楚。
倒是迟绛,每每路过自己座位,总要旁敲侧击邀请别的同学参加生日聚会,却不舍得开口邀请自己一句。
要深究起来,她还要找迟绛讨个说法呢!
“好奇而已。”迟绛无所谓地抬头望天,音量很低:“好奇一下,像你这么不近人情的家伙,会关心什么样的人类。”
现在她找到答案了,只是有点失落,闻笙喜欢的人与自己截然不同,而自己也不愿做出什么改变,去特意讨好迎合闻笙。
“到底是什么让你产生错觉,觉得我会在意别人?”闻笙表情有些无奈。
她直盯着迟绛的眼睛,好笑地看着迟绛:“就只是因为我送礼物给她,而没有送生日礼物给你吗?”迟绛嘴硬着不肯问出的问题,她替迟绛问出来了。
“才没有,我本来也没期待你送我什么。”迟绛耷拉着脑袋,怯怯抬眼看着闻笙:“我只是替你不值。她都有过女朋友了,喜欢别人了,还要假装热情,给你希望。”
“算了,既然你喜欢她,我就不说你喜欢的人的坏话。”
心里却反复高呼:直女把戏啊闻笙,你看你多糊涂!
闻笙在一旁听得直发懵,她怎么也没想到迟绛会把事情想歪成这样。
原以为迟绛是一窍不通的直女,就像她在社交平台上反复强掉的那样,“首先,我不是女同,但我好像很在意我的同桌。”
可现在看来,迟绛似乎也没那么直。自己和学妹清清白白,都被她误会成自己单恋。
不过现在要紧的不是探讨迟绛的取向,闻笙抓住话题的重点,不可置信地看着迟绛:“你以为,我喜欢钟芷?”
迟绛不敢直接说“是”,无辜地朝着闻笙眨了两下眼睛,算是承认了。
那黑溜溜的大眼睛,此刻显得非常不聪明。
闻笙深吸一口气,摘掉耳机还给迟绛:“你笨得人发晕。”
她被迟绛的脑回路气得想笑,起身离开小亭子。走出去两步,仍气不过,又回头对着迟绛缓声批评:“平时讲你解题不要跳步,你不听。叫你仔细读题,你也不听。先入为主一意孤行解题,卷子填满了,也是大零蛋!”
大零蛋。
迟绛摸摸自己的脑袋瓜,我是大零蛋。
“可是,笨又怎么样?笨也比你随口说谎好。”迟绛也起身控诉:“你在小纸条上写「没有谁比你更重要」的时候就在说谎,我要是聪明一点就不会上当了,更不会自作多情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闻笙回过头。
“以为我在你心里不一样。”
迟绛到底没敢说出那句“以为你喜欢我”。
自作多情的样子并不好看,她不想给自己贴上大大的红鼻头。
但这次,闻笙即使能言善辩,在迟绛这番控诉面前,还是无言相对。
“对不起。”闻笙与她道歉,“可是,我没有说慌。”
闻笙垂着脑袋反思,她觉得两人之间的误会有点多了。
之前,她把人与人的关系想得太简单,以为束之高阁就等于按下暂停键,随时拥有重启的机会。
在她的计划里,可以暂时地“不做朋友”,再在高考后把迟绛追回来。
但真实的人类不是游戏存档,人类的每一个瞬间都可以冒出新的想法。
在她们各自沉默的时间里,迟绛内心已摸索着走出好远一段路,若没有此刻的谈话纠偏,她几乎要彻底背离应有的航线。
闻笙想明白这一点,叹一口气,向眼里盛满委屈的迟绛妥协。
她走到迟绛旁边,轻推着她双肩,将她按在长亭椅上:“坐。”
两人并肩坐下来。
闻笙松开马尾,让长发披散在肩上。居家的发型,让她能更松弛地面对迟绛,语气也随之轻柔许多:“其实,你在歌词底下的回复,还有在我课桌上的乱涂乱画,我都看见了。”
“那才不是乱涂乱画……”那明明是精心设计的小爪印!
迟绛如果是只小猫,现在恐怕要朝闻笙弓背呵气了。
“好好,我知道,是我用词不当。”闻笙笑着安抚她,又摇摇头遗憾:“图案我很喜欢,本该当面和你说谢谢的,可我们都那么久没讲话了,那天我看了你好几眼,你都别开视线不理我,我就只好在心里感激你。”
从前坐同桌时,两人总有许多迫不得已的交集。或交换试卷互批,或是检查背诵。
换了座位以后,虽只隔着一个身位的咫尺距离,却没了互相交流的借口。
“你之前不是总好奇我的过去吗?其实没有什么大秘密。”闻笙努力强迫着自己开口,和迟绛袒露自己的过往。
“只是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就总是把友情搞砸。你知道的,人呢,总是反复强化自己擅长的事情,对自己不擅长的事情避而不及。时间一长,我就放弃在友情上花费时间,反正无论经历过什么,总是没有好结果。”
说到这里,她看出迟绛启唇要讲些安慰的话,抬手摸摸迟绛脑袋:“不用安慰,先听我讲完。”
“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我就让自己接纳「优秀者总是孤独」的观念。你知道的,市面上流行这种观点,很多人兜售“强者独行”的说法。到后来,这几乎就变成了一种惯性,也有点像是诅咒——我下意识觉得友情和成绩是一种对立,二者不可兼得。”
小学三年级开始,就妈妈潜移默化塑造着闻笙的观念,反复在她耳边强调“独行者走得更快”。
每个捧回奖状的时刻,妈妈都要提点一句:“你看,这些付出都值得吧?”
别的小朋友有朋友,闻笙的“朋友”只是奖状。
等她后知后觉,这被称为“荣誉”的证书并不能带给自己发自心底的喜悦时,却已经被优秀的头衔绑架太久,平白弄丢了许多朋友。
“原来是这样。”迟绛安静地听闻笙述说。
对方语气平缓,她却觉得心里一阵钝痛,替闻笙遗憾:“所以,你说不要和我做朋友,也是担心我们会分开吗?”
闻笙笑笑不说话,算是默认。
“哦,那么,你也是大零蛋。”迟绛抱起双膝,往闻笙身侧拱了拱,紧贴着她:“可我和别人不一样啊,我们可以试一试。”
“哪里不一样呢?”闻笙感受着身侧的温度。两人胳膊贴在一起,她却觉得迟绛胳膊凉丝丝的。
“如果你觉得和人相处很复杂,那你可以不把我当人看啊。”迟绛fu fu吹了两下自己的刘海,笑里有些调皮:“放心哦,为了公平起见,我也不会把你当人看的。”
闻笙被她逗笑:“你这付出的代价可有点大。”她疑心迟绛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否则怎么聊着聊着,两个大活人都要“不把对方当人看”了。
“那我是什么?”闻笙扯扯她衣角,声音有点娇气,带着威胁意味:“你可要把话讲清楚。”
“那就……”迟绛托着下巴假装思考,拖了好一会长音,才挑眉笑道:“那就是夜晚吧。”
静悄悄的夜晚,灵感迸溅,智者在这里失眠。
“那你呢?”闻笙追问。
“那我自然是白天。”迟绛脑袋轻轻一歪,枕着闻笙肩膀。
“那我们岂不是势不两立。”闻笙愈发不懂迟绛了。
“可是日暮时分,她们也会擦肩而过,浅浅打个招呼。而且白昼与黑夜相依,才组成完整的一天。”迟绛重新挂上耳机,“对了,这首歌,你听过没有?”
她按下播放键,Ingrid Andress的《We're Not Friends》。
“我们不是朋友/但我们十指相扣。
我们不是朋友/我们在凌晨两点钟接吻。”
歌词直白甚至露/骨,她们两个却都竭力克制着表情,严肃得好像在做一份2倍速的听力练习。
气氛眼看着滑向暧昧时,闻笙及时刹车:
“对了,迟绛,你还没有邀请我。”
“那你会来吗?”迟绛体贴地笑了笑:“其实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
“所以,你还是不打算邀请我。”闻笙佯装生气,把迟绛的脑袋扶起来,不准她再靠着自己。
不喜欢热闹是真的。置身人声喧闹的场所,她总是不知所措,只想在角落里隐身。
可这是迟绛的生日,十六年前的这一天,一个很可爱的朋友诞生,这天就变得不同凡响。
她可以为此忍受嘈杂。
“那我现在正式邀请你,还来得及吗?”迟绛眼睛转了转,把手机放在闻笙手里,“你就在这里稍等一下哦,我马上就回来。”
她跑去食堂的小卖部,买了蛋黄派和好丽友回来。
“哎,即使把它们叠起来,也还是有点简陋,但至少是双层蛋糕了。”迟绛分一个巧克力派给闻笙:“等你考上喜欢的学校,我们就切一个大蛋糕来庆祝。”
两人对着巴掌大的“蛋糕”闭眼许愿,唱生日歌。把巧克力派咬出一个小豁口时,她们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你在笑什么?”迟绛问。
“那你在笑什么?”闻笙把问题还回去。
“我不知道。”迟绛又咬下一口好丽友。
“那我也不知道。”闻笙觉得这派甜腻腻的。
她其实不太适应甜度过高的食品,此刻这点甜蜜却叫她感到切实的快乐。是尝过最美味的巧克力派。
“好像,该回班了。”迟绛摘下耳机,起身掸掸校服裤子,“怎么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要和你生气,结果没生出来。”
闻笙笑她:“听起来,你还有点遗憾。那现在生气也来得及,要不要试试?”
“不,我已经过气了。”迟绛心里开心的时候,就容易胡言乱语。
她双手揣进口袋,蹦跶着走在闻笙前面:“闻笙,你不知道怎么交朋友的话,其实我可以教你啊。就像你教我化学一样,其实这里面很多知识点,背熟悉了再处理问题,就可以得心应手。”
“比如呢?”闻笙跟在迟绛身后,听她漫无边际地鬼扯。
“比如——相信。”迟绛说,“信任,这最重要了。”
“那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当然很期望,但是不用。”迟绛挺直腰板晃晃脑袋:“你只需要相信,你值得最最棒的友谊。”
不需要把相信交给别人,也永远不要因为某一个人的离开,将原因归咎于“自己不值得”。
她当然怀着私心希望闻笙放心地依赖自己,但更乐意她独立自信,永远骄傲。
急促的上课铃打响,她们踩着铃声加紧脚步回班。
落了座,祝羽捷八卦地问她:“来,快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发疯的。”
“这个嘛……”迟绛稍显尴尬,手指勾起一撮头发卷了个圈,抿抿嘴转移话题:“不重要。我给你安排的内容背好了没有?”
她可不敢让祝羽捷知道,自己“发疯”的方式是奔跑着去买一枚好丽友派,生气的尾调居然是心疼。
更不想告诉她,她和闻笙别别扭扭地和好了。
虽然她们彼此不把对方当人看——这听起来是有点怪异,不过发生在她们身上倒也合理。
“你不用说,我也猜得到大概怎么回事。”祝羽捷漫不经心翻开书,“后不后悔?要是早一点和好,就还可以和她同桌。”
“不后悔。”迟绛这次回答得很坚定,:“本人现在心无旁骛,只想沉迷学习。”
经过中午的谈话,她和闻笙的关系好不容易回到平稳的状态。
不亲近,也不疏离,淡如水的关系,反而更轻松。
余下的两个月,迟绛也只想隔着刚刚好的距离。
偶尔偶尔地,抬头看一眼闻笙,确认夏日帆船的航向。
闻笙却好像不这么想。
两天后的最后一堂课,下课铃打响的时候,闻笙回身看了迟绛几秒,竟然伸出手臂在她桌角搁了一张纸条。
“放学要不要一起自习。”
迟绛毫不犹豫,落笔在纸上回了“想!”。
快要折上纸条时,往日的记忆又复苏,心里有个声音提醒着她:
陷阱,陷阱,准又是忽冷忽热的陷阱。
遂摇摇头,无奈地在想字前添了个小小的“不”。
迟绛残存的一点理智,叫她保持着警惕。
还是会保持距离环绕在闻笙的身边,远远关心,像水星环绕太阳。
但不会再给她机会靠得太近。
“抱歉啊,我今晚要去看首映,电影票已经买好了,实在没时间自习。”迟绛寻了个体面的借口,躲开闻笙的邀请。
祝羽捷在旁边听见,用书遮住嘴巴悄声问:“怎么回事?你今晚不是没事吗?”
迟绛轻轻摇头笑笑:“就是不想去。”
“还在冷战啊?”祝羽捷不解。
“不算冷战,只是恒温朋友。”迟绛造词解释。
她潦草地收拾好书包,拉上拉链时拽拽发呆的祝羽捷:“走吧,一起回家。”
离开座位路过闻笙时,她顿顿脚步,也闪过一丝内疚,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行为算不算逃避。
转念想想,只有忍耐着不靠近,才不会再度让关系骤冷。
等到晚上,迟绛才翻开书准备预习,又收到闻笙的短信息。
【今天电影好看吗?】
没看。
但是,【刚结束,很好看。】
闻笙那边没有再回复了。
她不想揭穿迟绛,四十分钟前,迟绛才在主页上转发了一条动态,动态下方显示的是“电脑端登陆”。
总没有哪家影院配备电脑吧。
“好朋友呢,最重要的是相信。”闻笙耳边响起迟绛说过的话,而自己相信的人正在说谎。
闻笙却无力怪罪迟绛,稍一琢磨便知道,她这样找个善意借口躲着自己,只是为了维持体面,害怕重蹈覆辙。
先前自己那么多次忽冷忽热,不知让迟绛累计了多少失望。
就连给迟绛的生日礼物,也有一半还收在抽屉里。
生日贺信,她其实写了两封,送出去的那一封,冷静克制,写的是漂亮客套的祝福。
私藏在抽屉里的这一封,才是真正想说而不敢说的。
这一封不包含“喜欢”与“爱”字的信件,却情意饱满得像一封情书。
闻笙准备留到毕业以后再递给她。
“妈,今天周四,我能不能练会琴?”闻笙推开卧室门,和母亲商量。
“好好好,老规矩一个小时。”闻锦手里不知忙着什么,连搁置许久的眼镜都戴上了,正在餐桌前涂涂写写。
闻笙觉得有些奇怪,妈妈很少有这样好说话的时候。
最近几天不知在搞些什么,神神秘秘忙忙叨叨。
“妈,您在弄什么?”闻笙走到客厅,给自己倒了杯水。
“前阵子呀,妈妈不是送一个晕倒的人去医院,还照顾了一下吗?”闻锦说着,停下笔,抬头看着闻笙:“那个阿姨就是荆南大学毕业的,可风光呢。这不,她还鼓励我这老家伙重新工作呢。”
“我鼓励您您不听,别人鼓励您就听。”闻笙抿了一口水润润嗓子:“不过妈,现在诈骗的人可多呢,还是要警惕。”
“你懂什么?她认可我的实力。”闻锦说到这里,掩不住的骄傲:“我就是这些年时间都花在你身上了,否则啊,人家阿姨都说了,像我这心细又有干劲的人,在职场上也断然是差不了的。你知道当年在厂里,我还是第一批考上高级职称的……”
“那您也加油。”闻笙点点头,不置可否。
回屋里,却还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把自己包装成高知分子,用体面身份忽悠素不相识的人加入工作,这一层一层的套路,怎么听都像是杀猪盘。
“妈,您还是警惕点,最近类似的诈骗案例真的很多。”闻笙还是不放心地推开门,又提醒一遍。
她并非不相信妈妈的判断力,只是觉得事情发生得太巧合。
“骗人?那不会,她女儿和你一般大,也在云平读书呢。”闻锦放下笔,“就是听说她女儿学习特别不灵,心思不大在读书上,好像是要到国际部去的。”
“反正,您觉得靠谱就行,还是留点心。”闻笙退回自己的房间。
脱下睡衣,换了件舒适的薄裙,抱着琴倚在窗边。她抬手整理一下挡眼的碎发,低头抚弄琴弦。
那天在长亭里与迟绛听歌时,她便觉得些许遗憾:
那首歌的旋律她很喜欢,歌词却总觉得不够恰当。
异性恋作曲的情歌,似乎总少了点细腻的表达。
因而执笔重新作词,缓缓弹唱,唱独属于她们的歌。
弹琴录歌,是闻笙上周就筹谋好的。
犹记得周一那天清晨,同学们走进教室时,纷纷为一夜之间更新的黑板报啧啧称奇。
闻笙看着黑板上那盘白色磁带,又看到歌词底下迟绛的留言,心思霎时柔软几分。甜甜柔柔的,像被覆上一层丝滑的芝士奶酪。
置身人群中,她就已经盘算着,要录一盘真正的磁带送给迟绛。
复古的物理媒介,用声音填补磁带的空白,把缥缈的喜欢变得有形。
磁带缓缓转动着。
她点点头,调整情绪,轻晃身体。指尖在琴弦上轻盈跳跃,整个人沉浸在旋律中。
贝斯的音色低沉,其实刚好适合闻笙的嗓音,二者交融在一起轻柔诉说,故意词不达意,有青葡萄酿制的微醺感。
“笙笙,时间差不多把琴收一收,再晚要影响邻居了。”妈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过来敲门。
“好。”她按下录音机的暂停键。
妈妈的这一句提醒也被收音进去,可她又舍不得倒带删掉。思索再三,还是做了保留。
这不经意的一句提醒,反而加强了录音的故事感,让人随时回到十六岁的初夏傍晚。
从录音机里取出磁带,又在封面签了名字。可手握着这一盘磁带,闻笙却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把礼物送出。
磁带有点烫手。她总怕哪一句歌词改写得太直白,叫迟绛察觉到不敢挑明的喜欢。
所以生日那天,她只送了一支透明杆的钢笔给迟绛,而这盘磁带则被她封锁在抽屉里。
“等分班时候再送出吧。”
闻笙劝自己再冷静一点,三思后行,再拖一拖。
她当时还没意识到,礼物也有过期的一天。
熬过了那次冲动,经过了那段心境,就很难再鼓起勇气送出手。
直到高一的最后一次分班考结束,那磁带也还是安静躺在闻笙的抽屉里,俨然一个放弃挣扎的咸鱼,自此懒于替闻笙传情达意。
*
“下学期,你就去竞赛班了,是不是?”走出期末考场时,迟绛问闻笙。
“嗯,不过高三应该还会回来。不管会不会降分,我都想走完全程。”闻笙摘下眼镜,用方布擦拭镜片,“你呢,这次考试感觉怎么样?”
最后一科考的是英语,迟绛向来拿手:“写完还剩下不少时间,本想提前交卷来着。”
“怎么没交?”闻笙笑她,“上次你还嚷嚷着,要是早点交卷,就不至于把正确答案改错了。”
迟绛见她笑自己,故意坦荡荡地回答:“还能怎样,当然是为了多和你坐几分钟同桌啊。”
她说这话时,心虚到气息都不稳。
但她偏要这样讲,想在闻笙冷静面容上制造一丝慌乱。
没想到,闻笙却比她还要坦荡,笑容温婉大方:
“多巧,我也是。”
魔法打败魔法。
“你怎么……你。”迟绛一时语塞。
“我什么?”闻笙考完试,心情显然放松不少,笑容浅浅。
她单手把迟绛拉近身旁,带到四周没有人的楼梯转角:“迟绛。”
“在听呢……”尽管闻笙仍然笑着,迟绛却嗅到危险气息,预感不妙。
“你紧张什么?”闻笙不明所以,“我只是记得你说,想要去游乐园玩,想问你下午有时间没有。”
“这么突然?”迟绛挠挠头,“那你有时间吗?”
“我主动问你,当然有时间。”闻笙靠墙站着,轻笑了笑:“该不会这么不巧,迟某人又预购了什么首映的电影票,要去看电影?”
迟绛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的拙劣借口八成已被闻笙看穿。
“没,去就去,现在就走。”迟绛看看手表,“离闭园还有十个小时,足够我们玩了。”
她虽不知闻笙最近怎么突然变主动,但游乐园的诱惑力还是难以抵抗。
“可是,你敢坐过山车吗?”迟绛对闻笙充满怀疑。
闻笙坦言:“没坐过,所以才想要试试。”
乘车去游乐园的路上,迟绛滔滔不绝,自信夸耀:“入口的那台红色过山车失重感超强,我第一次坐的时候吓得不敢睁眼,但这次肯定不会再闭眼了!”
直到进入了园区,迟绛才意识到,答应闻笙来游乐园是个巨大的错误。
她忘记了,学霸对未知事物总有旺盛的征服心和挑战欲。
闻笙第一次乘坐过山车时,还害怕得紧闭双眼不敢松手。
下车后,当她听见前排乘客分享经验,说“张开双臂可以减轻失重感”,便执意重新乘坐。
闻笙摇摇迟绛的胳膊,忽悠她:“一回生,二回熟,迟绛,我们再来一遍好不好?”
迟绛惊魂未定,不可思议地看一眼闻笙,硬着头皮勇敢答应。
第二遍结束时,闻笙已经可以淡定地全程睁眼,身体也适应了失重感。
她开始复盘:“但我还是不敢松手,也不敢完全把自己交给过山车。我刚才这一趟的表现,最多只有75分。”
闻笙对自己的成绩不算满意:“你要不要再试一遍?看看她们说的,真正享受飞行是什么感觉?”
“要不,你还是自己坐一趟吧,我可以陪你排队。”迟绛被过山车甩了两趟,觉得自己像刚从滚筒洗衣机爬出来的可怜虫。
她知道自己勇气有限,就算再坐十遍,也坚决不敢在飞驰中举起双手。
“好吧,那我自己试一试。”闻笙并不为难她,重新站到队尾。
等排到她们时,在闻笙前面的刚好也是学生模样的小姑娘。
“哇,大姐姐,你也是一个人来坐吗!”小女孩神情很兴奋,“那你刚好坐我旁边,害怕的话可以抓我的胳膊!”
说话时还摇头晃脑炫耀:“我家就住在这附近,一有时间我就来玩,这个车我都坐过上百次了。”
“哦?这么棒啊小朋友。”闻笙看着比自己矮两头的小学生,又笑着指指迟绛:“那你可比这个大姐姐勇敢多了,她才坐两次,就头晕眼花。”
小朋友倒是善解人意,踮起脚拉住闻笙的手腕,朝她传授经验:“没关系,待会车子开起来我们就手拉手举起双臂,这样最舒服了,像飞鸟在俯冲。”
闻笙点头答应她,柔声哄着:“好,我们等车子开起来就举起双手。”
迟绛从未见过这么温柔的闻笙!
和检查自己背书时的严厉恶魔判若两人!
此时,上一趟车已经进站,闸门重新打开。
闻笙又回头看了看迟绛,朝她眨眨眼睛嘱咐:“那就辛苦你,在这里等我们一下。”
“才不要,我队都排了。”迟绛看着手牵手的两人,不服气地坐到后面一排,气鼓鼓道:“我偏要坐,我自己一个人也敢张开双臂。”
才不需要什么手拉手。
但她忘记了,高速摄像机不会说谎。
下车后,在自动捕捉的视频里,她发觉闻笙和小朋友俨然游乐园拍mv的模特,表情里写满享受,笑容飞扬。
再看自己,即使在高空里,害怕到紧攥扶手,目光也一刻不曾离开闻笙。
只是那表情酸溜溜的,像含了十颗酸梅在嘴巴里。
“你在过山车上也不忘看我啊?”闻笙看着屏幕里的视频,微笑点评:“表情和上课偷看我时很相似。”
“啥?”迟绛想不明白,自己坐在闻笙身后,怎么会被发现偷看呢。
闻笙见她疑惑,也略微惊讶:“我桌角那么明显一面镜子,你就一直没发现吗?”
第44章 第 44 章
44 路口
与喜欢的人一起逛游乐园, 最享受的事是一同排队。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因身边人可爱,让时间也显得不那么漫长。
站在队伍里, 迟绛感慨:“还以为你会不敢玩惊险项目, 没想到你连坐过山车都那么平静。”
闻笙便教她:“过山车,要搭配想象力来乘坐才好玩。”
大型游乐设施,充满工程师的巧思, 每台车都承载着不同使命。水晶神翼帮人类体验飞鸟擦过高山与水面的自由, X战车用360度的自由翻转模拟飞行员的训练。
“就和你每天抽取的身份卡一样,每个设施都在赋予玩家一个特殊身份。”闻笙似乎对游乐场的设计很感兴趣, 话也不自觉地多了起来:“你看那边的跳楼机,坐了一整排绝望的视死如归的朋友。”
她随口聊天时,头脑里也没有停止对跳楼机做势能分析,听着半空中一阵阵的尖叫,眼前浮现出一条条定律。
迟绛见闻笙望跳楼机出神, 吓得连连后退两步,护住脑袋:“坚决不行, 这个我是真害怕,我这辈子也不会靠近跳楼机半步的!”
“没关系,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闻笙笑容很体贴, 主动替迟绛开解。“不过,我还是会笑话你的。”
“胆小鬼。”
被闻笙喊胆小鬼, 迟绛丝毫不以为耻。“胆小鬼其实不胆小,人们不应该嘲笑胆小鬼,因为胆小鬼只是害怕失去。”
“嗯, 怎么解释?”
“怕黑的胆小鬼,是怕失去光亮。恐高的胆小鬼, 是怕失去重量。”迟绛替胆小鬼们辩解。
“那,你是什么类型的胆小鬼呢?”闻笙笑吟吟问她。
迟绛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什么都不在乎,自然也不怕失去。不怕失去的人,总是胆子很大。
但迟绛抿抿嘴,脚尖碾着地面,腼腆地从齿间挤出一行字:“我……我是怕你的胆小鬼。”
这话其实不假。她总是情不自禁想要靠近闻笙,却又时时刻刻保持着分寸,每天只敢多放肆一点点。
就算迟绛平日里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甚至颇有见地地充当朋友们的感情军师,等真轮到她自己怦然心动时,才理解什么叫作“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信手拈来的情话,一句也不敢讲;掌握一万种浪漫的招术,一个也不敢用。
只是像个胆小鬼一样躲藏在闻笙身后,最放肆的举动,也不过是对着闻笙的马尾发发呆。
“嗯,那你怕吧。”闻笙不吃迟绛这一套,在她脑袋上胡乱揉了一把:“胆小蘑菇。”
闻笙意识到自己在欺负人,可手却不听使唤,因为迟绛的表情明显是迎合而享受。
真少见,这年头还有不讨厌被摸头的人。
“我乱揉你头发,你也不知道躲。”闻笙都忍不住替她着急。
“没关系,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不和你计较。”迟绛故意这样说。
提醒闻笙,也提醒自己,过了今晚,两人之间就再没什么交集。
她们拿不到故事的剧本,不知道后面还会有几十个章节却讲述她们的未来。在暑假来临的夏日傍晚,萦绕在各自心头的就只有淡淡的感伤。
媒体总宣称,“人没办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
这实在是无聊大人对少年的误解。
正青春的人,怎会不知道自己处于宝贵青春呢?
迟绛举着汽水仰头听着太阳神车上人们的喊叫声,不经意间歪头看一眼身边人。
看见温柔金辉洒在闻笙的发尾,看见她微闭着双目睫毛低垂,明明平稳地站在地面,心跳竟也随着车上人加速、混乱、停滞。
她们身旁有情侣在亲吻脸颊,旁若无人,放肆得不大好看。
迟绛胆子太小,只敢用目光轻扫了扫闻笙的长睫。谨小慎微的美丽青春。
等到分别后各自回家,她躺在床上回味那不经意的一瞥,就算再愚钝也分辨得清,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一瞬悸动。
“等等,如果那一秒钟里,发生在我身上的是爱情,可不可以算作初恋了呢?”
想到这一步时,尽管是闷热的夏天,迟绛还是羞得捂住被子蹬腿,捂脸笑话自己“喂喂喂,怎么什么都敢想!”
但是,不管!
人生弹指一挥间,“爱”是太难得的事,哪怕只发生了一秒钟,也值得好好铭记。
她丢下被子,光脚奔到桌前,翻开闲置好久的日记本,一字一画记下人生大事:
太阳神车下,爱情发生了一秒钟。
爱叫人眩晕,迷离目光给爱人增添神性。
第45章 第 45 章
45
那天她快乐得昏了头, 躺在床上托着双颊感到眩晕,极致幸福感却刺激着鼻子发酸。身体在发出预警,幸福也是一趟过山车, 到顶点时, 总有迅猛滑坠的势头。
放了暑假,再没有什么机会和闻笙交流。再看到闻笙的消息,还是在夏令营的推文里。几十人的合影中, 迟绛对着那微糊的照片发呆。
即使自己看起来变得厉害了些, 但理科天赋仍然有限,反应速度和解题思路与闻笙差着不是一星半点。
理科竞赛的题, 她也出于好奇借来看过,但天书就是天书——很多题目,即使对着参考答案一步步理解,思维也总有卡壳的时候。
“你为什么会喜欢物理呢?”迟绛算题算得气馁,“这题目设计出来简直是要折磨人的。”
闻笙的答案是, “物理是揭示的学科。”
在她最迷茫的时候,身体已经用频繁疼痛与无尽倦意发出过警告。温暖卧室房间, 台灯微光下,平静地发生过许多次风暴。
那些曾经陪她很久的文学与艺术,她都不敢再碰, 心思已经敏感到经不起撩拨,生怕在低闷的文化腔调里溺水。
反而在物理中得救。迷恋物理, 迷恋确定的规律,迷恋未知。
特别强调——是迷恋,不是热爱也不是狂热, 而是微微发痴地,理性而克制地, 放任自己陷落其中。
暑假集训,整日被关在空调屋里,十六度的空调不停歇地运转。她身体有些虚寒,受不得直吹,但空调遥控器总被那几个活跃的男生把控着。
为了不被冷空气刺激得头晕恶心,闻笙不得不在上课时戴一顶黑色鸭舌帽挡风。
后来班上同学私下里偷偷喊她“黑帽子”,背后窃窃私语。偶尔也有看她不顺眼的,说她矫情,“都来参加竞赛了,还挂着公主病。”
闻笙这时记起来,在学校的夏天,迟绛经常从男生手里抢过遥控器。班里总是温度适宜。风力温柔,风门角度不会直吹。
闻笙莞尔,发现新规律:宠爱约等于二十六摄氏度。
夜晚住宿,有半小时时间使用手机。犹豫了很多遍,拨通迟绛的手机号。
越过“喂”“你好”的寒暄,电话才接通就邀请她抬头看天。
不同的区域,同一片夜空。
“迟绛,你身子朝向学校那边,就是西南的方向,人马座正西沉。”
“迟绛,身子转一转,书店的方向,你有看到那几颗亮星吗?是鲸鱼。”
她开口时总喜欢先喊一遍名字,像位贴心的语音导览,用一通电话指明方向。
迟绛跟随着她的指令,在夜空下被迷离星际魅惑得团团转。
*
有些心事,越是紧紧捂着想要藏好,越是处处失态。稍不小心,便露出马脚。
每晚入睡前,闻笙最后一通电话总是打给对方,说“晚安”成了一种习惯。白天的竞争压力,也都被这句晚安稀释掉。
闻笙发现她们两人好慢热,从前坐在一起的时候,矜持着别扭,白白荒废许多时间,话都憋在心里不讲。
如今耗到了要离别的时候,见一面都不容易,却忽然恋恋不舍,似要把从前欠下的都偿还。
“我为什么又在给你打电话呢?”某天通话到一半,闻笙冷不丁冒出疑问。
“也许你知道,我提前半小时就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好微笑,等待呼叫。”迟绛声音小小的,手里抚摸着玩偶的茸毛。
句子一出口,觉得不对劲,忙赔着笑意打哈哈:“啊呀,当我没有说。我才没有刻意等你,不然未免太暧昧了。”
闻笙听她急吼吼地解释,唇角弯出一点弧度。顿了顿,问迟绛:“你和其她朋友,也会这样讲话吗?”
“这样,是哪样呀?”迟绛起身走出房间,弯身从桌面上拿起一颗桃子,轻声反问:“那,你有给其她朋友打电话吗?”
闻笙摇摇头,细瘦身影倚向窗台,颔首低笑:“号码,只有你知道。”
她分给社交的时间实在有限,迟绛已经是唯一。
话音抛出去,闻笙猜想着,迟绛此刻的反应应该很有趣:她右手八成又在不知所措摸耳朵。
“我随口讲一句,你紧张什么?”闻笙压低声音:“喏,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吧。”
“?”迟绛摸着耳朵的右手一时僵住。她狐疑地原地转了个圈,四处上下张望,确认没看见摄像——
“喂!你把监控安哪里了?”
“监控你,应该用不到摄像头吧。”闻笙站直身体,低头看着鞋面,唇角微翘。相处的时间久了,她不费力地看透迟绛的反应模式,特定刺激对应着何种反馈,她都一清二楚。
对视超过五秒,会让耳尖烧红;十秒,连带着双颊泛红;被调侃到哑口,会尴尬地吹刘海;偶尔小计谋得逞,会在课桌下偷偷比个耶。
而摸耳朵,要么是在害羞,要么是准备说句不高明的谎话。
“她对我的观察已经细致到这个地步——她好爱我!”迟绛在心里欢天喜地翻跟斗。
擅长自我攻略的人,时常情不自禁喜上眉梢,握着微微发热的手机,脸部笑得发僵。
诸如喜欢啊、爱你啊,她们一句都没有讲过,却总是觉得夏日时光甜甜的。
甜度距离“甜蜜”还有一段距离,甜味在心头快要漫开时,心尖又总会伴随着一阵微微的酸胀感,像喉咙处卡了一颗柠檬糖。
幸福得微微窒息。
每次撂了电话,迟绛总觉得自己精神状态很不对劲,亢奋得在床上振臂高呼,又躺下来抱着手机左右翻滚。
如此折腾好一阵子,她才能冷静下来,胁迫自己正襟危坐认真念书。
这怪不得迟绛。闻笙总擅长用一成不变的表情和语调,把迟绛的一颗心擀成一片云,轻飘柔软。
她经常在电话里带着迟绛观星,教她辨认夏日的星子。认识星空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迷路。
“说起来,有件事也需要拜托你帮忙。”闻笙摸着三角尺的刻度线,声音轻缓:“你可以帮我向宇宙发射小信号吗?”
闻笙一直觉得,就像小鱼吐泡泡那样,人类也可以把小秘密卟噜卟噜吐出来,再发射到遥远的星球上去。
“怎么发射呢?”迟绛摸摸自己头顶因怕热扎起来的冲天揪:“要靠我的触角吗?”
“也可以。”闻笙点点头,继续与她解释:“以前,独自看星星的时候,我和它们一一对话,吐露了太多的烦心事。可这样对星星很不公平,可是我猜,它们也需要听到一些好消息。”
被宇宙眷顾、向宇宙索取的时候,也要记得向宇宙回馈能量。
“所以,你是要拜托我分享开心的事情给小星星。”迟绛听明白了。
尽管捂着心口,她还是没能防住内心震荡,心房又塌陷了一小块——
她喜欢的闻笙,才不是什么冷漠的人。这个看起来有点傲气有点冷清的女生,夜幕里甚至会关心遥远星球的心情。
对万物常怀敬畏,常觉歉疚,常怀挚爱。
“好吧,我答应你,把所有开心事都讲给你熟悉的星星们听。”迟绛站在窗边,微笑着答应。
那是八月中旬,望着漫天繁星,迟绛和闻笙共同拥有了数不清的好朋友。只要集中意念眨眨眼睛,伸伸耳朵,就能向宇宙发射小信号。
迟绛想到,总有一天,她会和闻笙紧挨在一起看星星。到那时,也许还不是情侣,也许再也不是同桌。
她们只是璀璨深邃宇宙里的两尾鱼,晃着尾巴,咕嘟咕嘟——朝着浩瀚宇宙吐泡泡。
泡泡里写有一句心事,尘埃一样渺小的心事,
我真喜欢你。
第46章 第 46 章
暑假里近乎每日一通电话的人, 在开学后变成要靠运气才能偶遇的人。
高二开学前的几天,年级Q群里有人甩进来一张分班表。学校采取梯级分班制,文理科实验班42人, 普通班30人, 特长班18人,方便老师们在成绩普通的学生身上投入更多精力,拉高年级的整体名次。
迟绛把理科实验的名单看了个遍, 没找到闻笙的名字。这才发现底部还有一个sheet2, 点进去,发现竞赛生已经独立成班。
前些年, 精诚中学几乎垄断了市内竞赛生,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掐尖早培,初三直接签约保送高中,在别人还在备战中考时,就已经抢先学完一轮高中必修知识。
但今年云平中学引入了顶尖的教练团队, 早早对各校尖子生下手,以高额奖学金为钓饵, 拿出一副全力挑战精诚垄断地位的架势。
招生组老师游说时再三强调:“您想想看,精诚优质生源那么多,老师们精力有限, 分配到每个学生身上就更有限。但云平不一样啊,我们新配的师资团队丝毫不逊精诚, 但学生们竞争要小得多,像闻笙这样大赛经验丰富的孩子,就更是我们重点培养对象, 到高二时拿个省一下来,高考也有保障得多了。”
最终, 尽管闻笙一心想去精诚念书,闻锦还是坚持让她把志愿报在了云平。
但在竞赛的路上,学校与学生的追求有时并不一致。
校方花重金“买”来的生源,自然期望能有成绩回报,即使闻笙想要在把课内成绩放在首位,稳妥地走高考路线,学校还是鼓励她“冒险”一点,争取高二开学拿个省一。
竞赛的重压之下,尽管闻笙对物理兴趣浓厚,又有天赋,备赛之初以为“热爱可抵岁月漫长”,但竞争到了白热阶段,总不可避免地被功利心、得失心影响。
九月的第二个周末,她随校参加预赛。答题的过程其实很顺利,暑假集训营里有70%都是精诚的对手,而她入营时的成绩还在下游,等到集训结束时的测验已经到了中游偏上。
按照往期经验,运气好些的话,能有机会送到省队参赛。
老师们也看准了机会,知道闻笙在竞赛上的潜力很大,因而加大了培训强度,要求她每周花费更多时间在物理上。
可闻笙的精力终究有限。她在校内总被老师们当作“天赋型选手”,唯她自己知道,这是小学起稳扎稳打的基本功堆积而成。
当时奥数培训成风,对于没有能力学钢琴、搞艺术、拼科技的学生来说,奥数是普通家庭学生升入重点中学的“捷径”。
闻笙自小辗转于各个培训机构之间,六年级毕业时,她在的顶尖奥数班里就有好几位同学能拿到中考数学满分。
不过这成绩里究竟几分汗水、几分努力、几分是辅导班的填鸭、几分是妈妈的功劳,已经没人算得清楚。
高二预赛结束的那阵子,闻笙焦虑得有些明显。总是吃不下饭菜,每天只啃一个苹果配牛奶,之后便整日埋头刷题。
但越是学得战战兢兢,成绩出来就越是不尽如人意。两次真题模拟下来,闻笙的分数都不理想。
物竞教练裴璟拿着成绩单反复确认几遍,还是不敢相信:“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怎么看也不是你的水平啊。像这道题,明明不用我讲你自己也能做明白的,考场上怎么会出错呢?”
怎么会出错呢。
闻笙自己也想不明白,只记得考场上状态很懵,总觉得脑海里笼着一层浓雾。
“可能是考场太紧张,没有发挥好。”她尝试归因。
但裴老师了解她的水平,“从小学开始,大大小小的竞赛你参加的不少,算得上身经百战。这次期模拟考的题目也还算友好,按你能力应该远不止这个分数。”
闻笙听着,有些羞愧,却不知从何反驳。裴老师从高一下学期就对她寄予厚望,私下里也常常关心她,自己的成绩下滑,恐怕又要让老师失望了。
但裴璟没再接着追问考试的事情,把试卷放在一边,语调放得温柔平和:“是最近压力太大,还是遇到了什么心事?”
裴璟对班上的学生倾注很多心血,教学之外,格外关心孩子的心理。她自己也是竞赛生出身,可即使毕业多年,作为学生备赛时的梦魇仍会跳出来折磨她。
偏偏闻笙与她个性很像。性子有些孤僻,总喜欢坐在角落。平日看起来性情寡淡,解题时习惯与自己较劲,犟起来对自己心狠手辣。
起初,裴璟欣慰她的天赋与刻苦。但随着了解深入,她有点心疼这个学生。在闻笙身上,她隐隐看见自己的影子。
高一那年,裴璟以最小的年龄进入竞赛班,初次出征就拿了省三,和闻笙一样,老师家长们都对她寄予厚望。
但也是那一年,陪伴她三年多的家教老师在国外旅行时出了意外身亡。裴璟一时无法接受事实,哭着求父母去送别老师,见老师最后一面,却被家长不留情面地拒绝。
爸妈解释说,“还有四天就开赛了,你准备了这么久,为什么不能带着老师的心愿踏踏实实走进考场呢!?”
裴璟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参加一场竞赛比送别一位恩师更重要。但告别会那天,她独自坐在家里,反锁着房间门,望着窗外发呆。
没有复习,没有写题,只是静静回想老师讲过的每一个知识点,回想两人之间的每一次说笑。明明约定好,拿了国奖就一起去德国旅行,看看诞生无数大师的海德堡大学。
小裴璟坐在桌前,轻轻闭上双眼,为老师默默送别。忍着心中悲痛拿起笔,一边写题,一边垂泪。泪滴砸在试卷上模糊了墨迹,她逼迫自己紧攥着笔不放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再坚持三天,带着最最漂亮的成绩,去探望孟老师。
但情绪的冲击还是太大,考场上,她竭力克制着不走神,却还是在看到熟悉题目时不由自主地想到孟老师。
握笔的手止不住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声音却要憋在喉咙里,生怕惊扰别的考生。
散场时,监考老师走过来关切,拍拍她肩膀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能坚持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辛苦了。”
小裴璟哭得更厉害。
兵家败了,还有养精蓄锐,再试一次的机会。可孟老师的离开,却发生得那么突然,再没有修正的机会。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期,她的精神都处于高压之下。痛苦的情绪无处发泄,把物理竞赛的教材都束之高阁不敢再碰,生怕想起此生最敬爱,也在一些瞬间里最想珍爱的人。
也是那时起,裴璟学会了用刀片划破手腕。喜欢看手臂细细的伤痕,好像身体上痛得多了,心理上的痛就轻些。和嗜辣的人一样,对痛觉上瘾。
如此消沉了一年,直到有天在中学附近公园散心,听见两个中学生就物理问题争论不休。裴璟驻足倾听时,肩上刚好轻轻落了一只白蝴蝶。
孟老师曾经最爱白色。
就在那个瞬间,她似乎听见孟老师在她耳边喃喃,要她去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情。
“是你吗?”她轻轻转动脑袋,生怕惊动蝴蝶。
而蝴蝶仿佛真听懂了似的,扇动翅膀,绕着她肩侧飞了两圈,又重新降落。
那天起,裴璟终于释然了。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出蒙尘的教材,重新开始研究物理。博士毕业后,她义无反顾成为一名物理老师,想要把孟老师放在自己心里的火种传递下去,点亮每一颗对物理有纯粹梦想的心。
所以,在她的班上,即使明知“无意义”,她还是竭尽所能,不让竞赛消磨学生对物理的热爱。
此时,她已经察觉到闻笙的不对劲。这学期开学不久,她竟在闻笙的手腕上也看到细密的伤痕。
问起来,闻笙却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解释说“没事,只是小猫挠的。”
裴璟没有再说什么,知道闻笙对还自己不够信任。但从那时起,她更密切地关注闻笙的心理状况。
作为竞赛老师,学校要求她刺激学生的好胜心,激发她们的潜力。但作为竞赛里的“过来人”,她更希望伸出手,多给予闻笙一点生活上的关心,趁她心理尚未崩盘之前,疏导她的情绪。
唯此,才不至于让学生觉得物理只是升学的工具,才能守护住她们心底对物理的热爱。
可闻笙偏偏什么也不肯说。
面对裴老师的关系,她总是笑盈盈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为人处事云淡风轻,一切都那么正常。
裴老师反而更加紧张。
她记得自己抑郁快要发作的时候也是这样,竭力微笑,假装一个正常人,生怕被别人看出脆弱。
明明是物理学者,坚定的无神论,却在孟老师离开后相信玄学,内心期望着,“孟老师倘若有天回来看我,最好是看见我开心,而不要自暴自弃。”
那闻笙的强颜欢笑又是为什么呢?
第47章 第 47 章
裴璟留心观察了些日子, 发现闻笙习惯独来独往,课间也几乎不离开座位。
唯一奇怪的是,她们班级教室明明在四楼, 闻笙却每天绕远到三楼教室打水。
喝水时, 也总是朝着高二一班的教室张望。不经意的两眼,但因为主体是闻笙,这不经意就显得很刻意。
“闻笙, ”裴璟也端着水杯走到她身边, 顺着她目光往一班教室看了看,顺口问道:“是不是觉得竞赛还是太耽误时间了, 想要回去一门心思冲高考?”
复赛的成绩不算理想。原本预计冲进省队,但到手的成绩只有省二。
比模考的任意一次都低。
若是有什么特别原因还好,比如发烧之类。可闻笙复盘时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借口可找,回想那天坐在考场上的情景,只觉得头脑似乎变得有些迟钝。
一些稍微变通就能解出的题目, 她还是找错了解题方向,这种思维的阻滞感在过去很少有, 可近期却愈发频繁。头疼症也比往日严重了些,即使空调吹得不厉害也时常发作。
走出考场那天中午,闻笙心里已经预计到了糟糕结果, 知道一年多的努力也许“付诸东流”。但竞赛场本就是残酷的,再不甘心也只能默默接受, 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可即便如此,闻笙想了想,还是微笑摇头:“裴老师, 我没想过放弃。”
“喔,那你舍近求远来这里打水, 难不成一班有什么稀奇人物吗?”裴璟特意与她开玩笑。
她们年龄差的本就不多,相处起来亦师亦友。
听见“稀奇人物”的时候,闻笙的确想到那聒噪恼人的家伙。但她照例摇头,朝裴老师乖巧笑笑:“当然没有,我和理科班的同学还不太熟。”
裴璟不置可否,拧紧杯盖叫上闻笙:“走吧,来我办公室谈谈。”
她款款走在前面,带着闻笙回到自己办公室,进口的小零食统统摆上来,又点了两杯奶茶,茶话会似的促膝长谈。
从为什么选择竞赛,到能不能承受竞赛失败的代价,统统分析了个透彻。
但拿着两份成绩单,她还是不得不提醒闻笙:“如果你的综合成绩照这个趋势下滑下去,万一竞赛失利,高三时的压力只会更大。”
轻轻叹了声气,裴璟又告知她:“期中出成绩时,你妈妈就找我私下谈过,问我你最近是不是懈怠了,心思都不在学习上。”
闻笙听到这里,神色才稍有些紧张。
妈妈总觉得她学有余力,相信“一份努力一分收获”,倘若闻笙成绩下滑,唯一的原因就是还不够努力。
而每当妈妈觉得自己“心思不在学习上”,无疑就会加大监管力度,切断自己的社交和娱乐。
早在暑假时,闻锦就已经从闻笙电话账单中发现端倪。
女儿每天都与固定号码通话,短则三两分钟,长则十几分钟,几乎没有间断。
她当即警铃大作,喝了一整杯热茶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才坐在餐桌前拨通迟绛的电话。
“喂,您好,请问您是?”迟绛声音礼貌而清甜,又是个女孩子,闻锦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为不打草惊蛇,她只说了声“抱歉,打错了”,便匆匆挂了电话。
庆幸的是,那时候区里心理教育抓得紧,每次家长会后都强制家长到礼堂听心理科普讲座。
讲座里不乏因家长高压控而制酿成悲剧的案例。某些案例中,闻锦也看见了自己和女儿的影子。虽然她虽对这“浪费时间”的心理讲座嗤之以鼻,但类似的悲剧见多了,还是会动容,也潜移默化收敛了些控制行为。
她主动撤掉了闻笙卧室的监视器,放学不再严格卡时间,努力减少对闻笙交友问题的盘问,也允许她上上网。
只做了这些,但闻锦已经觉得自己做得足够好了。
等到暑期集训结束,闻笙回到家里,她才旁敲侧击,装作随意地提起来:“在集训里,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呀?”
闻笙自然听得出,母亲的关心意有所指。放下书包,语气淡淡的:“大家都一门心思讨论题目,凌晨三点还在教室做题,是参加集训又不是开派对,何况还有教练盯着呢。”
“我问你一句,你倒不耐烦上了。”闻锦有点生气。
而闻笙也有些不耐烦,她从果盘里取了颗荔枝剥开,冷冷开口:“妈,您要是查了账单,好奇我和谁打电话的话,可以直接问我。”
闻锦便也不再遮掩:“她是谁?”
“就是普通同桌啊,您见过的,寒假借给我笔记的那个。”闻笙和妈妈正式介绍迟绛。
为了不让妈妈太多干涉,闻笙不得不夸张了迟绛的经历:“是个卷王,而且很聪明。初三一年时间就把成绩提上来了,高一又在年级里前进了好几十名。”
“打电话也不为别的,她找我问些刁钻的难题,我也从她那里了解一下理一的情况,交换信息罢了。”
她把理由编得天衣无缝,闻锦这才收了声。但还是提醒闻笙:“你们适当交流学习就好,别被无关紧要的人耽搁太多时间。”
无关紧要的人。
闻笙在心里冷笑。连朋友都不重要的话,究竟还有什么是紧要的呢?
可她没有争辩,也没力气争辩。入夏以来总是脑袋胀痛,睡眠也变得很不安生,噩梦缠身。
独自默默走回了房间,房门虚掩而不敢反锁,为的是方便妈妈随时突击检查。否则难免要被问一句:“天天锁门防贼吗,妈又不偷你东西。”
所以,即使房间里的监控器拆掉了,被监视的习惯已经烙印在身体里,一刻也不敢放松。她板板正正坐在桌前,除了刷题,不敢懈怠丝毫。
闻笙后知后觉,高一与迟绛坐同桌的那段时光,是最轻松又无所顾忌的。
焦虑袭来的时候,迟绛总有办法帮她解压。她总是大义凛然地伸出胳膊:给你,随便捏。
闻笙不舍得使劲,只是轻轻地捏一捏。
这反而戳中了迟绛的笑点,她一边忍笑一边擦眼睛:“诶呀,让你捏捏,不是让你咯吱,你都戳到我痒痒肉了!”
那阵子,捏一捏是对闻笙最有效的“安慰剂”,一捏解千愁。
焦虑了,心烦了,只需要手心朝上,把手掌摊开在迟绛桌子上。
迟绛便立即心领神会,像小金毛那样抬起爪子,再让腕部缓缓落在闻笙掌心,任由闻笙“把脉”。
被闻笙拿捏的时候,她眼神清澈呆憨,并且乐在其中。“是不是很好捏?”
闻笙拒不承认:“一般般。”
手腕实在太瘦了,手感一般。不过上臂倒是看起来软软的很好捏,可是,可是……
从软乎乎的记忆里回神,闻笙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又犯了捏捏的瘾。
尽管不想承认,尽管努力抑制,还是忍不住会在每一个休息的间隙打开迟绛的主页。
迟绛说,开学后的压力很大,又不知从何学起。
迟绛还说,总觉得空落落的,没人管自己很不自在。
闻笙隐约觉察得出,那份空落落与自己有关。
于是很想问她,既然也想念我,为什么不肯路过我的班门口呢?
*
迟绛自己也想不出原因。
平日里,她几乎是班里最大的显眼包。为什么偏偏在喜欢闻笙这件事上缩头缩脑,躲躲藏藏。
其实,不是没有路过那间教室。
知道闻笙的教室在四楼,她特意申请了去做化学课代表,尽管这是最不擅长的科目。
每天最幸福的时间,就是胆战心惊送完作业,再小心翼翼朝竞赛班教室张望一眼。
即使放慢脚步,能看见闻笙的时间也只有几秒。每次路过,闻笙都在埋头写题,因而只能远远看见她的侧脸。
迟绛不敢多看,也不忍心打扰。她只是弯起唇角轻轻笑一下,便知足离开。
只有在升旗仪式那天,闻笙作国旗下讲话,迟绛努力踮着脚尖聚精会神地听,恨不得告诉周围所有人:“我们以前还是同桌呢!”
可是话又说不出口。
分班以后,迟绛的成绩在班里几乎垫底,个性也不自觉地收敛了不少。
没有闻笙在旁边,她那些瓶瓶罐罐和小铁盒忽然也失了光彩,玩起来总觉得缺了些兴味。
想不通,明明只是分班,为什么像失恋一样难受。
迟绛时常抓耳挠腮,她总是不知如何把握与人相处的分寸。就连祝羽捷都偶尔挪揄她:“喂,像你这么黏人,到时候可要被对象嫌弃的。”
迟绛表面上没有在意,却允许这话往心里去了,她生怕自己的靠近再让闻笙感到厌烦。
也不是没有先例。高一时那么多次疏远,她都记着呢。
闻笙最讨厌别人打扰她学习,并且闻笙也不止一次说过,她只看重高考,不需要朋友。
因而就算有再多冲动,迟绛都只允许自己压在心里,站在三楼的窗前,挂念楼上的那一颗星。
只有等到晚自习,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才敢托着腮帮,对着星空发射一个小小的信号。
其实想见你,一直都很想。
第48章 第 48 章
分班以来, 在新班级里,迟绛花了太多时间“怀旧”。
她总是记挂着闻笙和老朋友,在结交新朋友这件事上, 显得力有余而心不足。
祝羽捷分到了第二实验, 与迟绛分列在走廊东西两侧,中间足足隔着六个班级。
只有午休时,祝羽捷才过来找她, 两人去食堂喝喝冷饮透透气。
那年入冬早, 才十一月已经要穿厚棉服。祝羽捷又在大冬天里要了杯葡萄汽水,还嘱咐店员多冰, 扬言要用咖啡把自己“灌醉”。
迟绛有点看不明白:“你前两天不是还很开心,神秘兮兮和我说有好消息吗?”
怎么忽然自虐似的折腾起自己来。
祝羽捷咬着吸管,眉头拧紧,“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准告诉别人。”
看来真是件烦心事, 还是个大秘密。
迟绛举起右手发誓,发誓时也带着一点苦笑:“你放心好了, 我现在身边可谈的也就只有你。”
祝羽捷于是松开吸管,双手抱着冰杯:“就是章蔚学姐,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见祝羽捷情绪不对时, 她就猜到此事八成与学姐相关。
祝羽捷从入学起就是她的小迷妹。明明是个贪睡到十个闹钟也叫不醒的人,愣是为了和学姐晨跑坚持早起, 还雷打不动地跑了两个学期。
“你难过,是因为她?”迟绛有些不可置信,“可你俩关系不是挺好的吗?这阵子还经常一起吃午饭。”
迟绛在桌下轻轻踹了祝羽捷一脚:“哼, 要不是知道你见色忘友,我都要吃你俩的醋了。”
迟绛私下里很羡慕祝羽捷的勇敢。
尽管和学姐隔着更远距离, 却能不顾一切地靠近她,制造羁绊,如今俨然密友的关系。
不像自己和闻笙,明明那么亲近过,现在却形同路人。
祝羽捷却笑了笑,摇头叹息:“原来你也看出来了,我喜欢她,而且没那么单纯。”
迟绛从她表情里读出些怅然,隐隐猜到些真相:“难道是学姐也看出来了?然后拒绝你了?”
“比拒绝还残酷一点。”祝羽捷耸耸肩,忍住鼻酸,“她就是忽然就不理我了,消息不回,短信不回。我还疑心她出了什么事,可电话打过去,她也没有接。
今天上学,我放心不下,就带了豆浆和龙记小笼包去她班门口。可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冷冷地丢了句「自己吃吧」,简直像不认识我一样。”
讲完这些,祝羽捷又掀开杯盖,任由冰汽水灌过喉咙。
“怎么会这么突然,就没有一点征兆吗?”迟绛也觉得疑惑,“你是不是没忍住表白了,或者做了什么越界的举动,被她看出了喜欢?”
祝羽捷还是摇头:“真的没有。”
她的喜欢来得热烈,却不失谨慎。
去晨跑,从不敢与学姐并排,总是在人身后保持着一个弯道的距离。跑了足足一个月,才等到学姐一次回眸,打了第一个招呼。
后来的每一点靠近,她也都小心控温,循序渐进,生怕把人吓走。
她制造许多偶遇巧合,参加有学姐在的每一场活动,这才渐渐熟络起来,两人聊天也变得频繁。
最近,学姐升入高三,她便自觉地不去打扰,只是“顺手”带份早餐,“顺手”买杯奶茶。
“为了证明只是顺手,我还给我亲姐也捎了一份呢。”祝羽捷撇撇嘴,更加疑惑:“我真觉得我说得很清楚了,我是给我姐买东西,关心我姐,顺便捎给她——这难道也能被看出来我喜欢她?”
祝羽捷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的关系,怎么会毫无征兆地骤冷。
何况,章蔚不是会搞僵一段关系的性格。她情商高,处理关系游刃有余。
对所有人都可以笑容明媚,那眼睛又多情,与她对视的人总以为自己被爱着。
“她对所有人都和善,就连对不喜欢的人都可以笑着说话,为什么要突然这样对我呢?”祝羽捷越讲越觉得委屈,“我又没有表白,只是对她好而已。她怎么可以这么果决,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就在前一天,学姐还在点赞祝羽捷分享的音乐,写仅她们两人看得懂的评论,暧昧得叫祝羽捷以为踮起脚尖努努力就有希望。
转天就断崖式冷漠,视而不见,形同路人。
这样的落差使她失落之余,感到一些愤怒,以为被戏耍。
“可是羽捷,我想我知道原因。”迟绛冷静听完她的陈述,作为一个完全的旁观者,她觉得学姐的转折虽然突兀,却有迹可循。
“也许你觉得那天晚上的朋友圈互动只是友好相处,但在她眼里就是越界了。她已经知道你喜欢她,又不想和你有更进一步发展,所以不管你表白与否,她都要终止这段关系。”
迟绛起身,坐到祝羽捷的身侧拍拍她肩膀,柔声劝说:“何况她高三。在你们关系失控之前及时止损,这样的事情之前就发生过不少。”
章蔚也是冰雪聪明,不会糊涂到看不出祝羽捷的喜欢。明知喜欢而装糊涂,其实很辛苦。
换位思考下,她一面接受对方的好,一面又深知自己给不出对方想要的回应,总归心有愧疚。
所以快速抽离,快刀斩乱麻。
只是方式残忍了些,告别得不算体面。
但不成熟的年纪里,总是没办法周全考虑,把事情处理得十全十美。
祝羽捷听她分析完了,也隐隐懂了问题的症结。她理解,却不等于释然。
喜欢这件事,一发不可收拾。暗恋学姐的时间里,她收到过无数的正反馈,几乎已经成瘾。
不是说戒就能戒的。
但祝羽捷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虽还是忍不住抽噎,可还是努力扯起笑容,抹着眼泪锤打迟绛两下,嗔怪道:“什么及时止损嘛,我只是喜欢她而已,我怎么就成损了。”
“好好好,你不是损,你是大好人,小天使。”迟绛哄着她说好听话:“羽捷,她不理你就不理你,你想伤心就随便伤心。”
顿了顿,迟绛又扬着笑脸拍拍自己胸膛:“至少我们两个还是好朋友,我可以永远陪你呢!”
友情总长久。
祝羽捷被她说得感动,破涕为笑。但还是把迟绛轻轻推开,嘴硬道:“谁要你陪,我坚强着呢。你去陪你家闻笙。”
听见闻笙的名字,反而轮到迟绛苦笑:“我倒是想陪呢。”
但是闻笙不需要。
那天送完化学作业,她照例放慢脚步路过竞赛班门口。
总算不偶然地偶遇闻笙。
两人面对面站着,迟绛一肚子话想说,手脚却有些局促。
才不过半个月没见到闻笙,再见时却觉得闻笙比之前更瘦了些,眼神里也透着疲惫。
可她还来不及问候,闻笙就已朝她点头致意,拎着水杯与她擦肩经过,没有半句多余的交谈。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想回头叫住闻笙,多聊两句的。
为什么没开口呢?她又记不清了。
期待了很久的不期而遇,发生得猝不及防,又这么平淡。
一阵空欢喜。
“长大真是麻烦。”迟绛伸个懒腰,打一个长长呵欠:“如果还是小时候就好了。就可以很纯粹地,肆无忌惮地找她玩。
才不会患得患失,也不会胡思乱想。”
“哟,你还胡思乱想啦?”祝羽捷心情平复了些,与迟绛打趣:“我听听,我们不谙世事小迟绛都胡思乱想什么了。”
迟绛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捂住嘴巴:“什么都没有想!”
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梦到过和闻笙拉手手。
牵手走在跑道上,惴惴不安,怯怯喜悦。
那感觉可一点都不单纯,她手心险些渗出汗来。
“你脸都红透了,还说什么都没有想。”祝羽捷才不信她的话,“但说起来,你倒是很能忍,这么久都不去找她。我可忍不了,我还是想要问学姐要个解释。”
把问题问清楚,就算真话再残忍,也好过一个人胡乱猜测,辗转难眠。
有时候,执念并非要得到一个人,而只是想要一个完整的答案。
在祝羽捷发觉自己被断崖式冷淡时,的确想要冲到学姐面前问一句为什么。
但冷静下来,她又克制住冲动:“现在让她给我一个答案,她恐怕只会更烦我,更冷漠。我给自己定了个期限——就等她高考结束。”
“高考结束后呢?”迟绛问。
“我要是还放不下执念,就去问个清楚;要是已经放下了,那就让故事用省略号收尾吧——诶,省略号意犹未尽的,也挺好,对吧?”
迟绛点头顺应着她,很义气地担保:“那就等到高考结束,我陪你一起把事情问个清楚!”
她不知道羽捷和学姐之间的相处细节,也不清楚两人之间孰是孰非。但作为朋友,她无条件地偏袒了祝羽捷,希望她可以一直潇潇洒洒,热烈追求喜爱的人或事。
有迟绛这样靠谱的人陪在身边,祝羽捷没再用冰汽水灌醉自己。
她在迟绛脑袋上使劲揉了一把,轻松道:“行啦,小迟子,起驾回班吧。”
走在回班的路上,祝羽捷还是有点心不在焉地想到学姐,压抑着失落和不甘。
但内心不再空落落的,一颗猛烈下坠的心,似乎轻易地被友情托住。
迟绛双手揣在口袋里,望着四楼窗户,也悄悄想到闻笙。
嘿嘿,等下个礼拜,闻笙就要换到靠窗的位置了。
她想,她会身不由己到窗下徘徊着背书。
也许抬头看得见闻笙,也许被闻笙低头看见,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让她内心被欢喜填满——
暗恋快乐法则第一条,就是知足!
只要不贪心,就不会伤心。
迟绛晃着脑袋,朝闻笙教室的窗子眨眨眼睛,又发射一枚名叫“加油”的小信号。
“你又在挤眉弄眼搞什么神秘!”祝羽捷扒着她的肩抬头张望。
“你不要干扰我的信号!”迟绛假装嫌弃地拍开祝羽捷的手。
两人追跑打闹着跑进教学楼,又小跑到三层楼梯口。俩人微微喘着粗气,挥挥手:“那我回班啦。”
“走吧走吧。”
进班后,看着熟悉起来却接近不了的新面孔,难免又有点失落。
迟绛时常问自己,为什么总爱怀旧?
从小学一年级,她就在教室里伤春悲秋,满眼惆怅地遥指窗外,一字一顿告诉班主任:“那是我的幼儿园。我的童年,就在那里。”
她说话时很伤心的,板着小脸,一本正经。但老师似乎没能理解她的伤心,前仰后合几乎笑出鼻涕泡。
迟绛于是更受伤了。倘若那时她会写字,恐怕会发表一册儿童疼痛文学。
现在,迟绛已经不会再哭唧唧说出这么矫情的话,心里堆积的情绪却丝毫不减。
还是和那个幼儿园毕业就以为痛失童年的笨蛋小朋友一样,她仍会为自己和同桌的分别感到阵阵心酸。
但考试在即,她没敢再放任自己的情绪。摊开一份试卷,深呼吸两下,投入新一轮的战斗。
那阵子,她发现自己竟然很喜欢年级统考,喜欢早读时统测听力。
似乎只有那时,她和闻笙有机会思考同样的问题,会听到同样的音频。
在文字或声音制造的思维空间里,她们又变成一对表面别别扭扭、私下甜甜腻腻的小同桌。
听力播放时,听着广播里有些机械的女声,迟绛咬着笔端悄悄地想:
等到毕业以后,回想起这个早读,她有和喜欢的人在同一张卷子上写下相同的答案,已经是最值得怀念的默契。
而直到真的毕业以后,她才知道,那许许多多个早读里,做听力的间隙,闻笙也都有想起她。
忙碌生活里,见缝插针地暗恋;高考重压下,寻一块会飞的魔毯。
动作悄咪咪的,心绪轻飘飘的。
第49章 第 49 章
和闻笙没有交集的时间里, 她竭力忍着不去打扰。
每月一次大考结束,她都会在橱窗前仰望闻笙的成绩排名。期中过后,闻笙的总成绩又回到了第一名, 各科优秀得很平均, 看来是恢复了日常的状态。
迟绛私心里为闻笙骄傲,但看看自己的排名,又感到些许惭愧。
她对学习的主动性实在不高。有动力时干劲满满, 成绩可以扶摇直上。
但要她像闻笙一样十年如一日坐冷板凳埋头苦读, 持之以恒地努力,她实在做不到。
除非有人变着花样地夸夸, 或是有闻笙坐在她身边,她才肯哄着自己多学一些。
“噫,又在这里看闻笙呐!”祝羽捷从后面跑过来,晃了晃迟绛的肩膀。
迟绛回头,轻轻挪开祝羽捷的手:“你又笑话我。”
“但我对她, 真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只是觉得她很厉害。”
“哦~很厉害。”祝羽捷眨眨眼睛:“我也觉得章蔚很厉害。”
“可这不一样。”迟绛憋得脸红, 似乎有些窘迫,“我不会喜欢闻笙,而且也不能喜欢。”
即使面对祝羽捷, 她也嘴硬着不敢承认。
章蔚学姐的断崖式冷淡给迟绛敲了警钟,当晚回家她便做了噩梦。
梦境里, 她们又坐回了同桌,迟绛眉眼兴奋地朝闻笙眨眼睛,闻笙却面无表情, 明确告诉她:“我不喜欢你这样看着我。”
冷淡决绝,对自己的厌恶溢于言表。
迟绛的笑容僵在脸上, 半晌才讪笑着回了句“好。”
梦里的痛感更剧烈也更真实。醒来后,她心有余悸,深呼吸几次才稳住心跳,头脑里只有一个声音:
幸好,闻笙从不知道自己喜欢她。
只是可惜,迟绛原本以为距离会稀释暗恋,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份喜欢竟与日俱增。
把“喜欢”想象成一小小团的物质。
坐同桌,两人手背不小心蹭到,就会擦出一小抹“喜欢”。
眼神交汇,也会碰撞出一小团“喜欢”,这“喜欢”有时火热有时冰冷。
提着嘴角通电话时,电流声也滋滋啦啦烤出一团“喜欢”——电流直通到心里,敲击心脏,直叫迟绛乱扭着身子害羞。
等到距离拉开,联系中断,那“喜欢”的反应虽不再剧烈,却并没有消失。
它不再是小小一团,而是像因升温而化开的黄油那样散开了,香气四溢——
“喜欢”于是均匀地分布在空气里,不易察觉,不好捉摸,却用幸福的味道把人包裹。
闻笙朝窗外看去,默默注视着楼下踱步背书到抓耳挠腮的身影,看她马尾辫一晃一晃,唇角便忍不住浮起淡淡笑意。
大冬天的,真是辛苦她在室外背书了。
闻笙犹豫了下,披上外套起身。她绕了好几层楼梯走出教学楼,停在离迟绛几米远的位置。
迟绛还在踱步背书,徘徊几次,又装不经意地朝楼上的窗户望了望——可窗边的人已经离开了座位。
她有点失落,合上书夹在腋下,被冷风吹红的手揣进袖子里取暖。
“迟绛?”闻笙叫住她。
“闻……闻笙?”迟绛有些不可思议,脱口而出:“你刚才不是还在窗”
窗字才出口,她忙意识到不对,改口问道:“好巧,在这里也可以碰到你。”
闻笙没与她计较那切断的问句,只是淡声答她:“不是巧合,是在楼上看到你,觉得很吵。”
“???”迟绛直呼冤枉。四层楼,双层隔音窗,她就是拿大喇叭表白闻笙也未必听得到。
闻笙读懂她心事似的,缓声解释:“蹦蹦跳跳,像只喜鹊,看着吵闹。”
“那你可以不看我啊。”迟绛有些气闷,旋即却了然:
闻笙这是故意找茬,找的不是茬,是我!故意说反话的闻笙又出现了!
“你扰乱我看风景。”闻笙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发觉这理由不太巧妙时,她又轻叹一口气,有些不悦地看向迟绛:“你可不可以不要每天在我面前晃啊晃,又从来都不找我。”
“啊……”迟绛夹在腋下的书险些掉下来。她把书抱在胸前,挡住自己砰砰跳的心,矢口否认:“都只是路过,才没有故意在你眼前晃。”
送作业是巧合,课间操结束后故意从闻笙眼前跑过是巧合,大冷天在楼下抬头偷看她也是巧合!
“好。”闻笙脸上再看不出一丝笑意,“那你继续背书,好好加油。”
说罢转身,往楼梯口走,心里默数321。
“闻笙,你等一下嘛。”迟绛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来,“我承认,我是故意在你眼前晃了,但我只是不敢打扰你。
我就是想引起你注意,让你知道可以随时找我。可是你一直不主动,我才更加不敢找你。”
闻笙听罢,脚步停了下来,站在比迟绛高一阶的台阶上回身,沉默了足两三秒钟,才冷着声音提醒她:
“天气这么冷,不要再到室外背书。”
傻乎乎的,耳朵到现在还冻得通红,看了怪让人怜惜。
“我觉得外面空气好,头脑更清醒。”迟绛狡辩。
“四楼花园露台的空气也很好。”闻笙走在前面,声音很轻,似是一种邀请。
“那,你也会去花园露台背书吗?”迟绛跟在闻笙身后,问得小心翼翼。
这次,闻笙没有再回答了。
又上了几级楼梯,到转角处停下来。等迟绛追上来时,闻笙用目光拦住她。
等迟绛完全站稳时,才抬眸问她:“今天,是不是算我主动?”
“诶?”迟绛被她问得发懵,糊涂着答:“算……吧。”
“那下次,就轮到你。”闻笙撇撇嘴,无奈地看看不开窍的迟绛,“像从前一样,十句话的时间,我还是有的。”
“如果,你还想和我说话的话。”
多想告诉迟绛,真的不是刻意冷淡她。
只是压力太大,大到她几乎喘不过气,几乎产生伤害自己的念头。
她不想把自己这份焦躁传递给迟绛,被她发现自己晦暗的一面,才竭力隐忍着不敢靠近。
只是今天,看见迟绛在大风天里悄悄抬头张望时,她还是不忍心了。这才匆匆下楼,把犯傻的人拉回暖烘烘的教室。
“我当然想和你说话啊,怎么会不想呢。”迟绛不争气地鼻子发酸,但揉揉鼻子,轻松道:“好了,今天的十句已经说够了,我才不贪心,明天再来找你。”
明天见。
闻笙在心里悄声道别,觉得今天勇敢下楼是最棒的选择。
*
升入高二以来,迟绛很舍得花时间参加课余活动。几层选拔比稿,终于入选了校园电视台。
星期四的午间播报由她负责,十五分钟的节目,迟绛其实不知道闻笙会不会看。
但录播时,面对镜头,她还是会把观众想象成闻笙,好让自己看起来严肃正经,拿出电台主播的派头。
节目放映时,连班主任都觉得惊奇:“哟,看不出来迟绛还有这两下子。”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人,一本正经起来倒有种特别的魅力。
她要参加的戏影艺考导演专业考试,考核要求文学作品朗诵与命题即兴表演。
为了备考,她每周末要腾出一整天时间培训。
培训班里,有些同学已经是上过荧幕的小演员,经验丰富,又有老戏骨带练,表演功底很是扎实。
迟绛缺乏系统训练,在班里表现不算特别出众,不过幸在天赋不错,老师常鼓励她:“潜力很大,很看好你。”
带着新学的本领回到校园电视台,迟绛揣着的一点点私心,是希望老婆在每星期四的中午看见她。
不对!什么老婆?
迟绛拍拍自己的脑袋,气自己语言系统不知克制。
真是暗恋得鬼迷心窍了,八字没有一撇,连闻笙对人类是否感兴趣都不知道,连两人未来在何处都没来的及搞清楚,居然已经下意识把闻笙的名字用“老婆”替代。
简直大胆!
简直太亵渎她们这纯粹的友谊。
尽管多了每日十句话的交流,她还是不敢想,要是有天闻笙知道自己暗恋她,在她们以朋友名义交往的时间里,情难自抑地生出许多的贪恋,该有多反感。
祝羽捷的境遇,已经是明晃晃的提醒:若是不能把喜欢藏好,把友谊保持在双方都能接受的区间,稍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
迟绛因而时常幻想:自己要是机器人就好了。
在“喜欢闻笙”这件事上,她亟需安装一个滑动变阻器,随意操控喜欢的数值——
七十五分就刚刚好,适当倾慕,游刃有余。
哪像此刻,作为粗笨的人类,她心上只有一个不太好使的开关。
一不小心就心动爆表,再按一下,喜欢又变成躲避。
情绪总是上蹿下跳的,简直像雨林里的顽猴,原始又张扬。
但也是这样原始的喜欢,爆表的心动,推着迟绛一次次走近闻笙,探险那座看似坚硬的冰川——
和绵绵冰一样的一座小冰川。
第50章 第 50 章
闷在心里很久的喜欢, 总算有机会出来透透气。
迟绛用食指勾着耳边碎发卷了一个圈,思忖着自己是否太没有出息。闻笙只是短暂地出现一下,同自己聊上三言两语, 自己就再也收不住情绪。
面对着难到哭泣的物理题, 她居然也收不住笑容,摇头晃脑,心里哼着快乐的歌。
物理老师经过她时, 忍不住拍拍迟绛肩膀:“美什么呢?”老师点着卷面一处, 轻声提醒:“这里,受力分析就错了。”
迟绛盯着题目扫了一眼, 立即看出错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又粗心了。”
慌忙擦掉分析图,再画一遍,抬头眼巴巴望向老师求证。
老师看着她的新版分析图,错得更加离谱, 不禁蹙眉。低头看着那双有点无辜的眼睛,又拿她很没办法:“午休, 带卷子来我办公室吧。”
迟绛有点愧疚,知道自己又耽误老师的休息时间。只是她自己也弄不清,高二的物理怎么学起来明显吃力。
兴趣转移到艺考内容上后, 再做物理题时,她总心不在焉。读题时, 头脑里自动循环着那首《学不会》:“总是学不会,再聪明一点,还是学不会……”非常苦情, 撕心裂肺。
再和闻笙见面时,她大言不惭地把成绩退步归咎到闻笙身上, 大方地摆摆手:“喏,反正物理对我不是很重要,就把我的分数都匀给你好了!”
闻笙哭笑不得,学渣怎么渣得理直气壮。轻叹一声:“歪道理。”
迟绛自知理亏,脑袋耷拉下来:“要是你还坐我同桌就好了,近墨者黑,我多少能沾一点你的灵气。”
“近墨者黑?”闻笙挑眉。她发觉迟绛最近讲话总不老实,逮住机会就悄悄损自己一句。
“可是,我喜欢黑色。”
她其实并不喜欢黑色,书包和衣服都色彩鲜艳,配色像是从mm豆王国偷跑出来。
但上一句话里不小心把闻笙比作墨色,她又觉得黑色苍劲有力,沉稳低调。
至于她这句“我喜欢黑色”,闻笙似是听懂了,又装作没听懂,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咳一声撵人回班。
被闻笙轻易放过,反而叫迟绛觉得摸不到头脑:闻笙从前只是话少,但说话时眼神生动,言语上从不吃亏。
最近的闻笙虽看起来温和许多,状态却愈发疏离,眼睛里似乎盛了不少心事。
迟绛几次想要挑起话题,问问闻笙是不是压力很大,有没有什么烦心的事,话题却都被闻笙用笑容搪塞过去。
不是刻意瞒着迟绛,只是觉得烦心事说出来也无意义。她从小没有可谈心事的朋友,能倾诉的对象只有自己和星空。
在她的认知里,竞赛的焦虑旁人帮不上忙,对抗焦虑的方式就只有更高强度的训练;妈妈的控制就更是无从解决,只能熬到高考结束,精神独立,才好摆脱控制。
所以,被迟绛觉察到自己的繁重心事时,她直觉反应并不是开心或感动,而是心生慌乱,想要逃避,生怕迟绛看见自己心底的杂芜。
“好吧,你不想说,我就不问。”迟绛朝她轻松地笑笑,试图用笑容纾解她的压力。
——“呀,你不是校园电视台的那个,那个……”裴老师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们旁边的。难得看见闻笙与人交谈,她感到新奇。
“裴老师好。”迟绛乖巧地打了个招呼,又自来熟地和裴老师聊天:“裴老师,我们马老师经常在课上提到您呢。”
“哦?是嘛。”裴璟暗喜。
马老师也教物理,比她入职早三年,资历要老些,私下里该喊声姐姐的。但她长相完全是甜妹卦,整个人清爽松弛,办事佛系,偶尔气急了才毒舌。裴璟在学校里喊她马老师,私下里却给她取了不少外号,很恶趣味地欺负人。
“那你详细说说,她都夸我什么啦?”
迟绛不假思索眨眨眼睛:“她说您特别厉害!”
裴璟内心闪过一丝小得意。
马老师从不吝啬夸奖,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就是“还是小裴老师最厉害。”
但迟绛话锋一转,又模仿起马老师的口吻。
她时常搬出裴璟镇场:“「你们不要不识好歹,在这里还嫌我管得严,叫苦不迭的。等到高三有机会给你们送裴老师班上试试,看看裴老师的厉害!」”
原来,是这个厉害啊。
裴璟唇角笑意加深。放学后还和马老师约了晚餐,她觉得可以当面问问马老师,自己究竟是哪种厉害。
但不得不说,迟绛的模仿能力超强,裴璟恍惚以为马老师正站在眼前“编排”自己呢。
“不过,不可以模仿老师。”裴璟提醒完,噙着笑意吓唬迟绛:“你就不怕我和马老师告状吗?”
迟绛这才觉出不妥,捂住嘴巴懊悔莫及:“怕怕怕,并且再也不敢了。”
“那下不为例。”裴璟点头微笑一下,端着教材缓步离开。
目送着裴老师走远,迟绛泄了气,痛心疾首:“我是不是把马老师坑惨了?”
闻笙不安慰她,反而火上浇油:“是的,我们裴老师非常记仇,而且有仇必报。所以迟绛,你要自求多福。”
打那以后,迟绛自知说错话,再上物理课时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课上强忍着不再开小差,作业态度也比之前好了不少,还很殷勤地往马老师办公桌上悄悄放糖果赔罪。
马老师起初不明所以,以为迟绛只是良心发现,不忍心再让物理成绩惨不忍睹下去才突然上进。
直到有天,迟绛自己不打自招说漏嘴:“马老师,有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我觉得还是得和您坦白……”
这语气分明是表白的前奏,马老师听到一半脸色都变了。再联想到迟绛近日突如其来的上进和“谄媚”,马老师慌得不行,忙后撤半个身位的距离止住她:“别,迟绛,我们还是先讲题吧。”
迟绛不知道老师反应为什么这么大,自己下好大决心才决定坦白从宽的。“不行,话都说一半了,我再不道歉真的会憋死。”
“对不起马老师!我在外面说您坏话了,告诉裴老师您在课上说她「厉害」,裴老师要是记仇的话,您就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说完这一长串道歉,迟绛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抬头再看马老师,也松了一口气,笑得止不住:“我说呢,班上什么时候出了个小叛徒。原来是你啊。”
难怪那天晚上吃饭时,裴璟阴阳怪气好几次,帮忙剥一只虾都要轻哂着问一句“我厉害吧。”
“真是对不起,一时口快,出卖您了。”迟绛挠挠头,变成委屈的小蘑菇。她为这点小事已经愧疚好一阵子,见到两位老师都要绕着走。
马老师看她这副模样,实在忍俊不禁。
到底是小孩子,芝麻大的小事也放在心上,一次不交作业就觉得天要塌了。明明自己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学生却怕自己怕得厉害。
不过想想也是,自己念书时,只因抄作业被老师发现一次,就心虚得一整个学期都绕着老师走。
“既然你主动承认错误,那就象征性惩罚惩罚你吧。”马老师笑了笑,翻出练习册圈了几道题:“这几题好好准备一下,下节课你给大家讲清楚——不许磕绊。”
“接旨!”迟绛原地转了个圈,心情轻快,一路小跑着去找闻笙。
找得很含蓄,只在班门口蹦跶着瞅了两眼,在闻笙抬头与自己对视之前就准备转身逃开,毕竟当天的聊天额度已经用完。
没想到才一转身,迎面就撞上了裴老师。
“又来找闻笙呀?”裴璟微感疑惑,“怎么不喊她出来?”
她本不需要多管闲事,学生在班里踏踏实实学习才好。但相处久了,她就没办法不在意学生的心理状况。
闻笙最近的状态很不对劲,几乎不见她去食堂吃饭,比开学初还要寡言,时而望着窗外愣怔,似乎紧绷着一根弦。
只有和迟绛聊天的时候,才露出一点点真实的笑容。
“没事,我不找她,只是路过!”迟绛心情很好,朝裴老师晃晃手里的练习册:“马老师安排我下节课讲题呢,我要回班准备去了!”
但裴璟想了想,还是拦住她:“你等等。”
拉迟绛到一旁,站在墙边,她试着打探闻笙的情况:“你和闻笙很熟,知不知道她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
“特殊的事?”迟绛仔细想了想,“应该没有,她很少和我讲她自己的事。怎么啦?”
裴璟见她也不知情,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多嘴嘱咐了一句:“有时间可以拉着她多散散心,她不需要整天闷在教室里刷题。”
出门透透气,换换脑子,反而对学习更有帮助。
迟绛答应下来,回班的路上反复琢磨着裴老师的话。看来自己的猜想没错,不仅自己察觉到了,连她班主任都发现了,闻笙最近过得很不开心。
可是,到底怎么撬开她这颗闷葫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