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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先不孝了

    黄米胡同每天都有人在说巧红, 尽管她顺走的街坊物件,都叫杜容和寻回来还了。

    但是!

    流言没有打住,就像何家兄弟打嫖了两条胡同已经发展到了, 全京城的花街柳巷他们都无孔不入的地步。甚至有几天还传出了马上风的死讯。

    何妈得了消息, 还装模作样地买了两斤白蜡烛过去看是不是真的。

    巧红, 从一个看似普通的骗子变成了蛰伏杜家的江洋大盗。

    楚韵也不是很意外。

    胡同里众所纷纭, 楚韵也跟杜容和说了好几次, 但始终不见他接话。

    这时听到巧红, 她不得不说, 自己松了一口气:“人还活着就行。”

    杜容和难掩诧异:“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把她们灭口?”

    这多骇人听闻!

    楚韵:“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 太太记的故事里,一页能死好几个人。”

    这册子杜容和拿了没用,都交给楚韵和何妈打发时间了。

    何妈不识字,一天到晚缠着楚韵念给她听。

    杜容和怕她误会, 解释道:“我才不愿意脏手。这对母女设套要让傅家男人人头落地, 是因为人家真的有血海深仇。夫妻之情先略过不表,母子之情确实断了。

    巧红老家十室九空, 泥人尚有三分血性, 盗窃罪归盗窃罪, 她想傅家人死,天经地义。外头许多百姓都在庆祝傅家人倒霉,我不想跟老百姓对着干。”

    他打过猎但没杀过人。

    像话本子里的主子,失心疯似的成天杀这个砍那个,怎么可能!人口不要钱啊?

    再说良心也过不去。

    楚韵又叫小荷老师上了一课,她以为八旗男人都是从出生脑子里就有辫子了。

    “你放过她们, 上边查起来怎么办?”她比较担心这个。

    杜容和笑:“上边也想糊涂着。这事是他的心肝肉收了人傅老太的裹脚钱,不然犯官家眷怎么可能从戒备森严的宅子里跑出来?”

    说到这, 他还把康熙的朱批拿过来给她看好让她安心。

    楚韵嘴里喊一句大胆:“你现在的罪都够全家死几次了。你是真不怕?”手上却麻利地接过了朱批。

    她还没见过新鲜的麻子墨宝。

    杜容和凑过去跟她一起看,笑:“我怕,所以咱俩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楚韵轻轻哼了一声,没有搭话。

    她仔细瞅着麻子墨宝,字龙飞凤舞,没有珍宝馆里的好看,而且都是满文。

    果然啥汉化在康熙中期还是笑谈。

    楚韵先瞅杜容和写的。

    他把这事已经改头换面地跟康熙说过了。

    不过说的不是巧红偷听了他们说话跑去把傅家弄死了。

    杜容和还没这么傻,什么都说。

    他又不是跪在佛像前的信徒,还没那么贱得慌。

    他是先不孝了,——让杜太太顶了个锅。

    说她抢了大嫂给娘家准备的婆子,结果这婆子是个偷儿,还偷了东西送给被分开卖的女儿。

    家里出了偷儿是丑事,他不好意思叫人知道。又看着这对母女不忍心,就在乡下给她们寻了间屋子又给找了个丈夫买了一亩地叫慢慢种。

    杜容和:“这事真的,巧红母女这下一辈子都不会说出我们的秘密了。”

    虽然损失了一些钱,但能换一个干净的人生,他觉得很值。

    楚韵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她们对不起杜家,但对得起山东父老,骗人罪不至死啊。

    她心情颇好地问:“花了多少钱?”

    杜容和头皮一紧,轻声吐气,道:“二十两。”

    楚韵倒吸一口凉气:“二十两!我得卖多少斤瓜子多少朵绒花才能赚回来!”

    杜容和赶紧说:“这是朱举人给素银的陪嫁,另外还给了两匹绸衣裳,一对银耳环。乡下的田和她娘的丈夫都是用朱举人给的钱置办的。”

    朱举人是以为他看上素银了,想跟他交个朋友。这话就不必让楚韵知道。

    楚韵听见不是花出去二十两,喜道:“那就好,要是叫我听见谁丢出去二十两,还不如杀了我得了。”

    这个“谁”干笑两声,怕她问出二十两养家银的事,低头拿起朱批问:“你看得懂吗?”

    楚韵挑眉:“七七八八吧。”

    满文比汉字好学得多,接受过现代语言系统教育的人,想要学一门外语并不是难事。

    为了证明自己是真材实物的,她还边看边翻译给杜容和听。

    康麻子评语是:奴才尚有亲情在,人家一家子骨肉,做得好。又云:你娘太刁钻,不如我家老人和善。以后有空带你去江南看看我家老人,回来叫你娘也知道知道。

    最后一句话是:谨慎处理婆媳关系,以后这种婆婆妈妈的事就不要告诉我了。

    这口风看起来是不知道巧红干的事的,甚至还隐隐为骨肉之情心痛。

    楚韵眼珠子粘在“尚有骨肉亲情”上,把密折还给他,忽然问:“他是不是真的很爱老二啊?就像你娘爱二姐?”

    来都来了,八卦一下怎么了!

    杜容和看她胆子真大起来反而担心了,他小杜可不是奔着死去的,叮嘱一句:“我告诉你,你烂在肚子里。”

    楚韵:“所以是真的?”

    杜容和:“其实,我也不知道。”

    楚韵:……

    杜容和笑:“别看我成天在宫里,但这些天潢贵胄的事,离我远着呢。宫里人太多了,好几千人,外头还有满朝文武,我就是想凑都凑不过去。”

    楚韵:“不对啊,不是说宫里宫女太监合起来只有三百人吗?”

    她经常听其他旗人女眷拿这个跟明代二三千的宫女太监比,说自家老祖宗心善节约。

    杜容和笑:“要是只有二三百人,年年小选做什么?宫里是太监少,但内务府进去的奴才和宫女多,只是过了内务府,就不算在太监宫女之中了。”

    他反正没觉得宫里人没比前朝少,说不好还比前朝多。

    至于皇家父子的事。

    杜容和就知道两件事。

    他神秘道:“我刚当差时听小太监说里头那个‘二姐’在台阶上踹了行四的兄弟一脚,人从台阶上滚下来,还是小太监抬着回去的。”

    楚韵呼吸一顿:“你看见了?”

    杜容和凉凉地说:“看见的人坟头草都三米了。差点看见的是何显耀,他成天上蹿下跳想往上爬,那天有事路过里头一回,冷不丁瞅着里头在处理太监。

    唬得回家病了半个多月,上吐下泻的。”

    楚韵吞吞口水:“那你呢?你去凑热闹了?”

    “没凑成,事太要命了,知道的都不敢说。”杜容和也不是圣人,这种关系到储君的八卦,他很上心,也有自己的判断,道: “我估计皇帝态度跟娘听见二姐把第一任丈夫药死了差不多。”

    当时他这只小虾米和濑尿虾关着门夹着尾巴当了几天差,谁知道这事竟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连当事人都没事儿人似的又称兄道弟起来。

    可里头这个二姐踹了兄弟,听说都没去看过人。就这样另一个太太也不吱声。

    杜容和觉着被踹的四阿哥可比他惨多了。

    有时跟娘有什么矛盾,他想想这个也能很快缓过来。

    楚韵也在想二姐药死了丈夫,杜太太是什么态度。

    她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杜太太在家一直骂少东家,说他八辈子没吃过羊汤,一年人就喝死了跟她闺女有啥关系。

    “这个也是偏心到姥姥家去了。”楚韵叹完还有些失望:“说半天你是猜的,这哪能作数?”

    杜容和清咳一声,道:“还有一件,虽说不是我亲历却如同我亲历。”

    因为,亲历者是他二哥。

    杜容和说到这个还有点不太自在:“二哥是正统旗丁,要陪着皇帝打猎。前几年皇帝外出打猎,他家‘二姐’没跟着,他猎了头梅花鹿,用盐巴腌了嫩腿肉,叫给‘二姐’一日内送过去。那地方有些远,他怕累坏人马落个不仁的名声。送肉时中途就让换马,二哥不知怎么混到这个差,在里头跑了一截。”

    楚韵没听杜太太说过,道:“你又是胡扯的吧。二爷要是给跑过腿,太太还不得在家门口立个牌子啊?”

    杜容和别扭就别扭在这:“二哥赚了一匹布二两银,拿回来还没捂热乎,就ῳ*Ɩ 叫大哥拿走了,这话怎么说,说出去大哥脸往哪放。”

    楚韵对杜二爷这哥控没话说了:“难怪你说二爷把大爷当儿子养。”

    同时也对杜太太对二姐,杜二爷对杜大爷,以及康熙对太子的感情有了深切的体会。

    纸上读来终觉浅。

    有两个活生生的人做对比,一下就觉出味儿了。

    杜太太的嫁妆、杜二爷的赏赐、康熙的鲜肉送心头肉可都留不到第二天。

    她都有点可怜杜容和和他剩下来的几个兄弟姐妹了。

    不过,杜容和不是个缺爱的人,杜太太更爱二姐,但并不是就不爱他了。

    他对二姐没有爱也没有恨,因此反而能置身事外、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件事,还颇为感慨道:“平民之爱子,天子之爱子,女人之爱子,男人之爱子,大抵都是相同的。”

    所以他觉得皇帝其实也没有多了不起,在这方面他就跟娘差不太多。

    楚韵觉得还是不一样:“女人对儿女的爱,很少会改变。”

    至于天子,她想到历史上另一个皇家“二姐”的结局。

    那个“杜太太”是放弃了“二姐”的。

    楚韵怀着无尽的唏嘘,带着满脑子情深-反目的宫斗戏码,又品了两遍朱批,才意犹未尽地还给小荷老师。

    又过了两日。

    楚韵在桌子上整理绒花。粉的黄的、芍药的、桃花的,足足两打。都是修天棚躲风头时她和何妈一起存的。

    每一朵都比她送小荷的白牡丹更精致!

    这可不是她为了卖钱故意的,熟能生巧而已啊。

    她正寻思拿出去买了。

    对门娟子又来了,这回还似模似样地发了个请帖,说三日后姚太太要在家开个赏瓜大会。

    第042章 选品卖点

    楚韵想着那群八哥儿开会, 脑瓜子就痛。

    何妈倒是想跟着去,到时候不知道多热闹,会不会打起来?打起来的话, 她还可以帮着劝架。

    自己去不成, 等人回来听个新鲜也行, 她说:“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姚太太再不好, 也是胡同里的老人, 人家请了你, 你不去, 不像话!”

    楚韵想逗她, 故意道:“我听说她们在里头开故事会,心里烦着呢。”

    何妈更急得不得了,还煎了两个嫩鸡蛋跑去正院送给华姨娘,嘀嘀咕咕道:“女夫子, 你可得替我劝劝她——”

    “您老可成精了!”华姨娘也有话要跟楚韵说, 一下叫女先生捧得乐开花,也来不及等到下午, 蛋一下肚就往三房跑。

    她摇着莲花圆扇, 梳个旗揪儿问:“你知道那老蹄子为啥开这个瓜会么?”

    楚韵拿着帖子就在想,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左不过又是这群太太无聊了,想凑一一起整个大活儿出来。

    “这回还真不是。”华姨娘摇头,小声说:“是你那个瓜子儿,早前叫她得了一瓯儿,都跟人吹上天了, 说是啥宫里闺女孝敬的,唬得人都以为这东西是宫里流出来, 太后娘娘也不常吃的金瓜子儿。都撺掇她再弄点儿回来尝个味儿。这会就是她为这瓜子儿开的。”

    她想起来当时跟着老蹄子钻了几条胡同都恶心得慌。

    楚韵没想到这事跟自己还有关系:“外头想是没了,就是有,这么久早就潮了,那还能吃?”寻常吃瓜看戏的百姓,也不会专门去研究存放法。

    华姨娘言之凿凿:“想是她上哪做叫花子弄了两把回来。我瞅着不是新货,摸着都有些软。那老蹄子说这瓜子叫软盔甲,越软越尊贵。”

    楚韵对姚太太胡扯的本事叹为观止,要在现代怎么也是个销冠,在古代真是委屈她了,当下一乐,瞅一眼自己的瓜子,道:“那我岂不是要用硬盔甲去配她?”

    华姨娘:“就是不知你亮出硬盔甲,她的软盔甲敢不敢应了。”

    楚韵一听亮相这话,道:“早前我是唬何妈的。你一说我真不敢去了。这姚太太生就一张铁嘴,心眼子都是嘴做的,两瓜相打,肯定我赢,到时她还不恨死我了。”

    “有我在姚家,还能叫你让那老货坑了不成,你不知道这里头还有桩事。”华姨娘连忙说:“昨儿我伺候这两口子睡了,听见老爷跟太太说,这赏瓜宴有丈夫在内务府里得脸的太太来。”

    具体是谁,她就不知道了。

    华姨娘与她分析:“想是老蹄子成天吹牛闹出来的,人真以为姚家有啥好东西了,特意让女眷跑过来瞧,若是当真好,就供给宫里贵人吃用。

    她除了十三岁上小选,这辈子也没办过这种等级的宴会,有了这桩事,背地里把帖子卖得飞起,一帖不下百两银子,整日都红光满面的。你不去可是把银子扔水里了。”

    “我说怎么下了帖子,以前她跟姐妹说话,涝天大太阳下连伞都顾不得打就往外窜,突然下帖子讲究起来我还吓一跳。”

    楚韵总算知道这帖子的来处了,艳羡一回姚铁嘴赚了笔横财,还有些怀疑她闺名叫巧嘴。

    “啥巧嘴,你瞧着吧这老蹄子这张嘴迟早惹祸,赚的钱还不知道够不够买棺材的。”华姨娘呸一口,又问:“那你去不去?”

    楚韵当然要去,这是给内务府做买卖!

    给老百姓不好卖高价,卖给内务府高价就理所当然了。

    而且两样生意都能做,互不耽误

    鸡蛋宫里宫外还两样价呢,点头道:“到时有钱赚,我分你二分利,酬你特意跑这一趟。”

    “那我就等着你发财了。”华姨娘想给自己存赎身钱,听到这二分利,更上心了,走前还不忘提醒:“她老姐妹儿也拿了许多新鲜的食物,想要叫这位太太过目。你可得想想到时怎么说。”

    有她这话,可把楚韵为难了一会儿。

    她真不知道不知道内务府怎么选品。

    等杜容和回来,还特意问了两句。

    杜容和听她说完,脸上止不住的诧异:“这些太太消息比探子灵通到不知哪里去!”

    他在外头腿都跑细了,茶钱水钱不知道付了多少,老少爷们儿嘴里也听不了几句实话。

    杜容和唉声叹气一回,告诉她:“贵人吃东西,不仅要吃味道,还要吃故事。”

    楚韵就懂了——要给瓜子儿编个出身。

    也就是俗称的,吃的就是文化。

    楚韵虽两辈子普通小市民出身,对这话亦能赞同,甚至也有一番自己的心得。

    像老北京炸酱面这样以“历史悠久”为卖点的食物,除了老也没啥别的竞争力

    至于像西湖醋鱼这样以美食环境为卖点的,她总不能取个黄米胡同瓜子儿吧。

    当然,这些有时间价值、名人效应、地域特色的广告词,在爱新觉罗面前都不值得一提,他们自觉自己就是名人,皇城就是天下最好的所在,至于时间久,他们不爱听这个。大清建国才多少年呐。

    弄清楚要求后,她就琢磨怎么写介绍词了。

    怕摸不准时代的脉,次日一早,楚韵还跟何妈一起往正阳门外溜。

    内城的商业街虽然很繁华,但比起连接内城和外城的正阳门,又有许多不如了。

    正阳门外不仅有东四和西四牌楼全部的商号,还有不允许在内城开设的下九流场所,比如花街柳巷。

    三房有什么事素来不瞒何妈李叔两口子。

    知道原本只能略赚几个钱的瓜子儿有可能大赚一笔,何妈天不亮就起来给楚韵梳头。

    怕叫被熟人记住脸,她特意给楚韵梳了个丫头的大辫子,用红绒绳绑住,甚至还带了一盒子草木灰以备不时之需。

    两人等着没人的时候提着菜篮子往外走。

    黄米胡同外就有许多推车的车夫。

    这种车都是独轮的单人车,大轮子在车底中间,人站在后边推着车往前走,车厢像立起来的棺材,瘦长窄小,冬天四面都围棉布,夏天用的则是竹帘这类透气的材料。

    拉车的都是穿着用棉布和麻布衣料的汉人,有人身上破了洞,连补丁都懒得打。

    这种懒车夫,何妈是不要的。

    她挑了两辆干净的车,对车夫也知根知底的,方带着楚韵往上一坐,道:“去正阳门!”

    车夫把辫子盘在头上,一擦汗,脚下生风地往正阳门去了。

    何妈对这些胡同亦是熟的,她都不知道溜出来多少次了。

    她一个老妈子,还讲贞操不成!

    到了地方就熟门熟路地带着楚韵往卖食物的地方钻,正阳门外人熙熙攘攘的。一路上她都死死拉住楚韵,怕叫人拐跑了。

    楚韵伸着头去看两边的招牌。

    平民小吃都是张婆婆香饮,王老汉儿烤鸭之类,言简意赅。

    一看就贵得不得了的物件,取名都是云里雾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

    比如龙珠蟠桃汤,就是挖成圆球的桃再兑点儿甜水。

    还有仙麟蒸腿,其实就是鸡翅鸭腿。

    楚韵打听了几个贵物背后的故事,人家最朴素的也说到了西王母。

    这样逛了一圈,她心里就有底了。

    晚上吃了饭,就开始奋笔疾书。

    大概编了一个救苦救难的菩萨下凡,原本以为民不聊生,结果却被生活多姿多彩的凡人,送了一碟大清土地里长的葵花子,感叹今朝多欢乐后,返回天庭的故事。

    无功而返,是很重要的。

    有人马屁拍到蹄子上,写菩萨下凡一路降妖伏魔,这就属于唱唱反调,阖家往土里走了。

    故事跌宕起伏,有发展有高潮。

    杜容和还凑过来看了一会儿,看得想笑又不敢笑,捂着嘴点评:“算是入门儿了吧。”

    写完东西,楚韵就在家准备赴宴的衣裳。

    旗女过了小满之后,会按照天气和节令准备实地纱、亮地纱、芝地纱,这三种纱来进行更换。如今正值六月,姚太太要求大姑娘小媳妇都穿葛纱配花盆底。

    古人从秦时就用葛做夏衣,几千年下来,老百姓也能穿得上。

    像她这样在乡下长大的老百姓,自然也有。

    她没有的是花盆底。

    平时寻常的旗人妇女其实也不是日日穿这个,大家还是更习惯略有鞋坡跟的缎面鞋,走路轻便,也不容易崴脚。

    再说,大家家境就那样,要丫头扶着走路,少说也得是个五进上的大宅院夫人吧。

    平底鞋她们是不穿的,只有下人老妈子才穿这个。

    总之,等谁家门口一流水儿花盆底,踩得青石板砖哒哒作响。

    不用想,一定是这家人女眷是格外重视这次宴会,容不得丝毫玷污。

    这新鞋做来不及,最后是还是问魏佳氏要了双她没穿过的,两人熟了,互相给个帕子坠儿鞋什么的,都不用计较。

    魏佳氏看她折腾得起劲,还纳闷儿了,她这妯娌不是爱打扮的人。

    楚韵就把自己被被姚太太邀请的事告诉她。

    魏佳氏惊了一回:“这太太素来不跟咱们来往,别是中邪了。”

    楚韵笑:“上回我去她们家,给姚太太说何家兄弟的事,她就看我顺眼。我估摸着她是想把我变成她的瓜藤,指望以后还让我开花结果。”

    再说姚家这回开赏瓜会,有贵人登门,必须开正门,这不请胡同里的人说不过去。

    楚韵觉着自己是捡个漏。

    魏佳氏还不放心:“姚家人邪性,明日我叫人去外头给你求道清风观的符,你把这个带着去。”

    楚韵想说,姚太太你这啥名声啊,看给我二嫂唬得。

    结果跟魏佳氏想一块儿去的人还不少。

    第二天晚上楚韵领子里、荷包里就都揣了道符。

    何妈还流窜去教堂看回洋人,领回来一个十字架。

    本来她是不肯要的,觉着这东西要是对鬼有用,洋人早叫克死了。

    后来人家给了她一篮子红皮鸡蛋。

    一个鸡蛋两文钱呢,足足十五个。

    何妈嘀咕一句:“克死我好了!”

    十字架就让她给楚韵栓腰上了。

    到了选品那天。

    楚韵吃了早饭就穿戴整齐,抱着给姚太太挑的两盆养得繁茂的凤仙花出门了。

    红色的花瓣,娇艳欲滴,以花代礼,在哪都是很雅致的事,不会过于贵重,也不会失了风度。

    不过这花并非楚韵亲自抚育,而是她花了十文,从街边小贩手里得来,养了两天的洗澡蟹。

    可能不道德,但划算极了。

    第043章 姚太太瓜会(修)

    楚韵带着自己的瓜子, 梳了旗揪儿,揪儿两边各插了一对小小的银蝴蝶,踩着花盆底, 再一次来到了姚家。

    姚家很热闹, 十几二十个女人聚在中间的大桌前七嘴八舌地夸人、寒暄、互赠表里、摸头发请安叫姐姐妹妹。

    她一进去, 就被两个穿大红旗袍的小媳妇拉到一边去了, 小媳妇低声说:“那些聒噪得像麻雀的, 都不是旗人, 还有好几个商人妇。”

    另外一个小媳妇接话:“不止是商人妇, 连闲人媳妇也有, 这些人家里不做什么事,终日游手好闲,满身臭气。”她看看楚韵说:“你是咱们旗人的姑娘,别过去跟这些浑人混在一起, 咱们在旁边看笑话就行。”

    什么是闲人?大家没地, 京里老少爷们儿要修脚裁衣听戏,脏水要往城外倒走填埋, 这些不在士农工商内的走卒贩夫三姑六婆就是闲人。

    大清的闲人是十之五六, 天下六成的人都靠做匠人讨生活。

    但胡同里的贵族是不承认这些不种地、不为大清产出只为自己果腹的贱业。官府也经常打击这些小民, 不许他们从业。

    小民朝不保夕,自然要上下钻营给自己寻个靠山。

    大家都知道楚韵是乡下来的媳妇,知道她从前跟这些人走得近,但既然嫁了过来,身份再低贱,也不是那些没脸没皮的妇人能比的。

    楚韵就被强制拉着在桌上吃瓜吃果, 这些人都是“长辈”,与杜家沾亲带故, 她拒绝不了,但眼睛早溜到那群“下流妇人”身上去了。

    这些商人妇在家都有不下五六进的大宅,人均二三十个婢女伺候,横草不拿竖草不沾,来了姚家都素着一张脸,穿双平底布鞋,浑身灰扑扑的,跟姚家大丫头差不多。

    她们自视身份低贱,不好叨扰贵人,就一窝蜂围着姚太太去了,恨不得亲手给她端骨碟儿。

    姚太太比她们略好一些,脸上略施了些薄粉,头发上都有银丝了,指甲上的红蔻丹都刮了,坑坑洼洼的一碰水就疼。

    她是主人家,还敢坐着配大人物吃两盏茶。

    至于众星捧月的大人物,楚韵听见有人叫她海太太。

    海太太是个瓜子脸美人,别着一枝大如意头的扁方儿,拴着八颗大珍珠的大腰节坠角儿的小挑,整个人含蓄如刚开的百合,别有一番清幽之美,坐在一群麻雀中,更显她风姿绰约

    她正微笑着听人说话。

    说话的女人衣着朴素,关节也因为活干得生得粗粗大大。她丈夫在一处穷乡做县令,做了了五六年都没什么成果,女儿大了没嫁妆,找不到夫家,自己不得不当了嫁妆上京找点门路,想着若是乡下富足了,她丈夫能得个上评。

    到时候即使家里没什么钱,也能给女儿找个看中家风的好女婿。

    穷山恶水的,只有些桃子能吃。她就跟女儿商量带着桃子来试一试,如果桃子成了贡品,以后周围县都会向乡里买桃,穷县能多些营生,自然能好起来。

    县令夫人在乡下过久了,吃了许多年乡村野果,她觉得这个桃子的滋味不比外边的差,就细细剥了衣,请海太太吃吃看。

    海太太笑眯眯地吃了桃子,嘴里说这个桃子汁水多,味道甜,但说来说去都不说能不能替这个桃子美言几句。

    大家都是聪明人,知道京里的交际是什么样的,没说行就是不行。

    这么吃了半天,海太太被马屁灌得尿急,又兼之吃了许多凉物,匆匆带着丫头婆子奔赴姚家香室。

    扮乖耍宝的姑娘媳妇,叫了半天海太太、海妈妈、海祖宗,早说得口干舌燥,趁着这功夫一下静了下来,刚刚那样的丑态也不见了,都满头大汗地喝水。

    那个亲手给人剥了桃子的官夫人思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劲,虽然她许多年没有来过京里,但并没有听说夫人圈里有这么一号人物,就忍不住问:“这海太太究竟是谁?”

    姚太太对官妇还是有两分颜面,喝了口茶慢慢地说给她听。她说:“飞扬武的旁支,大家都叫她海霍娜。”

    满人都说名不说姓,海霍娜也不介绍自己的姓。但大家听姚太太这么说,就都开始叫她海氏了。楚韵听见就想起一个故事,说溥仪记录过清朝拥护旧制的保皇派在他面前叫拿破仑拿氏,说胜利是属于他们的。

    这种荒唐的场面楚韵想起来就止不住笑,只怕县令夫人觉着自己是在笑话她没见识,一直憋着。

    姚太太是旗人,但包衣大多都是汉人出身,大家生活习性上还保留了许多汉人的习性,她也说:“你是外地人,不知道海氏也不奇怪。可你总该飞扬武老大臣吧?老大臣有军功,早早被封了多罗靖定贝勒,从康熙二十年五月就任内务府大臣在里头颐养天年,一直到现在还不曾变。”

    这海霍娜跟老大臣有啥关系?有人猜测:“想是老大臣家的女眷。”

    姚太太叫这没见识的话逗得发笑。

    正经的勋贵来黄米胡同见你,难不成大清要亡了?

    她慢慢说:海氏主家是觉罗,她是老大臣重孙辈家的五奶奶的管家妇。”

    县令夫人笑不出来了,她想了会儿道:“既是贝勒爷,想应是黄带子,她主家是觉罗,那她就是红带子,这不对啊。”

    县令太太脸都白了:“她主家犯过事!”

    这话叫她点破,许多人脸色都不太好看了。

    楚韵知道红带子和黄带子。

    大清以奉努尔哈赤的的父亲显祖塔克世为大宗,塔克世这一支的子孙后代都叫宗室,也叫黄带子。

    塔克世叔伯兄弟的后代,则称呼觉罗,他们就是红带子。

    黄带子犯错可以贬成红带子,隐晦点的说法就是这个人家里以前是黄带子,现在是觉罗。

    宗室挨罚的时候少,这个飞扬武家的徒子徒孙,联想下他们的家族营生,楚韵觉得这家人应该是贪太多了。

    她猜得出来,其他人也猜得出来,

    尤其那个率先反应过来的县令夫人,脸色难看得恨不得把姚太太掐死,大家都是花了银子过来的。

    一个犯了错的觉罗仆妇有什么资格能接待她们?

    姚太太不觉得这有什么错。

    这老大臣都七老八十了,路都走不太动,俗话说死知府不如活老鼠,等他蹬腿儿,树倒猢狲散的,想走他这条路,都得先死一回。

    看着周围人脸色不好,立刻顺溜地说:“你管她犯不犯事,有用不就成了?再说真是家风肃正,外头两袖清风的贵人,人家会搭理你?这家是真有关系,虽拿银子,也做实事。要是他不贪,今天还没你们这桩好事!”

    贪官对奸商确实是好事。一席话哄得,几个妇人的死人脸转成了塞貂蝉。

    唯独那个县令夫人,告辞都没说一句,就带着丫头跑了。

    楚韵虽然没跑,心里也把姚太太骂了七八遍。

    一个拐去不知道多少弯儿,打着内务府旗号,一听就是来招摇赚骗的人,你也敢往家里带,还收下这么多银子!

    她还贴了十文钱呢!

    院子里不是没有不明白的女眷,只是钱都花了,来都来了,心里不得不眼巴巴地在等这个海霍娜确实有些手段,不然那银子不就打水漂了吗?

    她们也不敢问姚家人把钱要回来。

    姚太太说了这么一圈话也累得慌,看海氏还在拉肚子,就假借更衣跑回偏厅躺着,叫了两个妾跪着捶腿。

    楚韵来过姚家几次,知道她躲在哪不见客,也借口如厕撇下几个贵妇人,直接就闯客室去了。

    她力气大,外头的丫头婆子拦不住。

    姚太太侧躺着在吃葡萄,叫这乡下人吓得头发差点竖起来,拍着胸口问:“乖乖,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楚韵把瓜子掏出来,贴心地说:“太太,这是自己前几日出门在乡下人手里拿的,今日过来看外头都在说新鲜吃食,你看我这个怎么样?”

    姚太太不想看,挥手就要打发她走。

    蹲在地下的两个妾笑:“这不是太太的金瓜子吗?”

    姚太太起尸般直起身,往楚韵手里看。

    楚韵过来时带了十斤,个个饱满生香。

    怎么这个乡下人手上有这么多?姚太太踢开两个妾的手脚,赶紧问:“那乡下人卖多少钱一斤啊?

    楚韵比出两只手。

    “十两?”姚太太松了口气,她早把牛吹出去了,不怕外头还有这东西,就怕价格贱。

    楚韵摇头:“十文。”

    姚太太有点想中风,她起身又把楚韵拉到身边坐下了,还搂着她温柔地问:“好孩子,哪个乡下?你跟太太说,太太给你买花戴。”

    她们这样的人家,在八旗中门户不能说高,但在城外,也不是寻常人能惹的。

    要是几个平头百姓在种,难道还能让他们放肆到姚家头上?

    姚太太主意转得飞快。她真没想到楚韵身上去,旗女不用讨生活,她是嫁过来的,但妻随夫贵。种田织布经商,都是下等人才做的事,谁家女人会自甘下贱?

    楚韵哪能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有了这句话,姚巧嘴在她心里就变成了食人花,缠着她的手也变成了会收紧的藤蔓。

    要是她没进杜家门,她就是那个可能会家破人亡的平头百姓。

    楚韵浑身不自在,还搜肠刮肚地想究竟要怎么祸水东移,想了半天,摸着腰间何妈给她绑的十字架,来了主意。

    楚韵眼馋地盯着姚太太头上的金葫芦簪,道:“太太,卖瓜子的老汉儿说是洋人传教送的,如今许多乡下都在种,过不了一二年,估计能满城挑着担子卖了。”

    其实她穿来后瞅见一回洋人去乡下传教,哄着人不敬祖宗,又把庙子里菩萨的头砍下来放到灶里烧。

    她早就想往这些人身上洒灰了。楚韵不喜欢大清,更讨厌这些洋人,巴不得这些没事找事的旗人贵妇给洋人穿小鞋。

    姚太太放开楚韵,偷摸把金簪藏起来,拍着她的手,和蔼地笑:“好孩子,你帮了太太大忙,这瓜子儿我让你赚一回,咱们想个法子真把它弄成贡瓜,到时候,假的也是真的了。”

    让楚韵赚钱这话说得不诚心,她是牛已经吹出去,这时不肯在乌泱泱一片嘴巴子里丢脸。

    怕自己不给金簪叫这乡下人在外乱说,姚太太忍痛掏了一吊钱拍在楚韵手里,说要把这十斤瓜子都买过来。

    两个妾在一边看着,都暗自咋舌,这老妖婆是真的发了。

    外头海太太虚弱地从茅房出来,左顾右盼地不知道往哪里去,她实在享用不来满院子都装不下的热情了。

    这时姚太太请她去偏厅,立马应了下来。

    屋里左右摆了几个大碟的瓜子,楚韵站在一边,问:“太太看上什么没有?”

    海太太以为她是姚家丫头,坐在榻上笑:“一些臭鱼烂虾,不值钱不中用。”低头瞅着瓜子,拈了一粒在手上:“这是什么?像是瓜子儿,又没看过这样的,黑黑白白,像四川的熊罴。”

    姚太太:“就是瓜子儿,你磕着,咱娘儿两个说说话。”

    两人翘着腿儿,用百花酒和瓜子儿搭嘴,说起那个拂袖而去的县令夫人。

    这倒便宜了楚韵听故事,很快她就知道这个县令夫人姓广,老家在成绥县,自己是个改嫁的寡妇,第二任丈夫就是这个县令,一辈子都在穷乡僻壤做官。

    海太太:“她男人叫什么?”

    “我哪记得住!一个破锣,也不值得我们这样的人家记!”姚太太一撇嘴:“那些地方,干破天也难挣几个钱。能做出什么政绩?

    广太太沾了穷山的水,没福,一连生了五个女儿,因为没嫁妆二十多了一个都嫁不出去,在家留成老姑子。

    她家那个小女儿,吃不得旁人酸她娘没儿子,竟然学了男人样,拜了老师读书,又拿着锄头下地,这是前几年的话了。

    今年听说她又经商做买卖,挣了些银子,还充做她父亲的幕僚。我听知情人说,成绥县如今是她爹当假官,她在背后做真老爷。

    连陪母亲上京相看的工夫都没,牝鸡司晨,乱了纲常。他们家京里的亲戚,隔三差五都教导女儿不许学她。”

    楚韵听呆了,姚太太该不会是故意说反话吧?

    这话说得,完全不见广姑娘低劣,还给人平添美名啊。

    也禁不住问:“那姑娘叫什么?”

    姚太太磕巴都没打一个,咬牙切齿:“陈仙穗!”

    海太太哦哟一声:“她爹姓陈?姓陈的县令,果然名不见经传,都叫这姑娘害了。”

    海霍娜轻轻松一口气。

    她压根就不是来给啥内务府选品的。过几日就是主家老太太寿辰,她家主子爷不想自己出钱,就让她顶着老祖宗的旗号上外给老太太搜刮寿礼。

    要是这个县令是什么有头有脸的人,她还得琢磨下把东西还回去,这下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广家家风不正,此生也难往上爬。

    海霍娜想着事,不知不觉又磕了一碟瓜子,再要抓,盘子里都空了。

    她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姚太太家的东西太寒酸,她瞅不上,但这个瓜子,还合她心意,吃完了一二斤,看外头的女眷都望眼欲穿,才拍拍手问:“这东西倒是好,怎么来的?”

    楚韵接过话把昨天编的葵花仙人一说,海霍娜觉着这孩子上道,接连给了她几个赞许的眼神。

    等她回去,把瓜子儿孝敬给主子爷少奶奶,也这么说,搞不好还能得匹缎子。

    海霍娜笑:“你家里还有多少,都给我罢。”

    姚太太就看楚韵故意抬价:“还有多少,恐怕不能匀了吧?”

    楚韵:“一共还有两百来斤。”

    “全给我包起来,这瓜子儿的主人,算有福了。”

    楚韵伸手道:“太太,还没给钱呢?”

    海霍娜脸拉下来,她就没打算给钱,还想着叫人主动孝敬。

    她这样已算良善了,真是内务府的人来,不仅要白吃白拿,回去还要跟皇帝哭穷,撒泼让走户部的账。

    姚太太刚想说话,肚子也痛起来,院子里的瓜儿果儿的她也吃了不少,丢下一句“等我”就跑了。

    屋子里就剩楚韵和海霍娜。

    楚韵不仅不会白给她,还想坑她呢,小声道:“太太,这是贡品,我们太太不小心弄了几十斤过来,外边许多旗人太太都是为这个来的。

    她们早早就订了瓜子,一斤都卖上好几贯钱了。这些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今儿过来是给我们家太太撑场面,不是走门路的。

    她说的不是假话,是真匀不出来给你,要是你真想要,价格给高点儿,我能做主悄悄给你七十斤,但你拿了立刻就要走,不然叫我太太知道,你就拿不走了。”

    接着,做贼似的从兜里掏了一把放在海霍娜手上。

    海霍娜乍听是贡品,唬了一跳,一个劲儿看手上的瓜子,还怕楚韵是骗人的。

    楚韵理直气壮:“太太不信使个丫头去院子里问问穿旗袍的女眷,大家都认得。”

    她相信那群太太的实力,还摆出个怀疑的样子问:“太太是内务府的人,怎么会不认识?”

    海霍娜压根就不是!她怕给人看出老低,虚张声势:“天下贡品千千万,一个瓜子儿我非得认识?”掉头就真让自己的丫头拿了葵瓜子出去问院子里的旗人太太。

    这些人都是姚太太的朋友,天天聚在一起吃鸡磕瓜,上嘴皮打下嘴皮,一车的话只能挑一句信。

    许多人都听姚太太吹过这个牛,但这里头只有一个旗女亲眼看过,吃着水灵灵的寒瓜说:“哎呀,是姚太太的金瓜子!”

    剩下的一堆没见过的,哪肯落了下风,一个赶一个都说是金瓜子。

    丫头学了话回来说给海霍娜听。

    海霍娜恨不得放声大笑,她家主子早就落魄了,什么贡品更是几百年没见过,上主家去人家还不怎么接待呢。

    她要是弄几十斤贡品回去,不得把一院子的浪蹄子风头都压住啊?

    为前程计,破一点小财也不算什么,后边还有更花团锦簇的园子供她居住,更饱满晶莹的果实待她采摘。

    楚韵为难地开口:“太太,还是算了吧。风险太大了,我怕被赶出去。要不等姚太太回来,你再跟她说说?”

    海霍娜一听就知道要赶紧拿了东西走,哪个旗人五服内数不出一个高官?

    姚太太把瓜子许ῳ*Ɩ 了外头那群旗女,要是反悔不给她们,让自己把瓜子抱走,不是打人家的脸吗?这是要人家结仇,姚太太能干就有鬼了。

    唉,只怕拿了瓜子后,这个不知名的丫头就没有多少日子活头了。

    就当是给个棺材本吧,她狠狠心,叫丫头捧了四个十两的梅花锭拍在桌上问:“为觉罗做事没有亏待人的,这钱你收着,——瓜子在哪?”

    楚韵指着院子里一个灰扑扑不起眼的箱子,道:“太太说要给大家一个惊喜,唉,废了不少心思呢,她就要回来了,要不,海太太再——”

    等等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海霍娜的几个狗腿子已经连抬带抢的把瓜子儿塞进马车了,啥七十斤,连箱子都没给楚韵剩下。

    看得一院子女眷都呆了。

    都跟在后边喊:“海太太!你去哪!姚太太来了!”

    海霍娜:“让马跑快点!”

    姚太太捂着肚子出来,一看海霍娜一根毛都不剩,一群女人都叽叽喳喳地站在门上,她跑过去找到楚韵问:“海太太去哪里了!”

    楚韵呜呜假哭,干打雷不下雨,委屈道:“她不想给钱,两个丫头连拖带抢,抱了我二百斤瓜子走了。”

    姚太太是吹牛的时候跟海霍娜认识的,她真以为她是选贡品的,这会儿也是真以为葵瓜子成了贡品,听得想笑。

    谢天谢地,她的面子总算保住了,就算以后外头真卖五文一斤,她也不怕!

    宫里卖十两一斤就行!

    只是怕楚韵恨她引狼入室,还不忘捂着嘴佯装惊讶:“内务府的人都是这臭毛病,没想到她也学了去!以后太太跟她一刀两断,再也不跟她来往了!你放心,都是街坊,太太不能叫你吃亏。”

    姚太太风一般钻回卧室,开了妆奁匣,翻箱倒柜地寻了只苍蝇大的桂花金耳钉放在楚韵手上,安抚道:“就当太太买了吧!”

    楚韵:“姚太太,你之前说一吊钱十斤。我丢了二百七十斤瓜子!这个不够啊!”

    姚太太把人推出去,关了门:“再见!”

    楚韵不仅丢了瓜子,还痛失成为姚太太瓜藤的机会。只能黯然神伤地带着四十两银子,一对金耳钉回去了。

    第044章 小韵的本心

    楚韵带着许多银子, 弓着腰从姚家跑回来。

    何妈还盼着瓜子儿能被选成贡品,在家支着脖子看半天,见人回来这做派, 还唬一跳:“跌了怎的, 腰弯成这样?”

    楚韵笑:“叫银子砣弯的。”

    何妈一听就觉着事不大成, 瓜子儿也就吃个新鲜, 能比得上外头捧来的龙肝凤髓么?

    她叹口气, 把自己跑出去卖的绒花牡丹钱拿出来, 拢共三百六十文。她梳绒剪绒的也分了八十文在手里, 剩下二百八用草绳穿了拿给楚韵, 安慰道:“不成就不成,十文钱混个肚儿饱也不亏。”

    有时,说实话就是这样,反而没人信了。

    不过, 楚韵就是存的让她不信的心, 想低调些挣钱。

    只是猛发了笔横财,她再看和何妈一起, 攒来攒去, 手都揉破皮才赚的二百八, 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对于老实本分的乡下人,赚钱就如同做绒花。对于享有各种特权的旗人,赚钱不过上下牙碰一碰的事。

    接过何妈给的钱,楚韵回屋反而没了大赚一笔的高兴。

    甚至还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其实能有什么不对呢?如今她吃得好穿得好,加上杜容和的那一千两,从前存的九贯七, 合这四十两,估计都能在京城买个不小的宅子了。

    为什么不高兴呢?

    做有钱人, 多好啊。

    楚韵想不明白,却默默收起了大宗的银子,仍把九贯七和卖绒花得来的二百八十文钱装在老红木梳妆匣里。

    这时,魏佳氏的奶娘杨老丫站在门口请她去二房吃下午茶,说是那边葡萄结多了,特意摘下来跟家里人一起吃。

    楚韵听着要吃茶,怕把衣裳弄脏,道:“我换了衣裳就去。”

    杨老丫笑:“奶奶这个鞋是新的,小银蝴蝶也是新的,葛纱旗袍也好看着。做家常衣裳也不赖,就穿这个来多好,让我们奶奶也瞅瞅你如今这模样。”

    她的鞋是魏佳氏给的,穿过去让人看看也是好事,楚韵一笑,道:“成,我就穿这个过去玩。”

    她在乡下时,没穿过什么好衣裳好鞋子,来了杜家以后,杜容和嘴上不说什么,私下却悄悄往她衣裳箱、鞋箱、首饰箱塞了不少东西。

    许多贵重的物品,楚韵都没动,全捡了放在他以前装银鼠皮的大箱子里。

    但像银蝴蝶,小花簪,偶尔还是会带一带,这些东西戴不坏,跟贵妇间的交际也需要行头,她要是不戴,杜家也怕她丢人。

    不过始终不是今日这样,旗袍马褂花盆底整齐的一套。

    过去时,魏佳氏和闵氏都带着孩子在摘葡萄。肥嘟嘟的葡萄满院飘香,小花八哥儿都吃得满嘴汁水。

    魏佳氏看着孩子,瞅着她慢悠悠地迈着花盆底直笑。

    楚韵低头看着蝙蝠纹的花盆底,问:“二嫂,是不是很可笑?”

    魏佳氏笑:“挺好看的,就是跟你刚进门是不大一样,跟换了个人似的。不过,两个模样都是好看的。”

    最近楚韵忙着捣鼓一连串的事,已经许久没怎么同杜家人说话,魏佳氏还能隔三差五见她一回。

    闵氏可有一阵子没瞅着她人影了,站葡萄架下上上下下地打量楚韵一回,道:“老三会养媳妇,三弟妹如今全不似乡下人那寒酸样,人白了也长肉了,跟在胡同里长大的姑娘似的。”

    杜太太很满意,道:“你刚进门,我就说咱家风水养人。看,这才几个月,人都鲜亮了。”

    楚韵听得却咯噔一声。

    胡同里长大的女儿,那还是她吗?

    她叫这话重重一击,整张脸都白了,大夏天出了一身冷汗,葡萄也没吃多少,早早洗漱完躺回床上。

    杜容和看她这么早就睡,还有些不习惯,也跟着早早洗漱完,穿了里衣坐在拔步床边,问她下午在姚家的事,其实,他对这些事没有多关心。

    楚韵能不能挣钱,他都养得起。

    杜容和只是想让她别这么早睡,否则夜里走了觉,反而伤身。

    楚韵看着凑这么近的俊脸,把帕子蒙在眼睛上,把姚家的事兴致缺缺地说了一遍。

    杜容和听得大跌眼镜,还想再多问几句,这时楚韵却不去接话了,反而问:“三爷,你看我如今像旗人姑娘吗?”

    杜容和看着她玉白的下巴,和梳成中分的前额,笑:“比你刚来时,有些像了。”

    楚韵刚进门时,人人看见她都知道这个姑娘不是京里人。与其说是乡下人做派,不如说是汉人士绅女儿的举止。

    士绅有好有坏。他说的是好的部分,有骨气,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有些笨拙,只专心做自己的事。

    这个是杜容和从汉人士绅的举止上猜的,毕竟他又没跟旁的女儿家相处过。

    楚韵哑着嗓音问:“那如今呢?”

    杜容和想了下,道:“你已经能和许多太太奶奶说得上话了,这是好事,以后在胡同里会过得更轻松。”

    楚韵听得像掉进一个冰窟窿。

    杜容和看她脸色不对,关切道:“怎么了?”

    楚韵摇摇头,闭上眼又想起往事。

    当时她还在陕西乡下,往下掉的,也不是满天的铜钱,而是遮天蔽日的蝗虫。

    只是一天而已,乡下就绝收了,楚韵认识的老人小孩子都走了不少。

    人要活,要么去大户人家做隐户,要么当流寇截杀带着干粮往外跑的人。

    那时楚韵和老太太没有多少粮,只顾得上自己,后来看乡里实在不成样子,就把屋里存的唯一一篮子野果,拿到里正家去了。

    这个在寻常时,乡里漫山遍野都是,卖来卖去都只卖一文钱。

    蝗灾后,这些野果的根都没了,许多人的根也没了。

    里正看着果子直哭,挑了两大缸水,把野果放进去捣碎,叫了全乡的人,穿着麻衣短打,一起唱着土歌打气,最后一人分了碗带着土腥味的果子水。

    就是因为这篮果子,里正后来才四处托人送她上京。

    那个时候,想吃饱想挣钱,多难啊。

    楚韵很少去想这段往事,老太太说,大家都要往前看。

    不知怎么,这回拿了这么多钱,偏偏又想起这些苦日子。

    楚韵忽然起身,道:“小荷老师,你说得对,我确实变了。”

    杜容和接着从她眼睛上掉下来的玉水青帕子,笑:“变得更漂亮了。”

    “我本来底子就好,不是你照顾,也能漂亮。”楚韵不让他占这个功。

    她有些严肃地说:“我是变坏了。自来了你家,你常给我买吃的穿的,对我又好,我自己原来有另一个账本,每日还记了这些多少钱,想着挣了钱还你。

    但是后来,肉吃多了,好衣裳也穿惯了,老太太给我的陪嫁,我许久不开了,你为我花的钱,我有半个多月都没再记。我知道你想跟我做长久夫妻,就想着做妻子的用用丈夫的不算事,反正是你愿意的,不是我强迫的。

    有时,我也觉着似乎下半辈子可以不用再过以前辛苦的日子。

    我理所当然地假装自己没有锦衣玉食,没有吃到你买的肉,也没有穿你给的衣裳。”

    杜容和一听她自己还有个账本,他一下就反应过来,为什么她被娘记账不说话。原来是存了两清的心。

    两清的心,把话在嘴里含了一遍,他泛着青茬的脑门都跟着眼神一起暗下去,艰难道:“难道你不想跟我做长久夫妻吗?”

    可自己娶媳妇是认真的啊。

    “不是这样的。”楚韵摇摇头,深呼吸一口气:“我不是不想和你做夫妻,你很好,但是我不想做这样的人,我想成为有钱人,穿得好吃得好,这是人之本性。但我不想用不义之财来满足自己。”

    这样下去,她和那些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有什么分别?

    她被京里的富贵有些迷了眼。老太太和几百年后那个文明的社会,不是这样教她的。

    想到这里,楚韵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这一巴掌没留力气,左脸颊立刻高高肿起。

    杜容和笑容僵在脸上,神色一变,起身就往柜子里拿药。

    楚韵并不等他,自己也跳下床,去厢房把钱全抱了过来。

    这里有很多钱,足够她在京城买一座宅院。

    但里边有许多都是不属于她的。

    她把二百七十斤瓜子,用五文半斤的价换算,从箱子里再取出两千七百枚铜钱。

    剩下的梅花锭和小元宝,乃至那对金丁香,和诸位太太撸给她的银手镯,都倒在锦被上。

    屋子里顿时银光闪闪的一片。

    杜容和听到楚韵不是不想跟自己做夫妻,心里早由阴转晴了,把人脸转过来,慢慢涂着清凉药,好奇地问:“那你打算把这些不义之财怎么办”

    楚韵脸颊上又痛又凉,但她的神智却无比清醒。

    她说:“我和老太太在老家时,里长一直很照顾我们,不然孤儿寡母的也难活到今日。

    他老人家,五十多了,一辈子也没吃过几回肉。我们乡里,就是乡绅家,常年吃的也是青菜豆腐,只有过年才炸丸子。

    我从姚太太处得来的不义之财,都是白来的。我想在京里买些肉叫他们吃,寻些好良种叫他们种,再寻摸些葵花,让他们农忙时能吃着玩。”

    楚家在的乡还叫丰年乡,但是大家又何曾过过丰年呢?

    杜容和让她吓一跳,道:“达者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你还没富呢。”

    楚韵:“小荷老师,你生下来就在皇城,没去过乡下,你不知道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圈地让大家都成了半个流民,我们那,天高皇帝远还好些。即使如此,也年年吃不饱饭的。

    我还做不到千金散尽,把自己的血汗钱也拿去发善心,但是这些不义之财,本来就是民脂民膏,我想把它们还回去,这样良心也过得去。”

    杜容和没想到她能说出这么一番有见识的话。其实这些话他也知道,如今的旗人,哪个有心气的不去学汉人的书?讲汉人留下的道理?

    学归学,要当差时,先生就会说:“这些都是教导顺民百姓的话,让他们懂礼义廉耻,这样国家才会长治久安,但你们要是真学这一套,就是傻子,为官做宰,给老百姓一个态度就足够堵住他们的嘴。”

    杜容和不是没见过两袖清风的真君子,但这远远不如楚韵今天这番话给他的震动大。

    她没有同那些真君子一样,学习四书五经,但她却能做到跟他们一样的事。

    杜容和有些心疼,道:“可是等你把这些钱送走,身上又要穷下来。我如今也很少去拿这些钱,咱俩可就苦了。你难道不喜欢我做大官,挣许多银子花吗?你不想做有钱的大官太太吗?”

    这可是他娘毕生的心愿。

    楚韵想明白后,心里也高兴了,笑:“你好呆,做孺人太太四处交际有什么意思。

    不如大家冬日赏菊,夏日观荷,一起吃点儿好吃的,玩点儿好玩的,世上多少好山好水看不够呢,往人多的地方扎堆做什么?

    再说你往上走得越高,家里宅子越深,我就越出不去了呀。

    我是个受不得困的人,若是长居深宅大院,三五年也许就一病死了,叫你做官贪钱有什么意思呢?”

    杜容和叫她这一笑,心里郁气也去了,只是道:“可若是没大钱。咱们在胡同里,多半难过。我是男子,在外有正差,没人会看不起我,你在家怎么办?她们要说你衣着简朴,我又不能立刻回来护着你。”

    这个就更不用担心了。

    楚韵笑:“你又笨了,别人看不起我。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没钱吗?还不是因为我是乡下来的汉人?便是我有钱。在她们眼里也就是个乍富的乡巴佬。再说,我赚钱不是为挣谁一口气,而是自己日子过得高兴,你在乎他们做什么?”

    杜容和是很聪明的人,但楚韵觉得,他有时太在乎脸面。

    寻思半天,楚韵与他商量:“我的不义之财,已经决定要这么花了,那你的呢?这个钱,你给我我也不会花。”

    杜容和把钱给她也没想过要拿回来,只是他给家里给惯了钱,还是头回遇见不想花的人。

    但他从很早就注意到楚韵对这笔钱的不喜欢,这时也说:“这个钱我早没再主动去赚,这都是卖银鼠皮时留下来的。以后咱们想个法子,做个长久营生,细水长流也不错。”

    楚韵看他愿意不挣这个钱,人都精神了,还不忘提醒他两句肺腑之言。

    杜容和就做个洗耳恭听状,道:“请小楚老师说。”

    楚韵一笑,道:“我知道你有心气,不肯做奴才,憋了口气想做人。”

    杜容和隐秘的心思叫小楚老师说中,当真吃了个大惊,笑:“不成想,小楚老师竟有洞察人心之力。”

    楚韵觉得这没什么看不出来的:“我又不瞎。你写的书信,自称都是臣,也从来不叫老主子,而称他为君。

    既然如此,你为何也不做些臣该做的事呢?你从内库搂的钱,不也是他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吗?

    不如就像你如今这样,离想让你做奴才的人远远的,四方山水里做个奔走的喽啰,多打听些有益民生的消息。”

    杜容和对往上站多高也没啥兴趣,他只是想跟家里人好好过日子而已,别叫沈阳老家挤兑得家破人亡就行。

    再说他有俸禄有田地,即便不去贪宫里的钱,最多日子不能大富大贵,平安度日也没什么问题。

    他道:“那这笔钱,我也随你一样,慢慢找个正经用途,以后咱们再赚不义之财,就当劫富济贫了。”

    楚韵:“对,劫富济贫,以后我就叫你杜大侠。”

    杜容和拱手长作一揖:“见过楚巨侠,小侠这厢有礼了。”

    两人叫这话一酸,都躺在银子上笑了。

    第045章 良种京西稻

    自这日起, 楚韵就很少转着圈儿去外边跟诸位太太说闲话。

    只是隐约知道那日海太太提前丢下人跑了之后,姚太太竟然黑不提白不提的当这事儿没发生过,花钱进去的女眷跟她就闹得不太愉快。

    海太太是个管家的仆妇, 打狗也得看主人, 没人敢去她家找麻烦。

    姚家就不同了, 姚老爷只是个在皇家园林给马喂饭、修蹄子的弼马温。这工种在包衣旗人里算不上好, 一半都是给不得用又不得不养着的老弱病残干。

    大姑娘小媳妇闲着没事都在说这事, 闹得街坊邻居都知道了。

    连素来隐形人般的杜老爷都满家转悠着说:“以后咱家人都得少跟姚家来往, 我冷眼瞧着, 对门儿是个破家之相, 到时墙倒了别砸着咱家。”

    也不止杜家这么说,总之,许多人遇着姚家都绕道走,整得杜家门口也门可罗雀。

    黄米胡同为此很是安静了一阵子。

    楚韵想着那个小陈姑娘, 觉着姚家之后恐怕讨不了什么好。

    这话想想就算, 她脱了旗袍马褂后,便在家专心盘算怎么花钱。

    没几日, 楚韵就同四处观察民生的小荷老师说:“我已经想好了, 这三十七两四, 留三两做猪肉钱,送回去让里正买头猪杀了分肉吃。剩下的就全换成粮种。”

    粮种很贵,一斗一百四十文,剩下的钱只够买二百六十七斗。

    好在运送和路费问题用不着操心,到时找个商队,给他们挂上正白旗的旗子, 山匪流氓都不敢来,还会有许多小商人跟着走, 花钱买个庇护。

    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

    即使是一个在八旗中身份低微的旗人,依然能靠着八旗威力,享受到社会方方面面的好处。

    她操心种子,杜容和也过得不大安生,他不怕花钱,就怕钱白花。

    他担忧道:“你们乡难不成没懒汉?种子不能白送,好粮种叫他们拿了也是下在锅里。得想个法子让乡民付出一些代价,确保懒汉拿不到东西。”

    楚韵也想过,她比杜容和更知道那些人的德行,道:“我打算只给有地的乡民分种,所有领了种子的人,头三年都让他们在丰收时交两成粮食,卖了钱给咱们寄过来,往后咱们就不要了。至于乡里的佃农,我想着暂时不发放,他们承担不起新粮种的风险。”

    杜容和思索片刻,觉得粮种是可以发。

    他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你给这个不给那个,反而遭人恨。要给就得一视同仁,连佃农一起给。只是不必白给,要让他们求着里正,主动以普通稻种市价四成购入。”

    这样有田的农民和没田的农民都付出了粮食和金钱来换粮种,就不会彼此怨恨。

    他说:“帮人,还是要被帮的主动来求。”

    楚韵一听,觉着他跟何大爷也没白斗。立马长长短短地夸他好几天,说他聪明机智。哄得杜容和花了钱还笑个不停,问:“真的吗?”

    楚韵虔诚地说:“当然是真的,如果小荷老师能想法子领着我去粮店转悠,看看有没有好种子。那就更好了!”

    虽是大风刮来的钱,可也不是天天都刮的啊。

    杜容和在躺椅上摇着扇子想。自己在楚姑娘处,有时就如同一件趁手的工具。可一个血气方刚的毛头青年,哪里经得起同吃同睡的大姑娘苦苦哀求呢,他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了。

    只是应下后,默默在心里想,也不知道,小韵什么时候能允许他牵牵手。

    两人说干就干,可是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楚韵就大失所望。

    许多粮店的粮种,价格远超过陕西,竟是十四文都打不住,但质量又不如陕西乡下的好。要买好的,那就要花更多的钱。

    其实秦家人的粮种不错,但最好的人家要留着自己用啊。

    是以,东西还没买到,人竟是在家长吁短叹个没完了。

    杜容和出去几天,看楚韵掰着手指头算钱,心里也开始打鼓,还跑去问了下何妈,家里银子是什么花的,到底够不够花。

    何妈在做羊汤,她很诧异他竟然会关心这个,不过还是放了刀,细细告诉他:“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咱们家只有四个人,一个月的花销也不小!”

    这里边数杜容和花得最多、最奢侈、最铺张浪费。

    何妈把自己要贪的钱分摊在里头,掰着手指头鱼般油滑地跟两人算。

    何妈:“早饭咱家就要吃羊肉包子,一个月就要二两银子。午饭晚饭加点心,更不得了,算下来约莫要六两。再说你在外请客吃饭亲戚来往,生病买药,坐车养马,我和你李叔的米粮,一个月怎么也要花去二十两。这些还不算你自己玩乐和养媳妇买裙买花戴的钱。”

    说完一看时间,灶上热的油已经开始冒烟,往里一倒片好的猪肉。油烟轰一下爆开,她推着两个人匆匆丢下一句:“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就关门做饭去了。

    至于到底够不够花,那是没一句准话的,倒是言语间隐晦地说了一通自己多辛苦,希望涨工钱云云。

    楚韵和杜容和闻着鲜肉油脂融化的香水,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

    楚韵是不管这些事的,她不喜欢管家,而且三房就这么几个人,也不值得去管。

    所以她也是头回听到这个,吞着馋口水道:“没想到这院子就四个人,还能花这么多。”

    以前是她想差了,刘姥姥一年的钱,就够三房紧紧巴巴地花一个月。

    杜容和俸禄是低,可他有地啊!

    作为花了大头的杜容和对这些钱没什么实感,因为他也刚当差一二年,往前十几年庄子上的出息,都是李叔在帮着管。

    他要多少两个老的都能掏出来,当差以后能到处捞了,那简直更不把地里的出息放在眼里。

    楚韵:“我们去找李叔,看看这些年你的田出息如何。”

    李叔在屋里吃油炸鬼,撕得碎碎的泡在豆浆里,旁边还摆了一碟子炸灌肠和蒜汁。

    听着两个小的愣头愣脑的打听这个,一抹嘴,迈腿直接把账单抱出来,道:“我的三爷,你自个儿瞅吧。”

    楚韵先接过来,一看小荷老师只有三十亩地,顿时觉得旗人光环都掉了。

    人家可都是家里动辄一顷地的。

    杜容和笑:“杜家一共就两百亩地,还是我爹膝盖换的。他老人家手上留了一百亩供他和娘用,我们哥三个都是一人三十亩,剩下的十亩是月姐儿的嫁妆田,这个也在爹手里,每年给她存下来。等到月姐儿出嫁才会把存的钱给她。”

    至于土地本身,普通旗人一般不会送给女儿,而是每年给她分红,这样可以维持女儿与娘家的关系。

    杜大姐当年出嫁,也是杜老爷另外买的地陪嫁,祖上分的上等田还留在手上。

    楚韵听他一说很快算了笔账:“你三十亩地除开分给佃户的,一年就挣四百二十两,家里在胡同里维持温饱,也得要二百四十两,要是要过得更好,那四百两是一点剩不下的。”

    不仅十指不沾阳春水,还从来没考虑过银钱问题的小荷老师,感觉到被脑门前的青茬都有自动下落的趋势。

    他终究是八旗子弟,离群索居,寡淡无味的日子是过不了的——杜容和不仅了解自家老娘,对自己也很了解。

    为了维持生活水平,小荷老师一下就对小楚姑娘的事业上心了,以前他都是一点不关心的。

    他张张嘴笑问:“那你想种什么没?不挣‘来得快’,咱家的地就得仔细收拾。”

    楚韵还真有。

    她把账册还给李叔,回屋才说:“皇庄不是种了不少产量很高的农作物吗?上回咱们去秦家,那路两边的水田,稻子长得老高,如今过去个把月,粮食早熟了。”

    按理京城不会有这么早熟的水稻。

    楚韵当时看着就心里一片火热想捣鼓过来,只是彼时杜容和还在捞偏门,她真怕自己说出来他就连夜带着镰刀去割。

    但自从上次的谈话之后,楚韵已经不担心了,笑道:“那庄子里种的是不是京西稻啊?是的话咱能不能想办法弄点儿过来,这稻一年两熟,亩产能达九百斤,够供一个成年人吃四年的,我想着要买就买最好,这个就很好。”

    京西稻很有名,它是粳稻,圆润晶莹,蒸熟后香甜细嫩,最适合煮粥,米粒还不散碎。

    更重要的是,它是康熙二十年由康熙本人亲自在田间地头发现的。

    据说当时有一株格外高大、又饱满的稻穗被他留意到,从此就把这株稻穗留下来做种。

    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多年,这种稻子一直能在秦岭淮河以北长得很好,这是很了不得的壮举。

    康熙本人很得意,所以民间到处都是颂词。

    杜容和看楚韵知道也不奇怪。

    他说:“京西贡米不凡,但尚不够八旗挥霍,这个在粮店买不到,咱们要种也难。”要是以前,他就贿赂人每天在田里“捡两把没人要的坏稻”回来了。

    说到这,杜容和还是实事求是地说:“皇帝不是没有想过过要在民间推广,只是推广的效果不算好。”

    关键的是除了技术问题外,下边也有很多人反对。

    比如满人贵族就不愿意把能喂饱肚子的米分给老百姓,他们更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着自己用。怕让汉人学走了,吃得膘肥体壮把江山打回来。

    要想买良种,找真正掌握良种的满人是没办法的。

    楚韵听得叹气,但是,她转眼又想起一个人来,一拍手道:“找曹家人啊。”

    她记得,这个时候,曹家正奉旨在江南试种京西稻。

    杜曹两家祖上都是汉人,此时亦同为包衣,曹寅又很亲汉人儒林,如果能偷偷找曹家人拿一点就好了。

    第046章 神仙日子(捉虫)

    说到这个杜容和就哑巴了。

    曹家是也是正白旗的人, 按理说要么同杜家一起住在黄米胡同附近,要么住在皇城没专供包衣居住的那块地方。

    但人与人不同,人家亲娘是皇帝奶娘, 夫凭妻贵, 早在皇帝得天花不得不出藏在曹家时, 曹家阖家就搬走了, 压根不是杜家这样的虾米能去攀关系的。

    尤其, 曹家下边跟杜容和同辈的子孙, 许多都更同沈阳的杜四爷更亲近。他真不好说自己能去弄点儿贡稻过来。

    楚韵也有急智, 曹家在京里肯定有田, 八旗分土地习性都差不多,习惯聚旗而居,曹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们家的地在哪?人在江南种水稻,莫非京里就不种了?”

    人家简在帝心, 完全不可能啊。所以只需要找到曹家人在京中的试验田, 跟种稻的佃农买点儿粮食就好了。

    良种都是要挑选的,剩下来的稻米, 好的贵族才会拿去吃, 不太好的就会分给佃农。但这些经过二十多年代代筛选的稻种, 即使不是地里最好的那一批,也比寻常的稻种好太多。

    杜容和听了后,暂时也想没去曹家的地。

    他说:“我先去看看其他种了京西稻的旗人之家,他们的佃农愿不愿意把粮种卖出来。实在不行咱们再去曹家。”

    曹家实在是,太闪亮了,闪亮到他都不太想轻易去碰触。

    楚韵知道他在京里过得不容易, 在文化圈碰了不少冷钉子,听他这么说也没反驳, 还想着,干脆让他去碰一碰好了。

    什么人可以求,什么人求不了。这样的事,她比他更清楚。

    这时草木茂盛,路两边有许多会割破人肌肤的杂草,水里还会有吸血虫。

    临走前,楚韵给他用小包装了一些淡盐水和防蚊虫的药。

    杜容和背着小包,心里暖暖:“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回来给你带。”

    楚韵转眼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很有少女情怀地笑:“碰到你衣角的东西带给我好了。”

    这个要求很古怪。

    杜容和有点害怕,碰见他衣角的不就是他的马吗?撇过马不谈,碰到的是人的手,猫的尾巴,狗的脚丫子,这可怎么办?

    杜容和觉得楚韵是在存心为难自己,他慢慢想着,领着自己的红枣马走出胡同,一扬马鞭归心似箭地奔向了郊外。

    京城郊外有些湖泊水田,里边停了许多肥硕的野鸭,羽毛都很油亮。杜容和就在路上停下来,用弹弓打了几只,看能不让鸭子ῳ*Ɩ 吃痛扑棱着飞到自己衣服上。

    鸭子当然不会朝他飞。

    杜容和没办法,就跑过去把还有一口气的鸭子捡回来,用尾巴碰碰衣角,趁着没死把尾羽拔下来,生拔的羽毛会因恐惧张开而变得更美丽。

    他把这些美丽的尾羽放在箭筒里,打算拿回去给楚韵做毽子玩,还打了遍腹稿,要是问起来就说是鸭子主动的。

    光屁股鸭子生得不肥,杜容和没要,直接往地上一丢。

    路两边的草荡里,就有许多黑黢黢衣衫褴褛的小孩儿跑出来,畏手畏脚地想捡。

    幼时杜容和对这些脏兮兮的乡下人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他甚至会产生一些可怕的念头——要是没有这些像虫子一样很脏的人多好。

    他们会乱屙屎,把漂亮挺阔的大城弄得脏兮兮的。

    到他慢慢长大,成了沈四爷眼里的“虫子”后,杜容和的感觉才逐渐改变。

    他看着这些人,耳边就响起楚韵说:“你想做人,为什么不做些对民生有益的事呢?”

    在楚韵的眼里,这些脏兮兮的人是民,对他们好,才是臣,才是“人”而不是“奴才”。

    杜容和人生头一回,从马上下来,把鸭子捡起来递过去,问这几个小孩:“你们要拿回去吗?”

    这些小孩子都被窄袖口的太爷们吓怕了,这时一个护住一个,又不敢不回话。

    还是最大的那个姑娘站出来,小心翼翼地说:“回太爷的话,我们想拿,可以吗?”

    杜容和一看这五六个小孩儿,怕他们分不完,还又打了几只野鸭,问他们,在大太阳底下在草里钻着做什么。

    那个姑娘就说:“我姥姥病了没钱看,我爹说要砸锅卖铁给姥姥治病,但那样我和妹妹就不能留在家里,我听村里的大夫说,吃肉能让姥姥好一些,就和弟弟妹妹一起过来打鸭子。”

    鸭子灵巧,他们打了几天连根毛都没打着。

    大家很羡慕杜容和,他不仅有鸭,还有鸭毛。

    杜容和把鸭子分下去,心里酸酸的,这个小女孩在他眼里变成了七八岁的楚韵。

    小楚姑娘幼时想必过的就是这种战战兢兢,食不果腹的日子,以至于她有了很多钱后,还会为自己的一点点贪恋愤怒。

    小孩子接了鸭子,都欢天喜地的,几个人又钻进草堆。

    这个时候一朵淡黄色的野花落在了杜容和的衣角上,他忍不住呀了一声,轻轻地捡起了这朵花。

    一群孩子看他喜欢这个,赶紧手忙脚乱地摘了很多野花,一起分工又快又好地编了一个漂亮、洁白的花环,杜容和的那朵淡黄色的小花被一个手巧的小姑娘编在正中间。

    他们顶着满身包,把花递过来说:“哥哥,我以为骑马的都是坏蛋呢。”

    杜容和接过花放在马儿身上,蹲下来把蚊虫药递给最大的那个孩子,笑:“以后还是要把骑马的当成坏蛋。”

    大家点点头,就问这个坏蛋是来干什么的,听他说是来买种子,几个小孩儿眼睛一亮,说:“我们家种的就是贡稻啊,我带你回去问问我爹。”

    几个小孩子抬着五六只野鸭,手里戴着花,大喇喇地把一个梳着长马尾,穿着白衣裳的旗人带到了乡里。

    乡人跟猛虎进村似的,瞅着他是窄袖口,大老远就跑得远远的。

    那个小姑娘把哆嗦的父母叫过来,跟他们说鸭子是杜容和送的,有话想问他们。

    姑娘爹才忍着怕叫他躲躲太阳,至于姑娘的大哥,已经哭着跑去叫里正了。

    杜容和趁机问他们卖不卖京西稻。

    姑娘爹一听这个,脸色更不好了,摆手道:“不敢卖,地上落粒生米,被主家瞅着,马鞭子都得落下来,太爷是旗人怎么不自家问旗人去要?”

    杜容和要是自己种,要也就要了。但楚韵想以后北地都能种,那他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要粮食,这是在劫贵族的命啊。

    瞅着这些种着亩产九百斤粮还面黄肌瘦的佃户,他叹了口气。

    拿了鸭子的小豆丁,还挺负责,瞅着这家不给,又领着人去那家,结果要了一圈,一根稻毛都没要到。

    杜容和只好灰溜溜地回去了。

    楚韵看他的脸色,笑:“过几日你带上我,我跟你一起去问曹家佃户要。”

    也只好这么办了。

    楚韵问完话,就跑去花房了。

    她的兰花和牡丹都开了几盆,她想着到时跟良种混和在一起再种种看,看能不能把普通的良种变得跟皇庄的一样饱满多穗。

    杜容和在屋子里转半天,始终等不到人来问她讨东西,只好自己捧着花和鸭毛过去说:“你让我带的,我不敢忘。”

    楚韵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接过东西问:“这是碰到你衣角的?”

    花她能理解,鸭子是怎么办到的,人家也没那么高能碰到他衣角吧?

    杜容和清咳两声,含糊过去道:“我给你做个毽子,这花也做成干的挂在床头。”

    这样每日他不在家,韵韵睡觉玩乐都能想起他,以后她就再也说不出回乡下要两清的话。

    李叔说了,绑住一个女人的心,就是要对她好。

    干花和毽子吗?楚韵看着东西笑:“好。”

    杜容和毕竟是有妹妹的人,很会做毽子。

    他取了红绿绳和几枚又圆又重的铜钱,把它们穿在一起绑住,拿着线一圈一圈地绕。

    做出来的毽子又大又好看,楚韵在院子里带着几个小孩儿踢了两回,把人都馋坏了。

    杜月瞅着就说:“准是三哥做的。”

    她都没眼看了,啥人啊,刚跟他说要娶乡下媳妇时,三哥那死人脸她都还记着呢,这才多久,连哄孩子的毽子都眼巴巴的做了。

    闵氏瞅一眼在院里带孩子,时不时盯她一眼的杜容锦,上下嘴皮一翻,道:“男人就是贱的,专爱不理他的。我瞅着三弟妹对三弟也没多热乎,他还倒贴上了。”

    魏佳氏吃着枣糕偷笑:“大嫂说得对,自从你不理大哥,大哥对你也好不少,上回娘让你去小桌吃饭,他都跳起来发疯了。”

    闵氏有些心酸:“所以说他们贱,自嫁到他们家,我给他端茶倒水,生儿育女,你大哥还是第一回为我说话。”

    魏佳氏一听,回头跟楚韵道:“大嫂过得也不容易,为张脸儿日子过得黄连似的,她图人家俊,人家图她的钱,过几年大哥老了,她还能有钱吗?”

    楚韵不关心别的,就好奇一件事:“二嫂,你难道不喜欢二哥的脸?”

    魏佳氏比丈夫大三岁,杜容泰本来不怎么喜欢她,她回娘家把妯娌都请教遍了,才哄得人回心转意,咋可能不喜欢。

    杜容泰嘴上说对这媳妇一般,夜里可没少叫水。

    两房墙又薄,杜容泰生得人高马大的,有时楚韵都能听到动静,和小荷老师相顾无言。

    魏佳氏要是不喜欢,这不得老遭罪了,她说:“你要是不喜欢,我叫想法子叫三爷劝劝他哥。”

    魏佳氏脸一红,呸了一声,道:“喜欢个鬼!”

    但让劝的话,那是一点没点头的。

    看来这对夫妻感情也很好啊!

    杜容和听她说了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回头还真想了下,不能让二哥把自己比下去。

    于是特意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说是出去找曹家人,这不是假话,当然还得培养下感情了!

    他撺掇着楚韵在家换了轻便的衣裳,跑过去跟杜太太杜老爷道:“爹,娘,我们出去会友。”

    太太社交是很重要的,杜太太哪会反驳,还寻几包绿豆糕几个大钱给两人,嘱咐:“嗯,拿去放车上,天热就在路边买几碗冰吃,别省钱。”

    楚韵收着钱,看着杜容和想,小荷老师你把你娘咋啦,看这性子转得,都给我掏钱了。

    杜容和发笑,谢了爹娘带着媳妇走人。

    两人一道,楚韵不用装成丫头,还让他在嫁妆箱子里翻了件好看的短夏衣,露出点儿脖子手。

    杜容和连何妈李叔都不带,自领着人就要跑。

    他打算自己租辆驴车充做车夫,何妈李叔啥的,一干闲杂人等,看着就碍眼。

    碍眼的两人还没说话。

    听了孙婆子说小话的杜太太尖叫:“两人一起出去!天呐,闹得咱家跟淫|窟似的!哪家闺女媳妇出门不带几个丫头婆子,把脸儿遮起来?他两没事儿吧!”别是穷疯了。

    杜老爷听了都有些坐不住,鞋都没穿好,就跑过来扯着儿子说:“你们是新婚夫妻,也要恩爱有度,哪有做丈夫的见天带着媳妇出去的?你媳妇也是,怎么连个帽子都不带?”

    大夏天的带纱帽,杜容和笑:“爹爱戴,明日我多孝敬你和娘两个。”

    杜老爷一噎,让儿子娶个乡下妇,心里多有理亏,看他扬长而去,也只敢在家干瞪眼。

    这个都要怪楚韵的话太动人,四方山水里赏花吃糕。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杜容和是个行动派,他想做的事就要立刻做,谁也阻拦不得。

    带着一身素衣的楚韵,在胡同里、街上说笑走路。

    引得许多人频频侧目、指指点点,好些姑娘媳妇都尖叫着用袖子遮脸不敢看他们。

    杜容和笑:“你怕不怕?”

    楚韵摇头,她在乡下以女身主家时,对这些目光早已习惯了。再说,她也不能辜负杜容和这份顶着礼教压力来成全她的心意。

    她问:“不会出事吗?”

    杜容和解释:“杜家没有宗族,只要我这个做丈夫的同意,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话是外人说的,管不了他们怎么过。

    皇帝哪会管人家两口子的事,他就算要管,前头也有许多心肝宝贝似的臣子排队等着,轮个几年也为必轮得上他。

    那就不是没有压力。

    楚韵动容了,她主动伸出了手握住了小荷老师宽大温暖的手。

    街上没人敢看他们。

    这手一伸即回,却如美酒,在杜容和心里留下悠长的余韵。

    他一怔,还想回握过去,这回楚韵就不让了。

    杜容和颇有些心酸地想,想得到楚姑娘的芳心,要是没有战胜万邪的心,恐怕到死也换不了她一个眼神。

    两人肆无忌惮地走在路上,一直等租到车跳上去,左右的惊呼才逐渐销声匿迹。

    曹家的田很远,要走约莫一半个多时辰,两人边玩边去,倒也不累。

    六七月农忙,田里四处都是人,上一回杜容和一个人出来,哪有兴致关心左右。

    这时驴走得慢了,还有卖东西的许多小贩笑着围上来:“少爷、奶奶,买点儿吃的吧,又干净又解暑,也不贵三文钱一大碗呢。”

    楚韵一看,卖的是冰豆花,里边放了鸡蛋花、酱油、豆腐皮,是咸口的,好吃又能补充盐分。

    农忙时,许多穷苦人家都舍得花钱买一碗。

    杜容和热得背都湿透,也用自己带的碗装了两碗,让小贩多放点冰。

    他挑了冰多的给楚韵,两人停了驴车,找了颗老榆树躲着吃冰。

    榆树两边有些乡民,男人盘着大辫子,妇女在脑后扎了许多小辫子,然后拢成一团挽在头上,这样裸露的发缝被风一吹就会很凉快。

    他们歇了会儿就干活去了。

    这时男女都是分工干活,还要讲究下男女有别,男人做累了就换媳妇下去,这么轮着来。

    轮到女人干活的时候,有的男人就手舞足蹈打着节拍唱歌鼓励妻女。

    杜容和很少往田里跑,他看得很惊讶,道:“京外民风比京里更粗犷。”

    在他眼里,这些穷苦的百姓只是一些简单的字眼——苦呀、痛呀、每日垂泪到天明,就等着他们旗人来解救了。

    像这样和歌的场景,他是万万想不到的。

    楚韵笑:“不要以为百姓生活在泥潭里,就是麻木不仁的人,小民也很会苦中作乐,他们不通音律,但大家有喉咙有听觉,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

    她在乡下也学会不少土歌。

    杜容和把眼珠子转回来,笑:“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听听。”看着田里的夫妇,他也很羡慕。

    这是黄米胡同不能有的场景,让人看见又得说——多|淫|荡。

    楚韵一年多没唱,也有些技痒,她道:“你去给我换个枣木梆子,我就唱。”

    杜容和哪有不应的,跑得比马都快,拿着梆子回来时,楚韵手上的豆腐脑都没吃完。

    她放下碗,轻轻击打梆子,发出“恍恍”声。

    楚韵是陕西人,陕西人唱的自然是秦腔,这时秦腔已经大流行,许多戏班子都会挑着东西四处往乡下搭台子唱戏。

    她挑的是遍地都是的常见唱段,一开口,高亢的嗓音就飘了很远。

    许多人都停下来在听她唱的是什么。

    杜容和不喜欢秦腔,觉得土气,他喜欢昆曲,幽婉雅致,这时一入耳,和眼前的景像合在一起,却似吃了个惊雷。

    老声少声,男声女声,在浓夏的田地间一起击节合歌。

    古朴有力的嗓音似乎能穿透云霄。

    他从来没看过这样的景象,也知道了为什么秦腔风头会如此强势。

    因为,这是民声。

    第047章 接人待物的尺度

    楚韵在乡间不如在杜家拘束, 一路上与许多人都谈得来,两人寻到曹家庄子时,太阳都没那么晒了, 试验田很好认, 这些水稻熟得早, 别家的佃农还在忙, 试验田的佃农已经休息了一个多月, 开始想办法去城里打个短工。

    楚韵看着光秃秃的田, 心里也光秃秃的, 之前的灵动劲也不见了, 她没见过曹家人,想到来一趟大清竟然能跟这些人碰面,多少有点近乡情怯。

    这可是曹雪芹的曹。

    说实话,楚韵没完整看完过红楼梦, 不过这种登峰造极的书, 听过就算看过,以至于她对曹家的滤镜非常朴素, 希望曹家人都生得好, 而且是个好人, 如果非要惹出祸事,最好是亲戚家的谁。

    她不怕其他人是坏种,要是曹家人不太好,对她算是大塌房事件,回去不知道要喝多少中药才能调理好。

    曹家已经发迹,一个离城十分远的小庄也修得很漂亮, 周围种了许多芦苇,只隐约露出一些屋檐。这种好看不是金光灿灿, 而是美而巧。

    曹家庄子上的下人看着天热,在外修了个卷棚在里头赌牌,他们身上穿的都是葛纱,跟楚韵身上这件攒了许久才做的衣裳是一个料子。

    几个坐在路边抱着膀子看牌,大口吃冰西瓜的人,打量了他们一会儿。

    很快一个管事的老大爷好声好气地蹭上来问他们:“爷和奶奶要往哪里去?这一片我都是熟的,若是迷了路,我叫个小孩儿领着你们走。”

    这贴心得楚韵一下就放心了许多,看来曹家家风尚正。

    杜容和笑:“不找路,我们来买贡稻。”

    管事的庄头又问了两句他们是什么人,打哪来的,知道是跟自家主子一个旗的就有些为难。

    要是往常,他还能答应他们,这会儿家里有人在,他做不了这个主。

    管事的想着主家说要与人为善,就说:“不敢瞒着大爷,我们家李二爷刚送走未婚妻,在庄子歇着散心,你们如今想要,我替你通报一声,李二爷若请你们进去,这事就有八分。如果不成,那就一分也没有。明年此时,主家不在,你们要是还想要,到时候可以来找我。”

    楚韵听了就问杜容和:“这个李二爷是谁?”

    杜容和小声告诉她:“这是曹大人之妻,李夫人的娘家侄子。”

    曹家搬去江南后京里没留什么人,这头毕竟也是祖宗基业,还是需要有人打理。

    曹李两家就在族里一人选了两个顶用的子侄辈,在京里顶他们原来的缺,主要维护下人情往来,想着以后要是在江南呆不下去还回老家来。

    这个李二少爷,人才出众,就是容易死未婚妻,都二十五六了还没找着媳妇。前头定了三门亲,回回一换庚贴姑娘不几日就走了。

    乍闻他又没一个未婚妻,杜容和都有些想信佛,实在不行别娶媳妇也成,四条人命了都。

    楚韵听见不是曹家人反而更高兴,道:“那我们进去看看。都走到门口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就是他不同意,咱们也混个熟脸不吃亏。”

    更重要的是,如果李二少爷为人轻率,这屎盆子也扣不到曹家身上。

    多好的机会!

    乡下土路能有多宽,两人窃窃私语俱叫管事的听个正着,他也不问人还见不见,自己迈着老腿儿就跑进去跟李二少爷说了这话。

    再转身出来就让他们进去。

    曹家庄子上自然没有大观园瑞气万千的景象,就是很朴素的一个三进的小宅子,比杜家住的那个大不了多少。

    不过人比杜家规矩得多,丫头婆子都笑脸迎人,说话比唱歌还好听。

    转过两道门,楚韵到了一个繁花似锦的院子,里边有位神采飞扬的男子,长得清俊非凡。

    她两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文气的男人!

    这李二少爷跟杜容和一比,相貌上丝毫不落下风。

    他坐在铺了竹席的躺椅上,一只手拿了一卷书,目光专注,听见动静抬头看见不速之客也没有被惊扰的恼怒。

    李二少爷眉眼含笑,放下书卷,看见自家孩子似的朝他们招手,用一种冷淡却不失亲近的态度笑:“是进之吧?人来了怎么也不提前叫人说一声?乡下粗野地方,没什么好酒好菜,你同贵夫人只能委屈一回。”

    进之是杜容和的表字。

    杜容和笑:“不敢,都是我们来得鲁莽。”

    楚韵低声问他:“你见过李二少爷?”

    杜容和摇头,他从来没看过曹李两家的爷们儿,以前提着东西去这些人的诗会,都是在门口就被打发了。

    人家打发的借口让人挑不出错,他也是头一回见着真佛。

    楚韵一下就觉得这个李二少爷不简单,一个被他们常年拒之门外的的陌生人,他都能立刻想起表字,这是什么记忆力和情报网。

    她看一眼杜容和想,小荷,你叫人给比下去啦。看看人家这消息灵通得,难怪祖孙几代人都是皇帝的专用耳目。

    杜容和一下也反应过来,曹李两家也一定在做耳目。他也想,难怪人家能以包衣之身站得这么高,一个隔姓的子侄都是如此,何况曹寅本人呢?

    李二少爷叫李景,字佑纯,在京中文坛名声远远不如纳兰容若和曹寅,但周围人都说他是曹李两家最像曹寅之人,在京里也很吃得开。

    他笑完了不等两人搭话,挥手叫来了一桌酒菜。

    楚韵是女眷,李佑纯也没犹豫,叫人抬了张小桌子与杜容和的放在一起,菜放的都一样。

    一个丫头站在旁边报菜名,都是家常菜,一共七个,有小葱炒肉、口蘑罗汉面筋、烹掐菜、苏造五香肉、猪肉丝汤,汆银鱼、鲜虾丸子。

    没有茄鳖。

    楚韵有些遗憾,穿到曹家人还在的朝代,不吃他们的茄鳖,简直等于白来。

    李佑纯怕他们不自在,行动间真把两人当成亲戚,也不说什么寝不言食不语,跟他们商量周围哪里好玩,哪里有野趣,让杜容和没事带着楚韵出去走动。

    杜容和没想到曹家有人在,身上也没带什么好东西,酒过三巡只能亲自去车上抱了两坛子带路菜。

    带路菜是大户人家的干粮,楚韵上京是带的是冷馒头,饿了用热水泡一泡混个肚儿饱。

    杜家人出门要带全素煮饽饽,煮饽饽就是饺子,除了这个还要带下饭菜。这种菜油大,味道偏咸,不容易坏。

    出门没趁手的礼物,就时兴互相送带路菜,亲热还好玩。

    杜家的带路菜是牛肉糜混着一些炸过的素菜。

    李佑纯也给他们上了两碟曹家的带路菜。

    这个不要人介绍楚韵也吃得出来,就是把茄子丁炸酥,往里倒了煎过的鸡肉糜。

    口感上跟老干妈很像。

    吃了一半,楚韵恍然,或许这个就是茄鳖的前身也说不定啊,她吃饭时就一直夹这个。

    李二少爷犹如海底捞经理,她饭都还没吃完,丫头已经给她装了十个大坛子送到车上去了。

    楚韵不好意思,杜容和顺手顺惯了,脸皮也厚,眼都不眨就收下来,还跟李佑纯道谢。

    楚韵看他好说话,也试探着问:“我们能要九百斤稻吗?”她预想的是五百斤,这会儿打算先抬价,方便李佑纯砍。

    李佑纯不是黄米胡同买碗绿豆汤还跟人讨价的婆子,他笑着说:“不行。”

    这是楚韵进门后第一次遭到李佑纯的拒绝,他没有像大街上的路人一像说杜容和携妻出游是淫|荡之举。

    对楚韵也没有轻浮的目光,而是贴心地问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好让管家晚上准备好。

    楚韵不死心,又试了一次,对这种探子说谎没用,她老老实实地说:“我们想自己拿回去种稻,等种多了可以送到乡里去。”她想看看能不能在道德上压倒这个人。

    “不行。”李佑纯笑着说。

    楚韵没辙了。

    拒绝分为两种,一种是解释型,拒绝人前先说一大通,缓解下自己拒绝人的道德压力。这样的人可以再接着求一求,求多了总能求到一点。

    另一种就是李佑纯这样,不解释不回答,只有两个字——不行。但很容易就能让人清楚,无论你怎么求他都是没有用的。

    但如果曹李两家都不肯给,那京里就没人能给了。

    楚韵实在没办法了,道:“不能给上粮,中粮下粮也行。少一点也没关系,只要不是熟的,我们都可以自己摸索着慢慢种。”

    以下粮得上粮,这是皇庄的老农也做不到的事,京西稻已经改良了二十多年,每年也只有少数可以留作良种继续在试验田种植。

    甚至有部分淘汰下来的稻子,许多都不稳定,跟普通稻种差不多。

    李佑纯听到这里才点头说:“我可以给你三百斤下粮,就当做做长辈的给小辈的见面礼,你们要是能种出来也是你们的本事,如果种不出来,以后也不要再去其他旗人家里要稻种。”

    那边站着的管家听到这里,不要人吩咐就抓了几个壮汉去猪圈装粮。无论什么粮种,只要是下粮就不好吃,他们都是拿来煮熟了喂猪的。

    不到一盏茶工夫,几个人就抬着三五个大口袋进院子,放在地上让楚韵看。

    这些稻在猪圈旁沾了些猪粪味,一点儿也没有京西稻的清香。

    楚韵不嫌脏啊,她看到这些带着青色的稻粒,高兴坏了,事在人为,她就不信种不出来。

    杜容和看她这么开心也跟着一起开心。

    他自己在李佑纯这样真正有地位的文人间多受讥笑和冷遇,这么多年下来已经能够自我开解,不以为意了。

    但想到楚韵要受同样的事,杜容和十万个不愿意,没道理他们夫妻二人都要遭一遍这个罪。

    趁着楚韵看稻,他就站起来走到李佑纯身边,义正言辞地解释:“兄长勿怪,内子从前在陕西受了不少苦,多亏乡民帮助才能活到今日。

    她心怀感恩,嫁入京中后也不能忘怀家乡遍地浮尸的场景。自己夜以继日地学满语,想把种的花草卖给满人的公子哥儿大小姐,但好不容易种出来的瓜子又要贱卖给小民。

    有时我也不能理解她想做什么,原本能在家安稳做少奶奶,竟然连粪水之臭也忍得下去。内子说,都是因为她想做个人,不想做这世道的无根浮萍。这样的赤子之心,我想也没什么可笑的。”

    李佑纯知道楚韵的来路,当时杜家给杜容和娶了乡下丫头在城里动静不小,大家都冷眼想看这姑娘能在杜家活多久。

    但他确实不知道内情,毕竟杜家也不值得他连只鸡毛都盯着。

    想到这里,李佑纯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扫了一圈,好笑地想,谁能想到人家两人都生龙活虎的呢?

    恐怕外头那群人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看着楚韵忙碌的背影,和煦一笑,也正色道:“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左不过都是奴才罢了,哪里轮得上我来瞧不起楚三奶奶?

    外人看我们包衣发迹,以为有许多好处。谁知道咱们的苦?去年家姐刚刚产子,孩子不到半岁,宫里来人说家姐乳|汁洁白馨香,将人领进宫给皇子皇女做奶娘去了。尊夫人想做人,是了不得的志气。到了我们家这样,有些事只能想想就算。”

    杜容和一听,曹李两家都是如此,更歇了要往上走的心。

    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中不溜就是最好的。

    杜薇杜韶杜月杜芳,这四个姐儿在家金尊玉贵,让这些美好清纯的女孩子被拉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做奶娘,站在一排大敞胸襟任嬷嬷挤|奶观色,他想想都觉得痛苦,更不要说她们自己了。

    楚韵对包衣女眷的遭遇不算清楚,她只是单纯的以为是进去做宫女,不知道还可能会被选成奶娘。

    过来时看到两人相顾无言还有些诧异,捅捅杜容和问:“咱们拿什么付款?”

    如果是曹家的下人,拿钱砸下人行,砸人家的少爷姑娘是行不通的。他们什么没看过?

    杜容和笑:“他说是给的见面礼,咱们就收下,以后找着好东西再还回来。”

    一来一往人不就熟了吗?交情就是这样出来的。

    楚韵点点头,心情颇好地低头吃茶。

    李佑纯和杜容和也不再说起扫兴的话。

    三个人还玩了会儿游戏,最后甚至说到了幼时在胡同里的生活。

    李佑纯说了黄米胡同和陕西乡下不少事。

    楚韵算了一下,李二少爷今年约莫二十五六岁,曹家搬走都三十多年了,他哪里来过黄米胡同,但是他连东头婶子家闲置的空屋子都知道。

    他更没有去过陕西乡下,但他连某年丰年乡出了什么事都知道。

    说到熟悉的地方,楚韵发现自己慢慢放松了。

    这是个不太好的信号,但她控制不住,当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开始同李二少爷亲切地交谈在乡下种了什么,甚至告诉了他自己打算把稻子种在哪里。

    楚韵和杜容和都觉得大事不太妙,站起来要告辞。

    李佑纯也不拦着,还亲自送他们出门。

    两人临走时,楚韵还看见李二少爷在驴车外对他们笑着挥手。

    他生得好看,笑起来也让人如沐春风。只是这样的笑容从楚韵进门就一直刻在他脸上。

    她想,或许是积年累月需要对一些人温柔体贴,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本领。

    但曹李两家,能有什么人值得他们如此对待呢?无非是那一个而已。

    楚韵越想心里越乱,这时方对包衣旗人有了些模糊的概念。

    这个族群站得越高,就要学会更深地弯腰,既不能让人感到谄媚,也不能让人感到过分清高。

    包衣真是满人皇帝专门为自己驯养的猎狗。

    想必李佑纯就是这样,慢慢熟悉了接人待物的尺度在哪里。

    其实当过差的包衣旗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习性,当得越多就越明显。

    杜容和也有,比如他从来不肯让人为难,拒绝人也说不出难听话,难得的是他自己能想明白人和狗的差别。

    因为,一个人如果出生在狗群中,日子久了,人就只会把自己当做异化的狗。

    楚韵能够理解一点杜二爷为什么喜欢大哥了,尽管他是个浑人,但他很有朝气,能折腾。

    杜二爷把大哥当成会跑会跳的活泼小狗,所以杜大爷再胡闹,他都乐于擦屁股。

    当然,路边的小民过的更是连狗都不如的日子。

    杜容和赶着车也在想事。

    他以前对曹家多有不满,今日只不过同李佑纯吃了一顿家常便饭就认知大改。

    掀开帘子对楚韵道:“李佑纯跟曹大人行为举止相似,出门时都喜欢坐着轿子,人躲在里头拿着书,以前我总以为他们是在装学究,今日一看也不尽其然,想必心中也有许多说不得的心事不想叫人瞧出来”

    楚韵说:“越好的人越可怜呀,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会甘愿一辈子跪在地上?”

    也不怪人家懒得应付杜家人,何妈在三房甚少受气都隔三差五地要偷懒。一个举家战战兢兢为奴的青年才俊,他的傲气又该往哪里发?

    无非是小荷这样可以不必理会的小人物。

    即使如此,他们两人默不作声地登门仍受到了曹李两家的礼遇。

    楚韵真正有了一点来到“大清”的不适,搓搓鸡皮疙瘩,抱着香喷喷的稻子催着小荷赶紧溜了。

    第048章 出游的代价

    楚韵ῳ*Ɩ 和杜容和在外游山玩水, 杜家剩下的女眷日子就不好过了。

    杜老爷没办法呵斥小儿媳,不仅他不能,他还要拦着不让郎氏去苛责她。否则叫外头知道了要说他们跟老家交好的心不诚, 三两下又要老生常谈, 说起他们奴颜婢膝为满人当狗的事。

    但剩下两个儿媳杜家是可以训斥的。

    杜老爷不是无知妇人, 他知道怎么对付人, 只要每次楚韵做出些他看不顺眼的事。他碰不得这个金窝窝, 大可以把她两个妯娌罚一罚。

    女人在后宅无非和婆婆妯娌关着门过活, 妯娌抱怨多了, 她就知道一个媳妇的本分应该是什么样的。

    杜老爷这么想着就同郎氏笑:“老三媳妇是乡下人, 出格也没法子,只能慢慢教。但咱家剩下的姑娘儿媳,万万不可让她们学了乡下妇人的做派。”

    杜太太深以为然,立刻就把孙婆子喊过来吩咐:“你叫人上外头买些大白菜, 指挥杜薇杜韶杜芳三姐妹在院子里用凉水洗一洗, 她们是姑娘家,沾个水也就是罚了。再让人买些小肚、酱肘子、香肠等熟食, 叫闵氏和魏佳氏拿着刀切丁, 让她们知道什么是规矩。”

    孙婆子:“月姐儿和荣姐儿要不要一起喊过来?”

    杜太太对女儿和女儿的姑娘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道:“一个是未小远未出门的姑子,一个是客居外家的娇客,没眼色的东西,叫她们做这些粗活干什么?”

    孙婆子应了声,跳簇簇地跑出去叫了几个丫头去外头买东西。

    杜容泰和杜容锦都不在家,闵氏和魏佳氏在屋子里得了消息不敢不去, 两人只能一边打发人去找丈夫,一边收拾出一套家常又利落的马褂旗袍。

    魏佳氏素来温顺, 夫家让做饭烧灶都没二话,闵氏娘家再强硬,也不能为做个饭就跑回去哭啊。

    不一会儿两妯娌都带着女儿去了正院的大厨房,烟熏火燎地做饭,没一盏茶工夫就出了一身的汗。

    杜月和荣姐儿住的西厢,离大厨房就隔了三个屋子,两人吃着冰酪,见着外头丫头婆子捧着东西在院子里来回穿梭,也跳下绣凳往厨房里钻。

    两人一进去就傻眼了。

    杜太太奉了夫命在家教导女眷,说着努尔哈赤以十三遗甲起兵的事。

    她沉着脸在厨房门口说:“那时还没大清呢,老主子被人堵得险些饿死,要不是靠捡拾菜叶,包着野果野菜充饥,哪里有咱们今日吃香喝辣的时候?家里让你们做菜叶包饭,也是想着如今日子好过了,不要乱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至于什么是规矩,那就是要守妇道,嫁人了就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话杜太太说不出口,她喜欢出门看戏,只能含糊着说,让姑娘媳妇们意会。

    荣姐儿在家虽然经常听她娘说啥旗人尊荣,但她其实不太能理解尊在哪里,就比如现在,一个包饭,怎么就跟老祖宗扯上关系了?

    她就跑过去问姥姥:“咱家谁死了?做这么些死人饭。”

    杜太太一把抱着外孙女,在心里骂两句那个牛老太不好好教导孙女,解释道:“啥死人不死人的,也不嫌晦气。这是满人的风俗,吃了能来福懂事,以后姥姥给你往郎家找个好小子,你进去也得跟着学。”

    荣姐儿一听就钻进去找姐妹们玩去了。她们不觉得这个是惩罚,闵氏和魏佳氏都跟她们说这个是过家家,所以小孩儿都玩得很高兴。

    楚韵和杜容和大包小包地提着稻子回来,守门的婆子就给他们通风报信道:“三爷三奶奶,太太在家罚脾气呢,这会儿可千万别往里边去。”

    两人对视一眼,叫了李叔帮忙把稻子搬进去,满身臭汗的衣裳也来不及换就去了大厨房。

    杜太太背着光坐在厨房门口盯着两个儿媳,鼻子里轻轻地嗅着女式鼻烟去灶上的油烟味。

    这种味道十分淡雅,有一点花香和果子香,有点像万宝路的爆珠烟,入喉柔和还不伤身。

    旗人的姑娘,从小就玩烟。

    清代流行的烟有四种:旱烟、潮烟、水烟、鼻烟。贵族子弟挑剔,老说旱烟有土腥味儿,烟劲也或许刚猛,都不太抽它。

    他们更喜欢鼻烟,这种烟靠鼻子吸食,不会像其他烟草一样点火燃烧。

    专供贵族使用的鼻烟壶做得也就十分华丽。有木石、玉石、玻璃、陶瓷等等数之不尽的材质。

    杜太太这个小坛形的红玛瑙鼻烟壶,是她的陪嫁,在光下璀璨耀眼。

    灶上魏佳氏淌着汗在摊黄菜、炒豆腐。

    几个小姑娘守着母亲在打下手,几张脸都玩灶玩得灰扑扑的。

    楚韵在外看着,觉得这个院子都暗了,光逆着窗户打进去,一群女人整个上半身都看不见,只露出下半截描金滚锈的旗袍,脚也是看不见的,这个要遮在裙子里。

    包括杜太太,都只剩下鼻子上那点红光。

    之前杜家不是这样的,杜太太是个浑人,但她没有做过奴才,对这些阴司手段不清楚,什么都蠢得亲自动手。

    这不是她的作风。

    那就是杜老爷的了?杜老爷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

    大嫂二嫂又没做错事。

    难不成是因为她受了牵连?楚韵目瞪口呆。

    她扫了一圈,在树下看到了杜老爷蓝葛纱袍子做的衣角,衣角在风中上下翻飞,轻盈又快活。

    楚韵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感觉怒火冲到了天灵盖。

    她宁愿看大嫂和太太跳着脚刻薄人,二嫂带着几个姐儿在树下打果子。而不是现在这样,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看着像一摊不知道什么人留在墙上的影子。

    楚韵知道杜家不敢真动自己,笑着走进去,两把将刀和菜都抢下来,道:“三爷给咱们带了好东西吃,说晚上留着做点心,嫂嫂们不要做了,留着肚子吃好的吧?”

    杜家几个小姑娘也玩腻了,扯着娘就要出去。

    杜韶说:“娘,回去吧,小花和八哥儿都饿了。”

    魏佳氏和闵氏也不傻,有人给台阶,马上就丢下东西抱着女儿往外跑。

    杜太太瞅瞅这个瞅瞅那个,骂闵氏她不敢,人娘家要带大头兵上门,骂魏佳氏她也不敢,家里如今就二儿子有些钱了。

    眼珠子一转,她就想骂楚韵。

    话还没出口,杜老爷先跳起来了,好声好气,温和道:“娘子,算了吧。”

    杜太太还二丈摸不着头脑呢,就稀里糊涂地被自家丈夫拉屋里去了,她还很诧异,道:“你不是喝茶去了吗?怎么还在家没走?”

    杜老爷笑笑,他偷偷在躲在老槐树底下,是想看看家里女眷的反应,人看着是睡了,实际竖了耳朵在听这头的动静。

    他用帕子给媳妇擦着汗笑:“训到这儿,她们应是长教训了,你也别生气了,等我抽着空跟儿子们说说,自家媳妇自家教,咱家不出笨人,她们有什么不会的,多说说她们就能懂了。”

    杜太太本来就是替夫上阵,见他都歇了火气,还能说啥?说一句“真学得会倒好了!”便坐在榻上等楚韵给她上那个什么好菜。

    闵氏和魏佳氏听了心里都暖暖的,这个公爹自来便对下边小的好,杜太太从前刻薄闵氏,也多亏有他劝着才没出大事。

    大家对杜老爷都是又服气又敬仰,只讨厌杜太太一个人。

    楚韵是头一回撞着杜太太磋磨人,这一下就看出不对劲了,丢下一句“太太略等等”就要先带着几个嫂子和一屋子小姑娘跑回去洗澡。

    闵氏和魏佳氏不是不知道今天这场苦头怎么来的,杜太太这么罚人罚惯了,魏佳氏刚进门时,闵氏也受她不少连累,她不好说小妯娌什么。

    唯有受了两次的闵氏,跺脚道:“我以后再跟你算账!”一转身,急忙搂着汗臭味的女儿回去了。

    楚韵在心里也骂杜老爷是个阴险小人,但这又不是她的爹,也没儿媳妇跟公爹说话的。

    被闵氏一瞪,她就瞪杜容和,脸上明晃晃地闪过一排“小荷老师我相信你”也扭头回屋洗澡去了。

    杜容和受了这一下,微微笑起来,跟着大步流星地走到亲爹身边。

    杜老爷还坐在椅子上喘气,看小儿子过来,哆嗦着说:“你看你,把媳妇宠成什么样子了?她还知道孝字怎么写吗?”

    杜容和听见这话在心里就叹了口气,道:“爹,这又不是我自己挑的媳妇,不是你说要对她好吗?”

    杜老爷气得脸色铁青还说不出话,因为他说的是真话,但真话更气人啊,他摇着扇子说:“叫你对她好,不是真让你对她好,咱们让外头瞧着不出错就行。我又不是让你不振夫纲。”

    杜容和听到夫纲心里就不对味。他爹的夫纲不就是对着他娘来的吗?

    孩子天然更站在母亲这边,早一进门看到屋里的阵仗,他就知道是亲爹做的好事。

    其实他早就对父亲不满意了,他不是不能理解杜老爷盼着家里更上一层楼,好在老家人跟前扬眉吐气的心情。

    但杜老爷追求的更上一层楼,跟杜容和追求的更上一层楼完全不同。他爹的目的只是想家里人更好地弯着腰做哈巴狗。

    这样的日子,杜容和从前不是不能过,大家都能过,他怎么就过不得了?

    但在看过楚韵打自己那一巴掌,看见李佑纯过的是什么日子后,他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奴性坚强。

    哈巴狗的日子,他不愿意过。

    人都是对比出来的,谁会在见过光后再缩回土里去呢?

    不过,杜容和不是楚韵那样刚硬的性子,他更懂得如何圆滑地做事。

    杜容和不去辩驳父亲的话,笑着岔开话题:“爹,你知道吗?儿子今天见着李二爷了。”

    杜老爷管婆婆妈妈的事,对他而言只是生活的调味剂,这时听见李二爷,摇着扇子的手立马就停了下来,也不说什么宠不宠的话了。

    他瞪大了双眼,拉着儿子慈爱地问:“好孩子,这是怎么回事?你跟爹说说看。”

    杜容和笑:“儿子都臭了,等我回去洗完了再回来仔细告诉爹。”

    杜老爷这才看见他灰头土脸的,心疼道:“去吧,待会儿带着你媳妇一起过来,包饭做了那么多不吃也浪费了。”

    晚上楚韵和一屋子女眷洗得香喷喷的过来,吃的就是包饭。

    她听何妈说,这些饭后来都是婆子们接手过去包的,里头粉丝菠菜肉丝都有,跟东北包饭的味道差别很大,但也很好吃,碳水化合物就没不好吃的。

    杜太太吃得也很香,还不忘问她:“带回家的好东西在哪儿呢?”

    楚韵给她指指曹家的带路菜,道:“就是这个。”

    杜太太一看就要发火,杜容和插嘴道:“这是里李二少爷送的曹家的带路菜。”

    一句话说得,桌上十几双眼睛都朝他们盯了过去。

    对杜家来说,京里的李二少爷只有一个人,就是他们挤破头都挤不进去的文人圈的那个李二少爷。

    杜太太哑声道:“他找你们了?”

    杜容和含笑道:“儿子带着小韵出门拜访他去了,这些文人性情古怪,崇尚魏晋之风,说是诗经里就写男女同游非淫,我就带着小韵出门试了试,结果真敲开了他们家大门,人还给小韵分了些稻种让她种。”

    稻子太多,瞒不住人,这是两人商量好后决定说出来的,而且有李二爷做大旗,家里人对楚韵外出的事也会少很多意见。

    果然听见李二爷,杜家上下就把两人携手出行的事给抛在脑后了。

    杜老爷直笑,叫喜鹊拿了个大包饭送到楚韵跟前,柔声道:“这些风流才子都是这个性子,委屈你今儿舍了脸陪他出去走一趟。”

    还跟家里另外两个媳妇说:“没事让锦儿泰儿带着你们往外走一走,咱们不走人多的地方,走走风景雅致人烟罕至的佳处也不错。”

    万一这两个儿子也有运道呢?

    杜容锦倒是愿意,干干脆脆地说了个好。

    杜容泰是旗丁,他只有专心伺候老主子才有出路,对于巴结外边酸溜溜的文人这样的事,他不会去做,但爹的话又不能反驳,于是也说了句好。

    魏佳氏和闵氏听得发呆,两人嫁进杜家都有十来年了,哪里出过远门?

    她们对远游的记忆都停留在十四岁之前,十四岁之前大多数旗人姑娘都没订亲,她们可以去庙会、戏班子、逛街,十四岁一过,就要在家养性子关到十七八出嫁,这日子就难熬了。

    既然难熬,干脆进来了就不去想要出门的事。

    闵氏就是这么干的,所以她买早饭都悄悄叫下人代劳。

    杜太太十几岁嫁到杜家到如今已有三十年,因为腿脚不便怕露出丑态,出门都是叫一顶轿子或租一辆车,出远门散步看花的次数还没有她嫁进门的年头多。

    她习惯到认为这个就是应该的,这会儿也不关心风不风流啥的。

    知道这个菜是曹李两家送的吃得也很开心,当然,她最关心的还是那个稻子,嘟囔道:“小韵是杜家儿媳妇,啥送给她的啊?这还不是看在咱们家面子上上吗?再说就这乡下人会种京里的好东西?别没得糟蹋了好种子。”一挥手笑道:“把种子都拿出来,种我和你爹庄子上去吧,到时结了米,咱们一家子都吃。”

    这稻是楚韵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来的,能给她就有鬼了,道:“种地还能有不会的?太太忘了我就是在乡下种地长大的了?我要是不会种地怎么能活到现在?而且李二少爷给我的是坏稻子,庄上佃农不没见过这个,恐怕种不出来。”

    “人家又送吃又送喝的,能送坏种子给你们?”杜太太信前半句,不信后半句,还跟女儿嘀咕:“准是你小嫂子舍不得东西!”

    为这桩事,杜太太吃了饭就领着一家老小特意去看楚韵的稻子了。

    那几袋稻子微微发臭,倒在地上有绿的有红的,看着猪食一般。

    杜太太拉着几个姐儿跳了八丈远,再也不说让送回庄上的话了。她认为李二少爷是在存心刁难人,不想跟杜家人来往,故意拿坏种子给他们种,要是种不出来,以后哪还有脸登门拜访?还跟杜老爷嘀咕:“李二爷是不是在说咱家是坏水种子啊?”

    不然好端端的送什么臭稻子呢?

    杜老爷本来没往那里想,叫妻子说得,心里也跳起来,走过去拍着儿子的肩安慰:“这稻丢了吧,这次不行还有下次,咱家齐心协力,总能往上走。”

    众人看一回稻子,都败兴而归。

    只有楚韵一个人守着臭稻子兴致勃勃的。

    杜容和也没有真正见识过她的手艺,瓜子谁都能种,楚姑娘最多只算慧眼识珠,但培育良种是个技术活,能不能种出来他心里也打鼓,睡前他还问了一次。

    楚韵不乐意,道:“我说能种就能种,这还没开始呢,你怎么就在这唱丧经?”

    杜容和立马就不敢说话了。

    其实,楚韵嘴上说得斩钉截铁,心里也不是十分有把握。

    但她在这个世界流窜到这个年岁,唯一相信的四个字就是——事在人为。

    第二天这堆有些臭气、腐气的稻子就被她通通倒出来堆在院子里通风,不让它们继续发烂发臭。

    等到稻子都是干干的后,楚韵就每天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的大海棠树下边,对着大太阳一捧一捧地去找良种。

    丫头婆子都笑嘻嘻地来劝她算了,说这稻子明摆着是外头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弄出来糊弄她的,就是想看杜家人白忙活。

    楚韵听了都说好,但回头还是接着闷头挑稻。

    曹家的好稻种要汇报给御前,收粮后每日得有十来个人轮番择优,淘汰回来的稻子真没什么看头,又放在猪圈那种湿润的地方,坏掉的很多。

    杜家的小孩儿看着好玩还跑过来帮了几天忙。

    楚韵不敢让他们挑良种,只让他们跟杜容和一起挑出霉了发臭的种子,这样挑过一遍再让她来挑第二遍。

    或许还能有更好的办法,但她当年只是把农学当成混大学文凭的工具,此时书到用时方恨少,只能自食恶果,一点一点用最笨拙的办法去挑。

    一个大家眼里的疯子,只要把疯事做得够久,就会被别人认为是天才。

    这一挑挑了有一个月,杜家看笑话的人,就渐渐笑不出来了,当三百斤稻子被楚韵挑了二十斤留在手上时,这些含笑的眼睛就变成了敬佩。

    第049章 发芽了

    “这些破种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是能吃还是能种?”杜太太这一月间没少在家里说酸话,这时看见东西也说不出来了。

    毕竟亲眼看到一个人花了大力气去做一件事后,是个人都会忍不住去关注这件事的成果。

    杜老爷还是想把东西种到自己的地里, 这样尽管是楚韵筛选的种子, 到时候种出来也有杜家的一份。

    有杜家的一份, 那他这个做爹的就有发言权。

    他不是看中这些稻子, 而是看中稻子背后的人情。

    到时候去拜访李佑纯的人他都想好了, 可以让大儿子跟着一起去。锦儿不管怎么混都始终是长子, 杜老爷有信心自己能把锦儿教好, 然后在临终前把这个家交到锦儿手里。

    杜老爷不认为自己偏心, 他认为这是锦儿自己为自己争取来的,谁让人家是读书人呢?

    读书人跟读书人总是能处到一起的。

    这回老三见到李佑纯,人家不也没跟他们多要好吗?

    若是把稻子全交给楚韵,这就成了她的私产, 到时她要是叫了娘家人怎么办?帖子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 带了这个就不能带那个。

    杜老爷心里有些觉得小儿子也不服管,他就转着话让杜太太把儿子叫过来劝。

    杜太太对丈夫很信任, 他也是个瘸子, 但人家也不嫌她瘸啊。

    人长到这般年岁, 两人屋子里干净得雪洞似的。再想想对门姚太太家里那一窝窝的妾,她就更知足了。

    婚姻上的知足,是杜太太这辈子除了养出二姐外最引以为豪的事。她把儿子叫过来,温柔地问:“和儿,把稻子种在我和你爹庄子上去怎么样?娘不要你的,我是怕你媳妇偷偷抱去给娘家。”

    杜容和对老娘的糊涂心知肚明, 马上就明白这是爹的意思,他就摇头说:“不行的娘, 儿子已经跟李二少爷说过要种在哪里了。”

    对于李家,他们自然是遵守承诺为好。

    杜老爷这才没说话,但杜容和心里多少有些不好受,作为一个不太受宠爱的小儿子,他在家庭上也很敏锐,能够很容易就知道父母是为了谁做的事。

    二姐是姑娘,他不跟姐妹争这个,但为什么在他和窝囊废大哥之间,父母兄弟总是都更爱大哥?

    是他做得不够好吗?

    杜容和嘴里有些发苦,转身回来时,他就看到楚韵在屋子里跟妯娌说话。

    闵氏因为楚韵出游受了连累,尽管也获得了跟丈夫出行的机会,但她对这个惹了事的小弟妹依然没有多少好脸色,说她:“抛头露面的不是旗人媳妇的本分,咱们家里十辈子也没出过一个泥腿子,挑种子也还算了,做什么还要想亲自去种?”

    楚韵对大嫂的责难连头都不抬,一直呜呜点头,闷头做事。

    杜容和进门后,闵氏就起身走了,她性子泼辣,骨子里实际比魏佳氏还传统,小叔子大伯子都轻易不见面、不说话。

    杜容和走到楚姑娘身边问:“大嫂说你你不生气吗?”

    在他看来,楚韵是个有见识有手艺的厉害人,被不如自己的浑人说,有傲气的人很难不发火。

    楚韵的理由很简单,她笑:“我顾不上这个,时间太少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忙。”

    楚韵是真对这些事通通顾不上,费了很多工夫后挑出来的种子,她有十足的把握能活,这时满心满眼都是育苗的事。

    她跟杜容和说:“七月中京城郊外大部分农家才刚开始收稻,但对京西稻这个品种来说,已经到了再育苗的日子。

    一亩地要用六七斤稻,我手上的刚好能种三亩地,我打算再去一趟秦家,让他们跟着一起种这个稻。”

    杜容和看她喋喋不休地说起稻子的事,又精神又漂亮,心里也是一叹,道:“我真羡慕你能有这么好的劲头。”

    楚韵听到这里才发现不对劲,她停下来问:“小荷老师你怎么了?你娘和你爹给你气受了?”

    杜容和往芙蓉被上一躺,四仰八叉地看着帐子把事跟她一说,闷声道:“也不算气,就是心里有些不平。”

    楚韵有时觉得,小荷老师还挺会撒娇的,但她更关心的是种子,急道:“你别让你爹娘把种子给我拿了。”

    “你这么辛苦手都挑起茧子了,我还能让别人拿走?”杜容和翻个身,含笑道:“我跟娘说好了,明日就让李叔带你去田里,要是我有空我也同你一起去。”

    看他给自己解决了一桩出行的事,楚韵心里一松,这时才开始想怎么劝人。

    她觉得小荷有时就是吃饱了撑的。

    这不是楚韵看不上小荷,而是旗人当真没什么生存压力,生下来就被国家养着,稍微努一点力就能做高官。

    她住的那个县,县令就是个旗人大爷,只是个秀才就被弄来做县令了,而县衙的的监生老爷却是考了半辈子还能被说是壮年中举的举人。

    楚韵甚至还听说隔壁竟然有连秀才都不是的满人、旗人在做大官。

    这些情况都说明,对于这个世道的百姓,生在八旗就是生在罗马,区别就是有的人住在城中心,有的人住在郊外。

    但不管在住在罗马何处,他们确实都不需要十分努力。

    小荷老师做探子,她看着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甚至连当初钻研语言的劲头都没了。

    这人一闲心里就得出事,关键是父母的偏心是没法治的。

    楚韵就鼓励他:“你这么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干脆去找点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人真的忙起来就来不及为旁的事分心。”

    心里有志向的人,对于许多痛苦也能够很平静地无视了,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杜容和听在耳朵里,叹得更深。

    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从落地就被教导怎么对旗主尽忠尽孝,怎么以天心为己心,十九年过去,他一直都是在往这上头奔的,何曾考虑过自己的事?

    如果不是遇见一个乡下不动规矩的野姑娘,他几乎都要忘了人是可以为自己活的。

    他已经十九岁了,还来得及吗?

    杜容和看着楚韵炯炯有神的眼睛,竟然真的开始慢慢思考有没有什么事,是他自己想要去做的。

    这是大不敬的事,但小荷在心底偷偷的想了一会儿,发现原来竟然想想也是这么快乐的事。

    楚韵暂时顾不上他,她的快乐不必放在心头。第二天就带着李叔飞去田间了。

    这是她京城后第一次一个人光明正大地出行。这回算是过了明路,以后要来也不用再遮遮掩掩。

    秦家周围的田边已经种了不少葵花,秦好女跟楚韵说:“奶奶那个瓜子卖不出高价,但吃着味道好,量也多,乡里许多人都用种子跟我们换了一些回去种,想留到冬过年待客。”

    楚韵今年的瓜子生意做得很低调,更重要的是她一个人的力量微小,康熙作为皇帝想要推广稻子都不容易,何况她?

    有乡里人自己种,她就看着附近一大片田想,可能当真用不了几年,京城就遍地是瓜子了,毕竟民众的力量永远是最强的呀。

    秦家人早就得了消息,连三赶四地收了稻子,在田里翻土除草,堆积稻杆烧田,防止有虫卵落在里边。

    楚韵过来以后就跟他们一起把稻子先在水里培养发芽,发芽后才能撒到田里施肥,以后还要再等二十天,等小芽变成禾苗禾才能移植。

    本来她育苗就有些迟了,结果还迟迟不发芽。

    秦老看着三亩水田,不停地抽旱烟。对于杜家,他们能承受欠收的结果,但对秦家,这种风险是巨大的。他是看在葵花当真高产的份上咬牙做的决定。

    但当一切真的可能打水漂时,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没有说要让楚韵一个人承担损失,只是吐着劲儿很大的烟跟她说:“这种子瘦弱,就是能活恐怕产量也不好,今年咱们恐怕要赔本。”

    楚韵压力更大了,为了缓解这种焦躁,甚至还在旁边种了点豆角白菜,想着熟了以后拿回杜家让杜老爷杜太太能继续同意她出门。

    如果楚东陵是个靠得住的哥哥,楚韵绝不会把稻子种在杜容和的田里。

    谁叫他是个狗屎烂泥一样的人呢?

    结果一直等到豆角白菜这些苗苗都长出来了,秧苗也没有萌芽。

    楚韵都想住在秦家不走了,她甚至有些绝望地想,这会不会是一个童话故事。

    自己就是拿着熟花种妄想做太子的人?

    还是秦老劝她:“活人能叫尿憋死?我不行你不行,还有乡里人,大家一起想法子,难道比不上那些不下地的贵公子吗?”

    当然这个办法唯一的不好就是,叫了他们来,以后种子种出来就要给人家分。

    楚韵笑:“马上这稻子都要死了,先救活了再说吧。”

    秦好女听了就带着秦好男出去叫周围的佃农一起来看苗。

    虽然葵瓜子这生意做得稀稀拉拉的,但它的产量乡民有目共睹。当初嘲笑秦家种葵花的人早就消失了,听到种出来能分种子,一下就来了许多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围着田转悠。

    这些佃农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以前,这是他们的地。

    总之大家世代为农,对周围的水源土质气候都了若指掌。

    这些古人不知道什么是科学,凭的都是几千年口口相传的经验。

    他们可以比满人更好地照顾这片土地。

    大家守着田,在路边搭了草棚,时时刻刻都有人盯着看哪里水浅了哪里水深了,哪里营养不行要多加点肥料。

    楚韵甚至把注意打到了寄生草身上,她将这些被寄生过后的花草都剁碎,又把三亩地都划分成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插了木牌在上边记录每天的变化。

    有的区域的种子是跟寄生草埋在一起的,有的区域是跟那些已被寄生后的兰花埋在一起的。

    当初被她埋了从绿牡丹身上剥下来的寄生草的兰花和牡丹,开出来后都呈现出淡淡的绿色,说明这种草确实有一些特别的作用。

    这个草最终是为稻子染上绿牡丹的习性把稻子养成青绿色,还是最终会弥补劣稻的缺陷,按照优稻的方式成长,这个还需要实验。

    不管怎么说,这些苗最终不负众望,在一个凉风习习的晚上冒出了一点绿色。

    这点绿色犹如星星之火,一夜之间点燃了周围三块田,到了次日清晨,楚韵驾着驴车过来时,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

    乡里有乡民都激动得掉眼泪了。

    楚韵也一样,回去后就迫不及待地跟杜容和说:“小荷,稻子都活了。”

    说完她就哭了。

    第050章 稻祸

    楚韵素来坚强, 要哭的时候也不是呜呜咽咽地哭,声音顿时传了八丈远。

    何妈李叔两口子在院子里逗小花,两人一鸡都吓一跳, 何妈丢下菜青虫就跑过来看两人在做什么。

    杜容和在屋子里弯腰在给楚韵擦眼泪, 轻声细语地说:“稻子活了是喜事, 你怎么还哭呢?不是说淹禾苗的水不能超过苗的三分之二吗?如今田里水刚刚好, 再多就要坏了。”

    他得空也没少往乡下跑, 还特意去看了两本农书, 对怎么种稻子也有些口头心得。

    楚韵立马就收声了, 坏稻子那可不行!

    李叔在院子里也急, 他以为是三爷看三奶奶老出门动手了,抽着烟问:“两人在打架?”

    何妈嘀咕道:“两人好得一个人似的,都是为破稻子忙得,说是发芽了。”

    李叔把心落回肚子里笑:“费这么大工夫种的, 是值得哭一哭。”

    楚韵这一哭三房相安无事, 但是杜家其他人都觉着是杜容和想重振夫纲,把楚韵给打了。

    楚韵怎么解释人家都不信。

    他们不信有人能为稻种发芽哭, 魏佳氏都说:“天下哪里没稻子?这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他要是打你, 你跟爹说, 叫爹ῳ*Ɩ 拿大棍子打他。”

    杜老爷最后是从大儿子和二儿子嘴里知道小儿子把小儿媳打了的事,头险没吓掉。

    这要是传出去,他们家名声可就毁了,于是又小儿子拉过去柔声劝一回,道:“我让你重振夫刚你就这么给我振?怎么这么笨呢?对妻子要宽严并济,不管怎么严, 都绝不能动手打女人。”

    杜容和本来还想反驳,两人成亲到现在睡觉都隔着楚河汉界, 他上哪打人去。

    这时看杜老爷劝他对妻子好一点,发现这样能省不少麻烦,竟然对着亲爹含糊着应了。

    杜太太乍闻此言,又惊又喜,世道就是男为上女为下,儿子这么横,儿媳妇肯定就爬不到他头上去。

    可是自家八辈子都没出过打媳妇的爷们儿,她就笑着把楚韵叫来,给了她两匹红娟布说:“今夏热得慌,你娘家也没陪啥好料子,这两匹布你拿走裁衣裳穿吧。”

    尽管已是秋天了,但这确实是楚韵嫁杜家后头一回得的杜太太的东西。她捧着布回来瞅着小荷老师漆黑的后脑勺,心虚了。

    冷不丁让人背这么大一个黑锅,她不对,但她努力澄清谣言了。

    努力后还不成,楚韵就不费劲了,干脆脚底抹油往乡下溜去躲着,耳不听为净。

    她一跑杜容和也跟着跑,当然他除了追妻之外也对稻子很感兴趣。

    两人看着田窃窃私语。

    杜容和:“这稻子能长得比皇庄的好吗?”

    “人家亩产传说是九百斤,我哪敢想?这几亩地的稻子最后种出来能超过普通稻种的亩产三百斤就不算白忙。”

    楚韵把小木牌指给他看,说:“这块地的禾苗发出来也不太行,等到灌浆估计许多都是空壳。靠着河水的那两块,出来我先看看产量,要是比秦老他们种的产量大,我就把这些佃户的良种买下来送到乡下去。”

    丰年乡如今用的稻种是蝗灾后衙门发的,衙门发的粮种,犹如杜家老米,需要长期食用获得抗体人吃了才不会出事。

    杜容和:“新良种你要不要送回去?”

    楚韵:“等我的良种稳定一些,产量更多后,我就再送点回去。”

    不过这次她就只打算送二十斤种子给里正,让他自己种。

    接下来乡里怎么样,楚韵就管不上了,事情做到这里她已经良心无欠。

    两人来回在乡里和胡同里跑了几个月。

    到十月份,水稻就熟了。

    收下来以后的成果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没有放寄生草的那亩地颗粒无收,但放了寄生草的地,亩产竟然达到了五百斤,三块地一共收了九百斤的米。

    这些稻子很特别,灌浆时楚韵就摘下来看过、吃过。知道它的内部呈现出一点淡淡的绿色,还带着一点浅浅的花香。

    这跟京西稻的区别很大,京西稻是带一点浅红的稻米。

    收下来后也确实如此。

    大家看着粮食都舍不得吃,以前他们一年只能种一季稻,其他时候就种豆,一年到头忙个没完还得饿肚子。

    但是如果能一年种两季五百斤的水稻,情况就完全不同,至少灾年厄月时破家的机会小了一些。

    他们舍不得吃稻子,都想留着做种,楚韵咬牙蒸了一锅,让大家传着吃一口。

    新米圆润饱满,晶莹剔透,是绿色的、馨香的,是带着一点生活苦涩的甜。

    大家都很珍惜,舔着牙齿说:“种了这么多年地,从来没看过这种能在七八月再种一次的绿梗稻。”

    楚韵终于也放下了悬着的心,如果种出来是京西稻,她还要想一下怎么办。

    她要怎么解释自己的稻种?会不会有人把稻子抢走?

    现在地里长出来的是全新的种子,它产量没有京西稻高,米也完全不一样,拍马屁还能说是效仿康熙之行,得天庇佑才找出来的。连李佑纯问起来,她都可以说这个不是从他哪里得来的种子。

    杜容和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佃农竟然能用贡稻种出了新品种。

    楚韵同他商量:“小荷老师,你把这个稻子拿出去问一问,看是不是新的,若是新的咱们以后卖遍天下也不怕了。”

    杜容和不似从前那般能从宫里捞钱,对田里出息的事也很上心,不要她多交代就带了几碗煮熟的稻子出门问了一圈。

    这不是他奸诈怕被人偷种子,只是小荷体贴,想让各位大人吃上热饭。

    农官看了都说这个是新品种,还问他在哪里买的,杜容和就溜了。

    他回来后大家就放心地开始分粮种。杜容和的三十亩地一共有八户佃农,一户人种三亩多田。

    大家一人能分二十斤粮,他们还想再多租别的大户两亩地种。

    野牛沟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大姑娘小媳妇都挎着篮子出门,想割两斤肥肉剁碎了熬出油下面吃。

    粮食多了,她们的嫁妆也会跟着一起多。

    姑娘们围在一起说说笑笑。

    杜容和突然说:“今年十月到十一月要征劳夫去修南巡和北巡的路,野牛沟的人也要去。”

    楚韵的笑僵在脸上,道:“他们不是给你做事的吗?怎么还需要服劳役?”

    杜容和就跟她解释:“他们不仅佃我的地,也佃乡绅的地。”

    最关键是的事,地主对佃户不在意,这户人没了换一户地里照样有出息,在他们眼里只有土地值得保护。

    楚韵叫来秦好女问:“你们乡的徭役是怎么服的?”

    秦好女直接跌在地上问:“要服徭役了?”

    楚韵没有答话,杜容和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

    秦好女是明白人,一下就懂了,她说:“我们乡是按户来,每一户都要出一个成丁。以前我有三个舅舅,他们都修桥铺路累死了,去年我哥去了也没有回来。今年家中无人,爷爷年纪大了,好男又没有成丁,只能让我爹顶上。”

    家里没第一个人时,秦好女还能哭一哭,现在已经习惯了,不光是丈夫儿子和兄弟,这些事她的子孙后代都要做。

    京里京外的徭役都是无偿居多,满族官兵和奉差官员态度蛮横,像秦家这样有去无回的贫民数不胜数。不光是他们,即使是州县官和家世普通的官吏士绅也难免蒙辱。

    秦好女不仅看过他们虐待乡民,还见过他们拿鞭子打士绅,这些官都没办法,她们能有什么办法?

    到了这个份儿上,秦好女只能笑:“今年有你们帮忙,粮食很多,能让我爹带过去吃个饱。”

    杜容和听得有些发堵,他跟秦家人相处久了,态度已经从“这是我的奴仆”转成了“这是我的熟人”,自然无法对他们的生死再如往常一样视若无睹。

    他叹了口气,私下跟楚韵说:“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野牛沟的人不去。”

    楚韵就知道他是想以良种邀功。

    这些良种肯定要献上去,不光是旗人,天下人得了好东西都得献上去,不然就是有反心,不恭顺。

    孝心也是劳役,天下人都得服。

    交种子时杜容和说得很清楚,说这个是佃农和楚韵不小心发现的。

    这些良种果然让杜容和和楚韵出了回风头。这些产量不如京西稻,康熙的种子库有很多这样的种子,他要了几十斤过去交给皇庄的人试种,还特意准许楚韵出门照顾土地,让她明年这个时候再多种一些把良种留给他。

    等到产量稳定能对外公布时,再赏他和楚韵。

    这些都是君臣私话,不为外人知。

    杜容和看这个大爷这么好说话,就顺理成章地问了一句能不能分给这些发现良种的佃农一些田,甚至还拍了下马屁说:“吾皇爱民如子,黎民皆颂圣恩。”

    杜容和是个从来不对上提要求的人,包衣教导儿孙也是教他们听话、懂事,不要胡闹。

    他也知道给佃农地是很敏感的事,这些佃农失地都是因为多尔衮跑马圈地,把农人赶出了自己的土地,八旗共同把良田占为己有的成果。

    他发现这些佃农既没有地又要负担这么重的徭役,当真有些可怜。

    佃农的话题,杜容和不敢碰,但他想以发现粮种之功要几亩田应该是可以的。

    这句话还是闹出事了。

    楚韵和杜容和心里也有些清楚,因为以往密折递上去后很快就能有回应,但这回他们等了两天都没等到回音。

    第三天杜家门前来了个面白无须衣着华贵的人,恰好遇见出来说闲话的何妈说自己是来找杜三爷的。

    这个人自称姓高,让楚韵和杜容和口称他高五爷。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认出来这是太监,甚至很有可能是御前太监。

    高五爷私服登门,自然不想有人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所以进门就熟门熟路地去了主卧待客的小厅,让杜容和在屋子里朝北方跪着。

    自己替上口训:“笔杆援民和操持实务大不相同,念你初犯又有些功劳,在家跪一晚长长教训。”

    这是在说他爱名声,实际对治理国家一窍不通。

    杜容和听到这个就知道,自己还是不该说给佃农请地的话。

    楚韵听多了野史,怕太监折磨人,从箱子里掏了十两银子,跟何妈说:“何妈妈,你跟李叔去外边治一席海参席不管多少钱,让他们做了赶紧送过来。”

    一桌子菜来得很快。

    海参席要有三大件:红烧海参、清蒸鸭子、红烧鱼。

    另外还得有八凉盘八热盘,都是瓜子花生卤鸡汤泡肚炒软鸡之类的小菜。

    最后还有甜咸点心和四个饭菜,何妈妈买的这家是清鸡丝、红肉、烧肉饼和海米白菜。

    本来一个海参席要八千五百文,现在要得急,就给了店家整整九两银子。

    或许对待太监用不着这么小心,但小心总比小荷老师受罪好啊。

    饭来了之后楚韵就跟着何妈一起往里搬菜,她想看看杜容和究竟怎么样。

    但开门的不是小荷是高五爷。高五爷笑着把东西提进去,说了句“奶奶留步”接着把门又紧紧地关着。

    过了半个时辰,楚韵又不死心,想自己跑过去收残羹剩饭,高五爷拦住她,笑:“这样的粗活都是下头人来做的,我是什么身份,怎么好叨扰三奶奶。”

    楚韵就明白高五爷不怕她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而是单纯的认为她这样做不合“规矩”。

    其实杜家人成天把规矩挂在嘴边,那也就是个花样子,说得比做得多。

    这套在高五爷面前行不通,楚韵只能笑着下去换了何妈去。

    高五爷倒是没拦着何妈。

    何妈在黄米胡同什么没见过,她进去后都没瞅着自家三爷,就看见桌上摆了几只碗,有几只是用过的,有几只碗里的菜米热气儿都没了,米上连粒油都没有。

    丢了吧造孽,但剩菜她是不会给主子吃的,于是就收拾过来拉上丫头们一起吃。

    喜鹊夹了两筷子嘴里就被刺开一个口子,捂着嘴呸了一口,道:“何妈妈,你要死了,怎么往菜里放牙签。”

    何妈妈吓了一跳,两只手都去翻桌上的菜,每道都翻了五六个牙签出来。

    这满汉席贵,鲍参翅肚都有,别说丫头婆子就是杜家主子也就过年过节能这么吃几回。

    嘴被扎两下又怎么,慢慢吃就行了呗。

    喜鹊扯了只鹌鹑腿,小声说:“咱们老主子不是不爱吃人参吗?这高五爷我瞅着来头不小,恐怕家里规矩也大,顿顿都得表忠心。”

    何妈听着这话,把白面皮细嗓音在心里又过了一遍,叹气想,这忠心最好是在心上不是在屁股上。

    她没想太多,只是单纯的以为这是只男狐狸精,楚韵不说话是在伤心。

    楚韵不知道何妈在想什么,她坐在隔间听不见动静心里越来越慌。

    这种无声的静默更令人触目心惊。

    这对楚韵的震撼非常大,在乡下,乡民为争口春水能把里正胡子拔了,何曾见过为一句话没说对就让人跪一晚上的官威。

    她听过清朝是君主集权的巅峰。大家都知道这个,但具体是什么意思,楚韵说不上来。

    这两个月她感受到了。

    首先是小荷老师的差事。

    小荷老师一只虾米都是直接对老麻子服务。他当差有品级比他高的同僚,但这些同僚管不了他。同样,他心里有个鸡毛蒜皮的事,也绕不过老麻子去找同僚,第一个跟同僚商议,一个不忠的帽子就下来了。

    换在现代想一想,大家跟校长说话的时候都不多啊。

    但是在这里,皇帝就像x,要想解开谜题,为官做宰八旗子弟和汉臣,没有任何办法绕过他。

    第二,黄米胡同的居民一直生活在他的注视之下。

    楚韵在这里已经住了半年,跟胡同里大部分人一样,都没有见过康熙是什么样子,说话是什么声音。

    但她发现没人会对这个老主子陌生,尽管有的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他,到死还是会笑着感慨“老主子会疼人”。

    这太吓人了,她一个乡下人哪见过这么大阵仗!

    想到这里,楚韵又有些担忧,过去的阵仗小荷老师司空见惯,但今晚的阵仗恐怕他也是第一回。

    她很害怕杜容和出来后会变成什么样。

    响鼓需要重锤敲,杜容和在这之前没有被真的锤过。

    杜容和在饭厅朝着北面跪着。

    高五爷刚才给他夹了一些菜,自己坐在桌上,让他捧在手上跪着吃,还说:“能为老主子跪一跪的人都是得用的人才。”

    这些饭不能不接,不接以后不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

    杜容和接过来慢慢吃着,还有心思想,原来鸭子吞得快就不腥,红烧鱼的酱有些甜,不如他在另一个饭庄吃的味道好。

    大米也是,虽然是新米,但就是不如小韵种的香。

    吃完了,他就把碗放在地上。

    下跪对他不算难事,清人惯于下跪,跪这个跪那个如同吃饭喝水。

    再说家里并不寒冷,楚韵喜欢暖色调,她来了以后帐子床幔就被他逐渐换成了淡紫、银红。

    屋子里就更暖了。

    跪在蒲团上,杜容和目视白墙就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再娶楚韵一回?以前他们两人都不太甘愿,不甘愿的亲兆头不太好。

    等出去以后,他打算抽个空把房间弄得比现在更漂亮。

    杜容和是可以同老主子说小话的人,他跪着高五爷也不敢坐着,老主子讨厌他们不守规矩,要是被知道,他也讨不了好。

    但这种罚站的资格也不是人人都能有的,高五爷腰酸背痛,心里痛快,脸上也笑眯眯的。

    楚韵在花房打了个地铺,她也一夜都没睡,一直听着那头的动静。

    一直到次日卯时前,高五爷才笑眯眯地出来。

    楚韵衣服都没脱,听见动静就跑了出来。

    高五爷站了一夜,但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憔悴。楚韵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银子递给他,里边有两个梅花小锭。一共二十两。

    她不知道该给多少,只能往多了拿。

    高五爷颠颠银子似乎很满意。

    楚韵这才放了心,但她并没有去看小荷,而是转身回了花房,躺在地铺上待了半天都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她害怕自己见到的是一个全新的人。

    何妈过来时就看到她抱着被子怔怔地坐在地上,身上还有泥巴,擦着眼泪把人拉起来说:“好孩子苦了你了,咱们再使使劲,把他掰回来,一三爷他以前不喜欢男人,这回是鬼迷心窍了。”

    楚韵听到她是误会小荷在乱搞,这么紧张的时刻竟然活活被逗得干笑了两声。

    何妈拉着人,虎虎生风地踹开卧室大门。

    杜容和坐在椅子上在揉腿,刚刚抽筋抽得他差点爬不起来。

    但这样狼狈的场景怎么好让女孩子看到呢?

    他勉强坐到榻上,梳了下头发。

    即使如此,发丝还是有些凌乱地搭在耳后。

    在何妈眼里,这是风流的罪证,她冲过去用热帕子糊在杜容和脸上抹桌子似的抹,抹完了出来又抹着眼泪推楚韵进去,悄悄道:“我看过了,床是干净的,想是没胡来。”

    楚韵唔唔两声,都没听清楚何妈在说什么就被推进去了。

    她朝着杜容和看去,他坐姿端正,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一点看不出异样。

    杜容和早把耳朵竖起来了,等了半天不见人进来,转头看她跟淋湿的狗似的,警惕地睁着眼端详自己,可能是吓着她了。

    杜容和含笑起身扶着人在榻上坐下,如同扶着易碎的花瓶。

    他含笑道:“小韵,我有好消息,过几日秦老他们服徭役,我可以去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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