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韵念小学时有一个喜欢的同桌。他父母很早就离婚, 把他放在亲戚家寄养。这个男孩子生如清风朗月,人也挺如松柏。楚韵会在歌词本上写他的名字。
但每次写了不久,下边就会多出一行好看的字。
“要好好学习哦”。
这个本子被楚韵一直保留到穿越前。
她还记得同桌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李心草。李心草同学从穿开裆裤就做过拾金不昧、扶老奶奶过马路之类的事。
班里同学习惯有什么事都寻求他的帮助。
李心草和楚韵的家在同一个方向, 为此他经常送她回家。
因为楚韵回家路上会路过一个垃圾屋。
收垃圾的大爷是个很喜欢虐待动物的老不死, 听说精神上有点问题娶不成媳妇, 也养活不了自己, 政府可怜他就让他守着垃圾堆过活。
同学们经常看见他捉流浪猫狗进去掐住它们的脖子, 久而久之大家就不敢经过那处垃圾屋了。
但那座垃圾屋是楚韵回家的必经之路, 大人不太相信老大爷会做什么事, 只有同龄人会互相体谅。
李心草从小学二年级就送楚韵上下学, 一直送到高二结束。
高中毕业前,那个大爷折磨够了小动物,开始猎杀更大的动物,这一回他把目标放在了楚韵身上。
他把这朵花和护花使者一起关在了垃圾堆里, 李心草身强力壮, 一个人很快就挣脱了束缚,打开门就带着楚韵往外跑。
那个大爷拿着菜刀在后边追他们, 楚韵体力不如他, 渐渐就被追上了。
李心草看着寒光闪闪的刀停住了脚步, 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他热心、善良、正直,但这都是在安全的范围内。
楚韵经常想起他当时的样子。
李心草想救她,可又害怕刀锋,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丢下楚韵跑了,并且没有回头。
他跑去了周围人家喊人顺便报警。
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但对过分正直的人来说,这种举动会让他们的良心饱受谴责, 甚至性情大变。
楚韵跑不快,但力气不小,那个大爷被她踹了几脚就跟虾子似的缩起来了。
在这之后她再也没有遇见过李心草。他高考考得依然很好,据说人完全大变样了,变得沉默寡言,还去看了不少心理医生。
李家父母后来在群里说他是承受不起自己当时没有选择去做一个好人,这把他从前建立的人格彻底击碎了。
楚韵不怪他,这不是他的错。十年,七千三百个来回,从校门口的榕树到家门口的樱桃树,她一直很感谢李心草为自己的少女时代编织了一个美梦。
甚至她有时会觉得是自己害了他,她想告诉李心草,七千三百个来回里,直到最后一次,自己都是喜欢他的。
但这些话楚韵没有机会跟李心草说了,因为他跳楼自杀了。
楚韵害怕昨晚对于杜容和,就像那把刀对于李心草。
但这句话犹如清风吹散了月周迷雾。
她心里浮现出一句亮堂堂的话。
小荷在这个漆黑的屋子里跪了一夜后没有改变本性,他抗住了从天而降的刀!
“是吗?这个差事怎么来的呢?”
杜容和不是没怕过,但每当他想低头时,就想起楚韵挑粮的手,这双手看着瘦弱,实际却很有力。
他也想做这样有力的人。
杜容和把她拉过来坐着,起身倒茶、拿糕饼粽子糖,很轻松地开口。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让我去,可能是还要用我吧。”
康熙朝确实很缺人,民间有才华的士庶很多都不愿意为官,宁愿躲到山上衣不裹腹地过一辈子,也不愿意当了进士之后被一个汉话都说不顺溜的贵族骑在头上。
满人已经不像刚入关时残暴,他们现在更愿意把精力花在维持稳定上,这样大清的天下才能千千万万年。
这些不愿意做官的有识之士,打不得杀不得,成了滚刀肉。
这时一个在满汉之间穿梭的毛头小官同样也很重要,所以笔帖式这个位置才这么值钱。
杜容和更不一样。包衣是皇帝的私物。皇帝更放心把事交给自己的东西去做,自己的东西打骂也是家事,不容外人说三道四。
杜容和还在喋喋不休:“这次野牛沟不是在当地修桥铺路,他们要被抽调到西北方的大王庄去修路,说要把路拓宽一倍,今年宫里似乎有什么活动要从这里经过。”
至于这个活动究竟是什么,他就不知道了。满人很喜欢外出,今天修这条路明天修那个庄的大家都见怪不怪。
楚韵在听到西北方时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了一点念头,但她一下子没抓住。
杜容和看她愁绪绵绵,用手在她眼前晃一晃说:“我过去是通过内务府安排,不会暴露真正给我安排差事的人。你不是喜欢出门吗?到时候我也带着你一起去。”
不过楚韵能出门如同他的差事,都不是能放在明面上的话,就算为上当差闹出事了,或许也不会有任何人为他们说话,所以到时候出去还是要悄悄的,让她打扮成随从更好。
他没有后悔,在亲自领会了“不顺”的后果后,他还是愿意带上自己一起出门。
楚韵发现他比自己想得更坚强,她的目光变得温柔了,好像看到了一株破土而出的禾苗。
这株禾苗一直被重石压在泥土里。
但她知道在一刻后,它有了成为松柏的能力。
对于老农般火热的目光。
杜容和脸色微红,头上都有些出汗了,昨天跪在地上前途未卜时,他都没出这么多汗。
原来她喜欢的是这样的人啊?
何妈托着板凳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半天,都没见楚韵摔筷子摔碗,她都准备好要是三爷打人就冲进去一展雌风了。
两人好端端的说着话,何妈愣在门上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楚韵和杜容和最后是笑着一起出来的,连头发她都给重新用干净的黑丝线一起编进去梳好了。
小荷头发又多又亮,玩起来像大型芭比。
何妈看楚韵这么温柔都有些不适应,但人家两口子的事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也不好多说,只是可惜三奶奶这么好一个姑娘。
不止何妈可惜,杜家人都挺可惜的。
好好一个人,怎么会突然跟一个白面书生促膝长谈?这不是中风了吗?
他们都开始问这个高五爷是什么来头,杜容和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这就更可疑了!
杜容和呢,已经债多了不愁。而且他发现做个恶人比做好人舒服得多。
像杜老爷,在这两件事后已经不怎么把他叫过去传授做奴才做儿子做人夫的经验,还苦口婆心地劝他对儿媳妇好一些,多给他生两个孙子孙女。
杜太太也很少对楚韵横挑鼻子竖挑眼,说她不会伺候男人云云,她私下还跟女儿杜月说:“以前没见你哥有这毛病啊。”
杜月对长得好的人都挺有滤镜,杜太太以前带她去看陈世美的戏,那个陈世美是个俊小生演的,她一直等到狗头侧都落了,还在等刀下留人的反转。
她小声道:“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杜太太愁得:“男人都是狗,狗改不了吃屎,等他开始觉着屎(高五爷)好吃就来不及了。”
杜月挺喜欢楚韵的,她们迅速联合全家人把杜容和孤立了。
连何妈都不肯给他做好吃的了,顿顿都是浓油赤酱的菜,什么醋溜白菜,酸炒木耳,五彩大拉皮,酱肘子,葱姜蒜切得大块大块的,一吃味道直冲脑门。
一个男人又打媳妇又生花肠子,分明是破家的表现。
杜容和跟在楚韵屁股后在乡下钻了几个月,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幸苦”有了深刻的体会,再不喜欢也没有嫌弃。
他努力把这些东西都吃掉了。
何妈目瞪口呆,收拾完残羹剩饭就出去拜庙子。
杜容和是个很会跟自己独处的人,没人理他,他还觉着是自己积德了,让碍眼之人都不敢靠近。
楚韵看得肠子险些笑破。
直到李叔去领了这一季的老米回来,杜太太领着闺女外孙女凑过去面带喜意地吸了好一会儿霉气,才肯给杜容和一个好脸。
罕见的是,杜太太还专门转悠过来跟楚韵说:“听说你种的稻子熟啦?不知道究竟是啥味儿呀?”
要是懂事的媳妇,这时就该主动上供。
楚韵不是这样的大方人,她故意问杜太太:“对,熟了。我给娘做老米吧,这新米不够味儿,怕入不了娘的眼。”
杜太太能乐意就有鬼了,她吃屎都得掐尖儿,道:“老米吃了几十年,也该思苦想想老主子,你晚间叫厨房蒸些来吧。”
楚韵现在手上还有四五百斤稻子,但她都是打算再找试验田扩种的,等到明年六月,稻子就能大丰收,到时既能多卖钱又能大推广。
这个扩种的冤大头她都想好了,她认识的最有钱最有能力扩种的人,不就是李佑纯吗?
旗人的成丁,原来是一丁能分三十六亩地。从顺治起,旗人人口增多,京郊的地又早叫他们圈完了,杜容和这代的旗丁就已经不分地了,都是老子分给儿子。
只有简在帝心的宠臣能额外在京里得到大片的土地。
楚韵已经跟小荷老师商量好,要把这个种子高价卖给李佑纯,让他用熟练种新粮、保存良种的李家人第一波扩种。
所以面对杜太太的命令,她就吝啬的只蒸了一小桶。
这一桶也足够杜家人惊讶的。
一点点浅绿色的米,跟碧粳米比不上,但在寻常人家中也算新奇,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吃上赐下来的玉泉山碧粳米。
杜太太吃着米转头也想起李二少爷给她的种子,道:“这就是拿李家稻子种出来的?”
楚韵笑:“苗发出来但长得不好,想是胎里有些弱症,最后也没生个什么东西,稀稀拉拉地长了一点不太成,这是我和佃户自己种出来的。”
杜太太一共生了七八个孩子,有几个都是胎里没养好,生下来不满月就没了。说种田她不懂,说胎症她立马就转过弯儿来,道:“也是这话,那个种子拿回来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能生个什么金蛋?”又说楚韵“还真是乡下人出身,侍瓜弄草有两把刷子。”
杜老爷遗憾李家的稻子没种出来,但他心思活络,道:“虽然不是他给的种子,但毕竟是你媳妇亲自种的,拿了人家的东西,纵没个结果,装几盒子过去也不失礼。”
当然,要是能顺便拿几张诗会的帖子就更好了。
楚韵想同李佑纯做生意,这事早就记在杜容和心上,顿时放下筷子笑:“这个不急,等过两日我去监工,顺路亲自给他送。”
杜老爷放下筷子呆呆的问:“监工,什么监工我怎么没听你说过?”
再说监工不是贱活吗?怎么轮到前途光明的笔帖式来做了?
杜家人在饭桌上都静悄悄地竖起了耳朵。
第052章 这两个字很美
徭役是一件基层差事, 年年都有,而且遍布周围全国各地,老百姓也闻之色变。
但监工的皂吏在有品级、有出身的人眼里, 那就跟蛆虫差不多。
包衣是不够尊贵, 但怎么说也是不够尊贵的“人”, 而不是什么飞禽走兽。
去做监工与蛆虫混在一起, 在上流社会, 这就是失去了他们“谈笑有鸿儒, 往来无白丁”的名声。
杜老爷感觉一切逐渐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他是个苦出身, 生下来父母兄弟都打仗没了, 剩他一个人独木难支,做什么都只能捡别人的剩饭,就连打了胜仗瓜分户富财产也轮不到他。
后来他跟着那个挡箭的贵子四处溜达拿大户的金银珠宝也没什么见识,以为金子就是最值钱的, 裤兜里靴子里都装满了这个。
还是那个贵子的近仆看他袖子被砣出洞, 金子扑通扑通掉在地上忍不住发笑,告诉他悄悄把珍珠和香料藏进辫子里。
杜老爷存下的这个钱, 家里谁也不知道。他舍不得给老的少的花, 连娶媳妇都是郎家出钱更多。有时他甚至会忍不住去看下仆的肥棉裤, 猜测他们是不是也往里裹了杜家的米粮走。
他成天担心ῳ*Ɩ 这个就多花了几个钱,哄劝郎氏给家里下仆发透薄的细棉细纱,做成又短又不禁穿的衣裳。
没想到竟然还让杜家落个善待仆人的名声,甚至许多佃户风闻此事。宁愿少一点分成也要依附过来,佃他的地。
杜淳风通过这些意想不到的好处,一辈子就想明白了一件事。
一个人出身卑贱时, 对上恭顺忠心能挣大钱。
一个人出身尊贵时,御下有术, 家风清正能挣大钱。
名声,就是钱。就算是装出来的名声,也是值钱的。
楚韵就是他给小儿子找来的值钱货。但这姑娘在杜家待得白净贵气许多,他儿子怎么反而越来越不值钱了呢?
杜老爷嘴里苦哈哈的。
杜容和唯一能交代的就是:“这是内务府的安排,儿子也不知为何。”
内务府的安排,普通旗人没办法反抗。
杜老爷沉默了一会儿,迈着瘸腿说:“我去舍下这张老脸,去求一求贵人,希望贵人能看在这条腿的份儿上,给你换个差事。”
他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他还想做更有名声的人,挣更多的钱。他再也不想捡别人吃剩的了,老家人剩的也不行!
楚韵差点被菜噎着。
她没想到杜容和去做监工能引起杜老爷这么大的反应。
这老头子讲忠心,即使这条腿救了那个贵人,他也从来没登过贵人门,赏也好罚也好,都只对着老主子的方向磕头,老主子让收他才收。
老主子日理万机,没空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内务府却记住了杜家的“忠心”,经常有事干都会找他们,要不是杜容锦看不上这些差事,大房也能过得顺风水水。
但杜老爷从来没说要给好大儿求个贵差。
楚韵眼睛溜到杜容锦身上,想看看他的反应。
杜家是带有满人作风的汉人,他们家里对嫡长子的态度跟普通小民之家没什么区别。
杜容锦也很有长子做派,如果拿到的东西不是最好的,他宁可不要。杜家三兄弟,也只有他高娶了一个媳妇。
楚韵可不是傻子,她盼着杜老爷和杜容锦为杜容和的差事打起来,让自己和小荷再一次渔翁得利。
让人想不到的是。杜家人的反应在这件事上出奇一致。大家都不能容忍杜容和去做这样卑贱的差事。
剩下的两兄弟都说:“辛苦爹走一趟,我们也去找找朋友亲戚,看看能不能把老三捞出来。”
楚韵注意到他们用了“捞”。
她又长了见识,监工在他们乡下是大老爷,人家也是吃皇粮的。就是放在现代,基层公务员也是要挣破头的。
原来这只是对穷民百姓而言的“好工作”。这份差事对于杜家人,不亚于流放宁古塔,他们不仅看不起监工,甚至会以此为辱。
然而前几日在屋子里,小荷却是笑着把这件事说给自己听的。
小荷身是此山人,他能不明白山里的蘑菇哪一种是有毒的吗?
剩下话她就没怎么听清了,脑子里乱哄哄的。魏佳氏还给她揉心窝子顺气,劝她:“凡事想开点,咱们家里还有人在,我和二爷不能让你们受这个罪。”
就连最温柔的魏佳氏都是这么想的,楚韵都不敢想这些还能好好说话的男人心里对小荷是什么看法了。
如果做一个为民有利的人,对杜容和的身份是奇耻大辱,那她狠得下这个心让他去做这些事吗?
其实人家之前十几年都过得好好的。
纨绔子弟,纵马奔腾,偶有愁绪也不过是躺在银子上过闲得慌。
楚韵最后是被魏佳氏扶着回屋的,连杜容和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她取了大木头梳子,把头发给他拆下来。
杜容和是个爱洁、追求生活乐趣的人,为了不让辫子看起来粗细不一,他在屋子里存了至少两抽屉的黑线,梳头时会让人在碎发多的地方编进去。
她一下一下给他通着头,问:“老爷太太看着是来真的,他们真的会去找人吧?”
杜容和:“找人也没用,除非他们能求到宫里去,咱家哪有这个关系?”
楚韵:“那你呢?你想做这件事吗?你会不会觉得折辱?”
她总是这样直来直去的,这可真是让人难为情……
杜容和心中一叹,接过梳子把楚韵的头发也拆下来,给她梳着头,慢慢说:“如果是一年前,让我去地里做监工,我的反应跟兄弟们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样卑贱的差事也会被他视作奇耻大辱。
五六岁时,家里告诉他以后要娶乡下姑娘他还发过脾气呢。
但他的反对没用。
父子不仅是父子,杜老爷跟他也是统治关系。杜容和在自己的婚事上就醒过来了,他的父亲也盼着自己跪着跟他说话。
事情究竟在哪里改变的,他其实也在想。
可能是在他的父亲,亲自为他娶了在旗人眼中身份卑贱的媳妇后的那个新婚之夜。
他放弃了行使丈夫的权力,就注定以后要节节败退了吧。
杜容和:“换成现在,我看我爹不高兴,心里十分痛快。折辱不折辱的,随他们去吧,要是咱们差事做得好,至少服徭役的人会感谢我们不是吗?一个人哪里能样样好处都占全?无非是得了一个人的情,就得不了另一个人的情罢了。”
楚韵笑起来,只要他不觉得委屈,这就足够了。
不过这事杜容和也不是不头疼,道:“只是要辛苦你,咱们家之后要热闹几日了。”
一语成谶。
杜容和去做身份低下的监工,困难表现在方方面面。
首先是家里的男人动用了一些关系,想拜托内务府把杜容和换下去,这件事理所当然没有做成,毕竟是金字塔塔尖的人吩咐下来的事,谁有能力改变呢?
官场上处处碰壁后杜家人仍没有放弃。
杜家的女眷开始走动了,杜太太希望儿媳们认识的手帕交能够给丈夫吹吹耳边风。
闵氏和魏佳氏对这事十分积极,这不是因为他们对三房多热心,多想做好嫂子,更多的是要考虑整个杜家。
杜三爷低贱了,难道他的嫂子哥哥就会很高贵吗?
她们自发提着米面肉蔬绸缎布匹,想回家游说父母兄弟去为杜容和说说话。
这些钱当然要记在三房账上。
杜容和以往不会计较这个钱,几两银子拿就拿了,他还能捞更多。如今他存款不丰,自然舍不得。
两个嫂嫂还没上驴车,他就带着哥哥把人拦下来说:“嫂嫂们别跑了,这事换不掉。”
杜容锦安慰他:“就是换不掉,我们也可以通融一下管事的,找个别的什么人冒一下你的名,不必让你亲自去。”
皇帝发的话还能有冒充的?但这事又不能说出来。杜容和闭了闭眼,顶锅道:“……这是我自愿的,你们就是找了人替我,我也要自己去。”
院子里一片寂静。
率先出声的是杜老爷,小花也不吃米了,他一抽鞭子就要甩过来。
杜家人对上的关系,第一是杜老爷,第二是杜容和,杜容和的差事离老主子更近,但大家还是要尊老爱幼一下把杜老爷放在前边的。
杜老爷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上蹿下跳都讲不到人情,因为儿子失了智,愿意去做这件事。
监工监工,卑下之工。
杜老爷想起了当年捡人剩饭吃的自己,怒不可遏地拿着鞭子说:“不孝的东西,过来给我跪着。”
楚韵一直在旁边看着,这么长的鞭子打在人身上得多疼啊?
她拽着小荷老师往外蹿:“小受大走!”
杜容和是儿子,爹要打儿子天经地义,他是不能躲的,他也从来没想过去躲。
楚韵可不怕杜老爷,她嫁进来第一天就知道杜老爷是想在她身上赚名声,再说他长得路人甲似的也不值得自己付出宽容的态度。
杜容和看得想笑,拉着她想说:算了,你先回去,我等会儿就回来。
杜老爷真不敢对楚韵下手,他喘着气问小儿子:“你不能不去吗?”
这事其实由不得杜容和自己,但他确实是愿意去的。
杜容和还是习惯性地想说一些圆滑的话,让父亲不至于暴怒。
但他惊讶地发现,从小黑屋出来后,这件事变难了一点。
杜容和张张嘴,几次都没编出话。
他眼睛转到了拉住自己的手上,这是他的妻子,是杜老爷口里的卑贱之人。
杜容和教了楚韵几个月满语,这几个月对他也不是白白浪费了,他在楚韵身上也学到了一件事。
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但人的意志可以超越出身。
杜容和电光火石间想起了很多事。
楚韵第一天进杜家,她就对自己说了“不行”。
与李佑纯吃饭时,他也对面带哀求的女孩子说了“不行”。
那么他为什么不可以?
自己为什么要什么都为家里想,什么都为父母兄弟打算呢?
他也有自己不可辜负的好春光呀。
楚韵担心地看着他,杜容和安抚地对她笑了笑,从地上站起来,第一次对父亲说了:“不行。”
他说“不行”。
杜老爷的眼里浮现出错愕的神情,这已经是家里第二个孩子对他说这两个字。
第一个是二姐,读多了圣贤书失了贤良淑德之心,不想着用姻缘助娘家更上一层楼,反而自寻良缘,落得被人囚禁的下场。
杜容和是第二个,杜老爷忍不住想,这个孩子又能坚持多久呢?
杜容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念书习字以来,逐渐在自己身体里生成的一张细网,在他脱口而出“不行”后,在自己心里碎掉了。
原来这些事做起来并没有这么难!
一种畅快由内而外地占据了他的身心。
他又慢慢地说了一次:“不行。”
杜容和渐渐微笑起来,他发现,不行,这两个字很美。
杜二爷看事情不好,一边指挥大哥老娘把爹拖走,一边跑过来劝弟弟:“你啊你,有什么事怎么不先跟二哥说呢?”
杜容和也有点抱歉,但他不后悔,所以对二哥笑盈盈的。
杜二爷叹口气,瞅着杜老爷还在喘气,真怕他又拿鞭子抽人,想了想,道:“你先带着媳妇出去住两日,等爹不生气了,我再叫让人接你回来。”
杜容和笑:“二哥你怪不怪我?”
杜容泰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摸摸下巴,笑:“二哥以后再也不操心你啦。你学会了说不,这很好。咱们三兄弟,就你最愚,有些事嘴里说说就得了,干嘛老老实实地去做呢?”
像孝顺这两个字,他就能孝不能顺。
只是孝顺是天道,弟弟转不过弯他还能教着人不顺吗?
杜容和放下心头大石,撩开袍子带着楚韵往外走。
李叔也要跟着走。
何妈吃了一地的瓜,杜老爷鞭子拿起来她都没吭声,这恨铁不成钢道:“蠢东西,咱们也跑了家里的东西还不得任人宰割,你看那两个两袖清风的像有钱吃饭的样子吗?”
李叔停住脚,被老妻扯着溜回院子里收拾细软去了。
楚韵和杜容和身上没钱,好在这年头可以赊账月结。
两人先租了辆驴车往旅馆走。
杜容和神清气爽,在车里还拉着她下棋。
楚韵面色古怪,感觉自己像把别人家的姑娘拐跑了似的。
扪心自问,要是没有她在,小荷能做出这事吗?
忤逆长辈、背叛阶级、如今都快流落街头了。
这对一个土生土长的古人,难度系数也太大了。
杜容和:“你在想什么?”
楚韵看着这张清俊的侧脸,摇摇头,心里想。
这是一朵被她灌溉出来的花,恐怕自己真的要为这朵花负责了。
第053章 猫鼠游戏
楚韵和杜容和出门不久李佑纯就得到了消息, 彼时他正在跟京里的汉人才子一起赏玩古董字画,吟诗作对。
这些汉族文人想要为官做宰,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成容若和明珠身上。只有这些正统的满人血脉能为他们打开向上晋升的通道。
对于李佑纯来说, 他在京里代替家族提供的, 只是一些口头建议和豪华奢侈的款待。
李佑纯对诗词歌赋谈不上很有兴趣, 这些只是长辈交代下来的差事。
差事十分古怪, 要留心这群文人在说什么做什么, 必要时没事也可以寻点事给他们做。
除此之外, 李家长辈还吩咐他要打听朝中重臣的琐事, 包括乞骸骨以后的老臣, 他们去世后所留子孙的生活状况。
李佑纯起初以为这是家族在排除异己,想要抓住别人的小辫子。直到他写到一位官声清廉的老臣连收敛骸骨的薄棺材都拿不出后,不到半个月内务府就亲自送了三百两银子为老臣发丧,又安顿好老臣的妻妾遗孤。
李佑纯迅速明白了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事!这几年他慢慢的摸索出了一个让人发寒的规律。
这个规律被他简单粗暴地分成四种。
第一种, 核实臣子是否言行一致, 上述老臣就属于这种情况。
第二种和第三种被李佑纯分成了流言与暴力。
这件事做起来更需要细致人,处处留心京中不同寻常的流言蜚语与各个胡同乡村出现的强盗流寇。
重点关照的是, 这些行为举动与前明有没有什么关系。
李佑纯是有忠心的, 但做着做着他就想笑。
满人对自己始终不够自信啊。
在好笑之余, 他也和很多耳目一样,看往人群时不免感到深深的恐惧。
大家会忍不住地想,这些面带笑容的人群中,是不是也有一双眼睛长久地注视自己?
所以,他最爱做的事是第四种——关心京种物价、搜刮优质农作物。
这一部分被李佑纯排到了所有事的最前边,物价与农作物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 写这个他也会感到快乐,会告诉自己, 看,你是在为老百姓做事。
总结出这四个规律后,李佑纯就不喜欢住在人多的地方,他最常待的住所也从华美精致的城中大院变成了乡下各个村庄。
楚韵和杜容和出现在庄子上后,他甚至猜测过这两个人是不是也是什么居心叵测的耳目,来乡下是想抓他的小辫子。
楚三奶奶要良种时,李佑纯感到自己轻轻吐了一口气。
真好,这两个人不是来监视他的。
随后他发现了杜容和也在做和自己同样的事。但比较奇怪的是这两夫妻的心似乎都比较大,杜容和可能还搞不清自己在做的究竟是多恐怖的事,他甚至说楚韵想要“做人”。
这令人匪夷所思,在旗人族群中,一个人说自己不想做奴才,就像一只猫儿突然说自己想做老鼠一样好笑。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更可笑的是在见过家姐做奶娘后,李佑纯也有这样的心思。
李家不思上进的歹笋,悄悄瞒下了楚韵“不顺”的消息,像一个真正的耳目那样,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她究竟会怎么“做人”,如有必要他会施以援手,帮助她成功逃脱。
如果方法可行,他也能照猫画虎。
如果她半途而废,身死道消,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李佑纯把这个观察叫做“猫鼠游戏”。
这只半猫会不会成功蜕变成自己想做的老鼠呢?还是会变成一只完全的猫?
李佑纯觉得是后者。
因为她要对抗的东西太多了,首先是夫妻关系,夫为妻纲,她的一切活动都要在丈夫允许的状况下进行。
杜容和能允许自己的妻子抛头露面行粗鄙之事吗?
在收到泛着淡绿色、亩产能达五百斤的粳米时,李佑纯有些坐不住了,这些种子能活很多人,而且会比贡稻更容易推广。
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这意味着楚韵这只半猫确实获得了丈夫的尊重,她有了走出杜家的能力。
接下来,她一定还会想办法脱离杜家的掌控。
一个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命和财都捏在别人手中呢?
李佑纯打算在“脱离杜家”这个步骤上做她的贵人,不管是她想和离还是想做点别的什么都可以,他都会双手赞成。
贵人更方便观察被施恩者的动向。
他盼着楚韵和离,旗人女眷打官司会有什么后果?李佑纯很好奇。
这样他的阿姐要是想和离,衙门处理时也能有迹可循。
这个机会李佑纯始终没有等到,楚韵把小荷策反了。
她做了杜容和的贵人。
心腹小声地告诉李佑纯:“杜三爷带着楚三奶奶离家出走了。”
李佑纯:“……他们如今在何处?叫管家备轿,你们替我把人请到别院去。”
管家听到吩咐刚要走,李佑纯又改口了:“让人备马车。”楚三奶奶既然想做人,那她一定不喜欢看见自己坐在别人的背上。
马车里,李佑纯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
这抹笑容从幼年时便被家族赋予,习惯后,即使在独处时他也不敢松懈。
李佑纯真是没想到杜容和会带着楚韵从杜家离开。
父母在不远游,难道他是在反抗父母吗?
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他们竟然都不打算遵守吗?
事情变得好玩了起来,看来想做人的不止是楚三奶奶,还有杜家三少爷啊。
这样,他就能有两个观察者了,还是一男一女。刚好可以一个留给阿姐,一个留给自己,真好。
楚韵和杜容和在半路被李家人拦了下来。
李家人准备了一辆宽大的马车请他们上去,车里铺了软缎,旁边还有可以放茶水书籍的小柜子,如果把杜家女眷出行的车比作桑塔纳,李家这个已经可以说是高端线的古代奔驰。
李家的仆人很体贴,一来就蹲在地上做人凳,讨好地道:“爷,奶奶,请上吧。”
楚韵迅速感受到了李杜两家的区别。
杜家的下人从家不做这种事,想想看,要是让何妈蹲下来让人踩,她不得把人挠死啊?
李家仆却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熟门熟路地跪在地上了。
杜容和没有踩人的爱好,他先跳了上去,接着一把将楚韵拉进去。
两人坐在车里感觉像被绑架了,都在想李佑纯把他们叫过来做什么。
李家仆人有些手足无措,隐隐察觉到自己似乎做错了事。只能没话找话跟他们说:“我们二爷是听说爷和奶奶有些麻烦,想请你们过去小住,就当做朋友间互相帮忙。”
李家仆:“我们爷选的别院也很幽静,是他从前为未婚妻准备的居所,后来……这屋子一直闲置着,很少有人过去。我们爷说让爷和奶奶安心住着,不会有人敢来打扰。”
说到这里他觉得哪里没说对,又干笑两声解释了一遍:“宅子是新的很干净,没有住过人,要住的人还没进去就没了。”
楚韵:“我知道了,老伯你不用说了,我们都清楚,李二少爷是好意,到时候我会为你在他跟前美言几句。”
李家仆一听有好评,马跑得又快又稳,不一会儿就把两人拉到了杏仁胡同一座小宅子前。
楚韵小声问:“他该不会看上我的种子想不给钱硬抢吧?”
杜容和摇头,李二少爷是京中出了名的好脾气,他不可能对他们做什么。
就算是真的杜容和也不怕,他对家里没办法,对李家人还有些,挽着她说:“大家都是旗人,为一个人效力,说起来也是同僚,难道他还能对同僚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吗?”
楚韵就放心了,她是个乐天派,既来自则安之。这个地方离郊外近,离大王庄也近,小荷过两天当差也更方便。
李家别院很精美,假山花园应有尽有,四处都挂了楚韵说不上名字的帐子,看起来确实是为女眷准备的。
李佑纯在正院花厅坐着,他穿着细滑的天青色纱袍,还是如沐春风般笑着对楚韵和杜容和招手。
清俊贵气,比之前在庄子上的李二少爷更加气度不凡。
楚韵总觉得这张笑脸有点“非人”的面具感。
李佑纯让他们安心住下来,他自己也不会常来,这宅子相当于半送给他们了。
两人当然不肯要,李佑纯也没硬塞,只是笑:“三奶奶送来的稻子很好,我想把它们全买下来。我还想请三奶奶替我看看庄子。”
这个楚韵就肯做了。她哦了一声还想问更多。
李佑纯却说不急,等他们安顿好再来说这件事。
利益当前,两个人果真没走成。
更重要的是,如果是李家人的要求,他们最好还是不要拒绝。即使杜容和能带着她出去,楚韵也不想平白无故得罪人。
李佑纯是真心想要留住他们,想看看他们平时是怎么相处,怎么生活的。
他一个单身男人不好留夫妻两人,住的是前院,反而最好的东跨院留给了楚韵和杜容和。
东跨院里边有一张自成天地的拔步床,贴了螺钿,还隐隐散发出香味。
杜容和胡乱淘的拔步床也很漂亮,但他那个不能关起来自成天地。
楚韵无论如何是不想住在这的,她说:“让李佑纯自己住吧,我宁愿住前院。”
杜容和看她手在床上东敲敲西敲敲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就问:“为什么啊?”
楚韵把杜容和按在床上坐着,自己离了八丈远说:“我们乡下出过一桩事,当时差点吓死我。”
杜容和摸着下巴问:“什么事能把你吓着?”
楚韵:“太多了这都数不清,像蛇和公鸡我就怕。不过我说的是另外一回事。你不知道,我们丰年乡也有大地主老爷。这个地主祖上养过一个女儿叫多宝小姐。多宝小姐从小就不落地,缩在拔步床上衣食起居。”
她以前还想过去多宝小姐家应聘丫头臊一下楚东陵的脸。
不过半路上就被多宝小姐家守门的婆子刷下来了,这种大户人家的丫头都是关系户,她进不去。
多宝小姐的宝床很大,几乎是用木头搭了一间小卧室。楚韵指指这个小荷屁股下的床说:“就跟这个一样,衣柜、床、架子、马桶、小榻,应有尽有,丫头睡的床都囊括了。人要是愿意,可以一辈子住在床上不出来。”
多宝小姐被老爷如珠似宝地藏了十几年,外头就有风声说多宝小姐绝世容光。
后来打嫁妆时,做床的工匠想一睹芳容,就故意把拔步床做成了中空的,等到交货他就溜了进去,白天看多宝小姐穿衣吃饭,晚上凝视她呼呼大睡。
这个工匠就这么在几根柱子衣柜和床底游走躲藏。
楚韵说到这里看着正襟危坐的杜容和笑:“诺,多宝小姐当年就像你一样坐在拔步床上。”
杜容和有点发毛了,不过他没有跳下床,而是笑着长臂一伸把楚韵捉了上来。
楚韵吓了一跳,躺在软软的床上跟睡在什么人身上似的,从脚底一直凉到天灵盖,挣扎着要跳下去。
杜容和哈哈笑起来,手上用了劲,她没有跑掉,他还好奇结果道:“最后这个人找出来了吗?”
楚韵跑不掉,就睡到他袖子上去了,尽量不跟床接触,她冷冰冰地说:“找出来了,他一直藏到多宝小姐出嫁。抬嫁妆的人听到床里有动静,以为是耗子就叫了几个妈妈一起找,结果在缝隙处对上了一双人眼。”
说完,她转身对上杜容和的眼睛。
杜容和根本不怕,要真是鬼他还能哆嗦两下,是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还同楚韵分析:“这个是乡下人怕女儿要嫁妆编出来唬人的,你是亲眼见的吗?”
楚韵瞠目结舌:“我是听老太太说的。”
至于老太太啥时候说的,好像是在她感慨多宝小姐孙女嫁妆真多后。
杜容和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楚韵:“老太太真是奸诈啊。”
但她确实听完以后对拔步床产生了很大的阴影,所以还是不肯睡这个,道:“李家的拔步床跟小洞天似的,要真有个人藏在里边也不稀奇。咱们还是走吧。”
两人顶着李家仆奇异的目光,婉拒了好屋子,想要睡到前院。
李家其实还有别的院子,但他们来得匆忙,这里又只有几个老仆看屋子,根本来不及收拾。
楚韵想换就只能和李佑纯换。
屋子里都是李佑纯的耳目,他知道这两人在里边说了什么。
李家仆问:“少爷,换不换?他们说不换也没关系,可以趁着提天还早,另外寻个住处。”
李佑纯:“别的院子能收拾出来吗?”
李家仆:“杂草很多。——换吗?”
李佑纯收拾好被子去了东跨院,晚上一直觉得鬼影重重。
楚韵和杜容和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两人起来就看见李家下人在抬拔步床。
楚韵抓了一个问:“怎么好端端的要抬出去呢?”
李家仆:“少爷说他不喜欢。”
第054章 小荷的教育问题
“他不喜欢……”楚韵在嘴里把这句话念了一遍, 一下就意识到李佑纯在监视自己。
这感觉真不太好。
楚韵直接问李家仆:“李二少爷什么时候回来?”
她想直接跟他谈一谈。这些高门大户出来的人就是这点不好,不管好事坏事做得都鬼鬼祟祟的,一句话说半句让这个猜那个猜。
楚韵没这闲工夫。
李家仆看抬不动床, 直接叫了几个人拿刀劈开, 说留着晚上烧菜, 忙得满头大汗地跟楚韵说:“奶奶, 小的不知。我们家少爷很忙, 每天有好几个诗会要去, 从早到晚几乎都在外边。”
再说他们这破院子李佑纯等闲也不来, 不然也不能野草杂树生得比人高啊。
李家仆又问:“奶奶少爷睡得好不好?要不要晚上再找两个婆子伺候起居?”
楚韵拒绝:“不必, 昨晚给我们铺床的婆子也别让她们再来,我们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李佑纯留他们住,又送衣裳又送宅子的,拿钱砸的味道太重。
他看起来又不像做慈善的, 那就肯定有所图。不管图什么, 只要他图了,楚韵就能安稳住着, 反正不要钱还离工地近。
李家仆昨晚瞅着他们愣是跟二爷换了屋子就已经叹为观止, 这时不要人伺候都算得上小事一桩, 恭敬道:“奶奶有事叫小的一声就成。”
中午楚韵面前摆的是几种面,油泼面、扯面、浆水面,都是酸辣口,滑而不失劲道,还有一碟小陈醋。
楚韵一吃就知道这个是丰年乡的,陕西各地的醋做法都不同, 她吃了丰年乡的醋小十年,一口就能尝出来。
这一吃真是百感交集, 险没把楚韵眼泪吃下来,她侧头去瞧小荷的。
杜容和面前放的是蒸羊肉、兔生、酸奶|子、酱黄瓜,主食是米饭,都是他爱吃的,他小声说:“这个蒸羊肉是幼时胡同里蒸羊章的手艺,他老人家早把手艺传给了儿子,自己在家含饴弄孙不下厨了。”
这些菜都不贵重,但两人被监视的不适却瞬间不情不愿地烟消云散。
楚韵吃着面跟杜容和说:“看看人家这事做得,让人一点火发不出来,多贴心啊。”
杜容和已经受过这种手段无数次,笑:“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才能这么贴心。”要他去做这样的人是万万不可能的。
下午两个人就一边等李佑纯回来一边琢磨怎么给家里写信。
他带着妻子顶着父亲的怒火跑了出来,这是大不孝。
懂事的孩子应该跪到父母跟前涕泗横流地求他们原谅,不要气坏了身子。
上述孝子事迹仅供参考,杜容和从来没干过。
杜容和:“我从小就好孩子,不挨骂的,没机会跪到祠堂里痛哭流涕,倒是听何妈妈说大哥大姐干过不少这事。”
五六岁时他还很羡慕大哥大姐能玩父慈子孝的游戏,二姐丢了以后,他还偷偷溜到祠堂跪了几次,小白花似的哭:“爹娘,儿子是冤枉的!”
这种伟丈夫之举就不必说给小韵听了。
他故意愁眉苦脸道:“不过逃跑这件事,我也没做过啊。小韵,你可得对我负责,小荷可是跟着你出来的。”
楚韵素来是个极有责任心的人,都把人拐了还能怎么,凑合着过呗,她思索会儿道:“咱们先写信回去报平安,让何妈李叔知道咱们在哪,让他们多收拾点咱们常用的东西过来。”
杜容和笑:“这给爹写没用,要娘说,咱们写两封吧。”
两人说干就干。
杜容和惊讶地发现自从说了“不行”以后,他整个人思维都开阔了许多。
比如说,你一个杜淳风,说破天也就是个老杂毛,怎么就能跟“孝道”这样的国之重器放在一起?
他杜容和也是个小杂毛,身上哪里担得起这个担子?
再说君父君父,君在父前,他一朵风中瑟瑟的娇花,哪能一下伺候两个大爹。
杜容和迅速适应了“不孝顺”的处境,而且得ῳ*Ɩ 心应手地想了一连串怎么给“孝道”有个交代。
眨眼两篇孝子家书就写好了。给杜老爷的信里先说了下自己的落脚处,整篇文重点是——我愿为大清肝脑涂地,就算零落成泥也在所不惜。
写信的事楚韵不管,这是小荷的父母又不是她的。在楚韵心里,自己人和外人是分得很清的,她一直觉得成亲了就把丈夫|妻子的父母视作自己的父母很奇怪,分明就不是这样,大家是不得不在一起过,实际并没有什么感情。
小荷对杜老爷杜太太的态度,她绝不会插手去管,但戏还是要看的。
楚韵念了一遍给酸得牙疼。
她发现君臣父子间书信往来,比小情侣都黏糊。
杜老爷的情书杜太太也拿出来给她们品鉴过,上头写的要多含蓄有多含蓄。
杜老爷夸一朵花好看。
杜太太:他心里有我。
杜老爷夸今天的粥好吃。
杜太太:他心里有我。
再看看人父子君臣写的。
杜老爷以前的家书:亲亲吾儿,你自小就是爹的心头肉掌中宝。
杜容和今日的家书(闭目):儿子一出门就很想念父亲。
再观杜容和给杜太太写的信,那又是一回事了。淳朴用心多了啊!
杜容和问娘有没有多吃饭,在家做了什么,叮嘱她没事多出门看戏,少折腾嫂嫂,又说自己过得很好,让她在家要做什么事先问问二哥。
“难道你不怨你娘吗?”楚韵发现小荷对杜太太感情挺深的。
杜容和笑:“父亲和母亲不能比,儿女都是娘的骨血,跟父亲关系不太大。”
楚韵啊一声:“原来你们知道啊。”她以为男人不知道呢。
杜容和笑:“不止我知道,天下男人都知道啊,就是因为太知道了,不才处处从法律上加强父亲的权力吗?”
楚韵面色古怪道:“怎么就天下人都知道了,我在丰年乡可没听种地的大兄弟说过这个。”
杜容和听到这里的时候还不以为意,道:“乡下地方他们字都不认识,怎么会知道?我说的天下是读书习字的男子。”
楚韵一琢磨,现代人谁不上学,她也没听多少男同学说过这种话。
这肯定都是杜老爷教的啊,她奇怪了,道:“我们乡下读书人也没说过这话,我哥我爹都是读书人。”
杜容和对这个也有自己的理解:“小民受到的教育和八旗子弟和官家子所学不同,楚家祖上虽是也算书香世家,但毕竟断了代,岳父不知道也不算错。”
楚韵当真好奇了:“那你说寒门与贵族的书究竟哪不一样。”
杜容和人都带着她跑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直接道:“寒门子弟学四书五经,只学圣人之道。高门大户学四书五经,学的是御下之道。”
他说:“父亲和母亲的不同。看我娘就能明白。郎家给我娘陪嫁了不少田产还有两间铺子,这些都是我娘的嫁妆,但是它在名分上是归我爹和整个杜家的。她的金银珠宝也不能用郎芝香的名字去做生意,她要赚钱,除了问儿女丈夫要,就只有放印子钱一条路。”
楚韵哎呀一声,道:“我可算明白了。”
搞不好王熙凤放印子钱,就是因为她没有合法的来财手段,不得不去做这个,反正都是违法,不如违个大的来钱还快。
杜容和还以为是楚韵的出嫁闺训不够,这些都是母亲应该教给女儿,可他的小韵爹娘很早很早就去世了。
他语气转眼低了八度,温柔道:“老太太怎么跟你说的呢?”
楚韵:“我们在乡下不说这些,老太太不学清律,而且我们当时都要饿死了,法不法的也没那么讲究。
她老人家只有一句话:规矩是对活人讲的,你都要死了还守规矩那可真是活活蠢死的,断气前千万别报上我刘满银的名字啊。”
难怪楚韵一来京里就折腾着要赚钱,原来她是不知道女子无私财。
杜容和笑:“老太太真是明白人。”
楚韵点头:“对,一生都明白。”
杜容和看她在嫁妆财产上稀里糊涂的,只能自己跟她说清楚。
他说:“就拿咱们来说,要是我们以后没有儿子,杜家族里就能直接插手立侄儿为继嗣。我要是不幸走了,家里的一砖一瓦你都带不走。”
这个楚韵当然知道,所以她的钱必须要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道她究竟有多少钱。
而且要藏到她有能力保护自己的钱为止。
不过杜容和要说的不是保护嫁妆的事,有他在怎么也不会让楚韵操心这个。
他又把话题转回去说:“女人无私产,寒门学子会学这是天理伦常。但我们学的是财产很重要,一个家的财产只能通过父亲传给儿子的方式继承。先生说这个是‘父子天合’的表现,说明父子之间天生就应该为对方付出。夫妻和母子都是‘人合’,人和天怎么能比呢?所以父子比母子、夫妻关系都更紧密。”
杜容和:“你在乡下也能看到,小到锄头,大到田地,家里能产生钱的东西都不由母亲做主。儿女想要只能去讨好父亲。这就是为了削弱母亲与儿女的联系。毕竟母亲跟孩子是天然在一条线的,不想法子拆开,父亲肯定抢不过母亲。”
天合人和的这些话都是杜老爷请先生教他的,至于削弱母亲与儿女的关系,这个是杜容和自己悟出来的。
所以他对亲娘一直很宽容,杜太太无形中受到的苦已经足够多了。
他自己能悟出来,他就觉得大家都能悟出来,这么简单的事还能有人看不出来?
“你爹恐怕没想让你悟。”楚韵沉默了半天,突然出声:“你爹请的先生还教你什么了?”
杜容和:“女训。”
楚韵下巴都差点掉下来:“……他教你这个干什么啊?”
杜容和小声道:“他找的那个先生说这是齐家之道。说什么女训写出来是给男人看的,男人看了才知道好女人是什么样,才能要求家中的女儿怎么长。”
他并没有以为这些话是对的。
在杜容和心里,这只是说明八旗子弟书香世家跟寒门小民受到的教育不同。
这对他造成的影响是,他以为略有些身份的人家里都是这么教导子孙的,他以为他们三兄弟都对女训这些书倒背如流。
楚韵拿刀的心都有了,她不是真的古代人。她呸一口道:“老杂毛真是疯了。这种教法怎么可能世家大族都学。他教你父子天合,母子人合,夫妻人合。不就是教你不信任何人,只尊敬他吗?一个家族怎么可能这么教孩子?这教出来的不是奴才秧子吗?”
要不是杜容和聪明,他早就完了。
再一想杜大爷和杜二爷的举止,楚韵可以断定,杜老爷只这么教了杜容和。
至于为什么,小荷生得好、嘴又甜、又聪明,让他做家族的马前卒,多好用啊。
事情逐渐离谱起来,杜容和原本只是想说母亲和父亲确实不同,怎么突然就拐到他的教育问题上来了?
杜容和哑然:“……不会吧?”
他也学着楚韵说了一句:“这老杂毛有这么贱吗?”再仔细一想,好像还真有!
楚韵挑眉道:“等李二少爷回来,咱们问问他能不能把女训倒背如流就知道是不是真的。”
杜家门第能有李家门第高?
要证实是老杂毛坏出汁,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实验对象吗?
下午楚韵就开始点菜。
点的凉拌掌中宝和心肺罗卜汤,秋天了,吃这个补身。
李佑纯一整天都过得不是很舒服,昨晚睡得不好,导致他今日一直精神不济。
这激发了他的好胜心,吃完了晚饭,李佑纯又回到了这所小小的别院。
楚韵在屋子里跟杜容和说:“这次出来,干脆不回去了,老杂毛有疯病。”
杜容和点头如捣蒜,他说:“小荷都听你的。”
李佑纯没眼看,他轻轻退出了院子,叫李家仆过来问两个人下午都做了什么。
李家仆人:“少爷,我们不知道,杜家少爷和奶奶不让我们伺候,他们还说想见一见你。”
直接把主家的仆人赶出院子,李佑纯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无礼的事。
他包容地点点头,嘱咐道:“他们的要求都尽量满足,你先过去告诉他们,我半个时辰后过来。”
李佑纯先回屋洗了个澡,等他过去时,两人都在院子里坐着,面前摆了一些糕点茶水,这些都是他亲自写的菜单。
楚韵问:“李二少爷,昨晚睡得好吗?”
李佑纯已经换了衣裳,端茶时清瘦的手腕间滚出一串玉珠,他摸摸黑黑的眼圈,照实说:“……不太好。”
楚韵笑了,又直接道:“如果你想睡得好,以后不要偷听我们说话,你要是再偷听,我就每天讲一个鬼故事给你助眠。”
她看过的鬼故事非常多,像什么世界奇妙物语系列和蜡笔小新的恐怖系列都反复回味过。
这片土地的人说故事讲究因果报应,无差别的害人鬼估计很少听过。
李佑纯:“……好。”
他的第一次观察失败了。
失败原因:观察者过于怕鬼,而被观察者拥有丰富的鬼故事储备。
楚韵对长得好的人包容心很大,道:“你想知道什么事,可以直接问我们啊。”
李佑纯:“你会说吗?”
楚韵想了下说:“不一定。”
李佑纯完美的笑容难得出现一丝裂缝,他问:“那你们怎么样才会说?”
楚韵转转眼珠:“我先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李佑纯:“什么事?”
楚韵小声地问:“你会背女训吗?”
李佑纯:“啊?”
第055章 最可爱的鼠鼠
李佑纯半天才找着声音说:“不会。”他问:“背这个做什么?杜家要你背?”
楚韵悲哀地看一眼小荷说:“一个朋友家里要他背。”接着把这个朋友的爹怎么教儿子看女训的事说了一一遍。
李佑纯都听笑了, 他也悲哀地看一眼杜容和说:“你这个朋友着实可怜。我确实看过女训,这个是出于好奇,不是被家里要求。”
他作为规则的执行人之一, 十分清楚规则的运行。
李佑纯解释:“规则是潜移默化的, 不管在家中还是官场, 我们要做的始终是制定怎么惩罚不听话的人。律条随时都可以添加, 德行本来就是刑法的附属物, 它会跟着律法的变化而变化。
忽略律法去看德训, 完全是本末倒置。”
李佑纯严肃地说:“这样教出来的子孙, 若是意志坚定之徒, 又以此为教条,当真称得上怪物二字。你与他若真是至交好友,应为他指点迷津,不然此人后半生苦矣。”
他很好奇这个朋友是谁, 但楚韵和杜容和不说, 他也就没有追问。
不追问就是李二少爷为人处事的分寸。
然而这次的分寸却让李二少爷跌了个跟头。
“这样就对味了。”楚韵一脸“果然如此吧”的表情看着杜容和。
她就说以前小荷怎么怪怪的。
试问谁会对包办婚姻里没有好感的妻子第一天就这么尊重、爱护呢?
这完全是出于杜容和对自己的道德要求,他受到的教育里, 认为“听父亲的话对乡下来的妻子好”是对的事, 那么即便他心里不情愿, 也会照做,就像被设定了程序一样,就算知道不对劲,但道德会推动他这么做。
这点倒是便宜了她老楚。
楚韵感叹,老杂毛要搁现代估计能当上电诈头子,这洗脑的本事也是没谁了。
杜家人到现在都还以为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呢。
杜容和也叹了口气, 心里已经气到发笑了。他爹可真是,难怪能从逃兵变成贵子恩人, 这厚如城墙的脸皮,这不动如山的心气,寻常人也没这本事呀。
杜容和看一眼李佑纯。
李佑纯知道他们想说说“这个朋友”的事,迅速放下茶说自己要出去一趟,很有眼色地把场地留给了这对亡命鸳鸯。
杜容和等人走了才清清喉咙问:“你会不会讨厌我?”
一个被父亲制造出的家族傀儡,还是残次品,想想就让人觉得厌恶。
楚韵快速地说:“我讨厌你干什么?我讨厌老杂毛差不多。”
而且从变态的角度来说,残次品也很带感不是吗?会认真执行主人命令,但又有很强的自我意识。
楚韵一想这个呼吸都快了,她伸手抱抱杜容和。
杜容和生得高大,这时在楚韵眼里却跟只被雨淋湿的狗差不多,弱小无助又可怜。
她摸摸杜容和的背,安慰道:“你不仅没有伤害母亲姐妹,反而还很体谅她们,真有不周之处,也不能怪你,都是老杂毛的错。”
对啊,都是老杂毛的错!
杜容和任她揽着也不说话,他发现楚韵好像很吃这一套,难道好姑娘都容易喜欢装柔弱的坏男人吗?
他变得更柔弱了。
但在心里发誓,以后绝对不能让这种男人靠近小韵。
楚韵温声细语哄了会儿人,半天才口干舌燥出去问李家仆:“你们少爷呢?”
李家仆指指院子说:“少爷在看天象,说想找找自己的红鸾星。”
李佑纯看了会儿天又看了会儿地。连前院有几朵花都数清了,李家仆才跑过来小声说:“少爷,杜三爷和楚三奶奶请少爷过去。”
李佑纯状若无事发生,天塌下来也能奏乐起舞,也是李二少爷的修养之一。
楚韵贴心地给杜容和倒了热茶,还摸了下杯子烫不烫,才礼尚往来地问:“你要问什么?”
李佑纯已经明白了要怎么跟这两个人相处,他从善如流,迅速改变了自己让人猜来猜去的作风,也学着做条直肠子,道:“我只是想看看你们是怎么做人的。”
后半句他想照抄就没说。李家跟杜家不一样,深受皇恩自然要处处小心事事留神。
楚韵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或许人家就是喜欢玩观察游戏呢?
她大方地说:“行啊,让你观察。”
楚韵的适应能力很强,虽然杜太太有时会说她是乡下来的耗子,把她的和宝油渣般偷走了。
但她觉着,自己有时还真像耗子,聪明、勤劳,像杰瑞一样。
多美好的耗子!
被观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上了个直播综艺不就行了吗?
有吃有住有钱拿,银货两讫不谈感情。
楚韵想好了,她说:“你可以跟着我们,但不能告密,而且要把田和人手借给我种稻子,咱们可以四六分,我六你四。就当你观察的报酬。”
四六分是佃农和地主的分法,楚韵是个没地的,她还想做自己的地主。
李佑纯人都听愣了,难道自己看起来太好说话了吗?
他说:“我六你四。”
这已经很让她占便宜了,李家这些老农许多都跟管理皇庄的农户打过交道,绝对不是外边口耳相传种田经验的无知小民能比的。
楚韵想了下自己也不亏,反正有人干活还负责卖钱,还能抱大腿,她爽快地说:“四六就四六,但是只限稻子和葵花子,以后要是有别的咱们再另外说。”
这是她唯一能保护自己的东西了,楚韵决定贪一点。
李佑纯本来就想买她的种子,这是唯一让他感到愉快的差事。
这会儿被楚韵反客为主也不慌,甚至马上就要写契,花的反正是皇家的钱,那么省干什么呢?省下来也轮不到他享用。
写契之前,杜容和拦住两人,小声提议:“李二少爷怕鬼,不怕契。咱们除了立纸契,还得用心约。”
楚韵虽聪明,但她打心眼里还是个老实人,弯弯绕绕的事不太会做,赶紧问:“什么心约?”
李佑纯脑门子立刻出汗了。
果然他就听到杜家那小子凉凉道:“我们去城隍庙起誓,天地为证,背信弃义者永世不得超生。”
楚韵看看李佑纯说:“不至于这样吧?而且一个城隍庙,他能信吗?”
杜容和:“城隍庙就是小衙门,你们乡下没有城隍庙?”
楚韵:“有城隍庙,以前也有一个庙祝,这庙祝五六十年前被沉塘了,之后没人再去做这个,城隍庙逐渐就荒废下来,我们乡有什么事都找的乡贤和里正。”
李佑纯若有所思:“丰年乡法制有缺,难怪养出楚奶奶这样心直口快的人物。”
两个人接着就跟她解释,清律是清廷的正法,城隍庙则是民法。
民间出什么事都是先亲邻调节,调节不了乡里又不想去衙门,乡贤和里正就会把人拉到城隍庙,对着城隍老爷发誓、断案。
杜容和:“李二少爷怕鬼,说明这个人很信鬼神,那除了白纸黑字,最好还是给他上一道精神枷锁。这样即使白纸作废,那么还有道不可说的刑法横在他心头,让他无法犯禁。”
李佑纯并没有生气,直言不讳对他是新奇的体验,他把这个也作为观察的一部分,在心里思考。
直来直去的性格,或许就是楚三奶奶有勇气说想做人的原因之一,这种性格很可能也为她赢得了丈夫的支持。
从他这样的旁观者角度来看,直接但有分寸的性格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李佑纯在想,是否自己变直接一点,也能赢得别的什么人支持,逐渐不再做耳目之事,体验到一点做人的滋味呢?
想到深处,竟连鬼神之惧也能忍受,应声说了句“我愿意。”
楚韵见他脸色发白,心里也大大感慨了一番。
鬼神确实是她作为穿越者在古代的盲区。
她永远会下意识地遗忘鬼神在古代人心中的威力。
楚韵想不出这个法子,但她并不会放弃维护自己的利益,道:“我们也不必去城隍庙,对着天地起重誓也一样吧?”
杜容和点头:“一样有效,鬼神寄身天地。”
李佑纯就让人拿了三个蒲团,在院子里一起焚香饮酒发了重誓。
楚韵:“若有违反,床中处处藏人。”
李佑纯:“若有违反,床中处处藏人。”
说完这句话以后,即使他没有想过要做什么,也不是那么想睡床了。
楚韵想起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幕天席地,地即为床!”
李佑纯啼笑皆非,他说:“幕天席地,地即为床。”
起完誓以后,李佑纯很快写好了契。大家都是熟知清律的人,楚韵不熟,但她也不傻,知道怎么看契约。
几个人翻了一遍,都没有提出问题后就按了手印,签了名字。
立契不是拿张纸随便立的,这个需要核对双方户籍,确认无误才能签。合法一点的公契还要拿到衙门备案。
李佑纯对杜容和知根知底,知道他出来身上也没有带户籍,两个人就省略了这一步,直接签了契。
虽然契约是他们三个人的,签字时三个人也都写了字。
李佑纯不忘提醒楚韵:“只有进之的名字具备法律效益,你要做什么都要想好退路。”
他并不想看到自己的观察对象自相残杀。
这又是穿越带来的另一个问题,她总是以为自己有很多可以行使的权利。
楚韵点点头,跟杜容和说:“原来我哥当时跟我签契是哄着我玩的,亏我还当真宝,他也不说一声我那个没用,这狗东西跟老杂毛比起来,真不知哪个更坏。”
杜容和笑:“有我在他不敢不遵守承诺,你都用不着跟他签契,直接吩咐他拉车他都不敢拒绝。”
楚韵才不要楚东陵拉车,她想楚东陵下去给老太太尽孝。
杜容和:“好,等我们把老杂毛搞定,我就让他跪在老太太墓前尽孝。”
老杂毛是谁李佑纯隐隐有些猜测,他强制自己无视掉大逆不道的言论,看着契约还有点回不过神。
李佑纯轻声问:“以后我可以想来就来?”
楚韵笑:“你要来,先派个人说一声。我们要做什么也会告诉你。”
李佑纯应声,又问了几遍:“我真的可以自己来听你们说话?”
楚韵认为这个说法很奇怪,纠正道:“不是听,是一起说话,你不是说必要时会帮我们吗?那你当然要参与了。”
李佑纯看向杜容和,他能同意吗?
杜容和没空理他,他沉默地看着茶杯,他都很久没说话了,小韵怎么还不问他有没有心事啊?
李佑纯默默起身离开了此地。
如同杜容和了解楚韵不睡拔步床有问题,楚韵也猜到他非要立心约肯定是因为契约效力不够。
等人走了,她先让小荷捂着耳朵,自己对着窗户说了个鬼故事才返回来,问:“你的户籍有问题?”
杜容和看她这么快就回神,笑道:“不错,有些小问题。”
杜容和:“旗人的籍贯归八旗管理,上边会写某某旗某某佐领下人,住在某某胡同,祖上三代血亲有哪些。你原来是民籍,民籍是归户部管理。但不管归哪里管,户籍都是一张两只巴掌大的纸。上面要写户主和户下人。”
楚家的户主是楚东陵,楚韵的户籍就是楚东陵户籍上的一行字——胞妹楚韵家生辰八字。
成婚后,楚韵的户籍按理就该转到杜容和户籍下了。
如果他是户主的话。
楚韵双目一瞪,差点尖叫起来:“你不是户主?”
杜容和很不想承认地说:“杜家只有我爹是户主,我们家所有人都写在他的户籍下。”
这就意味着,要是家里实在没法子过了,杜老爷就可以拿着户籍把全家都卖了。
以前杜老爷在杜容和心中还不是这个形象,他不会这么恶意地揣测父亲。
一天之内情况巨变,杜容和没办法再信任杜老爷。
再多想点看看,李佑纯这些人跟他学的不一样,那么他们的户籍是不是也跟自己不同?
或许人家都是在儿子成婚后就顺势分户了呢?
在律法上说,只有经过杜老爷同意后杜家儿孙签的字才有用。李佑纯作为户主,他跟非户主的自己立契,想反悔的话就有许多漏洞可以钻,甚至可以大砍价把四六改成一九也说不定。
当然现在立了心约,李佑纯又这么怕鬼,到时候他发现了户主是杜老爷,想反悔也不行了。
楚韵捂着胸口大喘气:“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小荷,你这是把人给诓了啊。”
杜容和无辜地眨眨眼,理直气壮一笑:“是他对我们先有所图,他要是无欲无求怎么会吃亏?”
一无所知的李佑纯出了前院后就忘了自己怎么走的,一路上都如坠梦中,再回神人都在东跨院了。
他都快忘了,饿是可以直接说的,痛是可以直接喊的,伤心是可以放声哭的。
话……也是能够光明正大的问的。
原来直接一点真的有用!
李佑纯做耳目以来,第一次尝到了站在阳光下的滋味,他有一种错觉,这一刻自己似乎不再是躲在暗处偷窥人的老鼠了。
这种滋味,是不是就是“人”呢?他以为要观察很久才能品尝到这种滋味。原来这件事这么容易吗?
不过尝过以后,李佑纯觉得这滋味也不算好,甚至有点糟糕。
躲在暗处时,他不必对着鬼神起誓,也不必同楚三奶奶四六分成,只要他想,他就能占有她的全部。
但这么糟糕的滋味,他却很喜欢。
李家仆迈着老迈的腿大胆牵着少爷往屋里走,看他似笑非笑,一会儿激动一会儿平静的脸,担忧道:“少爷,您还好吗?”
李佑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静道:“阿爷,我很高兴。”
李家仆诧异地看着少爷的脸。他没有笑了,但眼里都是喜意。
李二少爷是李家旁支,从小父母就走了,那时他还叫鼠胆李,这个胆小的孩子被他和老妻在破旧的脏乱胡同里带到八岁才被过继到离主家近一点的旁支,叫了李佑纯。
过继后,李家渐渐就发迹了。主家管事的吩咐他们,以后这位少爷不再是鼠胆李,他和老妻见了他得行礼,口称李二少爷。
李二少爷成人后再也没有叫过他爷爷,渐渐也不同他们夫妻来往。
李家仆还是觉得李二少爷也是个好孩子。
他把京城闲置的大宅子交给他和老妻打理,让他们享受荣华富贵,这还不够吗?已经足够好了。
李家仆还是想念从前会跳着要他抱的鼠胆李。
李家仆隐约见到了老胡同里的孩子,他笑了,拍拍他的手小声说:“少爷高兴就好,少爷高兴,老朽就高兴。”
李佑纯的高兴在何妈李叔带了家里户籍过来时戛然而止,他发现,自己好似上了个大当。
第056章 被辜负的真心
何妈和李叔从来没外宿过, 这回两个人过来拉了几辆驴车的东西,装了二十多口箱子。
有两人秋冬的衣裳鞋袜,还有杜容和的笔墨纸砚, 楚韵放在花房的几盆花何妈都给卷了过来。
最重要的是, 楚韵和杜容和的私房钱, 一千多两银子, 都被她顶着火眼金睛找了出来。
楚韵吓了一跳, 拉着何妈问:“妈妈, 你怎么找到的。我藏得很深啊!”
何妈一撇嘴, 道:“你还能有你李叔藏私房钱厉害?我在这上头练了几十年, 你想打过老娘,等我蹬腿儿再说!”
李叔轻轻咳嗽两声,溜出去扫地了,沉默即是他昂长的发言。
楚韵偷笑, 也拉着杜容和收拾屋子, 有些衣裳要挂起来,有的要折起来。
杜容和找了会儿自己要用的茶碗, 探出头问:“妈妈, 我的碗呢?”
李家的东西虽好终究不如自己旧物。
何妈已经拉着李家仆唠得唾沫横飞, 随手指指两个箱子说:“左边第三个,我老了拿不动,你自己拿。”
李家仆听得脸色发白,赶紧站起来口称太太。
他们以为何妈是杜容和的娘。
何妈磕着瓜子儿解释自己是下人。
李家仆几乎晕倒,颤声问:“既是下人怎敢如此?”
何妈不乐意了,她这么大岁数了还要苦哈哈地鞠躬尽瘁不成?防止李家仆人卷她, 她赶紧把人按在椅子上坐着,不会享福?没关系, 多享享就会了。她自我介绍了一番,问:“老家人怎么称呼?”
李家仆:“李家仆。”
何妈纳闷儿了:“我知道你是李家仆人,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家仆微笑:“李家仆。”
外边鸡同鸭地讲着,楚韵和杜容和四只手七上八下地忙着,何妈说的装碗的箱子里都是菜,莲藕、山药、辣椒、豆角、芹菜、菠菜、冬瓜、大白菜、萝卜、茄子、大蒜、元葱,几把菜刀。
就是没有杜容和的茶碗。
最后两个人是把大白菜拆了在菜叶里找到的茶碗,何妈看两人找到东西才假装刚看见,道:“哎呀,我这主意不坏吧?藏在菜里运过来也不会碎!”
杜容和听了不吱声,出门打了两桶水在院子里洗碗。
李家仆看了想去帮忙,又被何妈扯住了,她还没问清楚呢。
楚韵看得发笑,道:“妈妈,他就叫李家仆,姓李名家仆。”
几个人这才没有鸡同鸭讲,李家仆的老妻柯老丫听得直乐,她是个从关外偷跑出来的满人女性,姓名记不得了。至于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楚韵就不知道了。
柯老丫在西跨院种了菜,在外边大路上还垦了一些地,看何妈李叔连菜刀都带,就带着人过去逛了一圈。
何妈带的菜,人家地里都有。
何妈叉腰:“你种菜,厨房就交给我,我来做饭。”晚上就露了一手,做了冬瓜丸子汤、莲藕炖排骨、圆葱拌木耳,味道说不上多好,但吃起来有家的味道,她就这么机灵地把厨房占住了。
楚韵和杜容和这两天吃饭,都是李佑纯在外边请的人回来做。
花钱李家不在乎,几顿饭能用多少?这些都不够招待儒林一日的开销。
何妈要自己做,李佑纯听说后一怔马上就同意了。
李家仆和柯老丫从来不说自己想做什么,他对这个也很新奇,同时又有点羡慕,这说明这几个人关系很亲密。
奴仆不会对主人提要求。
他还饶有兴趣地跑过来看几个人是怎么相处的,当然了也要顺便看一看杜容和的户籍。听说人家带过来了不是吗?
要是昨儿知道何妈李叔两口子要带东西过来,无论如何李佑纯都会等一等,看过户籍再签契。
事都干了,李佑纯想看,杜容和很大方地就把东西拿给了他,还催促:“快点看,家里还回了两封家书没看。”
李佑纯看着户籍左上方三个粗大的——杜淳风,觉得不可思议。
他立马就冷笑:ῳ*Ɩ “进之,你那个朋友即是遭瘟的杜三爷吧?”
楚韵点头:“对,是他,他太可怜了!”
难道不是太坏了吗?李佑纯坐在凳子上出神,还是先问:“你家怎么会不分户?这太奇怪了。”
楚韵之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她哥是户主,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杜容和也是户主。
毕竟不分户这种事通常都发生在穷困的百姓之家啊!
清收人丁税,不管你分不分家,成丁了就要给钱。不过有时服劳役,还是按户抽的人,不分户就能占便宜。
丰年乡就有四世同堂的“一户人”内部约定轮流服役,要是大哥没了,家里人就由下头几家人接济度日,这样能最小程度减少劳役对家庭造成的伤亡。
至于户主可以卖人,贫民管不了这么多。
如果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真到了要卖儿卖女的时候,往往也是保存全家的无奈之举,虽然骨肉血亲不能相见,但大家至少心里还有个念想,知道全家人都还活着不是吗?
活着,就是最重要的事。道德没有生存重要。
这个对杜家都不成立!
李佑纯没见过儿子都成家了还不是户主的状况,一家之主一家之主,当然得是户主啊。
他轻击桌面道:“我上了你们的当了!”
难怪昨天杜容和非要拉着他对天发誓!
楚韵温良一笑,质朴老农般发问:“要是你早知道小荷不是户主会怎么样?”
李佑纯:“至少不会四六分成,甚至也不用担心你们执意要走,大可以以提供居住庇护避免杜家以孝逼人回去的理由压压价,多提些要求。”
他对天发誓后就不行了。
事已至此,李佑纯闭闭眼问:“你们要怎么办,总要分户吧。”分户可是成人的第一步,他都有户,他观察的目标没有,亏大了,还不如观察他自己呢。
杜容和也笑眯眯的,跟遭瘟的杜三爷另有其人似的,他说:“要分,不过包衣的户籍是内务府在管,我想越过爹分出去不容易。”
昨晚他就一直在想要怎么办,他小杜不是那等不要命的莽夫,直接就跟伦理纲常对着干。
他想来想去,道:“为今之计,只有找一个能治爹的人直接越他给我办理户籍。”
楚韵想想说:“那就只能抬旗或者脱旗才能从杜家户籍转出来了。你家京里没有宗族管你爹,就是沈阳那边能管,人家也是站你爹这边的。”
毕竟孝顺才是天道,杜老爷不管对杜容和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父亲对儿子,只要给他一口饭养活了就算尽责了。
儿子要是反抗父亲,——你喜欢在祠堂挨打还是在衙门挨打,任君挑选哦。
杜容和也没指望沈阳的杜老太爷,这老毒蛇能不就是踩着儿孙尸骨上来的吗?
楚韵问安静吃瓜的李佑纯:“你们跟杜老太爷来往都不觉得恶心吗?”
换而言之——你们都不觉得自己恶心的吗?
李佑纯差点一口茶喷出来,迎着楚韵淳朴的目光,脸不红心不跳,撇清自己地笑:“人生如戏场,李某也不过奉命逢场作戏而已。”
当然了,在他眼里杜家老太爷的事,放在世家大族都是毛毛雨。
楚韵更恶心了,不过这也能确定一件事。宗族管不了杜老爷,杜老爷又有个贵子做底牌。她和小荷唯一的办法就是想法子从老麻子身上钻条路了。
楚韵叹气:“包衣想抬旗,或者获得自由身都不容易啊。”
杜容和睁眼想了一晚上,手上倒是有两几个办法。
他说:“我把周围包衣脱籍和抬旗的事都想了一遍,这两件事合起来一共只有三条路能走。
若想脱旗籍。要么是明亡沦落成包衣籍,先皇在世时就曾说过这么做有伤人和,把最早被俘的汉人放走了许多,没有放走的也编进了正规的汉军旗。”
楚韵没听过这事,再一思索,这都是开国时清廷买名声做的事,如今杜家也赶不上这东风了。
杜容和笑:“这条路只能等,不算好。另一个法子好一些。”说到这,他看了一眼李佑纯,道:“如今旗人太多,内务府忙着管理人手,时常有包衣被重新分派差事,有的人会换到不用做包衣的位置,对外只需要说自己出自包衣籍,虽然依然归皇帝管,但实际已经是自由身了。”
江宁织造曹寅曹大人就是先是做了可对外宣称“出自包衣籍”的包衣佐领,后来慢慢成了自由身的。
杜容和猜测,或许他就是以这种方式获得了举家前往金陵的机会。
李佑纯自然也清楚曹家的事,他不得不说:“这条路曹大人怎么走的,我也听说过一些,跟你说的大差不差,唯一的区别是杜家和曹家不同,曹大人能离开正白旗,还因为曹母奶过老主子,老主子下江南,总要亲自去看她。人家有情分在,你想走,难了。”
杜容和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看看楚韵,笑:“总要试试看。”
至少他眼下就有许多当差的机会不是吗?争取先去可以自称“我旧籍在上三旗”的职位,再想法子呗。
楚韵想想都觉得艰难,赶紧问:“如果抬旗呢?”她觉得这个听起来就比脱旗容易。其实她也没有那么强烈要脱旗的愿望,只要大家过得好就行啊。
杜容和:“抬旗确实比前两条路好走,只需要牺牲一个女儿就能做到。因为包衣女性被纳为妃嫔后,为了嫔妃脸面好看,以示恩宠,皇帝很可能给予她的家人自由。”
楚韵:“这个也不简单,包衣姑娘做宠妃,又要打破陈规旧律,还得有宠妃资质。再说以踩着女儿家的血往上走,走出来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在家给杜老爷跪着洗脚。”
杜容和叫这话逗得一乐,道:“为了不给他洗脚,咱们就只有脱旗一条路能走。”
他是旗人,更了解其中艰难,谁会没事放走签了卖身死契的奴婢呢?
包衣对皇帝就是这种奴婢。
楚韵作为女儿家,立马敏锐地感受到了抬旗的不对劲,她问:“你娘成天想把月姐儿送进宫里为的该不会就是你爹想给家里抬旗吧?”
杜容和这回是真说不出话了。
他很想说不是,怎么脱旗抬旗他想得很快,路就这么几条,不费他什么工夫。
他整个后半夜在想的都是楚韵现在问的这句话——娘想把月姐儿送进宫,是因为面子还是因为想抬旗呢?
杜容和深思熟虑后,心里慢慢有了判断。他认为是亲父在作祟。
什么人的执念会长达二十年?杜太太有很多缺点,势力、愚蠢,同样她意志也不坚定。
怎么会心心念念不忘送女儿进宫,这肯定有人在背后撺掇。
他们家以前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二姐。
这条路看似在二姐走后就失败了。
楚韵以前不觉,这时一想杜家这么用心给杜家姐妹找女先生,大骂:“老杂毛就是想抬旗,他还没死心呢!原先打着爱女的旗号大张旗鼓找二姐,实际只是为了他自己。
但你们家里人都信了,杜大姐嫁到牛家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回门还老感念父亲爱女儿,觉得他会保护自己,赌咒发誓要跟他一条心呢。杜薇姐妹今年都十岁左右,再过三年,你们家这一代女儿又能续上了。”
楚韵想到的,杜容和昨晚就已经想过一遍了,这时他听在耳朵里倒不觉得有多伤心,更多是在想要怎么办。
这也是杜老爷从前教他的。
杜容和自幼聪敏,少年时代很少离开书房,终日都在满语汉语中打转。
每当他因为不能跟兄弟们一起玩伤心时,杜老爷都会摸着他的头都说:“伤心没有用。不要做没用的人。努力把伤心变成高兴好不好?这样才是好孩子。”
杜容和记住了这句话,语言越学越快,课业也越做越快,等他终于有时间跟兄弟们一起玩时,两个哥哥都娶妻生子了。
他也成了兄弟们中最出色的一个弟弟。
这算不算高兴?好像也算,只是高兴得不够尽兴而已。
想起往事,杜容和神色复杂,他早就不是仰慕父亲的儿子,但他发现自己在看穿父亲的真面目后,依然会想起这句话。
他还是遵循了这条父子旧例,轻声道:“他会失败,会一直失败。”
而他,会再一次把伤心之事变为高兴之事。
杜老爷对家里人表面看起来当真不错。
楚韵都还能记得夏天他会抱着四五岁的小孙女去摘槐花,他还会给小花搭凉棚。
大嫂和二嫂看公爹对自己的儿女好,自己受了委屈也不会多说,还经常教导小辈孝顺杜老爷。
楚韵有点被吓到了,搓着鸡皮疙瘩感叹:“一个人竟然可以冷酷伪装到这个地步。”
她以前以为杜家最大的戏精是杜太太,如今看来倒是她误会了。
杜容和给楚韵倒了杯暖暖的热茶,低声道:“我以前也不信有这样的人,但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我不信。”
楚韵看看他的脸色,一点看不出来伤心,但她还是知道小荷应该是很伤心的,谁都不能乍然接受一个有些缺点的好人突然变得面目可憎。
楚韵:“你别伤心,没有他还有别人爱你。”
杜容和温和地笑:“我原本是伤心的,但仔细一想,他辜负了太多真心,我的真心在其中也不过是很小的一点而已,也就顾不上伤心了。我要快点让他不能再作孽,让他别再辜负这么多人。”
楚韵心中酸楚,她想起杜家那些小姑娘威风凛凛地骑在兄弟们身上抢花,出门逢人便说:“我们家跟别人不同,爷爷疼我们比兄弟们更甚。”
其实,他谁也没有疼,只是爱自己似乎触手可及的璀璨前途。
她嗯了一声,道:“你说得对,这一回有咱们在,千万别让家里的女孩子再稀里糊涂地嫁给不适合自己的人,牺牲自己的一生都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了。”
第057章 田埂与大路
李佑纯茶喝了五六杯, 把别人家私听了七七八八,也不好再指责杜容和隐瞒自己不是户主的事跟他签契。
瓜都吃了怎么能不给报酬呢?
杜容和到这里就想撵人了,以前在杜家没人会闯到他们院子里说话, 楚韵瞪他一眼, 不好意思地问:“李二少爷明早有没有事?没事的话可以一起吃早饭。”她说就当自己和小荷赔礼了。
一顿早饭哪能抵他吃的亏?
李佑纯啼笑皆非, 他发现自己跟楚三奶奶在一起会经历很多第一次。
问男人要不要一起吃早饭, 在李家通常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他的嫂子们都是坐在屋子里, 做一大桌子菜等男人回去, 从热等到凉, 一遍一遍热, 也不说话,非要等到热到菜不成样子,方哀怨地熄灯睡觉。
从来没人说要先命令他们回来吃饭!
争宠去书院送姜汤就是这些媳妇能做的最大胆的事。
她们很可怜,但男人们是很舒服的, 谁不想家有娇妻美妾可怜可爱地等着自己宠幸呢?
楚韵这个话比起询问, 就有点不够恭敬体贴,至少应该再为他如果没空来找句话。
楚韵看到他的惊讶, 转头看杜容和:“没人叫过你一起吃早饭?”
杜容和点头:“娘和嫂子们都是做好饭等着爹和哥哥们回来。”
楚韵:“他们要是不回来怎么办?”
杜容和:“二哥走前会跟二嫂说回不回来, 不过二嫂还是会单独给他留饭, 二哥要是不吃,她就送给娘充做‘孝心’。”
杜太太在这点上倒是个奇葩,别管好的坏的,就是死猫烂耗子她都想占一份走。
楚韵想起杜太太有时会拉肚子,心想,难怪魏佳氏不对她生气, 人家的仇一个月能报好几回。
她问:“大嫂呢?”
大嫂要傻一些,看起来是魏佳氏最像“好妻子”, 实际上这个出钱出力,什么都往自己屋里拉,又不花在自己身上的大嫂才是这类人。
杜容和:“大嫂以前会留到很晚,怕大哥突然回来饿肚子。”其实哪有什么可饿肚子的呢,外边什么都有,她们没见过没看过的花样多了去了,像杜老爷就不会担心这个,他只会操心几个儿子在外是不是吃太饱了影响家风。
楚韵刚嫁进门时也没有叫过杜容和吃饭,她更没有等他。
因为她不关心这个人回不回来,她巴不得他不回来,每天自己吃了就睡。
她是在认为自己要对小荷负责时,才改变了态度,所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杜容和已经惊讶过了,他适应力强,再说命令不就是爱吗?
他还不愿意小韵对李佑纯这么说呢。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要是出手制止,小韵半开窍的脑子马上就能合上。
所以他也跟李二公子说明早有空过来一起吃饭可以吗?
妻子做的出格事,只要丈夫再做一遍就没人会说她出格了。
夫妻间,丈夫做的事永远是对的。就像父子间父亲做的事永远是对的。
杜容和已经决定好要事事比她出格,带着她出格,才会让人以为这些都是他的错。
是他带坏了小韵!要怪就怪他好了!
楚韵心里不舒服,这个都是大家族的毛病,乡下妇女没这么讲究,劳动力不够妇女也得干活,只要人在干活,不能离婚夫妻间干架也不是不行。
她对要人闭口等待的男人脸上浮现出不可抑制的嫌弃,道:“这么说你大哥二哥也有可能长成小杜老爷,想做个人就从对妻子好一些开始吧。”
杜容和头皮一紧,道:“我就很好是不是?”
年轻人就是这么轻浮,什么话都能拐到情情爱爱上边。
不像他,守寡的寡夫一个,压根没有这等世俗的烦恼。
李佑纯看了要茶杯,想打断两个人说话:你们不是要请我吃早饭吗?
杜容和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自己带着楚韵出门看星星看月亮去了。
秋高气爽,繁星如海,晚上在别人家荒芜的院子里待着,很适合说一些聊斋故事,万一小韵会害怕得扑到他怀里呢?
她不怕也不要紧,他小荷也不是受不得惊吓。
李佑纯听到两个人说聊斋,最后是跳着走的。他怕被拉去城隍庙试胆,——那些人不是没做过!
这么多文人,要说他最讨厌的,一定是蒲松龄!李佑纯前几年还发起过要禁聊斋行动,只是还没写檄文就被李家长辈给骂停了。
不过这顿早饭,李佑纯还是吃成了。
何妈早上起来做了一锅鸡蛋面,鸡蛋用油煎得起焦边,面是手赶的,很有嚼劲,汤里还放了些韭菜,吃起来很香甜,楚韵往碗里滴了香油,就更香了,她一个人就吃了两碗。
杜容和如今暂时从笔帖式转了出来,不必每天去当差,担心要在皇城出丑,连带味儿的青菜都不敢吃。他放手狠狠吃了一大碟韭菜,还调了个蒜汁拌面吃。
李佑纯不敢这么吃,他没加香油和韭菜,只吃了巴掌大的面。
李家仆看了还笑眯眯的说:“少爷吃得真多啊,今天胃口真好啊。”
楚韵每天三观都在被城里人刷新,她说:“不是只有宫女太监才会这么吃饭吗?怎么你也不行啊?”
小荷爱吃清淡的难道也是这个原因?
“这都要从小练,吃习惯了再吃味道大就会把习惯当成爱好。”杜容和笑,楚韵是陕西人,她爱吃味道重的面食,与杜家人的口味其实不太一样。
杜容和以前以为自己只喜欢吃涮羊肉,后来发现浓油赤酱蒸的羊肉也不坏,他还以为自己只爱吃糖包子。但跟着楚韵蹭了几回带着肥肉的卤肉包子,他也觉得这个不错。
煮饽饽他吃的都是全素,其实加了姜丝的鲜肉馅儿再放点虾仁熬汤,煮出来的煮饽饽也很好吃。
他熟练地装可怜,道:“杜家小孩子也没人吃重味的东西。像豆汁这些贱物,旗人其实不吃,只是爹从小也被拘束惯了,如今不用当差,私下喝着觉着心里痛快。习惯不是喜欢,可怜我到现在才想明白。”
楚韵直接给他倒了半碗韭菜说:“最近不进去当差,吃吧。”又问李佑纯是怎么回事。
还是杜容和抢答的,他说:“李二少爷要跟文人雅客打交道。那些人吃露水嚼香茅,出恭都是丑事,谁吃错了身上有味,能被笑得上吊。”
楚韵听到这里就笑了,女人们过得不痛快她十分清楚,但如今看到男人们过得也不痛快,她竟然生出了一点快感。
这样才公平啊。
大家一起受苦也就没那么苦了。
她转转眼珠,坏心眼地掉头叫何妈又给李佑纯添了半碗清汤寡水的面,自己给杜容和添了一碗一样的,鼓励:“没味的,这个对你们好,多吃点。”
李佑纯:……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过来吃饭了。
杜容和笑,自己比姓李的多半碗,这是不是因为她把我当内人的缘故?
李佑纯草草吃完早饭,饱饱闻够酸臭就跑了。
杜容和也换了轻便的衣裳要去当差,楚韵跟着他一起换,他去当差,她打算跟着一起去周围看一下李家的田地。
这边田里的琐事都是李家仆和柯老丫在做。
老两口带着他们一家子走了一炷香,拐到了一处到处都是泥巴石头的小田埂上,介绍大王庄。
楚韵就知道了大王庄是个很大的乡,因为在京郊,住的人也鱼龙混杂,有身份很高的官眷别院,也有普通的农户佃户,李家仆说,最多的还是奴仆佃户。
十月份大家都收了稻子,有些地里光秃秃的,有些地方种了些大豆,豆子能肥田,农闲不是不干活,而是说不用种稻子小麦这样的重活就是休息。
楚韵观察了一下,她发现小路两边种的都是豆子,奇怪的是田里反而没怎么种。
楚韵还看到路上有白菜苗、萝卜秧子,白薯藤,甚至还有令人眼熟的章丘大葱,长得足有半人高,何妈走进去就只剩个头。
柯老丫说:“这个是我的地,我爱吃葱,少爷前几年特意从前山东搜刮了一些回来叫我种着,听说那边种着还要高壮,何妈妈走进去头都不剩,可惜我们这儿水土不行,种不出那样的好东西。”
楚韵还扯了点尝,这种葱吃起来不刺鼻,葱白很甜,像在吃梨子,水很多,不爱吃葱的人也有几率会喜欢。
柯老丫看她喜欢就拔了两捆让何妈抱着,何妈哪抱得住,她差点就没有葱高了!楚韵种在海棠树下的两株向日葵长大了她都不爱往那去,当下气得要打柯老丫。
两个妈妈在路上你追我逃,楚韵真怕两人跌地里,赶紧说:“妈妈我们去大路吧,小荷要迟了。”
李家仆背着手笑:“这里就是大路。”
楚韵看看脚下的田埂,不敢相信,她又问了一遍:“阿爷记错了吧?”
李家仆乐呵呵的,不紧不慢地说:“这里确实是大路,只是路让周围人挖了种地了。”
柯老丫看这里头有自己的事也说:“这地方往年少有人来,路闲着也没人走,种了粮食能饱肚子,何乐不为呢?”
楚韵还是不信,道路多重要啊,现代修路都不容易,古代更有明文规定,随便挖要被拉到官府打板子,重的还要砍头流放。
李家仆是个慢性子,看她急得冒汗还是慢吞吞的走,等带人走过了葱地,看得见路了他才说:“奶奶,一处地一处法,一个人一个法,乡下的事儿在这里行不通,你看那里就是和少爷当差的地方。”
楚韵就朝那边看,果然已经有许多带着干粮的劳役在那里等着皂役监工过来开工。
杜容和不用站着等人干活,他要解决的是人与人之间的问题,只需要坐在专门的办事处等着衙役上门找他,要是没人找他,那他就不用干活,到点就能走人。
楚韵看见这些人才信了这里是大路。
李家仆又转头给她指着一片地说:“奶奶,东边那片地里没种豆的就是李家的地,你想怎么样都行。”
楚韵又重点看了一遍,见光秃秃的地周围都被用菜围出了一个口字,她问:“这些豆不种在田里种在田边的人家都是佃户和奴仆吧?只有在地里种豆子的是有地的农人是不是?”
李家仆笑:“奶奶眼利,说得半点不错。”
这个道理其实很容易想通。
高门大户不缺地肥,他们能花钱买,能想办法四处搜刮,培育新肥。家里种地的仆人也是财产,一年要种两季水稻已经是重活,豆子这些也就可有可无,要交税的人家宁愿花钱买豆交税,也不愿意再费劳力。
人如牛马,一年四季弯着腰会累坏,主家为了让他们能做久一点,在这点上还是很爱惜的。
楚韵就忧伤地看着小荷说:“真可怜啊,你要倒霉了你知道吗?”
杜容和当然知道,他现在是真被踹了一脚的狗了,看着周围的田脸色也很凝重。
农人都想有自己的地,佃户和奴仆名义上没有,他们就会自己想办法搞一点,比如占一点路种菜,这个菜他们就能悄悄留下来不上交。
仁慈些的地主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杜容和的田里也有这种状况,李叔以前管农庄时待人宽厚,只要求他们要够后车马通行的路,要挖多少路就不怎么管。
有秦家人帮忙看着,野牛沟这么多么年都没出什么事。
大王庄怎么会如此嚣张?
他想了会儿叹息道:“恐怕这些人家家里都是科举入仕,不用缴纳地租田税的小官之家。”
甚至大部分应该都是汉官,汉官更能理解仆从想要占地种田的心,尤其是寒门小户出身,一路苦过来的小官,他们身上很可能凝聚着整个乡的心血,自然对这些人狠不下心,或许他们还巴不得多占些地呢。
楚韵问他:“抽的劳力有大王庄的人吗?”
杜容和:“有,都是佃户和有地的农人,这次要从大王庄修到十里坡,两边的路都拓宽到可以容纳两辆小马车并驾齐驱。”
这里原来就是这么宽的官道,现在只不过是要恢复原状,但可比占路危险多了。
大王庄有地的小官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有江南的官,也有云贵川的官,合在一起说不定也能撬动整个汉官党派。
官不官的跟楚韵没关系,谁当官老百姓都受苦,蝗灾时小民在旗官手里吃过亏,汉官也没有饶过他们。
她想不了那么深,只是感叹:“要是要修路,两边的葱苗白菜就都得拔了,这些劳工也要做这些事吧?”
杜容和:“要拔菜,退田还路,周围的杂树也要修剪砍伐,若是有人悄悄在路上修了房子,也得拆掉,要先做完这些才能修路。”
楚韵叹息,拔菜的人里有此地的农人,有地的农人还好一些,拔别人的也不心疼。佃农呢?他们要是拔到自己亲手开的地,万般滋味,她想想嘴里都发苦。
看着这片地,她好像听见老麻子在对小荷无声地说——你不是要给他们地吗?那先替我把这些不属于他们的地要回来吧。
楚韵:“我呸!”
想压垮人,想让小荷死,休想!
第058章 粥棚
要死要活都得干活, 对社畜的区别无非是笑着死还是哭着死。
杜容和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整个人一步三回头:“我先走了,有什么事派个人来寻我。”
楚韵冲他挥手, 李家仆和柯老丫就带着她往田里走, 送杜容和到徭役行工处他们是不敢的。
但口头关心关心也不费事, 他就问楚韵有没有给人准备棉花甲穿着, 棉花锤细了做成的甲衣很结实, 周围有家富商爱打人, 他们家仆人就偷了主家的财弄了件造价昂贵的棉花甲穿着, 还对外说自己是练了铁布衫, 赚了乡里不少眼球钱。
至于结局,很像冬虫夏草,李家仆想了下不太吓人的解释这四个字:“棉花甲是冬天买的,人是夏天没的。”
楚韵干笑两声没有说话, 早就发现李家仆很喜欢说阴间笑话缓解气氛, 难怪李佑纯这么怕鬼,搞不好从小就是被吓大的。
李家仆笑:“那些老汉动辄用皮鞭子抽人, 杜三爷细皮嫩肉的怕要吃亏。”
楚韵摇头道:“不要紧, 小荷能解决。”说起来那边才是他原本的世界啊, 人家这么多年一直如鱼得水。
而且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楚韵在田边转悠,那边劳夫还没有动作,这边田埂(大路)两边很多妇女带着家里人抬了半人高的大缸出来,还有些小孩子在后边抱着家用的小铁锅、水壶。
小铁锅是圆的,可以吊在木柴上煮汤之类。楚韵和老太太躲在地窖煮饭就是靠的这样锅乱炖一些还能吃的东西避着灾乱。
丰年乡同样要服徭役,楚韵也做过类似的事, 知道她们是心疼修桥铺路时两边长得好好的果蔬不能要了,盐巴比米都贵, 大部分百姓寻常吃得都很寡淡。
清时谁家说自己有一窖腌白菜,不用想,这一定是大富大贵之家。
大家花不起这个钱,这些心疼东西的妇女过来收的菜,摘的果子都会用劳夫砍的木头烧熟送给他们吃。
每家每户都要送男人出去服役,今天是你的丈夫明天是我的儿子,妇女们还是愿意冒一点风险把吃的送给他们。
如果附近有军营就做不成了,柴火要送给军营充做军资,大姑娘小媳妇也不敢去问他们要柴,这些菜果通常的结局都是烂在地里,——军营的人看不上这些。
大王庄附近也有军营,只是京里纪律严明,穿着粗布的妇女还敢出来走动,她们把黑红色的大缸放到地主的田里就溜到路边拔菜。
豆子还没熟吃了容易中毒,这个只能丢了。莴苣南瓜山药冬瓜这些正当季,她们就把这些东西拿到河边洗干净,切成块儿往大缸里放,然后往里添水又在底下架柴烧。
小圆锅里煮的是她们自己要吃的,楚韵听见有的人说要割两片肥肉炒莴苣。
柯老丫也准备了一个缸,她比划着说自己占了两块地呢。
楚韵问她:“怎么不种在李家里呢?”李佑纯对这对老夫妻这么好,就是白送她地估计都愿意。
柯老丫说:“二少爷给不了我,他只能给老头子,给我都是说得好听。”所以她更愿意自己在路边上弄块自留地,要是衙门一辈子想不起来那不就是她的了吗?她的丈夫主人都没法伸手要,因为他们不是这块地的主人。
楚韵听了也跟她一起割菜,这倒把悄悄过来找她的女眷吓了一跳。
她们早就听到风声说监工杜三爷带着媳妇住在大王庄附近,为了拜拜庙门各家从七天前就开始四处打听情况。
楚韵作风大胆,时不时跟着老妈子去地里掐菜,过来打探消息的婆子丫头都认识她。
她们没有拜贴不敢去李家别院,所以楚韵今天一出门跟丈夫分开,她们就寻着机会凑过来攀关系。
这些妇女应该都是乡绅和一直管着这片地劳役事的小吏的老婆,大家都很接地气,提给楚韵的糕点里都是钱!
做成长方体的糕里边放的是铜板,装在妆奁盒子里的是各种元宝。
楚韵没见过这等场面,她真以为是糕,还上手剥了一个准备往嘴里送,结果险没把牙崩了。
这下大家就都知道这奶奶没经过事,心里就有两分轻视,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希望杜容和承诺以后年节上允许他们登门走动。
以前杜家没有这种人登门,——杜家不接地气,家里人做的都是高高在上的芝麻差。
正常人也不会因为要避免几个小流氓就撞到总管太监门下。
监工就不一样了,监工年年都要跟地方的乡绅士庶打交道,打点他们很有必要。
楚韵愣了会儿,以前都是老太太的带着她四处打点人,她哭笑不得地拉着何妈几人走到葱地里藏着说悄悄话。
李叔何妈不知道怎么回事,何妈抱着葱跟她说:“这个是破家财,收了要倒霉吧?”
李家仆笑着劝楚韵收下来:“这个是下对上的打点,乡绅给地方吏,小吏给长官,长官给封疆大吏,过路费、生辰费、见面礼该怎么给给多少都有定数,她们不会乱来,你不收这些人晚上都睡不着觉。”
何妈不信别人只信自己,听见就溜出去问了一圈,几句话说得,一群妇女都要认她做干娘。
何妈乐呵呵地把人祖宗八代都套出来就溜回来说收下算了,道:“这些钱就是上头发给劳工的伙食费,她们说这东西都是有时候给有时候不给,大王庄的妇女会弄吃的饿不死那些人,他们就决定不给。”
所以楚韵面前的钱都是这些人贪的ῳ*Ɩ ,小荷这回是领头人,这个钱他不收不行,不收就要被这些人生吞活剥了。
温和派在利益上活不下去,只有一条船上的人才不会被绞杀。
楚韵听得把这些贪官污吏和奸商在心里骂了个遍,劳夫自带干粮合着还成了妇女心善的错了。
要是以后闹出来让这些男人知道,自己没有干粮没有工钱都是因为这些妇人发善心,这些妇女在家会有什么后果?
当然她骂更多的还是任人贪污,只看路能不能修好的旗人老主子。
几个媳妇围着楚韵都笑眯眯地说:“奶奶收下吧,收了咱们才亲热。”
楚韵面无表情地把钱全部收了下来,然后跟李叔何妈说:“他们要做一个月的活,又没有饭吃,我打算在这里搭一个粥棚,粮食就问那些在做饭割菜的妇女买。”又笑着问她们搭不搭。
这样劳夫能得到自己的报酬,妇女的仁善有了回报,这些不义之财重新回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
她和杜容和沾了这些钱也不会脏手。
皆大欢喜!
几个带着丫头婆子一起踮着脚走到地里的妇女听了都面面相觑,一下都收了轻视之心。心里想这回倒来了个大贪官,张口就要搭粥棚。
十乡八里的人谁不知道做慈善就是说敛财最快的手段,谁知道你施粥究竟花了多少钱?
难道是这回钱给的不够?但再给家里可就不赚什么了!
几个妇女豆理理鬓角问她:“奶奶要不要跟先回家同杜三爷商量商量,咱们妇道人家哪里好做这个主?”
楚韵笑:“我的事都是我自己做主,你们不知道,家里的事素来都是我一半他一半。”
她两辈子只有两件事没能自己做主,第一件是穿越,第二件就是嫁人。
我命不由我的感受,楚韵不想再尝试第二次了,她又问:“你们搭不搭啊?”
几个妇女面色犹豫,施粥这种事都是衙门大力鼓励的,灾年厄月太多,户部成天说没钱,内务府也说没钱,里边真让衙门赈灾也是贪官污吏居多,那个米稀得都能照人。
民间的粥几乎都是她们这样没权没势、只能跟在小吏身后讨口饭吃的老实人来做。
花自己的钱大家都心疼,贪污的事也少,要是让她们自己来,大家立马就能答应。
听楚奶奶这口音,她是要自己做,那捐出来的钱就不知道落谁口袋里了。
妇女们犹豫道:“我们要回去跟家里老爷们商量商量。”
顺便再打听下多少钱能填饱这两口子的嘴。
第059章 炸鸡腿与炸螃蟹
想要巴结监工给家里混点儿好日子过过的当家奶奶们都惴惴不安地空手回去了。
楚韵等人走了就坐在路边一个凉棚底下把篮子里送来的糕饼米粮拿出来一个个拆开。
铜钱哗啦作响, 楚韵一个一个数,每次到这种时候,她就想起九品芝麻官里那个方唐镜贿赂芝麻官用的就是一座金山。
怎么她们就不是呢?要是给这个楚韵估计自己马上就能从了。
这种梦她也做过!在现代时, 穿越到古代做贪官就是全宿舍最大的梦想!
宿舍里好几个妹子对此还进行过讨论要怎么穿。首先不能穿在现代, 容易被制裁, 穿古代那一定要穿成昏君, 这个就是最大的贪官, 享尽天下之福, 穷奢极欲地过一辈子, 等要死了那也是爽过了。
方方说要穿成慈禧, 后世骂她又怎么,人家可是安安稳稳活到老了。
甜甜说要穿成乾隆,那暴发户的审美一看日子就过得爽歪歪。
楚韵想穿的是那个八九岁就死了的贵女,陪葬品都是珍珠玉器, 她在博物馆看过展览的项链, 好多宝石千年下来都华光四射。
她认为古代姑娘最好的人生就在九岁前,过了九岁那就不值得活了。
当楚韵睁开眼知道自己是坐八望九时, 她差点没哭晕过去, 一过来人生最好的日子就不在了。
难怪楚妈妈以前说她就是倒霉蛋转世。
有时候楚韵会把来这里当成一个小组作业, 做完了她就回去了。
她常常去村口围观一下地主老爷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有的人过得还比不上家养小精灵。
有薯片爆米花麻辣烫可以吃吗?有手机可以玩吗?有很多个美男能随心所欲地看吗?
姓白的地主老爷,成天嘴里就是“我有一个仆人”,“我有两个老婆”,也没有很多妾,养不起!
金瓶梅里西门庆这么有钱,请人吃饭送礼也就是一口猪一对大鹅。
楚韵研究了一阵村里的有钱人以后, 发现——自己确实过过比这些有钱人好百倍的日子。
穿金戴银,吃穿不愁, 真丝穿不起,醋酸面料也能平替,小荷帽子上镶颗琉璃珠,都让他大哥眼馋。
可这珠子她小时候都是跟小伙伴拿一大袋弹着玩的!
所以有时候看着铜山铜海,她也心动,但要不要为了这些完全不如现代生活水平的东西出卖自己?
贪了这些钱,也就是从吃瓜子儿的姑娘贪成能吃炸鸡的姑娘。
为了炸鸡进班房,这值得人干吗?八辈子没吃过鸡啊?
生产力在逼她做好人。
楚韵遗憾地看着铜钱,跟何妈说:“一共二十贯钱,有零有整的一看就商量过。”
她估计了一下,这个钱小部分是贪的徭役口粮,大部分都是乡下地主给的见面礼。
何妈对这个钱心如止水,她是个有见识的老婆子,贪是贪了点儿,但都是她凭本事在主家贪的干干净净的银子。
这些脏钱她瞅着也吓人,还怕楚韵受不住,闻到外边锅里传来的饭菜香,立马就跑出去说我们奶奶要买你们的饭菜送给役夫。
地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一听这个,放了大勺子就过来围着楚韵结结巴巴地问是不是真的,要卖多少钱。
懂事的媳妇还拿了个大勺子打了自家的菜让她常常味。
楚韵也没拒绝,这些菜有的还没长成有股涩味儿,也没有调料,就是水煮菜,说不上好吃,没盐,带着很浓的土腥味,唯一的优势是健康以及不要钱。
她说:“两文一碗卖吧,往里加点儿盐,加点儿酱油,人吃了盐才有力气干活。”
媳妇就苦着脸说要:“奶奶,盐太贵啦,十几文一斤,我们自己吃都不要盐啊!”
楚韵笑:“我让人给你们抱盐抱酱过来,这个是我们要搭粥棚用的,你们只割地里的菜煮了就行。”
媳妇们听得半天没反应过来,她们又没吃过炸鸡腿,吃个蚊子肉也值得往上使劲儿,听得眼睛都亮晶晶的。
这日子不怕苦,就怕没盼头。
有钱挣,推地的心疼也就少了许多。
媳妇们还不敢信呢。
楚韵直接把钱掏出看,不甚在意地拍了一吊出来,道:“这个是今日的钱,你们找几个小子跑腿给那边送过去。”
何妈和柯老丫接过钱按着人头发,一个人也能分到二三十文。
地里嗡一下就闹开了,很快她们就寻了个主事的里长媳妇过来,这个媳妇姓简。
简奶奶回身就喊了一群男人过来抬菜缸过去,对楚韵也很恭敬。
楚韵看她会做事,就问她愿不愿意种亩产高一些的稻子。
简奶奶问:“是李家的这种吗?”
楚韵笑:“当然不是,这个我家也种不了。是新种子,亩产能有五百斤上下,绝对比你们现在种的稻子好一些。”她说着就指指李家的地说:“明年三月,那片也要种这个新稻。”
大王庄的男人退田时心里还些不情愿,女人们大多都没想过要跟穿官靴的对着干。
她们已经默默地把这些地当做荒地了,心里怎么不愿意种?何况还有李家人做担保,问题是大家没钱来买这个稻子。
楚韵说:“很快就有了,我把你们现在砍的菜买下来,搭一个粥棚给劳工吃,一个月下来,你们拿了钱总能买几斤稻种。”
小民圈的一亩三分能种多少东西?用亩产五百斤的粮种去换绝对不亏。
一个小媳妇就问她:“这个粮多少钱一斤?”
楚韵说:“十七文。”她不是官不收俸禄,不不可能牺牲自己的利益去发善心。
她能给的只是一个机会,别人要不要就不是她该管的事,她还没那么多粮呢。
小媳妇惊呼:“好贵!”
楚韵不觉得贵,这是她耗尽心血才弄出来的种子,她说:“这个亩产能有五百斤,如今你们地里种的都是三百斤的粮,还是一季稻,我这个是两季稻。要是种这个,这些自留地被收回去,家里的收入也不会变少。”
她这么一说,大家就有些心动了。李家的稻子大家都知道亩产高得惊人,谁不眼馋?可人家不给他们分,说偷偷种了就要推钱倒田。
简奶奶问:“你说的是真的?奶奶别骗人,要是买了稻子种不出来,我就只能寻根绳子吊死了。”
楚韵笑:“我骗你的干什么?你们去野牛沟打听,他们那边今年夏天种过这个稻子,这东西都是我和他们一起捣鼓出来的,要是不放心我,总该放心他们吧?实在不行,拿着家里的东西试着过去换一换,没准儿人家也能卖。”
想了下楚韵又说:“你们要是有新奇的植物,拿了过来给我瞧,我要是收下,三株换一斤稻。”
看她说得信誓旦旦,媳妇们也信了大半,只是地里的事,他们做不了主,跟她商量:“过几日我们再回奶奶话。”
野牛沟很近,跑过去问一趟也就几个时辰的事。
简奶奶看楚韵平易敬人,心里也不能不把她当回事,就带着几个媳妇小子亲自去河里摸了几篓子胖肥螃蟹上来。
这种河蟹是青壳的,蟹黄没有大闸蟹多,蒸出来是粥状,有些稀,但很鲜甜!楚韵一直觉得河蟹的黄比大闸蟹的好吃!
简奶奶让人捉过来的蟹,个顶个都有二两重,她还下了本儿,切开裹了面粉亲自用那个小铁锅给楚韵炸了几个。
比起炸鸡腿,楚韵当然更喜欢炸螃蟹。
公蟹这时已经出脂了,掰开白白肥肥的一团,半透明状,吃着比蟹黄黏牙,有点像三不沾的口感,不如蟹黄香,但也别有风味。
何妈吃着新鲜,想着楚韵爱吃味重的,提了两篓子回去倒了两罐甜酱和年糕,把蟹身用甜酱焖了,又跟年糕和毛豆一同炒了才提出来。
楚韵吃得满口生鲜,跟周围农妇也分了一些。
这种重口的味道,其实古代人吃不惯,一吃就打喷嚏流眼泪。
楚韵以前还想过弄点儿麻辣烫什么的发家致富,一是没辣椒,二是逼人家古代人吃重口的东西就如同往广东人的肠粉里撒满辣椒面,都是丧尽天良的事。
这个甜酱只放了一些花椒粉提味,大王庄的妇女吃了都受不了。
简奶奶擦着被呛出来的眼泪说:“乡下人没吃过。”不过她还是在吃,谁知道过了今日以后还能不能吃到这么多料的螃蟹啊!
楚韵把酱螃蟹分下去,自己吃着清蒸的大河蟹跟李叔说:“给小荷送一罐子过去吧。”
这时已经到了中午。
楚韵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杜容和的日子却不好过。
族群多了要制衡,鸡毛大个事都要抽一个汉人抽一个满人再抽一个旗人一起做,三方人马凑一块儿,日子过得跟放鞭炮似的,随时都噼里啪啦地响。
以前内城其实是汉旗混居来着,就是因为两方人马天天干架,才叫强制分开。
汉差陈雪生是个贡员,他有功名格外看不起大字不识几个的满人马格,两人一上午也不做事,光在那吵架。
杜容和想去劝架,嘴都没开就被人叉走了。
陈雪生、马格:你是什么人,你是户部派来的吗?你有功名吗?不是的话怎么算正经差?不是正经人就不要跟我们说话。
杜容和没法子,只能憋着气溜到一边晒太阳,他这种身份确实出于官场底层。
但底层就是拿来用的,两个人吵架还不忘指派他去劝那些劳工干活。
这段路比较危险,劝着拆地的官被当地乡民打死的都有,要不然他们何必跑去野牛沟拉人,就是怕当地的壮劳力造反。
杜容和双拳难敌四手,他没让一下就拆地,而是让他们先把树砍了,一步一步来。
劳工砍树还是愿意做的。
杜容和一上午口舌费尽,在屋子里离着那对冤家八丈远躺着擦汗。
这时伺候他们的小杂役跑过来说:“爷,外头拉了几桶饭菜,说是奶奶叫送来给劳工吃的。”
杜容和知道有农妇做菜这件事,他不知道这个是楚韵买的,挥手道:“领过来让他们吃吧,吃了休息一刻钟再接着干。”
劳工带的干粮是撒了盐粒的馍,有的人家有钱,馍里还夹了一些肉。
但冷的终究不如热的,这一桶没有味道的大杂烩被劳工泡着干粮吃得一干二净。
第060章 听话的好孩子
秦老爹混在里头吃的是新稻, 这稻子头一年下来格外金贵,但再金贵也比不上人。
秦老心里认为别于常物的东西都带福,出门前就叫秦好女蒸了几个三合面馒头, 用新米团了两个鸡蛋大的饭团, 让秦老爹当符水吃了保命。
野牛沟来的其他男人也带了一个, 不过只有鹌鹑蛋大。
简胡子吃着水煮菜没滋味儿, 他个头又生得大, 看人吃青米团嘴里也馋, 秦老爹人好, 给他分了半个。
简胡子着急忙慌地吃下去, 砸砸嘴说:“大兄弟我还没尝出味儿呢,你这个是什么味儿啊?能再给我一丸吗?”
秦老爹不想跟猪八戒说话,提着饭赶紧溜了。
两个衙役看见杜容和在吃家里送来的酱螃蟹、清蒸蟹、炒螃蟹,心里馋得厉害, 想蹭过去要两口吧。
一对上眼, 那要死的和大爷就转了个身说:“去!去!去!”两人又蹭到另一边,讨好地笑, 和大爷又转个身:“去!去!去!”
问他要谁去, 和大爷就说要地上的蚂蚁去。
衙役甲:真小气啊。
衙役乙:谁让咱们是蝼蚁般可怜可爱的小人呢?
甲乙愤愤不平地跑了, 两人出门没带一根毛,还想着要满载而归,瞅着那边在吃什么饭团子,抬腿就想去要,旁边几个听杜容和办事的丙丁早早得了吩咐不让他们欺负人。
尤其不能欺负野牛沟的秦家人,丙丁赶紧跑过来说:“这家人是杜三爷的佃户。”
甲乙想了下在屋子里坐着吃冰嚼蟹的杜容和。耳边好像又浮现出三个字——去去去!
两人摸摸肚子, 一提裤子一起往周围人家去了。这个就只有他们说去的份儿了!
打秋风也要有眼力,家里鸡毛也没一根的人家万万不能去, 要去就去乡绅乡贤家,吃饱喝好,要是有运道还能有番艳遇。
简家,简奶奶一句话不敢多说,招呼着人杀老母鸡炖,用鸡卵子煮了一锅面,笑眯眯地请衙役吃。
甲乙吃完了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里的炖鸡,一个说:“怎么还有别的味儿啊,甜香甜香,你们吃虾蟹了?”
简奶奶跟两个小不死的说蟹是别人送的已经吃完了:“要是爷想要,我叫小的再下河摸两篓子。”
甲乙跑去厨房找了一通,看满地都是蟹壳,确实没东西了这才哼哼唧唧地点头说:“爷下午出门前来拿,要是没好螃蟹,没你们好果子吃!”摸摸嘴,提着胡乱滚熟还有些发硬的炖鸡骂骂咧咧地走了。
一路上两人都在说简家人不够恭顺,他们哥儿两个走了连个孝敬钱也不给。
“这一个月咱们日日上他们家打斋,到时这奶奶求着我们走,我们都不走!”
“对,他们家的地也第一个拆!”
楚韵跑出来这一圈已经玩疯了。
以前在乡下,老太太这个不许那个不让的,怕让她叫狼吃了,叫野猪撞死了。
出了黄米胡同,没人管她了!她先去河里摸了会儿鱼虾,摸了满满一篓子,又跑去娃娃群里抢了人一根甜草,想看看娃娃会不会哭,哭的话她就说对不起,不哭她就再抢一根。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娃娃们愣住了,心里还没反应过来,嘴已经在往下拉,何妈唬了一跳,拿着糖在后边散,心里疼得滴血。
楚韵玩了会儿,弄得两条腿都有些湿了,她抱着炸螃蟹指着山说:“何妈!我带你去爬山!”
山上好东西多,要是能弄个什么不就发了吗?
山货不比铜板值钱啊?
何妈有啥不敢的,她这么大岁数了,再说把她往山上带总比嚯嚯人家娃娃好吧?转头还老来俏地掏了两条水红色的锦纹汗巾子拴在腰上。
楚韵拖着柯老丫也一起去。
柯老丫喏喏地摆手说:“这个是爷们儿做的事,老婆子不敢。”
但眼睛可亮了!
关外满人妇女,双手也曾拿过箭,双腿也曾夹过马,只是因为爱新觉罗坐上王位后不能再容忍女人从自己身上分走一半的权力,逐渐地打压囚禁她们,最后这些妇女就再也没能在清史中留下名字。
柯老丫摸着自己的手,她年轻时打猎时生出来的茧疤还在,但自己有四十年没有回过故土了。
楚韵想,普通古代妇女八九岁后的人生不值得过,可还是要过啊,多快活一天都是白来的,想要去干嘛不去呢?
她哄柯老丫:“柯婆婆给我打只兔子,我想吃野生的烤兔子。”
柯老丫最后是被楚韵和何妈叉着走的,李家仆慢吞吞地跟在后边,手上还拿了把弓箭。
楚韵使劲拉了下倒是拉开了,但柯老丫六十岁的人了,还能拿这个?
李家仆笑:“她年轻时比奶奶力气更大,不然也不能从关外跑到京里来。”
还有句话他没说,——他觉得萍萍也比楚奶奶更漂亮。
柯老丫听他在奶奶跟前献宝,就用满语叽里咕噜地骂了两句。
楚韵听得直乐,跟何妈说:“他们感情真好啊,六十岁了还能这么好。”
何妈也用满语叽里咕噜跟她说:“柯老丫以前有丈夫,听说就是打牲乌拉,年年打了皮子往京里送。”
楚韵笑,小荷“捡的”别人“不要的”的皮子就是他们送来的。
何妈怕李家下人太勤快,成天拉着人打牌说小话,这几天已经把柯老丫说得跟她义结金兰了,没啥不知道的。
嘀咕道:“那打牲乌拉你没见过,人又脏又臭,两张皮子穿一辈子都不洗,头发打结,人嘛又穷得慌,地也不会种,生意也不能做,打不够皮子还要吃挂落,柯老丫跟着前头那个过不下,跟着他男人一起上京送皮子时偷偷跑了。”
楚韵看李家仆和柯老丫走在后边笑盈盈的样子,一点看不出来,两人的爱情故事竟然这么劲爆!
她脑补了一下,道:“是李大爷抢的媳妇,还是柯老娘拐的丈夫?李大爷冲冠一怒为红颜把那个打牲乌拉打劳过没有?”
何妈遗憾道:“没说!她只跟我说自己是躲在李家马厩被找到的,当时还拿把弓,差点把李大爷射死了。”
楚韵唉唉唉好几声,看着耳鬓头发往上隆起、守旧妇人般的柯老丫,完全想不出她提箭出逃的样子。
她都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类似JoJo的特殊金手指。
比如说大逆不道的人会自动聚集什么的。
胡思乱想一通,楚韵又问何妈:“她好端端的怎么会跟你说这个?”
“因为我也是逃出来的呗,我十六七岁在老家乡下有过两个孩子。”何妈笑了,竹筒倒豆子地搂着她说:“以前这些话我都不敢跟你说,怕你嫌我们不守妇道。”
到楚韵跟着杜容和跑了,她才知道这个姑娘跟她们一样,不然这话何妈一辈子都不会说。
楚韵瞪着眼看何妈:“李叔抢的你还是……”
何妈叹气,她也想试试这个,可惜不是哇!她失望地说:“我是被他买来的。”
楚韵眼珠子瞪得更大了,她一直以为何妈是杜家的家生子,被买来的,那是夫家人把她卖了?火气一下直冲脑门,她怒发冲冠道:“这家人住在哪?咱们叫小荷去把他们一家子也卖一回!”
“这事有什么稀奇?穷男人日子过不下去,第一件事就是卖女儿,卖完了女儿就开始卖儿子,儿子也卖完了就卖田卖地,等到地也卖完了就开始卖媳妇。”何妈冷笑:“我这人记仇,跟你李叔成亲第二年我就提着刀去了一趟乡下。”
何妈这么多年想起来都有些心惊,当时怎么就那么恨,放着好日子不过也要跟他们同归于尽。
她说:“那年是冬天,我病了一场刚醒,外头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也没跟你李叔过在一处,天寒地冻,我拿着刮鱼的菜刀往乡里走,当时京里到处都是人,通通裹着烂棉花破锦被,满头灰地往里走,就我一个穿了身小袄子在往外跑。”
楚韵想了下何妈的年岁和她嫁给李叔的年纪,道:“京里地龙翻身了吧?”
何妈搂着人笑得更深,道:“妈妈知道你聪明……你说巧不巧,大翻身,皇帝还下了罪己诏,路上那么多抱着孩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四处讨口吃饭,还有好些狗头小官想欺负漂亮姑娘。”
后来她那把刀就送给那个姑娘防身了。
再后来,李福禄找到她叫了声——冬夏,把她拉回去了。
那时候是康熙十八年,杜容和约莫有三四岁,抱着糖葫芦在屋子里舔来舔去,听李叔说何妈家里人被地龙压死了,还拿着零花钱买了十桶粥让他们两口子拉出去做功德。
何妈为两个儿子念了经,回来就把杜容和当成自己的孩子了,后来他长大了有出息了,又娶了媳妇。
何妈看少爷是儿子,看楚韵是自己,她笑眯眯地说:“恶人自有天收,我没做坏事他们也得了报应,京里地龙大翻身,那一家子都没了!尸骨无存!”
李福禄还跑过去找了下,想把两个孩子的尸骨挖出来,结果手冻坏了都没找到。
何妈心里恨丈夫,也被两个缩在亲爹背后不吭声的孩子伤了心,怕再生出不孝的东西,这一辈子都没再要孩子。
楚韵哇一声又想哭了,她搂着何妈说:“妈妈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呢,我要是早点知道,我就多听你的话了。”
“现在听也不迟。”何妈给她擦眼泪问:“那你去玩不要伤我的心。”
楚韵发誓:“绝不!”
何妈:“草深的地方水多的地方还去不去?”
楚韵连连摇头。
何妈:“看到毒蛇还跑过去对着它笑吗?”
楚韵抱着人:“我不了!我跑得远远的!”
何妈从袖子里掏了两个酸梅糖剥开给她吃,道:“那我们走吧,等会儿不要离开我知道吗?”
楚韵心里还酸着,拍着胸脯保证:“妈妈,我知道。”
这下上路她就分外操心了,不仅换了身干净的衣裙,还带了两个驱虫的香包,给何妈柯老丫一人带了一个,腰上还栓了一把小匕首,背上也背了个背篼,想着也给小荷装个什么碰到她衣角的东西回去。
准备充足,何妈也悄悄跟杜容和通了气。
杜容和只有一句话——去吧,多带几个人别受伤。
何妈这才放了心,她又不是傻子。她跟丈夫也是过了好几年才圆的房,三房就那么大,屋子里的动静能瞒过谁?
少爷光知道隔三差五叫水进去洗澡,但床单上是一点痕迹也没有,只有自己的裤子是湿的,太太那边都是她帮着圆的谎。
两个人既然没有圆房,再浓情蜜意也不能说是夫妻,楚韵没经验,她有!
这种时候更小在细致处留心,不能让男人觉得你不在乎他,不把他放在心上。
楚韵背着包出门了。
何妈拉着柯老丫在门口对她招手:“好孩子,快过来。”
简奶奶听说了这边的事,叫了几个老实可靠的媳妇陪她们一起去玩。她们是乡下妇女,跟早上来的那群有钱人家的女眷不同,漫山遍野都能去,就是要担心拐子和流氓。
一群人就不怕了。
大王庄到十里坡这一代两边都有些小山,沟壑纵横,丛林繁茂,小山坡里能吃的、能卖钱的东西也多。
楚韵教他们认女贞子、桔梗之类的中药材,女贞子京城长得很少很少,这个地方季节不适合女贞子生长,所以能找到的就更值钱。
小山坡里果子很多,大部分都是核桃,还有许多人在砍分心木。
这个卖了也值钱。
更多的是贴秋膘的小动物,兔子山鸡什么的,清朝人口在爆发期,但依然是地广人稀,动物比人多的古代。
柯老丫如今有些打不动猎了,但她能教楚韵打。
楚韵手上有些准头,当真打了一只下来,柯老丫提到溪边麻利地开肠破肚,捡了根树枝把兔子插着烤。
这兔子吃得肥肥的,就是因为太肥了跑不动才叫楚韵射中,一烤就流油,滴在树叶上嘶嘶作响,香得人直吞口水。
红肉慢慢变白,楚韵脑子里都是麻辣兔头、冷吃兔丁,红烧兔块,香煎兔腿,辣卤的兔肚也好吃,小小的一个,用高压锅压一下就软得很,有一点鱼泡的口感,很胶。
可惜,她出门没带这个,——大家都没想到她能射到兔子!
李叔提着兔子都说这兔子不祥得很,吃了要变呆瓜。
楚韵拿着弓箭拽着何妈在林子里上蹿下跳,想多打几只鸡兔,也想找找附近有没有什么香料能用来烤兔子。
何妈气喘吁吁:“你不是说要听话,不乱跑吗?”
楚韵理直气壮,笑:“妈妈,我带着你一起跑就不算乱跑了啊。”
何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