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乘子带我出门去了一处药圃。
那里连看门的小童都修为不凡, 我不免好奇这药圃主人的身份,此处仙气间竟隐约带了些神气,我不免心惊。
一进入此处,我都不免有些晕晕乎乎了起来。
不敢暴露我的身份, 我只得将那些好容易生出来的神力隐藏地更深些, 我看上去就宛如一只真正的小蛇。
我没敢同此间主人对视, 失去了神力庇佑的我,其实是无法窥得神仙真颜, 寻常小蛇只恐看一眼就会失控,我也怕被人看出真身, 从始至终我都蜷缩着身子,尾巴尖缩成一团, 看上去一副懦弱可怜的样子。
或许我这模样当真骗过了面前这两位。
我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将我捏起来,那东西的触感不似常人, 让我只被触碰一下就好似被人束缚住了神魂。
而后我被装在一个瓶子里,放在桌子上。
我为了隐蔽自身, 自然听不见那两人在外间说的话。
我猜测云乘子当初将我捡回去是有某些原因的了,甚至几乎以为他就要将我留在此处。
只是最后, 他却还是回来将我连同那个撞着我的小罐子一起,再次放进了衣袖内。
这次回去后,我察觉到他似乎神色有些不虞, 想来他想做的事情应当未曾做成。
而后又过了些许时日, 他似乎仍在尝试,他一次次往返那药圃,却日渐沉默。
这些时日, 他经常带着我出入,我也大概试探出了这药圃的主人身上虽有神气, 却法力有限,便渐渐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的神力了。
于是这次,他二人讲话我才终于听清了。
“凡人不可直视神明,窥探神踪,你当真甘愿用……你想明白了?”这道声音听不出男女
以我如今小蛇身躯来听听到耳中还能听到那声音背后伴随着的无尽钟罄回响,只叫人觉得威严庄重无比。
但我实在听不出本相法身,这想来便是那药圃的主人了。
“法师,您曾问我心中之道是什么,道乃问心即明,但这些年……”云乘子道。
说到这里,我察觉到他停顿了一下。
“我多次问道,却无果。”
“我每日三省己身,却窥不分明我心。”
这句话却不由得听得我心中一惊。
难道他成了丧道者,若修士完全丧失了道心,那如何还能再成神证道?
这对于仙界第一人的他来说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
半晌,那道声音才幽幽传来:“云珎,你心中有了忧怖。”
我察觉云乘子并未应声。
他似乎在思索些什么,又或许这沉默便已经表明了一种态度。
“道心破碎,但……不破不立。”
那位法师一番话说的不明不白,话已至此,便没有再说什么了。
忽而我察觉到那道目光好似落在了我身上。
“媵蛇早已灭族,你如今能寻到这一条颇为不易。”
虚空中仿佛有一只眼睛在盯着我,但那目光我察觉不出好坏。
良久,那意味不明的目光才险险挪开。
我有一瞬间只觉得背后寒毛直立。
但下一刻,那道声音却又只是道:“你能找到它,已是机缘。”
话音乍落间,四周顿时狂风大作。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被一阵风卷到了药圃之外,摔得我头晕眼花,撞到了一旁的人身上。
云乘子也被卷了出来,只堪堪站稳脚步,形容亦有些狼狈。
那道大门在我二人面前被嘭地一声紧紧闭上。
看来那位法师是对谁都不客气了。
法师的声音从远处响起:“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若做好了必死决心,服下九枚碧海心,带上这条媵蛇,末夜三刻从断仙桥上逆流而跃下,或能得到你想要的。”
我眉头一皱。
什么,带上我?
先不说那碧海心,断仙桥下是无尽的流萤渊海,连真正的神明都不能窥得其中的全貌,那断仙桥上是用来斩断仙缘的,寻常的仙人体魄从这里跳下去的,哪里还有性命?
我不由得抬眸一看云乘子,他被人这样粗鲁地赶出门外也不生气,只被狂风吹地发丝微乱,一双眼睛却竟微微泛起光亮。
我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
实在你确实很难从这样的一张脸上看出太多的表情。
他从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
难道他还真的想去?疯了吗?
我都开始有些好奇,云乘子到底求了些什么?
不顾性命也要去的,想来是为了证道罢。
但是我真的不想跟他一起半夜三更去那个想想就不太妙的鬼地方。
*
当然,我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
毕竟我现在只是一条小小的媵蛇。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我大概是跑不掉的。
我诚然试图过逃跑,但被他很快发现了。
他洞府设下了禁制,我除非暴露神力,那实在太过危险,除此之外,我最多在洞府内走走,出不去。
有一次,我设计了一下,借助他角落的一处阵法,装作误打误撞的模样,硬是跑了出去。
我刚窃喜着,晚上他回来了,然后就把我从山林里抓了出来。十分精准。
他应当是在我身上做了某种标记的。我就说他怎么这么放心将我随意丢在洞府,仅仅留下门口那一道禁制。
不过我已经打算好了,要是他真的想不开去跳断仙桥,一等离开这仙门地界,入了流萤渊海,我定是不能跟他一起跳的。
反正到时候他都要死了,哪怕显露出神力也不怕他之后再告诉谁了。
安安静静过了一段日子,哪怕我跑了两次云乘子也并未拘着我做什么,想来想去,我到底没有再去试探。
期间日子平静无波,倒是有一日在门口听到了那个叫芙灵的小女仙又跑来了,她没有进洞府,只是在门口等了整整三日。
云乘子也并不总是在洞府的,所以芙灵直到好几日后才终于见到了云乘子。
我这些时日,渐渐有些摸清了云乘子的脾性,这次便全当看个乐子了,实在是每天这般呆着也有些无聊了。
于是我一察觉到云乘子回来的气息,我立马就窜到了洞府门口等着。
芙灵也察觉到了云乘子的气息,当下从一旁站了起来,她有些慌乱地理了理自己的发髻。
芙灵来此显然是有过精心的装扮的,但再精美的妆容也禁不住数日的风吹日晒。
当然她看上去有些灰扑扑的却依旧还算美丽。
只可惜她面前的人实在是世间最冷漠无心的人,根本不会去注意她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
“师父!”
在远处那身影从云端渐渐显现到近处的时候,芙灵便迎了上去。
还未等芙灵靠近我便已经猜到了云乘子此番出门是去做什么了。
那股子碧海心自带的因果之气,我远远就瞧见了。他去采摘碧海心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而后道:“我不是你师父。”
芙灵只作未闻,她面上很快露出了浅笑,略带了些讨好地说:“我做了些吃食,有您曾经喜欢的……”
芙灵话还未说完就被骤然打断了。
云乘子眸色冷冷,就好像山间晶莹的冰雪,不带一丝感情。这一眼几乎叫人冷彻心扉。
他平素看人眸色虽浅淡,却也还算温和,是以总给人一种温柔好脾气的错觉。
殊不知尊者一怒,亦是流血千里、山河震荡。
那双眸轻扫过她的脸,没有太多情感,却带着高阶修士的天然威压,阶级的巨大差异,只一眼就能叫人胆寒,叫人双腿发软。
这股威压甚至在洞口的我都感受到了。芙灵自然不可能没有感受到。
她顿时面色一白,微不可见的轻颤了几下,这是被这骤然散发的威压吓得,甚至她本想往前几步,如今却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这次云乘子显然有些不耐了,没有上次那样好脾气了。或许这些年芙灵曾不止一次找过他。绝非我看到的这一两次。
一阵沉寂后,芙灵竟还能勉强维持体面,甚至还想继续说些什么。
云乘子却开口了:“芙灵。”
芙灵看向他。
云乘子音色冷淡地道:“我早已将你逐出门下,你非我门下弟子。日后不必再来寻我。”
芙灵面色微动。
“你早先犯下大错,你若当真心怀愧疚,就该安分守己,多加自省,恪守规则,方不负诸位掌门长老之心。”
“你当知晓,若非诸位长老掌门当面祈求我,你必不能留于门下。”
“按我之意,本当严惩不怠。”
他此话虽冷,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意,他微沉的眸色扫过芙灵时,他腰间的本命剑甚至克制不住发出了嗡鸣声。
命剑随心。
命剑察觉到主人的杀意,忍不住散发出震慑之意。
此剑曾杀妖魔无数,剑出则必见血才能归刃。那声音不高不低,却听得人毛骨悚然。
剑鸣,则杀意起。
这声音随着他扫向她那冷酷的眸光终于让芙灵浑身颤抖起来,是恐惧或是怨,她险些跌倒在地。
芙灵垂下眼眸用很轻的声音悄悄说道:“我失去的还不够多么……”
“原来我之错,是要杀了我,才能偿还的么……”
这声音很轻,云乘子显然听到了,却没有反应。
芙灵看着他,这才终于笑了。
芙灵声音尖锐地喊了起来:“我现在已经成了这样,你还不满意么!?”
半晌,或许是这些年,芙灵实在过得不易,她这一次也终于明白了自己再也无法彻底得到这个人的原谅了。或许此前她已经求过太多次,却都只是得到了拒绝。
她摇摇欲坠的神经终于被面前这人冷漠的一眼彻底压垮。
她一向伪装得体的笑容,在这一刻骤然破碎。
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精神被彻底击垮了。
“你看看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我的手断了一只,每逢阴雨天便痒地发痛,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
“你在惩戒堂派人碾碎了我一根灵骨,也废了我这数十年辛苦修炼得来的修为,你留下了我,你说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这些年所有人都在背后议论我,厌恶我,我再也做不了之前的芙灵了,你为什么还不满意?!”
“你说这是我应有的惩罚,这是惩罚吗,这分明是你的私心!是你在私自泄愤!”
云乘子眸色一沉。
那嗡鸣声继续颤动起来。
她大笑起来。
眼泪伴随着笑容,让她原本美丽的容颜看上去有了几分可怖。
“你恨我从前设计陷害过她,所以才这样折磨我,这样怨我,无论我做什么,你至今也不能消气……”
“但是啊……”
芙灵一双眼睛微微泛红死死盯着云乘子。
“当初害她伤她最深的,应该是师父你吧……”
“她是被你亲手逼死的啊!”
“我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就算我勾结魔界,仙门也并未损失多少,反而我也为仙门换取了宝贵的信息,我所做一切都是了仙门,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大错!”
霎那间,锋利的剑尖直指她眉心,几率额发被剑气割断,悄然划落,芙灵才猛地噤声,吓得打了个冷颤。
“你何其狂悖!”云乘子是当真恼怒了。
而这些年,谁人都知道他的禁区,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这样血淋淋撕开这道伤口。
他微闭双目,平复了两息才开口道:“当年因你私下泄露仙门机密,边境数以十计的村庄沦陷,数万人丧身魔族。”
“你认为自己能够利用妖魔互换信息,却不知妖魔之狡诈远非你能掌控!你的自以为是险些酿成大错,却竟还不知悔改。”
“若非仙门早有备案……”
他顿了顿,似不愿也厌烦再同她解释。
于是他收起了自己剑,剑花轻挽,没有再同她多说一句。
芙灵却忽而在背后看着他,过了两刻忽而边哭边笑道:“师父!她已经死了几百年了,你现在才在乎她,晚了!”
“她不是我,她会一直恨你,她不会原谅你的!”
云乘子的脚步只微微一顿,而后就继续走向了洞府。
芙灵在背后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只是哭,没有再说一句。
*
在三百年前,骤然听闻那位师姐死的时候,芙灵心中暗喜。
她跑去围观,但后来看到师父的眼神之后,她却又心中一冷。
她的师父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大哭。
他只是呆呆站在那里,抱着那具浑身是血的尸体。
他低垂着的眼眸中,只倒映着她的身影,除此之外灰败苍白,空无一物。
他没哭,但所有人都能察觉出,他的神情比哭了更痛苦。
或许人悲痛到极致是没有眼泪的。
他只是颤抖着手一遍遍抹去她脸上的血。
细致又温柔。颤抖又惊惧。
多可笑,守护着人的神爱上了……一只妖魔。
多荒谬,他的师父宁愿爱一只魔,也不愿怜悯她一点。
*
我在门口看的津津有味,只可惜这二人没能打起来,倒是少了几分趣味。
忽而我察觉到我头顶落到一片阴影,一截雪白的袖子垂下。
“你在看什么?”
这声音叫我愣了一下。
我呆呆抬头,这是在同我说话?
但我没应声,好在云乘子倒也并非一定要我说话。
他垂眸看了我一会儿,而后又转身离开了。
这可是他第一次同我说话。等等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话啊?
我没有多想,很快将这件事抛在脑后,后来的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到芙灵。
而我也能察觉到云乘子处理自己手上的事物很是用了一番时间,但时间再久也总有交代完的时候,这天,云乘子就终于将自己的事情交代完了。
他可以安心的带着我离开了。
*
天知道我真的一点也不想跟他去那里,我地恹恹被他揣在了衣袖里,同他一起,走向了那片无尽幽暗的流萤渊海。
离开仙门后,他每天都要服下一颗碧海心,一共九颗。去往流萤渊海的道路我们一共走了九天。
离流萤渊海越来越近,空气也渐渐湿润起来,甚至可以从这里看到海岸线的边缘。
在第八天的时候,他吃下了最后一颗碧海心,在月色下,再一次许下了自己的心愿。
我不知道他究竟许下了什么心愿,但每一次应当都是同样的一种心愿,因为碧海心在他掌心散发的光芒都是一样的颜色。
我看见他对着月色合着双目许愿的时候,总恍惚想起凡间故事里的嫦娥。
凡人将嫦娥说成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绝色佳人,月光落在他清俊的侧颜,应当不输那故事中的佳人分毫。
第32章 第九章
后人只说,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眼见他将最后一颗碧海心服下,最终某种红色光芒从他心口闪过,那不似祝福, 却似一种诅咒。
就好像故事里嫦娥的结局也并不圆满, 她只是一直都活在悔恨和追忆的阴影中, 从未有过解脱。
九颗碧海心许下的“意愿”,竟真凝成了最后的“愿”。
那红色的幽芒隐没在心口, 带着不详的意味。
一颗碧海心已是不凡,九颗下去, 不知是怎样的执念才能结出这最后“愿”果。
若当真实现了这“愿”果,又将背负上何等的巨债, 恐怕必要舍去一条命才能偿还了。
这断仙桥不管他跳还是不跳,恐怕这人都是必死无疑的了。
我心中暗自摇头。
疯子。
结下这样深的执念, 他到底想要什么?
服下这最后一颗碧海心后,他又极其虔诚似的在心中默语祈愿, 甚至用上了道家禁言的法诀,闭口不言, 只是以心言志,更增愿力。
堂堂天道神子,不求九天神佛, 却祈求起了这样的邪门歪道, 我瞧着觉得滑稽,偏偏他那虔诚的模样,想想他要付出的代价, 又觉着可笑又可怜。
*
心中垂眸默念了一宿,次日清晨, 他再次带着我启程。
傍晚,我们终于来到了流萤渊海。
这里的海水是一望无际的黑色,但每到夜里,月光洒在海面上,海面上会浮现点点星光,那是附近的仙气和怨气冲撞之下,凝结而成的星子,宛如流萤闪烁,流萤之名因此得来。
这样美的海面,却并不如它美丽的名字那样温和平静,相反它其实很危险。
人进入流萤渊海之后,会丧失一切法力,时日一久怨气入体,轻者仙骨灵根被毁,重者被怨气侵蚀而死。
云乘子自然不会还没到断仙桥就让我们死在这无尽的海面上。
进入流萤渊海后,眼见眼前越发是一片苍茫,我心中闪过一个有些熟悉的画面,我貌似来过这里。
这里的怨气浓重让我本能不适,云乘子周身笼罩的仙气触碰到海水的一刻化作无数流萤在漆黑的海面上弥漫开,仅仅走过面前这小片渊海,他已然衣角被稍稍沾湿。
“师父……走过了这里,就能看到断仙桥了吗?”
只见远处海面薄雾之中,忽而出现了两个身影。
“听说走一遍断仙桥要受万道风刃刮骨之痛……我们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去凡间吗……”她说。
少女悄悄抓住身前男子的手。
“……师父,你回去吧,我走不动了……这里太黑了,我不想你跟我一起死在这里……”
那个高大的身影,忽而握住了她的手道:“不会,我们不会死在这里。”
“过了断仙桥,就是人间了。”
他将她背了起来。
人间……人间……
少女有些冰冷僵硬的神思便好似被一捧篝火点燃了。
“一切重新开始……”她喃喃道,而后紧紧抱住了面前的人。
“……嗯。”他说,
我这才忽而想起……原来那人影是从前的我和他。
据说有些人走过流萤渊海确实能看到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只是这东西显然不是属于只有某些人能看到的,我看了眼云乘子,他也看到了。
此刻那二人正朝着我们走来。
那一霎,对面的云乘子微微弯腰背着离湫,这边的云乘子亦带着我站在原地。
过去与现在,时空仿佛在这一刻交错。
曾经离湫带着师父逃命似地跨过这一大片流萤渊海,跨过断仙桥,历经磨难才终于寻到了通往人间的路口。
那个离湫满怀期待,历经苦难,只想要寻到一个未来。
如今的云乘子竟又带着我再一次回到了这里。但这一次,有期待的不是我,或许是他想要得到什么。
这一切,兜兜转转,仿若逃不开的宿命轮回。
越靠近渊海越是寒冷,那种冷是怨气侵蚀灵魂的冰寒彻骨,若是修为不够很可能被怨气侵入心肺,很多人根本来不及找到断仙桥就会死在这片海面上。
而一旦找到了断仙桥,抛却仙缘,那便总有一条道通往你想去的地方。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这里已经几乎被漆黑的海水包围。
云乘子的衣摆和垂下的衣袖都被浸湿了不少。
我这样羸弱的躯体也渐渐有些受不住这里的怨气,我只半眯着眼,有些昏沉沉地躺在他满是冷香衣袖里。衣袖被浸湿后,我又不得不爬出来,窝在他的肩膀上。
等着怨气侵蚀至他的上半身,我或许就可以逃走了。
随着往怨气更深的内海走去,不时有人影浮现,越是往后那些人影越是凝视,后面几乎栩栩如生,宛如真人一般。
其实神本无相,从前我捏造下届的肉身时是照着我原本的模样捏造的,如今我行走在外也还是用的这幅模样,只是久在神位,未曾出世,我险些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如今一看,那些影子有的很快就消散了,宛如海面上随着朝阳而升的泡沫,但也有的,追着我们绕圈,在下一个影子出现前许久都未曾消散。
云乘子有时也会因这些人影而稍稍驻足。
我看到许多许多过去的“我”,她们有的坐在树上晃着脚看书,有的低头含笑,有的在发呆……
在那些人影中,还有一位穿着鲜红色的嫁衣,在这一望无际的黑暗中,她身上的嫁衣就仿佛一团灼热的火焰,耀目地惊人。
她却没有笑,她眼中好似盈着水光。眉心轻蹙。她望着他,仿佛有许多话想说。
云乘子的脚步一顿。
在他刚想要伸手的那一刻,她便在他面前忽而消散了,只在他指尖留下一点微湿的泪。
那鲜红的裙摆在消散前化作流风轻轻撩动了云乘子宽大的衣袖。
在这一刻,我发现云乘子衣裳上的湿润水痕又往狠狠上升了一截,除去衣袖全部被浸湿外,一抹深色的水迹竟悄悄爬上了他的衣襟。
那一瞬间,他衣襟往下竟尽数湿透,我都被这骤然的寒意冷得一激灵。
我没有想到他如今竟连个渊海都快过不去了,他不会还没到断仙桥就晕死在这里吧。
被这里的怨气缠上了,可别想好受。
他在这里的每一分都是在消耗自己的仙气和精气,耗尽了,人便会掉进海底淹死。
毕竟这里的海是鸿毛不浮的。全靠仙气撑着才能在海面行走。
但云乘子也不愧是云乘子这样也还是撑着往里走,竟许久了那水痕都未曾往上涨,只是大概人不太好受。
我瞥见他脸色愈发惨白了。
我正要放心下来,远远都能看到断仙桥了。
人都已经到了桥边了,强撑了一路的云乘子却忽而踉跄了一下。
好在最后还是勉强站稳了,他此刻已经显得十分狼狈,我还从未见他这样狼狈过。
他到底比我记忆中弱了太多,我都在想我是否太过谨慎,或许我一开始就可以逃走的。
于是我不再隐匿身型,启用神力后化作了原形,落在了不远处。
我落在海面上浮现出一片点点星光,他朝着我这边看来。
和那些栩栩如生的幻影相比,我因神力不足尚未完全凝实的身形,或许更像一个虚构的幻影。
他只看了一眼,就没有再看。
由是,我生出了些许兴趣,不那么着急逃走了…
断仙桥…断仙缘…
亦是对过往的抛却。
这里从前是那些仙界叛逃者总爱来的地方,只是所有人都知道断仙桥,却并没有很多人真的能够找到这个地方。
能够渡过鸿毛不浮的流萤渊海,走到海眼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但这对大多数叛逃者来说十分可怖的地界,对从前身怀五相之术的云乘子而言,却显得并不那么可怕,那流萤渊海从来困不住他的脚步,这断仙桥也根本无法斩断他的仙缘。
他所受或许只有那断仙桥上些许风刃之苦。
因他乃是天道神子,注定是问鼎仙途,得证大道,重归神位的。
这区区断仙桥,怎可能当真断了他的仙缘。
只不过如今,他看上去并不似从前那般犹有余力了。
在他踏上断仙桥的那一刻,那早就衣襟侵蚀至他衣襟处的海水,在这一刻将他浑身淋透了。
他整个人被这海眼处怨气死死缠着,恨不能将他永远留在这无眠之地。
他的衣裳尽数湿了。那怨气再深一步,便要深入骨髓,神仙难救。
我看到那一刻他的脚步晃了一下,海面上升腾的冰寒怨气冲消着他周身愈发浅薄的金光,仙气消散时仿若点点萤火,他整个人便笼在这样盈盈的星光间,面色苍白。
我脑海中模模糊糊想到他从前的模样,忽而发现如今这位神子确实是憔悴了很多的。
就譬如,从前本是天赐予他的五相之术,分别于他眼、眉心、口舌、身体、周身赐下的青莲绀目、眉心白毫、口舌梵音、金身不灭、周身一丈光,此五相而今竟都黯淡无光,仅有眉心那粒白毫珠百年过去又渐渐浮现出些许莹光。
在周身点点星光间,狂风骤然吹起,长袍簌簌作响,他眉心那点白珠让他看上去依稀可见几分从前庄严的模样。
唰——
这里的风是能够杀人的。
仅往前一步,他面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唰唰——
又是几道。
他衣裳被划破,显出几道狰狞的血痕来。
但他却连眉心都没有皱一下。
甚至连脚步都只是在最初稍稍停顿了一下。
鲜血渐渐浸染了桥面,他的身影在桥面上若隐若现,我已经有些看不清。
桥面上的迷雾渐渐升了起来,似是对着那受刑之人的最后一丝怜悯。
又或许他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怜悯,偶尔窥见他时,他虽然一贯冷淡,但从他的背影间我竟窥出了些许坚定的意味。
他甚至没有用太多仙力抵抗这样的风刃,就恍若那浸湿了桥面的鲜血不是从他身上流下的,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痛觉一般,最终他走到了桥的另一端。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的模样。
还有最后一步了。
他却忽而停了下来,眼前迷雾一旦进去便再也不能回头了。
那迷雾后是神明也不敢轻易窥探的混沌。
无数人从这桥梁后都能找到属于自己一条路,但他这次要做的却不仅仅是从这里走过去那么简单。
他要做的——
是跳下这个桥梁,彻底进入海底下的这片迷雾深处。
在这最后一步,其实他还有反悔的机会。
因为那个人的方法显然听上去就非常作死。那神明都不敢窥探的混沌,他如今还只是仙人之体如何能承受?
云乘子在这飘渺的云雾间只回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人影憧憧,那是极强愿力下才呈现的具象。
那些人影却全然只生了同样的一张脸,或许服下了九颗碧海心才让她们在渊海的怨气催化下浮现了出来。
这些由怨气而生的影子其实是哀与怨的集合体,凡人在此处呆久了绝对没有好处,若一时不慎就会被怨气抓住破绽,恐怕就会从此葬身此地了。
他本该施法轻易将这些怨气驱散,但他没有。
他反而任由这些影子在海面上越聚越多,越凝越真实……
此刻,他不由得回头望去。
这一眼却又好似带着别的柔软一般,那眼神也再一次扫过隐藏在人群中的我身上。
这一次,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的眼神好似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眼神我又看不懂了。
他竟对着我轻轻唇角轻翘。
“我许愿……”
迷雾骤然升起。他抚上了自己的心口,那里隐约闪烁起了红色光芒,仿佛剖开了自己鲜红的心脏。
下一刻他的低语被吞没进了迷雾中。
扑通一声。
我甚至都未能听清他究竟许下了什么心愿。
落水声没有太多声响,迷雾下的海面也未曾荡起太多涟漪。
只眨眼间,他便已经彻底消失在我面前,倒向了迷雾深处。
第33章 第十章
再睁眼, 我是一只媵蛇。
媵蛇,从出生至死亡或许不过数月、数日,长些的也活不过一年,相比较而言有些鱼甚至能活十几年呢, 所以媵蛇一种介于虫子和蛇类之间的生物, 一种低贱的小畜生。
这类生物不知道从何时起便突然出现在世界上的, 好像就是某一天便忽而多了起来,从前是没有这样奇怪可怜的小畜生的。
相较这个世界上其他的生灵而言, 媵蛇这种连生存都只是靠着本能的生物,他们没有灵智, 也就自然不可能修炼,注定他们的一生只能有那样短暂的数月, 注定看不到第二年的春夏秋冬。
生物求生的本能让它们也尝试过许多方法延长自己的生命,却无一失败。
如果没有一个契机, 或许媵蛇这个族群永远都将是最下等的牲畜了。
而现在,这个意外就出现了。
我从前就是一只低等的媵蛇, 但我这只媵蛇不像旁的媵蛇那样出生起就在寻找延长自己生命的方法,我是一只很懒的媵蛇, 不似旁的媵蛇那样出生起就开始忙忙碌碌。
这样等死的心态,让我能在同一个地方呆许久,只为了听那些我听不懂, 但是却让我觉得格外适合睡觉催眠的经谣。
我喜欢睡觉和晒太阳, 这里绿草如茵,很柔软,不会让我体表细细的鳞片感到疼痛。而且气温也很合适, 总之十分适合居住。
我在这里一只媵蛇独居了许久,当然我这个许久或许也只有短短十几天, 我没有细算,那对于我们短暂的生命而言其实也已经很长了。
没有媵蛇知道死亡究竟是怎么到来的,从前有一只媵蛇活到了一年还没有任何苍老的迹象,就好像它即将成为一只真的活过了一年的媵蛇了,但在黎明破晓的前一刻,它还是毫无症状地死了。
没有什么花哨的前兆,只是很突然地就没有了生息。
一旁本来准备凑在一起为它庆贺的媵蛇,上前去蹭了蹭它的颈脖的鳞片,发现已经冰凉且没有了呼吸的起伏。
活不过一年,这是对我们族群的诅咒。
我并不在意生命有多么短暂,基因中遗传下来的,让我们努力寻找生机的本能被我暂时忽略了。
反正目前,我只想好好地享受生活。
因为没有人知道死亡会在什么时候忽然到来。
那些经谣不是每时都有的。
有时候他们许久不来,有时候又会唱上一整天。
我便偷偷藏在一旁的草垛里,那些皮肤滑溜溜,没有鳞片也没有皮毛的生物就会坐在那里发出一些我听不太懂,但又让我觉得格外好睡的调子。
我每天都会躲在那里睡觉,等他们唱完了,我就会回到自己洞穴里。我很少会在外面睡觉,毕竟媵蛇实在太脆弱了,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是它们的天敌。
但是这一天,或许太阳晒得我太舒服了,绿草的芳香让我暂时忘记了一切烦恼,那萦绕在每只媵蛇头顶上的死亡诅咒也随之被我忘却。
我睡了一个十分香甜的好觉。
等我再一醒过来,我发现我正被一个人捏在手中。
是的我已经能模模糊糊分辨出面前那些会唱歌能互相发出声音交流并且还能活许久的生物是一种比大多数生物都高等许多的生物,我曾经亲眼看到他们把一只死去的山鹰放在火上炙烤,我无法想象那是多么痛苦的事情。
他们甚至能轻易杀死强大的山鹰,我的躯体还不过他们的一只手长。
而又和大多数看似弱小实则狠辣的小动物不同,我们没有锋利的牙齿或者爪子,舌尖也没有□□,所以我们是真的弱小,并不是看上去。
此刻被一个人族用两根手指捻起,除了看似张牙舞爪地胡乱扭动一番我的尾巴外,我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
抬起头,我对上一双眼睛。
我仿佛掉入了波光粼粼的湖泊,湖泊平静宁和,没有什么恶意,但是对于过分弱小的我而言,这样深不见底的湖泊,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危险。
积压在我本能里的对生存的渴望,让我一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我竟摆脱了那两根手指的束缚,我甚至跳上了他的手背,在生存本能爆发的那一刻,我低头狠狠地咬了面前这个人一口。
用尽了我平生的力量,我那软绵绵无甚杀伤力的牙齿,竟真的嵌入了这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里。
我就说这种生物就应该将自己全身都裹满皮毛,毕竟这样柔软的皮肤在野外实在是个很大的破绽。
一丝血腥气在我口中蔓延,我尚未完全感受出这究竟是什么,下一刻我就又被两指捻了起来放至眼前。
我再次对上了那双碧波微漾的“湖泊”,但这一次,我心中却忽而生出一个想法,这或许也是头一次我生出这样想法,不是出于我的本能,而是处于我的心……又或者说我的头脑。
对上这样一双眼睛,除了恐惧,我还感觉到了美丽。
是的,我第一次明白什么美,是基于人类的一双眼睛。这也是我第一次对这个世界生出了一丝明确的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基于我的本能。
微风拂动青青的草地,四周偶尔有嫩黄色的小花点缀期间,午后的阳光细细碎碎地落在面前这个人族的眉眼上,落尽他那双浅青色的眼睛里。
像是雨后冒出的青草一样柔软,又好像比湖面更清澈纯粹。
微风拂动他长长的黑发,有一缕落在他洁白清秀的脸上,他伸出另外的手指轻轻一勾,而后又垂下长长的睫毛看向我。
许是口齿间的血腥味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竟忽而发现我觉得这双眼睛,是很美的。
美……
世界从这一刻,在我眼中忽而亮了起来。
那一直萦绕在我头脑中的混沌,在这一刻,随着那血腥气丝丝缕缕浸入心扉,我逐渐感受到了,世界在我眼中和从前好似是不同的。
那时候我尚且还有些不明白这些改变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许久后我才知道,正是咬向那位神子那一口,那滴血让我开启了灵智。从此我不再混沌无知,我有了自己的心。
在我感受到美而非仅仅是恐惧的那一刻,世界就从此不再一样了。
世世代代的媵蛇都难解的悲剧,于我便从这一刻开始被打破了。
因他的血,我头一次生了一点灵性。并不很多,但对我们这类媵蛇而言,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
那个人族是和旁的人族不太一样的,他在他们族群也应当是特殊的,这点我能从别的人族对他的态度感受到。
他们来这里会捧着一些竹条卷起来的东西诵读,那上面有些蝌蚪似的符号,那些抑扬顿挫的曲调便是他们照着这个念出来的。
竹简。后来我渐渐明白他们那些言语的意思后,我知道了这些竹条被称作竹简。
自从我模模糊糊有了灵智之后,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很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眼中的世界和从前都不一样了,我再次听那些经谣我有了不同的感觉,我依旧是听不懂的,但是枕着这些经谣入眠,我却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那些梦里有的时候我看到一闪而过的巨大神像隐藏在重重迷雾之下,有时候又只看到朵朵莲花在清澈的湖面绽放,这些梦大多零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寓意,好似只是我在经文之下的胡思幻想。
我再听这些人颂经,檀香袅袅升起间,一群穿着素衣的弟子在草地上诵经坐禅,这是他们的早课,一般持续到将近午时,有时候他们下午也会来,但下午并不一定,只是早课是一定的。
这些弟子有的已经受戒,有的还未曾受戒,依旧留着长发,但那群做早课的人中我一眼就能注意到我上次咬的那个人族。
或许是因为他的身姿总是格外挺拔又好看,稍稍低头颂念竹简时,总让我想起颔首收拢羽毛的仙鹤,那是种高傲又漂亮的鸟,优雅又动人。
他通常会在这里为其他人讲经。
我远远看着他的侧影,听着从他口中说出来的道义,似乎都比旁人说要动听许多。
没有太多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他生来一副格外动听的好嗓子,发出的声响让我总想到叮咚流动的泉水,清澈又悦耳,在这样嗓音下是格外好睡觉的。
但我的睡眠大计终究还是在一日被打破了。
没错,我偷偷睡觉再一次被这些人抓住了。
“大师兄!你看着这小虫,就是它上次咬了你一口!”
“它还在这里偷听我们讲道!”
“把它扔出去吧!”
我被捏得瑟瑟发抖,刚通灵性的我懵懵懂懂明白了他们话里的威胁之意,我虽然还不大能听懂人言,通过他们一些挥舞的肢体动作已经让我感到了害怕。
人族对我们而言是一种非常强大,而且可怕的生物。连在我印象中那样强大的山鹰都只能被他们吃,我这样的小虫,他们一脚就能给我踩死。
我仍旧记得上次是我咬了其中一个人一口,最后我侥幸溜走。
但我这种生物,向来是不太记得事情的,没过几天,我就再一次跑出来听他们唱经、诵读了。
眼看上次咬了一口的人族要将我再一次捏了过去,我竟于生死之间硬是憋出了一句人言:“别……别杀我!”
吐词清晰,声音洪亮,竟把面前这些人给吓了一跳。
他们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众所周知,能口吐人言者的非人者,不是妖物就是魔物。
不论妖魔,从古至今都是极其凶恶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如何口吐出这一句话的,天地可鉴,我莫说杀人,我连好好站立都做不到,更别提什么术法,我自然是一窍不通的。
之所以能口吐人言,想来是因为这些天在这些人族叽里咕噜的一番诵经唱词之下,我也耳濡目染学会了几句。
真的就几句,再多的就没有了。
甚至之后那人族拼命想要逗我多说几句,我表现的视死如归,一副不受其辱的模样,实际上是因为我根本说不出来。
人的发声器官和我们根本不一样,媵蛇交流是通过尾巴和低低的嘶嘶声来进行的。更多时候,媵蛇的嘴巴是没有声音的,更多通过尾巴来交流。
就譬如此刻,我非常非常紧张,于是我的尾巴就绷直成了一条。
脖颈处的鳞片也不自觉的合拢。
那个被称作师兄的人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只在我口吐人言的时候有些惊讶。
他一双眼睛细细将我打量了一番,在这样的目光下,我竟心中头一次生出些不好意思的心情来。
我没什么可看的,和旁的媵蛇一样。
生来就是细细长长类似蛇的一条,但比起蛇我们有四只细小的爪子,很小,甚至平时我们都不会用,只在偶尔需要攀爬的时候我们的爪子才会伸出来,我们头顶有一只小小的角,但是只有在幼年时才会出现,成年后那个角就会变得格外脆弱敏感,在我能够将这些任意伸缩后,一般时候我会将这个角收缩回去。
所以外人看我们通常时候,我就只像一条没有发育好的小蛇模样,漆黑的细密的鳞片布满我们身躯,我敢说甚至很难有人能够很好地区分一条媵蛇和另一条媵蛇。
由是,我在这样的目光下,竟忍不住又缩了缩我的尾巴。
“这只媵蛇,交给我处置吧。”他说。
那位“师兄”,也是惨遭我咬破了手背的人族将我捏着带离了人群。
要知道我一向心大,我瑟瑟发抖了一会儿之后,我又不抖了。
这个我最初感到恐惧的人,在我成功将他咬破了皮之后,或许我忽而发现我能够伤害到他,这让我有点小得意,面对他的时候,我竟不自觉慢慢放松了我的尾巴。
他要怎么处置我?
我脑海中浮现出许多处置人的手段,但是没有一种是我想要的。
实际上,我也并不知晓太多的手段,因为媵蛇实在太容易死了,我们族群实际上是十分温顺的族群,从不会肆意发起斗殴,从不像那些动不动就都斗地要死要活的族群一样。
我们族群非常不能理解那些族群为了争夺某个东西而要死要活的做法。
正因为明白生命的可贵,我才格外不愿意将有限的生命用在无限的求生的探索上,我或许是族群中少有的安于现状的懒虫。
那个人带我来到了一个屋子里。
或许是他在这里的课桌,这个词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的。
那个时候我也已经有了一张独属于自己的课桌,就在他的大桌子旁边。
没错,这个人想出的处置我的方法就是让我和他一起学习经文。
让一只媵蛇去学经,真有他的。
不愧是他能想出来的。
我落在桌子上之后,新奇的环境让我有些警惕,我再一次绷紧了尾巴尖。
他却非常不规矩地点了点我的尾巴,非要将我绷紧的尾巴尖撸直。
我自然不能顺从他的意愿,他越是捋,我绷的越紧,在我三次自以为逃出生天又被他抓回来之后,我不太聪明的大脑,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我不太可能从这个人手底下逃走了。
索性,我就不跑了。
他见我一副恹恹的模样,这次没再不规矩捋我的尾巴了。
而是点了点我的脑袋,他点的地方就是我缩着小角的地方,一个激灵,我差点没收紧我小角让它差点冒了出来,还好我最后还是控制住了。
他那双眼睛就颇为温和地看着我。
“我从未见过开启灵智的媵蛇,你真特别。”
或许因为我曾吞下了他的一滴血,我用我那有些迟钝的头脑比理解旁人更快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在夸我。
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在我开启了灵智之后,我似乎整个媵蛇也变得有些奇怪,我的心中出现了许多我从前没有的反应,我贫瘠的头脑无法分析出我这样奇怪的反应。
在他这好似夸赞的一句之后,我心底仿佛流过一阵暖流。
之后我能明悟七情六欲后,我才知道那种情绪是喜悦。
他这样在我面前眨眼,我仿佛看到了湖面上碧波荡漾,叫人心也不知为何总会随着轻轻一跳。
这种情绪则是我更久之后才能明悟的,对于初生神智的我而言,这样的情感还是太过复杂了。
“你既然已经生了灵智,便不再是普通的媵蛇了,你未来一定会步入修炼一途。”
他在我身上再度细细打量了一番,他甚至掰开了我的嘴巴看了看我的牙齿。
没错就是我曾经咬破了他手背的那对稍稍有些尖的牙齿。
他看了一眼就放下了,我有些应激地往后退了一步,我看到他手背上的那两个小小的齿痕,显然我当时咬的不深,只是却也不会叫人那么快就痊愈。
我不由得学着曾经看过那些捕猎者那样呲起了牙,他却只是漫不经心再度点了点我的尾巴尖,让我差点惊地再给他一口。
所以说,我有时候也是不能理解人类的,为什么之前被我咬了一口,现在却还是能够继续故意碰我,就不怕我再伤害他吗?
相反看到我这个模样,这个人眼中却竟好似浅浅浮现了一点笑意。
“这样,以后,你同我们一起吧。”
在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就被被迫纳入了他们的一起诵经讲经的队伍。我从一个旁听生,成功升级为……大师兄的同桌?
再后来,我被迫听起了我根本听不懂的经文,在我稍稍明白事理之后,这些事理大都也是大师兄教我的。
所有人都这样喊他,我其实并不能十分理解大师兄是什么意思,或许这只是一个代号,一个可以称呼他的代号。
但我第一次口吐人言后,我磕磕巴巴说出的第二个词就是“大师兄”,我心中绝对不承认我有多么在意这个人,或许只是因为这个人在我面前晃悠太久,所以被他影响到了,在我忍不住想要喊住他,让他离我远一点的时候,我竟十分自然地说出了我开口后的第二句话“大师兄”。
他离我太近,挡着我晒太阳了!
当然后面的话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实在有些太复杂了,所以我只有最开始三个字“大师兄”叫的字正腔圆,后面话太长一个字也没能憋出来,差点给我憋的小脸通红,如果我也有被气的脸红这种说法的话。
这就导致,他只听到了我脆生生喊了他一声“大师兄”,他当即转过头盯着我。
在树荫下,他一双浅色的眼眸看着我竟显得微微泛亮,那眼神我竟读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
他似乎十分期待我还能再多说出几句话似的。
但是自然没有更多了。
“不错,你会说第二句话了。”
过了片刻,见我依旧没有更多反映了,甚至差点被自己气的憋过气去,最终他伸手十分欣慰地点了点我的脑袋,还是十分积极地肯定了我这一大进步。
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点我的脑袋,于是很快就把脑袋缩了回去。
“它第二句话就是叫大师兄,看来它也一定很喜欢大师兄了!”
“你们看,这只小媵蛇害羞了!”
才不是!
你才害羞了!
已经能比较清晰分辨出这些人话中的意思,我自然能听出这些人的意思和我的想法简直是大相径庭,完全背道而驰!
没错我一连用了两个成语,我可真棒。
但是你能指望一个只会说两句话的媵蛇狡辩什么么,当然不能,于是哪怕我很快不再缩着脑袋,反而表现出一副十分气恼地呲牙的模样,也没有人相信我不是害羞,反而更加肯定我这表现是出于恼羞成怒了。
这些人明明知道我将来会成为非常可怖的妖魔,此刻居然还敢这样撩拨我!
可恶。
我在心里诽腹道,等我以后成了厉害的妖魔。我定要狠狠教训他们!
这些人自然不知道我内心如何想,于是我只能十分憋屈地被戴上了一个“喜欢大师兄”“亲近大师兄”的标签,让我十分不爽。
而在我第一次喊了大师兄后,那个人更加尽心教我了,具体体现在他从前只要求我每天认识十个字,现在直接加倍,他放下更多手头的事情,势必要我每天都能认出二十个字,我真的……谢谢他了。
至于我怎么认字,用尾巴,虽然我不能说话,但我的尾巴却是十分灵活,比那些人族的手指要灵活的多,他们能用手指拿笔,我自然也能用尾巴拿笔。
每每讲经之时,他们就能看到我一只媵蛇在一旁辛辛苦苦卷着和我身子一般大的笔去描摹那些经文,有些时候我偷懒,也干脆用自己的尾巴做笔,写的字也不难看,只是有些废尾巴,每次沾染了墨迹,那个人总要回去好一顿搓洗我的尾巴,定要将我每个尾巴缝里的墨迹都洗干净才作罢。
可恶、可恶。
怎么能有人敢那样搓我的鳞片给我洗尾巴的!
我觉得我日后能快速掌握人言,这位大师兄的功不可没。我想说话,很多时候都是因为我想要拒绝他吐槽他!
日子就这样在我一边诽腹大师兄,一边不堪重负被迫学经地过去。
日复一日,我经当真能读一些经文了。
我竟真的渐渐开悟了许多,虽然不想承认,但是确实是这位大师兄为我开蒙启智。
甚至在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能开启灵智,也是因为他的那滴血。
神子这一滴血,叫我日后欠下许多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来,当然,这些都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当下我还并不知道这么多。
大师兄他,虽我日日心中诽腹他,但他确实是我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了。
而媵蛇活不过一年的诅咒,眼见一年之期将满,那个诅咒即将到来。
我心中不忐忑是不可能的。
早已见过了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我怎么能忍受自己再也看不到第二年的四季变换。
今日无课,我只自己早早写了一卷经文,我没有用自己的尾巴,而是十分认真地用狼毫笔,沾了水磨的墨汁,仔细细抄写了一卷。
写完一卷后,我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我准备溜达着去找那位大师兄。
给他看看我的早课做的有多么认真!
但今天我找了许久他竟然都没找到,最后我凭借着一丝感应,在神堂找到了他。
这里是我平日里绝对不会来的地方,因为这里供奉着几尊神佛像,让我一靠近这里就感到心惊胆战。
我也是从这里开始意识到,我和这些同我一起读书的念经的师兄弟们是不同的,他们可以随意出入这里,他们可以诵读任何的经文,但是我,却连靠近这里都不行,更别提同他们一道在这里行礼祭拜。
我知道这里供奉神像不喜欢我,其实这里的佛堂很大,大大小小的神像我不敢去数,我在第一次看到这些时候在想,是否天下所有的神像都在这里了。
但无论我从哪个门,如何行礼虔诚,他们都没有让我靠近着这里一步。
或许,天上的神都不喜欢我。
我有点沮丧,却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神堂内,我听到大师兄的声音,还有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我认识那个苍老的声音,那个人是个喜欢穿着袈裟的大和尚,我们在这里修行,他偶尔会来,每次来他都没有和我说过话,只是在上面讲经,他讲的经文远比大师兄讲的要晦涩、枯燥,不仅仅是我听不下去,很多其他的师兄弟也同样听得打瞌睡。
但是每次他来,大师兄就不会讲经了,这样枯燥无聊的经文,大师兄却总是听得最认真的一个。
除了大师兄以外,也还有几个人每每都听得很认真,甚至可以说是如痴如醉,我不能理解,就去问那些人,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个大和尚是非常厉害的,他有一堆听上去超级厉害的称号,但是我根本记不住,所以我只知道他确确实实是很厉害的人,那些晦涩枯燥的经文只是因为我听不懂所以才显得尤其枯燥,但大师兄和那些人他们都听懂了,所以他们听得津津有味。
甚至有的如痴如醉。
我发现大师兄对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和尚应该是很尊敬的,具体表现在他听课时会正襟危坐,而非平素里不羁的作派,他有时会在大和尚来的时候去询问他一些事情,或是探讨我听不太懂的经文或是探讨另一些我同样听不太懂道义,总而言之,这个大和尚在我看来是一个十分高深的人,但我却并不怎么喜欢这个人。
看到他,我就会想起自己和大师兄有怎样的差距,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很笨的,但是看到他总让我觉得自己是有点笨的。
所以我其实不太喜欢这个和尚。
此刻这个我不太喜欢的大和尚开口了,他说:“那只媵蛇生了灵性,是天地间少有变故。”
“是。”大师兄答道。
有些苍老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非人者,既然生了灵性,便注定走上修道之途,非人之道无论妖、鬼、魔,皆非良善之辈,此乃非人者注定的道,自古以来如此,你竟想于此基础上新增一道么?”
这一问,我听得迷糊,不知道大师兄听明白没有,他亦沉默了许久。
“我们素来不与妖魔界往来过密,纵使他如今看着无害懵懂,日后也必定危害人间。”
“你生来知之,我本不欲过多干涉你的行为,只是听闻你如今竟不仅教它认字,还让它同你等一起听道义,识天地道理,这绝对妖邪之辈能知道的,你不该同它传授这些。”
那老和尚的话有些严厉,我虽听不大懂,却也有些生气,知道他是在骂我。
过了良久,在我眼中一向无所不能大师兄,却竟没有反驳一句,只是沉默地应了一声:“我会注意的。”
我很生气地跑开了,一连好几日我都没有再回去。
直到在一个大雨天,他跟随着灵蝶找到了我。
“一年之数将至,你便是再恼我,也不该拿这个开玩笑。”他说。
“你、你错!”我如今口齿依旧不太伶俐,却比之前好多了,况且我们此前交流许久,他早已能够明白我每一个间断的字句背后的意思。
他将我捏起来,而后放在衣袖里。
衣袖温暖,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好,是我的错。”
“那你也不该这样跑的不见人影。”他说。
“你听他的!”我又反驳。
这一次,他只是有些沉默。
雨越下越大,但是我却没有沾染到分毫的雨水,反倒是他浑身湿透了。
进门将我放到桌上之后,他就又换了一身衣服才出来的。
“他是个值得敬佩的人。”他说。
听到这话,我自然更加不开心了,将头扭过去不想看他。
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
幸好这里的屋檐早先被我修好了,不然他可以就真是要被雨给浇湿了,看他怎么睡。
还不是有我。
他还敢嫌弃我不是人!
是不是人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听我说……”他坐在了我的面前。
一年过去,我比之前长大了一些,任谁都看不出来我如今已经命数将至,很快就要一命呜呼了,我被养的很好,一身鳞片光洁发亮,身段也比之前长了一只手的距离。
我看上去还能再长长。
从前我圈起来都圈不到他的手腕,现在我圈在他手腕上可以盘一圈半了。
这是很明显的。
大师兄先是定定看了我一会儿,而后才开口的。
“你不会死的。”他说。
我看着他。
“因为你有了灵智,你不再是媵蛇了。”
“人生而有灵,有灵则可修行。”
“过去一年,人间基本的道理你已知晓了,但是修行之道,我帮不了你,我能将你引入此道,却不能真的教你如何修行。”
为何?
我虽然没有问出口他却还是明白了我为出口的意思。
“我是人,人的修行法则乃是要感应天地之灵气,此乃顺天感应的道,但妖魔修行从来逆天而行,两者大有不同。”
“我教不了你妖魔的道。”
“这需要你自己去找,你可明白?”
我点点头。
但同时,我心中才更加明白了,我和他终究是不太一样的,心中也不由得浮现出些许茫然来。
他还没有解释今天那个老和尚的那番话。
但他今日看了看我,似乎终究还有未尽之言,他没有说,我也索性当作不知道。
这些日子,或许我也确确实实明白了些人类的处事法则。
视而不见,有时候背后的原因是很复杂的。
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我如今的情绪究竟是什么。
见我有些消沉,他又开口问:“数日后你的命劫降至,这命劫若能成功渡过,此后你便能真正踏上修行之道了。”
他眼中微微浅笑,我早发现这位大师兄平素不是个十分爱笑的人,但每每一笑才总叫人觉得分外难得珍稀。
他又轻轻用指腹蹭了蹭我的鳞片。
“我相信你,命劫只能杀死那些不知命的媵蛇,你早知晓人世之理,命劫难不倒你对么?”
他既然如此说,我变忽而很相信了,那被无数媵蛇世世代代恐惧的那个劫数,似乎只消被他轻轻一拨弄,就能轻易破解了。
我想到我这些日子在他这里学到的东西,那些知识曾经被我有多厌恶,如今我就有多感谢他。
虽然那个时候我尚未能完全明白为何当我通晓事理之后,命数便杀我不得,但我确实相信他,所以我很快就放下心来。
也是道很久之后我才明白他当时话中的含义。
命数能随便杀弃的是蝼蚁,凡无法问道者,天道之下,自然随意杀弃,但一旦通灵,有了问道的资本,虽然还很弱小,却也从此不再属于可以被随意杀弃的蝼蚁了。
所以他相信我,可以成功渡过那道劫难,从此破茧而生。
那将是我的新生。
……
一年到来的那一日,我是有所感应的。
我本来并不害怕,但那种恐惧似乎是根植于在我血液、骨髓里,日暮落下的时候,我的神经剧烈疼痛起来,平时皎洁温和的月光落在我身上,宛如一根根银针扎在我的血肉里。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尖叫,但在惶然无措的时候,我好似确实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在说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清了,只是感觉到他在我身旁这一点让我竟骤然平静了下来。
命数中挣扎千万载,现实却不过短短一日功夫。
我乃媵蛇成形,本比旁的生灵少许多功德,又兼本体上多有欠缺,不是龙、不是蛟、不是蛇,也不是虫,不过是因心中那股不甘和怨愤,兼圣贤之人的血液和一年点拨才让我通晓事理,有了灵性,最终我较旁的成形更难,月光散去后,黎明前,我终于修成了人身,不过仅是一具女体。
我心中满怀期待想要去找他,但这一次,他对我闭门不见。
其他的师兄弟都在恭贺我终成人身,不过看到我修成的女体时,一时有些无措。
我开始还不明白,待我后来还照往日一样念经打坐,那些我尚且还是小媵蛇时本对我还算不错的师兄弟,这一次却对我视而不见,有些排斥。
我对着泉水细细打量我这具身体。
肌肤白皙细腻,一双杏仁眼,桃花面,我自觉人比花娇,路边的花花草草都没有我漂亮,相由心生。
只是那些师兄弟却只是躲着我。
我后来好容易抓住了一个人细细问了才知道,原来人世间的女子和男子是全然不同的。
我想起我那磕碜的本体,想来较其他生灵而言,能幻化成人形就已经很不错,更何况其他要求。
而在凡间,便从没有女子和他们一起诵读经文的,这实在是有些不成体统的。
我不解,甚至这种不解让我感到生气,却甚至不知道该对着谁去生气,制定这个规距的皇帝?据说凡间的事情都是他制定的。
但这个规矩是他定的么,我渐渐发觉,这规矩好似天生就有的一样。
不过那时候我更多在意的不是我化作了女儿身这事,而是我大师兄的态度让我迷惑。
自我化作人形,成功渡过命中劫数后,他再没有见过。
那些师兄弟渐渐疏远我,我也不很在乎,只是一日日坐在他的屋子门前等他出来,但他就是不出来。
听人说,他在闭关。
他闭的什么关?非要在我刚刚渡过劫难的这个时候闭关?
我觉得他再躲着我,又恐误会了他,他是真的闭关了。
于是我就干脆在门口等了他半个月。
那时我也才真的相信,他是闭关了。
不管应当不至于这样躲我。
我最初学不会用我的手,这半个月已经能将手用的和我的尾巴一样好了,我已经能够用手捏着笔写出一手好字,和从前所差无几。
在我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将自己的早课作业送进去给他,虽然他没有再和往常一样给我做出什么批注了。
这一次,一张纸条从窗口飘了出来,落到了我的手中
那上面只写着一句:缘起缘灭终有时,花开花谢花归尘。
却是他一贯的字迹。
只我却不知这是何用意,只心里一跳。隐约觉得仿若什么谶言般,叫人不详。
从前我从不知离别,连死亡也不能让我有多么难过,毕竟死亡对于媵蛇而言实在太常见了。媵蛇好像很容易就会死,未开启灵智前,若谁离开都要难过,岂非累死,对身为灵长的人而言,旁的下等牲畜的情感都是颇为迟钝的。
所以自我生了灵智以来,大多时候我过的堪称无忧。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今天要学的书太难,最生气的也不过是暗自骂一骂大师兄,人世间真正的爱恨烦恼于我是一片空白。
但这一次,却实在叫我体会到了为人之苦。
我上前去敲他的门:“我笨……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实在还有些不习惯说人言,开始开口还有些滞涩。
我歪了歪头,问:“是……我化成了女儿身……你也同他们一样不喜我了么……”
其实我并不太在意那些弟子对我的态度,但我想不出为何师兄不再见我。
我这有些单纯的一句,带了些我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急切,于是我又加了一句:“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但……我已经不可能再幻化一次了,能修成女体我已经颇为不易。
那扇门紧闭着,我应当可以推开,但我却忽而不敢去推了。
我自己都说不清那一刻的惧意是因为什么?
过了许久,又是一张纸条飘落到了我的手中。
他没有过多解释什么,甚至不愿出来同我说清楚。
他亦没有过多安慰。
只是一句:你我缘分已尽,且离去。
这一下,我心中猛地一沉,一种极其陌生的情感在我心中翻涌。
我只觉得忽而喉咙发涩,我站在原地,却有些不知所措,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赶我走。
那怕我再愚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抹不详的预感终于被印证。我发觉他门口的禁制是他从未告诉我的陌生的,只要他不许,我自然进不去。只是他从前的禁制都对我敞开。
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我在他门口默然了一夜,次日清晨之际,看着那咫尺之距的门扉,我恍惚想起了从前念过的经句,忽而有些迟钝地知晓了何为人间之苦,人世之痛。
我怔怔望着对面的门扉。
忽而,我觉得眼睛湿润。
我有些怔楞伸手一摸,指尖竟也被浸湿。
这是什么……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走入了这烟雨纷纷的人世间。
开启灵智,体悟人世的第一眼我感受到的是“美”,最终却归于这个我从前绝不能理解的“泪”上。
妖本无泪。
我这眼泪又是为了什么?
七情之苦,而今我方知晓。
我依旧不能完全理解世情,却终究明白红尘嚣嚣绝不是我想深陷的地方。
所谓……缘起缘灭终有时,花开花谢……花归尘。
于是我转身擦去眼泪。
决心一人寻找我的道。
第34章 第十一章
再后来, 我如何寻到了自己的道,又如何踏着鲜血走上妖魔主位便也不必多说。再很久之后我如何逆天而行成就神位又是再往后的事情了。
随着海上升腾的雾气,我总算渐渐想起了一切,那些因为我晋升神位被遗忘的东西。
原是如此……
当初神子滴血之恩, 对我不可谓不重, 是以我必得用一身鲜血去还他。
那一年的点拨之义, 我也何该要倾尽了一世师徒情才能算清。
原来当初我于往生镜中一眼便选中他应劫,是我本意, 却也是天意。
他曾予我新生,我必得用尽一条命才能还他这因果。
这实在是太过久远的记忆, 我再想起,只觉恍若隔世。
……
天道茫茫, 是我不能亦无法预料的事情。原来我竟和他有这样一段过往。
迷雾间这一时沉浸,现实不过短短一瞬, 我思绪间却恍若整整过了百年。
我不由心中五味杂陈。
难怪……难怪……
我恍惚想起,从前晋得神格时, 先有九天重火淬尽尘事,又经天河之水几度冲刷洗魄, 所谓太上忘情,既然忘情自然要斩断尘缘,尘缘本早被断的干净, 这些事几乎是我永不可能再想起来的。
我料想此刻我这忽而的记忆有些蹊跷, 难免不是他曾用下的那几颗碧海心作乱。
这东西倒也当真邪门,甚至能干涉神明踪迹。
这因果之力,到底是神明都要敬畏几分的。
我如今神像破碎, 神格不全,到底被这丝因果钻了空子。
身上忽而多了这桩尘缘, 我掐算半天,只隐约觉得不好,却又因为涉及神子,我不敢算得太深,我也怕被发现,因而终是没算出更多,只心中惴惴。
我只好移步踏上断线桥去,桥上我显露神相,那风霜便渐渐小了,原本狂风大作,被我神力影响,最终断仙桥不敢再刮狂风,只能不甘地下起了雪。
片片雪花落下,我无心拂去。
在雪中,我立于桥上,往下看去,寻觅片刻,终是无法在迷雾中看到他的影子。
我心中稍叹,再捻指掐算,还是算不出更多,我只得褪下自己一只耳环,这本是我保存着压箱保命的神器,里面曾藏了我一丝神魄,因而此物和旁的死物不同。
我如今本体重伤,这一丝神魄对我着实难得,我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去用,但如今却也不得不用了。
将金灿灿的耳环抛入迷雾之中,我稍稍一挥衣袖,这下那桥下的场景果然变了,只见迷雾之中忽而露出一汪清泉。
那清泉如镜子一般平静清澈,渐渐浮现出些许画面来。
我立于桥上仔细看去。
总算窥得些东西来。
原来在我方才忆起往事的那短短一瞬间,那位神子已经抛却仙缘,投身下界了,且竟已经轮回了好几世了。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之故,他曾服下九颗碧海心,必将在下世历经九世情苦才能回来。
我这回再掐算,总算知晓了这位神子许下如何的心愿。
“……以吾金石道心换一颗……常人的血肉之心。”他抚上心口说。
我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微微蹙眉。
神子之心,自然不寻常。
天道选用世间最坚韧的金石才融成了这样一颗不为旁物所动的金石之心。
他却要用这样的金石之心去换什么凡人的普通心脏。
活人换心,乃逆天之举,神子换心,更是违背天意,还不知要遭受怎样的天谴。
但九颗碧海心既已服下,这便成了必然会实现的了。
这位神子,也不知道是哪里想岔了?
竟是疯了,做出这样的事。
我开始想到,他为了这么个凡心,竟当真是抱着死志去的。
这凡间九世,他决然是回不来的。我掐算半天,也算不成他半分生机。
我颇有些急切地往那镜子似的泉面看去。
……
金石化人心,必得经历常人所不能经受之情苦。
人世之情多苦矣,亲友爱侣皆各不同,只是石心之人本就少情薄情,要令金石心化成人心自然经受的要比旁人更痛更苦。
只见那第一世,神子下世投身在了一位双亲皆已亡故的战场遗孤身上,五岁那年,孩童幸运地被当地一对颇具善心的富户收养。
姜家颇有薄产,又见他伶俐,生的冰雕玉琢般,无子的姜氏夫妇将他视若珍宝,孩童从前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在姜氏夫妇有意的亲近下,很快也渐渐和养父母愈发亲近起来。
六岁,孩童被先生赐名姜拓,这名字便被一笔一画记在了族谱里,从此他便是姜家唯一的小少爷,姜氏夫妇当众宣告无论日后如何,他必然是姜家唯一的主人,这意味着姜氏夫妇不会再从兄弟叔伯膝下再过继一个孩子过来了。
因为姜氏夫妇宁愿他这个外人来统领姜家,旁人多有争议,却都被姜氏夫妇压了下来,他的名字是被这夫妻二人亲手写进族谱的,从此在无人敢质疑他的正统。
我在境外清晰看到他对姜氏夫妇愈来愈显出孩子心性,这显然是因为这个孩子越来越信任这对夫妻的缘故,甚至还只是孩子的他如何不为这样的恩情动容,想来凡间数年来,他也早将姜氏夫妻二人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了。
想来是投身凡间的缘故,神子显然比仙身时显得更生动活泼了。
但这可是历劫渡化之地,自然不可能就这样简单轻松过完一世。
果然,在“姜拓”十岁那年,常年不孕的姜氏竟老蚌怀珠生下了一个男童。
从此,“姜拓”不再是姜家唯一的嫡少爷了,他多了一位弟弟,而那才是他父母真正的亲生的儿子,是姜家再正统不过的顺位继承人。
曾经历历在目的那句“姜拓是姜家唯一的继承人”,在这个孩子出生后,“姜拓”的地位一瞬间变得尴尬了起来。
养子到底比不过亲生,哪怕从前姜拓再如何是父母的手中宝,在亲子出生后的那一刻,姜拓不再是他们最爱的那个珍宝了,他们将自己曾对姜拓的爱,近乎全部地投入到了那个新生的孩子身上,姜拓被渐渐遗忘了。
但姜拓有过失落却并未因此怨恨养父母和弟弟,甚至见养父母喜爱弟弟,姜拓也十分疼爱这个弟弟。
日子一天天过去,姜拓的才能也愈发显露了出来。他写的诗总能叫人惊艳。
姜拓却终究低估了人心之恶,人心之多变。
姜拓二十岁,参加科举的那一年,养父母却用蒙汗药药倒了姜拓,将他用来应征府试的诗写上了小儿子的名字,偷给了府君,府君见诗大惊,于是姜家小儿子的神童之名传遍了省市。而姜拓因为当日未能参加考试,被罚三年不得应试,甚至被传不敬府君,名声有损,很可能一生无缘科举,十年寒窗却可能满腔抱负都难以实现。
姜拓去质问姜氏父母,那二人开始愧疚,哀求姜拓不要将事情说出去。
“你弟弟资质平平,若不能以诗赢得一点名声,可能这辈子都难以入仕了,我们就这一个儿子,岂能看他一辈子都蹉跎在市井间么?”
“你从来天资非凡,便、便让让他么……”
姜拓无言,却还是妥协了。
他甚至疲于告诉他们,这件事对他而言是怎样的灾难,毕竟他早已应允了作诗,却错了世间,平白损失信誉,对士子而言,这是难以抹灭的污点。
但是看到父母期待的眼睛,还有那一桌看上去像是养母许久都未曾给他做的饭菜,他终究没有说什么。
此后,因小儿子名声大噪,越来越多人上门求诗,姜拓不得不被迫为了圆这个谎言,给弟弟做笔替。
他三年不能参加科举,索性就在家沉寂了三年,这三年姜家小儿子也长到了十三岁,他虽天资一般,却也在姜氏夫妇的谆谆教诲下,学得了一点东西,年幼就过了童试,也因他写的诗,愈发声名煊赫,几乎无人不知。
姜家下人对姜拓态度也愈发恶劣,曾经姜家那位惊才艳艳的大少爷好似一下子就忽而沉寂了下来。
再无音讯。
直到这年,他参加科举的考试被扒出是他弟弟写的,还被揭发出许多他临摹弟弟诗文的笔迹。
但是那本来就是他写的。
科举作弊,是大事,他会被流放岭南,那里了无人烟,再无进京的可能。
流放前,姜氏夫妇再次来看了他,带着那个趾高气扬看着他的弟弟,他没有一点愧意,只姜氏夫妇偶尔不敢看他的眼睛。
姜拓甚至没想过翻案,因为父母亲告,在这个生养之恩大过天的时代,没有人会推翻父母的话,县官也不会否定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否定,子不教父之过,父母的证词,就是他最有力的罪证。
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也很简单,怕姜拓之后揭发他们的小儿子。
因为他们的小儿子才是真正的抄袭者。
隔着牢房,他们带来了他们做的最后一餐饭食。
旁的姜拓都没吃,只有一道红豆饼子,是他刚来姜府时,养母总做给他吃的。
姜拓拿起那饼子吃了两口。
那夫妻二人眼中愧意更深了。
这一世,姜拓确实历了亲情之苦。
他年少尝过了亲情之好,曾被视为珍宝,却又终究被狠狠扔到了一旁,当作了敝履。
他最后死在了狱中。
因为他吃了那红豆饼子,那些菜都没毒,只除了那张红豆饼。
姜氏夫妇只在那里下了毒。
似乎肯定了,他一定会忍不住吃上几口那小时候他常吃的红豆饼。
这一世结束。
我胡乱看过,见这一世过去,那金石之心果然被淬化了些许,却也只是一点,似乎对本体仍未有什么过多的作用,我不由往下看去。
第35章 第十二章
这第二世, 下场同样凄惨。
神子穿成了一位寒窗苦读的书生,许是上辈子残念作祟,这辈子,他于书院结交了一位好友, 此人年纪比他小, 学问虽不如他, 但是为人却好,更是助他颇多, 因他家境贫寒,这位好友常常救济于他, 后来更是发现这人原来是书院那位院长的儿子,因这一世神子穿至的身体格外贫穷, 是这位好友帮他申请了书院的住宿,他买不起书, 二人便共读一本书,一起谈论天下间的事情, 年少时光总是短暂。
二人果然一同考上,并一同入朝为官。
官海沉浮许多年, 二人终究是出现了不同的政见。官场之上,渐渐没有了从前的亲密无间,因二人政见不同, 更是多番争吵。
只这一次, 赢得人是早已身为高位的神子,输的是那位好友。
神子因一时不忍,未曾将政敌一党歼灭, 反而给了他们一丝生路。
却没想到,那位好友最后联合旁的人, 给了他最后一次重击,他未曾心软。
十几年同窗情谊,终极死于他的心软,死于同窗之人毫不心软的背刺。
二世完。
我看完了这一世,只见这一世过后,神子那颗金石之心却还是未曾融化太多,我不由得有些着急起来。
我又粗略往后翻了翻,渐渐没了仔细看之后几世的心思。
第三世,神子生来双目有疾,但他一生行医,救下患者无数,最后却不知谁传出神子的银发是不详的征兆,于是暗夜之中,有人偷进神子的庐舍,将神子杀死。
一生行医的神子,最后死在了他曾散尽家财救助的患者手中。
这一世那金石之心几乎连淬化也只是一丁点了。
第四世,神子是一位少年将军,最终因王室昏庸,他一身保家卫国,死在了他发誓效忠的帝王手中,皇帝喂他喝下毒酒,将他赐给了敌国,只为求和。
神子不堪此辱,咬舌自尽了。
此后几世我都彻底没了心思看,因为眼看,这人命格在历劫之时愈发暗淡了,那颗金石之心却始终没有化成。
我就说这人疯了。
我必得做点什么了,只是这人演化历劫的地方外人轻易干涉不得。
我粗略往后翻去,只见目前这人在下世已经历经到了第七世,那金石之心却也只淬化了不过小半。
只见这第七世,神子遭遇的乃是嗔怨之苦,求不得之痛。这里却要他经受一番求不得之痛了。
这一世讲述的是神子爱上梦中神女,却苦于只是凡人,终究无法得见仙颜,于是一辈子无妻无子,孤苦终老的故事。
我观那泉水中正进行到那少年郎第一次遇到女神的地方。
少年打猎为生,一日误入林中深处,却误闯了一只大虫的领地,少年退无可退,最后关头进了一处荒废的小小石庙中。
此处荒废已久,只一人可进的位置,仅中央有一樽神像,早已被风吹日晒模糊了面容。
少年本等死,谁知他乍一进去,那大虫就离开了。
少年心中一阵后怕,而后为细细打扫了一下这座石庙,又用自己的粗布衣袖,细细擦拭了一番那石像。
只见那石像描画的长眉细目,身穿长裙,手持一株兰草,依稀是个女神的模样。
他没有多看,只心无旁骛擦拭一番,便离去了。
这是初见,第二次,少年再次进了这山林深处,不同于上一次他被迫闯进了大虫的领地,这一次,他确是不得不捕猎那只大虫,家中母亲病重,需要虎骨入药,他家中贫寒自然买不起虎骨,只有自己亲自上山捕猎这一种办法。
少年还没有那只老虎腰粗,哪里可能猎得了那么大一只老虎。
少年被老虎狼狈咬伤,再一次躲进了那间小小的石庙之中。
他其实内心并不信什么神明,不过为了心安才在上一次将石庙清扫了一番,这一次少年他被咬伤了腿,外面那只老虎并没有如上次一般退去,他流下的血叫老虎在外徘徊迟迟不愿离去。
少年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他昏死过去,再度醒来,却见外面已经没有了虎啸。
少年偷偷从石庙探出头来,却见那只大虫死在了石庙的石阶上,正是被一截树枝贯穿了喉咙,被钉死在了树枝上。
这里确实枝叶繁茂,而那一大截树枝确实莫名从树上掉落下来的。
这事不可谓不稀奇。
如此,少年白得了一只大老虎,他母亲的药有了,他先是莫名惊惧,而后又一喜。
他顾不得自己的伤,便硬生生拖着这只巨大的老虎下山去了。
少年家贫,父亲早死,家中仅一老母,他才不过十三岁的年纪,这只老虎可以说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将老虎剥皮拆骨买了银钱,又请了郎中过来为老母诊病,还未等老母病愈,只眼见老母服下药物,他便急匆匆再度入山了。
这一次,他提了两筐果子,又带一叠糕点,再将石庙内外兼一些野兽山虫弄出的痕迹清扫干净后,又恭恭敬敬拜上了果子糕点,将头对着石像恭敬磕了三个响头。
“石像娘娘,小子不知您仙名,只得暂备这些粗糙之物以做祀礼,若有违背礼数的地方,万望你见谅。”
他双手合十对着石像祈愿道:“此番多谢娘娘的救命之恩,若娘娘您日后有甚差遣之处,请千万告知,小子定再所不辞。”
此后一连数日,这人每日都上来为这不知名的石像上香祭拜。
他只想着,此处供奉不知是哪路神仙,又或许只是精怪,但此处荒废已久,庙中神像都已破败,想来早已没了供奉,他决心此后自己要常常来此,他决心做这小小石庙唯一的信徒。
每日都要为这石庙点上自己的一束香火,清扫石阶,再带上一些瓜果之物做礼。
我见未来有一时间点,我大概可以稍加干涉,遂当即分出一缕神思投入那水中。
……
春去秋来,少年已经渐渐长至十六岁。
他年纪轻轻却已经是附近最好的猎手,村中所有人都知道他每日清晨都必要去山上为一荒废的石庙奉香。
有人觉得他年纪轻轻却有这般狩猎技巧,只觉得怪异,于是也上山偷偷看过,却见那石庙荒芜,石像也不似旁的供奉的神仙那般华丽庄严,便觉得讪讪。
那不过是一处荒废了的石庙。
按照庙的规格来看,在他建立之初恐怕也就不是什么十分厉害的神仙,甚至是不是神仙都两说。
有时这里的村名也会供奉一些精怪之流,不求他们赐福,只要他们不祸害人就好。
所以谁知道那模模糊糊的神像到底是什么呢?
说不定是精怪一流呢。
总之除了最初有几人好奇去看看,之后也再没人去窥探了,春去秋来,还是只有少年一个人每日去那庙中祭拜,而除了最开始的那两件古怪事,拜了这样久,这庙也没有显现出什么灵异来。
如少年所说那只死于庙前的老虎,看上去当真就只是一个意外了。
许是这庙里恰巧有些什么东西是那老虎害怕的,谁又能真的去懂一只老虎在想什么。
“姜尢,又去山上啊。”
“嗯。”少年如往日一样提着一个小竹筐,带着一把刀上山。
“你看还带了这么些瓜果菜肴,你自家都不够吃了,还给那莫须有的石像带呢,要我说,这些东西都最后还不是通通被林里的鸟雀虫蛇糟践了,还不如分与我们吃了也罢了。”那村民说。
姜尢只看他一眼,嘴唇一抿也不说话,只暗自加快了脚步上山去了。
因我分出一缕神魂去这下世,因而我还是头一次这般直观地看到年少时候的神子呢。
再世为人,他模样略有些青涩,十六岁的少年正是成年和少年中间的体格,他看上去和为仙时十分不同,只眼眸偶尔显出的几分冷淡,叫他看上去同熟知那个神子有点神似。
我神魂落在那石像上,整座山林便都是我的眼睛,我能看到那少年弯腰利落割草的样子,他一手拿刀,一手抓着草尖,一弯腰便是一大把,他除了手中小心提了一个竹筐,背上也背了一个,偶尔将割下的草、摘下的野果野菜、捡来的柴火放进自己背上的竹筐里。
那竹筐背起来几乎还高过他一个头。
常年打猎让他身形较一般少年更高些,但他却并不很健壮,或许从小贫苦,他看上去有些瘦削,但从背影看,其实也如成年男子挺拔高大了。
他活得并不十分富裕,反而有些艰辛。
山中谋生,又岂能不受伤不辛苦的?
林内草木众多,少年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石庙走来。
石庙建在山腰上,丛林极深处,若非当初被大虎追赶,或许他也发现不了这个去处。
或许因为我心中有了那未断之尘缘,再见他我总觉有些不同,心中也总觉得复杂。
我索性没有再打趣地看这神子在人间的窘况,他一进庙里,我便找机会显了形。
这一世,必而叫他好好尝尝这求不得之苦。
我决心塑造一个极其完美的女神形象予他一场难忘的美梦。
这则命线,按理姜尢是一生都无法真正和他梦中的神女相见的,甚至不敢真的表露出自己的情感,那情感甚至只是朦胧隐晦的。他最终一生无妻无子,守着石庙为生,只求能再见到曾经救过自己的女神一次。碧海心将这一世名为求不得。
但我却只觉得这感情不够深刻,也太隐晦朦胧。
这已然是第七世,若再这般下去,还只剩两世如何能成功淬化出一个人心。
若当真最后淬化不得,神子岂非当真要陨落在下世了。
若我不知晓从前那段尘缘也罢,如今我既然知晓了,自然不能当真看着这人死在这里,我确实不在意他生死,只是唯恐我曾经因果难清,影响我再塑神格。
是以,我决定给他这一剂狠药去。
好在神子而今在下去轮回之前,早已抛却仙缘,而今确实不过一介凡人,想来要给予凡人一个美梦,应当不难。
这其实自然不必我亲自上阵,只消耗费我些许神力罢了。
我照着从前尘世间的记忆,内心稍稍一想,那位原本死寂已久的神女像便瞬间鲜活了过来。
我却没想过,我这一介入,反而又额外生出旁的事情来。
……
姜尢走进神庙,忽而觉得一阵睡意袭来,他竟就在庙前昏昏睡去了。
梦中他见到一女子,身着五色彩裙,红霞绶带自手臂间垂下,背后荡漾着五彩柔光。
她梳着流仙髻,流苏自发间斜斜垂下,耳间明珠散发着华美的荧光。
她身段窈窕,面容姣美,那长眉细目,清丽十分,正稍稍低头看向姜尢。
姜尢先是一惊,继而连忙上前跪拜。他见那女子手持着一株兰草,又见她那熟悉的长眉细目,心中很快便猜出了这人的身份。
那女神却只稍稍向旁边一站,竟不允他这一拜。
我在旁看着这二人,心中也不由腹诽,而今我神格有损,虽神子连仙缘也自己抛却了,但我到底能不能受他这一拜还真是难说,若受了不该受的一拜,只恐于我道行有损,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了。所以我没有受他这一拜。
先前这神像是死物也罢,而今成了活物,有了我一丝神魂,我自然不能再受神子一拜,遂往一旁退了半步。
他乍见神仙心绪激动,见我不肯受礼,竟当真如凡人一样的反应,稍稍有些惶然起来。
“仙子娘娘曾救我性命,于我恩重如山,这些年我未曾断过供奉,可是我有何不得礼之处……”
要说这一世这姜尢从小未曾受过什么正经的教育,是从小都生存在山野之间的,难得他还能这般知礼,想来是受神子本性的影响了。一个人的本性无论他身处怎样的境地,大概都是不会改变什么的。
我沉吟片刻,操纵那假神女按我想好的剧本说道:“你命不该绝,我救你乃是阴差阳错,是我庙前留下禁制被那畜生碰到了,所以你才侥幸逃了一次。这非我本意,但你这些年早已还报我许多。”
“……吾此前神像有损,上不得九天,本以为一生将于此地沉寂消亡下去了,而今却碰到了你,你为我供奉了两年的香火,再有半年香火,我的神像便能补全,便可再归神位了。”
“你助我之恩,我感念颇深,所以而今我暂得神力能够现身于你面前,只盼能于这凡间再助你一回。”
姜尢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可我并无什么缺的。”
这人分明处处都缺,他而今不过只是一个猎户,金银财宝、高官厚禄,他分明都要管这位说好了要助他的神仙去要,他却只说自己不缺。
身处贫瘠山林,却也不寐富贵荣华,或许有些东西他骨子里是难以改变的,前几世他虽有时身居高位或在富贵之地,却也从来不是他主动选择的,有时只是被世情推动着到了那一步,不得不为之了。做人总是比做仙要难上许多了。
若他还能回归自己的仙体,想来也会有这样的感慨吧。
好在我早就算好这人的心性,也幸好他这样说,省的我再多添是非了。
于是这梦中神女只微微沉吟一番,而后便说了一句令姜尢一时说不出话的想法。
“姜尢,我观你心性不俗,我愿与你为妻,且还你这两年香火之情。你意下如何?”
姜尢愣住了。
……
我万万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拒绝了。
按命理之中,他本该对这女神痴心不改,难道换了我来,竟反而不成了么?
没错,我那一番话,竟把这小孩给吓着了。
这人竟一连好些日子都没来了,我生平头一次生出些懊悔来,难道我这一次竟做错了。
怎么如今我给了这人,他反而不要了,难道非要险险吊着这人才知道好么?
我不解。
……
但我不知道另一边,姜尢没来的这几日,其实比我想象中煎熬多了。
对于姜尢而言,这些年,他日日擦拭神像,早将神像的种种细节记在心中,他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自然也有少年爱慕的时候,只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女孩子绝不可能是一个非人的神。
这对他而言,实在有些太过了。
他其实比一般人更加显得沉静,这些年一直忙碌于生计,并未想过太多,顶多看到村中漂亮的女孩子,他会多看几眼,就像人看到漂亮的花也会多看几眼,仅此而已了。
这也是这些年母亲身体渐好,他才有了这些悠闲的心思的。从前他一个人早早就要支撑起整个家,还有母亲要照顾,自然没有心思想这么多。
试想某天你视作恩人的石像变成了仙女出现了,还突然跟你说要嫁给你,这换做是谁大概都会受到惊吓,但他显然低估了那个仙子娘娘对他的影响。
他这些年总会常常想到这件事。
仙子娘娘自然是美丽的,比他见过的许多的人都要好看,也可能是年少的他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但是他却又总觉得不能稀里糊涂就这样娶了人家,太奇怪了。
他到底比旁的人多几分聪慧,哪怕是一个女神仙送上门要嫁给他,他竟也能神台清明地拒绝。
没错,在一人纠结了三天后,他再度上山,而后将自己心中所想原原本本告诉了石庙中的那尊神像。
……
老实说,我听到他这一番话,我心中还是有些惊奇的。
他说:“我不过一介凡人,配不的仙子娘娘,还请不要归罪我的无礼。”
“我虽粗鄙,却也知道两情相悦才可婚,您和我并无情意,如何成婚?我觉得不妥。”
他眼神清明,望着那女神说出这样一番道理,真叫我惊奇。
看来此前这几世,他于人世人情确实是明白了许多的。
如此看来,倒是我不如他了。
我到底是神,哪里有这样多弯弯绕绕情情爱爱的想法。
我自然无法同他当真两情相悦,但他若非要如此,我却也自有我的方法,如今我知道了他想要的终究是一个情字,我便有了计较。
我不需要当真同他两情相悦,只需要叫他喜欢上我操纵的这具女神化身便好了。
于是我不得已又往这下世的神像里多投了一点神力,好叫这死物能化作人身在离山林更远的地方活动。
我道:“既然如此,好罢。”
我没有多说,他要行礼我也未曾受,他只对我拱了拱手,如此也算做行了礼,这才下山去了。
当日,他照旧在下山途中采集些野果,打些野味,如此一边下山一边打猎。
往日这林中野物虽多,却十分灵巧,如他这样娴熟的猎人,也不是每日都能有收获的,但今日这些野物却恍若装了邪一样,往他的箭上撞,叫他猎得措手不及。
这几乎不是打猎了,都成了捡猎物了。
“姜尢,看了你我才知道,原来‘守株待兔’这个词,是真的啊!”有一名同他一起进山打猎的猎户碰到他不由感慨。
这猎户亲眼看到他一回在树下射中一只兔子,一回又射中一只野鹿。
那兔子恨不能自己冲姜尢的剪跑,那野鹿恨不能自己一头撞晕在姜尢面前的大树上,猎户看了几眼,不由得啧啧称奇。
“你这是什么新法子?要有法子可要和我说道说道!”那猎户一脸神秘地说。
姜尢只能自己暂且糊弄了过去,只说是偶然,幸亏这人是中途碰到他,没看到此前那些猎物排着队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的模样有多吓人。
他心中知晓这是谁作出来的事,不免有些扶额叹息。
但这日已过半,他想着次日再上山罢了。
他刚一回家,却见自家竟被打扫地干干净净,连厨房的柴火都劈好了,码放地整整齐齐。
甚至他打开灶台一看,那里正热着两荤一素一汤,正将他不大的灶台塞得满满的。
那两荤也是难得好肉,汤内甚至有一根大拇指粗细的人参,并一些鹿茸一类的名贵药材。
他进屋,母亲已然用完了一盅汤,正靠在床头上做针线。
自从那次用了虎骨制药后,母亲旧伤虽然渐渐好了,但一双眼睛却总归是不太好的,不过人老了总有这许多毛病,较之从前母亲已然康健了许多,他不敢再求更多。
“姜哥儿,回来了!”
姜尢掀起竹帘子进屋,问:“……今日是谁来了?”
他眉心微蹙,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猜想。
姜母先是往外看了一眼:“你今日倒是收获不少,我都听见那方才你卸货的声儿,打到大东西了吧。”
“嗯。”姜尢只含糊应了一下,并不欲在这件事上多说。他没说其实这还是他有收敛才拿回来的猎物,他在路上已经放生了许多。
“今日来了一位小娘子,她说你之前打猎时救了她受伤的弟弟,她本来是给你送东西的,恰好你不在,我就替你收下了。”
“这小娘子当真贤淑,见我一个老婆子在家,你又久久未归家,硬是给我做了饭,喂我吃了,又清扫了家中的庭院,这才离去。”
姜尢心中一动,心中已然有些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她生的是何模样……”
姜母闻此,不由得微微一笑,道:“那可真是好模样,和年画上的仙女似的,长眉戏目,头发乌黑乌黑的,俊的哩!”
“姜哥儿,不是我说,若你日后的娘子能有她半分德行,我便是日后埋在地里,也再无遗憾了。”
姜尢听不得姜母这样打趣,道:“她同我身份悬殊,娘你莫要多想。”
姜母闻此也不由得微微一叹,道:“你哪里比旁人差了。你如今做猎户一日若能猎上大头,也能得好几两银子,如今我病也好了,再不消给我花钱了,你攒上一两年,怎样的屋子盖不得,如何就不能娶个好媳妇了?”
“那好人家的女儿,我儿子自然也当配得,莫说这村中的那几户人家,便是那县城的小姐也配得!”
姜尢知道在母亲眼中,他是顶孝顺也顶好的。
他到底没有同母亲说今天这位小娘子可比一般富户小姐更高不可攀,他到底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说,只含糊地过了。
当晚,他吃着由那位仙子娘娘亲手做的饭食,心中不安,想着明日定要再去好好同那人说说了。
他实在无须她来做这些事情。
“你不愿同我成婚,又不说你到底需要些什么,我便只能用我的方法来偿还了。”那位仙子娘娘这次没在高高的神台上。
她坐在树梢上。
一见到他,便从树梢上跳了下来。
姜尢并不想多看,但是他觉得这位娘娘在他面前可谓是越发没有架子了。
今日,她并未持着兰花,也没有穿那件端庄的五色彩衣,她换了身衣裳,是件鹅黄的纱裙,显得格外活泼俏丽,宛如寻常人家少女,但偶尔她的一些举止,却又总叫人觉得有些不谙世事的脱俗之感,她在树梢上时甚至没有穿鞋,莹白的足尖便一点一点,跳下来的时候,周身彩带飘飘,眼眸在林荫下显出些清透的绿色来,不似凡人,倒似误入凡间的精怪。
传闻中的山魅便都是一些貌美的女子,常化作人形引诱过往的书生,姜尢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她的时候,竟忽而想到这个。
他可不是什么书生。
她也不是精怪。
她这番话分明冷淡没什么情绪,但姜尢却还是从中听出了一些戏谑打趣来。
但这人眼中又当真是没有私情的样子。
少年愣愣的模样,让我不由得心中微微一笑,面上却还勉强维持端庄的样子。
我往前山林中走去:“跟我来。”
少年不知所以,却还是跟了上去。
我一眼便看出他心中所惑,于是道:“你放心,我绝非山鬼一类,便是山鬼害人也不能随便害的。”
我瞥他一眼,他被我暗中说中了心事一般,到底年少,不由微微红了耳朵,神子这番模样当真罕见,我不由多看了几眼。
我带着他走进了山林中,上次去他家,我见他母亲腿脚眼睛都不大好,若说此世的姜尢当真有什么放不下的,想来便是他的母亲了,这是这人却也从来不说,上次问他他也没有过多的诉求。
我自然明白他的顾虑,想来叫人治愈双眼或伤病都并非易事,他不知晓对神仙而言这件事到底是否容易,也不知道我的神力是否深厚,姜母这些都是旧病,其实并不碍性命,他若当真将此事说给我,我不能治也罢,能治却若欠了我个大恩情,又恐没有能报答的,索性也就不说了。
我竟也如此了解他了。
但这个恩情,他不想欠,我也定要他欠下的。
“神仙,确实不能随意干涉人间生老病死,你母亲腿脚不便,双眼有疾,而今看来还好,再过些年,却不见得了。”
话说道这里,便也不能再说了。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姜尢脸上已经露出些忧色了。
到底年少,藏不住事。
姜尢忍不住要问我如何是好的时候,就算我已经说过神仙不能随意干涉人间生老病死,为了他的母亲,他却也还是忍不住求一个办法。
我站住脚步,挑眉看他。
“如今尔有事求我了?”
姜尢这下面皮未僵,被我说中心思。
我转身看着他,轻轻眯起眼睛。
我道:“姜尢,我很难看吗?”
他本满心都是姜母的病,被我这忽如其来的一问弄的有些愣了。
今日,我已经逗了他好几下,无知无觉的神子体会不到我这样的趣味,实在可惜。
我想起我下来的任务,不由凑近他几步,问他:“我难看是吗?”
他当下飞快看我一眼,而言挪开眼睛,道:“不……娘娘容貌非凡。”
竟一句多的也没有说了。
他当真是个木头。
从前是个冷冰冰的冰块,变做凡人了便成了木头一样的。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看我?”
他只得抬起眼看着我,但目光却总不自觉有些闪躲。
我心中暗笑,面上却正经道:“你从前不愿娶我,我而今又凭什么冒着天罚的危险将这法子告诉你?”
这话我本不该说,但是神子这慌乱青涩的模样,实在有趣。
我伸出手,正欲勾起他的下巴却被他一下躲开。
他往后颇有些慌乱地退了半步。
我见他面上红了一片,只怕他又跑了,便道:“好了,方才我不过玩笑话。”
“你且跟紧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见我没再看他,这才跟在我身后继续往前走了,但跟我却也还隔着半尺的距离。
我将他逮到了一处秘境内,这里四季如春,最妙的是山顶生了一株兰草。
我指着那株兰草对他道:“看到那株兰草了,那本是瑶池上的仙物,却因一桩故事这兰草只得留在了凡间。”
“此物已经生了一百年零一年了,它一百零一年成熟,你且去将它摘下。”
那东西生在悬崖上,十分险峻,常人南区取的。
姜尢却不疑我的话,我让他去摘,他便当真去爬那悬崖了。一番辛苦之下,中途他还差点失手,被我用彩带绑了一下,这才勉强顺着彩带爬了上来。
只是我那披在臂上彩带却被山石弄脏了一大快。
他拿着兰草,解下腰间的彩带正欲还我,却见那一块污渍不由得露出些歉意。
“抱歉,我……我将它洗净了再还你。”
那彩色绶带本是仙物,摸在手里柔软如云,却又轻薄如无物,姜尢亲眼看到这绶带如何变长变大将他裹了上来。
他能感觉到这仙子那时确实是急了的。
最后关头,她甚至顾不得风度,亲自上前,将爬上来的他拉了上来。
姜尢除了母亲,其实就算是母亲,他长大后,也鲜少再有这样的肢体接触了。
两人指尖掌心想触的一瞬间,姜尢好像也握住了一团柔软的云。
古人说,肌若凝脂,姜尢那时脑海中第一个想的不是自己能否上去,而是竟生怕自己掌心的剥茧将这人弄疼了。
他也觉得自己这心理颇有些奇怪,当下却来不及多想。
此刻他说出要为她清洗这绶带,那绶带的轻柔叫他一时又想起方才两人握手时候的感觉,不觉心中微动。
但他本能却觉得这想法是不该的,便也当作不知了。
我知道这东西凡人当时洗不出来的,但我心中存了旁的心思,于是也就同意了。
将这绶带索性全都从腕间褪下给了他。
带着一点淡淡清香,少年捧着手中的彩色香绶,不觉手脚都有些僵硬了起来。
我看他一眼,道:“我将这东西给了你倒不碍事。”
“只是若你不还我了可怎么好。”
少年忙说道:“我不会那样的。”
我故意摇头叹息道:“你们凡人,最不可信。”
谁能想到我竟有一日对着世间最公正无私的神子说出这样的话。我心中更觉得有了兴味。
“这样,你也得放一件东西在我这里抵押才行。”我说。
我打量着他,而后对他说:“我要你脖子上系的那个坠子,看你也没甚么值钱的东西,就那东西还算有点趣味了。”
他当即摸了摸自己脖子,那上面确实系了一个小小的金坠,但是那是他小时候就戴着得了,是曾经的祖父卖给他的。
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更何况,他母亲常说,这东西是要日后传给他孙子的。
“这个……”他刚想说这个不行,却又想到自己的母亲还需要面前的仙子娘娘帮忙,于是便稍稍一想觉得这东西也不过是俗物罢了,便一手将这东西从脖子上解了下来,递给了面前的女子。
我接过这个坠子,说:“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送这样的小玩意,我不会弄掉的放心好了。”
他见我这样曲解本想说些什么,但见我将下一步动作不免又是一怔。
我捋开自己的长发,露出脖颈,一手将这从小被他戴在脖子上的坠子系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在哪里拿着我的的绶带,看着我这动作,顿时挪开眼睛,我亲眼看到他藏在黑发下的耳朵悄悄红了。
“你……也不必……”
他虽然生在乡野间无先生教导,但是而今世情到底还是在这里的。
男女间总归还是受到些礼教约束的,这样的举动早就超出了正常相处范畴,只是他从未处理过这样的事情,竟说也说不出个太多来,只是暗自红了耳朵。
我自然知道,若是被旁人知道,我二人这早就算作私相授受了。
私自传授私人信物,如何不算?
若我当真是个凡间女子,此刻已然名誉毁尽了。
恐怕除了嫁给姜尢,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姜尢也是这时候才发觉他方才将坠子给她确实不妥,就算她非凡人,但也毕竟是个女子,这样同那些哄骗小姑娘的混蛋又有什么分别。
我都戴上了他私人的坠子了,这同旁的自然不一般,有了旁的意味了。
姜尢想了半天,才支吾地说道:“你这样不妥。”
“若被人看见,与你名誉有损。”
我当下摸了摸脖子上的坠子,我道:“我非凡人,无惧矣。”
“难道你不愿同我洗这衣绶了么?这可是为了救你弄脏的。”
姜尢看了好几眼我脖子上的坠子,到底最后没有多说什么,他垂下眼眸,看上去面色如常,只有我看见他耳朵尖还红着。
“好了,你那株兰草,且拿回去放在你母亲窗前,一日浇两次水,不可用泥土浊物弄脏了它,只需将它插在干净的瓶子里,每日浇水便好,不消一月,你母亲便当大好了,如此你再将这株兰草还给我就是。”
姜尢这方注意到这株兰草其实和神女从前拿在手中的那株很像,方才一时情急来不急注意,如今再看,神女拿在手中的那株明显是已然绽放的了,而这株只是微微含苞的模样。
颜色上看,这株更偏翠绿,而神女手中那株则更加洁白。
这又有什么关联么?
我看见他疑惑,于是便道:“神仙不可随意干涉凡间生死,所以你必须亲手去摘这兰草,如此天道便也罚我不得。你也可以治好你的母亲。只这株兰草乃是我日后飞升的一个关键,还望你一定记得用过后再还与我才是。”
姜尢心知自己这番还是欠下了神女一个人情,叫人用了飞升上界的仙物,这本不是凡人能用的东西,他方才本无奈这位娘娘总是喜欢逗弄他,而今却又感动于她冒着天罚的危险为他救治母亲。
一时之间,他心中竟复杂起来。
他发觉自己生出了多余的心思,却只是不敢多想,只尽量守礼拜谢罢了。
走之前见神女这一路都未曾着鞋,一双小脚一路就这样踏着草木过来,想来是有些不便的……
压下心中诸多思索不说,回去姜尢便依着神女所言将那兰草放在了母亲床前,一再叮嘱这是个野方子对身体很好,让母亲不要随意丢掉了,做完这一切已经很晚了。
母亲为他早就留了饭,其中还有一盅昨晚剩下来的汤。
是昨天那位娘娘做的。
他尝了一口,看着被他仔细挂在床头的那条绶带,不知为何,这次他却总觉得口中汤羹滋味不同了。
只是他也说不出太多缘由来。
*
姜尢再每日都来上香时,我都未曾出来了。
倒也不是我不想出来,是在我不知不觉在这里耗费了好些神力,一时有些不济,只能暂且退出去好好调理一下。
我一出去才发觉,那姜尢原本为这石庙上的香火,而今竟全到了我身上了。
神子虽抛却仙缘,但他仍旧和旁人不同。
他上香之时确实诚心,因而这香火也格外不同寻常,我原本破碎的神格竟好了一些,虽只是一点,却也让我惊喜了。
我在外这般调养了一瞬,那里却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我正还想再多看看情况,神海中却已经响起了一声呼喊。
“仙子娘娘,你在吗?”
我听到了姜尢在喊我,我想了下,还是暂且决定先将下界事弄了再看本体的情况了。
这桩尘缘因果,实在是叫我不想管也不行。
我离去不过五六日光景,神魂再回神像,案桌前却已经摆了许多贡品,我粗略一扫,最让我微惊的是,姜尢为我祈愿上香的愿力更强了,或许是因为我救了他母亲的缘故,他看上去当真有几分像我虔诚的信徒了。
但这样可不行。
我先没出来,而是在半空中垂眸看着他。
他呼喊了一阵见我没有出来,面色竟有些担忧。
我见他竟要割腕放血,这才连忙现身。
“你在做什么?”
他见到我,眼中明显流露出惊喜来。虽然很浅,却还是被我一下子捕捉到了。
“仙子娘娘,你还好吧?”他反而问起了我的状况。
我打量了一下他一旁的香灰还有正准备放血的刀,心中有了底。
“我可不是那等邪物,你若想召唤我,这些东西可对我没用。”
他这才将小刀收回腰间。
“您上次说,肆意插手人间事会有天罚,我担心……”
我见他说的支支吾吾,明白了他的担忧,不觉挑眉道:“你怎么这样担心我?”
我这一问,对上他正准备放血的那只手,也不知道他是看了些什么古怪的传言才想到这个法子。
他没了声响。
我也没逼他。
“不必担心我,我这几日不过有了些旁的事。”
姜尢知道自己本不该多问,毕竟仙凡有别,但他年少气盛,却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什么事?”
我发觉他有些怪,却又不确定是否是我想象中的那样。
这可和我翻阅书目看到的那些反应不太一样。
我生怕这点子错觉真的是错觉,于是竟真一板一眼回答了他:“嗯……修炼上偶有所悟。”
姜尢道:“所以,你修炼的时候是看不到外界的事了?”
他一说这话,连忙住口。
而后掩去面上的某些神色。
再开口又似乎和往常一样了
我试探着问:“你找我做什么?”
他沉默半晌才回答:“你的那条绶带我洗不干净了。”
我本来也不是想要他真的洗干净的。不过为的叫他常常能睹物思人罢了。
他当下拿出一条新的绶带,道:“……这是我娘织的,若你不嫌弃可以先用着。”
那绶带织就竟十分精巧丝薄,洁白的颜色,上面用金线绣着玉兰花,我拿过来竟宛如蝉翼般轻薄。
“她手艺竟这般好。”我赞道。
见我接受了,姜尢竟轻轻松了口气。
“那条,我找着法子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我披上新绶带,轻轻走到湖边,看了看自己的模样,觉得竟和衣裙很相配,想来除却姜母的手艺外,姜尢竟曾观察我的衣饰如此仔细,想来设计方面他也是废了心思的。
我心中愈发有了底气。
我对他眨了眨眼,说:“你不还我,也是无妨的。”
“还是说你其实想还给我?”
姜尢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我,他见我再度光着脚走到河边,从自己身后拿出一双鞋来。
他蹲下身,要为我穿上,那鞋子并非什么珍稀的料子做的,看上去针线一般,竟也不像这绶带上姜母那样细密的针脚,不过是一双普通的布鞋,扯了青色缎子做的,对神女而言自然不算珍稀,但是对他如今的境况而言,却也称得上用心。
我没有拒绝,任他为我穿上鞋子。
竟做的十分合脚,穿着很柔软。
“这是你做的。”
“是。”
第36章 第十三章
姜尢弯下腰, 低头为我穿鞋的模样竟显得侧颜那样认真,他垂眸的弧度竟叫我看出几分叫人恍惚的温柔来。
在外他身为神子却如此为一个女子穿鞋实在有些纡尊降贵,不过如今他不过一个小小凡人,尽管如此, 这样举动在世俗中依旧有些逾矩的。
如此, 我便这样看着他为我穿好了鞋子。
在我的目光下, 起身后,他的耳朵又微微泛起一点红来。
我踩在脚下走了几步, 觉得十分合适舒服。
他手中有茧,从前姜母身体不好的时候, 什么活不是他做的,不说做鞋子, 恐怕他的针线活比一般人都要好呢。
我穿着鞋子,看了又看, 想着这小孩白天打猎了回去,晚上还要在灯下偷偷为我纳鞋子, 心中觉得有趣。
“你手艺真不错。”我自然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怎么突然想到送我这个?”我问。
我在湖边看着自己脚上的鞋子时,他这会儿却不敢看我的脚尖了。
“山林内有石砾, 会弄伤你的。”他说。
我抬眸看他一眼,见他那支吾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山林内的石砾自然不会弄伤我, 甚至这里的尘泥也不能真正沾染我分毫。
“谢谢。”
我对他眨了眨眼。
“我正好需要呢。”
他听到这个话, 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
“你过来些。”我在湖边对他招了招手。
我摸起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金坠子,问他:“你送了我这双鞋子, 可是想要回这个坠子么?”
那坠子被我从领子里拿了出来。
“看来,这这东西对你很重要了。”
他看一眼那被我放在领子内的坠子, 顿时耳朵更红了,只有些支吾地道:“没有……那不过一个小玩意,您能看中,不值什么。”
我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一块莹白剔透的玉牌来。
带着在石庙内内浸染了的淡淡檀香。
我指尖在玉牌上轻轻一点,似漫不经心一般,在上变换着几种不同的图案,一点神力注入期间,我却便故意选了一个鸳鸯的图案。
我将这玉牌递给他。
“这玉牌有我一道神思在,下次你再唤我,便用这个罢。”
他接过这玉佩,一见那图案,一时不知我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得怔了怔。
“……”
“怎么你不要么?不要便还给我。”我说着就要上前去拿,却被他连忙抓紧在手中,竟似当真怕我夺了去。
我当下不禁回头,捂着帕子,抿唇偷笑。
他这才知道自己又被我逗弄了。
我当下还欲再调侃他几句,一回头,他却已然扭头走了。这人怎么这么不禁逗。
我只得一挥衣袖追了上去。
轻点足尖,我便追到了他身后。
他走得很快,听到我的声音,也不回头,我只得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怎么就恼了?”我正要走到他面前,他却偏过脸不看我。
我只得一边加快脚步追着他,一面探着头去望他。
这一望才发觉,这人避着我的一张脸竟是满面绯红,他此间下世这幅皮相依旧是他原本的模样,此刻本就清俊白皙的小脸上布满红霞,乍一看当真比路边的桃花还艳上几分。
一时分不清,他是羞是恼,也恍惚分不清,眼前明艳的是人还是花。
他从来待人冷冷淡淡,这满面绯红的艳色才更显难得一见。
我不觉得愣了一下。
他诞生之时本就集天地精气,连一颗心也是珍贵的金石,这皮相自然也是不俗。
天地给了他太多的偏爱,但我如今却要偏帮着他一起发疯,帮着将这位神子从他不染凡尘的神座上拉进人间这滚滚浊浪之中。
看他坠下尘泥里。
这凡尘之情到底有什么好的,他竟拼了命也想要。
我心中思绪万千,现实里更是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见我许久不说话,便又要闷着头走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
我连忙拉住他。
“好了,是我不对,我不该……”
“你莫非要说……如今不过是你的玩笑么?”他竟停下了脚步。
我见他神色有些不太对,连忙一并停了下来。
他看了我一会儿,道:“……有时我分不清您是在说笑,还是……”
他别过眼,住了口,没再说下去。
我纵使迟钝,不能完全知道凡人那些心思,却也发觉面前这人有些生气了。
他拿出那枚玉牌,缓了缓,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松开手。
“您非凡人女子,自然不拘泥尘俗。”
“但我是凡尘中人。”
他顿了顿:“此物,还是不要随意给旁人了。”
他到底生性内敛,没点破更多。
但我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觉得我在用这玉佩故意戏弄他,其实我本没有要同他好的意思。
眼见他要将这玉佩再还给我,我连忙止住了他的动作。
“傻子,我在石庙里吃了这么多年凡间香火,纵使我再呆,这些男女世情我却也知晓的。”我只得将那玉佩再度塞进他手里。
期间不免碰到他的手,他亦下意识往回收了一下,始终不愿同我过多触碰
“我自然知道,这样的东西不可随意给旁的男子。”
我点了点上面的鸳鸯,抿唇看着他。
“我早说了要嫁你,你不许,如今却又做这幅样子给我看。真不知道要我怎样了。”我叹气。
我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坠子,站在原地定定望着他。
我说:“现下我就再正经问你一句……”
我拉了拉他的衣袖,问他:“你可愿与我修那秦晋之好、共结连理么?”
凡间再没有女子能如我这般大胆的了罢。
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便是乡野间的女子也大都是羞怯秀气的,从未有过女子命一个男子娶她的。
但姜尢却一点也不讨厌。
他其实没有想过要这么快做决定,他分明自己都未能完全分辨自己的心思。
但在面前的人再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耳边却只余了自己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头脑和心神,全都向着面前这个女子。他的理智在这一瞬间甄灭。
“好。”
他这一生鲜少有这样的冲动,但他看着她的眼眸,却一点也不后悔。
私相授受。
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
本该于礼不合,亦为世俗所不耻。
但他只听到了自己心的声音,在低低的、却又急切地一遍遍呼喊,他愿意,他同意。
我只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仿佛有什么变了。
我没太在意,正欲再度去轻轻拉他的手指。
他指尖有茧,食指和拇指尤甚,许是常年拿着弓箭打猎的缘故,并不似神子那般纤长,却更显得骨节分明,虽然年少也十分有力。
他这次没有再避开我的手了,反而有些微微僵硬地就这样任我动作。
我在他掌心轻轻勾了勾,他才一把拢住我作乱的手指。
他抓得很紧。
“那便……同我去见见我母亲罢。”
我抬起头看到他眸色里的恋慕,不加掩饰。
我想我成功了。
只是我一时不知自己是对还是错了。
*
姜尢带我回去见了他的母亲。
这次再见,姜母一眼便明白了我和他的意思。
我没有准备什么,甚至是有些突然的出现在了姜家,但她母亲却格外和善,对我很是亲切。
姜尢是牵着我的手走进去的。
那天之后,姜尢先是同我去了镇子上的一些地方说要置办嫁妆,其实正经嫁妆也没有置办几件,反倒我二人在四处闲逛了许久。其实谁家男方为女方置办嫁妆的,不过我非凡人,又无家族亲眷,他才如此一并为我置办了,只不愿叫人看我们笑话。
他想给我们一场美好的回忆。哪怕其实我同他说过,我非凡人,其实并不是很在意这些。
在镇子上,他有些生涩地为我簪花,路边小贩买的花又便宜又好,我欣然接受了他的花,边扶了扶鬓边的鲜花,边问他好看么?
他看着我的眼神十分柔和。
“很好看。”
他从不会说太多情话,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却又好似将一切的情话都说尽了。
叫我时常生出一种,世间万物,但是他眼中却只有我的错觉。
我问他:“我这样嫁去你家,无媒无聘,你母亲可会觉得我不是正经人家的小娘子?”
他沉默了一下,道:“不会。”
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却十分认真的说:“当真要说,是我不正经,才让你这般就跟了我,到底是我逾礼。”
而后他握了握我的手,道:“况且,谁说无媒无聘,我会安排了人去同你提亲。”
“去哪里?难道去庙里不成?”
见我如此打趣,他便知我不是真的担忧,不过是同往常一样爱逗他罢了,他这次却一点也没恼,十分纵容的样子,只是忍不住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自有法子,不能叫你难堪。”
我又问:“若是日后旁人问起我来历你要如何说?”
他望着我道:“你的身份不便人知晓,否则……”
我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仙人显灵一事还是隐秘些好,我自然无异议。
“要委屈你,只能以凡俗人的礼节同我成亲了。”
说到成亲,如今他还是有些羞赧的模样。
我见他又脸红,几乎忘了自己究竟要问的话了,只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他微微僵硬了一下,抬眸看向我。
“做什么?”
我说:“看看某人的脸皮有多薄?”
他不解。
“不然怎么总看着我就脸红了?”
我抿唇一笑。
他面上更红,却也不恼,只是暗自看我一眼,而后便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显得格外文静羞赧似的。
我只做不知,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我啊?”
他没回答,我便轻轻用手中的花枝挑起他的下巴。
“谁家小娘子,这般娇羞,当真叫人怜爱。”
我摇头晃脑,故意赞叹道。
他一双眼睛微闪,露出些无措来。
我故意凑近他,想看看他更多反应。
却不料,下一刻,柔软湿润的触感落在我面颊上。
我一愣,摸了摸脸颊,看着一张脸绯色如霞不敢看我的少年。
“你……”
他垂下的长长的睫毛扇了扇。喉结微微滚动了几下。
“抱歉。”
“我方才……没忍住。”
“你别恼。”他又追加了一句,“是我冒犯了。”
我自然有些愣了,怎么说呢,确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喉结滚动了几下,道:“我……”
却又有些无措不知说什么好。
他如今心智还不过少年,我一大把年纪自然不会因为这一个吻就乱了方寸,这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几乎不带任何情欲色彩,干净地叫人几乎察觉不出冒犯,正因为这吻太过纯粹干净,才叫我微微怔了怔。
太过纯粹干净的东西,总会叫心中满是算计的人自惭形秽。
“好啊,往日还当你是个君子……”
他以为我恼了,却见我画风一转,便又是往日那般模样了。
“原来你竟是个偷香窃玉的贼啊。”
我一笑,并不很在意。
见我如此说他不免眨了眨眼睛,看着我道:“我可以吗?”
我正微微疑惑。
他却不等我反应过来,一把拉着我,便又低头吻了下来。
这次他轻轻碰了碰我的嘴唇。像是小动物间亲密无间的轻轻蹭蹭嘴唇。
纵使只有一丝神魂在这个躯壳内,我此刻还是不免被他这一个举动弄的一阵微颤。
……神子何时这么缠人?
“我可以么?”他低垂的眼眸仿佛落着潋滟的微光,看得叫人不由沉溺。
我内心正一阵腹诽,想到我的目的,忖度一阵,还是略显矜持的点了点头。
想来纵使人间真正鱼水之欢,也不过是生于皮肉的浅薄欲望罢了,实在无需太多在意的。
况且,他不过想亲亲我罢了。
我微微仰头,看着他那张渐渐染上愉色的面颊,略带好奇地想要仔细观察。
他只红着脸,用手遮住了我的好奇的双眼,而后低头吻住了我。
这个吻不再那样干净了。
我嗅到了欲望的气息,他喷洒在我耳边的呼吸带着灼热的温度,恨不能将人燃烧。
一吻即分,我甚至鼻尖都沁出了些薄汗。
好热。
他指尖都仿佛染上了温度,我不免推开他,退后了几步。
这温度让我产生一种几乎要被融化的错觉。
见我退后,他从后偷偷看我,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回头,看到他那带了些许不安的模样。
他如此青涩,如此好懂。
嘴唇都红红的,脸也红红的。
“我没生气。”
“我只是有些喘不过气……”
他这才松口气。
又缠上来,握着我的手,放在掌心。
似乎这个吻叫我们之间莫名亲近了许多。
他将我微凉的手放在他绯红的面颊上。
微微发烫。
他一双眼睛好似能说话一样,他就这样望着我。
“仙子,我心悦你。”
听到这句话,我其实有些诧异。
“你可曾心悦我?”他盯着我。
我沉默了一阵,这一瞬间,他将我的手牵在手中,他的掌心带着凡人肌肤上特有的温暖。
我想到了很多。
最后,我还是挂起了一抹温柔的微笑:“自然……我自然也心悦你。”
“不然,同你成婚做什么?”
他似乎还想问什么,却最终没有问出口。
他只是用唇碰了碰我的指尖,双眼轻抬看着我的模样仿佛极其虔诚似的,深深看着我:“好。”
*
我此番前来,不是为了同他谈一场惊世骇俗的仙凡之恋。
我是为了叫他体验一番,何为求不得。
他注定会痛苦,但我必须这样做。
神本无心,我偶尔对着月色靠在他肩头,望着他温柔和顺的侧颜,我却觉得他现在应当是幸福的。
我心口那一丁点源自于他的爱魄便会在这时散发出一点温度来,并不灼热,却会让我知晓爱意的存在。
我早在成神之后,抛却尘缘,亦抛却了爱恨。
身居高位者,若私念太深,恐与天地有误,无论那一路神明都是如此情念淡泊。就连专管人间情愿的司命,其实也是个十分刻薄的神。
我从前见过他,他剪短人家的红线,十分决然,不论那二人是有多么恩爱,也不论他这一剪刀下去,这相爱至深的二人会有多么痛苦,甚至殉情而死。
他只是一日日在那巨大的三生石旁,翻阅他那本厚重的写满了各路姻缘者姓名的大书,眼中只有凉薄和淡漠。
我曾经觉得有趣于是去问过他是如何决定姻缘的,又是如何剪短姻缘的,据他说,那是一种十分玄妙的天命。
就譬如,这二人确实相爱,却会因为门第之别、世人成见又或是旁的人来插足之类的,从而最终无法真的在一起;但有时候,缘分却又十分特别,就譬如,这些人好像可以真的相爱,却最终真正成就姻缘的不过是两个完全天差地别的人。
这种事大概也只有司命那样的神才能真的弄懂了,我确实是不太清楚的。
只是有时我会望着他,想到虽然是凡尘之中,若是我同他一段婚姻既成了,我二人的红线说不定就会出现在司命那本厚重的书册中了。
只是司命从不管神明之间的姻缘,神明原本也没有姻缘,这事倒是让我一时想出了神。
我二人如今还未曾成婚,只是有这样的打算,要在今年夏至成婚。
这里属于山区,夏天并不炎热,相反山林中会有许多鲜花都盛开。
姜尢其实想要尽快,但置办些东西,总是要些时间的,而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想要同他成婚。
从前我提出这个提议的时候,我心中并无太多念头,只想尽快将这人的心攥在手里,如此方才好叫我斩断这缕尘缘去,但事到如今,不知为何,我却又不是真的那么想要同他真的成婚了。
他虽然较常人更为内敛,但是说到我和他的婚礼时,那种神情让我觉得他定然是十分开心的。
便是他,竟也会有如此兴高采烈、甚至谈起来眉飞色舞的时候。
我心口的爱魄时常传来一些温度,仿佛黑夜中的星火,并不很灼热,却显得那样显眼,叫人忽视不得。我知道这是它感知到了面前这个人的爱意,而做出的呼应,但神明的心本就一片冰凉,很难再有什么回应。
于是它只能在心口散发这样一丁点温度提醒我它的存在。
在姜尢说到未来的那个婚礼的时候,它的温度就会稍稍升高一点,总叫我觉得心口微微一暖,让我恍惚有种自己也能感知到这些情绪一般,十分神奇。
我成神以来便没有爱魄,凝聚神位之前我心中残余地更多是恨,而绝非是爱,如今这份新的爱魄凝聚在我心口,这样的感受对我来说是有些新奇的。
哪怕它这一点温度对一位神来说其实实在是杯水车薪。
“我想在山林内举办一场,然后我们再去镇子上举办一场如何?”
我这才微微回神:“……什么?”
他十分耐心地又说了一遍,原来他是想要举办两场婚礼,一场在山林内,一场在镇子上,这就有了两种不同的意义,对他恶言。
我觉得其实没什么大的差别。
我想了想,说:“我倒觉得不必这么繁琐,我们二人本就在这林中相遇,不如就在这里举行吧,也不必那样多的繁琐礼节。”
“两盏酒杯、两根红烛,三五小菜便已够了。”
“只敬天地和这山林,只你我二人行礼,便好了。”
姜尢却不愿。
在这种事情上,他显得格外迂腐,一定要将我在世人面前过个脸,其实姜尢家的人情关系并不复杂,只是我嫌麻烦,他却鲜少有这样坚持的时候。
我再说,却见他眉眼微微垂了下来,便只好住了嘴,转而缓和了语气,劝道:“那你说说,为何定要做这样繁琐的事情,其实我并不在乎什么十里红妆,那些世人要他们说便让他们说好了,何必计较这些?”
“我二人在这里安安静静,吃了交杯酒,对天地行礼,不管世俗之见,岂不自净么?”
他嘴角微微一沉,在月色里看着我的双眼泛着微光。
不论我又如何劝他。
他半晌只一句:“你根本不愿与我成婚是吗?”
空气中骤然一静。
我猛地一愣,这才连忙道:“没有……”
他却道:“你是仙,你我并不相配…”
他眼帘微动,我从他神色间窥到了一丝不安。
“我总觉得不好。”
我只好压下一腔心思,反而去柔声安抚他:“怎么不好了?”
“你我两情相悦,怎么不能相配?”我用自己都觉得诧异的声音宽慰他,悄悄靠近他,拉着他的衣袖,依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的一生何其长久,而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我没想到,他还会想这些。
仙凡之别确实宛如天堑,但早知我和他的结局,又岂会想的那样多。
“这有什么呢,你们凡人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何必想往后如何,且珍惜当下才是。”
他听到我这句话却并没有被我宽慰很多,反而抓住我的手,问:“你……两情相悦,你对我当真……”
最后那半句极轻,我一时没有听清,但却发觉他面色复杂,我却看不懂他在想什么。所以说,凡人当真是极其复杂的。
我只好再度上前,轻轻搂住他的脖子,对他说:“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但我只送你一句莫待无花空折枝……”
有花堪折直须折。
我上前轻轻在他面上亲了一下。
往日他早该脸红,如今在我如此服低做小、浓情蜜意的安抚下,他却只望着我轻轻叹了一声。
他轻轻抬手,抚了我的面颊,额头轻轻往前靠着我的脸,似对我极眷恋怜惜似的。
“……我心悦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重复了两遍,这些不是我早就知晓的么。
他伸手,将我搂紧怀里。
我其实并不习惯被人这样抱着,但这些时日,再一次被他轻轻抱着,我竟也不觉得别扭了。
也再没有什么抵触的感觉了。
反而因他这个动作,我暂时松了口气。
我也反手拥抱着他。
这其实是个十分亲密的举动,我能嗅到他衣裳上淡淡皂角香气,是一种十分朴实但是又很干净的气味。
不知何时,闻到他这样的味道,靠在他身上,或许是那香气的影响,也或许是那段尘缘叫我总想起些从前的被我遗忘了的凡间往事,这样的感觉让我总想起从前在凡间的时候,似乎我也曾有过一段十分无忧的时光。
只是具体的细节,我已经有些模糊了,但这种皂角的气味,却让我感到熟悉。
以至于如今我再靠在他怀里,嗅到这样的气味我生不熟太多反感的心思,反而只觉得有些安心了起来。
比任何昂贵珍稀的香料,都让我觉得踏实。
如次的亲密,我二人几乎完全贴在了一起,这才让他微微僵硬了一下。
但他也没推开了,我好像听到他心跳加快了一些。
扑通扑通,我听到他在我耳边浅浅的呼吸声,还有搂着我的温热的、紧实的手臂。
“你从没有想过以后是么……”他的声音在我头顶轻轻响起。
或许气氛太好,一时我没有想到这句话更多的意思。
我只轻轻踮起脚,在他唇角又亲了一口。
他的声音这才止住了,望着我的眼神中终于露出些我熟悉的羞赧了。
我搂着他的脖子,又往前亲了一口。
他的脸便红了起来。
我轻轻在他耳边说:“别生气了好么?”
我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有些难耐一般。
我上前轻轻捧住他的脸,然后吻了上去。
他有些犹豫,却还是很快回应了起来,我们交换了一个无比灼热到有些窒息的吻,他仅仅犹豫了一瞬就彻底放开了,然后逐渐占据了上风。
我觉得他比从前更加急切了一些,似乎拼命想要证明些什么,又仿佛带了些决然般,吻到最后分开时,我甚至感觉嘴唇有些痛。
我轻轻抬手,才觉得自己嘴唇竟被咬破了。
我不由得瞪了他一眼,他到底是在亲我还是想吃了我。
见他一吻完了,却还是眉眼不展,我只觉得他心思难猜。
我上前亲了亲他的下巴。
“怎么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我干脆再度上前将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让他一只手搂着我。
女子腰肢自然和男子不同,他似被烫了下一般,想要收回去,从前他纵使搂着我,也最多只是搂搂肩膀,其实除了亲吻,也没有再多做些什么了。
更多时候,他其实有意在把握分寸,没有逾矩。
牵牵手,搂搂肩膀,对他们而言其实已经很过了,更别提除了鲜少时候,他当真克制不住,情难自禁时才会吻我。
但也只是亲吻了。
我将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这似乎格外多了些不同的暧昧意味。
他这才又显出些慌乱,想收回自己的手,却被我按了下来。
我将他的另一只手按在我的紧扣衣带上。
不等他多想,我便自己拉开了衣带,然后扑进了他怀里。
他满是无措,想要推开,又怕叫我难堪。
我踮脚亲了亲他的下颔,还有滚动的喉结。
正欲再度吻上他的唇,他却一把止住了我的动作。
“这样不好。”
我道:“有什么不好。”
他竟将我拉开了,然后替我系上了衣带。
我见他面上绯红,呼吸亦比平时急促,却还是推开了我。
我不解。
他有些不敢看我。
“待成婚那日吧。不必急于此时。这里……不妥”
他说的含蓄,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怕唐突了我。这里终究不是个好地方。
虽然说,天地为席,日月为媒,对他这样古板的人,恐怕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我故意问他:“你是不想么?”
“不,我……”
见我目光闪烁看着他,他又发觉自己的话有歧义,又面热起来。
“我并不想要同你欢好一时……”他这话说的难以启齿,也磕磕巴巴,有些艰难,但是他还是认真的同我说了。
“我从不是那种耽溺一时之欢的人,我不想也不愿……”
“仙子,你于我是……”
我见他似乎极难启齿似的,不由得接着问:“是什么?”
他顿了顿,却不说了。
“你觉得我是神像,是仙,就该干干净净不染凡尘么?”
他没说话,去也没反驳。
我轻轻一挥衣袖,顿时我二人从石庙到了一处地界,这里是我幻化中的一处桃源天地。
四处都是桃花纷飞,十分美丽。
我再一挥手。一桌酒菜便出现在了眼前,四周挂上了红绸。
我亦换上了一身红衣。
我斟酒举杯递给他,他有些恍惚地看着我。
“人生苦短,何必要荒废了?”
“夏日,我同你去镇子上摆一桌席面,过一场人间婚宴,今日……”
我指了指天边的柔和的日光,还是四周的美景佳肴。
我说:“今日亦是良辰吉日,何必舍近求远,你我二人今日便在此跪拜天地,行礼成婚不好么?”
他愣住了,似乎没有想过这样的发展。
“怎么不行么?”
他看着我,眼中竟有些痴了。
“你总是担心这些又担心那些,人生一生本就短暂,天天忧心这样多,及时享乐才是。”
我拉住他的手,不等他反应,就将手里的酒塞到了他的手里。
“别拒绝我好么?”
他拉住我的手,接过了酒盏。
于是,一拜天地,再拜山林,夫妻再拜,礼便成了。
我和他在这秘境内,便私定了终生。
我也不知那姻缘册子上是否会出现我和他的名字,神的名字本不该出现在那上面的,只是如今我和他却也都是归属凡尘。
他说凡人性命何其短暂,但是实际上,凡间人事其实除了我和他都不过是一场虚妄,百年后不过枯骨,似乎只有我和他才是真实的。
这一场虚妄中的真实。
若他这场劫难没有渡过,他也终究会成为那些虚妄中的一个身影,于红尘中一遍遍经历生离死别的苦痛。
我终究不忍心。
和他在这境内私自成了事。
两杯浊酒下肚,成了亲,洞房花烛,我想我也有些醉在这样的酒香里了。
皮肉之欢,我并不沉溺,但我见他眉眼温柔,却不免心中微微一动,那爱魄愈发凝实温暖了起来。
我们在桃林内沉沉睡去。
这个美梦却注定无法长久。
*
梦醒后,一切终究尘归尘、土归土。
我同他在山林内厮混了三两月,离他准备要同我成婚的日子已经很近了。
愈是临近那个日子,我竟愈是有些不安起来。
说出来要是说我恐婚,同那些凡人女子一样,倒是可笑,但我心中实是存了另一件事情。
这一世我投入进来神魂终究不许我支撑那样久,我终究不过了一月,我就是要离开的了。
这也和我从前料想到,要叫这人求而不得,想的一样,只是当真临近那个日子,我却迟疑了起来,夜里几度不得安眠,连带着身躯在外的我也不安起来。
这一世,我是定然无法再投入更多神力了,说到底我如今都只是神格残缺不全,为这一短短一段渡劫经历消耗这样多,实在没有必要,况且我也早就决定了的,决定了的事情便不许我再多考虑才是。
我心中一遍遍下决定,我还从未有过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
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有些心乱。
这自然并非是我对他当真生了什么情意。
只是我觉得有些不忍。
或许因为心口那爱魄本就因他凝结,我竟格外能同他共情,偶尔有时,我总对他的心绪较旁人敏感些。
我的恍惚不安,连带着让姜尢也渐渐发现了。
“怎么了?”
说起来,当真是风水轮流转,或许是这些时日,我的一腔做法终于有些成效,他真的渐渐相信,我是爱他的。
我对他是有情的。
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那个由我和他一起描绘出来的美好的图卷,他当真信了,并深切的认为,那一定会成为现实。
“最近,我约好了同他们一起去另一座林子里打猎。恐怕有几日我不能来了。”
“你要去哪里?”
他说:“去打一种白鹿,那座山林里有白鹿出现,据说有神异,可以捕捉了拿去进献给宫里的贵族,他们很需要这个,能换不少银子。”
他要去的那个地方,超出了我的神力范围,我的石庙在这个地方,真身亦不能离开太远,陪他去逛逛镇子,去他家的村子周边都没有问题,但是太远,我会无法显现真身。
说到底,这石庙本无灵,我投入的神力又只有短短一缕,能够撑到现在,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白鹿是祥瑞,莫要伤了它才是,会于你阴德有损。”我不免提醒。
他微微勾起唇角,点了点头:“不用担心我,我知道的。”
“你可当真要小心一些,若是旁人伤害了那种东西,就算你没动手,却也还是会被记上一笔,归在你头上的。”
他点头,很听话的样子。
“其实你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这附近的猎物,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找来。”
他看着我眸色温柔:“我知道你厉害。”
“但是那头白鹿我势在必得。”
“不仅仅是因为进献白鹿的种种好处,我翻阅了古籍,官府的赏赐和旁的不同,若是能得到王族的赏赐,能为你记下一笔功德。”
“你若能多积攒些功德,或许日后不必被拘泥在这山林的方寸间了。”
“我还想带你去看看别的地方,你不说想要去看海吗,现在这样也不知何时才能渐渐积攒好去看海。”
我沉默,这不过我随口说出的话,他竟还真的去翻阅书籍为我查阅记录了。
确实王族的赏赐,若是真诚的回馈,对于地仙一类确实是一大好处,能和龙脉攀扯上关系,修为能大进一笔。
但是与我恐怕就没有什么作用了。
不过这些话,我只是压在心头,并没有说出口。
“多谢你还想着,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我只微微掐算一番,他这次去会遇到些不同的东西,令他人生发生改变,却没看到什么大凶的事情,但我心中隐约有些不安,那种不安让我觉得不太好,于是剪下自己的一缕发丝送给他。
“将这个带在身上罢,我也心安。”
他没有多问,便利索地收下了。
或许他能猎到那头白鹿从而得到大的赏赐,我也不必为他再想过多的事情了。
终归我是要离开了。
*
我去了姜尢家中。
这些日子,我常去他家中,姜母已经对我很亲近了。
这次我再去的时候,姜母的精神看着就比往日好上许多了。
窗台前那株兰花也渐渐完全绽放了。
只有最后一小瓣儿还是微微瑟缩着的模样,我原本以为还有一月,如今看来竟是没有的。
待这兰花完全绽放,我也就要回去了。
其实这并不是真正的分别,但我却总是觉得不安不忍。
我喂姜母喝下药,又为她针灸了一番。其实我并不懂医术,这些对她的病都没有什么用,真正有用的是那株兰花,但是为了怕她多想,我还是依照着凡间诊病的模样,每日都给她服药针灸。
她一日日好起来,我也就渐渐放心了。
“多亏你每日忙前忙后,你来这些日子,姜哥儿变了许多。我看在眼中,也是喜在心底。”
“我是当真希望你二人能结成这一段缘分,婚期将近,我实则已经将你当作了我们姜家的人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对于姜尢在这一世的母亲,我并不觉得反感,反而有些亲近,她是个非常和善且通情达理的人。
碧海心总算没有对他太过分,这么多世下来,这一世终究给了他一个叫人羡慕的母亲。
有时候,我们会在一起研究一些新的吃食,有时候一起缝制一件衣裳,我有些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她看在眼中,却没有过多计较。
我出身不详,她也并不在意,并且打心眼里觉得我是个好孩子。
听她这一番话,我只是笑笑,并不多话。
“你能多来坐坐就好了,姜哥儿出门打猎,我一个老婆子在家也没什么事儿,就盼着有个人来多陪我说说话了。”
我和姜尢的事情其实并不是被瞒得死死的,这乡野村间,其实很多事都没有不透风的,我不过来姜家几次,就早有人发现我和姜尢的关系了。
那些人自然有说话难听的,但是都被姜母给骂了回去,姜母看着和善,但是却坚定地维护着一切她臂弯里的人。我虽然不在意那些流言,看着也不免感慨。
这份心意,我是感受到了的。
此后几日,我也尽量都来了姜家陪她说话解闷。
一连三日,很快过去,姜尢却迟迟没有消息。
我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却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姜母也纳罕:“姜哥儿怎么这次去了这么些日子,却还不回来?”
我怕她担忧,只得宽解她:“打猎在外,哪有个确切的归期,往日我看他们一连去山里蹲那野鹿,十几日也是有的,那畜生本就不是人,哪能一定摸得清它们的底细踪迹,这才几日,您且宽心。”
姜母听着有理,这才渐渐舒心了。
我觉得不对,这边安抚了姜母,这边自己又一面回了石庙,再度作了占卜。
这回我却怎么也占卜不出更详细的东西了,只能依稀算出是在西方。
我索性只能勉强施法向西方寻去。
但那山林何其之大,我只到了边缘便已然要溃散。
不得已,我只能出了魂,神魂离体去寻他。
我很担忧,怕我的出现叫他的人生出现一些原本不曾有的变故,说到底因果之道错综复杂,很难说清,有时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却很可能引发一连串难以预料的重大灾难。
若是神子就此陨落在了这里,恐怕他也在不可能塑造一颗凡心了,这渡劫也就失败了。
我这尘缘一生都无法斩断了。
真是一件麻烦事。
神魂离体后,我在那座山头找了好几日,竟真被我找到了白鹿的踪迹。
那白鹿却是死的。
那白鹿确实身怀祥瑞之气,是百年才出的吉祥物,如今惨死在这里,恐怕方圆百里日后都有一场灾祸了。
在一个山东我终于寻到了他。
他四周有鲜血,却分不清是谁的,他手中握着我的那一缕发丝,却怎么都喊不醒。
我掐指占卜,勉强得出了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原来那白鹿终究是叫人眼馋。
同他一起出来同伴,被白鹿引起的私欲,想要一人独吞这份机缘。
白鹿自然不可能被他平白捕捉,一番挣扎,这人竟不知深浅,砍伤了白鹿的一只腿,顿时场面一度混乱。
姜尢和另外一人勉强制服了这个人,却在夜里又被那人给跑了。
在夜里,姜尢和同伴均被下药,白鹿被偷走了。
途中又是一番争斗,最终姜尢重伤,同伴和白鹿也都下路不明,不过如今看来,那白鹿在路上被几人争抢时恐怕就已经死去了。
那为伤了白鹿的人,纵使如今逃了一时,恐怕也将不久于世,折损了太多的阴德,不消太久就会自取灭亡了。
我上前为姜尢处理了伤口,但是姜尢却不知道为何,一直昏迷不醒,我如今不过一道神魂,搬不动他,只得暂且守在了这里,侯着他醒过来。
我没算到那白鹿在临死前,感激姜尢救他,竟当真将自己仙缘分给了他一份。
姜尢如今昏迷是因为他正于梦中授得那仙缘,淬炼心神。
他梦中经历颇多,我一概不知。
只知道,我的时间确实是不多了的。
一连十几日,姜尢都没有再醒来。为了侯着他,我离体的神魂也撑不了太多日。
况且我留在这里的神魂本就即将消散,支撑不了太久了。
我冥冥之中感应到,这或许就是此间为姜尢安排的宿命了。
就算我不愿,他也终究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愈是执着,愈是会失去。
如此,不用我来作这恶人,我竟也难得松了一口气。
我的神魂肉眼可见淡了许多,为了防止山林内的动物过劳将姜尢的身体叼走吃了,我只得枯守着他,只用了最后一点神力化作一封书信悄悄乘风回去,给姜母报了一个平安。
村中有转们念信的人,这封信会被认为是姜尢写的,然后被人念给姜母听,如此她也可以暂时安心了。毕竟再过些时日,姜尢也能回去了。
我后面几日,也渐渐发现了姜尢的异样,知道他竟当真是阴差阳错得了仙缘,只是若被他知晓他因为这仙缘而弃了和所爱之人的最后一次相见,他是否会后悔呢?
我本就是想要他求不得,如今却又希望他不要太过伤怀才是。
毕竟一切不过虚妄,他能索性看开,从中九世苦难中勘破出去,不再渡这劫了才好,我也就不需要担心他身死之后,这一遭要算在我那未尽的尘缘之上了。
那株兰花被我送去送信的神力悄悄带了回来。
我将他放在姜尢的身边,清晨渐渐到来。
眼见这抹微光之下,那兰花颤颤歪歪最后一小瓣儿也完全舒展开,我心中时间到了。
我确实无法再停留下去了。
只是这份姜尢还没醒,纵使他没醒,我也终究无可奈何了。
我为他轻轻擦拭了面颊,和往日一样用清晨的甘露为他润了润嘴唇。
他灵台清明,料想其实不过两三日功夫,他就可以从虚无心境内出来了,但我却怎么也等不了那两三日了。
我将兰花放在他面颊边,若他醒来,他便能发现,或许也就能知道我来过,并有过告别。
他有了法术便能听到我藏在兰花里的一桩密信。
清晨到来之时,在晨曦的微光中,我渐渐消散了开来,本以为我再度回来会什么也带不走,当我渐渐清醒时,却发现手中竟出现了一个金石坠子。
正是下世姜尢给我的那条。
他说这是他祖父给他买的,却原来不是。
我仔细看了看,这才不是什么凡间俗物。
这原来是他的一小块金色的心石。
金石之心,这便是那金石啊。
我已然耗尽了神力,看不清那尘俗中的事情,那泉水也被迷雾掩盖了,要修养片刻才能继续蓄力观摩。
但我看着我手心这一小颗金石,希望这次神子的那金石之心当消融了许多才是。
这么小小一颗,正是从前那几世被他淬炼融化的金石之心。
我轻轻握着它,这那小小的金石在流萤渊海之间亦熠熠生辉,世间再坚硬的刀剑都不能消磨它分毫,它看上去如此坚韧,如此完美,真不知为何会被人抛弃至此。
我想起下世的经历,又不免轻轻叹息。
*
待我稍稍休整有了精力,我再度施法,灌入自己一抹神力去那秘境。
我察觉这已然到了最后一世了,中间那一世我不知经历了些什么。
这最后的第九世,神子投胎到了一钟鸣鼎食之家,当真是一等一的富贵风流之地。
这一家世待袭爵,是一等一的公侯世家。神子成了这一家中最得宠爱的嫡子,大太太所生,也是府中唯一的嫡子。
这侯府之中除了大太太生的这一个嫡子,此外只有两个小妾并生了一个庶子和一个女儿。
大太太生了嫡子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儿,正是这府里的大公子和三小姐,那妾室所生的庶子庶女是二公子和四小姐。
神子这一世最初可以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因为大太太此前流产过一个儿子,又是拜神求佛用了许多了法子才求来的这一胎,因此对他格外疼爱些,于是府中的大老爷是个弥勒佛,早年才从战场上退了下来,按理说上过战场的人总该对家中子弟格外严格些,但是这位大老爷或许见惯了战场的腥风血雨了,因而格外眷恋家中这些子弟亲情来。
所以对孩子也并没有太多要求,亦是慈父一般。
至于两个小妾不过是成亲的通房和上战场之后随便纳的一个贫苦女子,在府中实在算不得什么威胁。
神子这一世最初过的实在格外舒坦。但可惜好景不长,他一世是九世之中最后一世,必然要经历从高处坠落到谷底的疼痛。
体验过最繁华,才方知尘泥之中有多么污秽可怕。
我粗略看出这一世的脉络来,想了许久才找到一个空子,可以对这一世稍加干涉,而我上一次的干涉果然十分有用,神子那原本只淬炼了一丁点的心,如今已然淬炼了大半了,只是距离全然成功还有些危险,我只能再度上前干涉一番。
施展了法术,很快我便再度将一缕神魂投入了泉水之中。
那下世有一具女体,父母双亡,孤苦伶仃,不过是往日父亲和府中大太太有些往来,是表亲关系,如今这具身体的原主无处可去才来了这府中。
只是到底身体羸弱,又自幼心思敏感,寄人篱下本就不同家中那般自在,她总想起自家往日如何辉煌,又哀叹如今府中下人都不待见她,对她暗中讥讽,于是虽然好饭好药一日日养着,人却渐渐消瘦了下去,竟于凌晨一个日子里,悄无声息地就去了。
这才给了我一丝可乘之机。
我便索性投身到了这具女体之上,成了投奔这家的一位表小姐,名唤曹云。
太大大曹氏是我如今的姑妈。
我乍一投身于此,只觉得这躯体实在羸弱,恐怕纵使我来了,也不能太长久,总归能撑到我做完事就好。
如今我没有先急着去找这府中的大少爷,恐怕我得先好好养养我的身子了,这身体实在太差了。
我先是开着窗户通了通风,这屋子的药味闻得我难受,但是谁料,不过吹了吹风,我竟很快又病了起来,这当真是奇了。
我还从不知凡人能脆弱到这般田地,叫我心惊,我便不敢再随便出门了。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我过了许久,我每日就是躺在床上静思养病。
或许当真郁结于心对身体不好,从前原主总是颇多愁思,这身体便一直好不起来,喝了再多药也没用,如今换了我来了,这般半月下来,我才终于能渐渐下床活动了,不至于风一吹就倒了。
我听到院子里的小丫头说,原本大太太都给我准备好了棺材了,谁知这位竟一日日好了,当真是奇了。
原来那位确实已经死了,我心中暗道。
要说这大太太对这位亲戚有多关爱,倒也说不上,但是要说有多么不喜欢,也说不上,不过是少了些真正的亲近,多了些亲戚间的客套,但是从小心思敏感的曹云将这位未曾谋面的姑妈看作是世间唯一的亲人,她在这府内本就无依无靠,因而曹氏无意的一个举动,都能让这小姑娘想上许久,不能入眠。
倒也不能说谁不好,只能说,不同的境遇有不同的烦恼罢了。
如此,在我能渐渐下床后的第二日,大太太就命人送来了许多补品,什么燕窝啦人参啦,如此一看,其实大太太当真不算很坏的。
我还正想着要如何去见见府中这位大公子呢,第三日,便也收到了这位大公子送给我的鲜花和瓜果。
倒也不是有多稀罕,但是原主其实素日和大公子没有太多交谈,毕竟男女有别,不过如今二人还小,都不过才十二岁,因此没有注意这么多。
我这才忽而想到,如今的神子恐怕当这还是个孩子了。
我还未曾见到他如此孩童的模样呢。
又一连过了一月,哪怕我身体还没有完全养好,但是日常活动却也怕了,我自然不能任由自己这样毫无节制地养病下去,于是我这次趁着外头天气好,披上一件披风,出了门拜见大太太去了。
穿过垂花门,又过了几道拱花门,这公侯世家的宅院当真是弯弯绕绕的,所谓一如侯门深似海。
若是日日在此呆着,不得随便出入,规矩又这样严格,走进大太太房间时,外头那些丫头各个敛声屏气,虽然屋里正是下午,好似在用些什么点心,我看到那些丫鬟却一个个井然有序,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当真是被一举一动都有道理可寻。
偶尔看看还好,初来恐怕觉得新鲜,但是呆久了,寻常人,又更何况是个无父无母没有依靠的小姑娘,也难免会有那些想法了。
看看这府中就连大太太看门的丫头身上穿着的都是不俗的料子,比外头人家的小姐还强些。
这府中当真处处与旁处不同。
我来此这些日子不免感慨,这凡间女子当真不易,连在府内好好活着就已经不容易了,外头看只怕觉得富贵繁华,却不知道 这里头的诸多苦楚,哪里是能够和旁人一一说来的。
我这样想着就索性一面禀报了外头打帘子的丫头,一面在外头等着了。
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传话了,让我进去。
一个圆脸的丫头先是带着我去了侧室,给我拿了个一个暖炉放在手中,说:“姑娘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外头天气虽然好,但姑娘也要仔细些身子。大太太可整日念着姑娘呢。”
第37章 第十四章
等那里面大太太同一人话毕了, 只见打屋里面又掀起帘走出了一位管家婆子模样的人,我便知方才大太太是在同她说话了。
大太太也是如今的管家人,大老爷也是府里先头侯爷的唯一的嫡子,府里如今还有一位闲散二老爷, 是老侯爷的妾室所生, 并不管事的, 老侯爷早些年就已经过世了,来带着老太太也在前年去了, 如今府里还有一位老太太便是那位从前老侯爷的妾室的,如今自然不管事的。这管家权也合该落在大太太身上。
是以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实全都在大太太一人身上, 算起来每日这个时候,她确实正是在处理府里大小事务的时候。
那圆脸丫头见里头人出来了, 又进去了一遭,回来便道:“姑娘快进来吧, 太太方才正处理着一桩烦心事呢,见姑娘来了, 太太便早早打发那些人走了,近来府中事务多, 大太太都好些时日没有好好用膳了,您过会儿可要好好劝劝呢。”
这丫头是太太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很有威信。
别看她在我面前如今和善着打趣, 那些外头的小丫头们见了她必是恭恭敬敬, 一个错字不敢说的。
我见她如今态度,便也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妈有了几分明悟,想来大太太对我这个远房侄女并不厌恶的, 从身边的丫头的态度也能窥得一二。
果然等我进去了,就见大太太靠坐在榻上, 手里正拿银匙轻轻舀着一碗汤羹吃。
见我来了,先是问我可曾用了小食不可?
我只回道如今医师叮嘱不可多用饭食,因而只吃三餐,并不吃过午的小食。
大太太看了看我,而后点头:“是该听医师的话。”
而后便只叫人给我上一盅热热的香茶来暖暖身子,又问我可要往里头加甜枣蜂蜜之类的,喝甜的还是咸的。
如今贵族世界多以烹茶为雅趣,茶汤中加入许多配料,有甜有咸,同我之前知晓的却不同。
我连忙只要了清茶,大太太见我不爱加那些有的没的,便命人给我煮了一碗清茶,里头单单加了一点桂圆和枸杞,说是温和养身。
我拿起来尝了一口,味道有些特别,但也不算难喝。
“瞧着你今日这气色倒是好多了,我心中也宽慰了许多。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和丫头婆子们要去,凡我有的自然一并给你送了去,若是没有便是去外头采买也不费什么事。”
她又道:“如今哥哥在人间只有你这一点血脉,若你也早早去了,我真不知如何去底下见他。”
说起来,其实这位大太太并不算是我的亲故妈,大太太所属的曹氏一脉正是京中的大官,原身父亲与这位太太不过是表亲,原身虽也是侄女亲戚,却终究隔着一层,并不算那样亲近。
不过因都属曹氏一族,太太和原身父亲又从小一处长大,终归是有些情分在的。
“太太如此待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
“方才听闻丫头说您近些日子饮食作息常不好,太太也要注重身子才是。”
大太太看一眼在身边只笑的圆脸丫头,骂道:“这丫头,总爱管着我,整日担心我这个担心我哪个的,哪里就能饿着我了,不过少吃了几口。你身子才刚好些,还劳你也费心。”
大太太这话不过打趣,并没有真恼了。
可见这丫头在她身边确实地位非凡。
大太太又道:“我从小亲兄弟都不在身边,你父亲与我便同亲兄弟一般,我如今想起他也只是可叹罢了。幸而还有你这一点血脉尚在,聊以慰籍,你从此就当自家住着,说报答岂非生分了你我。”
说罢,许是想到了原身父亲,大太太还不禁擦了擦眼泪。
原身这一番病重或许将这位姑妈也吓到了,总之说话相处确实比从小多了几分亲近。
我和这位大太太正说着话,外头忽而传来丫头一声通报。
“大少爷回来了!”
府中如今大少爷只有一位。
大太太忙止住了眼泪,又上前拉着我的手,道:“是我儿回来了,他前些日子念书去了族学,而今要两三日才回一次家,从前你身子不好,往后你二人是姐弟正该多亲近才是。”
我这便跟着大太太往前头的偏厅了。
片刻后,那位大少爷已经换了一件在家穿的圆领靛蓝常服,头发干净利落被一个小四方的鎏金玉冠束起,而今贵族在外打扮也通常大有讲究,如今不过在家,他不喜那些,只图个简便省事便好。
他如今还是个孩童模样,却已然在这般教养下,显得有了几分金玉风流堆里染就出的矜贵和沉稳。
看着模样虽然有几分稚气,但神态却已然有了几分大人的神气了。
大太太同我甫一进来,他抬头看见我,先是一喜,但还是规规矩矩先同大太太行了礼,而后才上前问:“姐姐如今可是大好了?”
没错,原主算起来比他虚长了一岁,确实是该被称作姐姐的。
我想到面前站的可是那位神子,也不知待他魂魄归位后,再想到如今这一声姐姐有何感想了。
我一面暗自思索着,一面起身对他微微一行礼,答道:“是比从前好多了,劳你费心了,你送的那盆玉兰又漂亮又清香,我整日摆在房里,心里也觉幽静多了,闻着倒和寻常花香不同呢。还有那瓜果我吃了也觉得好。”
“那可不是什么玉兰,那花是我无意间从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和尚哪里夺来的,说起来这事倒也奇。”他却说。
“如何说是夺来的?”我不由得问道。
“那日我出门却碰到了一僧一道,正抢这盆兰草花,二人竟掐打了起来,我看不过去上前问了一句,误被那二人推搡着打了几下,我觉得没甚么,倒把后来赶来的小厮们吓着了。”
“那二人一时知晓了我的身份,也是一时吃惊,知道自己招惹了一桩麻烦,连连同我作揖,说要将这盆花送给我,叫我不要追究他们的过错。”
我便道:“看来这花定有些特别了?”
他笑着说:“我当时也觉得惊奇,便问他们,这不过一盆普通的花,为何你们还要抢,可有什么典故不成?”
“他们就说,这不是什么普通花,这花虽然瞧着像玉兰花,却不是什么寻常的玉兰,这乃是一株仙草。传闻数百年才开一次花,置于室内可以驱邪避灾,能消百病。这次不知为何在凡尘看见这古书上才有的仙草,自然争抢了起来。”
我心中莫名想到了什么,微微一动。
我说:“既然是仙草自然不能出现在凡尘,那二人既是凡人如何能见到仙物?想来古书一类不过随口杜撰罢了。”
他抚掌笑道:“我其实也不信这些,我那小厮当时听了也只同你一般说呢。倒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那花确实开得不同寻常,花香馥郁,就算只是凡物,也可堪一观,索性我就收了这盆花,不叫他二人担惊受怕了。”
“那和尚道士一疯一痴,我收了花,瞧那二人神色当真宛如割肉一般,倒也有趣。我这才说这花乃是从那二人手里抢来的。”
我面上迎合着轻笑,只当听了个趣事,心中却暗自有了念头。
“后来我想着姐姐从前喜欢赏花,这花也有几分不同寻常之处,姐姐若如今果真好了,这算给这花记了一功,不枉我当初挨那几下了。”
他这话说得不过是玩笑之言,我看着他浅笑的模样,发觉这一世神子的个性又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似乎比从前更跳脱了一些。
想来人间环境对一个人确实有着不同的影响。
大太太听我二人在一旁寒暄了许久,微微含笑看着我们,一手拉着我,又一手拉着大少爷,叫我二人在她身旁挨着坐下。
“你从前对外如何骄纵玩闹我不管,这是你那位舅舅家的姐姐,往后你对他定要如自家亲姊妹一般,可要知礼才行。”大太太对自己这位矜贵的小少爷说到。
小少爷却反驳,只道:“既然是同自家姊妹一般,如何只说守礼,我却觉得不该多礼,要多亲近才是。况且,不用母亲多说,姐姐到了我家,我自然知晓要敬着爱着。”
大太太点了点他的脑袋:“偏你道理多。”
我见他这一世母子之间感情较一般贵族世家更为亲近些,整个侯府上下最金贵的小公子,可以说是全侯府的心头肉。
大太太又转头对我说:“珣哥儿总比旁人多几分歪理,平白爱惹人生气,你日后若着了他一时的气,莫要真恼,只管同我说,我替你揍他。”
珣哥儿也就是姜珣,正是这一世他的姓名。
我只说:“太太说笑,我见珣哥儿小小年纪就较旁人更机敏聪慧,想来日后是有大造化的。”
我这话一说便觉得有些不对,着实有些老气横秋了,说来如今我和他年纪差不多。
太太倒没说什么,只看了我两眼,拍了拍我的手:“他若真能如此,我就阿弥陀佛了。”
“你这孩子倒沉稳,珣哥儿同你一起,我也安心,家中有族学,待你好些,便也同珣哥儿一同上学去罢。”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说你要同他们爷们儿一般念出个什么,世家的姑娘没得书上的道理却也不知道的。”
我明白她这话的意思,而今世家娶妻,妇德也是很重要的,我没有好的出身,若能有个才名,日后也好婚配。
这为大太太倒是当真在为我考量,我听懂了她话中暗示,只微微低头作害羞状。
姜珣却还年小,没听出我们话中之意。
“对了,姐姐若要去族学,我可将我从前的书分些给姐姐,不若姐姐哪日有空,去我那里取罢。”
我自然也想再同如今一世的神子多接触一下,再作计较如何去应了他这一次的劫难,于是我便点头答应了。
“那便麻烦了。”
第38章 第十五章
此后, 我和这位大少爷的相处渐渐多了起来,他一世性格更活泼些,亦是年纪小,更多了些天真烂漫。
只我心中到底存着事, 任务迟迟不知如何展开。
此间一世, 已经是最后一劫, 若不能叫他尝到刻骨铭心之爱,他就必得陨落在此, 神本无心,我想到那个场景却也有一丝怜悯。
愈是在这里呆的久, 我愈发是不能理解他此前的做法究竟是为什么。
若说要他体会到足够深刻的爱恨,对一个凡人而言, 定是愈是亲近才愈是喜爱,而今我托身在这具躯体之上, 做不得他的父母兄妹,于下凡人而言, 俗话说,血浓于水, 若能选择,我定选成同他更亲密的亲人,但如今已然托身在了在寄居在他家中的表亲, 我也只能选择另辟蹊径去接近他, 同他培养感情了。
除却父母兄弟,凡人短暂的一生中,再亲近的或许就是妻子了。
不过下世而言, 女子地位实在太低,男子又多是薄情, 所以比起真正的亲人,我倒是当真怀疑这样一份婚姻关系是否真的足够深刻。
思来想去,只要暂且如此谋划了,日后再慢慢培养加深感情就是,我心底到底有了些谋划,于是随着身子渐渐好起来后,我除却和姜珣日常往来,更多的确是在孝顺我那位姑妈。
凡间婚俗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侯府少夫人的位置,可是块香饽饽。而我此刻竟无父无母,除却讨好这位姑妈,我竟无法再名正言顺得到那个位置。
在这个女子名誉比什么都重要的凡间,哪怕只是稍稍提及婚事都是大家贵女不应该做的事情。
我就算有所谋划,亦只是隐晦的,甚至不敢叫大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只能隐秘地去引导。
好在,我神眼通晓万物,要谋划着叫一个凡人喜欢上我其实并不很难,不论这个人是大太太还是那位小少爷。
时间一日日过去,我和大少爷也愈发亲近起来,大太太对我也较最初更为喜爱。
虽然大少爷如今看我的眼神还很纯粹,但日久生情,府中同他最亲近的就是我这一个女子,且同他年纪相仿,性情相差无几,又生的不差,整日里一同上下学,一同吃喝玩乐。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何不必旁人多一份亲近在意。
那点情思或许如今不过深埋在暗处,但只需某个时机,轻轻一挑动,便会彻底绽放。
甚至都无需我刻意去拨弄什么。
*
一晃眼,我十四岁了,我渐渐到了议亲的年纪,不乏有人听闻我的才名,又想攀附侯府权贵的动了心思。但这些大太太都没对我说,随着姜珣一日日长大,在我的有意引导下,她这些日子看我的眼神带了些淡淡的考量。
姜珣十三岁,却还不太急,侯府这样富贵风流之处,却因为在大人眼中他只还像是个孩子,没有人要他马上成为一个大人,他竟还显得比同龄人更纯粹简单些。
事情按着我计划中的那样进行着。
一日,府学内,傍晚时分姜珣在课后找我。
我正被琴师教着一支新曲子。
姜珣过来,先对琴师行了一礼,而后便凑着坐在我身边。
其实我们年纪已然不算小了,十三四岁早已是通晓人事的年纪,严苛些的大家族内男女十岁就不同席了,正是该避嫌的时候,但或许因为我们从小就是这样的,如此过界的亲密举动竟一时也没人觉得不对。
只觉得我们姊妹兄弟之间感情未免太好。
姜珣自己也没觉得不对,甚至同我肩膀挨着肩膀。恨不能贴着我坐下,一会碰碰我手边的琴坠子,一会儿又扯扯我的衣袖,挨着我的耳朵说些悄悄话。
这其实不带什么旖旎的心思,不过小孩子表达亲近的一种小方式罢了。
他如今坐下来实在比我还高上些许,但府内各个人都将他保护地太好了些,这些年他空长了好些个头,心思却一点也不知晓。
教导我的这位琴师在上只看了我们一眼,她也熟悉姜珣,没有说什么,只自顾自弹了下去。
她一边轻轻拨弄古弦,一面清唱道:“月白风清花袭人,纱窗青灯透双影……”
我正仔细品着支新曲的音律指法之妙,忽而被身旁的人轻轻一扯衣袖。
“曹大家何时也唱这些杂词了,怎么不学《思贤》了,那才是好曲子呢。”
我看他一眼,只作为曹大家正经学生的我不好像他这般在下面议论老师,我便只好再悄悄凑近他,衣袖轻敛,掩遮着在他耳边道:“你这就是不晓得曹大家了。”
“她琴艺素来以闻情诉情为名,要说起来这支曲子才是她正儿八经的成名曲呢,只是《思贤》名声太大,才叫人一时忽略了,她其实从不爱作那等规矩严肃的词曲。”
我只好凑近在他耳边同他解释了一番。
如此距离,也让他有些不适应地摸了下耳朵。
待我解释了一通,他却只是忽而看了我一眼的唇,问我:“怎么没擦我送你那个胭脂?”
我瞪他一眼,也不知这人到底有没有听我说。
但到底不好再多问,若一直在底下窃窃私语是不太尊敬的,他也知道,于是我们一时便都坐着暂且去细听着上头的唱词。
曲调渐渐哀婉悲戚了起来,身为都城有名的琴师,这支琴曲中的悲恸缠绵之意被她演绎地淋漓尽致。
便是并不非常通晓琴的姜珣也渐渐听得入了神。
“……这唱的是什么故事?”他也不由得轻打着合起拍来。
“曹大家擅诉情,哀情尤甚,你可知晓民俗中的绿蝶仙?”
“知道,书生和蝶仙。”
“这唱的便是他们的故事了。”我道。
这故事很简单,书生救了绿蝶,绿蝶为了报恩教书生读书科考,但朝夕相处中,书生却爱上了绿蝶,只是仙凡有别,两人终究不能恩爱永久,绿蝶重返天上的时候,书生自缢于家中,将自己的魂魄化作蝴蝶跟随仙子回到了天上。
只听那上面唱着:“锦瑟和鸣音律处,心心相印是知音。朝夕相伴几度春,不知女郎是何仙?万千爱恋笺中赋,无尽痴心付水流。恨多情,生死相许无所恨……”
词曲之凄怆怨幕,叫人心中亦悲。
此曲共三叠,此刻已唱过两叠,琴师正稍歇了片刻。
“我虽不懂,但这琴弦也调得太高,与这律竟不相配,却也相配……只太悲了些。”良久他才恍然道。
我只见他神色恍惚,竟似入迷了一般,道:“正是不配,不拘于这律,才有这样的悲情。正是她独到的弹唱法子。”
“…… 是矣。”他稍稍一顿,又似还在想着那琴曲,他眸色微微露出些惘然来。
台上已然唱到了最后:“ 今宵泪眼无奈何,来世何缘寻仙踪。千年一梦只一愿,生不相随死相从,抛凡尘、化蝶随君舞!”
最后这“铮——”得一声,琴弦欲断,他也似才骤然从这场凄婉的大梦中清醒。当真罕见他这般神色。
“老师的技艺又精妙了。”我上前对从台上下来的琴师赞道。
她看我一眼,却只摇了摇头。
而后她又看了一眼还有些愣愣的姜珣,道:“枉你白跟我学了这一年,还不如他呢!”
我一怔。
“这曲子是我技艺施用最少的,琴乃诉情之物,若无情,再好的曲调也不过浮于表面,若有情又何必拘泥于曲调技巧。”
“你若只听出了技巧,便是尚未悟了。”
她看我的眼神竟带了些旁的意味,但我当时一时未能领悟。
而后她看向姜珣,眼神似有些欣慰。
而后她也不再多说,径直抱着琴走了。
姜珣跟着我回去的一路上还是痴痴愣愣的。
我见他听了支曲子就如此,不由得又觉得好笑,便调侃道:“你这是听个曲子听出什么禅机了?”
姜珣跟着我来到我的房间。
我正将一个小银壶塞给他,叫他帮我浇窗前那住兰花。
他也顺从地帮我侍弄起那盆他送给我的兰草。
此刻开得极好,郁郁葱葱的模样叫人一看便喜欢。
他看着兰草,轻轻拨弄了下兰草的叶子。
“……我在想……”
什么是情……
叫人……不恨生死相许,叫人……甘愿化蝶为其赴死,叫人,不求生时相伴,宁愿只要死时相随。
他正觉脑海混混沌沌似有什么即将破土而出,这时他正好不慎抚摸到了叶子锋利的边缘,叶子划开了肌肤,如同一柄利剑划开他尘封的记忆。
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我还只当那所谓顿悟禅机是个玩笑。
所谓,千载一梦只一愿,生不相随死相从。
我哪里知道他那一世竟当真死的如此惨烈。
第39章 第十六章
和姜珣订婚并不是非常突兀的事情, 至少在我看来 ,这确实是我已经计划了很久的事情。
但姜珣近些日子对我的态度却总让我觉得有些难以琢磨。
姜珣的手被割破了,这自然是大事,我顿时也吓了一跳, 后来他看我的眼神却让我有些奇怪。
那一刻, 就仿佛站在我面前的不是姜珣, 姜珣不该有那样的眼神,那眼神如何我也说不清楚, 一眼万年,我恍惚中好似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身影。
但只是很短的一瞬, 而后他就自顾自拿帕子包了手指。
“无事,小伤。”
他对我微笑。
但那一刻, 我却觉得他微笑的时候,眼角好似微微泛湿了, 但再转眼,他却又只是轻揩了下眼。
好似不过是风太大, 沙子进了眼睛。
他面上神色无异。
我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却也并未多想。
但却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他对我的态度竟变了许多。
他竟真的好似听那曲子悟出什么道理一般。
与我渐渐有了距离。
我一日去问他,他正在树下练箭。
世家大族,自然骑射也是贵族应学的礼仪, 虽侯府实际上是战功挣下的这一份家业, 但是到了姜珣这一代家中大人并不喜欢他再去走战功的路子,重文轻武的背景中,科考才是正经路子。
少年穿着一身圆领靛蓝的长袍, 袖口服帖收紧,正是练功时候的衣裳, 他没有戴玉冠,只是随手将头发束起在脑后,身长玉立,树荫下他的侧颜清俊肃然的模样,恍惚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他听到我唤他,便随手将弓箭往旁一丢,自树荫间抬眼看向我,一双眸子透亮清澈,恍如晶莹剔透的琉璃。
日光在他眼中微微闪烁。
此刻,他看上去已经俨然有了大人模样了,精致的容颜和通身贵气,叫人不竟感叹不似凡尘中人,或许只有那最是富贵风流之地才能养得出这样的通身气派。
他微微忖度一会儿,而后微笑道:“男女有别,你我亦不是孩童了。”
那一笑带了些若有若无的疏离。
这番话,任谁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为何疏远了,不是疏远了,是……知礼了而已。
男女十岁不同席,按理说我们早该这般守礼了。
只是,他这番话,却叫我心中总觉得怪异。
就好似,我总觉得他那略带冷淡的微笑中,有着的并不是疏离,或许还有一种被深深压抑着更深的某种幽暗情绪。
那情绪好似太深,叫人几乎不敢触碰,亦只是自眼中微微闪过了一瞬。
总好似我的错觉,我眼前所能见不过是一位彬彬有礼的贵公子罢了。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超然独世,我有瞬间窥见了几分神子真身的感觉。
怎么,难道听个曲子还真叫他悟了不成?
这话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这说明他总算知晓了男女之事了,或许比从前那般浑然不知要好上许多罢。
于是我开始有意识同他进行另一种模式的相处了。
对这些方面,其实我并不娴熟,但对我来说也不算难。
勾引,有时候并不需要太多,或许只是一个羞赧的眼神,或许只是一句似有若无的话。
但这人却更迟钝了,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这些竟都对他失效了。
我送他的荷包,我竟一次也没见他戴过,偶尔问起也只说忘了,或许说有了其他荷包相配。
我纵使再迟钝也发觉他对我的冷淡了。
他竟在节日中,送了我和旁的姊妹一样的礼,往日,我定是和旁人不同的。
我看着手中千篇一律的丝帕,心中竟有了些郁闷,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原因何在?
随着我的有意接近,他竟连最开始的冷淡都要维持不住了,甚至我察觉道了他的反感。
我和他有一门礼仪是一起上课的,府学中都是姊妹兄弟,倒也不讲许多男女不同席的规矩,因而往日里这种课我都是坐在他身旁的。
但这一日,他竟不在原本的位置,我去了角落方才找到他,他身旁已经坐了别人,但那个弟子也知道我和他向来亲近,于是我只稍稍一说他也就愿意同我交换了位置。
我最终还是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姜珣没发觉我的到来,他正趴着睡觉。
听说他昨夜很晚才回,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眼底都是青黑的。
他睡的沉,我看了他许久也没发现。
到最后我见他不知做了什么梦,额头都出了冷汗,况且快上课了,我没忍住将他碰醒。
那一刹那,他似下意识一般抓住我的手,而后睁开眼,眼中似乎还带了些梦中的郁郁。
他不太清明的眼神中,倒映出了我的身影,那眼中浓烈的恨意叫人一惊。
恍惚中只叫人分不清是对我,还是对那个我无法窥见的梦境。
我一时愣住。
他骤然清醒,眼神清明而后放开了我的手。
我脑海中却总闪过他看向我的眼神,怔愣了一瞬,而后我诧异地问他:“……你恨我?”
“……为什么?”
第40章 第十七章
恨。
或许有些爱到了最后就是都会化作浓烈的恨。
午后的日光, 透过纱窗映了进来,一切都恍若梦境。
姜珣似乎怔然了许久。
他眸色轻闪,不知想到了什么。
但很快,他只是轻轻瞥过眼:“没有。”
不, 那一眼, 我思来想去, 若无浓烈的情感不足生出那样的恨。
正因为这个,才叫我心中难以理解。
他淡淡收回了眼, 仿佛一切不过是我的错觉。
但这一切自然不会是我的一个人的错觉。
往日来说,到了夜里, 我便会将神魂偷偷抽出一缕回到本体上,用以减缓神魂上体的疲惫感, 但是到了这一日夜里,我因记挂这他白日看我的那一眼, 我总觉得他那一眼并非对着什么旁的事,那样的情绪我第一直觉告诉我, 他那恨对着的是我。
因而我心中起疑,我想趁着夜色, 偷偷去他房中窥探一番他的识海,看看他白日里究竟梦见了什么,竟让他有如此情绪起伏么?
这对我并不难, 但正当我计算着天时, 想着外头的侍女应当也都睡下了,正准备起身夜探的时候,忽而我发觉有人正在趁着夜色进了我的房间。
一时之间, 我心中闪过诸多念头,譬如, 可能是某个不长眼的贼,甚至联想到了这都城背后动荡的局势。
我脑海中思虑万千,但现实不过短短一瞬,其实我心中不害怕什么,因而我只是安静假寐,我本来准备起身去姜珣哪里,如今也不好动作了。
我虽然不怕这人,但自己却也不好轻举妄动了,若将来人撞破,恐怕反而节外生枝,索性只能静静躺着,装作假寐的模样。
我察觉到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这声音叫我立即排除了影卫的可能,这人莫约有些粗略功夫,但是轻功却绝对谈不上好,天子门下影卫绝不可能只有这样的水准,甚至也不太像贼,脚步声不会这样沉,听他呼吸间隙,也不似内功深厚的模样。
如此想来,竟叫我一时猜不透来人的身份了。
甚至来人没有真的靠近我,在离我床边还有一尺距离的地方停住了。
那目光落在我身上,莫名我心中感到有些熟悉。
来人什么也没有做,竟只是隔着些距离沉默地看着我。
被这样地目光长久地、静默地注视着,我一时也不由得心中暗惊。
这人是谁,怎生这么奇怪?
我又不敢睁眼去看,只能硬生生挨到天蒙蒙亮,外头已然打了五次更,这时那人才动了一下。
他往前走了几步,挑开我床边帘幔的那一刻,我在他身上闻到一股熟悉的熏香。
那清冷的香气,是上好的香膏熬成的,仅得一小支,是先前宫里赏赐下来的。
这侯府的好东西,大太太都偏心眼地先给一个人用,剩下再往下分,有时候为了彰显公平,也会平分给下头每个人,但更多时候最好的最金贵的永远只给那一个人。
我心中的猜想骤然得了映证,但我躺在这床上却愈发觉得怪异了。
他半夜不睡觉,来我这只盯着我看,是怎么一回事?
事关我的最终任务,因而我竟比方才以为是小贼小偷啊要紧张地多,一颗心骤然跳了跳,我敛声屏气,更是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轻轻挑起帘子,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然是思绪万千。
要知道,他这般半夜闯进女儿家的闺房,传出去,我和他名声便都毁了!
他还要养望以备科考,他名声都不要了?!
他到底要做什么,我如今衣衫不整,仅穿着一件单薄的纱衣入睡,睡着或多或少总是会露出些肌肤,他却如此直白不避讳地看着我,我甚至能感受他有些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几乎在这一刻,我心中猛地出现了一个念头。
他这是……喜欢我?
夜探闺房,似乎只有极其荒谬的登徒子才做得出来,况且他落在我身上的那目光,确实是粘腻带着不可忽视的热意。
我一时又想到这些日子他眼底的黑青,我这些时日晨起之时,摆放似和从前不同的家具,而他……似乎已经许久未曾睡过一个好觉。
他这样究竟多久了?
总之不是一两天,甚至不止一两个月……
若是寻常闺中女子,或许当真要觉得惊悚了。这无疑是件十分冒犯的事情,难以想象这竟然是他做出来的事情。
天亮之后,我躺在床上想了许久,也没能想出个由来。
更因为昨夜未曾睡好,眼底竟也有了淡淡的青色。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第二日去府学,他身旁的位置再没旁人,我便上前去坐下了。
他依旧不看我,甚至微微侧过身子,趴在桌子上呆呆望着窗外。
“听闻你这些日子,晚上都是和旁的哥儿们一起去听风楼听曲喝酒?”我试探着问。
“……嗯。”他甚至神色都没变,答我的样子也有几分敷衍。
我顿了顿,道:“我瞧你恹恹的,偶尔间或去一两次还能说是打发时间,楼里的姑娘曲子就弹得这样好么?便叫你这样总去。你若熬坏了身子,如何同老爷太太们交代呢。”
我自认为这番话没有露出什么马脚,他却忽而转过头看着我。
一双清透的眸子这般斜斜看着人时,有几分狭长的意味。
“姐姐这样关心我找姐儿听曲儿的事?”
他眸色微动:“莫不是也想找我同太太给你说一门好亲事了?前些日子上门递的帖子和不少。”
他这话说完,我面上立马一红。
不论如何,贵族少女是不该谈论自己的婚事的。这不是我能讨论的话题。
他拿这话激我。
“你不必拿话抵我,不必说我,便是你……也差不多到了那个时候。”
“……日后你我各自有了各自的一份归处,或许两三年也见不着一次,自然不会再叫你烦我了。”
我一甩帕子,也转过头,故作恼意,没再看他。
他竟一把抓住我的手,那力度甚至有些叫我吃痛起来,他音色沉沉,叫人听不出情绪,他道:“什么归处?你还想去哪里?要同谁一起?”
我挣扎了几下,却没能挣开,反而叫他捏得更紧了。
我们这边的动静甚至已经惹得旁人频频看来,不得已我只得暂且忽略手上的力度。
“这世上本就没有谁能永远同谁一处。”
我扬了扬下巴,看着他:“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你现在这样恼我,之后我二人都长大了有了各自家业,你想恼还恼不着我呢!”
他看着我的眸子骤然沉了下来,仿佛有极深的暗色藏在其后。
我又道:“你不必这样甩脸子给我看,且待日后,不消太久自然就一拍两散了。”
半晌,他才嗫嚅着嘴唇说了句:“没有。”
他顿了顿,他眼底浮现的情绪又再度被深深压了下去。
“……我没有给你甩脸色。”
我看他一眼道:“好,你没有,是我自个儿疏远你了,是我自个儿不理你了。”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被我噎说得说不出话。
我等了又等,他却依旧没能说出更多来,我这才好容易挣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往一边转过身子,没再看他。
我已经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逼到了这个份上,这人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这倒是真的有些让我生恼了。
之后,我没同他多说一句,他也只是漠然不语,这一番争吵过后,我二人都冷着脸,几乎谁也没再搭理谁。
半夜,我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我都应该去他梦中好好看看,我下意识觉得有什么是被我忽略了的。
那日,他到底梦见了什么,我心中好奇又疑惑。
表面上看,我二人这一番争吵,可谓是前所未有,但是实际上谁也没能就这样甩开手去。
我这边还在想着他的事,而他白日那般,夜里却又暗暗地潜进了我的房间。
我真想不管不顾睁开眼,瞧瞧他被我撞破时候的感受。
最终我还是没有,反而渐渐放缓了呼吸,到后来我竟也不知何时就这样睡了过去。
一连好些时日,树上的叶子都渐渐泛黄了。
我和他依旧处于冷战之中。
九月九日,每家每户都要登高祭祖。
我今年竟有了站在一个不算很远的位置上祭拜的机会,我知晓这说明我这时日所谋划的事情是合了大太太的心意的。
我不断讨好大太太,她或许也有了意思要默许这一桩姻缘了。
这少夫人的人选若从外去找,不如我从小生活在她眼皮底下,知根知底,未尝就比外头的差。
说起来如今的侯府已然不需要女方的家世去锦上添花了,为姜珣许配一个能管事当家、贤淑知心的人才是最好的。
当然,前提是姜珣不能太抗拒才好。
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姜珣太不喜我,大太太因而改了主意也不是没可能。
真没想到,如今这事关键竟在姜珣这里了。
这日祭了祖,我只得远远看一眼姜珣,剩下的时间,我们年轻一辈还得去庙里为家族祈福。
因我路上一直都暗暗注意着姜珣,因而当他到神庙时,我几乎是马上就感受到了他的恐惧。
但凡世家公子,在外必然是极其注意礼仪姿容的,贵族世家依赖着礼教而建立,他们的公子哥儿在外头再如何鱼肉百姓、如何混账,都不能不遵循礼教,不能不在人前把自己收拾地规规矩矩,不可跳出那礼仪规矩的条条框框。
是以,他纵使惊惧,纵使不情愿,在祈福祭祖这样的大事上,或者说在这样彰显贵族礼仪规矩的大事上,他平日再受宠爱,也不能随心所欲,要表现的规规矩矩,更别提不想来就不来了。
他恐惧、不情愿,却也只能强行压制住自己的颤抖,若非我一直关注着他,我也险些未能发现,他跟随者人群踏进神庙之中时,那迟疑了一瞬的脚步,还有他看向神像时躲闪眼神,藏在袖中微微发颤的手。
点点细节都在表示他定然是害怕、厌恶极了这个地方。
我见他面色泛白,脚步微晃着,可这祈福还要许久,若在这上面出了错,可没谁能救得了他。
我便几步上前,暗自挪到了他身边,伸手悄悄扶住了他。
“你是怎么了?”
我伸手乍一握住他的手,我才发现他手心冷得吓人,竟是一片濡湿的冷汗。
他被我扶了一下,第一反应却是要猛地收回手去。
几乎像是被什么虫蛇蜇了一口似的。
我见他面色好似骤然白了一瞬,站都要站不稳了,自然不能叫他这样躲回去。
“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我都疑心是这几日祭祖四处奔波叫这小祖宗忽然生了什么急症。
此刻人多眼杂,我强扶着他的手走了一阵。
再抬眼,却只见他面色好似比方才更难看了,额头都渗出冷汗了,我几乎能感受到他浑身都在压着那股颤抖的冷意。
这下我确定了,他不仅仅是厌恶,甚至是极为恐惧的。
那张惨白的,却还要强撑的小脸,甚至恐惧到直冒冷汗。
这样的惊惧绝不寻常。
叫我看了不由得吃了一惊。
我不由得朝四面打量了一番,这确实不过是极为寻常的寺庙,可没有什么躲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在捣鬼。
见避不开我,他渐渐也没过多的动作,索性也便靠着我,颇为不易地祈完了福。
出来时,我一看,只见他竟汗湿了衣襟。
他面色吓人得好似整个人生了一场大病。
“你到底怎么了?”我不由得忧心。
他避开我的手,没再叫我搀扶,只想自顾自下山去。
我见他路都走不稳,自然追了上去。
“你同我又犟什么,是受了什么惊不成,瞧你一头汗。”我忙拿出身上的帕子,抬手给他仔细擦着额头的汗。
一边擦着,我一边道:“从前怎未曾知道,堂堂大少爷长这般大了,竟还害怕起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了?”
“小孩子去庙里都不会被那些神像吓着了,你跟我说说,有甚好怕的?”
我瞧他方才神色,早已猜测关窍在那神像上。如今见他,并未反驳,便知道我猜测莫约是不差的。
我一连说了好些句,他却只是有些定定地看着我。
眸色微微有些涣散。
“怎么,还傻着呢?”
我在他面前晃了晃手。
他手指微动,一连抬了好几次手指,才缓慢地贴上我的手掌。
分明是极为简单的一个动作,他却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心力一般,微微吸了口气。
而后,他轻轻阖着眼,低下头,用脸蹭了下我的手。
我一怔,他柔软微凉的面颊贴着我的手,他已然微微阂目,睫毛轻颤着,唇色泛白。
下一秒,我便察觉到掌心微微湿润。
冰冷的泪,却烫的我几乎接不住,险些丢开手去。
那么沉重,哪怕无心的我,此刻却也感受到了那些泪水是如此悲恸叫人难以承受。
我分不清它们的含义,也无法分辨它们究竟包含了怎样压抑的、汹涌的情感。
只觉得那些扑簌扑簌落下的泪仿若一颗颗石子重重的砸在我心上。
神本无心,无私情,无偏爱。
若他此刻当真有什么想要的,或许我当真会因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忍予他一丝偏心。
我看着被泪水打湿了睫毛的姜珣,我张了张嘴,不禁开口放轻了声音去问他:“……你想说什么?”
他轻轻吸了口气,好久才勉强压住了哭腔,颤声道:“别走。”
极轻的一句“……不要离开我。”叫他低下了头,似乎已然不能吐露更多,如此已然叫他足够难堪。
我哪里知道他曾拜尽了世间神佛为求一个渺茫的希望。
求不得、爱别离,人世最苦最痛。愈痴才愈痛。
世人皆觉悲苦的绿蝶仙,于他而言却不见得那样悲惨。
若死去就能化作蝴蝶永伴思念之人的身旁,死亡又有何惧?
或许想到即将见到心上人,或许书生死亡之时心中亦是欣慰的罢?
不似他。
求尽世间神佛,拜尽了庙宇高堂,最终只剩青灯黄卷,一遍遍寻觅只剩下一遍遍的失望痛苦而已。
以至于,他死时怀着满腔悲愤、痛恨,绝望地投入了那片冰冷的黑暗,他头一次当了懦夫,只因绝望和痛苦将他彻底压垮了,他自尽而亡,没有期望,只余满腔心碎和悲戚。
而我很久后才知道,他那一世乃是抱石而死,泣血而亡。
他将自己埋在我留下的小庙旁,但死都不曾瞑目。
这一句“别走”,跨越了两世才终于被他极为难堪地说出口,为那一世的求而不得。
为那一世的满腔孤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