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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无踪

    朝华宗的宗主吕志, 越辞当然认识。

    上一周目并没有和他有过多交集,到最后朝华宗灭门,吕志被杀, 也只是见过简单几面关系而已。

    吕志道:“你在本届弟子中资质最高,还与凌霄峰的魏以舟打的有来有回, 对不对?”

    越辞脑子先一步反驳:“是我赢了他。”

    “宗门里的弟子都说你脑子不好,我看来, 倒是很清醒,”吕志道, “魏以舟虽是霁尘座下最末弟子, 但在宗门里也极少人能对他产生威胁, 我看过你的修为年龄。十七岁,不过筑基, 却能将他变作手下败将……你是怎么做到的?”

    越辞冷冷道:“我天赋异禀。”

    “好, 好一个天赋异禀,”吕志大笑,“我正缺一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徒弟!”

    再后来的事,越辞也记不清了。

    雨停后, 他成了吕志的第二个弟子。

    这件事逐渐流传开来, 人人都传越辞是个疯子,凭什么能被宗主收为徒弟。

    弟子厌恶他,便专门寻了山下泔水, 趁他不注意往身上浇, 什么烂果子也毫无顾忌朝他砸去,越辞在宗内时常满身脏污, 路过弟子都要捏着鼻子,朝他吐口水。

    后来有弟子听说他在找人, 便故意引他到广场,说好像见过你描述的模样,越辞猛地抬头,弟子说,你跪下来,我就告诉你。

    越辞毫不犹豫,双膝着地。

    弟子又说:“再嗑两个头。”

    越辞额头撞在粗粝的泥石地面上。

    他讨好地撑着笑,问:“这回可以告诉我了吗?”

    弟子哈哈大笑,向围观的十数弟子道:“你们看到没,这就是宗主的徒弟,跪在我面前,像只狗一样求我呢!”

    又去摸越辞脑袋,温声道:“我骗你的,”他洋洋得意,“薛什么挽啊,是你的谁啊?道侣?我在山上没见过,老家青楼倒是有一个姑娘名字里也带挽,那腰那臀,啧啧,夜御十个老板都不在话下……我看啊,你那道侣,也是嫌你没用,去寻了老板去了吧……哈哈哈——”

    话没说完,周围却陷了一片死寂。

    越辞骤然起身,目中凶光毕露,掐着那戏耍他的弟子重重按在地面上,不给任何反抗机会,逼着他撞得头破血流,哀声认错到发不出半句声音。

    所有弟子发着抖,无人敢上前阻止。

    越辞倒不在意,浑浑噩噩,在众人嫌恶又惊恐的目光中回到弟子竹舍,清洗干净身子,睡了很长的一觉。

    他闭上眼,好像又回到了千思万想的长溪镇。

    又是一季秋,院子里两颗柿子树结了很大的果子。薛应挽在小院里替人看诊,等夕阳垂暮,才捧着小篮子,架了木梯在树干上,伸手摘下一个个通红浑圆的柿子。

    越辞推门而出,看到薛应挽颈侧垂着一只绞好的的单辫,发间只插了一根碧玉簪,袖口挽在臂肘上,抬起手上,便露出洁白的一截小臂。

    越辞下意识叫出声:“应挽。”

    薛应挽回过头,眼中轻快,很随意地应他:“啊,你醒了……柿子都熟了,我想摘一些,给师尊和师兄做柿饼送上去。”

    越辞早已三两步上前,接住还剩小半木梯便迫不及待往下跳的薛应挽。

    像是一片云,柔软地撞进越辞怀中,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薛应挽眉眼弯弯,身上是相同的梨花皂角香气。

    “你脸色好差啊,”他笑眯眯的,放下小篮,转而去抚上越辞拧起的眉心。

    指尖如葱段细长,按在肤上带着些微秋风的凉意,却十分细谨认真,想要努力抚平那几道纹路。

    越辞一刻不停地凝视着他,像是要将他每一寸面容仔细刻印在脑中,连数百睫羽也不肯遗漏半根。

    片刻,指腹移上了眼睑。

    “老公,”薛应挽嗓音轻柔,说不尽的心疼,“你怎么哭了。”

    越辞这才觉察,自己目中湿朦,早已积出一层水意。

    他低头去吻薛应挽指尖,将人紧攥着不放,唯恐一松手,便如梦幻泡影般消逝而去,却不住肩头发抖,如孩童哭啼。

    “应挽,”他哽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在……你是不是说过,你要去沧州看一看,想吃一口白鱼,我打听过了,那里的清蒸白鱼很有名,还有特色园林景致,你一定很喜欢……”

    薛应挽十分惊讶,“晚一些呀,就算要走,还要和师尊告别呢,”他冰凉的手探了探越辞脸颊,亲昵道,“怎么这样惊乱,是不是做噩梦了?”

    越辞猛地堵上薛应挽的唇。

    如同久未相见的热切,几乎毫无章法,只凭借一股莽力在侵占,极具攻略性的舌尖舔舐过齿根上颚,粗鲁地而不容拒绝地吮着那只软舌缠吻。

    灼热气息交融,松开时,薛应挽面色已如醺醉般酡红一片,眼尾湿乱,几簇睫羽黏答答地低垂,气息无力的从唇中吐出。

    “应挽,挽挽,”越辞的吻落在他颊边,如释重负,娓娓讲来,“你不知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薛应挽轻轻闷哼,一面软声:“怎样的噩梦呢?”

    越辞痴痴而语:“我梦到,我要做一把剑,需两心相交之人以血脉铸成,然后,然后你在我面前跳入铸剑池中,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竟然有这样的噩梦,”薛应挽长睫轻抖,奇道,“可……据你所言,我都死了,你怎么会还能寻到我呢?”

    越辞抬起头,急切而道:“不是的!你不会死的,你只是一个npc,是数据,怎么会死呢?等我重新打开游戏,你又会回来了,就像现在,就像——”

    话至半途,忽而意识到什么,骤然睁大双眼。

    “不,不要,不要——”

    薛应挽笑语盈盈,面容却逐渐扭曲,如同像素般分解成细小方块,在空中逐渐隐没消失。

    “是啊,越辞,你说得没错,”他声音变得空灵而机械,“我只是一个游戏人物,一串数据而已。”

    怀中重量减退,越辞忽而疯了一般要抓住那些齑粉般半透明消退的方块,他张开手臂朝前扑去,却只重重摔在地面,怀中空空如也,唯独双手满是血红,触目惊心。

    茫茫中,又听一道似梦非幻的仙人语声:

    “那你在梦中,可后悔了?”

    越辞蜷缩在地,痛哭不止,甚至难以分清梦境虚实,他口齿不清,竭尽所有力气厉喊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不管是谁都好,求你,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吧,我后悔了啊——”

    轰隆。

    一声惊雷骤起。

    越辞猛然惊醒,张开双眼,浑身冷汗。

    整个人如同滚水中捞出一般,衣物,被褥皆湿,仍旧大口大口喘息。窗外雷声阵阵,继而大雨瓢泼,狂风恶浪,闪电倏过,将昏暗的屋室一瞬照彻如白夜。

    刺眼光芒间,似隐约勾勒出一道人形。

    越辞急切地追着那道身影而去,扑通一声摔落在地。再抬头时,一切早已恢复黑暗,唯独雨声淅沥,不断冲刷朝华宗寸寸山峦,要涤荡洗净那些残存苦楚冤屈。

    膝,肘,腕,掌与额头皆传来阵阵痛楚,怒极而笑,大骂:“混账,混账。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什么破游戏……薛应挽,你有本事出来啊,你就算要找我报仇也出来啊,我们打一架,我让你三招,四招,十招……”

    说着说着,声却哽咽,“求你了,应挽,你出来吧,”他跪在地上,膝行着往门外爬,乞求一般地说,“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和我继续开玩笑好不好。”

    “你杀了我吧,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你可怜可怜我,见我一面吧……”

    狂风吹开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残破屋门,卷挟着细碎冷雨,湿透薄衫,身形萧索之人被吹尽入骨凉冽。

    *

    失去薛应挽的每一天,越辞都如行尸走肉。

    有时越辞甚至会忍不住去想,薛应挽究竟有没有真的在这个游戏中存在过。

    一串数据,当真可以就这样消失得一干二净,毫无踪迹吗?

    他朝天怒吼:“既然能够修行成仙,那天上的仙人为什么看不到我,你就不肯施舍我哪怕一点希望吗?”

    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再去打开一轮游戏呢?能不能数据化格式化游戏,一切恢复最初模样,那薛应挽是不是就会重新出现。

    很快,他发现游戏除非顺利打出一个结局,否则无法重开下一周目,而强行清除数据……

    《寻涯》在宣传时,号称npc在第一轮开启游戏时依靠数据随机生成,他不敢保证自己如果重开,究竟还能不能再随机到一个薛应挽。

    越辞开始后知后觉想到一个令自己浑身血液冰凉的问题——就算真的被强行用数据捏造一个,可那时的薛应挽,还是与自己相处近一年,两情相悦的薛应挽吗?

    他不敢保证,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越辞看向身后长剑,最后选择去相信,这把剑既然存在,薛应挽就一定真实存在过,绝不可能……就这样彻底消失不见。

    他要找到薛应挽。

    他会找到薛应挽。

    *

    时间一点点过去,越辞还是时常做梦,他会梦到很多很多,从最开始,很早很早以前,初上朝华宗时,遇见相忘峰上的薛应挽。

    会摸自己的脑袋,会给他一块热腾腾的糕点,琥珀色的瞳孔映着澄蓝天际,远处飞鹤点点,山下团云笼罩。

    再后来,便是一遍又一遍在长溪曾经相处的时日,交颈细语,相拥而眠,那时已然半只脚入秋,人体的温度微暖中带寒,二人便十指交握,紧到能在掌纹中渗出细细的汗。

    薛应挽睫毛很长,呼吸轻轻蹭在他脸颊。

    “越辞,”才睡醒的声音绵软,尾音像吊着一把黏糊糊的小钩子,“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一看,你带我去,好吗?”

    越辞指腹摩挲他柔嫩的脸颊:“你想去哪里呢?”

    薛应挽轻轻地笑:“不知道啊,我曾听几个沧州来的弟子说,他们那儿的清蒸白鱼极鲜极嫩,入口即化,最是有名,连皇家也不远千里地要每年上贡,我也想尝一尝。”

    “南沙漠也想去,听说那里气候炎热,却能骑着骆驼穿行,我只会骑马,还从来没见过骆驼,也没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漠,戈壁风砺,沙枣胡杨,还有白面馕饼……”

    “或者一路沿着西行,过千江畔,琅琊山,有一片千石林,据说那里的山峰险峻,石头也千奇百怪。不仅成树,成屋所高塔,竟还会生出人面形状,我只从书中窥得一二神奇,一直想亲眼一观。”

    薛应挽絮絮叨叨地讲,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他去牵越辞的手,纤细的指节摩挲着他常年握剑的粗茧。

    越辞说:“好啊,什么时候启程,明天,后天?”他亲了一口薛应挽额心,“我去收拾行李,干脆下午就走,怎么样?”

    薛应挽脸蛋埋在被褥里:“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好。”

    “以前在朝华宗,过得不好吗?”

    “他们看不起我,也不愿意和我来往。”

    “因为你修行不好,境界也不高,对不对?”

    薛应挽闷闷地应。

    越辞慢慢摩挲他耳垂,问道:“告诉老公,你究竟为什么会没有灵根?”

    薛应挽似没听懂这句话,摇了摇头。

    “算了,”越辞说,“往后我陪着你,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薛应挽密乱的乌发交缠在一起,鼻尖翕动,琥珀色的眼珠子亮晶晶蕴着水意:“我只是一个没什么修为的弟子……不值得的。”

    越辞说:“我爱你。”

    这句话,便敌过千百遍了。

    他紧紧抱住薛应挽,很久很久,突然感觉到怀中身体轻微瑟抖,分开距离,才看清薛应挽面上表情。

    “我应该开心的,”薛应挽捂着心口,湿朦的眼睛微张,不解地问:“可是为什么,这里会这样痛呢?”

    他仰起头,望向越辞:“我为什么,会没有灵根呢?”

    越辞意识到什么,急切地去亲他:“别走,别走……再待一会,再陪陪我,再,一会……”

    薛应挽还是消失了,他张开眼,失神地看着房梁。

    不该问的。

    毕竟在他的梦境中,薛应挽又怎么会知道越辞不知道的事。

    越辞好像还是不能接受已经失去了薛应挽这一事实,每每午夜梦醒,都下意识去摸榻边空空如也的另一侧,时常回神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那件事后,他被关了禁闭三月,其他弟子有默契的不再提起那日之事。

    身为朝华宗宗主吕志弟子,他也认识了新的师兄弟,有请教他剑术的,有想与他交好的,越辞按着耐心,一点点学着去应付。

    两个与他同届弟子给他送来宗门下发的丹药,又顺便讨教起新学的剑招来,越辞一一演示,临告别,弟子闲聊抱怨:“越兄结丹可真快,不像我们,还得吃膳堂那泔水一般的猪食。”

    越辞顺口说道:“得多亏我老婆做的东西好吃,我才不用去膳堂和你们一起受苦,”又喊道,“应挽,今天做了什么糕点?有两位同门……”

    话至半途,生生截住。

    弟子探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小屋,疑道:“嗯?越兄你在喊谁?这‘应挽’又是何人?”

    “……没有,”越辞回过神来,温然笑道,“是我讲错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时常不相信薛应挽会就这样离自己而去,总是习惯性地去喊他。比如习剑结束,会像还在相忘峰一般问薛应挽自己剑术是否有进,或是从演武场回到屋中,下意识喊一声应挽,说今天想吃你做的桂花糕了。

    一次又一次,一日复一日。

    可所居的雨清峰竹林空荡,回答他的,唯有不间断的竹风与纤细如尘的山雨。

    爱人面容在脑海中翻覆无数次,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薛应挽好像比他想象中的更早就开始喜欢自己了。

    他总是很温柔又小心翼翼地待自己,目中藏不住那点浅淡情意,可他像个蠢货,屡屡对薛应挽的暗示视之无物,却又一遍一遍对他做出过界行动尚不自知。

    越辞啊越辞,你可真是贱。

    爱你的时候弃若敝履,分别之后却将哪怕一丁点的回忆也当做珍宝。

    他好后悔。

    为什么当初那样自大,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伤他的心,为什么没有早一点与他心意相通,为什么两人相处的记忆这样短,这样少。

    少到他已经将与薛应挽每一个表情动作刻在心底,只能摩挲老婆留下的咬痕,反复依靠着那点微末的共处记忆聊以慰藉。

    他好痛苦。

    也好想薛应挽。

    这是他想要的结局吗?这是他期待的结局吗?

    越辞有些分不清楚了。

    *

    越辞从来没有放弃过找薛应挽。

    他找了很久很久,但凡打听到可能有一点消息,都会不遗余力地去求实,但结果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失望。

    最近的一次,是听说新一届弟子中来了个很温柔的人,喜欢穿青衣,扎白色发带。

    他跑到弟子新宿,那小弟子吓了一跳,回头看他,怯懦地唤他:“……师兄?”

    越辞僵立在原地,道:“没事,是我认错人了。”

    他的精神,他的身体几乎快要在这日复一日的寻找间崩溃垮塌,土崩瓦解,他迷茫而困惑,焦躁而空虚混乱,整日浑浑噩噩,买醉而活。

    终于,也到了极限。

    他坐在雨清峰别院的屋顶,身边放着一壶山下买来最是浓烈的酒,在无声细雨中抚着那把自纵曦洞而来,爱人身体换取的神器。

    这些年来,他从未让这柄剑离身,多年过去,神器依旧如新,出鞘时溢出一点粼粼青光,剑身明澈得能照出越辞憔悴面容。

    他拿着剑,一步步朝雨清峰峰顶走去,酒精作用下,脑中一片昏蒙迷惘,恍然间,似乎听到这把剑对他发声质问:

    你不是总稳操胜负,等着大显身手吗?为什么会慌呢,为什么会怕呢?

    你不是自诩天下第一吗?你不是要打通每一个结局,成为救世主吗?你都已经如愿了,你为什么要伤心呢?

    你究竟在怕什么?

    怕自己像个蠢货无能,亲手弄丢了对你满腔情爱的恋人,还是怕自己找不到他,弥补不了当初的错误。亦或是害怕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怕他恨你,怕他真的不再爱你。

    还是害怕,再无人像他一样,曾真的待你以真心。

    越辞立在山巅,山中雾气缭绕,飞鹤点点,松柏如滚浪,被春分的细雨带来凉意清香。

    “我不找了吧。”他说。

    “找不到你,我就来陪你。”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薛应挽在纵曦洞时那毫无顾忌,几近求死的纵身一跃。

    忽而,发起笑来。

    “应挽,”他望着天,雨水湿透面颊,将一身墨色的衣袍打湿,紧紧贴合着身体,“那么久了,我终于体会到你那时候的心情了。”

    一个人的信念和坚持一点点如何被打碎摧毁,脊梁骨被弯折,最后心甘情愿化作熔岩中的飞灰。

    经脉俱断,抽筋剜骨,要生剖出一颗心,放到油锅里炖煮,然后问他,你痛不痛呀?

    越辞现在可以回答了。

    他真的,好痛苦。

    “你怪我吗?”他问,“怪我当日少年心性,不懂你的心意,怪我没有坚持,怪我自私,愚蠢,怪我抛下你,总以为万事在握,成竹在胸。”

    “以为新雪能再下,花落能再开,水中碎月能如初,失散能再复重圆,以为你总在原地,依旧待我如初。”

    越辞长长叹了口气,却是解脱的笑。

    “应挽,再原谅我一次吧。”

    “我知道错了。”

    长剑被置于脚边,越辞闭上双眼,任细雨凉风肆意扑洒,往前迈出踏空的一步。

    纵身而落。

    第42章 重生(一)

    夜半暴雨倾盆, 薛应挽骤然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气喘不止。

    屋外雨声倾泻, 汛水连成银丝从檐角淌落,触地飞溅成珠, 在这一片昏暗之中,薛应挽几乎要被漫无边际的空落吞没。

    怎么……回事。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被灼烧身体的痛楚尤历历在目, 薛应挽费了极大力气,欲支起身子, 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酸软侵袭, 脱力摔回被褥之间。

    他抬起一点手臂, 借着极微弱的月光看清自己双手,摒去纷扰心绪, 试着动了动手指, 一点点身体知觉恢复,重新从榻上撑起。

    屋外瓢泼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哗啦啦的声音从未停歇。

    他就这么坐了一夜,直到雨声收歇, 东方将白, 晨曦第一抹晖光泄入屋中,才慢慢回过神来,观察着身处周边的一切。

    一间狭隘而逼仄的小房子, 屋中堆满杂物, 榻前便是散乱的书本纸张。算得上物件的,也只有一张发霉的老旧桌案与架柜, 均布满尘灰,想来许久没有人打扫过了。

    薛应挽走到架柜前, 取下已然蒙尘,布满裂痕的铜镜,简单擦拭后,看到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面容。

    不知怎的,他突然松了一口气。

    一夜过去,心绪已然恢复平静,固然从前落了个惨淡下场,可上天既给了他再一次重返世间的机会,想必并不是为了看他继续被囚困在疲乏不堪的过往中折磨自己。

    自然,也有些许讽刺。

    一腔真心错付,换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世上千千万万值得之人,却偏喜欢上一个最下作的小人,到如今说不上什么恨,再回想前尘,甚至像看未开蒙的孩童一般觉得好笑。

    这样的人,连让自己再为他气恼烦厌也不配。

    薛应挽简单理了理身上衣物,离开了这间陌生的小屋。

    将将过了卯时三刻,经过昨夜一场大雨,屋外日头高盛,潮润的空气还带着雨后清新,草木露珠未干,滴滴答答地顺着叶片落在泥地里。

    这处显然是个小村庄,往来的村民背着背篼或锄头提篮,忙碌于下地耕作或到镇上早市,薛应挽这般呆站在屋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正想拦下一个村民简单问询情况,便听到远处一道匆忙喊声,继而朝他奔来:“傻子,傻子,你怎么在外边!”

    薛应挽也是一愣。

    傻子……指的是他?

    讲话之人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清秀少女,气喘吁吁,面上却十分着急,鼓腮不满:“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屋里吗,你怎的出来了?”

    薛应挽问他:“姑娘,你认识我?”

    那少女本还抱怨,如今听他说话,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诶”了一声,视线上下巡视一通,停留在薛应挽面上,对上那双清澈瞳珠。

    “你恢复了?”少女疑问。

    恢复?

    薛应挽意识到自己应当此前经历了什么事才会出现在此,心念一动,顺着少女话语继续打探,摇头道:“我今日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屋内,从前记忆却不知怎的消失无踪了,姑娘可否告知我……一些之前的事?”

    少女惊讶不已:“说话这么有条理,你真的不是傻子了!”

    薛应挽:“……”

    在与少女对话间,薛应挽才逐渐知晓一切由来。

    此处是平吉村,少女名柯琼,自小在村中长大,家中卖酒为生。

    与薛应挽认识,则是在三日前。

    那日她傍晚归家,看到一个在村口鬼鬼祟祟之人,正想拿棍子驱赶,薛应挽竟就这般突然昏迷在地,无法,只得寻了家人,将他带回村中先行医治。

    村里大夫给他扎了两针,薛应挽是醒了,但是整个人却失了魂一般痴痴傻傻,双目无神,问什么都答不上。

    柯琼与家人商议一下,决定带薛应挽到已经离村的舅舅家暂住,每日给他送点饭食,因着不知道名字,干脆就傻子傻子的唤着,反正薛应挽也听不懂。

    当然,听完这些,薛应挽自己也再一次迷糊了。

    三日前?记忆中自己三日前,还与越辞一道在浔城忍受寒风凛冽,现下一转眼已是阳春三月,还留在了这个极为平和的村庄里。

    魔族呢?那些流离的百姓呢?

    思来想去,换了个法子,问道:“柯姑娘,敢问如今是哪一年了?”

    柯琼双手背在腰后,好奇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观察着薛应挽面上表情,把人盯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才笑吟吟回答,“今年是楚阳历第五百零九年了,你什么都不记得,问年份做什么?”

    话音落下,薛应挽却是心中重重一震,瞳孔骤然紧缩。

    怎么可能?

    他分明记得,今年是楚阳历四百零九年。

    为什么凭空多出了一百年,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到百年之后?

    柯琼见他面色不对,以为薛应挽又犯了病,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薛应挽脸色苍白,抑住嗓音颤抖:“我没事……柯姑娘,那敢问,你知道朝华宗吗?”

    柯琼看他的表情更奇怪了。

    薛应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找补,柯琼已然说道:“你说你没有以前的记忆了,为什么还知道朝华宗?”

    “我也不知道,只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所以才想知道,”薛应挽带着试探性的追问,“朝华宗,还在吗?”

    柯琼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朝华宗是鼎云大陆第一剑宗,要是不在,能去哪?”

    薛应挽又问:“那霁尘真人呢?”

    “霁尘真人哪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许是又在闭关修行吧,”柯琼问道,“你到底还记得多少!”

    薛应挽怔然,良久,缓缓摇头。

    “只记得这些,再多……也没有了。”

    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与自己记忆里的背道而驰。

    这个世界没有过魔物侵袭,朝华宗没有灭宗,师尊没有因为自己而死,就连自己……也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

    可倘若他没有死,那记忆中死去的师长,覆灭的宗门,滚热如熔炉的岩浆,那些又算什么呢?

    庄周梦蝶,或是一枕黄粱。

    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柯琼再次发觉他状态不对,忙伸手扶住薛应挽:“你,你没事吧?要是想不起来就算了,你,你还想知道什么随便问就是了。”

    薛应挽摇头,对她温和一笑:“无事,方才有些头晕,现下已经恢复了。”

    心中却想:如果他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是不是其他的也没有改变?那现下的自己如今又算是什么身份?这一百年间,又有多少他不知晓的事。

    薛应挽心中已有了打算,他想去寻戚长昀,似乎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什么境地,只要戚长昀还在,便会令他有一种安心感:“柯姑娘,请问你可知道从此处,要如何去朝华宗?”

    柯琼讶异:“你才恢复不久就要走么?”

    “是,我的确记忆尽失,能记得的只有朝华宗,也只能去那处尝试。何况我在此处已经叨扰许久,现下……”他摸了摸袖口,发现身上空无一物,难堪道,“现下我囊中羞涩,柯姑娘,等我有了钱财,一定再来感激这几日收留之恩。”

    柯琼摆摆手,大方道:“这倒不用,我们也没做什么。何况其实我们本来想着,你虽然是个傻子,模样却长这么好,和我姐在一起,往后你也有个栖身之所,不会亏待了你。”

    薛应挽这回才是实打实吓了一跳。

    柯琼哈哈大笑:“骗你的骗你的,看给你怕的!”

    她是个爽朗性子,当即告知,其实此处便离朝华宗不远,是长溪镇治下的一个小村子,若要到朝华宗,顺着官道一直走,约莫大半日便能到。

    又想起什么,说道:“不过,你要见霁尘真人倒是不太容易,我听说霁尘真人已经很多年没下山了,要见到,也只能是朝华宗弟子才有机会。”

    “倒是也巧,前两天我上镇子里,正好听说朝华宗五年一届的招新就在这几日,你要是对自己有信心就去试试,要实在不行,回来和我姐成一对,当我姐夫也是个不错选择。”

    薛应挽从前本就容易羞赧,若是与人互论道理还能争上一二,偏就这种调笑话语无可奈何。脖颈便红了一片,磕磕巴巴地朝她行礼致谢,头低得没抬起来:“多谢姑娘厚爱,但我实在,实在是……”

    柯琼哼笑一声,往他怀里塞了个大饼。

    “瞧你这模样!赶快去吧,再过两日,怕是就没机会了!”

    *

    薛应挽身无一物,只带着一只柯琼给的大饼当干粮啃食。他记得自己从前已结金丹,可现下不知为何,又回到了炼气修为,且灵根完整,能丝毫无碍地感应天地灵气,说是天赋异禀也不为过。

    他尝试引灵入体,只闭目感悟,便能十分清晰觉察出方圆百丈内万物之景。空气中些微灵力如粉尘般漂浮,似能与之对话,一时丹田烘暖,意念与周身灵力流转相合,竟是极为顺利。

    这是他此前从未有过之感,便是前尘在尽心修行之时也从未体验,想来,是体内丹田盈聚丰富灵源之因。

    再睁眼,已然灵台清明。

    若是勤加修行,想必假以时日,便能再次结丹。

    当真如柯琼所言,此处离朝华宗极近,只走了两个时辰,薛应挽便对周遭景色逐渐了然。

    他曾经在长溪的几月时常会到郊外采集野菜或观赏风景,百年过去,溪流山林如旧,连最为喜爱的花叶都盛开得更为茂盛,几乎连成了一片紫蓝色花海。

    一路惬意,半日脚程,便重新回到了长溪镇。

    因着这几日是朝华宗招新,多了不少世家子弟与修行者,市集摊贩多了数倍,吆喝声不绝于耳,一个平日里安静的小镇,如今看来有着却不逊于都城繁华。

    亦有不少人学会抓住商机,开设各项与入宗选拔有关服务,什么倒卖能短暂增强修为的灵药,学习二三朝华宗公开的基础养身剑法,亦或找前界弟子打听选拔内容……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在不确定现状的情况下,他不能用这副容貌回到宗内,干脆寻了个擅于易容的铺子换了副容貌,又替人打了三天工当做报酬偿还,这才赶上朝华宗最后一日的招新。

    许是最后一日缘由,朝华宗山脚围观之人比前几日都要更多些,薛应挽报上名姓,便回到了人群中,等待弟子唤名姓上前。

    朝华宗身为鼎云大陆三大宗门之一,招收弟子条件也极为严苟。五年才开启一次招新大会,又分两轮测试,第一轮为最初测试资质灵根,朝华山下有一颗巨大的验灵石,通常年龄在二十以下,修为达到筑基以上的三灵根弟子才能通过。

    薛应挽现下这具身体并未达到筑基要求,按说年龄也远超要求,如今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机会,倘若无法通过测试成为弟子,便只能再寻他法。

    “陆夕,杂灵根……不合格,钱礼,四灵根,不合格,梁丘志,三灵根,筑基中期,合格……”

    随着一名又一名修行者上前,薛应挽发现,这次负责灵石测验的弟子他似乎认识。是从前在药草堂负责炼丹的一名弟子,他常送药草到天照峰,二人有过不小交集。

    “下一位,戚挽。”

    薛应挽迈步而出。

    填上的并非薛应挽三字,而是随前几日帮忙的铺子老板戚姓,单一个挽字,弟子唤的,正是他名字。

    他将掌心搭在验灵石上,接连忙碌数日的弟子已然有些昏昏欲睡,本是机械地例行记录,却在看到验灵石的瞬间睁大双眼。

    原本剔透晶莹的白玉石,而今竟明光烁亮,炳如日星,照彻整个测试区域的小结界,连测试弟子也为之惊撼,颤着嗓音念出他成绩:“戚挽……炼气八层,合格。”

    单灵根之人世间万中无一,便是顶尖宗门,每届招收弟子中也很少能出一人。灵根越纯粹,资质愈佳,日后修行速度亦会快人百倍。可同时过高天赋也会引来他人嫉妒暗害,是以正式入门之前,遇到单灵根,或是双灵根弟子,皆不会公布灵根,只公布境界。

    外界之人不明所以,自然也不会觉得薛应挽是单灵根,有人疑道:“就算是双灵根弟子,炼气期也可以入宗吗?”

    双灵根弟子本就修行快人许多,又怎会在区区炼气期,可既然是朝华宗下的决定,虽说不满,却也无人敢提出质疑。

    薛应挽则是看向那位弟子,若没记错,他应当叫做路彰,他刻意用从前语气相问:“这位师兄,宗门许久没有单灵根弟子了吗?”

    路彰也没想到这次竟会有单灵根弟子,他道:“是啊,几十年没出过了,上一个还在百年前呢,”又问,“你是单灵根,为何境界如此之低?”

    薛应挽道:“从前一直跟着家中忙农作,虽有感应天地之气,却从未想过修行,今日也只是想来试一试。”

    路彰点点头。

    的确有不少人天赋异禀,虽能感悟天地却没有引路之人不懂修行,白白荒废这一身好资质,何况出生于农家孩童,怕是没有时间去仔细修行。

    他翻了翻薛应挽登记在册信息:“嗯——平吉村人士,世代务农为生,哎,能出你这样一个天才,你家中往后也不必在愁吃穿了。”

    薛应挽一直观察着路彰表情,却没从中发现任何异常,又作不经意问:“我从前邻村也有个结拜兄长,据说也是到了朝华宗拜师,这下好了,往后可以一起修行了!”

    路彰问:“你结拜兄长叫什么名字?”

    薛应挽道:“好多年前的事,又是小时候,过去太久,我也记不得了,就记得和我名字中有一字相同,叫什么挽……”

    路彰仔细想了想:“我们宗门没有第二个名中有‘挽’字之人,怕是你记错了吧。”

    薛应挽低下头,低声道:“也许吧,不过也不抱什么希望,可能他当初压根就没能进朝华宗。”

    路彰将一枚用灵力刻印过的小木牌交到他手上,道:“到一旁等着吧,今日就是最后招新,结束了,与我一道上山,准备第二轮弟子测试。”

    薛应挽用不出差错的笑意应下。

    平白消失了百年时光,连唯一一点痕迹好像都被这个世界彻底清除,一干二净。

    他垂下眼眸——自己现在又算是什么呢,当初那些记忆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他究竟……又是否真的还是从前的那个薛应挽。

    随着最后几名弟子得出检测结果,这一届朝华宗弟子招新就这般宣告结束。

    四灵根,三灵根筑基以上弟子二十八名,不宣告灵根结果之人四名,共三十二人,却独独只有薛应挽一人处在炼气期。

    路彰带着今日通过第一轮的弟子准备上山,却远远出来一道声音:“且慢!”

    本已经逐渐散去的人群一道回头,看向远处而来的之人。

    此人约莫四十来岁,身肥体胖,膀大腰圆,一身金丝宽袍,富贵显容,身后携两名小童,还有一紫衣锦袍,眉目不耐的少年。

    路彰微微皱眉,掀眼看去:“今日招新已经结束,你还有什么事?”

    那胖汉面上笑意不减,抬着笨重的两只腿跨步上前,靠近路彰,往他手中塞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我家小儿路上遇着点事儿耽搁了,这才赶到,还劳烦仙长通融通融。”

    那钱袋锦缎所制,凹凸不平,路彰只一模,便知晓里头装的全是灵石。

    他将钱袋推回胖汉手中,话中已然带恼:“你儿子来晚了,招新结束了。”

    胖汉依旧带笑,挤眉弄眼道:“通融通融,我和你们禄存长老以前还交好呢,打过招呼的。”

    “验灵石已关,我也已将今日人数上报,还是请回吧。”

    “这有何难?我儿子也是三灵根,把里面最差的换成他也是一样的!”

    路彰喝道:“我朝华宗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若是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了!”

    那胖汉也不服,指指点点说:“你一个小弟子说的话算什么,你让你们长老来和我说。”

    方才围观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插话道:“不是有个双灵根还没到筑基期,不如将他换了,或者出来和这位公子比试比试,谁赢了,谁就拿这最后名额,如何?”

    胖汉一听,眼睛瞬间就亮了:“你们朝华宗不是说没到筑基期不招吗?为什么他炼气就行?双灵根也不一定就会修行啊,我儿子已是筑基中期了,他不成,那人凭什么就成?”

    路彰从未经历过此事,长老又叮嘱过不能随意动手,恼怒道:“分明是自己来迟,你们,你们简直……”他取出弟子玉牌,忙向宗门禀报发生之事。

    紫衣锦袍男子神情轻蔑,扬了扬下颌,懒散道:“怎么,不敢?还是要我将朝华宗徇私招人之事公之于众,让大家评评理?”

    “不就是迟了一刻钟,让你们重开验灵石又不肯,那就实力讲话啊,”胖汉仗着与宗门长老认识,料定弟子不敢为难,哼笑一声,问身侧之人,“那名双灵根弟子是哪位?”

    薛应挽知晓路彰性子温吞,不愿见他为难,主动站了出来,说道:“是我。”

    胖汉道:“你连筑基都没到,双灵根又有何用?”他狠狠看向路彰,说道,“你们怕不是早已经私相授受,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把名额留给了这种人吧!”

    此话一处,周遭之人看向薛应挽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打量。的确,一个双灵根弟子虽资质不错,却也不能让宗门打破规矩录取,除非早已经做了关系,才能顺利在第一轮测试中入选。

    细碎的讨论声也响起:“是啊,双灵根为何才在炼气期?我以前也听说过,有人双灵根却修行进度极慢,后来一查,才知道用了手段伪装骗过宗门的。”

    “难不成朝华宗也有收钱换弟子资格一说?那怕也过不去第二轮测试,岂不白白浪费了名额。”

    “我看那招新的弟子对他态度不一般,怕不是真的有私下关系……”

    诸般带着或猜测或不怀好意的侮辱言语落在薛应挽身上,像是已将他看做一个投机取巧之人。

    路彰知晓他单灵根之事不能在尚未入宗前揭露,拦住他,低声道:“我已和宗门说明,你不用着急,马上长老便会来处理他二人之事。”

    薛应挽面上平淡,摇摇头,迎上胖汉鄙夷目光:“既然你觉得朝华宗弟子招新一事有失公允,那我便与你儿子一战,若赢了,你们便要和这位道长道歉,和朝华宗名声道歉,且自行离去,如何?”

    第43章 重生(二)

    紫衣男子抬手挥退两名小仆, 眼中蔑意不减,虽只是筑基修为。

    可谁人都知晓,相差一个境界便是天壤之别, 与区区炼气对上,甚至不需要尽八分力。

    他的剑是精钢所铸, 剑鞘乌青,柄上藤纹缠盘, 是把难得的好剑。

    薛应挽只是向路彰借了把最寻常不过的木剑,与他行礼作辑, 报上名姓:“戚挽。”

    男子呵笑一声, 道:“霍德元。”

    话音落下, 那柄剑铮然出鞘,剑风飒然, 众人目光中, 竟是直直朝着薛应挽胸前而去。

    人群中有抽气之声,向来切磋比试点到为止,更不会下重手,可这霍德元竟只是在这一个小小的比试中心狠手辣至此, 又未正式入宗, 无朝华宗宗法限制,看来他的对手该是凶多吉少了。

    薛应挽也沉了沉眉眼,没想到霍德元出手如此狠厉, 当下不再留手。

    他身形轻盈, 下盘扎实,虽不及霍德元修为略加深厚, 可修行百年,基础剑法再是流畅不过, 何况对付一个区区习剑数年的小孩?

    几个旋剑抬手,错身间兼之剑招穿插,躲避霍德元攻势同时找准机会出招,竟丝毫不落下风,反而更胜一筹。

    这似乎激怒了霍德元,他没想到薛应挽一个炼气期竟有如此平稳的剑势,顿有被戏耍之感,心中无端冒出股燥火,掌中内力灌加于剑身,重重朝薛应挽击去。

    薛应挽一直观察着他每一势出招,知晓霍德元被激怒,在剑尖靠近之时侧身点地,悬空收揽,腕间稍别,化盾之势,轻飘飘化解了霍德元这尽了全力的最后一势。

    他剑招如万壑争流,平稳而舒缓,收剑时更是端方稳重,极近剑者气性,收获满场称赞。

    霍德元则是气喘吁吁,不可思议地看着以炼气修为赢下自己的薛应挽。

    “服气了吗?”薛应挽问他。

    霍德元如今再气愤也无话可说,他支剑起身,脸色极黑,行至父亲身边,低声道:“走吧。”

    胖汉仍旧不服气,他们只是路上耽搁了些,又仗着与长老有些交情,以为迟个一时半刻不打紧,可谁想到朝华宗竟然如此不近人情,说截止就真的截止,不满道:“我们和禄存长老……”

    霍德元本就高傲,输了比赛自然不愿意再待下,咬牙重复:“走吧。”

    胖汉看了看自己儿子,又看了看一旁路彰薛应挽,唾了一口,随霍德元往回走,安慰道:“没事儿,你想学剑,爹带你去别的门派,不用继续执着朝华宗……”

    勉强算有惊无险解决此事,路彰松了一口气,天同长老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还不入宗,等什么?”

    路彰回过头,惊道:“长老,你何时来的?”

    天同答道:“你传讯之后。”

    ……竟然看完了全程。

    路彰意识到这点,一时手忙脚乱,支支吾吾道:“长老,这是他们,他们先无理取闹,我都是按宗规处置的……”

    天同没有怪罪他,径直走到薛应挽面前,对上他遮掩面容下的双眼,顿了顿:“炼气期依靠熟练打过了筑基,你很厉害。”

    明明是认识过百年的长老,薛应挽对他每一句话的语调都熟悉,可对方现下看待自己,却是个全然不相识的陌生人。

    薛应挽生出一种错乱之感。

    他恭谨地与天同行礼:“雕虫小技而已,不值一提。”

    “待在宗内太长,许久没见到一些有意思的事了,”天同道,“何况,我也确实想看一看你的资质,你会怪我没有出来阻止吗?”

    薛应挽摇头:“本来就是在宗门之外发生的事,我二人也是自愿切磋。”

    天同听他话语,半晌,抚了抚须,哈哈大笑:“好,真是不错,那愿你第二试时也能顺利通过,到时也可来当我门下弟子!”

    朝华宗招新弟子第二轮通过之后,便会正式入宗成为外门弟子,倘若在招新考试中极为突出之人,还机会被哪位长老看上,成为内门或亲传弟子。

    如此说来,薛应挽只要过了第二轮试炼,便一定能入内门,到时若想接触戚长昀,也更方便许多。

    他谢过天同长老,与余下今日通过的预备弟子一道上峰,暂居在了清和峰小竹舍的弟子居舍。

    其中倒有不少弟子愿意与他交好,其中一位最为积极之人名杭白,捻着薛应挽激动不已:“你与那个什么霍德元切磋我看了,太厉害了,炼气期就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看他那个吃瘪的模样,我都要笑出声了,哈哈哈……”

    薛应挽还是不习惯被夸,道:“只是凑巧。”

    “别谦虚别谦虚,”杭白拍他肩膀,将人一把搂过,“我们都看那人不顺眼,朝华宗是什么地方,还真以为能为他一人开特例呢,说什么认识长老,怕不是哪一年见了面说上过话,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一间弟子居舍共住了十来人,如今都聚在薛应挽附近,听了杭白话语,一同应和:“是啊,那副模样,不知道的以为自己是朝华宗什么大恩人呢……”

    “不过你这么厉害,居然才是炼气期,”杭白道,“你是双灵根吧,是最近才能感悟天地灵气,一直没有修行吗?”

    薛应挽不知道该不该对他们说自己是单灵根,照理说来入了宗门,便不需要为了保护弟子而继续隐藏测试结果,但总归还有一轮测试,便只应道:“一直没有开始修行,本来就只想到朝华宗试试的。”

    杭白为自己与薛应挽倒了杯茶水,兴致勃勃:“那你可算是来对了,朝华宗可是有‘第一剑宗’之名,更有剑神坐镇,能入宗,往后修行之路可算上一帆风顺了。”

    余下弟子连连附和。

    薛应挽托着半滚茶水,看着如今方兴未艾,生机勃勃的朝华宗,想到自己也曾留在宗内百年,那时他没有什么好友,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凌霄峰几个师兄弟。

    而后,也随着宗门的覆灭而一一离去,现下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宗门未毁,他的师长师兄皆好好活在世上,自己更意外有了不少好友,一时说不出的感慨。

    杭白看他表情不对,关心道:“怎么,是和那个霍德元的对战中受了伤?要不要紧?”

    薛应挽轻笑:“无事,早些休息吧,明日便是第二轮试炼,过了试炼,才算能真正入宗。”

    *

    第二轮试炼安排在了清和峰峰顶,共二百余名通过第一轮测试的弟子汇聚于此,人人翘首以盼。

    待过了辰时,长老将开启一道随机阵法。

    其中有能变化周遭环境,置人于为难的四季阵法,有不间断木人袭击的攻袭阵法,更有考验体力的万层石阶之阵……据说阵法是由各宗门长老所出,难度不一,通过率更是每届皆有不同。

    天同长老立于山巅,背后佩剑出鞘,剑上附灵,掌中掐诀,与余下两名弟子共同结阵。

    阵法结成同时,薛应挽便听到身后响起窸窣讨论之声:“这、这是乾真阵……”

    薛应挽觉得有点耳熟,好像以前听魏以舟提起过。

    “是霁尘真人设下的阵法,据说难度最高,历年凡是开了此阵的,通过率少之又少,甚至有一年竟无一人通过,只能取了进度前十之人当弟子……”

    果然如此,是他师尊的阵法。

    那就不奇怪了,戚长昀此人一向板正,不然就不做,既然做了,就不会对任何人放水,包括一群新入门的小弟子。

    他想想,魏以舟是怎么说来着:“……师尊那个阵法,连我都险些出不去,看来对修行之人而言,最难的果然不是剑招,而是心诀。”

    弟子们苦不堪言:“怎么办啊,这阵法要做什么,不会进去就是几个元婴以上的怪物吧……”

    “除了那几个简单的,其他阵法内容都不允许通过之人泄露,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啊。”

    “真是倒霉,偏偏是霁尘真人的阵法,怕是要折损不少人了……”

    话虽如此,但也无人会临阵退缩。

    薛应挽入阵在即,杭白眉目紧皱,长叹道:“一起努力吧,争取都能留在宗门。”神色端肃,大有视死如归之心。

    而天同长老则是予他一个鼓励眼神,薛应挽会以感激笑意,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木剑,只身踏入阵中。

    眼前是一阵极为浓重的雾气,薛应挽试探着用剑将雾气挥散,辛苦许久,也只是无用功。

    他不确定雾气后究竟是什么,只好试探着往前迈步,随时做好御敌准备。

    与他想象不同,在近乎漫无边际的秘境中走了足足一刻钟,也没有任何特异之事发生。

    薛应挽不敢放下心,也就在此时,不知脚下触碰到何物,叮铃,叮铃——清脆铃声响起,一道极为强悍的灵力从远处袭来。

    他急忙运气抵挡,依旧被那股巨大威力直冲入心肺,毫无反抗之力。

    随之而来的并非被穿透身体痛苦,而是一道难以抵御的困倦,几乎是瞬间,薛应挽便再握不住剑,重重倒在秘境之中。

    待醒来时,掌中空空如也,脑中已然一片浑噩,连为何身在此处都有些不太明了。

    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重回了朝华宗,要做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么呢?

    白雾散去,薛应挽撑起身子,踉跄着往前走。

    眼前环境变得清晰,周遭一切似乎都那样熟悉,是他曾经一遍遍想要刻意忘却,也依旧牢牢刻印在记忆最深处的记忆。

    是他出生的村子,一个叫做幸福村的小村庄。

    幸福村很偏僻,四面环山,少有人往来,不算多的村民在此处世代生活了近百年。

    薛应挽出生时母亲就因难产离世,父亲成日酗酒,一不开心就用木棍鞭子抽他,当着邻居的面骂他克死了娘。

    巧合的是,他五岁时,村里路过一个算命的,倒还真算出了他是个天煞孤星命格,这下,便连本来还对他好的乡邻也对其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了灾祸。

    一个月后,他父亲晚归时倒在路边,也没了气。

    薛应挽成为了小时候的自己,只有五六岁年纪,身体因长久的营养缺失而极为瘦弱。

    父亲的遗体摆在屋内,来往村民围在那间破烂的小院中,指指点点的声音透过墙面,传到缩在角落里的薛应挽耳中。

    满身伤痕的薛应挽抬起头,看向榻上的死人,那个被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

    真的是他害死了父亲吗?

    记忆中的自己,是这样做的吗?

    薛应挽瑟缩着,恐惧着,慢慢站起身体,费劲地想去为男人盖上被子,甚至因力气不足摔倒在地。他脑海一片浑噩,好像真的成为了当年那个被人咒骂,厌恶的五岁孩童。

    他肚子很饿,走出屋子想去买馒头充饥,踮起脚推开房门,除却刺目的日光,便是一颗坚硬的石头,重重砸在他的肩膀。

    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孩手中抛着第二颗石子,笑嘻嘻地,继续朝他身上砸去:“我爹娘说,你是坏东西。”

    好痛。

    石子很硬,许是砸到了他的骨头,薛应挽疼得发抖。

    大人们说不清意味的目光与不加掩饰的厌恶话语传来:

    “倒霉东西,害人东西,小小年纪,你把你爹娘都克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们村里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祸害……你留在这里,会把大家都害了的……”

    语言比石头落在他身上更痛。

    薛应挽想直起腰背,可是如雨点般的落石砸在他身体,入骨的痛楚蔓延,很快,他便再也支撑不住。

    他跌坐在地上,看着村民如一道高耸的城墙将他团团围起,头顶陷入一片黑暗。

    他们讨论着他是个邪祟祸害,有人取了棍棒粗鞭,要将他驱逐出村。

    薛应挽艰难掀起眼睫,看到曾经相处多年的村民面容狰狞,眼珠浑黑,唾沫星子随着谩骂飞溅。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他为什么不能活下去?

    好痛……不要,再打了。

    他半挣扎着往外爬,穿破人墙,掌心被粗粝的泥地磨破,砂石陷入伤口中,他再一次摔跌在地,又撑起身子,拼命地要脱离这个令他窒息之处。

    回头看去,幸福村已经被一片大火笼罩,熊熊火焰窜上天际,夹含着村民的痛呼惨叫,房屋倒塌之声,将夜空烧出一片赤目的鲜红。

    他……逃离了吗?

    薛应挽不断大口喘息,四周景象变换,雾气缭绕间,他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朝华宗。

    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没有与萧远潮分道扬镳,能够一同出双入对苦思殿,听受文昌真人温和教导的日子。

    随后他抬起头,看到了文昌真人满身血迹,萧远潮手掌穿透他胸口,生生握住了一颗心脏。

    第44章 重生(三)

    薛应挽身体僵硬一般无法动作, 他眼睁睁看着萧远潮一手握剑,另一手将文昌真人的心脏攥紧掏出,血液从指缝往下滴落。

    文昌真人面上还保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可却再也讲不出半句话语。

    他的心脏连着血肉被萧远潮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 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咬合声。

    “萧……远潮……”

    薛应挽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叫出这个名字, 可萧远潮神智尽失,只贪婪地舔舐着指尖残留的血迹。

    他转过头, 看到了薛应挽。

    许是二人相熟, 萧远潮神情逐渐变得清明, 他眨了眨眼,发红充血的眼球有些疲累。

    “怎么在这?”他极为平常地问出这句话, “你也来看师尊吗?”

    随后, 他眼皮垂落,视线跟着偏移。

    先是看到手上未干血迹,再是衣袍被溅上的血,随后是倒在地上的文昌真人……和那处被穿透的胸膛。

    一瞬间, 萧远潮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脸色煞白, 看着自己的掌心。

    “我,我……师尊……”

    萧远潮常年佩戴的本命剑脱手落地,崩溃而匆乱地从苦思殿奔逃而出。

    薛应挽就这样独立站在一地血池之中, 一刻钟后, 吕志来到了他身侧。

    “我拦住了萧继,”他说, “这件事情没有造成轰动,他废了自己的灵根, 想要自杀时被我拦下。”

    薛应挽跪坐在地,额头靠在文昌真人肩头,他想问怎么回事,想问为什么会这样,可没有人给他回答。

    将他宠爱得当做亲生孩儿,前一日还夸赞他手艺又进步了的文昌真人就这样被他另一个珍爱的徒弟亲手杀害,死不瞑目。

    很久以后,他问宗主。

    “远潮……还好吗?”

    “他不会有这段记忆,却也不能再继续修炼了。”吕志回答。

    薛应挽双手发抖,为这多年来,犹如父亲一般相处的文昌真人合上双眼。

    当时的薛应挽,第一反应是——萧远潮绝不会做出此事。他与人相处时总是敏锐,能看清一点微末变化,萧远潮惊慌错愕与难过皆不假,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他中了药物,或是被人利用了。

    事情已然发生,萧远潮更是因为内疚而要自尽,薛应挽知道他总是骄傲,大概永远也不会接受自己曾经杀害文昌真人的真相。

    薛应挽这个人,总是记得他人的一点好,萧远潮保护了他十年,是他最重要的好友,便也心甘情愿地用自己后半辈子去偿还。

    愚蠢又固执。

    无可救药。

    “用我的吧,”他靠着文昌真人,不在乎满身血污,弓着身子,慢慢地讲,“用我的灵根,去修补他的,他比我资质更好,不该被此事困住一辈子。”

    画面再一次变换,已是与萧远潮分道扬镳后的许多年。

    他的修为果真再无进益,而少了萧远潮相护,甚至成为对方厌恶憎恨之人,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弟子的鄙夷与轻视。

    薛应挽被才下功课的弟子堵在迟亘峰演武场的石墙前,怀中抱着要送上峰的几株草药。

    他偏着一点脸颊,不去看那些咄咄逼人的弟子。

    “薛师兄,好久不见,从前不是日日跟着大师兄吗?怎么如今成了个给各峰送草药的仆从?”

    薛应挽指尖紧了紧竹篮边缘,在弟子准备握起草药时,才出声道:“这是送给天同长老的药草。”

    弟子嗤笑一声。

    “大师兄嫌弃你,戚长昀也早就嫌弃你,你才被赶去相忘峰吧,”他满不在乎,伸手直取那株草药,口中不饶人,“我就拿了,怎样?反正要是送得有什么差错,那也是找你,与我们何干?”

    薛应挽抬手去阻止,反被握着手腕按在墙面,弟子比他境界高,力气更是大得出奇,将皙白的腕间抓出深深红印。

    “谁准你反抗了?一个金丹都结不了的废物……”弟子被违逆而气急,猛地抓起一把药草,重重摔在薛应挽脸颊,又用一只草叶碾在他颊侧,直到草叶被按得稀碎,浅绿的汁液与发丝粘连。

    修行一道本就强者为尊,那些弟子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如今模样,像是在欣赏一件极有乐趣之事。

    他们离开后,只剩下一地被搅烂或染上泥污的草药,薛应挽蹲下身子,垂着眼睫,将尚还完好的一株株重新捡回篮中。

    他的头发散乱,指尖陷入泥中。

    是他做错了吗?是他选择错了吗?

    这些结果,是他应该要注定承受的吗?

    他活该受人侮辱,活该一辈子如此吗?为什么人人都要这样对他呢?

    薛应挽胸口泛疼,喘不上气,眶中聚集已久的泪水往下淌落,啪嗒,滴落在泥面之上。

    水滴越来越多,薛应挽站起身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孤零零的雨城中,漫天瓢泼的雨,倾毁倒塌的屋子,空无一人的街道。

    歪歪扭扭的客栈招牌下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不住左顾右盼,看到薛应挽,向他招手,有气无力:“小伙子,小伙子!”

    薛应挽回过头,隔着密密雨幕,几乎要听不清被雨点淹没的老人声音。

    老人问他:“你看到我的老伴了吗?她去隔壁那条街买菜了,下这么大雨,还没有回来。”

    豆大的雨珠砸在他面颊,薛应挽木然地走上前,老人喜笑颜开,递给他两把油纸伞,一把发黑的花生米。

    “我怕老婆子回不来,能不能劳烦你,去临街给她送把伞,这是她做的花生米,你尝尝,可香了。”

    薛应挽握着伞,老人仍在眉飞色舞,絮絮叨叨:“也不知我那儿子儿媳怎样了,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我们,这么大的雨……”

    声音逐渐变得辽远,四周景象扭曲而模糊,薛应挽看到地上汇聚的雨水逐渐变得鲜艳,像是一条血红色的河流,布满了街道的每一处。

    再而后,便是那道伫立如山,永远打不开的城门,被吞噬入旋齿中的百姓,一把能够割断女孩头颅的镰刀。

    前一瞬说爱自己的人,后一瞬抱着他,用那双深情而愧疚的眼神与他对视,唇瓣微凉地贴上他眉心,说我好爱你,我舍不得你。

    却也是他,迫不及待地将他带到纵曦洞,在高温中双眼蒙上雾气,等待着自己做出抉择。

    好累,薛应挽想,真的好累。

    人为何要受苦,人如何能受苦?

    他所有最为煎熬破碎的记忆都被生生剥离出来再一次展现在面前,像是在告诫他你这一步步从泥沼中穿过早已满身脏污,你曾落云端,你曾入地狱,你曾经历过世上最为残忍的恶,你曾一次又一次牺牲,换不来一个美好结局。

    苦楚如枝蔓盘缠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巨蟒般收紧,枝上尖刺穿过血管,将肌理层层分割,要他尝尽痛苦,再也无法喘息。

    薛应挽早已满面泪痕。

    他纵身跳入熊熊烈火之中,被滚烫岩浆吞噬每一寸肌肤,火星飞溅,噼里啪啦,勾勒出绚彩绀青的梦影,烧得他经脉寸断,骨头溶解,随着雾气上升,思维也化作飞灰。

    *

    诸般苦楚一遍又一遍轮换在眼前,炼狱的锅炉也烧腾出沸水,薛应挽从这绝望与虚无中挣扎着伸出手,扑空,重重摔落在坚硬结实的地面。

    汗湿满背。

    终于,面前不再是那永远缭绕着乌云黑雾的压抑,不再是没有尽头的尸山血途,不再枯骨遍地,断壁颓垣,那些困苦终于倒塌,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他从未见过的光亮。

    云舒霞卷,斑驳陆离。

    他站在幸福村的小屋前,被母亲牵着手掌,一步步往前走,父亲跟在身后,与小贩商讨着酒价。

    村民们与他打招呼,送上一只新鲜的桃子,在万众瞩目之下被送到朝华宗,成为霁尘真人的徒弟。

    师门和睦,万事顺遂。

    萧远潮没有杀害文昌真人,百年一瞬,二人仍是好友,一道下山历练,美名远扬,并称朝华双剑。

    再而后,魔物侵袭,与宗门一道出战应敌,历时数年,终于大败魔物,世间恢复平静。

    他回到朝华宗,回到师尊身侧,日日奉茶习剑,再无波澜,仰头去看,只见飞鹤盘旋,天高气朗,一片清明。

    浑噩之间,薛应挽好似就这般过了一生,过了他梦中最为期盼渴望,最是美好不过的时日。

    一道声音问他:“你愿意留下吗?”

    留在这天上人间,绝无仅有,为他精心编织好的桃园梦境。

    薛应挽环顾四周,他已是朝华宗首席弟子,栈桥上梨花飞落,新入门弟子与他招手致意:“师兄!”

    萧远潮在桥下等他,却风负于身后,侧过一点脸颊,声音清冷:“还不过来,又要耽误今日习剑。”

    微风拂面,发丝微扬。

    春日之景再好不过,教人不自觉沉湎于此,要去奔赴满地落花与日光。

    似乎每一件事都在告诉他,你该留下,这就是你最渴盼,最想要的一切。

    只要往前走出一步,就不会再有从前的折磨苦痛,不再经历磨难,得以平安顺遂,再无烦扰忧愁。

    该去吗?该做吗?

    薛应挽的确心动,甚至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要迈出步伐,迎向这一片杏雨梨云,秋月春华。

    可也是在这一瞬间,他回头了。

    他看到了乌云盘卷的来路,看到焚烧的大火,看到了道殣相望,饿殍遍野,一双双不甘的眼睛,耳中传来交叠着的痛苦嚎叫。

    天上盘踞着乌鸦与纸钱烧销过的灰烬,魂幡翻滚如浪潮,山顶花叶落败,唯余枯枝。

    野兽咆哮,山风凛凛。

    一黑一白,两相交望,薛应挽就站在夹道中央,像是经由冥河之道,一处春花向阳,阳光满照,一处张牙舞爪,十八般鬼刹各显神通。

    该去哪里呢?

    该如何抉择呢?

    薛应挽的一生充满着痛苦,无人关爱慰藉,他苦苦煎熬百年,换来再一次去欺瞒与抛弃,换得人人指责,换得云天雾地,茫然无解。

    有太多的选择,太多岔路,可注定有人要选择最艰难的一条,去一遍遍走过苦痛,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而非沉溺于幻影一般的美好,就此妥协。

    他笑了一声,心如明镜般浑然通透。

    毅然决然回身,奔向那条满是枯骨之路。

    长剑不知何时已回手中,拔剑出鞘,轻而易举挥动,便打碎了看似漫无边际的幻境,琉璃碎裂之声响起,景象如碎片剥离掉落,终于窥见了一丝真实。

    酒初醒,梦初惊,

    月初明,性初平,

    如觉悟,是前程。[1]

    一道声音钻入耳侧,清晰而响彻,教人恍然。

    “朝华宗弟子试炼第二轮,乾真阵首名破阵弟子——戚挽!”

    第45章 重生(四)

    薛应挽似还未回过神, 怔怔握着剑,眼中茫然,胸口起伏。

    他腕上还淌着血, 是方才为了让自己神思清醒而划开的,如今正顺着指尖一点点往下滴落。

    直到弟子再一次唤他名字, 才脱力般垂着手,拖着身形往前行去。

    原来他走了这么久, 无边无际一般的世界,不过是画地为牢的一个小阵法, 只一抬脚, 就能轻易跨出。

    天同长老毫不吝啬抛来赞赏目光, 视线更在他身上停留许久。

    “不错。”

    “戚挽,平吉村人士, 单水灵根, 炼气八层,”弟子念出他名字,语中不乏欣喜,“你是第一个离开乾真阵的弟子, 自然也是本届弟子比试的第一名, 且先在一旁候着。”

    薛应挽点点头,慢慢地走下试剑台。

    他身后有许多弟子依旧被困在阵中,面上表情各异, 有苦恼, 有欢欣,有泪水淌过, 他们双目紧闭,显然沉湎其中。

    弟子讨论声窸窣响起:“怎么可能, 这可是霁尘真人设下的阵法,这些年来也没几个人能通过,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是换了我进去,也不敢自称能从里面走出。”

    一位少女从观战台跳下,径直走到薛应挽面前,剑柄抵在他胸口:“你倒是挺厉害。”

    少女长发梳成利落马尾,话语间十分飒然,目光中带了几分挑衅之意,直勾勾看着薛应挽。

    薛应挽问:“这位师姐……不知是有何事?”

    “事倒算不上,”少女笑道,“可惜你才炼气,等你境界再高些,与我比上一场,如何?”

    有人朝少女喊:“争衡,你又调戏师弟了!”

    原来少女名“争衡”,薛应挽没有推辞她的邀约,点点头:“好,定不辜负师姐期盼。”

    正说着,阵法处传来异动,薛应挽随众人目光看去,竟是有一人中途创阵失败,生生从阵中脱出,跌坐在地,手中长剑同时脱手。

    他看向四周,这才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失败,慌乱地去捡起地上长剑,哀求道:“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失败……”

    主持弟子道:“你已失去机会,请回吧。”

    弟子捶胸顿足,悲痛不已。

    接下来,陆陆续续又有人闯关失败,一转眼,竟去了接近十分之九,只剩下约莫不到二十人仍在场中……

    又过小半时辰,终于有第二名弟子也闯阵成功,是名筑基中期的双灵根弟子,他大汗淋漓,喘息不止,知晓自己闯阵成功,竟一时兴奋,昏晕在地。

    时间差不多了,天同长老示意弟子收阵。

    阵法关闭,所有阵中弟子皆身体一僵,睁开双眼,怅然若失,环顾四方,才明白试炼已经结束。

    “就到这里吧,”他道,“余下还能在阵中坚持的,皆能入外门,戚挽,周侨二人入内门。”

    *

    离正式拜师还有三日。

    薛应挽在上届弟子的引导下熟悉宗门,弟子是个筑基后期的小师姐。小师姐名作蔓菁,絮絮叨叨的,看到什么都要跟他说上一遭,还不忘嘱咐各峰的注意事项。

    蔓菁显然人缘不错,每走过一处弟子峰,便有人与她打招呼:“师妹,听说本届来了个资质不错的弟子!”

    蔓菁笑嘻嘻地与他们打趣,说道:“不就跟在我身后吗,眼睛都看哪儿去了。”

    薛应挽与来往之人点头示意。

    其实这些地方,薛应挽都再熟悉不过。

    他在朝华宗待过百年,每一处峰头溪涧都曾走过,每一处殿宇都曾踏足,便是连寻常弟子不知晓的偏径都了然于胸。

    而今听这位自己的小师姐认真介绍,倒也生出种恍如旧梦的错觉。

    一路观赏,已然不知不觉间到了凌霄峰。

    百年过去,此处的景色依旧,连薛应挽从前最是喜爱的峰底下两颗大榕也繁茂地垂条,两只鸟雀在高耸的树顶绕着打转。

    “这里是霁尘真人所居的凌霄峰,”蔓菁犹豫一下,还是说道,“不过此后就算你入门,想必也不会来此。凌霄峰只有霁尘真人和他几个弟子居住,而且他们不喜外人到来。”

    “霁尘真人大概还在闭关修行吧……我们就不上去了,走,我带你去下一峰。”

    话说着,正要往峰下离去,迎面却撞上一个返峰之人。

    正是薛应挽曾经的师尊,有着当世第一剑修之名的霁尘真人戚长昀。

    蔓菁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戚长昀,竟然还未御剑步行上峰,一时惊慌失措,连连行礼,磕磕绊绊道:“真、真人……”

    薛应挽也有些发愣,竟就这般直白地盯着戚长昀。

    他想到了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师尊,在重霄峰典礼台上,天崩地裂,扭转乾坤,如屏障般挡在他身前,只用一把既明杀出血路,送他安然离宗。

    最后,身死在那场动乱之中。

    尸骨无存。

    他张着嘴,竟叫不出熟悉的“师尊”二字。

    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

    好在,戚长昀似乎并没有认出他,只视线向下,看着薛应挽略显苍白的脸色,出声道:“戚挽。”

    薛应挽忙应:“是。”

    “是你第一个通过了我的乾真阵?”

    薛应挽还是答道:“是。”

    戚长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简单梭巡过,半晌,声色冷清,问道:“可愿拜在我门下?”

    蔓菁惊得张大了嘴。

    薛应挽则是讶然,他到朝华宗,并没有决心能让戚长昀再次收下自己当弟子。可他本就是为了寻戚长昀而来,如今误打误撞,竟又能被他收入门中。

    不在推脱,眼神坚毅,应道:“弟子愿意。”

    戚长昀“嗯”了一声,道:“明日卯时,到我的霁尘殿来。”言罢,与他二人错身,自石阶迈步入峰而去。

    薛应挽转过头,见到蔓菁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似是呆滞一般。

    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蔓菁才反应过来,急得跺脚,不掩欢喜之意:“你运气也太好了!霁尘真人已经百年不收徒弟了,你竟然就这样成了他的弟子!”

    薛应挽:“也许是见我有眼缘?”

    “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往后你在宗门,可算有了大靠山了!”蔓菁笑眼咪咪,“既然你被收作霁尘真人徒弟,那我们便可以入凌霄峰,我来继续同你介绍。”

    她带着薛应挽沿戚长昀曾走过的石阶一路往上,介绍道:“你往后就是内门弟子,要知晓的东西不少。霁尘真人有三个弟子,你是他收的第四个徒弟,往后修炼,就同你的几个师兄一般在凌霄峰。”

    “若是入门弟子学习与功课,则在方才我们从安桥双涧后的迟亘峰,那处有个演武场,可以与师兄弟们相互切磋比试。”

    蔓菁歪了歪头,想起什么:“唔,对了,大师兄出任务去了,现在不在宗门。如果他在的话,会时常到演武场视察,可能会随机抓人出来考招式,要小心不被抓到。”

    “不过……也不必多害怕,大师兄是个很不错的人,你见了就会知道了。”

    薛应挽顾着看阔别百年的凌霄峰,一草一木都极为爱惜,略有恍神,答道:“好,等有机会,我会去拜见萧师兄。”

    “嗯?”小师妹疑惑,“什么萧师兄?”

    “……啊?”薛应挽也懵了。

    说错话了吗?

    蔓菁一拍掌心:“我还以为拜入朝华宗的弟子,依照大师兄的名字无人不晓呢,是我倏忽了!”

    她停下脚步,微正身子,清了清嗓子,哼哼道:“——如今我们朝华宗大师兄,正是宗门门下次徒,越辞越师兄!”

    薛应挽睁大了双眼。

    什么?

    谁?

    是他的记忆混乱了吗?

    为了验证自己是不是真的没听错,他重新问了一句:“越辞?那……那萧远潮呢?”

    “萧远潮?”小师妹笑了一声,“看你年岁不大,竟然也认识他。”

    薛应挽竟平白从那道笑声中听出一点嘲讽之意,试探问道:“我也是从前偶然听过,是怎么了吗?为什么不能认识?”

    “唔,那你的消息可能有些滞后了。”蔓菁道。

    “我也是听说——据说萧远潮确实也曾有过一段时间修行不错,好像是他初入宗门,拜了文昌真人为师那会吧,都说他天赋异禀,是难得一遇的奇才,连沧玄阁的小公子宁倾衡都点名要与他结为道侣。”

    “那后来发生了何事?”

    “后来啊,文昌真人好像在修行中突然暴毙,萧远潮没了师尊。自那以后,虽然又拜入宗主门下,可不知怎的,境界便一落千丈了,至今,都只是金丹初期,百年再无进益。”

    竟是……如此?

    很快,薛应挽便捋清了其中关系。

    在这个世界中,因为自己不存在,萧远潮在杀害文昌真人后内疚毁去灵根,有无人能替他修补,是以修为进展极其缓慢,以致百年都只停留在当年的金丹。

    自然,朝华宗的大弟子之位也不再会是他的。

    只是薛应挽不明白,越辞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还是来到了朝华宗,朝华宗也没有经历与另一世相同的灭宗之难,更没有魔物临世为祸凡尘,而他更是替代萧远潮,成为了朝华宗的首席大弟子。

    无论朝华宗还是整个鼎云大陆,百年过去,依旧平和如初。

    他还记得自己吗?还是当初的那个……越辞吗?

    薛应挽觉得这个百年后好像什么都变得不太一样起来,许多事更是与他认知记忆中天差地别。

    他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是在那所谓的乾真阵没有走出,还是从前那些在朝华宗生活的点滴,经历过的百年,都只不过是一枕黄粱。

    第46章 重生(五)

    “你们是何人?胆敢到我们凌霄峰来?”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剑风凛然,越过薛应挽发丝,在身后密竹上留下深深剑痕。

    白衣持剑之人从阶上走出, 居高临下看着他二人,面上轻狂, 话语也带几分少年之气。

    蔓菁连忙行礼:“魏师兄,是我来领新弟子介绍宗门, 不知打扰到你练功,实在抱歉。”

    魏以舟挑眉:“你难道不知道, 从前新弟子入门, 是不会带上凌霄峰的吗?”

    蔓菁脸都红了, 忙道:“是方才霁尘真人将戚挽收作徒弟,我才想着带他来熟悉一二的。”

    “收徒?”魏以舟也愣了一下, “我师尊收他当弟子了?”

    蔓菁点头:“是呀, 还说让戚师弟明日就到霁尘殿见他呢。”

    思及上一世中魏以舟结局,薛应挽心中不由因他再一次出现而喜悦,好一会,才回神行礼:“师兄, 是我请师姐带我介绍的, 不要怪罪她。”

    魏以舟端详许久,似乎在观察这个即将要成为自己同门师弟的新弟子,倒也没初时那样咄咄逼人。

    他哼了一声, 说道:“除却水灵根, 也没什么特别,不过, 既然师尊收了你当徒弟,往后, 你也称我一声师兄就是。”

    薛应挽喉咙滚动,嗓音沙哑,再一次喊出阔别许久的那一句:“师兄。”

    魏以舟忽地有些别扭,收剑入鞘,背身离去。

    第二日,薛应挽早早便到了霁尘殿。

    戚长昀不喜大动,是以百年来霁尘殿摆设一直如此,令薛应挽生出些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尚还在凌霄峰的那些时日。

    戚长昀从大殿主座起身,走到薛应挽面前。

    从前的薛应挽被戚长昀带回宗门,省去了敬茶这一步骤,如今才算是真正补齐。他躬身递上茶盏,举杯齐眉,仔仔细细完成了这一道礼节。

    戚长昀接过敬茶,道:“抬头。”

    薛应挽正了身子,看向戚长昀。

    “你原来模样并不丑,为何易容?”

    薛应挽一惊,戚长昀看得出来。

    又懊恼,他师尊是个怎样的人,怎会不能识破山下艺人替他做下的拙劣伪装。

    只回答:“弟子,弟子有自己的原因……”

    戚长昀问道:“还要继续吗?”

    本就是害怕有人认出自己,可如今似乎朝华宗没有人对自己有半分印象,这伪装不可谓不多余。

    薛应挽颈上红了一片,十分羞愧,结结巴巴答:“请师尊……给弟子去了伪装。”

    戚长昀指尖在他额心一点,薛应挽便容貌大改。

    “虽不知你要做什么,但从前的伪装太差,如今不算完全恢复本貌,只是与你从前面容八分相像,若有不满,可再与我提。”

    “不用的!”薛应挽十分感激,“这样便很好了。”

    戚长昀问:“你可知我为何收你为徒?”

    “因为通过了师尊的阵法?”

    “原因之一,你与我灵根同源,本就适合修行我门下剑法,”戚长昀按在他额心的指腹施力,汇入一点灵流,澎湃灵力瞬间激荡过薛应挽四肢百骸,“何况……”

    他顿了顿,说道:“你这处,像是与我存在感应。”

    薛应挽心中一震,冷汗直冒。

    好在戚长昀并未细究逼问,只是如同上一世般,为他额间点上一道略微泛着凉意的云纹。

    光芒稍纵即逝。

    “往后好好修行,若遇到疑惑困阻,可来寻我。”

    薛应挽跪坐在地,垂下头颅,再一次对戚长昀行拜师之礼。

    “多谢师尊。”

    *

    魏以舟受了戚长昀之命,替薛应挽向宗门解释面容一事,蔓菁听到了也惊叹不已,特意找到薛应挽,直言道:“你长得这样好看啊,当时看到你样貌平平无奇,还惋惜了好一会。”

    薛应挽:“……”

    其余弟子也皆正式入了宗门,在他之后穿过乾真阵的另一位双灵根弟子周侨则拜入了化科长老门下,成为了亲传弟子。

    揭露薛应挽是单水灵根弟子时,弟子们反应则是:“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唯有这样好的资质,才能顺利突破乾真阵,得了霁尘真人的青眼。

    薛应挽在宗门一旬时间,除却基础功课学习,境界也突破到了炼气九层。

    他性子温和纯善,许多弟子都愿意主动与他交往,薛应挽重回了一遭朝华宗,反倒过得较从前好上许多倍。

    今日难得休息,薛应挽便在峰中四处闲走散心,行过迟亘峰,本想去演武场寻弟子试两招剑法,不料,却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的人。

    演武场位置极大,盘踞了整个迟亘峰头,可萧远潮却独自一人在靠近林间角落独自练习。他手中仍旧拿着“却风”,却没有薛应挽记忆中的意气风发,而是沉默着,一遍遍用那把不再能共鸣的剑砍向眼前木桩。

    他走上前去,萧远潮并没有发现薛应挽在看他,又或许只是习惯了演武场弟子对他的目光,早就不再会有任何反应。

    有相熟弟子注意到薛应挽,想来打招呼,顺着他视线望去:“你在看谁……哦,萧继?”

    薛应挽向他们行礼:“二位师兄好。”

    正逢萧远潮一招运转结束,弟子翻了个白眼:“这萧继又在准备比试吧,也真够坚持不懈的。”

    一月后是每年例行的弟子比试,新入门弟子从第二年起才能参加,获胜者皆有灵石丹药等奖励。

    他身边结伴弟子同样不屑,言语讽刺:“可惜,就算再努力,也不过勉强能拿个倒数,偏偏还整天一副高傲的样子,看得人心烦。”

    “不过和沧玄阁阁主的小公子结成道侣而已,宁倾衡都多久没回来朝华宗了,怕不是早就嫌弃他这个废物没用,和别人……”

    那弟子话语越来越暧昧,虽未讲完,给人以无限遐想之意,旁边弟子手肘撞了撞他,虽说是阻止,面上却同样笑个不停。

    他们根本没有避着萧远潮说这些话,甚至还故意提高声音,但萧远潮依旧是那副平淡沉默模样,甚至没有给他们任何一个眼神。

    薛应挽如何也不会想到,萧远潮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初那个高傲张扬,又不可一世天子骄子一朝没落,成为了如今人人讥嘲的笑柄。

    以他的性子,一定反抗过,但是没有用。

    修真界向来实力说话,如今现状,大概是已经妥协了。

    第二次遇见萧远潮时,是在小遥峰。

    魏以舟托他去给小遥峰的弟子递信,返回时正撞见萧远潮在与一个小遥峰弟子比试。

    那弟子比他晚入宗二十年,如今却已是金丹后期。

    宗门只禁私斗不仅切磋,话虽如此,可那与他对战弟子分明没有留手,除却不真正伤到萧远潮,出招极为凌厉,将萧远潮逼得连连后退。

    单论剑术而言,萧远潮并不落于他之下,甚至可以说整个宗门都少有几人能与之为敌,可偏偏他修为停滞,金丹初期,与剑的共鸣之意远低于对方。

    弟子见他体力不支,故意加快攻势,甚至带着戏弄之意,剑尖一挑一拍在手腕,竟是想逼他被迫弃剑。

    拿不稳剑,则是对剑修的最大侮辱。

    他二人身边早已围了不少弟子,人人都为那位与他对战的师兄喝好,看萧远潮笑话。

    很快,萧远潮败下阵来,在剑风轰上时终于支撑不住,被重重击倒在地。但他始终握着剑,尽管衣衫被划破,腕间留下血痕,也没有放开握着剑柄的掌心。

    那弟子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剑尖停在萧远潮渗汗的脸颊,一字一顿,挑衅道:“怎么不继续了,萧、师、兄?”

    萧远潮眉眼冷冷,却不愿意就此认输,还欲撑起身子,又被剑身侮辱按在肩头,施力比他不得动弹。

    薛应挽看不下去,穿过人群,说道:“师兄,我替他与你比试。”

    那弟子此前并未见过他,闻言一顿,转而看向薛应挽。

    “你替他?”他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替他……”

    有弟子小声提醒他:“王昶师兄,这是这一届新招收的弟子第一,霁尘真人收的那位单水灵根。”

    王昶明显一愣,很快沉下眉眼,道:“怎么,师弟是与着废物有交情,才想要为他出头?”

    萧远潮掀起眼睫,也看了他一眼,才要张口,薛应挽已然先一步道:“只是恰好路过。”

    王昶见他并非有意找事,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和师弟计较,你走吧。”

    薛应挽摇摇头,从身后剑鞘抽剑而出:“我来与师兄试试。”

    “你……”弟子脸色更阴沉几分,低骂道,“你铁了心多管闲事是吧?”

    有弟子与薛应挽交好,低声劝算了,没必要为萧远潮强出头。

    又道:“王师兄修行多年,你比不过的……”

    薛应挽只是再次上前一步,挡在萧远潮与那弟子身前。

    “请师兄出招。”

    王昶低骂了一句脏话。

    他虽比萧远潮略高上一点境界,但二人都在金丹期,说出去也算不上仗着修为欺人。可薛应挽不过炼气九层,他若真的动了手,那便算是以大欺小,受人耻笑了。

    可若是就这般收手,面子上却过不去,他环视一圈,呸了口唾液,道:“看在你是入门弟子的份上,我只与你比剑招,不用修为,三招分胜负!”

    说完,便迫不及待朝薛应挽攻来。

    薛应挽认得此招,是朝华宗宗门剑法第四层十六式“山峙渊渟”,此人为土火双灵根,剑法结合稳重与凶厉,来势汹汹,显然想要一招制敌。

    若要化解,便也简单,这剑招攻上半盘为主,只需在剑招将至之时出其不意,以攻代守,用下盘招式“长河倒泻”,便能破开攻势,打对方措手不及。

    这已然涉及剑法相克之理,弟子料定薛应挽才入宗门并未习得“长河倒泄”,故丝毫不加思考,大胆出招。

    薛应挽眼盯剑招路径,在弟子携剑靠近之时侧身躲避,腕间稍别,脚尖扭转方向,手中长剑改挑为戳,竟是直朝弟子小腹而去。

    王昶心中一乱,急忙收势,后退两步,才惊觉自己竟被薛应挽摸透了想法。

    这怎么可能?

    “还有两招。”薛应挽平静道。

    他在宗内多年,又如何能被一个新入门的弟子打败,当下胸中激愤,再次持剑而上。

    薛应挽看他急切神情,知晓自己这场已然赢下了比赛。

    果不其然,后面两招他出招虽猛,却丝毫不顾尾,薛应挽身形本就灵巧,极为轻松化解去了两招攻势,又以最后一招“雨旸时若”成功逼退王昶。

    围观弟子连连惊叹,竟不敢相信薛应挽能在与王昶的对招中占据上风。

    “这届弟子这样厉害?王师兄修行了多久……就算不用灵力,剑招竟也会被一个他区区入门大半月的弟子所压……”

    “这可是本届第一!何况霁尘真人收的弟子,肯定教授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剑法……”

    “大半月就如此,长此以往,宗门岂不是又要出一位绝世天才?”

    薛应挽听到细碎讨论声,没有继续追击,在王昶更为恼怒之际,退后一步,躬身行礼:“师兄剑法非凡,多谢师兄相让,我才能与师兄平手。”

    平手?在场之人皆是修行多年,谁看不出来薛应挽立于必胜之地,现下主动退让,便是想给王师兄留个面子。

    毕竟入宗多年,轻易便输给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属实丢脸。

    王昶自知理亏,却也不得不顺着台阶,扯着笑,咬牙道:“你也不错,往后有机会,定会和师弟再行比过。”

    薛应挽低着头,唇角弯起:“是,能得师兄教导,戚挽感激不尽。”

    王昶脸黑如碳,恶狠狠盯了一眼地上萧远潮。

    待人散了个七七八八,薛应挽望见萧远潮脸色煞白,想去扶起萧远潮,才碰到手臂,便被狠狠打开。

    一道冰冷声音响起:“走开。”

    萧远潮偏过脸,眼睛半阖,语气依旧寒冽如冰:“我不需要你可怜,若想与他们一般取笑,清便。”

    薛应挽随意看了他一眼,道:“我没有可怜师兄,只是看不惯仗势欺人,若不是你,换做他人,我也会这样做。”

    萧远潮冷呵一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薛应挽说,“我曾听过有关师兄传言,也知道师兄也曾万众瞩目,只是经历过一些事,才成了如今模样。”

    “不过,我倒记得一句话——人有跌落谷底的一天,也必然能有重回巅峰的一日。”

    他并没有撒谎,反而因为太过熟悉萧远潮,才知晓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些年被打击羞辱而消沉。

    修为停滞近百年,却依旧每日修行剑法,世上能有几人能如他本心坚定执着。

    说是惋惜也好,或是对难得再遇相熟之人的慨然也罢,薛应挽待他已然不再能回到从前亲昵,只叹惋从前堪论天才之人,竟落得个如此下场……比当初的他更加不如。

    正因知晓苦楚,才愿意伸出一只手。

    或许世事常态,变化万千,本就不能强求。

    “够了!”萧远潮突然出声。

    薛应挽愿意救下他本就只是随心而为,没有再讲下去。

    萧远潮胸膛起伏,撑起身子,因方才对战而体力不支,近乎狼狈地踉跄离峰,没有再看薛应挽一眼。

    第47章 重生(六)

    薛应挽替魏以舟送完了信, 才返回凌霄峰,还没入霁尘殿,便被魏以舟拦下。

    “你在小遥峰跟王昶打了一架?”

    薛应挽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 点了点头。

    “是他先欺负人,我看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那群人就这样,见人落井下石的, 不过仗着在宗内久了,也没人敢管他们。”

    魏以舟也不练剑, 叼着根草儿没个正形, 说道:“你要是想管呢, 就管,我们凌霄峰什么都不怂, 要是他不服, 来找我或者顾扬,我们替你出气。”

    薛应挽点点头:“多谢师兄。”

    魏以舟扇柄敲了敲他脑壳:“哎,说实话,我也觉得我俩挺有缘的。我那会见你, 就觉得我们命中注定要当师兄弟, 知道你被师尊收下,我心里一下反而宽心了,那会就只剩两个字——果然。”

    魏以舟向来待他很好, 无论是前一世百年, 还是如今再入宗门。薛应挽只觉感慨万千,能重来一趟, 能有再一次相见,想来便是神佛保佑, 让不该离去的人重回身边。

    “好了好了,不说了,”魏以舟不习惯煽情,拍拍他肩头,道,“你去吧,师尊还在殿中等你。”

    入殿便看见戚长昀在闭目休憩,薛应挽替他倒上茶水,道:“师尊寻我?”

    “今日做了什么?”戚长昀问道。

    薛应挽不加掩瞒:“在小遥峰见了萧师兄,他被宗内弟子欺辱,便多说了几句话,与人切磋比试了一场。”

    闻言,戚长昀只“嗯”了一声,并未责怪,仿佛的确只是单纯地问询。

    他从案上拿取一本剑谱,递到薛应挽手中。

    “筑基之后,便可以开始修行这本剑谱,其中重要之处我做了注释,倘若有疑问再来寻我。”

    薛应挽躬身谢过,简单翻阅一遍,发现果真做了许多注解,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戚长昀注意到他方才因打斗而有些凌乱的头发,说道:“过来些。”

    戚长昀替他将发带重新略微理正,与从前一般的场景令薛应挽有些恍惚,不知觉问道:“师尊平日可有喜好之事?”

    发间手指一顿:“问这个做什么?”

    薛应挽轻声道:“师尊教我剑法,待我极好。”

    “你是我徒弟,我对你好理所应当。”戚长昀道。

    前世搬去相忘峰后,他师徒二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交心了。薛应挽鼻尖发酸,从前那些不敢讲的话,便也都出了口:“我也想报答师尊,才问师尊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戚长昀本想说无需报答,可对上薛应挽湿润轻动的琥珀双瞳,话到嘴巴,转了方向。

    “……那就,糕点吧。””糕点?”

    “不知为何,有些想吃,”戚长昀一贯正经,讲出喜爱糕点之语倒竟有些反差之感,“替我买上来吧。”

    “我可以做,师尊想吃,我便做给师尊。”

    薛应挽面颊雪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戚长昀替他理好发带,应道:“好。”

    *

    薛应挽发觉,好像每次经过演武场,萧远潮都会在那。

    永远在远离人群的边缘,永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剑招,永远孤身一人,不理他事。

    已是近子时,其余弟子都下了功课,唯独他依旧在练习,月色洒落在地,也为人增添一丝清辉。

    偌大演武场,除却偶然经行的弟子,只剩下他二人了。

    本想不再打扰离去,萧远潮却似乎发现了他,一招挥毕,收剑入鞘,朝他行来。

    他颊上落汗,发丝沾黏在额前,身上衣物同样湿透些许,却始终是薛应挽从前熟悉的,一种清寒好闻的檀木香气。

    萧远潮道:“那日之事,是我鲁莽,抱歉。”

    “无事,”薛应挽道,“我只是看不惯他们如此。”

    萧远潮有些沉默。

    他底子里依旧有一股傲气,可是这些年月中早已被磋磨得零乱散碎,勉力拼凑在一起,也只是为了曾经强撑的颜面。

    “你是霁尘的弟子。”他说。

    “是。”

    “霁尘很久不收徒弟了。”

    “我也很开心,能够拜在师尊门下。”

    两人对话实在有些干涩,说难听点就是没话找话。萧远潮也同样意识到了此事,再闭口不言。

    薛应挽想起前世有关巴虺一族之事,设法打听如今的萧远潮是否曾有过了解,知道文昌真人死亡真相,便重新提起话头:“师兄呢,我知道师兄拜在宗主门下,当初也天资不凡,可为何如今……”

    萧远潮脸色微变,眉心拧起。

    “你是特意来嘲笑我的?”

    这个反应,想来是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对文昌真人下手之人。

    无论如何,萧远潮与他都有着多年交情,就算在被认为弑师凶手之时,也愿意替他找寻照夜珠。

    他落得如今模样,究竟是惩罚,还是天意如此。

    薛应挽道:“我不过询问一二,师兄又何必自轻自贱,若是不愿回答,直接拒绝就是。”

    “自轻自贱,”萧远潮自嘲地笑了笑,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呵。”他别过脸,月光从鼻梁处落下大片阴影。

    薛应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在他身上看到了从前没有过的,混杂着颓丧与可悲可笑的坚持。

    相识百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远潮。

    他二人站在月下静默良久,谁都没有再说话。

    薛应挽从弟子口中听到,再过一月弟子比试之时,在外任务的大师兄也会赶回,比试前十之人,会获得前去即将开放秘境的资格。

    虽有他人在前,但薛应挽独独不敢确定越辞究竟是否记得他或认得他,只想着能避则避,避不开便再想法子隐瞒过去。

    此前替他介绍宗门的蔓菁听说他修行刻苦,得了时间便来问候一二,薛应挽便试探打听道:“师姐,我想问问,大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大师兄啊,是个很好的人,天赋超常,修为高深,却成熟稳重,待勤谨细心,还时常抽时间教授我们功课剑法,朝华宗上下,没有不敬佩大师兄的。”

    成熟稳重,勤谨细心?

    薛应挽眉尾抽了抽,心中重复一遍这几个字,怎么想都觉得与他认识的越辞不同。

    便问:“……一直如此?”

    蔓菁笑道:“我来得晚,也就是五十年前才入宗,倒是听说过大师兄从前似乎脑子有些不好,疯疯癫癫。有一日还摔下了山,此后大病一场,就慢慢转了性子,成了如今这个人人敬仰的大师兄了……哎,等你见了大师兄就知道了,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这一月间薛应挽日日修行,成功步入筑基期,除却每日功课,偶尔经行到演武场,便多给了萧远潮些许目光,若遇上休息,则会搭上一两句话。

    争衡撞见一两次,便不耐地问他:“你都拜入霁尘真人门下了,何必再去跟萧远潮这个废物染上关系?有这个时间,不如来和我比练比练。”

    薛应挽是个念旧又有点滥好心的人,更是个明白何为“不甘”的人,倒不是对萧远潮有着什么旧情,只不过记忆中萧远潮时常傲然而意气风发的,从未像现在一般遭受他人指责咒骂,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闲说。

    正因为经历过,才知晓人的痛楚,从前也算好友,不该跌落泥潭,不该如此不堪。

    又或许更多的,是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寻找一点曾经熟悉的痕迹。

    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萧远潮。

    临近比试的前七日,宁倾衡回来了。

    上一世,宁倾衡与萧远潮最终没有完成大典,这一世却早早结为道侣,甚至在文昌真人还没死去,萧远潮天赋尚还顶尖之时便被宁倾衡看上。

    沧玄阁小公子配未来朝华宗顶尖剑修,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可随着二人成婚,萧远潮修为停滞后,宁倾衡却一改从前态度,不仅日日对萧远潮恶语相向,更是在一次吵架后回到沧玄阁,极少再来朝华宗。

    二人虽还是道侣,却早已有名无实。

    宁倾衡脾气本就暴躁,家世也好,每每回朝华宗,都要想办法对萧远潮进行一番羞辱。

    薛应挽赶去时,宁倾衡已在演武场逼萧远潮与他对决。

    争衡站在他身侧,不知上哪找来了一把瓜子,笑嘻嘻道:“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来,有好戏看。”

    “……你在做什么。”

    “我还没上宗门的时候,小时候在家里就这样,有什么大事发生,我娘就抓一把瓜子放在手里嗑,可有意思了,要不要试试?”

    薛应挽惊而婉拒。

    有人讨论:“这宁倾衡啊,在外名声不错,但对萧远潮下手却毫不留情,真不知道是道侣,还是对他有怨恨呢。”

    “他这样,宗主不管吗?”薛应挽好奇。

    “管?怎么管,人家是结过契的道侣,宁倾衡又是沧玄阁小公子,再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能管的。”

    宁倾衡如今已是元婴后期,对付萧远潮轻而易举。

    他所持武器为一只百年妖虎筋所制长鞭,眉目轻纵傲慢,长鞭故意落在萧远潮身上,将他衣物打得破碎,又缠着剑身一抽,论萧远潮再努力,也无法阻止手中却风被卷落在地。

    剑修手中剑落地本就是最大侮辱,宁倾衡却依旧不满似的,好奇发问:

    “呀,这不是你最宝贝的剑吗?怎么这就掉了?”又一甩手腕,长鞭破风,抽在萧远潮去拾剑的手,“还不捡起来,等什么?”

    萧远潮咬牙,重新捡起剑,又再一次被甩出手掌。

    不过一刻钟,便被戏耍得满身伤痕,血浸衣衫。

    萧远潮粗喘不止,脖颈淌满汗水,终于支撑不住,在下一鞭刻意引导中脚步踉跄,双膝着地,重重摔下。

    宁倾衡冷冷骂道:“窝囊!”

    四周传来零零散散地笑声,不乏有恭维宁倾衡之人,争衡同样嗤笑一声,道:“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确实丢人。”

    薛应挽看向争衡:“你好像一直对萧远潮有很大意见……按理说来,你比他还晚一百年进入宗门才是。”

    “那倒没有,”争衡道,“我只是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废物而已。”

    的确,强者为尊的修真界,没有人会给一个废。物眼色。

    他们将宁倾衡对萧远潮的低看当做乐趣,甚至如同王昶一般在比试中对他羞辱。

    一个修为停滞之人,凭什么能当宗主首徒,占据亲传位置,还与沧玄阁小公子结为道侣?

    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下薛应挽一个人。

    他走到萧远潮身侧,透过破碎衣物,看到皮肉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萧远潮力气透支,双目紧闭,呼吸十分微弱。

    薛应挽将满身泥沙的萧远潮扶起,靠在身上,一步步带萧远潮到最近的屋房休息。

    他被扶坐在榻上,恢复意识之时,薛应挽正好从屋外返回,手中带着一套崭新内门弟子服。

    欲想起身,却因脱力与胸口疼痛闷哼一声。

    薛应挽放下衣物,坐到他身侧,按下萧远潮动作,从袖中取出几只药瓶,道:“先别急,伤得太重了,我替你上药。”

    萧远潮声音沙哑:“不用……”

    薛应挽强硬地按住他手臂:“别动了,再动药全没了。”

    药粉洒下,萧远潮眉目皱起,小臂紧绷。

    “伤得太深了,是会有些痛,忍一忍就好。”薛应挽微低下一点头,神情专注,从萧远潮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他衣物中露出的皙白脖颈。

    萧远潮肩头上下起伏,急促喘息声在屋室中极为明显,直到药效过去,才松开一点紧握的拳心。

    隔了很久,萧远潮才开口。

    他没有抬头看薛应挽,嗓音粗哑而干涉,像是在大漠中被暴晒过多日:“你也觉得我窝囊么?”

    “没有,”薛应挽说,“师兄曾经资质不差,能与宁公子结为道侣也是证明,只是人有不测,怨不得上天。”

    半晌,补充:“又或许,只是上天给你的考验也说不定。”

    不知是不是错觉,薛应挽看到萧远潮肩头轻抖了一下,像是自嘲地嗤笑。

    他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自己敷满白色药末的小臂。

    “我十九那年,文昌真人死在我面前,我的灵根也被废去,宗主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将我保在金丹境界……此生此世,却不可能再向前一步了。”

    薛应挽怔怔听着,果然,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而且因为没有他存在,萧远潮灵根破碎,无法更换修补,成了现在的落魄模样。

    “你恨把你害成这样的人么?”他问。

    萧远潮答:“深仇大恨,不死不休。”

    薛应挽想,当真是造化弄人。

    他替萧远潮一点点将伤口包扎完毕,弟子衣物交到他手中,两人指尖相触,传来一点微暖的温度。

    萧远潮顿了一下,极快地收回手指。

    最后一点伤口,在脸颊,是一道见血的鞭伤。

    薛应挽将绢布沾了水,尽量轻柔地替他简单擦去泥污,倒出药粉时,先洒在自己食指间,又凑近上前,一点点涂抹在伤处。

    靠得太近,连睫毛都能看得清楚,更遑论喷洒在他肤肉上,属于薛应挽的鼻息。

    他闻到了一股很清淡的味道,像梨花,也像兰花,很好闻,和薛应挽这个人一般温柔纯澈。

    萧远潮盯着他鼻梁那颗小痣,呼吸有些急促,薛应挽注意到他状态,问他:“很疼么?”

    抬眼一瞬间,视线相交。

    薛应挽目中流露关切,可他的眼睛太过漂亮,像是蕴着那晚的月色,浓长的睫毛扑簌,也像沾了水意。

    萧远潮想走,薛应挽再一次按住他的手,将自己空下的手腕塞进他掌心。

    “疼就抓我,”他依旧专注,“马上好了,这是我从凌霄峰带下的药,不会留疤。”

    萧远潮无法躲开,他的心脏怦怦重跳,呼吸不自觉发急。

    薛应挽的指腹带着一点点温热,分明从前那样深重的伤口,被这样抚揉过,便似乎不再感受到痛楚。

    在那一瞬间,萧远潮突然想,倘若时间能暂停,或是再久一点,便好了。

    只是上了个药,在入秋的季节,他甚至比方才与宁倾衡比试时流了更多的汗,整个后背近乎湿透。

    薛应挽将药瓶放在榻边,承认带萧远潮回来确有私心,甚至有些存了利用之意。他惋惜是不假,可更重要的,想要弄清楚这个世界与自己认知记忆里不同的原因,于是故作不经意问出:“你和宁公子……”

    萧远潮微张着嘴,本欲说些什么,在听到薛应挽问询后,便不再开口,重新陷入了沉默。

    他对自己还有戒心。

    薛应挽知晓此次怕是问不出什么了,起身道:“我要回凌霄峰了,你换了衣服,休息好再走。”

    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萧远潮头颅低垂,散乱发丝遮挡了眼睛,令人看不清神情,脊背略微弓着。

    薛应挽给他带来的弟子衣物就放在腿间,被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紧攥着,手背隐隐颤抖,几要迸出青筋。

    第48章 重逢(一)

    身为大师兄的越辞果然在比试的前一天赶回了宗门, 听闻他回来,不少弟子都打算前去拜会。

    弟子将越辞当做十分敬重之人,只一天时间, 宗内便传遍了此次下山的功绩。

    比如他在哪处哪处又杀灭了什么妖物,哪个镇子又救下了几个人, 完成了何种委托,每个人提到, 口中都只剩下赞叹。

    薛应挽却在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有的事情与他记忆里的一样,比如萧远潮还是杀了文昌真人, 还是与宁倾衡结成道侣。

    有的却天差地别, 比如魔物侵袭并未降临, 宗门不仅没有在百年前被剿灭,越辞还当上了大弟子。

    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导致了这些事情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呢?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也无法用言语去解释。

    第二日, 比试开始。

    宗门比试一年一次,除却新入门弟子需第二年外,其余所有出窍期以下弟子皆可自愿参加。

    赛制根据报名人数抽签分组,两两对决, 最后决出前三, 二十名之内皆能够参与下一次的秘境开放,更有大量灵石丹药奖励。

    前三之人,还能进入藏书阁最高层挑选一本高阶剑谱借阅。

    如此丰厚奖励, 每年都引得许多弟子主动报名参加, 就算是修为差些的,也趁此机会增强自身战斗经验。

    萧远潮也不例外。

    据与他同一时期入宗的弟子说, 他已经连续近百年报名了,可却没有一次能进前十, 最好的一次还是二十几年前,取得了个十六的名次。

    弟子皆哈哈大笑起来。

    话虽如此,萧远潮凭借精湛的剑技拿下前一二轮胜利并不算难。

    以防万一,薛应挽取了薄纱遮面,有弟子好奇,只答道:“前几日与师兄对招时,不慎伤了脸,已用了药膏了,还需几日才能恢复。”

    讲话时,目光恰好瞥见有人入场。

    ——是越辞。

    那弟子也笑:“啊,大师兄来了!”

    薛应挽终于明白,先前弟子所言是何意了。

    许久不见,如今的越辞和他印象里的少年完全不同,一袭墨色锦衣,发间以九龙赤金冠束起,随意又不失威仪,面容英挺,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竟还多了几分雅俊。

    他环抱一柄乌金盘纹剑鞘,锋锐目光看向场中,身边则围满了或恭维或倾慕的弟子,女弟子尤其之多,不时有人发问:“大师兄,这一招是怎使出来的?”“大师兄,为何他能挡下这斜刺?”“大师兄,这招如何可破?元婴期能否学得?”

    越辞便一一讲解,语调轻和,仔细详致,倒真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大师兄。

    偏头与一个小师妹讲话间,视线落到远处薛应挽身上,薛应挽反应很快,侧过身子,只留大半背影,专心看向场中比试。

    他与越辞早就谈不上旧情,并不愿意再与越辞扯上一星半点关系。

    他做他人人簇拥的大弟子,自己便留在凌霄峰,认认真真修行一世。

    越辞问身侧师妹道:“那是新来的弟子么?怎么从未见过?”

    小师妹也看了一眼,回道:“是呀,那是霁尘真人新收的弟子,据说是水灵根呢!”

    越辞温然一笑,又问:“特意来看比试,他是与萧师兄有交情么?”

    他生得本就英俊,此刻更是气质出众,贵气逼人,如墨瞳色浓沉,说不上的温柔。

    小师妹被这眼神一看,登时红了半张脸,耳尖发热,说话都支吾起来:“大、大师兄……”

    旁边女弟子见状,也嗤笑一声,拧了一把师妹腰间,替她答道:“好像是那日在小遥峰,王昶与萧继闹了不愉快,戚挽看不下去,出手帮了萧继,两人才慢慢有交集。”

    “戚挽,”越辞将这两字在舌尖滚了一遭,念道,“倒也是巧,都有一个挽字。”

    台上两人焦灼许久,最后还是靠萧远潮纯粹的剑招击中命门,得了胜利。

    有弟子偷偷设了赌局,赛后气愤不已,愤而骂道:“萧继竟然赢了,气死我了,我的灵石啊,那可是我足足一个月的弟子月俸!”

    宁倾衡倒是也路过试剑台,看了一盏茶时间便觉无趣先行离开。萧远潮拖着疲惫身躯离开试剑台,经过薛应挽身边时脚步略有停顿。

    也便是这一停留,越辞便移了目光,再次看到了薛应挽背对自己的身影。

    隔日后才会继续分组比试,薛应挽并未去演武场,却在他常来的藏书阁一层遇见了萧远潮。

    萧远潮身形有些僵硬,半晌,先开了口:“我赢了。”

    “我知道,恭喜你。”

    “你去看了我的比试。”

    “嗯,你打得很好,最后一招‘从风而靡 ’更是用得恰到好处,抓住了对方漏洞。”

    萧远潮停顿片刻,说道:“在那里的人,没有人觉得我会赢。”

    薛应挽其实本只是想学习观摩剑招,又觉萧远潮算是相熟之人才去看,并未思及其他。如今碰了面,当下思忖一番,讨了个巧,肯定道:“我知道你会赢的。”

    萧远潮偏过一点脸,低声道:“多谢。”

    薛应挽看到他脸上好了大半的伤口,想了想,还是多关心一句:“宁公子没有再对你……”

    “没有。”

    薛应挽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他怀中还抱着在藏书阁借阅的几本剑谱,点头示意道,“我先走了?”

    与萧远潮错身而过之时,却忽而被握上手腕。

    “等等……”

    薛应挽吓了一跳,身形不稳,整个人向前倾倒,连带着怀中剑谱也要掉落。

    “啊——”

    萧远潮眼疾手快接住他身体,用胸口抵住滑落剑谱,薛应挽整个脸蛋几乎靠在他肩头,呼吸因惊吓而发急。

    “怎、怎么了……”

    萧远潮意识到二人现状,连忙退开,松了手,替他将剑谱重新整理放回怀中。

    方才无意间用了力气,竟在薛应挽腕间留下了几道深红指痕,与其他处的白皙相比极为显眼。

    “抱歉。”萧远潮道。

    薛应挽安慰他:“还好还好,我没有事,你之前要说什么?”

    “我……”萧远潮抿了抿唇,在薛应挽目光注视下,沉着嗓音,缓缓道,“宁倾衡一直瞧不起我,大婚后,也没有再回来过,大概是并不喜欢我。”

    薛应挽:“嗯?”

    萧远潮有些不自在,声音更加涩哑:“我与他……没有合修过。”

    薛应挽有些尴尬,不知道萧远潮为什么要与他说这个。

    讲来倒也好笑,上一世自己分不清楚与萧远潮的情感,以为对方也对自己有意。

    后来萧远潮寻到了真正喜爱的宁倾衡,薛应挽才明白他压根就不喜欢他这种温吞之人,是他自作多情了许多年。

    如今他与宁倾衡结为了道侣,喜爱的人反而不喜欢他,冥冥之中,大概便也是种因果吧。

    萧远潮问他:“下一场……你还会来吗?”

    薛应挽还想多去看看本届夺冠热门,可萧远潮既然这么问了,总不好说不来。

    点头答道:“嗯,会来。”

    萧远潮低低垂着眼眸,说道:“……我会赢的。”

    一瞬间,倒有了那么点从前的孤傲模样,薛应挽发笑:“我知道。”

    萧远潮看向他往外离去背影,指尖微动,仿佛还残留着薛应挽留在怀中的温软触感,还有那股说不上名字的沁香。

    *

    虽说宗门明面上禁止弟子赌博,可每年讨论谁能夺得魁首都成了一项惯例,不少弟子顶着风头,还是私下偷偷开了赌局。

    赢下这场,便能挺进前二十。

    萧远潮已连续十数年没能通过第四轮比试,前日在他身上赔了灵石的,便立誓今日要赢回来,就算赔率低得可怕,依然源源不断地加注灵石。

    而赌他能赢下比赛的赔率,竟高达足足二十倍。

    与他对战之人为禄存长老名下弟子,已是元婴初期,如何看,萧远潮都不可能赢。

    事实也如此,仅一开场,萧远潮便被逼得连连后退,那弟子见取胜如此简单,招式便用得随意许多。

    可也正是如此,萧远潮偏偏抓住了机会,又以损耗自身为代价将修为短暂暴涨至金丹后期,趁其大意,用最果断的方式结束了战斗。

    他赢了。

    场中一片死寂,无人相信这个结果。

    同在论剑台观战的天同长老看向吕志,传音入密,语气愤慨:“萧继本就灵根有缺,怎能用如此伤身之法,你就是这么教徒弟的吗!”

    吕志脸色难看,他道:“我从没教过他此法,这是他自己学的。”

    被他击败之人显然也十分不能接受自己竟输给了萧远潮,叫嚷着还要再来,可输了便是输了,从来没有转圜余地。

    萧远潮体力不支,近乎蹒跚地走下论剑台。

    他艰难抬起一点头,朝薛应挽方向看去。

    越辞在比试近末才入场,见萧远潮险胜,顺着他的视线也同样望去。

    薛应挽并未意识到越辞前来,只觉察到身后视线,下意识回望一眼。

    虽带着雪纱覆面,可二人短暂对视,心头便陡然发震,懊恼自己大意。

    果然,这一望,越辞却是整个人滞在了原地,随后眼神一凛,踏步前来。

    若说开始还尚有怀疑,那现在便是十分肯定——越辞还有记忆。

    果然,现在朝华宗的一切定然少不了越辞手笔。

    他并不打算承认自己就是曾经认识他的薛应挽,更有把握师尊为他施下遮挡面容之术不会被识破,虽只是像,仔细辨别却仍与从前的自己有差。

    倘若对方知晓自己同样有记忆,不确定越辞会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依然坚持不想与越辞扯上关系。

    连师尊都无法保存记忆,越辞却可以,且这一百年间,性情大变,能够一路坐上朝华宗大弟子之位,受弟子爱戴,可见其心思深沉,背景莫测。

    虽知道自己要留在凌霄峰修行,与越辞见面迟早难免,可避免自己又被像上一世般被早早算计,落入圈套,远离是最好的方法。

    带着记忆的越辞再次回宗,目的究竟是什么?这种人,总不可能区区一个朝华宗大弟子便能满足。

    他想离开论剑台,身后弟子喊他:“戚师弟,你二十倍的灵石不要了?”

    薛应挽顾不上回答,已想脱身离去,还是慢了一步。

    被越辞拦下时,表情已无一分异常。

    越辞握住他弟子常衣下的手臂,薛应挽向越辞行礼,倒是真像极了初入门的弟子对前辈恭敬见礼:“大师兄。”

    越辞亦是一愣:“你不认识我?”

    远处偶然一眼,除却面容,连同身形气质,越辞几乎已经确定是薛应挽。

    可走近一看,却发现虽说大体一致,可细处却有略微不同,说是长得相像也不为过。

    “……大师兄为何这么说,”薛应挽眉目低顺,有些惶恐,颤颤抬睫,“我可是什么地方惹恼了大师兄?”

    越辞双手抱臂,略微低头端详。

    “为什么霁尘会收你为徒?”这是第一个问题。

    薛应挽道:“入门试炼中,我率先突破乾真阵,又与师尊灵根同源,师尊见我好学,才破例将我收作弟子。”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越辞长眸低凝,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撒谎的破绽。

    他眉弓锋锐,鼻梁笔直,生得本就属于张扬凶戾类型,一动不动盯人时,更是带了几分邃然的幽沉,这一百年间,他果真成熟稳重许多,连看人时都学会掩藏审视,伪装成一道“温和”的关心。

    薛应挽心跳如雷,指尖微紧,选择相信师尊为他留下的遮掩。

    越辞逼近一步。

    薛应挽身后是一颗粗壮树干,几乎避无可避。

    一只手掌就这么贴上他脸颊。

    修剪齐整的指甲如绷直细线般轻轻划在脸侧,薛应挽毫不怀疑,若回答不得他意,这道看似温和的细线便会化为力道,深深陷入他的肤肉,带出淋漓鲜血。

    随后,便是指腹。

    因着常年习剑,他手中长满剑茧,像是砂砾粗发糙,施力一按,便会在柔嫩而皙白的颊肉上留下红痕。

    越辞的手很烫,缓慢地,从脸颊挪到被被迫仰起的下颌,欣赏掌下人如同引颈受戮般的脆弱,重重揉过微滚的喉结,就在薛应挽以为他会掐上自己时,越辞宽厚的掌心只是微微上移,极温柔地,替他将面纱取下。

    而那双眼睛,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薛应挽露出一点的鼻梁,和鼻梁上的一颗小痣。

    薛应挽后知后觉想,当时应当让师尊替自己去了这颗痣才是。

    越辞瞳中浓雾盘绕,柔情似水,却教人不自觉毛骨悚然。

    薛应挽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见过越辞这样的眼神,是从前与他在长溪时,在曾经无数次暮雨朝云,浪潮翻涌间下意识地凶狠与欲。念。

    还有……不得满足的渴求。

    第49章 重逢(二)

    看清面容霎那, 越辞长眸凝起,那股欲意也很快被隐去。

    “有些歪了,就自主主张帮你取下, 不介意吧?”

    薛应挽道:“自然不介意。”

    他将雪白面纱衔在指尖,问道, “长得很漂亮,为什么要遮住面容?”

    “修行之人, 皮囊皆是虚妄,不过徒增烦恼。”

    “若能做到不在意皮囊好坏, 才算真正摒去尘念, 只悟本心。”

    薛应挽怯怯点头:“多谢大师兄教导, 是弟子狭隘了。”

    越辞笑了笑:“你和萧远潮,走得也很近。”

    “偶然遇见, 话语投机, 勉强算是好友。”

    “算起来,萧远潮也是我师兄,”越辞点头,话语间尽是关心, “也是可惜, 他在宗门两百年,我都从未听过他有什么好友,你一入门便能与他成为好友, 也是好事。”

    面纱被重新放回薛应挽手中, 越辞极为细致,保持着端雅风度与一个友善距离, 甚至注意着没有与薛应挽肤肉相触,挑不出一丝错。

    “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他道。

    薛应挽故作不知, 收起面纱:“……谁?”

    “我的道侣,”越辞眼神不再如同方才一般极强地侵略性,只是视线缓慢地,停留在他的鼻梁,“他这里,也有一颗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痣。”他问,“我可以摸一摸吗?”

    薛应挽想拒绝,又恐过于明显,反引得怀疑,只讶异道:“竟是如此……可惜我并不认识大师兄从前道侣,想来师兄也只是将我误认,若能辨别清楚,便再好不过了。”

    得了应允,男人温热的指腹便触碰在他鼻梁处。常年习剑生出的厚茧摩挲肤肉,很轻,很温和,却有规律地按揉着那一小处。

    像是从前,这处也曾被粗粝的舌面带着情。欲,一遍又一遍爱怜地**过,随后嘴唇偏移,伏在他耳侧,叼着耳垂呼出烫灼热意。

    他总会一遍遍地说:“老婆,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痣很色,让人很想……”

    薛应挽止住回忆,强忍住那股恶心之感,倒像有些受宠若惊,眼睫扑簌地眨。

    “果然好像。”越辞道。

    薛应挽声中遗憾:“可惜我才入宗门,还未曾见过师兄道侣,若有机会,倒是要看看让能大师兄都认错的人是何种模样。”

    越辞瞥他一眼,随意问道:“你怎知我认错了?”

    薛应挽道:“师兄看我的第一眼,像是透过我,去看一个分别已久之人。”

    “你说得没错,”越辞道,“他离开很久了。”

    “为何离去?”

    “大概是我伤了他的心吧,”越辞道,“我一直在找他,找了很久,可他好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一样,没有一点消息,”

    “你与他实在相像,第一眼,我还以为见到了故人。”

    薛应挽不着痕迹退开一步:“若是他知晓,应当也会难过你将与他相像之人错认罢。”

    越辞动作稍顿,片刻,怔然道:“……你说的是,”朝他微微一笑,同样退开距离,“是我冒犯了,还望戚师弟不要在意。”

    薛应挽抿抿唇,十分不舍:“能与大师兄说上话,弟子开心还来不及呢。”

    “果然……性情,倒是不一样,”越辞道,“往后有什么事,你尽可到陵林峰寻我,若有剑招困惑,亦可前来。”

    薛应挽连连应是,欣喜溢于言表,越辞又看了他好一会,才背身而去。

    *

    萧远潮自赢下第四轮比试,就已经进入前二十,有前往秘境的资格。

    接下来要比的,不过是决出个胜负,还有前三的特殊奖励。

    有了上一场比试的经验,这回他的对手不再轻敌,萧远潮拼劲全力,也没能敌过对方十招,输下了这场比试。

    那弟子平日独来独往,没有与其他人一般嘲笑萧远潮,也点到为止,没有真正伤了他,行了礼便转身下台。

    所有人都对结果并不意外,除却几声没好意的笑,多是已经开始讨论下一场比试,萧远潮独自站在论剑台上,单手负剑,肩头有些微扣。

    面对百年间嘲笑讽刺,他的脊背一向挺直,如他这个人的骄傲一般不愿松懈。

    此刻夕阳落照之下,发尾被乱风扬起,似乎看见他终于弓着脖颈,握剑的手臂轻颤。

    他不再去看薛应挽,收剑入鞘,背身而行。

    争衡托着下颌,懒懒打了个哈欠:“你看,你来看萧远潮有什么用,我说了他会输的,对面是蒋归元师兄,上届前三,除非他临时自爆金丹,萧远潮才有赢的可能。”

    薛应挽问她:“你比试结果如何?”

    “我自然打不过元婴期的,输就输了,反正也能进秘境……只是今年要与萧远潮一起,想想就生气。”

    想起什么,争衡又问道:“他们说,前日大师兄去找你了?”

    薛应挽没料到竟传得这样快,点点头。

    “说是我与一位故人有些像,不过后来便说是看错了。”

    争衡“噢”了一声,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好像一直在找他以前的道侣,不过听说早就死了,也没人见过。”

    “你与他……很相熟?”

    “还算不错,”争衡和他眨眨眼,“算半个老熟人,我喜欢和他打架,要是你看他不顺眼,我去帮你揍一顿。”

    薛应挽闻言,只是笑笑。

    “是不是萧师兄哪天能和你打架了,你就不会这么讨厌他了?”

    “那不行,至少过招得有来有往。可他废物了那么多年,还占着宗主大弟子的名额,现在又要来秘境占名额……我就是看不起这种人。”

    其实宗内大多数人想法与争衡一般,本来萧远潮若只是一个寻常弟子,就算修为境界低些也不打紧,说不定师兄弟还会助他一道修行。

    可萧远潮却偏偏曾经是个天子骄子,自八岁入宗,被文昌真人看上资质收为内门弟子,文昌真人死后更是直接被宗主收为大弟子,还与沧玄阁阁主独子订婚……

    一项一项,哪样不令人艳羡眼红?

    若他一直是个天才,他人也只有惊叹的份。

    可偏偏在最万众瞩目的时候,灵根被废,再不能进益。

    天人坠凡,向来是大家最爱看的戏码。

    落井下石,自古不腻。

    那一身骄傲便也不再是骄傲,成了被那些曾仰望过他的人当做装腔作势,少年轻狂终究沦为百年中不间断的谈资笑柄。

    争衡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你不会真可怜那个萧继吧?”

    “不是可怜。”

    薛应挽望向在论剑台下一场比试的两名弟子,耳侧是长剑相交的铿锵嗡鸣,像是想起某一时刻间,自己与萧远潮也曾日日以剑相交,对月挽花。

    “我从没有一刻可怜过他。”他说。

    *

    弟子比试的最终结果很快出来,一二名都是元婴后期弟子,第三名则是当时赢下萧远潮的蒋归元。

    薛应挽有一段时间没有在演武场见到萧远潮,在宗门与魏以舟破剑招之时,才从对方口中听到了些闲言风语。

    “宁倾衡好像很不满意他输得这样难看,嫌他丢了面子,跑去找萧远潮比试,非要让他当众跪下向自己道歉。”

    “萧远潮肯定不愿意,宁倾衡也不收手。两人打了一天一夜吧,弟子去禀报长老,才阻止了宁倾衡……嘶,据说萧远潮当时满身的血,就是不愿意跪,也不知道要养上多久才能恢复。”

    说着,魏以舟也打了个哆嗦。

    “我只要一想我有个宁倾衡这样的道侣,估计得天天做噩梦……萧远潮是怎么忍下来的,两百年都没跟宁倾衡和离。”

    薛应挽不解:“能当上道侣,至少曾经是有意的,就萧远潮落魄,这样待他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魏以舟收了剑,与他一道坐在小石桌上,仰头喝下满盏早已泛凉的茶水。

    “谁都知道沧玄阁小公子从小被养得骄纵,脾气阴晴不定,要与宁倾衡成为道侣也是他自己同意的,这能怪谁?”

    “可如此做法,实在有些侮辱人……”

    “你还不明白,”魏以舟用剑柄敲了敲他脑袋,“宁倾衡就是以羞辱人为乐,你只是才入宗看到这一次而已,此前每一年,他二人都要这般大闹一番,反正不出人命,我们都习惯了。”

    “没人管束吗?”

    “怎么管,宁倾衡终究是沧玄阁的人,还是最疼爱的独子。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本来就是现下实力最强的三大宗门,要真闹了不快打起来,可就是件轰动的大事了。”

    魏以舟说得没错,萧远潮也知道这个道理,为了不拖累宗门,就算宁倾衡再如何欺辱他,都不能真正去反抗他惹他不快。

    长此以往,宁倾衡便越发过分。

    “别去管太多了,”魏以舟道,“萧远潮自己选的路,我们外人,还是别去掺和的好,省得惹上一身腥。”

    他将石桌两只木剑重新拿起,一只抛到薛应挽手中,笑道:“师弟,我们接着来!”

    魏以舟说得没错,薛应挽也曾想过不要再去介入他人因果,纵然两人曾有过那么一丝前情,可往事皆了,自己又何必多掺和一腿呢?

    萧远潮身为大弟子,与宁倾衡结为道侣后本应该居住主峰。可宁倾衡厌恶他,大婚后的第二日,萧远潮便搬回他在小遥峰的旧居。

    那处离文昌真人的苦思殿很近,听弟子口中所言,萧远潮时常会回到已然无人居住打扫的苦思殿,一待便是整整一日。

    小遥峰不算大,临涧,有一片辽阔竹林,林中更有许多甘菊,灵芝等药草,时常有鸟兽经行,闻瀑声淅沥,景色十分雅致。

    萧远潮便在林中有一间小院,院子不算大,只有一间竹子茅草搭成的屋房与一张石桌。

    前一世二人尚未分道扬镳,相见两恨时,薛应挽也常会来此处,偶尔一起习剑修行,偶尔生出兴致,摘些竹笋野草做菜煮汤。

    后来萧远潮恨极了他,纵然被宗主收作内门弟子后搬离了小遥峰,也不许薛应挽再踏入此处半步。

    薛应挽本不打算去的,直到一位平日虽不敢光明正大与萧远潮交好,却同样欣赏他的小弟子找上门,求他道:“戚师弟,请你去看一看萧师兄罢,每次宁倾衡回了宗门,总是将他打得奄奄一息,不久就要去秘境了……萧师兄,萧师兄怕是支撑不住。”

    无奈,还是踏上了至小遥峰的路。

    此处于他而言,也有百年未见。竹屋变得老旧,像是在这些年间修缮过一遍又一遍。

    他走入院中,敲叩两声紧闭的屋门不见反应,便试探问道:“萧师兄?我进来了?”

    依旧没有回答。

    “打扰了。”薛应挽推开屋门,抬步进入。

    屋中未燃烛火,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浓烈到刺鼻的血腥味。

    随着日光照彻,薛应挽看清了这间屋子的全貌。

    屋中十分简洁,一眼望去没有杂物,老旧的桌案上摆着一只燃烧过半的灯烛与几本被翻烂的剑谱,佩剑“却风”就摆在桌案边缘。

    萧远潮就躺在榻间,被鞭子抽破的靛蓝色弟子服被鲜血染得发黑,连被褥都沾上大片血迹,汗水血水混杂着湿透全身上下的每一处。

    他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着,呼吸粗而沉,对薛应挽进入屋内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在光亮灌入房间时,微微动了动眼皮,喘息更重几分。

    伤得实在太重了,衣物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皮肉外翻卷起,露出鲜红的血肉与白骨。

    第50章 重逢(三)

    薛应挽看得心惊胆战。

    他没想到宁倾衡当真会下如此重手, 甚至没有将萧远潮当做一个人对待,甚至……畜牲也不如。

    修炼之人身体比常人更强健些许,平日并不会有风寒或温病之类, 可薛应挽将手放到萧远潮额间时,发现他皮肤极热, 如炉火般将他手烫得发疼。

    照魏以舟说来,他竟是每年都要遭受数次这番对待。

    “萧远潮, ”他问,“你还有意识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萧远潮压在被褥上的指尖微微抬起, 张了张口, 却讲不出话。

    “我知道了, ”薛应挽说,“讲不了就不用讲, 我扶你起来处理伤口, 不能这么放着。”

    纵然修者比恢复速度快,可若伤了根基,便会极大程度影响往后修行。

    他受伤之处多在与宁倾衡的正面对抗处,背后只有腰间几道鞭伤。

    薛应挽深吸一口气, 先取了一点被褥垫在墙面, 俯下身子,轻轻托着萧远潮肩头,将他扶坐起身。

    身上衣物早已被血迹将伤口黏合在一起, 只能耐心地一点点扯开。即使如此, 萧远潮依旧皱紧每头,呼吸发促, 肌肉因疼痛死死绷紧。

    薛应挽将自己准备好的药物一一取出,先是喂了一颗回元丹, 几颗补充精力药物,再是取了清水,替他小心清理那几十道的创口。

    除却新伤,薛应挽看到了密密麻麻,已然愈合的无数鞭痕,就这样遍布在一个精健强壮的躯体之上,十分骇人。

    许是太过疼痛,又或许丹药起了效果,萧远潮终于能半睁开眼睛,看着一点点替他上药的薛应挽。

    薛应挽发现他转醒,问道:“怎么样?”

    萧远潮摇摇头,很艰难地说:“没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你怎么来了。”

    薛应挽替他将汗湿粘黏的发丝拨至背后,低垂着眼,仔细上着肩头与锁骨部位的药。

    “听说了你的事,你将我当做好友,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好友……

    萧远潮用嘴型念出这两字。

    有一处伤口特别深,药粉洒落,萧远潮闷哼出声,身体重重一颤,欲要挣脱。

    薛应挽强硬按住他肩头,执意将那处覆满药粉。

    萧远潮大口大口吸气,每一处都在抖,后脑勺砰地撞在墙上。

    没有喊出一声疼。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萧远潮,着急不已,攀着一点没受伤位置,把手掌送到萧远潮面前。

    “咬我吧,”他声音很温和,也很轻,像是一条溪涧,极缓地裹缠着如同置身火炉般痛苦的萧远潮,“不要伤了自己。”

    眼见萧远潮不愿,薛应挽将自己手掌主动送上他嘴边,他手心本就微凉,触碰到嘴唇时,那股香气再次窜入萧远潮鼻息。

    萧远潮没有咬下,身体绷得更紧,薛应挽不肯退让,坚持要在那处将药上全。

    剧烈痛楚之中,萧远潮神思早已被撕裂得迷乱,手臂压在薛应挽后腰,重重往怀中揽。

    好软的腰,一手就能尽数握全。

    低下头,贪婪地靠上那点掌心冰凉,一下下嗅闻着,又渴求不及似的,伸出舌尖舔舐。

    “唔……?”

    薛应挽吓了一跳,可他不敢挣扎,更不敢让自己整个身体靠在萧远潮伤处,只得头颅抵在没有伤口的肩头,腰腹保持着一点距离,堪堪侧着眼,准确将药物厚厚洒满伤口。

    萧远潮兽犬一般舔舐,又换牙齿啃咬,湿濡温热的触感与细密的痒意窜上尾椎,令他浑身酥软不止。

    薛应挽头皮发麻,萧远潮分明受了伤,可力气却十分大,将他后腰扣得紧密,不容半分动弹,连掌心都留下了几道齿印。

    两人发丝几乎缠在一起,寂静的小屋内,两道喘息暧昧地交错响起。

    好一会儿,薛应挽感受到腰上力道放松,萧远潮也不再绷紧,才慢慢试探着退开,问他:“还好吗?”

    “我……”

    萧远潮出了更多的汗,汗水要淌过才上药的伤口,薛应挽取来绷带,一点点缠在面前赤。裸的胸膛。

    “抱歉,”萧远潮说,“我方才……”

    薛应挽轻轻摇头,安抚道:“没关系,我知道很疼。”

    他也受了影响,在刚刚动作间费了不少力气,如今面色潮红,眼睫也湿润,这对清亮的琥珀瞳珠满是担忧,发丝凌乱地沾在颊边。

    萧远潮口舌发干,闭目喘息,极力压制住脑中那股冲动。

    薛应挽将药瓶摆好,问道:“从前受伤,你都这样强撑吗?”

    “我吃了一颗止血丹。”

    “止血丹有什么用,伤口就不管吗?”

    “会恢复的。”

    “宁公子手中虎鞭与你的“却风”一般,都是下品神器,若要恢复,至少得躺上大半月。”

    萧远潮沉默了。

    “何苦呢,”薛应挽说,“既然不爱,又为什么要相互折磨。”

    萧远潮道:“我提过的。”

    “什么?”

    “和离,”他说,“我曾与宁倾衡提过,可他不愿。”

    听到答案,薛应挽并不意外。

    所有人都以为萧远潮不愿放弃与沧玄阁阁主独子当道侣的这一层关心,才甘愿忍受宁倾衡毫无底线的侮辱。

    他知道萧远潮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却依旧好奇宁倾衡不愿意放过他的原因。

    “为什么?我以为他应当已经不喜欢你了。”

    萧远潮眼中有些黯淡,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执意要与我成为道侣,我本不愿意,但宗主坚持,何况……宗主曾助我修复灵根,我只得同意。”

    “本以为只是多了一个道侣,和以往并无不同,直到大婚当夜,宁倾衡,从我随身物品中,发现了一件东西。”

    他抬起手,从枕下摸出了一只剑穗。

    看清剑穗的同时,薛应挽眼神骤然一凛。

    他何曾不认识这只剑穗?

    这分明是他前世他曾特意学习,赠予萧远潮之物。

    红绳所编,绳结样式也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编织之人显然并不擅长,走线十分歪扭,看起来倒显得滑稽。

    为何绳结会出现在此处?

    萧远潮并没有发现他神色有异,继续解释道:“很久以前,我梦中便会出现这个剑穗,可我记不得是何人所赠,只尽量靠着记忆模仿出来。”

    “大婚当夜,宁倾衡发现此物后,我并不打算隐瞒,只想着坦诚相待。可他听闻之后却大发雷霆,骂我是不忠之人,更是极近侮辱话语。”

    “至此之后,我们关系不再能挽回,我曾想过与他和离,他却并不同意,对我说‘你想得倒是美,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我偏要折磨你,偏要羞辱你,偏要让你生不如死,一辈子成为他人笑柄!’”

    讲出这些事情,萧远潮已经毫无波澜,像是早已习惯,或是认命。

    宁倾衡与他闹翻后并不住在朝华宗,第二日便返回了沧玄阁,每每再来朝华宗时,便是心情不善,特意前来当众折辱萧远潮以发泄。

    一个曾经如此骄傲的人,被一点点打着脊梁,弯折腰背,成了人人看不起的废物,遭受谩骂嘲笑。

    上辈子属于薛应挽的磨难,千百倍的施加在了萧远潮身上。

    薛应挽也不明白为何萧远潮会有关于剑穗的记忆,他摸着剑穗上歪歪扭扭的绳结,问道:“你很在乎梦中的这个人吗?”

    萧远潮摇摇头,身体前倾,想要去靠近薛应挽。

    “曾经想过,可不知为何……见到你之后,我便觉得,好像这个人究竟存不存在,又是个怎样的人,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薛应挽担忧他因动作幅度太大而牵扯到伤口,手掌温柔地扶着萧远潮,剑穗也重新掉落在床榻。

    “我会想办法与他和离……”萧远潮半垂着头,断断续续地讲,“我不奢求什么,也知道自己无法再提升境界,但我,我……”

    薛应挽偏了一点头,纤长的眼睫在睑下落出阴影。

    他有些疑惑地眨眼,不明白萧远潮要说什么。

    萧远潮喉中发涩,良久,才慢慢道:“往后,也将我当做你更重要一些的好友,可以吗?”他说,“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薛应挽露出笑意,眉眼弯弯:“自然可以。”

    *

    除却比试前二十,每个长老还有留给自己弟子的一个名额。

    萧远潮和越辞同是宗主徒弟,往常都只会是越辞去,如今萧远潮凭借自己赢下比试,也得到了能入秘境的资格。

    薛应挽常会与其他弟子交流剑招,闲时大家一起休息,也会谈论些近日动向。

    往年秘境都是寻些初级秘境锻炼弟子,这类秘境每年现世不少,因着留下秘境之人境界平常,秘境中精怪,兽类亦修为低浅,伤不到人。

    且大多景致秀丽,水碧山青。

    说是锻炼弟子,倒不如说是给弟子探寻前人宝物,增添实战经验的机会,若运气好得了机缘,往后修行之道也更添进益。

    此次秘境却不同,约莫半年前,于蜀地一处深山现世,据说那日电闪雷鸣,疾风骤雨,连带着百里内城镇都有地动之势。

    这般大的动静,引起了各大宗门的注意。

    已然数千年没有此类秘境现世了,经过多方查探,最后确定,这处秘境是上古时期一位半步飞升的大乘期大能所留下。

    上古时期乃是灵气最为鼎盛丰益之期,更是传说曾有因果类神器或禁咒,阵法等,更不用提无数灵丹妙药,一时间,众人心中皆为之震颤。

    因是在蜀地百花门管辖区域内现世,便由百花门门主全权负责此次秘境之事。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派出人员辅助,其余各大小宗门,皆可派出一定人数参与。

    而一月后,秘境便要正式开启了。

    不知怎的,薛应挽隐隐有种不祥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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