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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重逢(四)

    小弟子摆弄着剑, 叹气道:“平常秘境虽也有不止我们门派之人,可这次秘境,几大宗门都派了不少弟子, 看来不免一场争夺了。”

    “好在秘境限制只许元婴期以下弟子进入,就算有高修为之人浑水摸鱼入了秘境, 也只能有元婴修为。我们有同为元婴期的师兄师姐,应该不会出事。”

    争衡托着下颌, 好奇道:“从前这类秘境现世,都找到了什么宝贝?”

    一位常年喜爱古籍的弟子回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密咒, 传说是能让人进入一个完美的梦境, 他能在梦中将一切错误弥补, 得到所有想要之物。更神奇的是,若此人选择留下, 这个世界也似能真实存在, 这个密咒,最初现世就是在一个上古秘境之中。”

    “你说的,是‘华胥’?”

    “正是!”

    “华胥”正是密咒名字,流传千年, 可从来都只有人听闻过, 从未见过真实面貌,薛应挽自然也听过他鼎鼎大名。

    争衡脑子直晕乎:“等等等等,什么叫做, 这个世界也似能真实存在?”

    “据传有位中了“华胥”之人, 虽再不能清醒,可他宗门长老通过手段, 却能够检测到在另一时空中,真的有被那人创造出的世界……但这就已经不是他们所能够涉及之物了, 因此,‘华胥’也被列为密咒,不得流传。”

    弟子皆为之震撼:“还有这样厉害之物!”

    “是啊,所以才说此次秘境十分特殊,据说此秘境在查探之时,竟有因果相关之物。”

    “因果?”

    “是,因果向来是最高等级的神器,只在传说中听闻,从未真正现世,倘若真的存在,又被人得到……那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见薛应挽眉心紧敛,弟子安慰道:“师弟不必担忧,这些毕竟也只不过是传说,无人知其真假。我也只是随意讲讲,我们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的好。”

    一位弟子突然道:“不知那江洄门的门主会不会也派人前来?据说他一直在寻找因果相关之物。”

    “朝别?那位在横断之乱中,将流云山庄叛徒亲手杀害,后来又继位了江洄门的那位朝门主?”

    “是啊,要不是他,指不定流云山庄就成了妖物聚集之地,横断之乱最后的胜者是谁都难说呢。”

    薛应挽:“……流云山庄?”

    争衡笑他:“你不知道?鼎云大陆历史没学好么?”

    薛应挽有些心虚。

    他的确不是个喜爱学习之人,从前待在相忘峰避世的百年间,就算曾多多少少听闻过些许,也从不会去在意。

    这么说来,似乎的确是有听说流云山庄这个名字。

    那弟子见薛应挽脸色懵然,心中生出得意,飘飘然继续讲下去:“从前流云山庄可算个不小的门派,庄主付理也颇有威望,横断之乱中他们也做出过不小贡献。人人都说,那是九大门派之下,便是流云山庄。”

    “既然如此,又为何会……成为妖物集聚之地??”

    “是当初出了……一件难以启齿之事,”弟子叹了一口气,“横断之乱本就是为铲除欲复苏魔种的妖族,可谁曾想到,流云山庄的少庄主竟被妖族蛊惑,与其勾结,将山庄上下数百人口尽数杀灭,连自己的父亲也不放过……那可是活生生几百条人命啊……”

    “幸好及时被朝别发现,破坏他的阴谋,这才阻止他在最后一战中背叛。”

    薛应挽起了好奇心:“后来如何?”

    “后来?横断之乱大胜,朝别拜入江洄门下,不久后江洄门门主离世,他成为新任门主,只是没多久,便又主动让出门主之位,说是掌管门派太累,不如游历四方来得畅快。”

    “……倒是个性情中人。”薛应挽感慨。

    薛应挽心中念着此事,次日,在霁尘殿与戚长昀敬茶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还顺便带上了一整盒糕点。

    “师尊,我听闻……每个长老,能有一个让弟子到秘境的名额。”

    戚长昀接过他的敬茶:“你想去?”

    薛应挽点点头,睫毛软软地垂着,有些讨好之意:“我可以去么?”

    凌霄峰一向独立去其他几峰,几乎不参与弟子比试,也很少与其他弟子一道入秘境。

    “弟子知道自己修为尚还不足,可也的确想入秘境,也算是……对自己的试炼。”

    他声音更低了些:“师尊,”又把那盒糕点移到戚长昀面前,“师尊上次说想吃,我便做了。”

    戚长昀掀起眼皮,瞳珠平静如常。

    “想去就去吧,”他说,“需要我陪你一起么?”

    戚长昀已是渡劫期,如要一同入秘境,便要暂时压制修为至元婴,薛应挽摇摇头:“都是小辈,无须劳烦师尊,师尊也不必太过关心我。”

    戚长昀眼神看向桌案上被摆在小碟上的几只样貌精致的小点心,不足半个手掌大小,洒了层赏心悦目的雪白糖粉,似乎还能闻见蒸烤清香。

    微凉的指腹按上薛应挽眉心,薛应挽顺从地展开元神,一股澄净的灵流顺着血液淌过四肢百骸:“还有半月,勤加修行,待结丹后再入秘境。”

    许是太过舒适,薛应挽跪在戚长昀身边,不自觉就半眯着眼睛,唇口微张,又不敢直接触碰到戚长昀,只软绵绵地垂下一点脑袋,尽力想去蹭戚长昀的一点指腹。

    戚长昀难得有些情绪起伏,很轻地笑了一声。

    “怎么像只小猫一样。”

    他伸出手掌,平稳地托着薛应挽舒服得泛红发热的脸颊,与颤颤抬起睫毛,一对失神涣散的棕琥珀瞳珠相对。

    戚长昀的掌心宽厚有力,待那股灵力在体内彻底逸散,薛应挽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登时羞耻得耳朵脖颈也通红,结结巴巴地喊师尊。

    薛应挽额发在一番触碰间有些乱,戚长昀抬手犹豫片刻,还是抚上发间,令他半侧过身子,解开发带,重新一点点理顺了,才重新束好。

    “挽挽,一路小心,”戚长昀道,“等你回来,我有事同你说。”

    *

    得益于身上水灵根,薛应挽如今修行速度可谓一日千里。入宗不过大半年,便能从当初的炼气八层到筑基后期,比之当初的萧远潮也毫不逊色。

    等待秘境开启期间,还应当准备伤药丹药以备不时之需,中等丹药可用灵石直接与宗门兑换,低等丹药便有些不值当了。

    争衡告知他,低等的伤药可以到镇上药铺买草药,回来交给炼药的师兄,只需付些辛苦费便可,比到宗门物资处兑换划算得多。

    薛应挽心下明了,寻了一天空档准备下山采购丹药,才出凌霄峰,便流年不利地撞上了个人。

    越辞一身玄色劲装,头戴墨玉发冠,衬得整个人十分贵气,怀中抱剑,单腿支倚在峰底巨岩处闭目休憩。

    见到薛应挽时,睁开幽沉双眼,看向一身素衣的来人:“师弟,好巧。”

    哪里巧了,分明是他刻意为之。

    魏以舟曾说过,越辞刚入宗那会就曾想方设法来凌霄峰,非说要来找什么人。被顾扬打跑了两三次,还以为终于识相点了,结果当上了大弟子,第一件事,就是继续跑来凌霄峰要人。

    后来与师尊见了一面,不知说了什么,终于彻底认清这里也没有他要找的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不过我们凌霄峰也再不让越辞上峰。

    薛应挽:……

    不让上峰,那就在峰底等着。

    薛应挽想转道回峰,没走两步,一柄乌色剑鞘拦在他面前,声音从身侧传来:

    “听说师弟要下山购买草药,我正好也需要,一道吧。”

    “多谢师兄好意,不过,我想自己随意看看。”

    “师弟才来宗门,想必并不知道通常出入秘境该准备什么,既是偶然相遇,一起吧,”

    这话说得实在讨巧,仗着大师兄身份,每每都借师兄弟关系为行为安上了一个合理借口,令薛应挽拒绝显得太过明显又毫无理由。

    越辞温和一笑,二指掐诀,带他御剑而行。

    山风卷席,将越辞长发吹得扬起,薛应挽穿得单薄,越辞便替他挡住大半吹面风,低下眉眼,关心道:“穿这么少。”

    薛应挽不动声色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多谢师兄关心,修行之人,体质皆比常人更强,这一点风不会有事。”

    越辞替他理好一点被风吹乱的衣物,没继续逼问。

    一炷香时间,便已穿过朝华宗常年云雾笼罩的半山腰,停在了长溪镇外。

    长溪镇依旧如同从前模样,小摊贩上的吆喝声,杂耍叫好声,街道各式店肆林立,人潮熙攘,偶有茶烟升腾,混着糕点包子汤面香味钻入行人鼻腔,好不热闹。

    “师弟从前来过长溪吗?”

    “入宗前来过一趟,在客栈住了几夜,不过当时着急入门考试,没能仔细一览。”

    “我对此处倒是熟悉,带师弟逛一逛,如何?”

    “不必了,师兄带我下山已然十分感激,此后我自己就可以了。”

    “前些日子听说有混混在街头闹市,你才筑基不久,我担忧你碰上不好处理,我也要去买药材,再陪你一段罢,”越辞侧脸轮廓明朗,飞眉入鬓,看人时抑住那股凶戾,倒显得十分英朗,“你结丹了吗?”

    薛应挽面色无异:“快了,弟子已是筑基后期,这几天便能结丹。”

    “那便是还没有,”越辞笑道,“既然没辟谷,便带你先去吃些东西,集市晚些时候才会有好东西。”

    越辞轻车熟路,带他到一家门庭若市的酒楼。老板见他入内,忙恭恭敬敬领着人上了二楼包厢,临窗而望,正好能看到一整条西街风光。

    “这家店不止菜做得好,糕点尤其,尝一尝?”

    薛应挽道:“师兄决定就好。”

    越辞放下手中佩剑,口中报出菜名,又嘱咐特意做上桂花糕与山楂糕。

    这两道,皆是从前薛应挽最拿手之物。

    上了满桌的菜,薛应挽却食之无味。

    直到越辞特意将桂花糕夹到他碗中,咬下一口后,才忽觉不对。

    寻常桂花糕只通过糯米粉与砂糖蒸制,再添干桂花或鲜桂花而成,为了大众口味不会做得特别甜,口感也偏实偏干。

    可眼下送上来的,却极为糯软,且不仅洒上新鲜桂花,还多刷了一层桂花蜜,导致多了几分甜意。

    糕身也并非纯糯米,似添了一点本身被打碎的桂花所制,满口皆是清怡之香。

    这分明……是他最为常用的做法。

    惊讶之间,越辞已然不知何时坐到他身侧,直接用手接过那被咬了半块的桂花糕,放入口中咀嚼,评价道:“许久未吃了,味道还不错。”

    一只手越过后腰,扶着椅位扶手,薛应挽想闪躲,却已然毫无退路。

    越辞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表情。

    薛应挽心中慌乱,不确定越辞是否发现了什么。

    “……师兄?”

    另一只干净的手抬起,指腹拭过他下唇,带去一点碎屑,又将落至颊边的发丝捋至耳后,缓慢地摩挲着那处如剥皮新荔般嫩软的肌肤。

    越辞与他靠得很近,呼吸相闻,

    “戚挽,也有个挽字,”他自己也有些迷惘,问道,“你真的不记得吗?”

    薛应挽喉咙微动:“我不知道师兄在说什么。”

    越辞缓缓退开与他的距离,目光看向桌上还未吃完的桂花糕。

    “我从前认识一个人,他很爱做糕点,口味偏甜,所以和寻常做法都不太一样,但是很好吃。”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被他照顾得很好,所以也从不会去注意他究竟是怎样做这种糕点。他离开之后,我再想吃,发现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般味道。”

    越辞用手拿起一块山楂糕,并未入口,只在指间感受糕点余温:“后来我买下了这间酒楼,我只记得口味,就只能让他们一遍遍试,一点点根据我的感觉去改,最后,才成了现在的味道,”他问薛应挽,“好吃吗?”

    薛应挽偏开视线,看向川流的人群。

    “有些太甜了,我不喜欢。”他说。

    越辞叹了口气:“还有一点,怕你是自己也没发现吧。”

    “我那位很重要的人,吃饭时与常人不同,他握筷不握正中,倒喜欢握在筷子后方,且食指……总会弧度更弯一些,我虽奇怪,却一直从来未曾在他面前提过。”

    薛应挽心跳猛然一滞,垂眼看去,正看到自己握筷时近乎尾端的掌心位置,食指微弓起,压着一点长筷角度。

    第52章 秘境(一)

    越辞又问:“真的……什么也不记得吗?”

    薛应挽将筷子调整为正常拿取方式, 答道:“我是平吉村人,自小在那处长大,没有失忆,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师兄又何必揪着我不放呢?”

    越辞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目光随着他一道望向酒楼下熙攘吵闹的街道。

    他喃喃自语:“不记得,也是好的。”

    一顿双方带着不同心绪吃的饭, 最后结果就是,大部分菜品都没动过几筷。

    能制作疗伤丹药的药草大多在东市, 药铺也多集中在那处, 还有些采药人零零散散摆的小摊, 遇上不识货的,还能淘上一两株中品灵草。

    薛应挽在街边简单摆下的摊贩前一株株翻看, 从前本就在相忘峰种了近百年的药草, 没人比他更能分清药草的品级好坏。

    越辞只站在他身后,看着薛应挽慢慢挑选。

    薛应挽做事细致,东市一番走下来,天色已然见晚, 正要起身返回, 听到后方越辞声音响起:“这么巧,你也来逛街?”

    薛应挽转过头,看到了身着道袍的雁行云与雁谨。

    他的道袍更加破旧了, 打了不少补丁, 领口歪歪斜斜的,好端端一把拂尘, 白毛岔成了灰色马尾。

    雁谨竟也还是那副小儿模样,心智面貌皆未曾长大, 一手抓着雁行云拂尘,哭哭啼啼地啃着一串糖葫芦。

    薛应挽忍住了想打招呼的心思。

    越辞与他看起来倒是熟识,与懵然的薛应挽介绍:“这是我一个认识许久的好友,名雁行云,这是他徒弟,雁谨。”

    他视线落在薛应挽身上,有些惊奇,话语中带了调侃:“这是打算找新人了?样貌确实世间罕有……”

    “不是,”越辞道,“只是一个师弟,”他转了话头,“你为何会在此处?”

    雁行云随意笑笑:“我也是受人邀约前来,担忧生事,也会一同入秘境。路过长溪,想起来这处有阿谨喜爱的糖葫芦。”

    越辞“嗯”了一声:“为朝别之事?”

    雁行云道:“越兄也听闻了此事?那江洄门门主朝别消失已久,却听闻他一直在找相关器物,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都在盯着此次秘境,入了秘境,千万小心才是。”

    的确有不少门派,自身弟子实力不足的,又想要秘境中稀有法器丹药,便会花灵石请人代替宗门弟子的名额入内,所取之物皆归宗门所有。

    薛应挽与雁行云点头示意,又道:“师兄,太晚了,弟子该回宗门了。”

    越辞与雁行云道:“雁兄,秘境再见。”转而看向薛应挽:“走吧。”

    他握上薛应挽手掌,动作极为自然,指腹粗厚的剑茧与虎口相磨,指腹压在手背上,暗有拒绝挣脱之意。雁行云保持着张口姿势,瞪圆了眼睛。

    雁谨与他们挥手,喊道:“越哥哥再见!下次见!”

    *

    一月时间很快过去,距离秘境开启前三日,朝华宗一共二十八名弟子,已然到达位于蜀中青邙山的百花门。

    百花门建派已有千年,只是收徒条件严苟,又常年避世无争,才少有人将百花门与其他几个横断之乱后的老牌门派一同提起。

    门主喻栖棠,则是个样貌与实力并存而闻名天下的大美人。

    自五百年前接手百花门后,将门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认识她之人,无一不赞叹其能力。

    百花门地处山谷,水秀山青,更如其名,门派每一处都种满了不同样式的珍奇花卉,仰头可望天青碧蓝。

    踏入谷中,馥郁芬香扑鼻,教人赏心悦目,神清气朗。

    百花门弟子贴心地为前来秘境的各宗门安排了住所,朝华宗,沧玄阁弟子皆住在山谷东面。

    此处临溪,可闻水声潺潺,雀鸟相鸣,接引弟子嘱咐,若是想游玩,可到后方溪涧一览风光。

    难得离宗一趟,争衡与她相熟的几名女弟子约好了外出赏景,顺便到附近镇上体验当地风俗。

    萧远潮身上伤势恢复,却一直待在屋中不出,一是为了避免撞见宁倾衡,二则是想再抓紧些时间修行。

    薛应挽自然也不会去寻越辞,思来想去,得了百花门弟子确认的应允后,在门中观赏这些平日里极难看到的奇花。

    百花门弟子擅药,也多以花入药,可医可毒,甚至有专门一脉弟子钻研养育可制毒花卉。

    花攒锦簇,密密匝匝,一道长长的红木回廊与大理石小道将东西两处连接,行步期间,眼中只剩乱花。

    薛应挽行至清池圃,被一株半人高,如藤蔓生长的紫蓝色花朵吸引了注意力。

    花的枝蔓非常细小,似乎就像一条线一般,却不依靠外物,直直地朝上生长,肉眼可见的每一处都开满了极为盛丽而庞大,足足半个手掌大小的花朵。

    这样细的枝蔓,是如何支撑得住这一簇簇的花朵汲取的营养?

    他半蹲下身子,想伸手触碰,直到一道轻灵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小心。”

    指尖停在半空。

    薛应挽回过头,看见一位身着黄衫,青丝半挽,怀抱一捧山桃花的女子,正朝向他走来。

    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恬淡中是一种绝俗的美,似山川日月都在那双弯弯的眉眼中。

    日光落在她只用一只玉簪挽起的发间,如同洒下点点金粉,衬得姿容更加腻润动人。

    薛应挽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

    女子朝他而来,如清泉淌过的清脆嗓音再次响起:“这是趋光,因着此处日头好才种植于此,虽说美丽,可花蕊却是制造迷药的重要材料,若不小心触碰,可能会头昏脑涨。”

    薛应挽忙将手指收回:“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女子唇角微勾,温和回道,“是那些弟子不注意,分明说了有外人要到门中,还是遗漏了这几株趋光。”

    薛应挽后退半步,躬身行礼:“喻门主。”

    “你认得我?”喻栖棠有些惊讶。

    “听闻百花门门主仙姿玉色,额心有朱砂,发间尤其爱别一只梅花样式玉簪,身上更自带异香,方才靠近时,在下便已然闻嗅到。”

    “原来如此,”喻栖棠笑起时更是妍丽,将怀中一只剪好的桃花枝递到他手中,“你身上也似有些令我熟悉的味道,这个送你,就当见面礼了。”

    薛应挽接过那只瓣上带露的桃花枝,一股和润的灵力窜入他身体,登时灵台清明,身轻如燕。

    喻栖棠背影袅娜,霞帔上鹅黄轻纱随风飘扬,日头将她影子拉长,脚步踩着青石阶,似乎十分轻快。

    那股沁鼻香气,经久不散。

    三日后,他再一次见到了喻栖棠。

    在巳时秘境即将开放之际,数百名各大宗门弟子已然齐聚落英谷。

    此处种满了青绿色的奇花,宛如一片花海,和风吹拂,花儿也如海浪般起伏。

    大阵就在花海中心。

    喻栖棠立在高台之上,换了套明黄衣物,怀中依旧捧着一束粉艳的山桃花。

    不少弟子因她美貌而发呆,痴痴仰着头。

    喻栖棠早已习惯那些或倾慕或赞叹目光,朝落英谷中弟子撇去一眼,眉眼稍弯,笑意翩然:

    “秘境即将开启,在此,我预祝各位弟子能够顺风平安,得偿所愿。”

    纤细的手腕抬起,在空中轻轻一点,一道透明的水波纹逐渐从中央向外扩散开。

    等到充斥整个天空,倏然化作花瓣纷飞而下。

    每个弟子手中都接到了一片花瓣,花瓣在掌中化为一块同样形状的琉璃玉,若是在秘境中遇到危险,可捏碎琉璃玉离开。

    天际现出一道灰色卷云,如飓风一般,附近气场似乎都被扭曲,喻栖棠双手结阵,高声道:“开阵!”

    百花门弟子掌间翻转,在山谷各处开启引导阵法,各宗门弟子也在带领长老的保护下,脚下同时出现一圈交错的金环纹图样。

    光芒逐渐吞没弟子身形,片刻,方才还如山似海的数百名弟子,尽数消失在了传送阵中,

    *

    眼前光芒消散时,薛应挽已然身在秘境之中。

    这是一个一眼望去没有边界的山林,目之所及皆是一颗颗生长多年的参天大树与几乎同人高的杂草。

    抬头望去,头顶日光被繁密的树叶层层遮挡,看不清树木究竟长得有多高,整片林子都显得有些昏暗压抑,令人徒赠闷燥之气。

    四周皆有浓雾缭绕,十米之外便无法视物,只得暂时先摸索前行。

    他原本是同争衡站在一处的,现下看来,传送入秘境后,他们便被打乱了位置,如今无数宗门弟子,都混乱地分布在这片巨大的林子中。

    薛应挽顺着风向往林子深处走,脚下枯叶被踩得咔滋作响,更时不时能听见几道诡异的风声或野兽嚎叫,实在渗人。

    他沿路用石头在树干上做下记号,这些树已然生长多年,垂下的叶片比人脸还要大上几分。许是妖兽曾在此处打架,树皮有被划破的痕迹,爪子抓出树皮白浆,爪痕足足有人的小臂大小粗细。

    随着深入,那股压抑之感也更为明显。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浓雾稍低,薛应挽靠坐在树下暂时休憩,也听到了有两人的交流声。

    他们靠得极近,却因着遮挡与薛应挽刻意掩盖呼吸声没有发现,听话语内容,是寻鹤门的两个弟子,也是刚巧遇上,要商议着相伴而行。

    “这林子这么多人,遇到别的门派厉害的,怎么办?”其中一人问。

    “人不扰我,我不扰人,”另一名弟子回他,“现下大家才入秘境,都没探索到什么宝贝,能避则避,不起冲突,等到后期,我们的人聚齐了……”

    先前弟子反应很快:“到后期,就能去找那些落单的,从他们手中抢夺东西。”

    “是啊,秘境优胜略汰,这么多年了,不一直是这样的吗?敢入秘境,就要做好争夺的准备。”

    琉璃玉在手,基本不会有性命之危。秘境之中弟子的交手也被默认为历练,无论秘境中如何,皆不能牵扯到秘境之外与自家宗门。

    技不如人,就只能认栽。

    薛应挽继续屏住气息,等二人离开之后,才继续摸索前行。

    天色见晚,本就昏暗的林中更无法视路。若要燃火,一是可能引来野兽,二则引来他人注意。

    两相考虑,还是决定寻个地方,暂且休息一夜。

    这林子虽大,好处却也是足够隐蔽。借着一颗颗交错的树木,薛应挽寻到了个小山坡,恰好被一块巨岩遮挡,位置再好不过。

    正打算就此歇下,凛凛山风穿过,远处隐约似有人在讲话。

    他本不该去理会,倘若不是听到了熟悉的宗门弟子声音,还有那句阴森森的话语:

    “——把他在这里弄死,也没人会发现吧。”

    第53章 秘境(二)

    是那日……在小遥峰, 与萧远潮过招的王昶。

    薛应挽顾不得其他,循着声音上前,借着树木遮掩, 远远看清了那处景象。

    王昶与另一名弟子已然会合,他们与萧远潮打了一架, 二人身上虽也有伤痕,却比如今单膝跪地, 只依靠一把却风剑撑着身形的萧远潮轻得许多。

    而萧远潮的琉璃玉,竟不知何时落到了王昶手里。

    他抛着那块小玉牌, 眼神蔑然:

    “在秘境中, 经验不足, 境界不足,应对妖兽时大意, 以致被妖兽取了性命, 竟连琉璃玉也未来得及取出……”

    王昶已经为他安排好了结局,见萧远潮气力不足,冷冷哼笑一声。

    “你一个废。物,有什么资格当宗主大弟子, 有什么资格继续待在朝华宗, 还令我在小遥峰丢尽脸面……”

    他上前一步,薛应挽暗道不好,正要起身上前, 萧远潮却在王昶动作的前一秒骤然爆起。

    长剑破风而至, 位置正是他左胸膛。

    “你,你是装的……”

    王昶显然没料到萧远潮会突然反扑, 吓了一跳,后退数步, 却避之不及即将靠近的长剑,情急之下,只得捏碎了手中那块琉璃玉。

    “干。你*的……”

    只来得及恶狠狠骂成这最后一句话。

    另一弟子本以为萧远潮必死无疑,如今他却好端端站在此处,王昶却被传送出秘境,气愤道:“你这个杂种,你敢骗我们?”

    他修为并不比萧远潮差,而萧远潮却早已体力不支,当即提剑而上,面上冷笑:“你现在,已经没有琉璃玉了吧。”

    步步皆是杀招,显然是要置萧远潮于死地。

    双剑交碰之声铿锵响起,在闷沉的林中传得极为清晰。萧远潮面容冷肃,坚持与他过招,无半分逃离之意。

    逐渐落入下风之时,薛应挽已然赶到,抽出佩剑,拦下了弟子即将落下的一剑。

    弟子瞪大双眼:“戚挽,你,你也在……”

    薛应挽道:“你与王昶方才讲的话我都听到了,之后也会如实禀报宗门,你们……诶?”

    他话讲到一半,那弟子竟然自己捏碎了琉璃玉先行离开。

    薛应挽愣在原地。

    然后转头去看萧远潮。

    对方受伤没有他想象的重,那两人显然是知晓萧远潮一月前才被宁倾衡伤过,按以往来算他定然没有恢复,才敢如此大胆。

    的确,在秘境中杀人,再将尸体随意丢弃到哪处,是最划算不过的事。

    若是门中问起,便说从没遇见过。

    又能如何?

    倘若今日没有薛应挽出现,萧远潮精疲力尽,又无琉璃玉在手,怕是逃不开这一遭。

    这弟子等出了秘境再与王昶串通对上话语,萧远潮的死就当真成了一个意外。

    当然,他也不想揭露,方才萧远潮那一招,也同样是想要置王昶于死地的杀招。

    薛应挽回头去看,萧远潮已然收起却风,靠坐在树下打坐。

    “还好吗?”他问。

    “他们在宗门就看我不惯,想对我下杀手很久,一直没有机会。”萧远潮平静道。

    “你不害怕?”

    “难道害怕,他们就不会来继续杀我吗?”萧远潮道,“看不惯我的人太多,又何止他们二人,就算你现在想要杀我……”

    他顿了顿,还是止住话语。

    抬起手,擦去嘴边血迹。

    薛应挽同样装作没听到那句话,收剑坐在他身侧,取了丹药放到萧远潮手中。

    萧远潮不再抗拒,毫无怀疑地吃下丹药。

    “也不知道他二人先离开秘境,会对长老说什么。”薛应挽随口道。

    “扭曲一下事情经过,把过失都推在我头上,也许会讲是我对他们记恨已久趁机下手,”萧远潮还是语调平平,无甚波澜地讲,“也许还会说,是我欺瞒了你,让你一起撒谎。”

    “你是戚长昀的徒弟,他们不会想将你拉下水,只要怪我就好了。”

    “这样假的话语,长老怎么会信——”

    “假不假不重要,对象是谁,才更重要,”他撇开一点眼神,望着一片黑暗,不见五指的远处,“朝华宗内,很多人希望我离开。”

    已经习惯如此,就不会在意那点对或错了。

    萧远潮仰起头,后脑勺靠在树干上,他额间也有血,脸上也被剑擦破了皮,更不用提肩头与手臂的伤。

    山间晚风寒凉,却难得令他静心片刻。

    薛应挽熟练地替他上药,看到萧远潮缓慢闭上的双眼,问道:“你困了吗?”

    “有一些。”他说。

    “那休息吧,其他的事明日再说。”

    萧远潮点点头,他呼出一口气,想在树皮伤寻个没那么硌着脑袋之处,薛应挽已然扶着他肩头,将人放到了膝上。

    蓦然接触到柔软肥腴的腿根软。肉,萧远潮身体一僵,薛应挽却已经寻了个舒服的方式坐着,说道:“你受伤了,今晚我来守夜。”

    “你,我……”

    萧远潮耳根有些发红,面上发热,好在暮色昏暗,不会被发觉。

    薛应挽将他当做伤者,动作十分自然,并未觉得何处不对,萧远潮长呼出几口气,也不再继续纠结。

    可他实在贪恋这样的温软。

    王昶和那个弟子没有说错,他的确没有母亲,自然也从未有人对他如此体贴温柔。

    半梦半醒之际,薛应挽听到萧远潮问他:“明天也一起结伴而行吗?”

    “一起走,会好一些,也不会再出现今天的事。”薛应挽迷迷糊糊地嗯声。

    听到这句承诺,萧远潮似乎也才安心下来。

    这些年,他一直很难入睡,纵然睡着,也时常被不间断的噩梦惊醒。

    可在这也许随时会有猛兽的密林之中,吹着寒凉的夜风,身下是粗粝砂石,却比任何时候睡得都要更安稳。

    第二日醒来时,二人早就不知何时换了位置,一道躺在泥地中,虽并非拥抱,却是一个能呼吸相闻的距离,鼻间热息紧密地交缠。

    萧远潮先行清醒,他看着睡意酣沉的薛应挽,直到鸟鸣啁啾,那双浓长的睫毛才在清晨第一缕日光中睁开双眼。

    他恍惚生出一个念头,是否他也梦到过与薛应挽这般肆意的场景,不然为何会觉得如此熟悉,像是真的曾经发生过一般。

    薛应挽支起身子,问他:“身体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可以上路。”萧远潮道。

    薛应挽拆下发带咬着唇间,绑了轻便的马尾,露出那道细白纤长的后颈。

    “走吧。”他说。

    二人今日打算继续往林中走去,随着深入,也明显能觉察到植物生长得更为茂密繁杂,甚至形状都变得有些诡异。

    从一开始的多为常见的深绿或灰黄的树叶,到逐渐变得有些鲜艳,甚至可以算得上瑰丽的一朵朵冒出的小花。

    四处都有,有的长在地面,有的长在杂草中央,有的则是从树皮中向外延展而出。

    可在这样一个久不见天日的森林里,是如何能有足够养分支撑这些花朵存活?

    直到薛应挽看到了一棵年份稍小的树,树皮被撑开,满满当当挤满了这些五颜六色的花,花朵饱满丰溢,娇艳欲滴。

    像是将这棵树的养分一点点汲取殆尽,供养出如此美丽的自己。

    不知怎的,这番景象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再往前,避开偶然遇见的弟子,终于看到了低阶妖兽出没。

    这些日子剑法修行得颇有成果,他与萧远潮合作,收下了两只低阶妖兽内丹。

    林间日光昏暗,没有办法准确判断时间流逝,只能猜测大概。薛应挽在渐浓的雾气前停下,看向萧远潮:“要入夜了,今天就在此处休息吧。”

    萧远潮点头,正要应下,忽而视线一凛,拔出却风,剑尖指向薛应挽身后浓雾:“谁!”

    薛应挽同样一惊,忙提剑回身,只见得一个身影逐渐中雾中走出,随着迈出的步伐而靠近的气场带着极大压迫之感。

    越辞一身玄色劲装,敛腰束袖,身后背着一乌金剑鞘,眉眼英挺,黑瞳似墨,视线从始至终都落在薛应挽的身上。

    “好巧。”他笑意温然,与薛应挽打招呼。

    好在不是其他门派的弟子,薛应挽松了一口气,收剑入鞘,问道:“你是从里面往外走么?”

    “本只是随意走走,生出预感,觉得说不定能碰上想找的人,就来了。”

    “你想找的……”话说到一半,薛应挽看见越辞眼中笑意更深,意识到什么,避开他眼神,不再作答。

    越辞视线抛向他后方萧远潮,又道:“萧师兄也在,我此前遇到几个沧玄阁弟子,见了我,还问到你的境况。”

    “师兄此次得入秘境,想必宁公子也会对你改观不少。”

    谁人不知萧远潮与宁倾衡关系,越辞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将萧远潮避之不及的东西刻意放上台面,尖锥一般刺入他心头。

    “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薛应挽皱眉,低声道。

    越辞一顿,看向薛应挽。

    “我与萧师兄本就是同门,我也只是关心……”

    “你是不是关心,你自己心里明白,”薛应挽本就有些累了,也顾不上此刻在秘境里究竟有没有继续尊敬这个门派大师兄,“他是我朋友,如果没有其他事,烦请离开吧。”

    越辞说道:“萧师兄是有道侣的人,和你这么亲近,也会惹来非议吧。”

    “那师兄究竟要怎样呢?”薛应挽不落下风。

    越辞话语关切:“此处过于危险,更有不少其他门派弟子会趁乱袭击,我与你们一起吧。”

    薛应挽有些犹豫。

    秘境的确复杂,而越辞也无疑是此次入秘境弟子中修为最高,有他在,的确能省去不少麻烦,

    只是,他又怕自己露出什么马脚。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越辞看出他所想,轻声道,“朝华宗弟子入秘境,我是带队之人,照顾好每个朝华宗弟子,本就是分内之事。”

    于是,收敛了脾性,反倒回以笑容:“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师兄了。”

    他想去找萧远潮,越辞已然先一步将人控制在原地。

    男人握住那只抬起的手腕,低哑声音在头顶响起:“不麻烦。”

    “……不过,萧师兄毕竟是有道侣的人,与你走太近不好,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考虑他的名声。”

    萧远潮身体微僵,紧了紧手中佩剑。

    装得倒是人模人样。

    薛应挽略挑了眉,想看看越辞还要做什么。

    他带着薛应挽到远离萧远潮的另一处,褪下外衫,替薛应挽铺好休息之处。他本就衣着矜贵雅致,样貌更是周正英俊,从高处往下看去,只见得高挺鼻梁与低敛的眉眼,正仔细为他清理地上杂草砂石。

    没有半分受委屈之感,反倒有些……说不上的喜悦。

    “可以了,”越辞牵他的手,令薛应挽靠坐在自己为他理好的休息处,“小心些,若是不舒服,就告诉我。”

    等薛应挽安顿好,又坐在他身侧,将一路上打到的妖兽内丹交到他手中。

    “等回了宗门,可以让炼药堂的弟子制作稳固修为的丹药,若还缺什么灵草,都可以告知,我一应替你寻来。”

    薛应挽随口道:“我若是想送给他人呢?”

    “随你。”

    “这些并不适合我的灵根属性,我想送给萧师兄。”

    越辞面上保持笑意:“……也随你。”

    薛应挽不由称奇,只百年,越辞竟连性子都大改了。

    变得终于学会一个“忍”字了。

    越辞第一眼便看见薛应挽扎起的马尾,如今得了空闲,才夸赞道:“倒是从没见过你这个发型。”

    “打理方便,便一直这般了。”

    “阿挽,挽挽……”越辞伸出手,捧着那缕凉缎似的青丝,“你怎么对谁都那么温柔,却独独对我一个人敷衍。”

    “就算不记得我,难道这些日子……你就从来,没有曾想过我半分吗?”

    第54章 秘境(三)

    薛应挽:“……我为什么要想你?”

    越辞指尖攥着那一点稍纵即逝的发丝, 目光落在他莹润的脸颊与鼻尖。

    “我知道你不记得,可是我真的找了你很久很久,你可以去问朝华宗弟子……”

    薛应挽打断他:“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

    “我不是你说的人, 可是师兄一直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我,甚至到现在, 也要将我认成你记忆里的那个人,”薛应挽视线平淡, 反客为主,看着目光变得躲闪的越辞, “那师兄考虑过我吗?我难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你一直在我身上找其他人的痕迹, 把我又置于何处?”

    越辞显然没料到薛应挽会讲出此言, 一时怔然,心中发涩, 哑口无言。

    他的确从未考虑过此事。

    其实从戚挽一出现, 他就几乎已经断定了他是薛应挽。

    哪怕样貌稍有不同,性格有所变动,也只归结于数据重新恢复的小bug,薛应挽还是他的薛应挽, 只要能想起来, 二人还会如同从前。

    自然也从没想过,眼前的戚挽到那时究竟又是一个怎样境地。

    可人总是自私的。一个失而复得的人,再一次拥抱上了曾经失去已久的宝物, 又怎样去让他主动放弃?他找了那么久, 找遍了世界上的每一处,耗费了无数精力, 时间,身上所有能用的一切, 无数次午夜梦回,都只想着二人能够再见一面。

    无论如何,都不能,也不敢再松开手了。

    越辞挽起袖口,将曾经被薛应挽留下的咬痕暴露在空气中。

    薛应挽看去,一面奇道:“师兄已然修行至元婴后期,身体恢复速度更是异于常人,经还会有伤口,可需要我替师兄取来药物?”

    他当真作势要从纳戒中翻出伤药,越辞表情十分难看,俊然的眉宇此刻压沉着,哑声道:“不必了,这是……很重要的人留下的。”

    薛应挽笑了笑:“看来他很恨你。”

    “……不,”越辞道,“是他不想让我忘记他,才留下的。”

    薛应挽:……

    怎么能有人这样不要脸!

    越辞显然也已经妥协了,他同样靠在巨岩上,让薛应挽能靠在肩头,坐得更舒服一点:“我知道是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和你一样相像,现在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让你记起来的。”

    薛应挽想起身,越辞道:“就这样躺着吧,你这么多天没休息好,真遇到了什么事,灵力施展不出,反倒得不偿失。”

    薛应挽一想也是,干脆蹭了蹭脑袋,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越辞低下一点头,贪婪地汲取那一点发间温香。

    “你和萧远潮在一起,看到你和他说话,你对他那样温柔,我总是忍不住,有些嫉妒他,他甚至是有道侣的人……”

    薛应挽说:“你好吵。”

    越辞好声好气:“好,我不说话,你睡。”

    薛应挽:“手有些硌着。”

    越辞给他调整了个姿势,成了个肉垫一般,手臂被压得直发酸:“这样好点吗?”

    薛应挽闭着眼,呼吸清浅相闻,喉咙里黏黏糊糊“嗯”了一声。

    *

    第二日的越辞越发大胆,半强硬地与他十指相扣,薛应挽推拒不开,被大步牵着往前走。

    萧远潮提剑落在后方,不发一语。

    可随着深入,薛应挽那股预感则更为强烈。

    先是看到了其他门派弟子的尸体,他们有的是被利爪划伤失血过多而死,有的则是被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吃掉了头颅或躯干。

    更甚者,只剩下一点皮肉碎骨。

    大片的树木被踩踏倾倒,粗壮的树干被拦腰截断,那些颜色奇异的花儿也碎了一地。

    尸体痕迹显示,是一只巨大的利齿妖兽所为,这些弟子无一不在金丹之上,那妖兽则必然也有数百年修为。

    薛应挽检查过他们尸体,有的弟子甚至连琉璃玉都没能取出便被夺了性命。

    一击必杀。

    这个秘境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凶险。

    从泥土草木间偶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到闻到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味,远处传来的隐约嗥叫低吼,便是薛应挽初入金丹也有感应,妖兽就在离他们不远处。

    越辞问:“还要往前吗?”

    薛应挽躲开他突然的靠近。

    思酌一番,他道:“那么多弟子死在此处,还是不要冒险的好,就算避开妖兽,也不影响继续探索其他……”

    话未说完,骤然地动山摇,风声呼啸,伴着嘶吼,还有一声更一声重,以极快速度靠近的脚步声。

    似乎整个秘境都为之颤动。

    薛应挽眼神一紧,道:“不好,是那只妖兽……”

    继而传来的,则是树干被折断的响声,随着卷席的飓风将至,越辞握上剑鞘,掌中祭出一圆白法器,暂且将二人周身圈划,避免被凤卷刮摔倒。

    萧远潮却不好受,找了一块巨石暂且躲避,又用剑身插于泥土之中,依旧摇摇欲坠。

    薛应挽不解,“他受了刺激?”

    “大概是突然受人打扰,还受了伤,处于狂暴状态,”越辞道,“我们一时半会走不了了,这还是好的,最怕的是……”

    话语再一次被打断。

    和方才一样,最不好的消息传来了。

    那妖兽似乎极为狂躁,竟是在秘境中四处奔走,而逐渐深重与地震般明显的晃动也宣告了结论——

    妖兽正在往他们方向而来。

    这妖兽似是风属性,才能在走动咆哮间唤出山间风动,他们无法在如此境况下离开,苦苦支撑半柱香后,终于看清了这妖兽全貌。

    约莫半山大小的庞大体型,面庞可怖,四只眼球如青蛙般向外凸起,几乎只有眼白,看不到瞳仁。

    鼻子与嘴巴又如同鳄鱼一般能向外张开,唯独张开时露出一圈圈旋齿,发黄的尖齿上有厚厚的牙垢,如今那些带血的碎屑残肉更是粘连在牙缝之间。

    随着走动,四周的风流也一道汹涌。

    薛应挽本打算想办法暂且避过,可妖兽鼻间嗅闻,似乎能通过风向发现活人气息,那便是冲着他们而来的了。

    他握紧手中剑,做好了逃跑或与其对上的准备。

    妖兽的确来了,而且毫无阻碍发现了三人位置,满是旋齿的大嘴张开,大股凤力被吸入口中。

    越辞果断道:“走!”

    他拉起薛应挽,朝东面树丛密集之处跑去,萧远潮与他们相隔太远,妖兽来势汹汹,不得已,只能朝最近方便逃离之地奔走。

    妖兽犹豫片刻,在薛应挽与越辞和只有一人的萧远潮中选择了两人,再次聚力,脚步转向东面密林。

    越辞一路拉拽着薛应挽穿过层层叠叠的林叶岩石,不忘提醒注意脚下拦路枯枝。

    可薛应挽体力不支,妖兽却毫无疲态,且更加快速度要赶上二人。

    “松开我,”薛应挽喊道,“你御剑离开!”

    “然后留你下来,跟那些人一样被咬碎胳膊脑袋?”越辞反问。

    这副场景的确让人不太能想象,薛应挽一下毛骨悚然,一瞬间竟蹦出一个想法——

    就算真的这么死了,也别让人看到。

    很快,晃了晃脑子,让自己清醒些许。

    他有把握能躲掉,可要甩掉越辞只能趁现在。

    “你走吧,”于是转头,做大义状,语调如从前温柔,“能跑一个是一个。”

    越辞闻言,转过头,对上薛应挽做好牺牲准备的面容。

    他突然发笑,脚尖转动方向,在途径下一道巨岩之前,骤然减缓速度,将人一把拉至怀中。

    “做什么,你不跑了吗?”薛应挽睁大双眼。

    “你相不相信我?”

    “什么?”

    “要不,亲我一下。”

    薛应挽扭头就走。

    妖兽以极快速度接近二人所在之处,周身环绕之风变得凶猛急促,宛若利刀般刮刺在脸颊。

    “你不亲,我自己来了。”

    砂石吹进眼眶,薛应挽眼睛涩得发红,为了缓解痛楚而自动分泌的泪液让他看不清越辞表情,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低下头,凑近他的鼻梁,在那颗棕红色的小痣上轻轻吻了一口。

    “抱歉,其实我能对付它,只是我实在不想让你继续和萧远潮在一起,所以……才出此下策,将他引来此处。”

    越辞指腹擦过他眼下湿漉,低声道:“老公把他碎尸万段,挖内丹给你玩。”

    话毕,他缓缓取下背后那柄从未出鞘过的佩剑。

    薛应挽擦去眼中湿雾之意,一手挡在眼前风沙,借着岩石遮挡,看到越辞凌空立于一棵巨木之上。

    妖兽站立身形,漫天尘沙之中,骤然抬起利爪,朝越辞方向挥击而去。

    轰隆——

    巨木被从上至下劈砍撕裂成两半,粗壮枝干砸落在地,震耳欲聋。

    越辞却早已借力跃上另一棵巨木,他站得太高太远,阳光被遮挡之下,薛应挽看不清晰他的身形。

    一人一兽便就这么你追我赶,一棵又一棵树木轰榻,越辞控制方位,唯独绕开了薛应挽藏身之处。

    那妖兽显然被他激怒,嘶吼一声,四足跃起,獠牙大张,猛地朝越辞位置扑去。

    越辞眉眼冷冷,长剑出鞘,玄金盘龙纹剑柄下是一道极为锋利的长剑,剑身散发着幽蓝光辉,至半空而下,眨眼间砍掉了妖兽一只前爪。

    哀声响彻,碧绿色的血液汩汩流出。

    妖兽似乎没有想到越辞能对自己造成伤害,又因痛苦而浑身发抖,另一爪子拍在地面,惊起飞沙走石,周遭飓风也随之聚作一团,朝越辞方位而去。

    越辞神色蔑然,哼笑一声,二指掐诀,指尖带出灵流,灌注剑身。

    只见寒芒一闪,一股威力极大的幽蓝色光流化作利刃,直将团积的飓风劈砍碎裂,又沿着原本途径,剑意凛然,以锐不可当之势落下。

    妖兽身形庞大,躲避不开,那抹剑意落下,便再没有了反抗之机。

    他如山的身体倒下时,似乎天地都在摇晃。

    越辞手中长剑澄净如月,辉光在昏暗林间却似清湛之物,收剑入鞘,便再一次被玄铁抑住光芒,只留下古拙而威严的剑鞘被主人掌握。

    一切重新陷入平静。

    他从枝杈跃下,走到妖兽身侧,一颗青碧色内丹浮在半空,被特制乌木小盒收入。

    薛应挽惊悸未平,越辞回到他身侧,除却发间略有凌乱,依旧那副胸有成竹模样。

    小盒被放在他掌心,越辞笑道:“送给你。”

    在秘境中取得寻常妖兽内丹尚且要耗费不少力气,更何谈这样一只修为高深的凶猛妖兽。

    越辞究竟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还有那把剑……

    薛应挽没有接下,目光偏移,看向已经重新背负于身后的剑鞘。

    剑身威冷如死物,方才盛然地光芒被尽数敛下。

    他想起越辞至半空而落,剑芒大盛,幽蓝之光炳如日星,他从未见过世上有如此凌厉的剑,比之戚长昀的“既明”还要更胜一筹。

    唯有……神器,才能有如此恐怖之力。

    怪不得,剑出鞘之时,他的胸口也随之痛楚不堪,像是曾被烈火焚烧,受洗髓脱骨之苦。

    第55章 秘境(四)

    薛应挽不愿接下那只小盒, 正要送还越辞手中,远处传来几道声音:“就是前面,方才动静就在那!”

    有人来了!

    他们并不想暴露身份, 薛应挽正想要往何处离开,眼见越辞手掌已然握上剑柄, 眼神沉冷,随时准备起身。

    薛应挽浑身血液冰凉, 慌乱之中,暂且先将内丹收入怀中, 拉着越辞手臂:“走!”

    越辞满意地看着薛应挽难得主动, 松了剑, 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另一侧林中躲藏。

    远远还听到那几个弟子见到妖兽后的惊呼。

    “有人将妖兽杀了!”“这样大的体型,这牙齿, 谁能有这个本事?”“快看看妖兽身上还剩下什么……”

    越辞向他讨要夸奖。

    “我厉害么?”

    薛应挽没有回答, 忽觉心口发热,将方才装着妖兽内丹的小木盒取出,正是那内丹正缓缓散出暖意。

    “嗯?”越辞有些稀奇,同样摸上木盒, “这是中级内丹储藏器盒, 那东西内丹竟能隔着它发出感应?”

    通常妖兽内丹被取出后便不会再有任何反应,只能供修士炼化所用。

    眼前妖兽内丹隐有变化,只能说明他二人现在所处位置, 与妖兽这数千年以来所待位置接近, 甚至可以说……是在守护着什么。

    也许最初死亡的弟子,便是因此惊扰了妖兽, 才遭遇不幸。

    越辞握上薛应挽手心,闭目感应, 随后睁眼,道:“这边。”

    此物当真有妖兽一丝念力,似在不停想回到守护之处,也近乎于替他二人指引,一路带领着,轻易穿过密林,走到一处溪瀑之前。

    绕着打转两日,薛应挽还当真以为密林无边无际,不想此处竟有如此清澈水源,被树木与浓雾遮挡的群山也现出痕迹。

    瀑布从山顶倾泻而下,如白练倒悬,飞珠溅玉,响声哗哗,与林间闷燥天差地别。

    那颗内丹更为烫热,越辞只思考一瞬,拔剑将瀑布破开,果真,在那水瀑之后的山崖,竟凭空隐藏着一处洞穴。

    借力而至,身侧布下结界,不沾一点水意而突破飞瀑入洞,一团滚烫火焰从越辞掌中冒出,倏然照亮了整个洞穴。

    洞穴并不长,凉意极为清爽,一路前行,很快便来到一处石室。

    石室空旷,唯独中央一张石桌,桌上摆放着一只木匣。

    越辞并未贸然上前,捡了脚下石头,试探着往前摔砸,确认没有机关,令薛应挽在原地等候,才先行一步,踏入石室。

    那木匣看似寻常,可无论用蛮力,亦或用越辞那柄神器佩剑劈砍,皆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不许外力突破,硬性机制?”越辞沉下眼,指腹压在木盒锁扣之处端详。

    薛应挽感受到掌中内丹隐动之意,同样踏入石室,行至越辞身侧,将装有内丹的小盒打开。

    几乎同时,石桌上的木盒应声而开。

    “……是我蠢了。”

    二人朝盒中看去,只一眼,越辞便轻笑出声。

    “竟然是这个。”

    里面放着的,是一只由拱桥模样硬块连接着两块厚重圆形之物,摸上去时,那两块圆形如耳罩一般柔软。

    倒与护耳有些相像。

    薛应挽不解:“这是……”

    “耳机,头戴式耳机,”越辞说道,“前几年在我们那经常会用到,拿来听听歌,或者降噪,后来出了能连接意识的一体脑机,就慢慢淘汰了,只有一些听歌发烧友还喜欢用。”

    “啊?”

    越辞拿起耳机,微微拉开,令那两块圆罩拢在薛应挽耳侧,硬块搭在头顶,再慢慢松手,耳机便戴在了他头上。

    “怎样,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薛应挽眨眨眼,四周声音似乎都被什么阻隔,变得小了许多,又没来由觉得有些舒适。

    “有声音吗?”越辞放高声音又问道。

    “声音?”薛应挽回答,“除了你说话,便再没有了。”

    “是吗?我试试。”

    他取下耳机,薛应挽耳中恢复清晰,他看着越辞熟练带上这被称之为“耳机”之物,摆弄两三下,兴致缺缺扯下。

    “确实什么都没有,”他递给薛应挽,“收着吧,说不定往后有什么用。”

    薛应挽向来有些喜欢这些从未见过之物,并不推辞,放入纳戒之中。

    压在箱底还有一只木板,上面刻着两行密密麻麻,混着涂黑方块的小字。

    /cas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 ■■■■

    /cast[targe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

    混杂在一起的小字像是什么奇怪的字符或密码,难明其意。

    越辞简单撇去一眼:“大概哪个程序员没做好,测试也没注意,落在这了吧。”

    薛应挽心有疑惑,还是将木板收起。

    越辞又在石室内探查,走上两圈,发现再无异常,遗憾道:“走吧,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了。”

    薛应挽回头看去,这石室由洞穴天然生成,竟方方正正地,实在稀奇。

    他们这一走,往后此处,便是真正的空空如也了。

    妖兽内丹随着石室内物品被取出,也逐渐冷却为普通内丹模样。

    他二人是经由内丹指引才走出林子来到此处,伴着水声潺潺,不必担心被林中其他修者偷袭,也难得能安心睡个好觉。

    少了参天巨树的遮蔽,也终于能感受到秘境中更为漫长的日落,还有远处浓雾弥漫中隐约可见的山峰。

    薛应挽趁着越辞到水瀑边洗脸,特意绕到了较为偏远的另一处岩石背后,希望越辞能够明白他想要避开之意。

    但越辞显然不这么想。

    薛应挽半闭着眼快要入睡,越辞再一次顺其自然坐到他身侧,手掌搭住他往旁侧偏过的脸蛋。

    他手心还带着溪瀑的凉意水汽,晚风也悠悠地吹着发尾一点发丝,越辞靠得很近,声色带着属于男人的清沉。

    “找了你好一会儿。”

    薛应挽撑起身子,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恢复清醒。

    总不能一直这样这样,他长出一口气,看向身侧男人:“越辞,”他问,“妖兽本就是你杀的,我把内丹还给你,我们分开走吧。”

    越辞:“为什么?”

    薛应挽向来不会说重话,想说点难听的,也没憋出几句,思酌良久,依旧还是那副体贴模样:“我修为并不高,总会拖累你,秘境这么大,你一人也能够探索,说不定还能得到传承。”

    想了想,又委屈:“何况,我与你在一起,总有些不自在。”

    “不自在,为什么,”越辞等薛应挽转过脸,对上那双闪躲的眼神,“……你怕我?”

    薛应挽摇头。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喜欢,不擅长相处的人,并不一定要什么理由,可能只是单纯的气场不和。既然确实不合适,也没什么必要强行凑在一起相处,我能够在秘境中自保,师兄不必担心。”

    本以为说得已经足够直白,越辞却似没听懂一般,反而与他靠得更近,沉下些脸,问道:“在赶我走?”

    薛应挽抿着唇,肩头微微扣紧。

    越辞叹了声气,将自己背后佩剑取下,交到薛应挽手中。

    几乎是一瞬间,薛应挽身体也忽而传来一股异样之感,耳中爆出剧烈嗡鸣。

    好在只持续了很短时间,短到越辞甚至没发现他的异常。

    后悸中,薛应挽还以为那是一场幻觉。

    “这把剑,叫无名,”他说,“无名就是它的名字。”

    “很久以前,我一直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我去过山下的铁匠铺,去过黑市拍卖场,都没有一把暂时能用的趁手的剑。因为我知道,自己注定会拥有一把整个鼎云大陆最强的剑。”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人。”

    “一个很温柔,又懂事乖巧,还很喜欢我的人。”

    “在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即将拿到的剑,是要用他去换取的。”

    薛应挽瞳孔紧缩,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我的确很自私,为了一己之欲,为了自己的目标,毫不犹豫骗了他。甚至和他揭穿的一样,我设了一个局,让他一点点从满怀希望到深不见底的绝望,让他心甘情愿跳下熔炉,用血肉换了一把剑。”

    那些本已经尽力忘却的回忆在越辞讲述之间倏地涌上心头,薛应挽浑身冰凉,像一盆冷水彻彻底底从头浇下,每一寸血脉都凝上一层浓重的霜寒。

    他费了极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要本能性地因为触碰到剑柄而发抖。

    其实早就想明白,可从对方嘴里听到,得了确认,却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一颗真心多宝贵,奉出时就有多廉价。

    那些对他的好,对他的细致照顾,云雨后的温存,究竟是贪恋一点身体快。感,还是为了让他打消疑虑,交付出自己与满腔情意,成为他拿到神器的必要付出呢?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薛应挽孑孓独行百年,习惯忍受独单,尝过寂寞孤苦,世间这样大,不也是寻不到一个落脚地。

    风吹雨落,枝叶被雨点打折,浮萍随波而逝。

    他还以为自己都习惯了。

    倘若不是越辞告诉他,那场骗局究竟有多完美。

    他有多好骗。

    被称为“无名”的天下第一神器如今就在他手中,甚至隔着剑鞘,也能感受到绝世无双的威压与澎湃灵流。

    薛应挽心口似千万蚁虫噬咬,似利刃剜过胸膛,剖出一个洞,任凄冷的风霜穿过,任一双手将他攥紧再松开,血液顺着淌流而出,直到身体彻底枯萎。

    紧接着,是说不上的烦厌。

    越辞抚摸着云纹盘绕的剑鞘,话语缓慢:

    “失去他以后,我才发觉,原来我也一样喜欢他。”

    第56章 秘境(五)

    薛应挽胃中突然反酸, 忍不住地犯呕。

    他从来不知道这几个字眼有这么刺耳。

    送他去死,再自负深情。

    忘不掉滚烫熔岩一点点没过身体的灼烧痛苦,视野尽失后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张口讲不出一句话语,徒剩混杂着失望与绝望。

    心被风蚀腐朽后, 当真能恢复如初吗?

    始作俑者得意洋洋,自以为是开始对他上演着深情戏码, 薛应挽喘不过气,双目茫茫, 眼前似雾似烟似云, 看不清近在迟尺的一片叶, 听不见水瀑碰撞哗声。

    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声。

    随后一缕日光落下。

    终于彻底陷入昏暗。

    秘境的夜晚是没有月亮的, 伸手不见五指, 越辞自然也不会发现薛应挽颊边落下的湿泪。

    他握着剑鞘,像是抚摸一个心爱之物:

    “我回到朝华宗,找了他很久很久,可是所有人都在, 唯独他像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消失了一样。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人记得这个名字,就连原本属于他常住的峰,都找不到一丝痕迹。”

    “他喜欢我的时候, 我一心只想利用, 以为自己不在意,也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些小心思。”

    “可等他真正离开了, 我却又不断地想和他相处时候的每一个情形,后知后觉地发现, 好像我也和他当初对我一样喜欢他。”

    “我做了一切可能能够挽回他的事,可每一件,每一件都是徒劳无功。”

    “你看这里,”越辞抬起手,让他看到左腕处被灼伤的痕迹。

    是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疤,像是被烧灼过,极为显眼。

    “我为我换了一把剑,我最崩溃的时日,曾经想过,要去陪他。”

    薛应挽不想知道越辞到底做了什么,也对他的自我感动没有半分波澜,他偏过眼睛,有些烦躁。

    是不是这样和越辞相处还是太近了?不该贪图他的修为,哪怕自己走,也不会被吵的觉也睡不好。

    他并不想摸这把剑,每每触碰,都会感觉到一股电流似的酥麻穿过心口,又像无数细小的枝蔓从无数道血脉中蔓延而出,像是一霎那被说道不明的戾气撑满的痛苦,炙热又难以忍受。

    越辞似乎也发现了薛应挽状态不对,顺着剑鞘,握住他的手腕,忽而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薛应挽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要抽手:“我……”

    一股温热顺着相触而传递过去,越辞将他抱在怀中,像是从前的每一次拥抱,压下那股挣扎,另一只手按在皙白的后颈处:“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薛应挽发现,自己开始厌恶越辞的触碰了。

    “我该想起什么吗?”他有些发恼,“越师兄,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你认错了人,我并不是你想找的人。”

    越辞话语稍顿:“……是吗?”

    虽然难以视物,越辞却熟悉地将鼻尖凑上他脖颈,灼热气息喷洒在颈间,薛应挽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开始,我确实也只是怀疑,也许真的恰好只是有些相像,并非完全一模一样,是不是我思绪过度,才认错了人。”

    高挺的鼻尖在他颈侧轻拱,片刻,停在了一个位置。

    “直到我看到了这里,”越辞说,“你有两颗很明显的痣,一颗在鼻梁,一颗……”

    呼吸喷洒在后颈,酥酥麻麻,带着一点贪婪的渴求,深重而又灼热。

    “在这里,很敏感。”  !!!

    薛应挽身体猛地发僵,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想逃离,双手撑地要往前爬,可越辞再熟悉不过,大掌一伸,便将他发软的腰揽扣,将人借机拥在怀间。

    “林中有虫蛇,尤喜夜间出动,小心些,”

    果不其然,面前草叶窸窣,极快地窜过一条光滑的蟒蛇。

    薛应挽不敢动了。

    他仰起一点脸,后颈便更充分暴露在故人眼前。

    “这颗痣,你从来不知道吗?”越辞嗓音低沉,黑暗中也多了几分压抑不住的哑,“一颗可也就算了,可两颗都在同一个位置,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你该放开了。”薛应挽有些发恼。

    “习惯,动作,还有即使小有改变,依旧相似的性情……”

    “从前,我们也时常会这样,”越辞像是被这反抗的挣扎激得更加兴。奋,掌间施力,却依旧忍着耐性,温柔的声音泠泠如毒蛇伸出了它的舌面,“我们住的地方很小,榻也很窄,所以你会窝在我怀里,给我念镇上买的书,这时候,总会露出一大片后颈,像现在我看到的模样……”

    薛应挽只觉恐怖。

    纵然现在的越辞已经收敛许多,也依旧拥有绝对压制的力量,能轻易掌控自己,那倘若他腻烦了或是没了耐心,亦或薛应挽真的惹恼了他,让他不愿再与自己演下去这种温和戏码,想做什么,他没有一点办法反抗。

    薛应挽再一次后悔,就应该当时让师尊把自己面容变成个脸上生了疮疤的丑面男人,这样就不会被这个神经病再一次注意到,来跟自己玩什么浓情蜜意的戏码。

    “够了!”

    薛应挽终于找到机会,等对方松懈,猛然从怀中脱出,一把推在越辞肩头,后退数步,起身想要逃离。

    可才跨出一步,便因着着急踩了块石头,一个踉跄,险些滑到。

    越辞起身扶住他手臂,慢悠悠道:“阿挽,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薛应挽其实很早就发现,这时候的越辞几乎不像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越辞,他不敢想象百年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让他变成现在这个看似光风霁月,和气温言,实则晦深凶残,藏着一嘴獠牙,谈笑间便要将人置于死地。

    换句话说,从前的越辞虽心性阴鸷,自私自利,却是将自己目的写在脸上,一眼便能辨认出他对你怀有何等心思,又作何谋算。可百年过去,原先那个莽撞的孩童模样尽去,倒成了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木葫芦,谁知道装了什么酒还是水?

    “我不是他,”薛应挽喉咙轻滚,“你与我说再多,我都不会是你想的那个人。”

    “阿挽什么都不记得,却偏偏记得一遍遍去否认我说的话,证明自己不是我口中的人,”越辞漫不经心,笑道,“倒也无碍,觉得不是便不是罢,一时想不起也不打紧。”

    薛应挽着实烦躁,扎起马尾的发带散落,满头如缎青丝便就这么铺散在背,被男人一把挽起,抓握在掌中。

    越辞握着他发带,低声问道:“要如何绑?”

    薛应挽抢过发带,自己捋起长发,道:“就算真的有那样一个人,照大师兄所说,分明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又为什么觉得,只向我一个外人,说三两句讨好内疚话语他就会原谅你……”

    越辞说道:“他喜欢我。”

    “那也是曾经,”薛应挽讽刺道,“他也许喜欢过你,可你利用他欺骗他,这样过分,又怎么知道他会不计前嫌?”

    他盯着只在黑暗中隐约现出轮廓的越辞,一字一顿,仿佛希望这样便能让越辞明白二人再无可能,不要纠缠。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

    其实讲完这些,自己手臂也不住发抖,毕竟再装不在意,也是曾经切身经历过的是,真心喜爱过的人,说不上是后悔当初抉择,还是怪自己瞎了一双眼。

    更不确定现在的越辞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不确定倘若真的将他惹急,会做出什么恼羞成怒的事。

    一个在全宗门面前伪装得完美无缺的人,就算自己被他杀了,宗门也只会相信担任大弟子百年,性情人品皆无可挑剔的大师兄,而不会相信他一个才入门的弟子。

    好在,越辞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语而气愤,反倒平静至极:“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就算有脾气,也能很快哄好,何况,他真的很喜欢我。”

    “我准备了很多礼物,会和他道歉,也会告诉他,我和他曾经喜欢我一样的喜欢他……”

    薛应挽气急之时,又因这番话实在好笑,竟生出一种要将越辞脑子挖出来看里面究竟是不是装了一团浆糊的想法。

    究竟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毫无顾忌原谅他?

    为什么觉得这样欺瞒过自己,还会一如既往地同以前一样喜欢他。

    喜爱是有限度的,也许于他而言这段感情在当时的确不求回报,可缺少一块木板的桶是无法装满水的,长久得不到回报,等能够装载的爱溢出了,知道他无法补上,便不会永永远远让错漏的自己等在原地。

    他还没有蠢到要继续回到曾欺骗过他,曾算计利用他一条命的人身侧,当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多年后回想一番以表爱意恳切的工具。

    越辞这样自私的人,口中能说爱,下一瞬,也能毫不眨眼,用最亲昵的方式送你去死。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并不想要你的喜欢,你凭什么这么自私替他做决定……”

    越辞捏上他下巴,将他转了面向靠近自己。

    他的话语还是平淡,甚至面上带着笑,指腹温和地摩挲着,薛应挽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渗入骨髓的冰凉。

    “幸好是你,”他叹了口气,“倘若是别人这样对我说话,大概早就连舌头也没了吧。”

    “你在说什——”

    晚风带来水瀑清寒,吹动头顶落叶沙沙簌簌地响,将薛应挽的心也一点点被冷却冻结,无端地承受着那股敛着不明显怒意的压迫。

    薛应挽毫不怀疑,若不是自己如今的这张脸,而是换成一个寻常人,早就已经失去了再讲出任何一句话的可能性。

    “太晚了,师弟,”越辞恢复笑意,宽大的手掌搭在他后颈,轻易便能尽数而揽,也能轻易掰折成段,“我们该休息了,明天还有赶路。”

    薛应挽脖颈传来滚热,继而便是一股浓重的,无法抵抗的睡意。

    他好像,的确有点困了。

    耳边传来几声渺远而深重的话语。

    是什么,他也听不清了。

    *

    次日醒来,同样是以十指相扣的姿势被搂在怀中。

    越辞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依赖般脑袋搭在他肩头,温热吐息落在最敏。感不过的颈侧。

    薛应挽慢慢回过一点神,想起昨晚那场戛然而止的争吵。

    现在的他根本没有足够能力去阻止越辞想做什么,只能一味顺着这个疯子的意愿而行。

    可倘若哪天他真的找到什么办法,想要用他的身体找回曾经的“薛应挽”,到那时,又该怎么办?

    薛应挽看着将自己深揽不放的越辞,生出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

    一个对自己不设防的越辞,一个曾经杀了自己的人,那一命换一命,也是他欠自己的吧。

    他不想再被困囿原地,被旧事所缠。

    手臂微动,挣开相扣的指节,缓缓移上越辞胸口。

    召出灵流,化为尖利的短剑,便能在一瞬间穿过他的心脏。

    似乎再简单不过,就能重新获得自由。

    薛应挽眼睫颤动,齿关咬着下唇。

    片刻,思绪流转,自嘲苦笑一声,还是退离开来。

    他干不出这种小人行径,就算哪怕有一天真的要两人刀剑相对,也要光明正大,问越辞讨回曾经的一条命。

    最后一点指尖分离时,却被猛然攥上手腕。

    薛应挽吓了一跳,瞳孔放大,越辞掌心则顺着他的腕间,从手背一点点挤入指缝,紧紧扣合。

    “早上好,阿挽,”越辞声音带着才睡醒的餮足懒散,似无意问,“刚刚在做什么?”

    “我……”

    没等他辩驳,越辞便将他的手心压上自己胸膛。

    结实有力的肌肉下,是一颗砰砰跳动的心,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肤肉肌理的灼热。

    “如果是你的话,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越辞道。

    两人本就贴得近,越辞贴着他后腰,身体紧密接触时,薛应挽骤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唰白,身体僵硬,再也不敢动弹半分了。

    第57章 秘境(六)

    “你知不知道, 除了那两颗位置一模一样的痣,我为什么会认出你。”越辞突然说。

    薛应挽自然不明白,若是知道, 他一定会想办法避开。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睛,”越辞道, “样貌可以更改,性格可以伪装, 唯独一双眼睛不会骗人。”

    “我在看到你眼睛的一瞬间,就确定自己认出了你。”

    眼睛?

    薛应挽抽出手, 去摸自己双眼, 长长的睫毛扫在掌心间, 除此之外,与别人并无差别。

    “这个世界上, 我没有见过第二双和你一样温柔而澄澈的眼睛, 也从来没有人眉眼能生得和你一样……好看。”

    越辞凑上前,对上薛应挽紧张不已的神情时轻笑一生,吻上他的眼皮。

    触之即离。

    他没有再继续逼迫薛应挽,站直身体, 伸出手, 将薛应挽从地面拉起。

    昨夜散落的发带被缠在越辞腕上,如今一圈圈拆下,重新束回薛应挽脑后。

    柔软的发带与长而顺的青丝一起落在肩头, 衬得那张漂亮的脸蛋更加温然, 连转眸一撇,都似含带股难以言喻地风情。

    越辞喉结发滚, 偏开视线。

    这是他们入秘境的第三日。

    前两日在密林中分不清道路,若非恰好被内丹引导而出, 还不知要继续被困多久。

    而此时的林中,应当还同样有不少其他门派弟子。

    远方有一处被雾气笼罩,隐隐约约的高山,顺着溪流方向往前,路上竟还遇到了不少珍奇丹药。

    能入丹辅助突破的千年水莲,激发修为的虎贲草,甚至是医修万金难求,传闻中能医死人肉白骨的还复参,越辞一一摘取,送到了薛应挽手中。

    此处真是奇怪,分明溪流旁边便是密林,可两处却似两个世界一般被彻底分隔开来。

    且似有一道结界,若身在林中没有指引,目之所及便只会是无尽的林间景象,断不能觉察不远处就有溪流瀑布。

    一处风清云静,青草气息沁鼻,入了林便昏暗无光,不仅需担忧林中恶兽,更要时刻防备同为争夺资源而来的修行者。

    二人朝着高山处行进,一路果真十分清净,山峰轮廓逐渐清晰。

    也便是这时,前方溪流处出现了两道人影。

    一大一小,小的约莫七、八岁,手持一支削得尖利的木棍,挽着裤脚,在溪流里不断往下捅,身上衣物早被淋得湿漉。

    大人身着灰色道袍,仰靠在旁侧一颗高榕下打瞌睡,分岔的拂尘遮在脸上,碎毛随风吹而结成一绺绺的。

    薛应挽一眼便认出了那身道袍。

    越辞上前两步,站到正在呼呼大睡的雁行云身侧。

    对方显然感知到了有人前来,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谁啊。”

    越辞扬眉:“雁兄好兴致。”

    拂尘被取开,雁行云睁开一只眼睛,兴致乏乏:“是你啊。”

    越辞:“你和你徒弟怎么在这?”

    “就许你们在,不许我们也从林子里走出来?”雁行云撑起身子,眼皮耷拉,“之前被几个人追杀,和那臭小子一路跑,就跑来这了。”

    “你们不知道?这些时日弟子死了不少,甚至没来得及捏碎琉璃牌就没了生机。”

    “下手这么狠。”

    雁行云转了个头,给他们看自己后脑被利器打伤痕迹,至今留着一块大血痂。

    “真是造孽。”他叹气道。

    远处还在扎鱼的雁谨听到此处讨论,一蹦一跳地上了岸:“雁行云,你们在说什么!”

    雁行云随手捡了块石子往他脑袋上砸,被雁谨一偏头避开:“懂不懂礼貌,外人在,谁准你这么叫。”

    他身上都是水珠,薛应挽掐了道净衣诀,雁谨身上登时干干净净,哪有一点方才狼狈样。

    雁谨毫不在意,嘿嘿两声,凑到薛应挽跟前。

    “谢谢哥哥,哥哥,你们来做什么啊?”

    薛应挽道:“我们也是随着门派前来,想在此处撞上机缘的,你们也是吗?”

    “对啊,我们也是来找宝贝的。”雁谨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个浅浅梨涡。

    越辞:“既是如此,可雁兄却是不着急的模样。”

    “着急没什么用,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雁行云懒懒道,“好不容易走出来,阿谨想玩,我就让他多玩会。”

    “雁兄果然通透,”薛应挽忽而道,“不过既然如此巧合,倒不如我们一起结伴而行,就算之后再遇到什么不怀好意之人,也能有一战之力。”

    阿谨很兴奋:“好啊好啊,我又可以和大哥哥一起玩了。”

    雁行云面上犹豫,可阿谨一直缠着薛应挽不放,松了口,道:“那便一起吧,不过说来,我修为可不高,遇到妖兽……”

    越辞朝薛应挽看去一眼,知道他只是寻个由头,不愿与自己两人同行,答道:“遇到妖兽,我来处理。”

    雁行云:“那再好不过了。”

    薛应挽替雁谨仔细擦干手指,牵上孩童小小的手掌:“来,跟着哥哥走。”

    雁行云伸了个懒腰,拂尘一甩,搭回肘间,笑道:“越兄,请吧。”

    雁谨与百年前一般都是小孩模样,甚至脾性都未改。

    虽知道定有不同寻常之处,薛应挽还是待他仔细如普通孩童,连走着遇上石块,都要担忧碰撞。

    雁谨抬起头,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哥哥,你好温柔啊,我不想要雁行云了,以后你当我师尊好不好。”

    “啊,这个可不行,我不能做夺人徒弟的事,何况我自己也才金丹,教不了人呢。”薛应挽连忙拒绝。

    “没事的,反正雁行云也不教我什么,你只要带我玩就好了!”

    越辞抱胸挑眉,看向身侧懒洋洋的雁行云:“雁兄就是这么教徒弟的?。”

    雁行云目光落在雁谨蹦蹦跳跳的背影,大方笑道:“小孩儿嘛,能玩能吃是福,开开心心就好了。”

    多了同行之人,行走间也不觉疲累。

    随着视野开阔,那座隐藏在厚重雾气下的山峦也逐渐显现出了真正模样。

    一座伫立在群山间,极为巍峨壮阔的高山。

    山下种满了整排的菩提,高榕,贝叶棕槟榔糖棕等本不可能聚在一处的树木。

    树木之间,铺就有一条长长的白石小道,石道末端,则是一座近乎嵌于山中的庙殿。

    小道四周,则种了满满一片地涌金莲,抬眼望去,更铺盖着黄姜花,文殊兰,鸡蛋花,缅桂花。

    最后一莲花,则由纯金雕刻,位于大殿牌匾之上。

    五树六花,竟聚集于此地。

    庙门上的牌匾已然看不清字样,十三重塔的塔刹高至山巅,几乎要冲破云端。

    黄墙黛瓦,朱红色魂幡随风飘扬,显然已经许久未有人前来过了。

    庙殿四周萦绕着一层极为浅淡的薄雾,为这空无一人的庙殿无端增添了些奇诡的空寂之感。

    不知是不是错觉,靠近之时,甚至能听到一阵低沉的梵音穿透山体幽幽而来,像是千年万年间不断有人在此处吟唱。

    殿门大敞,薛应挽几人踏入其中时,闻到了一阵竹香。

    入内的同时,殿门也随之关闭,四角灯烛倏地同时燃起。

    殿中木柱脱漆,十分颓败,供奉着一只几乎占据整个大殿的佛像,佛像前摆着一只破旧蒲团,右侧摆着许多未燃的竹香,香池堆中灰烬堆积。

    这并非薛应挽认知的任何一个佛像。

    佛通体漆黑,粗鼻厚唇,手持佛珠在唇边呢喃,面目似慈悲似无情,袈裟半披,佛身则密密麻麻穿着无数小孔。

    仔细一看,却发现佛珠竟还雕了双栩栩如生的眼珠子,无论走到何处,都像能时刻注视着你。

    被佛像这般看着,薛应挽生出一股异样之感。

    更为奇怪的是,在外面看庙殿时,分明看见了十三重塔,为何入了殿内,四周空空如也,头顶徒剩山石。

    他环顾四周,的确未发现有能够上行的楼梯。

    那十三重塔又是如何建成?

    怀着心中疑虑,薛应挽重新走到佛像身侧。

    铸造佛像本就是为了让信徒虔诚参拜,这尊佛像如此宏伟,却只在这样破旧颓败之地,岂不矛盾?

    他正要将心中疑虑说出,雁行云却忽而神色紧敛,说道:“这个地方不对。”

    “什么?”

    “有人来过此处,不止一个。”

    越辞上前数步,从炉中捻起一把香灰,只瞬间就分辨出不同。

    “最上面的香灰,是新的,”他说,“有人在短时间内曾经供奉过。”

    “有人曾比我们先一步来此?”薛应挽拾起一只竹香,这竹香不过半个小指粗细,许是放了太久,还有些发潮。

    “可他们为何要点香供奉,又径直离去?”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越辞道。

    取了三只香,指尖燃起一簇火苗,静待竹香点燃后,插入香灰堆中。

    烟雾弥散,浅淡的竹香一点点在殿内蔓延。

    初时毫无动静,就在越辞以为燃香并无作用时,佛像忽而发震,从身上无数空洞中冒出浓烟,手上串珠滚动。

    也是此时,薛应挽才看清,那哪是什么佛珠,分明就是由人骨所制成的骨珠!

    “小心!”

    脚下地面缓缓分裂,越辞眼疾手快,冲到薛应挽面前,将他一并带离。

    只下一瞬,方才停留之地便轰然塌陷,露出深不见底的暗渊。

    薛应挽目光死死盯着那处佛像。

    雁谨吓坏了,嗓音颤抖,眼中急得落泪,慌道:“怎么,怎么回事,哥哥……呜哥哥!”

    他二人与薛应挽越辞已被逐渐塌陷的地面分隔出一道鸿沟,越辞握着剑鞘朝关闭的殿门挥去。

    毫无动静。

    “有些糟糕了,”他低声对薛应挽道,“跟紧我。”

    地面还在崩裂,雁行云护着雁谨,为他设下一道结界,苦笑:“越兄,我可没遇到过这样情况,你不是说有妖兽,你来解决吗?”

    越辞挑眉:“是没错,可你倒是说说,这哪有妖兽?”

    话语刚落,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传来。

    薛应挽心头吊起,拔剑砍下一个朝二人扑来的不知名虫体。

    佛像身上的无数小孔逐渐变大,约莫扩张到人的手腕大小,从中缓慢钻出无数软体透明蛞蝓,顺着墙面,一点点靠近如今仍在大殿内的几人。

    那些竟有数百,且依旧在源源不断往外爬,似乎无穷无尽,很快,虫海便覆盖满了整个大殿墙面。

    远远看去,像一片隔着纱帘的水波,每每蠕动,便荡起波纹,他们尤不满足,精巧地避开塌陷的地面,朝几人脚下挪移而去。

    薛应挽抽剑斩断,被砍过的溅出一股透明汁液,竟又分成两个虫体开始继续爬动。

    雁谨眼见如此,哭得更加厉害,觉察,加快速度往他方向挪去。

    雁行云修行道家功法,为二人周身数步之内立下一道灰白色球状结界,能暂时抵御。

    可那些顺着结界爬满了每一处,远远看去,像是一道被虫海裹满蠕动的圆球,更令人不寒而栗。

    “越兄,你怎么样?”远处雁行云声音传来。

    “不怎么样,这群……麻烦的东西。”

    越辞沉着眼,无论火烧,亦或用灵力轰炸,都无法尽数消灭,且有可能越来越多。

    他将目标转向佛像。

    无名再次出鞘,乌蓝幽光充斥整个大殿。

    雁行云微眯起眼,看着越辞挥剑斩向佛像。

    不愧为世上独一把的顶尖神器,剑气轻易便穿破了佛像护身屏障,随着剑落,巨大的佛像半身被一分为二。

    随之而来的,是那在佛像内部聚齐的,无数黏合在一起相互蠕动的。

    佛像倾倒,便如海水一般大片倒灌在地,以极快速度朝着几人袭来。

    毛骨悚然。

    薛应挽忍着胃中反呕之意,眼看要爬上自己身体,而前方地面犹在碎裂,深渊扩大,似乎要将他们逼到早已团聚着无数的角落之处。

    越辞转过头,舔了舔唇角,问他:“敢不敢跳?”

    薛应挽没有理会,抬步要往下跳。

    越辞将他捞回怀中,掌心抵在后腰,低声道:“抱紧我。”

    周身灵流环绕作缓,扣着怀中人,当即纵身一跃,坠入这道不知深度的暗渊中。

    许是因为灵流护身,二人下落速度变得极慢,久到薛应挽以为真的坠下了什么万米悬崖。

    坠入越深,则有刺骨的寒气侵袭,连金丹之期的身体都打了个哆嗦,不由靠近身前唯一热源。

    越辞将薛应挽抱得更紧,便是连落在地面,也让自己的背部着地给了几分缓冲。

    可惜坠地太重,还是撞出了一声闷响。

    越辞躺在地上,脑袋撞得嗡嗡直响。

    薛应挽本不想理会,可见到越辞久久没缓过劲,犹豫片刻,还是跪坐在他身侧,小心握他手臂:“怎么样,还能不能起来?”

    没有回答。

    那些蛞蝓没有随着他们一起掉落,此处是一条石砖铺就的甬道,每隔一段距离便燃着一架长明灯。

    奇怪的是,灯光只能照亮当下所在此处,若要往前看,则是一片漆黑。

    橘色暖光照在越辞紧皱眉间与满是薄汗的额头,他口中微动,似要讲什么。

    薛应挽低下脑袋,忙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他被亲了一下。

    脸颊泛着一点热意,薛应挽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了。

    “你骗我?”

    越辞撑起身体,活动了下脖颈与手腕。

    “没骗你,这么高,摔下来当然痛,”

    薛应挽不再理会,起身往甬道深处走,越辞赶上前,道:“别走这么急,小心些。”

    这座庙殿建造距今已经有非常久的时日了,却因被封存在秘境,又有灵力相护,多年仍未衰败,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这是一条并不宽敞的甬道,薛应挽回头望去,一眼看不到底。

    雁行云与雁谨当时位置与他们相隔很远,就算是选择跳下,也定然不会在同一个地方。

    也不知他二人情况如何了。

    此处难以辨认时间,沿着甬道一路走,约莫足足两个时辰,回头望去,依旧感觉与曾经走过之处并无差别。

    这条甬道有这么长吗?

    怀着心中疑虑,果不其然,又过半个时辰,甬道左侧便出现了薛应挽最初离开时用石头划下的记号。

    他们又回来了。

    越辞低骂了一声。

    此处并无其他设施机关,也没有危险,纯粹就是想将人困在此处。

    这样说来,破解应当也不算难。

    薛应挽一手探在墙面上,又走了一炷香时间,确认了心中猜想。

    “甬道是环状,我们一直在打转。”他说。

    越辞道:“我玩过很多游戏,电视剧也看过不少。这里的灯只能照脚下,远处是黑暗,道路弯曲的弧度太小,加上长明灯的摆放做了视觉障碍,才让我们以为一直在走直线。”

    “你有办法?”薛应挽问。

    “……按理说来,这种设置,应当会有一个机关或者与众不同的道路以供分辨。我刚刚一路都在试探,但没有发现特殊之处。”

    又道:“干脆我把这里全砍了,自然就有路了。”

    此处在地底,一个不慎就是上方山石倒塌,越辞行事太过急躁,薛应挽摇摇头,说道:“我来吧。”

    从前在藏书阁时,偶尔得闲,也会去看符修阵修的入门书籍。

    阵修最基础,也是最擅长的就是画地为牢。

    简易阵法的破解方式的确如越辞所言暴力突破即可,而若能力再强些许,便会用环境掩盖,到了能随心掌控之时,再想破解,就十分困难了。

    好在此处虽设阵之人修为高超,却并不像是刻意为难。薛应挽掌心抚摸着斑驳石墙,碎泥灰落到指缝之间。

    他想到书中一句话。

    ——越是简单的阵法,越能困住繁复的人。

    此处无其他机关,分明就是引导入阵之人暴力施行,而若是反着来,便是要彻底静心。

    心有所感,闭上双目。

    薛应挽尽量让自己思绪逸散放空,不去思考困在此地的焦急不安,只平静地保持步伐固定距离,掌心也随走动而擦过石墙。

    当他彻底忘却自己身处困境之时,指腹忽而触上一道了不属于石墙的粗粝质感。

    再睁眼,早已不在甬道之中。

    越辞声音传来:“阿挽,老婆,你去哪了?一转眼你怎么就……不见了……”

    他的声音距离自己很近,似乎只相隔数步,可面前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甬道和人。

    两人面面相觑,却已然如同相隔世界两端。

    这便是……阵修的厉害。

    越辞向来看不起阵修符修药修,认为都是些投机取巧的脆皮,真打起来,分分钟就要投降,什么阵啊符啊统统不管用。

    薛应挽想着,要不干脆把越辞先丢在那,等找到出去的方法再去救他。

    然后他听到了越辞拔剑的声音。

    担忧他做出什么事,连着整个甬道都倒塌,薛应挽长出一口气,回应道:“我在这里。”

    越辞:“我看不到你。”

    薛应挽将自己进来的方式告知越辞,片刻,面前空气忽而出现一到极其浅淡的水波纹,越辞闭着双眼,下一步便是走到他面前。

    像凭空出现一般,而身后景色一切如常。

    “可以了。”薛应挽说。

    越辞睁开眼,看到薛应挽的瞬间松了一口气。

    他低声道:“别让我看不到你,我会心慌。”

    “不是好征兆,等回了宗门,我替你去找天同长老治一治。”薛应挽平静道。

    “你是故意不解风情吗?”越辞发笑。

    薛应挽转身就走。

    越辞继续跟在他身后,相比甬道,此处已然是一道巨大的回廊,长明灯换了琉璃盏底,延枝而上,极为细致精妙。

    灯火映照下,金沙绘制的墙面流光溢彩,艳丽非常。

    是壁画。

    薛应挽停下脚步,回忆方才一路走来所见景象。

    那是一幅幅属于万年前人类诞生之初的图案,有无数精怪妖邪情态各异,盛行世间,再有人类被分食,与魔族大战被几乎全数覆灭。

    为保世间平衡,出现了能够主动汲取天地灵气的修行者,携手屠灭上古十大邪魔。

    邪魔尽去,却留下残余魔气凝聚而成的一团魔种,修行者用尽最后力气,将它封印在昆仑归墟山下。

    壁画到此处,像只是描绘了一段曾经的历史。

    而再往前,薛应挽便有些迷糊了。

    此处长墙镶珠嵌玉,富贵绝俗,金粉更是挥毫,可在巨大墙面之上,只有一道交错圈环而成的阵法。

    阵法四周用朱砂围起,艳红的色泽在烛火照耀下粼粼发光,无数衣衫褴褛之人在荒地向着阵法跪地朝拜,篝火庆贺。

    一位被四分五裂之人被恭敬抬上阵中。

    有人同时走进了阵法。

    下一幕,随着众人高举双手欢呼,从火焰中走出的人四肢尽然恢复,所处之地富丽堂皇,信徒们也身披金银,面上洋溢喜乐。

    越辞同样看得发怔。

    薛应挽其实在看到的第一眼,便知晓了这副长壁画想要表达之意。

    “怎么可能,这种事情,当真存在么……”他目光匆乱,口中喃喃,不可置信地讲,“这分明是,能够逆转时空,修改因果的阵法。”

    第58章 秘境(七)

    有关于时间, 空间的术法从来都被鼎云大陆列为禁忌,原因无他,此类术法太过强大, 甚至可能涉及整个世界的根本——因果。

    好在,除却那些莫须有的传闻, 从来没人真正见识过这些或阵法或禁术或神器的存在。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以为只是谣传, 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如此厉害到足以逆转因果的术法。

    可也正因为因果类术法如此强大,即使只是传说, 也依旧会有无数人为之前赴后继寻找, 妄想能得到哪怕一点存在的可能性。

    万年来, 皆无功而返。

    薛应挽从未想过,他会在此处见到有关扭转时空的阵法, 甚至一时因此而震惊不已, 久久不能回神。

    还是越辞先一步将他从这令人不住沉迷的宏伟壁画抓拉出,捂上他双眼:“别继续看,上面有能惑人心智的术法,再继续看, 会沦陷在里面。”

    眼上热意传来, 薛应挽一点点平复心中躁动。

    那画中果真有惑人之意,就像一道旋涡,险些要将他吸入进画中沉沦, 需极强大的精神力才能与之抗衡。

    “壁画中所画阵法, 是真是假?”

    “我听说,江洄门的门主一直在寻找与因果有关之物, 此前先到庙中的,会不会是他派来的人?”又问, “若是他们已经提早一步来到此处,那阵法是否也已经被熟知?他们人又去了何处?”

    “我倒是也很好奇,”越辞端详着满墙壁画,已然用了法器辅助,依旧在不间断的刺激下有些不适,“我上一把结束得太快,没有打过这个副本,也不知道……还有这一条支线。”

    薛应挽拍他的手背,重新恢复视线后不再直视壁画,加快些许步伐,径直往前走去。

    “此处不对劲,”他说,“若前人比我们先一步看到壁画,知晓此处有能回溯时间的阵法,他不可能没有想法,需得想办法阻止才是……”

    “为什么?”越辞道,“就算真的有这种阵法存在,也与我们无关,让他们争抢又如何?”

    薛应挽摇摇头。

    “世界运行有他原定的轨迹,在入门后的课程中就有学过。若是人为强行返回历史进程中搅乱,就算只是一件小事,则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不可挽回的效果,甚至连使用者也可以会付出生命代价。”

    “祖父悖论,这我知道,”越辞不在意道,“既然这么严重,你们还争抢着要去找?”

    “因为世上没有后悔药。”薛应挽说。

    “想要时间回溯之人,必定曾经做过让自己无比后悔的事,为此,才不惜一切,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想要一个能够重来的机会。”

    越辞身形忽而僵了一下,方才的吊儿郎当也消失不见。

    “那我倒是……可以理解了。”

    二人各怀心思,一路沉默,半刻钟后,停在回廊终点,一道厚重石门之前。

    都到了这一步,必然是要将一切都查探清楚。

    正打算强开,石门却发出轰隆震耳之声,继而缓慢朝两侧移动。

    就这般……自己打开了?

    不等薛应挽疑惑,反倒门中之人“啊”地一惊:“是你们?”

    竟是从庙中就与他二人分散的雁行云。

    那身灰色道袍又被划烂些许,凌乱地披挂在身上,拂尘也不见踪影。

    门内独他一人,不见雁谨踪影。

    “你的徒弟呢?”薛应挽问道,“你们不在一起吗?”

    雁行云摇头,脸色难看。

    “那些东西……涌上来之后,我就与他一道往下跳,可不知为何,我们却没有在同一处落下。后来我晕厥过一段时间,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甬道中。”

    甬道?那便是与薛应挽和越辞落点相同,追问下去,他竟也是通过这样方式穿过甬道,同样看到了回廊上的壁画。

    可他们从始至终也没有相遇,甚至根本没有发现对方的痕迹,且雁行云竟比先跳下此处的薛、越二人还要早一步离开,难不成这阵法连接的时空也有差别。

    “先进来吧,”雁行云抓了抓头发,苦笑,“我穿过回廊后,就到了这个地方,本以为石门之后会是新的路,想着去找阿谨,没想到却见了你们。”

    薛应挽与越辞踏入门内,看到了一间十分奇特的屋室。

    室内极为宽阔,一眼望不到头,满目皆由琉璃制成,通透晶莹,能反射出室内景象。

    屋室干净得有些可怕,像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镜子迷宫,让人分辨不出身在何处,唯独脚下似被划分成了无数方格,隐约觉得有水流涌动。

    “雁兄方才在此处,可有看到什么异常之处?”越辞发问。

    “我来的时候什么样,你们现在看到就什么样,短短一会,能有什么变化?”

    越辞往屋中走去,眼神晦暗,对薛应挽道:“要是一会有什么意外,就捏碎琉璃牌跑路,明白吗?”

    “……不用你说,自然也知道。”

    此处实在太大,薛应挽与他从另一侧向屋内观察。越辞随口问道:“雁兄,我们在此处,你徒弟怎么办?你不担心他么?”

    “这地方来来回回弯绕,想找也找不到,”雁行云顿了一下,继续道,“何况,他一向很聪明,就算没有我,应该也能找到破解的方法,不会被困在原地。”

    “可我们从甬道走出,无一例外来到了这里,却迟迟还是未见阿谨,”薛应挽环顾四周,以剑试探这些厚重琉璃,“说来,你与他还真不像是师徒,分明自己这样厉害,却什么也不教他。”

    雁行云笑了笑:“说过了嘛,有时候,人活着,开开心心就好。他不喜欢修行,那就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再好不过。”

    “我也这么觉得,要是我以后收了徒弟,大概也会跟你一样懒得教,”越辞握着无名剑,剑身敲击在一侧琉璃墙。

    须臾,沉下声音,忽道:“不过,我一定会保护好他,而不是利用他,背地里做些什么害人的事!”

    下一瞬,寒芒骤闪!

    无名出鞘。

    薛应挽与越辞同时出剑,剑尖方向正是雁行云。

    剑光交错,攻势极为凶猛,雁行云只肩沉落肘,双手交揉,一吐一息之间,便用温醇的章法化解了这两道凌厉剑气。

    “哈,”他笑了一声,“你们怎么发现的?”

    “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了,你说说,我和你认识少说也有一百年,你从来只爱带着你那小徒弟一起,从不与人同行。怎么,这回却这么爽快答应一起走?”

    “越兄这就冤枉我了,”雁行云一招左揽雀尾,将灵流在掌间聚成球形,一分一推,冲着薛应挽方向而去,“明明是我那小徒弟缠着你的相好,我才不情不愿同意的,何况秘境凶险,找个搭伙的也是人之常情。”

    “雁兄不用拂尘,掌法也是顶尖,”越辞继续道,“接下来,就是在庙中。”

    “分明能与我们一起,你却刻意避开,且显然对位置极有把握,直到我们选择坠下,你依然在上方占据着一个胸有成竹不会落下的位置。”

    “最后让人能确定的,是你现在的表情——”

    “你自己看过吗?那么多镜子,怎么没去照一照,就能发现你现在目光有多恐怖,像是筹谋已久,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越辞一步步与他周旋,薛应挽看准机会,脚尖移位,点地跃起,腕间翻转,聚力抽剑而上。

    这是戚长昀曾教过他的剑法,名畅意,共十式,他只学到了第四式,却也是修者全力以赴,攻势最为猛烈的一势。

    这招用了十成力气,剑气如河出伏流,铮铮而至。

    若落在常人身上,非死即残。

    可雁行云连头也未曾回过,掌中力道一推,击退越辞同时,竟将后方薛应挽同时波及。

    隔空打力!

    能用出此招之人,境界定然在渡劫期之上,就算压制修为至元婴入秘境,依旧能凭借深厚对战经验取得优势,何况只是越、薛这样区区百年修为小辈。

    剑气掌力相撞,余波浮荡,越辞已然脱力,瞪目粗喘,最后一刻朝薛应挽喊道:“快走,捏碎琉璃牌!”

    他也从怀中取出那块琉璃牌,两人几乎同时将琉璃牌捏碎,可连那碎琉璃落在地面,所处境况都没有任何改变。

    雁行云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地答:

    “好了吗?”

    “雁行云!你做了什么?”越辞喝声发问。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这地方特殊,能隔绝与外界的联系。喻栖棠给你们的东西,失去联结,也就等于废了,”他眉眼带笑,“算不算是天助我也?”

    越辞面色少有的凝重起来。

    “不过没关系,”雁行云长出一口气,掌风慢慢收回,同时掐上两人脖颈,“其实,我还是将越兄当做好友的。”

    呼吸逐渐滞塞,薛应挽视线变得模糊,隐约听到雁行云最后一句话语:“安心安心,当了这么久的兄弟,我也不是不讲情义,会给你俩留一条命的。”

    *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被捆缚在身后,身上没有半分力气,只剩下一点微弱吐息。

    他依旧身在那间琉璃室中,在去了掩盖术法之后,周遭场景早已变换得令人讶然——

    他们脚下并非琉璃镜面,而是一条长长的,蔓延了整个屋室的蜿蜒河道,由四方起,聚于室中央一块圆形冰台。

    河道中间,尽是鲜红的血。

    薛应挽艰难抬头,看到被丢弃在一起,垒叠成人山状的尸体,他们面色青白,躯干干枯,显然是被抽干了血液而死。

    这些鲜血经由河道流通,勾勒出的形状,赫然便是此前在回廊所见的时光回溯阵法。

    那些在秘境中失踪的弟子,竟都被雁行云引到了此处!

    薛应挽脸色煞白,越辞与他被丢在一起,此刻一道极低的声音传入耳中:“醒了?”

    “你一直醒着?”薛应挽惊讶。

    “我抗性拉得很高,几乎没有毒药术式能让我昏迷,”他闭着双眼,掌心微动,将源源不断的真气灌注入薛应挽身体里,“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随着真气注入,虚脱无力的身体一点点恢复,而雁行云显然对自己的术式很有信心,丝毫没有发觉二人已然清醒。

    他将昏睡着的雁谨放到中央琉璃台上,又取了他一滴指尖血,顺着琉璃台往下滴落汇入血池。

    薛应挽恢复灵力,挣脱了身上绳索,越辞则看着雁行云忙碌,好奇道:“他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本来还不明白,现在懂了,”薛应挽道,“依照壁画内容,时空回溯阵法并非凭空而成,而是需要一个契机,我想他用雁谨的血,大概就是想回到……与雁谨曾经有关的时候。”

    二人的剑就在不远处,薛应挽正要取回,越辞已然拦住他:“我来,你打不过他,不如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救下人。”

    无名剑是他本命剑,本就要唤灵之效,只动了动掌心,剑鞘便应召而至。

    长剑瞬时出鞘,越辞闪身到雁行云身后,挥剑劈砍而下。

    金石相撞之声响起,连琉璃室也震抖,雁行云掀起一点眼皮,手中随意取来的一把弟子佩剑被生生震断。

    “居然能提前醒来,越兄,还是小瞧了你。”

    越辞笑道:“雁兄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下一剑倏然而至,雁行云徒手相挡,却被剑气逼退,不由“哈”地感叹一声,看向越辞手中长剑。

    “越兄这把剑非同一般啊,我自认见多识广,看了不少剑,就算是上阶神器,也没有一把同你手中剑一样锐利的。”

    “自然,”越辞并不谦虚,“这是天阶神器。”

    “看来越兄才是真正深藏不露,在下佩服。”

    无名实在凶猛,二人如今被秘境压制同样修为境界,纵然雁行云招式熟练,依旧耐不住神器的攻势。

    两人在场中行过十数招,雁行云面色逐渐难看,主动求和,道:“不如就此为止,越辞,我让你们走,你也别再阻止我,怎样?”

    薛应挽此时也彻底恢复体力,他同样取回自己的剑,目光看向昏迷不醒的雁谨:“你要启动时空回溯,还差几个人?”

    雁行云一顿,答道:“差一个人的血,你二人一人一半,恰好,”他抗下越辞一剑,身形不稳,退后几步,神色燥烦,“越兄,我说了,我没想要你们的命。”

    “你为什么要启动回溯阵法?”

    “有不甘后悔之事,自然想去挽回。”

    “你要救人?”

    又是一剑,雁行云躲避不及,被剑气伤了脸颊,冒出一缕血珠,“与你何干?”

    薛应挽看着他,忽而说道:“你是江洄门前门主,朝别,对不对?”

    到了此时,雁行云也懒得继续隐瞒。

    “你倒是聪明。”

    薛应挽道:“我听说那江洄门门主除却用弓,便是习得一手好掌法,唯独一只眼睛曾受过伤。你用拂尘之时,手势是习惯搭弓之人所用,且每每与人讲话,尽管注意克制,依旧微偏过脑袋,将视野看得更清。”

    朝别嗤笑一声。

    “真是……算我倒霉。”

    “要是一开始避开你们,多找个普通弟子就好了。”

    无名剑势太强,他体力逐渐不支,许是知道自己会落败,最后咬牙,问越辞道:“你们当真不愿意放过我?只一个人,让我再找一个人,阵法完成之后,我随你们爱怎样怎样!”

    “我很随意的,你得问我老婆。”越辞露齿而笑,剑招在手中越发熟练,仗着砍不坏,剑气肆意挥砍在琉璃镜面之上。

    朝别转头看向薛应挽。

    薛应挽道:“雁……朝别,往事不可追,历史已经注定,强行去更改不会有好结果。何况从来没有人用过这个阵法,谁也不敢保证真假,和使用之后又会如何,你为什么非要强求呢?”

    “你们不明白,”朝别说,“哪怕一丝机会,我也会去尝试。”

    “你非要如此?”

    “你非要拦我?”

    “是,”薛应挽道,“大阵启动的后果无人能够承担,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险,何况已经牺牲了这么多人,你……”

    他不忍再看,不忍再讲。

    越辞也道:“你就听我老婆的吧,他不让,我也不会让你去开启阵法的。”

    朝别呵笑一声。

    越辞本闲然地与他对招,一个倏忽,发现朝别身影就这般在眼前消失,直至薛应挽喊声响起:“不要!”

    一股绵稳之力将越辞推向墙面,朝别将自己所有灵力用在了这一招式上。

    并非杀招,却能暂时制住他的行动。

    大意了。

    越辞胸口闷疼,身形沉重抬不起力气。

    “越兄,多谢了!”他笑道。

    越辞眉心紧皱,急切运功破开经脉。朝别瞥他一眼,来到那处阵法中央,化刀割破自己腕上动脉,再以灵流之力引导,大股鲜血汩汩流出。

    最后一点阵法也要被填满。

    他要用自己的血去强行开启大阵!

    朝别知晓自己要流失生命,勉力分出最后一丝心神,让自己能够保存灵识进入大阵。情急之下,薛应挽三两步上前,两指并起交叠,指尖快速掐诀,结印,使出了朝华宗抽魂之法。

    他并没有足够把握,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抽魂之法本是用来搜查此人灵识中异样,可朝别现下是将灵识放出,他却想借用反向抽魂按回将灵识按回肉身。

    阵法将将大成之时,朝别最后的血却没能逼出,转而应对突然袭来的薛应挽。

    两相剧烈对撞,薛应挽亦感到自己的元神被影响,心神紊乱,口中亦吐出大口鲜血。

    “阿挽!!!”

    两人谁也不愿退让,灌入更多灵流对抗,压迫之感渐甚。到最后,薛应挽甚至呼吸困难,眼前发白,感觉像是自己体内灵力被吸入一般。

    朝别亦到了极限。

    他咬紧牙关,去抵抗薛应挽灌注之力,跪在地上的身躯依靠膝盖向爬行:“让我,让我……”

    一股极其强大的灵流忽而爆起,琉璃碎裂,薛应挽只觉被那灵流冲上胸口,双耳嗡鸣,脑中“轰”地一声炸开,痛楚如电流一般窜上四肢百骸。

    这是种极为奇怪的状态。他似乎感应到了朝别的灵流,随后吸力不断增大,神思恍然,眼前陷入黑暗,对身体的掌控力也逐渐消失。

    随着视线一点点重新清晰,耳侧清澈溪流声响起,薛应挽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进入了朝别的神识中,看到了对方从不敢忘却的,最为深刻的记忆。

    第59章 朝别(一)

    逐渐适应后, 率先映入眼前的,是一片淙淙溪流。

    溪流中映出一张约莫七八岁大,年幼无邪, 却隐约能见日后俊朗的孩童脸庞。

    他身着粗衣,此刻手掌正掬了一捧水, 大口大口往嘴里灌去。

    唯一与常人不同的,则是脑袋上两只狼犬般尖尖竖起的灰色耳朵。

    薛应挽讶然, 横断之乱中杀害妖族立下大功的朝别……竟自己就是妖族血统?

    喝完了水,朝别舔了舔两颗略有些尖利的犬牙, 往林中走去, 眼疾手快的抓住一只逃窜而过的兔子。

    他哼着首不知名小调, 提着兔子耳朵往回走。

    途径小道,却忽闻身后有一阵草叶窸窣, 细听下去, 竟好像还有抽噎之声。

    朝别两只耳朵前后动了动,不情不愿地收回头发之下,化作寻常人类一般的半月耳形,朝着那处走去。

    绕过两丛极高的杂草, 朝别才看到声音的源头——是一与他年纪差不多大小的孩童。

    着一身月白锦衣, 腰上挂着名贵玉坠,粉润的脸被面前一只盘踞在枝杈上的蛇吓得惨白,正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泪。

    朝别嗤笑一声, 上前两步, 一把握上蛇身,重重一甩, 救下这个战战兢兢,跌坐在地的孩童。

    孩童惊悸未平, 抽抽噎噎地看向朝别,又看到他手里被提着耳朵的白兔子。

    “兔子……”

    “这可是我的午饭,”朝别抬起手,晃了晃兔子已经无力挣扎的身躯,“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孩童咽了咽口水,忙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泥土。

    “我,我是付谨之,我和爹爹一起来的,爹爹在休息,我就自己偷偷跑出来了,没想到遇见了大蛇,”他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救了我。”

    朝别端详着他,确认真是个胡乱闯入的小屁孩,冷冷哼了一声。

    “往后小心点,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我这样好……人的。”

    本欲就此离开,付谨之却又三两步跑上前,扯住朝别一点衣袖。

    回过头,看到付谨之被养得粉润的一张脸,大眼睛真诚地一眨一眨,从怀中掏出两颗丹丸。

    回过头,看到付谨之被养得粉润的一张脸,眼睛水汪汪的,从怀中掏出两颗丹丸。

    “……干嘛?”

    “这是辟谷丹,吃了能三天不用吃东西,要不……你别吃那只兔子了呗。”

    朝别觉得好笑:“我们又不认识,你凭什么管我,好心肠留给别人去,别来烦我。”言罢转身欲去。

    “不是,”付谨之黑瞳湿润,十分真诚:“你去吃兔子就要走了,但我还想和你一起玩。”

    朝别咳了一声,声音暗自有些得意:“找我干什么,你没别人玩啊。”

    付谨之摇摇头。

    朝别勉为其难,大手一挥:“成吧。”

    白兔子得了大赦,四条腿一蹬,三两下往林中窜不见了影儿。

    朝别领他到方才那条小溪边,两人坐在岩石上,付谨之小腿一晃一晃,看朝别熟练地用半人高的木头去扎溪流里的小鱼。

    一扎一个准。

    “烤鱼,烤兔子,烤山鸡,都好吃,”朝别骄傲地说,“你今天让我放了那只兔子,我之后还是要抓回来的。”

    付谨之托着腮,问他:“真的有这么好吃吗?”

    “没吃过?”

    “吃过,但是都是家里做好的,没有自己做过。”

    “养尊处优,”朝别不耐嘁声,“还真是小少爷。”

    他抬起木棍,棍子头被削尖,插着一只湿淋淋的鱼,鱼尾还在上下摆动,甩出几滴溪水。

    “给你表演个厉害的。”朝别说。

    一团火种从他掌中升起,点燃堆聚在一起的杂草碎木。那只鱼被熟练处理内脏,再串过身体,架在火上,烤得两面焦黄。

    朝别从怀中掏出一只装着盐巴的小布袋子,均匀洒在鱼的两面,等鱼儿刺啦刺啦冒着油香,才显摆似的递到付谨之面前。

    付谨之咬了一大口鱼肉,险些被烫了嘴。

    “怎么样,”他信心十足,“味道不错吧。”

    “好吃!”付谨之惊讶,“比家里做的还好吃!”

    朝别满意地哼哼。

    付谨之第一次来这里,什么也不懂,朝别开始还嫌弃他,可小孩子,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哪还记得先前有什么不快。

    朝别还给他当场再抓了两只兔子,极为显摆地说,这整个林子都是他的地盘。

    付谨之嗯嗯点头,应他话语去碰兔子耳朵,朝别松开手,兔子便一下往外窜,付谨之扑了个空,栽倒在地,一身白衣都沾满了泥水,成了个脏兮兮的泥人。

    “你真厉害,”付谨之咧开嘴,毫不吝啬夸奖崇拜,“我第一次和爹爹离开家,没想到就能遇上你这样的好朋友。”

    “这就厉害?真没见识,”朝别虚荣心大为满足。

    “那下次我还来找你玩!”付谨之笑吟吟的。

    朝别还是哼哼,别过脸。

    好一会儿,还是付谨之主动戳了戳他脸蛋,有些丧气道:“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你家在哪里呀?”

    薛应挽心中咯噔一下。

    若薛应挽猜的不错,此时应逢横断之乱才启,正是人、妖族争斗水深火热之时,众仙门皆以围剿消灭妖族为己任。

    虽说有些皂白不分,可情境如此,除却主战的领头几族,其余大多妖族都避之不及。

    朝别一族居于深林,想必也是抱了此等心思。

    许是入了元神的缘故,薛应挽惊觉,他似乎能感知朝别此刻想法。

    果然,朝别父亲与他说过,不能与外人透露族群位置,是以犹豫片刻,少有的一点理智占据上风,抬手指向远处一条小径方向。

    小径分左右两条,分别没入林间。

    朝别族群在西边,他指明方向却是东边那条入深林之路。

    “那儿,”他说,“不过,我们不让外人来,你要是想来找我,就还来这儿,我经常出来猎食的。”

    付谨之本就生得乖巧而教人见之喜爱,他点点头,“我知道的!”泥水沾染下的脸蛋白净肉乎,泛着股糯粉,眼睛扑闪扑闪的。

    他取下自己腰上挂着的一只玉牌交给朝别:“那我也把这个给你,以后你要是来找我,我们就靠这个相认!”

    朝别不擅长应对付谨之这种直白讨好,臭着一张脸,摸了摸身上,干脆扯下胸口的骨坠子,胡乱塞到付谨之手里。

    “诺,别说我白拿你东西啊。”

    付谨之擦了擦脸上泥污,笑得傻兮兮的:“那我下次还来找你玩,你还给我烤鱼吃!”又跟他挥挥手,以示作别。

    *

    朝别就这么睡了一觉。

    付谨之给的辟谷丹满是清濯之气,似乎和他体内妖气相撞,整个人没什么力气,何况临近冬日,做什么都有些困乏。

    于是他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再醒来,已是足足一日后。

    日落西山,云蒸霞蔚,透过林叶,看到被染成一片粉橘色的天际。

    辟谷丹果真有用,到现在也不觉腹饥。可朝别实在嘴馋,又在林中蹲了两只鸟雀,掐起翅膀,哼着小调往回走。

    他家是晖宵狼一族的分支,因着不喜争斗,百年前就寻了这处林子长居,也少于外界往来,每日在林间抓抓猎物,自给自足。

    不知为何,朝别总觉得今日林子静得可怕,平日那些鸟雀叽喳都没了声响,只剩下风吹叶动簌簌之声。

    鼻间还嗅到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元神中能通晓五感,薛应挽看着周围景象,心中忽地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朝别并没放在心上,神清气爽,路上还抓了一把果子,放在口中啃咬,汁水淋漓飞溅。

    眼前很快出现了几件木屋屋顶,还冒着几缕乌烟,朝别远远便大喊:“老爹,我回来了!”

    无人回应。

    朝别又喝了两声,显然有些脾气,不耐烦地加快步伐,嘴里嘟嘟囔囔:“都睡觉了吗,没一个人回我!”

    他小跑着,一路穿过林间,甚至忽略了路旁被踩踏过的野草,折断的树干。

    朝别回到了族群的居住地。

    随后,看到了他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景象。

    夕阳红得绚烂,屋子是红色的,树木是红色的,地面也是红色的,他们怪诞地交汇在一起,似一副晚霞构成的绮丽画卷,浸染过目之所及的每一处。

    木屋榻颓,遍地狼藉,他的数百族人倒在血泊之中,有的尚是人形,有的恢复原身,薄薄的皮肉像是一张纸,随着风吹微微颤动。

    碾碎成沫的肉,折断的骨,插在身体上的箭,飞扬在空中的零散灰毛。

    “啊,”朝别突然说,“我还在做梦啊。”

    两只尚有力气的鸟雀从他脱力掌心挣脱,扑腾着翅膀往外飞走,喙里吱喳地叫,煽动一点嗖嗖的风声。

    他就站在那里,站了很久,黑烟蔓延到橘红色的天际,那是房屋被焚烧的痕迹。

    朝别身体僵硬地走回自己屋子,灶房大锅上的的水还在咕噜咕噜烧,烧了一整天,米肉丢在灶台上,还没来得及下锅。

    木然地收拾着满地成碎的父母尸体,从连着胳膊被砍下半截的爪子里发现一块被紧扒在掌中的木牌。

    而后手臂一顿,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另一块,同样以精湛技艺雕刻出的龙纹玉佩。

    朝别瞳孔缩紧,身体血液一瞬间冷却。

    即使不够聪明,也能明白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一瞬间,朝别茫茫然地看着天际,眼中视界变得模糊而昏暗。

    他往前走了一步,身形踉跄,扑摔在地。

    积攒的无数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躁动,愤然,悲恸,挣扎,无边无际的悔恨不甘,抒发不出的痛苦,一道严丝合缝,紧紧桎梏的牢笼,困住动弹不得的身躯。

    朝别后知后觉恸哭起来,喉咙里发出狼族那本该凶戾的嘶鸣与嗥叫。

    未成熟的狼犬叫声并不响亮,甚至因为幼齿而有些好笑,似婴儿夜啼,小兽打闹。

    朝别蜷缩在地,抱着认出的半只狼爪。

    连薛应挽,都感觉到了心口那股犹如被利刃剜开,不停捣碎搅烂的痛楚。

    疼得人喘不上气来。

    第60章 朝别(二)

    那日之后, 朝别在家中足足待了三日。

    坐在满是血肉的地面之上,安静看着拼凑不齐的血肉肢体。

    屋外日升日落,中途下了一场雨, 冲刷村落的遍地狼藉。

    得益于辟谷丹,三日未曾进食不觉腹饥。至第三日末, 才恍然站起身,去到灶房, 狼吞虎咽吃下已然发臭的红肉。

    随后浑浑噩噩,走出了族群居住地。

    他在林中苟且得生, 抓到兔子, 山鸡鸟雀便直接生扒而食。衣衫褴褛, 头发蓬乱,被入林打猎的村人看到, 还当是野人, 将他痛打了一顿。

    随后,朝别咬断了他们的脖颈。

    穿上村民的衣物,收起耳朵尾巴,一路往前走, 雨淋日晒, 风吹雨打,一路乞讨,最后停留在一座小城镇。

    为讨一口吃食, 在镇上一家酒楼当杂役。

    老板见他身强体壮, 沉默寡言,便什么拖地洒扫等脏活重活都交由他干, 每月只给他人一半银钱,若是遇上顾客生事, 便将他丢出去将人教训一番。

    直到有一日,来了几个外乡人,说酒楼菜品缺斤少两,争吵之后,朝别依老板所言,将他几人重伤。

    本以为事情和往常一般过去,谁知那几人竟是临镇大户人家,亲戚还有在当地官府当差的,几日之后,特意前来要说法。

    酒馆老板怕惹事,给朝别塞了二两银子,随后把他交了出去。

    那几人带了打手,将朝别压在地上,当街殴打整整大半日,打得皮破肉烂,身无完肤,露着白骨森森,极是可怖。

    那伙人散去,朝别一步步爬到无人看到的巷尾,蜷缩成一团。

    他摸摸耳朵,似乎有一边已经不再能听见声音了。

    *

    揣着二两银子,朝别去了下一个城镇。

    银子花了一两,剩下一两不知何时被人偷了。

    他身上剩下的,只有当初付谨之留下的那枚玉佩,玉佩上的纹路被重重摩挲过一遍又一遍。

    他去问过人,别人笑他,这是流云山庄的家徽,怎么,就你,也想去流云山庄?

    朝别跟着笑,随后将那人当作了晚餐。

    也记住了流云山庄这个名字。

    只是时间漫长,最初的仇恨,也在日积月累的磋磨间慢慢变为对活下去的渴望,已经没有力气,也不敢再去回忆当初景象了。

    而后风餐露宿,卧雪眠霜。

    朝别没有吃的,就去跟别的流浪汉抢,后来把自己卖给了一个武打摊子的老板,在街上表演挨打,能管上一日的饭。

    他熬了整整五年。

    缙平镇地处五蕴阁所驻百里之内,时常有江湖游士经过,也算得上繁盛。

    朝别数日没有吃饭,与人比武换赏钱时,对街醉欢酒楼来了位白衣少年。

    少年身负行囊,背后一把雪亮的银色长弓。他听到少年清澈如泉的响亮嗓音:“掌柜,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是什么!”

    “那必是我们缙平镇特有的红果酿了!公子且先候着,马上就来!”掌柜一面揽着新客,堆笑着高声呼喝。

    新酿启坛,果香与酒香浓郁。

    设比武的老板与他约好,朝别要被他手下揍趴下,挨上半个时辰的打,就能多吃两个馒头。

    他趴在地上,被雄壮男人抬脚重重踹在后背。

    抬起一点头,透过人群缝隙,看到少年正喝下一碗酒,面上笑意爽朗。似乎注意到对街吵嚷,问掌柜:“外面这是在做什么?”

    掌柜习以为常:“几个卖艺杂耍讨赏钱的。公子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上两眼,有个经常来我们这捡剩饭的乞丐就在那,据说天生健体,怎么都打不坏。”

    少年喜爱热闹,一听还当真起了身子,凑近人群,看到一头乱发被压在地面,无数腿脚棍棒落在身上的朝别。

    忽而出声:“打斗就打斗,何必这样羞辱人?”

    老板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口中咬着根骨头,闻言觑他一眼,啃食干净的牛骨砸在他跟前:“不看就滚,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

    下一脚落在朝别后腰,又重又沉,身后人抓起他头发,逼他仰起颈,露出一张满是泥污的肮脏面庞。

    朝别粗粗喘着气。

    少年与他短暂对视了一下。

    他看到朝别额发遮挡下,深邃而锐气,森戾摄人的乌沉双眼。

    似是常年藏着不得发泄释然的怨,如林中最凶恶的狼犬,又如地狱中爬上的厉鬼。

    朝别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睛,清凌澄澈,如星华万千,日光从他头顶泄下,似乎整个人都被浸在光里,染上一层灿金色。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入摊前的铁碗中,哐当一声,闷沉地响。

    “这样够不够?”

    设摊老板方才的怒目横眉登时化作喜笑颜开,赶忙起身,一脚踹开浑身腱肉的打手。

    “够,够,当然够,”他去捡起铁碗中的大银锭,用衣物擦了又擦,嘿嘿地笑,“您还想看点啥,他不仅能挨打,还可能打了,这就给您表演一个?”

    “不用,”少年半蹲下身子,看向胸膛起伏的朝别,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锭,“我要买下他,够不够?”

    朝别被猛踹上一脚,老板粗声骂道:“你以后跟着这位公子,有你好吃好喝的!”

    围观人群逐渐散去,朝别侧着脑袋躺在地上,白衣少年叫了他两声,耳朵里只传来一点微弱声音。

    朝别爬起身,慢慢地端详着白衣少年。

    玉冠束发,白衣锦袍,清俊中透着一股疏然,左脸笑起来有个微微凹陷的梨涡。

    “走啊,”他说,“你还没吃东西,是不是?”

    朝别就这么随他回到方才的酒楼,许是见他邋遢,时不时有客人目光落在身上。

    桌上是点好的酒糖牛肉,两碟酱猪肘子,上好的酒,少年取下长弓,置于一旁小凳上。

    朝别问道:“为什么。”

    他太久不说话,声音很粗,很哑,像是什么干燥分岔的木柴,磕磕绊绊地不清晰。

    少年顾自倒了一杯酒,酒液入腹,抬手擦去嘴角酒液,十分爽朗:“什么为什么,我见你有眼缘,就把你买下来,请你喝酒吃肉还不好?”

    “你要我,做什么?”朝别继续问。

    一碗酒被推到朝别面前。

    “喝酒。”少年说。

    朝别沉默一会,端起酒碗。

    喉咙滚动,生灌下一整碗醇香酒酿,酒液顺着下巴,湿了大半襟领。

    酒并不烈,更多的是花果清香。

    于他而言,已是多年未曾尝过的美味。

    盛着肉的碟子被推到面前,少年做了个手势:“请。”

    朝别饿了很久,肉类香气窜入鼻间,他再不犹豫,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就着馒头吃起两碟肉来。

    少年招手:“老板,再上两盘。”

    他这般沉着脑袋吃食,左耳后远远便闻一道声音,脆若银铃,细棱棱,听来十分刁蛮:“怎么,你说先一步来把菜点好上齐,合着是先请了个乞丐,让我来吃你们的残羹剩饭来了!”

    少女步履轻盈,款款而至,坐到少年身侧,手中一只挂了铃铛的团扇,果真叮铃叮铃地响。

    朝别掀起一点眼皮,从遮挡的额发中看到了少女面容。

    天水碧襦裙搭纱制藕荷霞帔,禁步系腰,肤如雪腻,腮若敷粉,额心一点朱砂,杏眸剪水,盈盈如月,当真是位仙露明珠般的美人。

    朝别不识,观看着全程薛应挽却是再清楚不过,当下愕然——

    此人不正是,负责此次秘境的百花门门主喻栖棠吗?

    喻栖棠……与朝别竟曾经相识?虽样貌稍显稚嫩,性情却与千年后成为百花门门主的她几乎算得上天差地别。

    少女芍药般润红的唇角轻勾,偏又生一点媚意,掌心托颌,露出截藕白腕子,腕上带着一只小银镯,在日头下反射辉光。

    感受朝别目光,柳叶细眉一挑,扇子遮挡在二人面前。

    “不准看。”

    朝别重新低下脑袋,用馒头沾着油水,扒尽盘中最后几块肉。

    少年:“……”

    少年:“再来两盘。”

    喻栖棠摇着扇子驱赶那股油腥混着朝别身上久未清洗的臭味,嫌弃道:“怎么突然大发好心?”

    “觉得有缘,就做了,甚么突然不突然,”少年笑道,看向朝别,“这位……兄弟,你很厉害。如今你也是自由身,是愿意自行离开,还是想跟着我,往后一起四处游历?”

    朝别依旧透过糟乱的额发看他,看到那张白净的少年面庞,此刻笑意温然,右颊还有一颗浅淡梨涡。

    喻栖棠看热闹般敲了敲桌子:“问你话呢!”

    良久,朝别张了张嘴。

    他哑声问道:“今后,也能,吃……这些吗?”

    喻栖棠忍不住嘲笑:“你这买的什么乞丐,连讲话都不会,还问你以后还能不能吃这些……哈哈哈……”

    朝别早已习惯这种藏着讽刺的笑意,用手指了指少年,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自己愿意与他一起。

    少年明白他意思,笑道:“好!”又想起什么,停顿一下,说道,“我父亲与我说过,在外不准用本名丢了他颜面,你便叫我喻谨,或是阿谨皆可。”

    朝别比了比唇形,重复一遍这个名字。

    薛应挽却是哀叹一声。

    世上总有不巧之事,可朝别与此人,却实在是不巧中的不巧,不幸中的不幸。

    便是日月增长,容貌变化,他也依旧认出如今的这位“喻谨”便是数年前曾与朝别有过一日相处游戏的付谨之。可惜朝别大概是因为这些年落魄苦楚,早已失去了仔细辨认一个人容貌的能力,连带着那个“谨”字,也难做他想。

    两碟酱牛肉姗姗来迟,喻谨看向朝别,两只筷子抵在他手腕:“你还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朝别喉咙滚动:“朝,别。”

    “朝见,夕别,”喻谨点头道,“好一个朝别。”

    喻栖棠两手托着下巴,懒懒乜去一眼:“一个乞丐,话讲不清楚,还起个这样好听的名字呢。”

    “这是我表妹,喻栖棠,”朝别向他介绍,一面将装满酱牛肉的盘子到他面前,朝别握起一旁的弓,神色闲然,“一会随我到客栈,带你洗了身子,重新买上几套衣服,确实不能……一直这样。”

    喻栖棠离去前,不忘嘲讽他要随身带个乞丐,走到哪儿都是一股臭烘烘的酸味。

    朝别跟着喻谨换了衣物,梳洗头发,至少不再邋遢,有了那么一点人样。

    喻谨说:“你不会讲话,这样很麻烦啊,往后遇到事情了怎么办?”

    “会,说话,”朝别咽下津液,很慢地回答他:“太久没有讲了。”

    喻谨当下便想了个解决之法,“往后每日我们多说些话语,你不就能记起该怎么讲话了吗?”

    朝别从喉咙里挤出粗哑的“可以”二字。

    喻谨莞尔,先是询问他是何方人士,为何沦落成如今模样,朝别挑拣着回答,唯独提及来处事便推脱说不记得。喻谨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说是不记得,其实就是不愿讲,当下也不继续逼问,将自己过往也一一说来。

    半年前,他从家中出来历练,走过淮河一带,顺着邬城,联城往南,缙平镇是他来的第二个镇子。来了兴致,便将各地见闻,风土人情一一讲来,又问朝别,可有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有意思的景致事物。

    薛应挽想,这付谨之性子爽朗大方,倒是个喜爱热闹,挥洒意气之人,若朝别不曾经历家祸,二人想必早就成为了意气相投的好友才是。

    朝别摇头,磕磕绊绊答:“我一直,待在这里,没去过,别的什么地方。”

    他发音不对,喻谨便仔细着教他,一字字的纠正,以免遭人笑话,至近子时,才熄了灯烛。

    朝别被买下,却并未被当成仆从或是奴隶对待。喻谨是个喜好热闹又大方的人,给他吃穿,遇上事儿也爱分享,分明将人当成了一同陪伴游玩的好友兄弟。

    久而久之,朝别也没那么冷冰冰的,偶尔接上一两句话,讲得也通畅很多。

    二人纵马而行,穿过林山溪河,村落稻田。倒春寒的风拂过面颊,柳枝抽条,马蹄踢踏,一片新绿映在眼中,鼻间是雨后露水清香。

    喻谨白衣白马,身后银弓雪亮,驰飞在山脚下,绕过山路蜿蜒,泥水飞溅。

    忽闻雀鸟相鸣,单手从身后取弓,箭囊取箭,身形微仰,疾驰中只听得一道嗖声,白芒闪过,肥鹊便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半空射下。

    朝别抬头去看,正见喻谨身姿挺拔,水墨般地发丝随山风与动作扬起。

    “今天收成不错,”他朗笑道,“山野之间,便以烤雀作食,朝兄勿要嫌弃。”

    言罢勒绳,翻身下马,到路边拾起方才被射落之物——朝别这才看清,那一箭,竟是将两只一前一后的山雀头尾相连射在一处。

    如此箭技,堪称出神入化也不为过。

    连日赶路皆在林中休息,实在睡得腰背酸累,经行道方家镇,才算得了个休息之地。

    此处离百花门倒是不远,喻谨提及当日在缙平镇时的喻栖棠,说她正是拜在百花门下。只讲上两句,一道轻巧的飞镖自远处飞掠而来,喻谨熟练侧身躲过,险险擦过一点发丝。

    “啧,”喻谨单手抽出银弓,以弓柄挡下第二发飞镖,“这不是巧了,说什么来什么。”

    飞镖被撞落在地面,朝别弯腰捡起,发现只是最寻常的竹制小镖。

    二人本就在酒肆暂休,不算宽敞的街道,酒客皆因此处动静频频侧目,有怕事的,猫着腰急忙离开。

    日头正盛,抬眼看去,见不远处的屋顶上站着一位黄衣女子。

    轻简劲装,束腰敛袖,雪白长靴,长发也梳成了马尾式样。

    她手中抛玩一颗小石子,对上喻谨眼神,目露挑衅之色,脚尖一点,自檐上纵身下跃。

    一阵香风吹袭,灵巧地落在喻谨面前,发尾如密丝跃动。

    “说我什么坏话呢?”

    “夸你夸你,夸你漂亮呢,”喻谨张嘴就来,一把将身后朝别扯到面前,“他说得,他说可想你了,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上次一别,日日思念……”

    朝别此刻怀中扣刀,闻言挑眉,驳回喻谨满口胡言:“我可没有。”

    “嗯……诶?”

    喻栖棠此刻才发现朝别,相比初见,如今颀长身形下也算是一身整洁衣装。

    目光上移,恰见飞眉入鬓下的深邃瞳珠,挺鼻薄唇,轮廓明朗,活脱脱一副俊美无俦的刀客,哪还有之前半分落魄乞丐样?

    喻栖棠愣了一下,托着下颌,轻咳一声,给出了公正评价:

    “你别说,这洗干净了……倒是,嗯,倒是还挺,人模人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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