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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生辰

    61.

    这一整天实在太过耗费精力, 宋枕棠用过晚膳便早早上床安置了,第二天直接睡到了正午,若非萧琢叫她起身用膳, 只怕她仍旧在睡。

    就算醒了她也不愿意起身去用膳, 就偎在床上不动,萧琢叫他不起, 只好吩咐人把午膳端到卧房来用。

    屋里地龙烧得很热,只着单衣也不觉得冷。宋枕棠懒得梳妆,就只随意绾了发,披了件外裳,坐到桌前用膳。

    萧琢看她这闲散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然后亲手给她盛了一碗汤推过去。

    萧琢盛汤的时候, 宋枕棠还在掩面打呵欠,萧琢不禁问道:“这么困吗?”

    宋枕棠点头, “坐马车好累。”

    萧琢道:“下午还出门吗?要不你再歇半天。”

    宋枕棠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摇头道:“躺了一上午骨头都酥了, 还是出门走走吧。”

    何况,她和萧琢根本还从未一起逛过街。

    既然她点了头,萧琢便也不再说什么, 只道:“那快些吃,午后阳光最好, 省得出门太冷。”

    西北的饭菜多肉少菜,萧琢怕她吃不习惯,特意叫人多做了些素食。

    但宋枕棠依旧没什么胃口, 草草吃了几口便撂了筷子,萧琢微微蹙眉, 但也没说什么。

    等两人用过午膳,丁介在门外有公事找萧琢处理,他略嘱咐了两句便出门了,宋枕棠正好唤紫苏进来给自己梳妆。

    西北的天气比京城冷上许多,因此衣裳款式也和京城不太一样。

    紫苏这会儿拿进来的这一身是萧琢提早叫人给她准备的,上面是一件绣着忍冬纹的暗色短袄,下面的间色裙色彩却十分明亮,由黄红两色搭配而成。裙边和袖口各自坠着一圈绒绒的毛。

    足上一双鹿皮长靴,比之京中更厚实一些。

    宋枕棠全部装扮好,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竟然觉得有些新奇。

    为了搭配今日的衣裳,弦月给她上妆时特意重了几分,眼尾用胭脂勾画,比之从前更多了些异域风情。

    发前带了一个串宝石额坠,拇指大的红宝石正好垂在眉心,比之花钿更加奢华艳丽。

    哪有女子不爱美的呢,宋枕棠更是爱美中的翘楚,她又亲自选了一对相映衬的红宝石耳坠,而后翻开第二个匣子翻找

    手链。

    “紫苏,你说,是继续搭配红宝石的呢,还是换一个样式。”

    “搭配这个吧。”

    萧琢的声音忽然响起。

    宋枕棠一愣,回身去看,紫苏不知何时已经退下去了,屋子里只剩萧琢和她两个人。

    萧琢的手里还握着一个巴掌大的匣子。

    宋枕棠看向那匣子,不由得问:“是什么?”

    萧琢笑着道:“本想除夕夜再送给你,可是见公主殿下这么漂亮,便忍不住提前拿出来了。”

    “惯回油嘴滑舌。”宋枕棠嗔他一句,伸手接过匣子打开。

    里头是一只手镯,却不是寻常的金玉样式,是用纯银打底,镯宽大约两指,上头雕刻着精美的莲花纹,却又和寻常不太一样。纹样最中间是一颗硕大的红玛瑙,漂亮的没有一点杂质,周围点缀着几粒指甲盖打小的绿松石,亦是打磨得十分圆润。

    纵是宋枕棠见怪了金银首饰,此时也忍不住感叹,“好漂亮。”

    她问萧琢:“这是什么纹样,看起来和京城的莲花纹不是很一样。”

    萧琢解释道:“是天山雪莲纹。”

    “有没有什么含义?”宋枕棠问。

    萧琢顿了一下说:“没有什么含义,只是好看而已。”

    宋枕棠却不相信。

    宋枕棠还想再问,萧琢却道:“时间不早了,走吧。”

    说着,他捡起屏风上搭着的狐裘,一把将宋枕棠罩住,“走吧,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萧琢很少出现现在这副表情,不像在遮掩,倒像是害羞了。

    宋枕棠挑了挑眉,没再问,跟着一起出去了。

    河上灯会在城外,要坐一个时辰的马车。

    今日天色有些暗沉,凉州城外是重山叠嶂,远远的,像是要压下来似的,这样的背景下,那一条灯火阑珊的长河,像是水墨画上唯一的一笔亮色。

    宋枕棠远远就能听见叫卖的声音,没立刻下马车,揭开窗帘看过去。

    据萧琢说,那条河名叫潼阳河,是养育全城百姓的母亲河,十分宽阔壮观,足有几百步那么宽。

    宋枕棠从马车上望过去,根本看不见对岸在哪。

    西北的天黑的很早,此时不过申时中,但天已经黑的差不多了,周围都是昏黄一片,只有河上灯火通明。

    宽阔的河面已经完全结成了冰,河岸两边的树上全部都挂着灯笼,将那一方整个照亮。

    来之前,宋枕棠其实有些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但是此时到达之后,她才知道自己想象的,远没有现实那般热闹。

    那河上说是灯会,其实更像是集市。卖什么的都有,除了各式各样的花灯之外,干果吃食、字画摆件、短剑首饰,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很多宋枕棠都没见过。

    宋枕棠和萧琢登上河面,萧琢紧紧的牵着宋枕棠的手,宋枕棠一开始还有些害怕,但踩上去之后,发现那冰面远比自己想象的结实多了,便也不怎么怕了。

    他们并没有表露身份,只是如同寻常小夫妻那样并肩在集市中闲逛,身后丁介等人远远缀着,将他们两个无形的包围在其中。

    宋枕棠从前并不喜欢逛集市,因为她什么东西都不缺,集市上人来人往的,她担心弄脏她的裙摆,而且还要人挤人,最后逛完一圈总要挤得浑身是汗。

    何况集市里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她喜欢的。

    此时却不一样,明明都是集市,但总觉得凉州外的这一个像是比京城的热闹许多,叫卖声也更加此起彼伏。

    西北地处偏远,民风也更加开放。

    宋枕棠仔细观察,发现周围来往的几乎都是年轻人,他们大大方方的牵手,依偎在一起,万分恩爱。宋枕棠看着他们,不由自主的也握紧了身边萧琢的手。

    萧琢只当她冷,便问:“要不要吃些东西?”

    宋枕棠问道:“有什么好吃的?”

    她中午就没怎么吃东西,此时早就饿了。

    萧琢笑了一下,随意找了一个摊子停下,他从怀里掏出荷包,对老板说:“给我两张烤饼。”

    那饼有些奇怪,宋枕棠从未见过,圆鼓鼓的用油纸包着,像是一只布袋子。

    萧琢递给宋枕棠一个,另一个自己拿在手里。

    宋枕棠伸手去接,发现竟然是热乎的,她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萧琢没回答,只是抬手示意她咬一口尝尝。

    宋枕棠将信将疑地咬下去,那布袋子一样的饼里面竟然装着羊肉一口咬下去,又香又嫩,混着烤饼的味道,意外的好吃。

    萧琢问她:“好吃吗?”

    宋枕棠点了点头,说,“先前我并不爱吃羊肉,这里的羊肉竟然没有一点怪味。”

    萧琢道:“西北的羊肉都是用各种香料烤制的,如果你喜欢,明天我亲自烤给你吃。”

    宋枕棠惊讶道:“你还会烤肉吗?”

    萧琢说:“行军在外,什么都要会点。”

    看他的模样,似是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宋枕棠忍不住问:“好吃吗?”

    萧琢朝她挑了挑眉,说:“到时候你亲自尝尝不就好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宋枕棠也懒得摆架子,何况周围根本没人知道她是谁,两人就这样边走边吃。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周边人手里几乎都挑着一盏灯,宋枕棠对萧琢说:“我们也去买一个好不好?”

    萧琢点头,两人便继续往前走,正好不远处就是一个卖花灯的摊位。

    宋枕棠走过去,发现这里的花灯几乎都是各式各样的小动物。

    兔子的、小狗的、老虎的……

    萧琢挑了一个狸猫形制的,转身问对宋枕棠说:“看,这只小猫儿像不像你。”

    “才不像。”宋枕棠瞪他一眼,说,“我要买这个。”

    萧琢一看,竟然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虎头灯。

    他挑眉看向宋枕棠娇艳的面庞,问:“真的要这个?”

    宋枕棠骄傲地扬了扬下巴,“自然,老虎可是百兽之王,其他的那些都配不上我。”

    萧琢忍俊不禁。

    他付钱买了那只虎头花灯,然后指着摊位对宋枕棠说:“那你给我也挑一个吧。”

    宋枕棠二话没说,直接挑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宋枕棠看向萧琢,“这个最是衬你。”

    没人不喜欢被心上人夸赞,萧琢也不例外,他笑着付了钱,接过那雄鹰提在手上。

    于是,两人就这么一人提着虎头灯,一人提着雄鹰花灯继续往前走,怎么看怎么和周围浪漫旖旎的环境不相称,引得周围人不住地侧目看他们两个。

    两人只当没察觉到周围的目光,宋枕棠抿唇掩住唇角的笑,又见一处卖兵器的小摊子,宋枕棠蹲过去,只见最里面摆着一张弓,看那大小,一看就是给女子用的,不是很大,做工也十分精致。

    最重要的是,上面刻着的花纹和宋枕棠手腕上那只镯子上的一模一样,同样都是莲花纹。

    萧琢看出她的喜欢,问:“想要么?”

    宋枕棠点了点头,直白道:“卖给我吧。”

    自从萧琢开始教她练箭之后,她一直没有懈怠,几乎每天都要练习一个时辰。

    萧琢自然不会不答应,他也蹲过去,除了买下那把弓箭之外,复又看上一把匕首,刀鞘上镶嵌着绿松石,样子很特别。

    他递给宋枕棠。

    宋枕棠第一次握着匕首去看,此时有些新奇地捧住,问萧琢:“送给我的吗?”

    萧琢笑着说:“别怕,这匕首太小不能杀人,明日烤肉倒是能用上。”

    宋枕棠从前不喜欢这样打打杀杀的东西,此时却莫名觉得很漂亮,她点头收下,在萧琢付钱的时候,还佯装说话,偷偷踮脚在他颈侧亲了一下。

    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忽然看到前面有卖糖人的,两个年轻男女一人拿着一个从摊位前走过。

    宋枕棠不禁心下一动,她从前并不爱吃这些,但她一直记得萧琢爱吃甜的,便小步走过去,问:“多少钱一个?”

    老板回答:“三文钱一个。”

    宋枕棠点了点头,说:“我要两个。”

    老板快速挑了两个最大的,递给宋枕棠,道:“姑娘,您拿好,一共六文钱。”

    宋枕棠摸了摸腰间就要付钱,却忘了自己今天出来根本没带荷包,一摸直接摸了个空。无奈,她只好朝不远处的萧琢喊了一声,“萧琢,过来付钱。”

    她这一声不算大,可也足够周围的人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一时间,周围人纷纷望了过来。

    宋枕棠往后退了半步,某种闪过一抹警惕,谁知却听前头那个老板问:“萧琢,可是萧大将军?”

    宋枕棠愣了一瞬,而后才迟缓地点了点头。

    不料这时竟有不少人都围了过来,口中欣喜地说:“将军回来了。”

    “将军回来了!”

    “萧将军回来了!”

    ……

    宋枕棠和萧琢瞬间被围拢在人群之中,周围百姓都分外热情,宋枕棠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吓了一跳。

    萧琢抬手将人揽入怀中,并不忘按了按她头顶的风帽,将她的半张脸遮住。

    萧琢对周围百姓们开口,“诸位,萧某今日不过是来逛个灯会,没想到却是惊扰到了大家。”

    刚才那糖人摊子的老板一听这话,立刻道:“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萧将军来买糖人,那老朽还要什么钱,两个糖人罢了,白送给将军便是。”

    萧琢立刻皱眉,“怎么能白要大家的东西?”

    却又见隔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妪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眼含热泪地开口,“将军,当年老身的儿子就在将军旗下当兵,若非将军好生调教提拔,他指不定今日还能不能活着,我们家能有现在,全赖将军,这是老身自己烤的一些番薯,您别嫌弃,拿着吧。”

    萧琢有些犹豫,那老妪又捧着东西往前送了送,一副你不收下,我就跪下求的架势。

    没办法,萧琢只得吩咐护在他身边的丁介,“将东西收下。”

    不过,他虽然是将东西收下了,却也坚持付了钱给那老妪。

    可没想到这口子一开,周围不少来送东西了,吃的喝的玩的用的,周围几个护卫手里都捧满了,险些将他们淹没。

    萧琢见这个架势,只好再次开口,“诸位,今日萧某是和夫人出门游玩的,没想到大家这么热情,若是再这样下去,我们反倒是不知怎么办了。”

    西北到底是天高皇帝远,许多消息都不灵通,比如萧琢尚公主这件事,在燕京城可谓是人尽皆知,可是这里的百姓他们并不知萧琢娶的是公主。因此,萧琢也没有特意提起宋枕棠的身份,只是随意以夫人儿子带过。

    众人纷纷恭喜——

    “将军娶妻了?可有了孩子?”

    “将军娶妻了,恭喜恭喜。”

    “将军和夫人可要百年好合!”

    ……

    宋枕棠自小长在宫中,哪里又见过这样的架势,虽然此时宽大的风帽遮着脸,挡住了大半的视线,却也能感觉到周围如火一般的热情。

    这么冷的天,她都不觉得冷了。

    萧琢搂着宋枕棠,一一谢过。

    终于,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好了,咱们都散了吧,别再打扰将军和夫人闲逛了。”

    萧琢松口气,对着众人拱拱手,“萧某先行告退,诸位请便。”

    说完,在丁介等人的护佑之下,他牵着宋枕棠的手离开。

    宋枕棠和萧琢已经成婚快半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呼她为夫人,不禁感觉十分新奇。

    两人好不容易逃脱人群,回到马车上,萧琢立刻问她,“方才吓到了吗?”

    宋枕棠摇了摇头,反而笑着道:“到没想到你在凉州这么受百姓爱戴。”

    车门尚未关上,宋枕棠透过一点缝隙,能看到远处仍旧聚集着的人群,他们层层立在河岸上,手里又都挑着灯,光亮全都汇聚在一处,仿若淌入人间的璀璨银河,分外漂亮,那般壮观。

    萧琢顿了一下,才有些无奈地说:“先前凉州州府军政十分严苛,百姓又常年陷于战乱之中,过得并不好。所以才会对我一直抱有感激。”

    实际上他只在凉州待了两年,便去陇州驻守了。

    宋枕棠听了这话,忍不住问:“那先前凉州的都督是谁?”

    萧琢顿了一下,才说:“我爹。”

    宋枕棠还是第一次听萧琢提起他的父母,她本想继续问下去,但见萧琢的脸色并不是很好,便很有眼力见地顿住了,没再继续往下问。

    两人出来的只有一辆马车,回去的路上,这一辆马车几乎要被百姓们送的东西塞满了。

    晚饭也不必吃,宋枕棠刚才在灯会上沿途吃了不少东西,回到家里肚子还有些撑。

    逛了一晚上,实在是累了,草草洗漱过后,宋枕棠早早歇下。

    第二天萧琢本说要给她亲自烤肉,却临时接到了军营里的通知,午膳没来得及吃,便匆匆离去。

    宋枕棠自己一个人也没了胃口,随便吃了一点,便吩咐道:“来人,将东西都撤下去吧。”

    进来的是邓妈妈,她亲自待人将盘碗撤下去之后,仍旧留在房里没动。

    宋枕棠看她似是有话说,便问:“邓妈妈,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邓妈妈扑通一声跪在地下,道:“老奴是有事想求公主。”

    宋枕棠被她这动作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扶她,“怎么忽然行这么大的礼,妈妈你有事直说便是。”

    邓妈妈犹豫了一会儿,说:“明日,是将军的生辰。”

    宋枕棠一愣,“什么?”

    明日是萧琢的生辰,萧琢怎么从来没有对她提起过。

    她看向邓妈妈,邓妈妈叹口气,道:“将军他从前,从来不过生辰。”

    宋枕棠只看她的表情,再联想到萧琢对待父母双亲壁纸不提的态度,便已隐约猜到了什么,可她面上不显,问:“为何?”

    邓妈妈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说起将军的旧事。

    宋枕棠道:“你若是不告诉我为什么,我怎么知道要不要为他过生辰。”

    她一直知道,萧琢过去过得并不好,但萧琢并不愿提起,她也不想去提萧琢的伤心事,正好邓妈妈是萧琢的乳母,想必对他的过去知道得十分清楚。

    邓妈妈沉默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将军,实在是个可怜人。”

    宋枕棠亲自拉开身边的凳子,扶着邓妈妈坐下,道:“他的身上那么多伤,到底是怎么来的?”

    邓妈妈语气有些沉重,开口道:“还不是萧振山……”

    大齐以武立国,朝廷中的武将多不可数,当时将星璀璨,但是最明亮的那一刻,惟有萧家。

    从萧琢的祖父开始,萧家人便一直被称为大齐的战神。

    萧琢的祖父萧朗是先帝的贴身护卫,后来东宫政变,萧琢的祖父舍身替皇帝挡了一剑,这才保住了太子的皇位。

    当时萧琢的祖父才十九岁。

    十几年后,南方叛乱,萧琢的父亲萧振山挂帅出征,替皇帝平定了延续三年之久的林州叛乱,再度成为大齐百姓中的战神。

    萧家的这些传奇,早些年几乎是传遍了大街小巷,当时所有未婚少女都渴望加入萧家,嫁给萧振山。

    柳玫便是其中之一。

    她本来是苏州的大小姐,年少时和兄长出游遇险,正好被萧振山救下。

    就这样惊鸿一瞥,柳玫对萧振山一见钟情,后来执意要嫁给他,并且不顾家中反对,就那么一路追到了凉州城去。

    她如愿和萧振山成婚,成为了萧振山的妻子,却不知萧振山的心里根本没有他。

    他一直喜欢自己的表妹,可惜表妹家道中落,身份低贱配不上萧府的门第,萧琢的祖父完全不同意,并且做主将表妹嫁了出去。

    后来萧振山和柳玫成亲,却根本不喜欢柳玫,两个人成亲之后,他连碰都不愿意碰柳玫一下。

    但是他的老母亲临死前拉着他的手说,萧家三代单传,不能断在这里。

    他很孝顺,之后和柳玫圆房了,柳玫很快就怀了孕。

    但是知道她怀孕之后,萧振山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他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便又回到了军营。

    之后更巧合的是,在柳玫怀孕期间,他又遇到了从前的白月光表妹,两个人春风一度,甚至还弄出了孩子,他

    带着表妹回家,对着柳玫说,要纳她为妾。

    柳玫看着肚子还没有显怀的表妹,看着温柔似水的萧振山,再看看自己襁褓里的孩子,整个人又恨又绝望,但是她什么都没说。

    这些年,她一直是独自抚养着孩子,一心操劳家事,想着两个人连孩子都有了,总有一天萧振山会回心转意的,没想到萧振山竟然在外面有了女人,还有了孩子。

    这让她再也忍耐不下去。

    她毕竟是柳家的大小姐,早年也有自己的骄傲,这些年执意嫁给萧振山已经放下了骄傲,却没想到,萧振山将她的最后一点尊严放在地上踩。

    萧振山在家里只住了两个月,就带着表妹走了。

    柳玫在他走后,彻底疯了,最后竟然就找人私通并且怀了身孕。

    宋枕棠听到这,不禁愣了一下,她沉默许久才道:“然后呢,那孩子……”

    邓妈妈说:“我总觉得,那时候的姑娘已经疯魔了,她怀孕之后四处宣扬自己怀孕的事。”

    她故意告诉别人那是萧振山的孩子。

    后来萧振山回来,听到周围人一连串的恭喜,才知道自己不在家这半年,柳玫竟然有了身孕,可想而知不会是他的。

    邓妈妈永远记得,柳玫是如何站在台阶上,挺着孕肚对萧振山笑,她的手里还牵着萧琢。

    她很绝望,却又很畅快,因为她终于看到了萧振山对她的第二个表情

    而萧振山也终于被惹怒,暴怒之下直接将柳玫杀了,当时萧琢也不过七岁,亲眼目睹了那个场景。

    宋枕棠几乎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她愣了许久,才道:“萧琢他……”

    邓妈妈说:“那之后,萧振山连带着对萧琢也看不顺眼,对他非打即骂,甚至也想过要杀了他,但是他那外室生的孩子身体不好,没到半岁就夭折了,之后就只剩下了将军一个孩子。”

    “为了不让萧家无后,没办法,他只能培养将军。”

    “他本来就是个很严厉的人,对将军向来是非打即骂,在将军小时候,几乎就是他单方面的殴打将军,小小的孩子天天被打得遍体鳞伤,老奴一个下人看着都十分不忍。”

    “将军就是在这样牢笼一样的环境里长大,哪里会有人给他过生辰呢。”

    ……

    宋枕棠直到晚上睡觉之前,脑子里都一直在回想着邓妈妈说的话。

    身边的萧琢并不知道宋枕棠在想什么,只如平日一样将宋枕棠抱在怀里,“睡吧。”

    宋枕棠闭上眼睛,脑子里却都是邓妈妈的话。

    深夜做梦,她也梦到了萧琢。

    那是一个华丽而空旷的庭院,宋枕棠觉得陌生,却又好似从前来过。

    萧琢被迫跌跪在地上,上半身赤/裸,皮肉之上都是青紫的鞭痕,有些地方伤得太重,几乎可见嶙峋的白骨。

    萧振山手握马鞭,全当看不见一般,下手之重仿佛是在驯养不服管教的畜生,每一鞭子下去都能带起一串鲜红的血珠。

    宋枕棠眼见着这一幕,心中猛地揪了起来,她猛地冲过去,一把将萧琢抱住。

    然后眼前的一切却就这样化为泡影。

    一切都消失了。

    宋枕棠骤然坐起来,连带着萧琢也被她惊醒。

    “怎么了?”

    宋枕棠喘着粗气,听到萧琢的声音,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

    她的脸颊正好贴在萧琢的胸膛,贴着那些伤痕。

    萧琢以为她是做了噩梦,揉着她的额头,柔声安抚道:“别怕,别怕,我在。”

    宋枕棠忽然有些想哭。

    萧振山暴戾且不负责任,柳玫虽然照顾了萧琢几年,但可以说,她这一生都是为萧振山而生而死,根本没有考虑过自己儿子的感受。

    有他们这样的父母,萧琢注定是不幸的。

    他到底是如何走到今日的,宋枕棠无法想象,但她想要好好保护他。

    翌日,澄心堂的暖阁里,宋枕棠和萧琢并肩坐着,几个小厮抬着烤肉的架子进了暖阁。

    萧琢既然说要给宋枕棠亲自烤肉,便不会食言。

    此时随着烤架一起鱼贯而入的还有羊肉和鹿肉,以及一大桶橘子和蘸料。

    萧琢吩咐他们摆好便退下,然后开始挽袖子,对宋枕棠说:“来。”

    宋枕棠坐到了旁边的小杌子上,专心看他烤肉。

    萧琢显然是烤肉的熟手,他将已经事先用文火烤出油脂的羊肉条整整齐齐地摆到铁奁上,时不时地会刷上些热酒和粳米汤。

    等到羊肉颜色变得很深之后,他又手脚利落地撒上粗盐和香料,跟着翻面,再重复操作。

    除了烤肉之外,他还望铁架上扔了几个橘子一起烤,清新的橘子香味扑鼻混着肉香,分外诱人。

    宋枕棠什么都不会做,只好托着腮看他动作,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下来,偶尔耳边会传来碳火崩裂的声音,还有滋滋的油声。

    宋枕棠转头,焦酥的羊肉被萧琢用刀子分成几个大块。

    他用刀尖插了一块放到小碟子里,先递给宋枕棠。

    宋枕棠却没接,只是问道:“只吃这些就好了吗?”

    萧琢奇怪地看着她,没明白她的意思,不禁问道:“你还想吃什么吗?”

    宋枕棠朝他莞尔一笑,而后拍了拍手,道:“来人。”

    紫苏端着一碗面过来,放到桌上。

    宋枕棠说:“这也是我亲手做的。”

    第62章 除夕

    62.

    当晚, 宋枕棠翻来覆去一夜没怎么睡,一直在思索的事有关萧琢生辰的事。

    金银珠宝萧琢并不需要,弓箭武器什么的她也并不是很懂, 就算要准备, 现在去吩咐也有些来不及了。

    她忍不住回想自己生辰的时候,裴皇后都会给她准备长寿面, 而且总会是亲自下厨。

    既然萧琢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不如就亲自下厨给他煮一碗面。

    但唯一的问题,宋枕棠从来没有下过厨。

    正好翌日上午萧琢还要去一趟军营,空出了半天时间,宋枕棠和邓氏说了自己的想法,邓氏欣喜道:“能得公主如此对待,也是我们将军的福气。”

    宋枕棠道:“但我不是很会, 紫苏等人跟随我多年也是娇生惯养,不怎么下厨。”

    邓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笑着道:“老奴教公主如何?”

    宋枕棠点了点头,对身边的紫苏吩咐道:“叫人去把小厨房收拾干净, 另外叫人到院子外守着,一旦驸马回来,立刻来通知我。”

    “是。”

    两刻钟后, 紫苏带人将厨房完完整整的收拾了一遍,脏污之处也都用水泼过、扫过, 这才过来请宋枕棠,“殿下,已经准备好了。”

    厨房已经干净如新, 宋枕棠走进去,案板上有准备好的青菜和鸡蛋。

    宋枕棠完全没有基础, 只能做最简单的青菜鸡蛋面,她学着邓氏的动作,拿了一个小碟敲开鸡蛋。

    第一次敲得太轻,第二次又敲得太重,鸡蛋皮碎在碗沿,差点划破宋枕棠的手指。

    紫苏从小到大都跟在宋枕棠身边,还从未见过她做过这么危险的事,此时在旁边担心得不得了,眼看着鸡蛋敲破碎在宋枕棠手里,险些直接冲上去。

    宋枕棠却浑不在意,敲了鸡蛋又去握一旁的菜刀,那样细瘦的腕子衬得菜刀更加锋利,紫苏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胆颤心惊的,邓妈妈想要上前帮忙,却被宋枕棠拒绝了。

    鸡蛋有油煎过,青菜过水短暂的煮了一下,宋枕棠一步一步地照着邓氏来,完全没有让人经手任何一步。

    其实她本想做两份的,第一碗用来练手,第二碗再端给萧琢尝一尝,谁知还没到午膳时分萧琢便回来了,宋枕棠不想让他这么快就知道,只好先从厨房出来去浴房洗去身上的柴火味。

    萧琢听到宋枕棠中午沐浴的时候,还以为她是刚刚起身,并未怀疑,只一心惦记着叫人搬回来的烤架。

    谁知用膳的时候,宋枕

    棠会突然叫人端出一碗面来,萧琢一时间竟然有些愣怔。

    宋枕棠亲自接了碗筷放在桌上,推到萧琢的手边,道:“我第一次下厨,不知道好不好吃。”

    萧琢低头去看手边的碗,不知是不是放置过的原因,看上去稍稍有些坨了。

    宋枕棠看着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揉了揉耳朵,说:“都说长寿面应当是一整根放下去煮的,可我实在不会,你可不许挑我。”

    她捧腮看着萧琢,杏眸晶晶亮亮,仿若盛满了冬日的阳光,她将筷子递过去,道:“快尝尝。”

    萧琢接过筷子,却放到了手边的小碟上,而后握住了宋枕棠的手,带着薄茧的拇指在上面轻轻划过,拨开宋枕棠紧握的手指,果然看到指腹上一片红。

    宋枕棠下意识把手往回收了收,萧琢拉着不让她动,低声道:“你不该做这些。”

    宋枕棠却道:“没什么是不该做的,只要我想。”

    她站起身,紧挨着萧琢坐下,轻声道:“只是煮一碗面而已,难道做了我就不是公主了?我自己已经很娇纵自己了,萧琢,你也应该更爱自己一点。”

    萧琢顿了一下,道:“你知道了。邓妈妈告诉你的?”

    宋枕棠点了点头,却不想在这时候说这些,她又推了一下手边的碗,故意道:“快吃啊,你难道嫌弃我做的,故意拖着不想吃吗?”

    萧琢立刻拿起筷子,否认,“当然不是。”

    说着,他立刻挑起一筷子面吃下去。

    宋枕棠立刻期待地问:“好吃吗?”

    一个从来没有进过厨房的人第一次下厨,萧琢实际上已经做好了无论多难吃都全部吃光的准备,但出人意料的,竟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难吃。

    他对着宋枕棠笑了一下,夸奖道:“很好吃。”

    宋枕棠有点不相信,惊讶道:“真的假的?”

    萧琢夹起一小块面条,用手接着喂给宋枕棠,“尝尝,真的很好吃。”

    宋枕棠将信将疑地咬了一口,秀气的眉毛却一直皱着,有些嫌弃地说:“不好吃……”

    萧琢睨她一眼,把碗收回来,“本来就是给我做的,我自己吃。”

    宋枕棠本想阻拦,萧琢却拨开了她的手,就那么一筷一筷地全都吃光了。

    宋枕棠还有些愣怔,萧琢已经伸手将她揽在怀里,道:“谢谢阿棠,这是我过得第一个生辰。”

    宋枕棠承诺道:“绝不是最后一个。”

    她没在再开口去问那些过去的事,那些痛苦、难堪的经历早就已经过去,往后,只要对萧琢好一点,再好一点。

    萧琢自己吃了一碗面,宋枕棠却还什么都没吃,正好烤架上的第二块肉也烤得差不多了,他拿铁筷子夹起来,沾了作料分给宋枕棠。

    外间寒风凛冽,冷风卷着枯枝打在窗格上,宋枕棠和萧琢并肩坐在窗前,看着夜幕逐渐滑落树梢,与空旷的庭院相映衬着,显得更加天高月朗。

    倏地,几簇硕大的蒲公英在远处天幕炸开,几乎将那一方夜幕照亮。

    宋枕棠睁大眼睛看过去,五颜六色的烟花紧跟着在远方绽放,犹如彩虹划过,而又瞬间消落。

    宋枕棠轻声道:“后天就是除夕了。”

    往年在燕京,除夕当晚总会在扶枝殿举办晚宴,家宴上三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都会在,而后宴会散后,他们一家五口则要在栖梧宫守岁,一直到快天亮时,父皇和二哥去前朝参加朝会,她才会回宫休息。

    漫漫长夜无趣,她也总是提前叫人搜罗一大堆的烟花来备上,等到当天夜里,带着宋长钰全部点燃,有时候宋长翊也会参与其中,等到烟花炸开的时候,他总是伸手将弟妹护在身后。

    至于宣成帝和裴皇后,就坐在暖阁的窗前,看着院子里的三个儿女,然后吩咐人备上糕点和姜汤,以防他们感染风寒。

    此时看着烟花,宋枕棠忽然就有些想家了,萧琢察觉到她的情绪,抬手将她又搂紧了些,而后问道:“想去放烟花吗?”

    宋枕棠看向他,点了点头。

    萧琢道:“后天带你去放烟花。”

    他一向说到做到,除夕当晚,凉州城的官员知道宋枕棠和萧琢在此处,都纷纷下帖子过来,萧琢知道宋枕棠不喜应酬,全都推掉后,带着宋枕棠去了城内的万佛寺。

    起先宋枕棠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上马车时还有些疑惑,问萧琢,“这么晚了还要出门?”

    萧琢道:“去了就知道了。”

    万佛寺的藏经楼是整个凉州城最高的建筑,但说是藏经楼,实际上里面已经空空如也,现在已经闲置多年。

    萧琢提前吩咐人去知会过万佛寺的住持,带着宋枕棠爬上了藏经楼的最高层。

    宋枕棠现在藏经楼上,几乎能够俯瞰整个凉州城,佛寺内一片寂静,佛寺之外并无宵禁,直至夜半子时仍旧热闹非凡。

    萧琢不知从哪翻出一大包烟花来,递给宋枕棠一个,嘱咐道:“拿好,小心手。”

    宋枕棠两手一边拿着一个,支在栏杆外点了点头,萧琢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凑近给她点燃。

    咻——

    两簇闪过的花团飞上夜空,绽放得分外灿烂。

    今夜除夕,漆黑的夜幕几乎被闪烁的烟花整个填满,往上看是繁华绚烂,往下是烟火人间。

    燕京城内,今日同样热闹,游街的舞龙舞狮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全部聚集在皇宫的丹凤门下,每年除夕夜宴之前,帝后和太子都会亲登城门向百姓们撒钱,以祈求来年的平安富贵。

    今年也是一样。

    宣成帝站在最中间,裴皇后立在左边,宋长翊扶着宣成帝的手臂立在右边,三人的身后都站着一个端盘子的小太监,托盘上各自盛放着二十贯铜钱。

    宣礼官念一道吉祥,宣成帝等人便捧着一捧钱撒下去,百姓们跪在城墙之下,口中高声谢恩:

    “吾皇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万岁——”

    纵是宣成帝并不如何在意这些身外的恭维,此时也十分高兴,面上因为笑意而憋的有些微微发涨。

    等到全部银钱全都撒完之后,宣礼官已经念完了所有的祝福,百姓们却仍旧跪在下面长跪不起,山呼万岁。

    宣成帝便也没有太早离开,又在城墙上站了一会儿,直到一阵刺骨的冷风吹过,顺着没有裹紧的大氅钻进了脖颈里。

    宣成帝捂住胸口,强压下了一阵咳嗽。

    裴皇后紧挨在他身边,登时就发现了他脸色不对,本想立刻就叫太医,但宣成帝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今日除夕,又是在城墙之上,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宣成帝身为一国之君,绝对不能在这时候表现出分毫的不对劲,否则不知道要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裴皇后心里明白,只得压下传太医的话,改口道:“时辰不早了,还有朝臣们在扶枝殿等着。”

    “是。”

    底下人应一声,裴皇后不动声色地将宣成帝扶住,宋长翊跟在后面,看着宣成帝因为虚弱而有些微微打晃的双腿,轻蹙了下眉。

    本应该回长治殿的,但长治殿位于前朝,有些过于显眼,裴皇后便做主将人扶到了自己的栖梧宫。

    进了暖阁之后,她扶着宣成帝坐下,上前解了宣成帝身上厚重的大氅,端着温水喂给他,一手在他背上轻拍,一边关切道:“陛下,怎么样了?”

    宣成帝喝了两口水,压下了喉咙里的不舒服,他笑着拍了拍裴皇后的手,宽慰道:“放心吧,我没事……”

    裴皇后仍旧有些担心,问:“要不还是叫人请太医过来看看吧。”

    宣成帝摇了摇头,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别担心,没事的。”

    “那一会儿的夜宴……”

    宣成帝道:“只是一场宴会而已,你我少坐一会儿,剩下的不是还有长翊和长钰在嘛。”

    方才在城楼上撒钱时,宋长钰并不在,他只是皇子,但身上没有爵位,站不上城楼,此时也不在栖梧宫,只有宋长翊守在一旁,听到这话,当即应声,“是,儿臣

    不会让父皇丢脸的。”

    裴皇后听了这话没说什么,只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伺候宣成帝喝了一盏温水,又喝了一小碗小吊梨汤,眼看时辰差不多了,一家人便一起往扶枝殿走去。

    帝后和太子是到的最晚的,等他们踏入正殿的时候,里头已经坐满了宾客。

    宣成帝携皇后入座,又是一番循例的讲话和吉祥话,众人这才落座,正式开始晚宴。

    酒席过半,底下人开始向帝后敬酒,宋长翊身为太子自然是第一个,宣成帝道:“明年该更加勤勉才是。”

    而后便是宋长钰,他虽然也是宣成帝的儿子,但一直没有入朝,方才宋长翊说得几乎全是公事,到了宋长钰这里,他却仍旧像个小孩子一般,说出来的话全部都是在关心宣成帝和裴皇后的身体。

    长子已经成熟,幼子又如此贴心,宣成帝心内微微一动,撂下酒杯,朝宋长钰招了招手,“阿钰,过来。”

    宋长钰乖巧地走上高台,站到帝后的身边,“是,父皇。”

    方才离得远还不觉得如何,此时站得近了,才发现宣成帝脸色不大好,他有些担心的问:“阿爹,您没事吧?”

    宣成帝笑着摇了摇头,而后摸了摸宋长钰的脸,道:“阿钰长大了,越来越知道关心父皇了。”

    宋长钰鼓了下脸,说:“只有父皇还把我当成小孩子。”

    宣成帝大笑,“是啊,当年阿爹在你这个年岁,已经和你阿娘订婚了。”

    听到这话,底下朝臣不仅也笑了起来,坐在左手第一个的是襄南王,此时笑着搭话道:“难不成皇兄是看上了哪家姑娘,要给长钰赐婚不成?”

    “自然不是。”

    “他二哥还没成亲,还轮不到他。”宣成帝看了一旁的宋长翊一眼,而后道,“赐婚是不行,倒是可以先封个爵位,朕记得,你当年也是十四岁封的爵?”

    后半句话是对着襄南王说的,襄南王点了点头,回答,“全仰仗着皇兄的隆恩。”

    宣成帝点了点头,而后揉着宋长钰圆滚滚的脑袋,说:“瑞者,吉也,就封为瑞王吧。”

    此话一处,宋长钰立刻跪下谢恩,底下人也都纷纷恭贺,实际上却都在偷瞄宋长翊。

    大齐封爵,一般都是以封底为封号,以便日后回归封地,到了宋长钰这里却并非如此,看来宣成帝是不打算让小儿子离开自己身边了。

    这样一来……

    众人心中总是有自己的念头,宋长翊只当一无所知,端杯站起身,对宋长钰道:“皇兄恭喜你。”

    封过瑞王,宣成帝没有留太久,假借不胜酒力离开了扶枝殿。

    裴皇后与他一齐离开,两人坐上轿撵,周围没了旁人,一直在殿上没有开口的裴皇后忍不住道:“封阿钰这样的大事,怎么也没有和我商量一下。”

    宣成帝揉了揉额头,说:“本来就是早晚的事,只是这些年为着长翊,委屈了阿钰了,如今长翊的太子之位早已稳固,朕还不能封自己的儿子了吗?”

    裴皇后脸色一变,皱眉道:“陛下这是说的什么话,长翊难道不是你的儿子了?”

    “是,自然是。”宣成帝自知失言,随即又想起什么,揽住裴皇后,说,“这些年你待长翊的心意朕一直看在眼里,顺盈,你实话同朕说,你就一点不恨吗?”

    裴皇后语气很轻,“自然是恨,可她早就死了,我又能恨谁?”

    “恨陛下还是恨长翊,陛下当年醉酒被人算计,长翊更是一无所知,什么都不知道,我又怎么恨。”

    宣成帝道:“是朕当年对不起你。”

    裴皇后伏在他的胸口,道:“别这么说,这么多年长翊一直养在我们身边,我从来都视他为亲生骨肉,何况他本身就是做储君的料,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

    宣成帝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长翊向来最是孝顺你的。”

    东宫,含章殿。

    宋长翊端坐在桌案前,上面摆着礼部连夜呈上来的敕封瑞王的拟旨,他安静看了半晌,脸色异常平静。

    先将指挥降龙卫的玉佩给了女儿,又大张旗鼓的封了一个瑞王,这是什么意思,不信任他吗?

    不知过了多久,宋长翊倏的将桌案上的东西全部掀翻,正好此时门外炸开新岁的鞭炮声,巨大的声响被淹没其中,仿若悄无声息。

    第63章 高楼

    63.

    宋长翊不知在桌案后坐了多久, 直到天光破开一点混着焦灰的红,孟值进门提醒道:“殿下,快到大朝会的时辰了, 您还去栖梧宫吗?”

    方才在城楼上撒钱的时候, 宋长翊就瞧出宣成帝的身体不舒服,他有心关切, 但昨日刚封了小儿子为瑞王,只怕一家三口不知有多少话要讲,宋长翊竟有些不敢去栖梧宫,既怕自己脸上的愤愤不平过于明显,又怕自己强行插入其中却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半晌,他揉着酸痛的额心,道:“不去了, 直接往宣政殿去吧。”

    “是。”孟值闻言也不敢多说什么,立刻躬身退下, 吩咐人准备马车去了。

    冬日天寒,去得太早也不过是在广场上吹风, 或是和那些无所事事的官员浪费时间,宋长翊不打算去得太早,吩咐人端了热茶和糕点上来, 想先吃些东西垫垫。

    正在这时,殿外有通报传来, “殿下,赵将军回来了。”

    宋长翊蹙了下眉,“叫人进来吧。”

    赵凌穿着一身夜行衣, 鬼影一般钻进含章殿,跪在阶下朝台上人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宋长翊微微抬手,“起来吧。”

    他在下属面前一向如春风一般温柔和煦,此时朝桌案下首指了指,“坐吧,西北今年下了两场雪,日夜兼程辛苦了。”

    宫人适时送上一杯热茶,赵凌接过,谢道:“有劳殿下关心,属下能替殿下办事,这是属下的荣幸。”

    宋长翊早已听多了这样的恭维,他微微一笑并未说什么,只等赵凌喝完了茶,才开口问道:“此去西北,如何?”

    赵凌恭敬道:“一切都如殿下的吩咐,已安排妥当了。”

    宋长翊屈指抵了下额角,不怎么在意他是怎么安排的,他只想要结果,道:“安排好了就行,半年之内,不许他们回京。”

    “是。”

    凉州城,万佛寺内藏经楼。

    宋枕棠站在藏经楼顶层,和萧琢一起放完了所有的烟花,而后一起眺望朗朗夜空。

    萧琢牵着宋枕棠的手,拉到自己怀里捂着,关心道:“冷不冷?”

    宋枕棠身上披了两件狐裘,穿得很厚,并不觉得冷,但是宋枕棠却说:“有点冷。”

    萧琢拉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将人整个圈在怀里,握着她的腰,又问:“现在呢,还冷吗?”

    宋枕棠狡黠地眨了眨眼,“若我说还是冷呢?”

    萧琢终于看出她是故意的了,却没有将人松开,反而是将她抱得更紧,他偏头抵在宋枕棠的颈窝,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那样温热的触觉,能和冬日的冷风相抵。

    两人原本是面对面的拥抱着,宋枕棠微微侧身,窝在萧琢的怀里,脸颊隔着几层厚厚的衣物挨在他的胸膛之上,心跳声竟然还是那么的明显。

    宋枕棠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抬手按在萧琢的胸前,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也能清楚地触碰到那道疤痕,她轻声问:“你身上的伤……都是萧振山做的吗?”

    她的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很怕会触及到萧琢的伤心之处,萧琢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闻言也只是将人搂得更紧了一些,而后回答道:“胸口上的差不多都是,手臂上的不是。”

    宋枕棠愣了一下,“是你从军这些年伤到的?”

    萧琢下巴贴着她的发顶,轻轻蹭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宋枕棠察觉到他的情绪,当即搂住他的腰,轻声道:“都告诉我,好不好?”

    萧琢无声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怕吓到你。”

    少年时他身子削瘦,并无自保的能力,而萧振山则是从军多年的威武大将军,轻易就能将他掌控在自己的身边,萧琢躲不掉逃不开,因此总是被满腔怨恨的萧振山打得遍体鳞伤。

    他很疼,但是萧振山从来不管他,更别提包扎上药。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疼痛中,他毫无办法,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并不痛。

    直到后来,萧琢有能力逃离过去那样稀烂的生活之后,他却惶恐的发现,自己竟然变得有些嗜痛。

    那时他总是会失眠,自己一个人睡得时候,总会梦到发疯的柳玫和萧振山。

    有时夜里噩梦连连,他浑身冷汗地坐起身时,甚至不知道这是现实,还是梦。

    每当这个时候,都只有疼痛能让他变得稍稍清醒一些。

    因此,他之后身上总是有伤,但那是他自己划的。

    他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一个正常人,但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正常。

    宋枕棠听着萧琢平静的叙述,心口如针扎一般疼,她偎着萧琢的肩,犹如倦鸟归林,两只手臂不知不觉就攀到了萧琢的脖颈之上,萧琢被她的手指冰得浑身一颤,而后右手顺着她身后的狐裘滑进去。

    宋枕棠没有躲,乖乖让他抱着,小声承诺道:“以后,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她的腰是那么的细,即便套着两层加绒的短袄仿佛也能被他一只手握住,男人的虎口卡在她的后腰轻轻摩挲了两下,低声应,“好。”

    宋枕棠被他摸得整个人一激灵,下意识的就往萧琢的怀里钻。

    萧琢眸中含笑,一手紧紧环住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下巴,倾身亲在了她柔软的唇上。

    天幕之下无穷灿烂,将他们紧紧拢在其中,热闹声离着万佛寺还有很远,四周空寂无人,只有簌簌作响的风声扑在两人耳畔。

    在人前太过亲近宋枕棠总是有些会害羞,此时她们站在最高处,并无旁人打量的视线,宋枕棠仰头和头接吻,一双杏眸轻轻阖住,忐忑但是十分专心。

    实际上,宋枕棠很喜欢和萧琢接吻的感觉,被他抱着,被他亲着,仿佛全世界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萧琢感觉到她投入,搭在她腰间的手握得更紧,唇舌勾缠。

    倏地,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两人之间温柔静谧的氛围,萧琢当即将宋枕棠松开,并抬手将人挡在身后,宋枕棠此时脸色娇艳红润,他不像被任何人看见。

    谁知那脚步声却根本没有上来,听着那咯吱咯吱的晃动声,仿佛是踩着木楼梯在原地徘徊,萧琢皱了下眉,干脆直接问道:“丁介吗?发生了何事?”

    因为被他护在身后的缘故,宋枕棠几乎是挤在了萧琢和栏杆之间,此时她不经意一回头,吓得紧紧攥住萧琢的衣袖。

    宋枕棠的声音混着丁介的一同响起来——

    “将军,万佛寺里走水了!”

    “萧琢你快看,那里好像着火了。”

    萧琢先是一怔,而后迅速眯起眼睛朝身后宋枕棠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一片妖异的红光,并且在迅速往藏经楼的方向卷过来。

    这座藏经楼也有百十来年的历史,纯木质的结构,只要沾上一点火星,也能迅速燎原,更严重些甚至能将整座楼烧塌。

    绝对不能困在这!

    千钧一发之际,萧琢根本来不及去想别的什么,当即立断将宋枕棠打横抱起来,并低声嘱咐了一句“抱紧我”,而后便三步并作两步地朝楼下冲了下去。

    这座藏经楼一共有十二层,放在他们就是在十二层,此时萧琢长腿一迈就是三个台阶,没一会儿就下到了七层。

    丁介一直比他们两个低上两层,时刻为他们打探消息。

    宋枕棠被萧琢紧紧抱在怀里,根本也来不及紧张,只记得紧紧抱着萧琢的脖子,她很清楚自己在此时此刻根本帮不上什么忙,那就只能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去给他拖后腿。

    萧琢此时也无心再说什么别的安抚的话,但托在她身侧的手腕始终坚定有力。

    七层、六层、五层……

    丁介的脚步声却忽然停住了,萧琢当即便意识到了不好,因为根本不需要说什么,那翻滚的热浪已经顺着木质楼梯卷了上来,紧接着丁介的声音传来,“将军,藏经楼一楼也走水了,来不及下去了。”

    丁介是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一身功夫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也是最佳,此时能说出这样的话,足以可见楼下的情况有多糟糕,萧琢当即顿住步子,不再往下。

    萧琢抱着宋枕棠思索片刻,先问丁介,“你现在在哪,能出去吗?”

    丁介坚定的回答很快传来,“能。”

    萧琢当即立断,“你先出去,而后再带人回来接我们。”

    若是只有萧琢一个人,丁介还不会太过担心,可萧琢怀里还抱着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丁久不免担忧,何况这木制的藏经楼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在这一瞬间的沉默中,萧琢迅速猜到了他心底在想什么,他并未解释什么,语气依旧沉稳,命令道:“照我的吩咐去做。”

    对于萧琢的服从和信任在此时超过了心底的不安,丁介没再说什么,只道:“将军小心。”

    说着,只听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伴着动静不小的窸窣声响,而后便只剩火焰烧灼木头的崩裂声,宋枕棠紧紧搂着萧琢的脖子,知道丁介已经离开,现在这座摇摇欲坠的危楼里只剩下她和萧琢两个人,而他们还在五楼没有下去。

    “萧琢……”

    这么冷的天,她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手心抓着萧琢的袖口,想要说什么,一开口,却只叫了他的名字。

    萧琢没说什么,只抬手在她头上轻抚了一下,而后抱着她到了五楼外的天台。

    前日一场落雪下了半夜,这两天一直阴沉沉的,积雪尚未化开,天台外的扶手上仍旧堆积着浅浅一层,萧琢将宋枕棠放下,而后解开自己的外袍,漏出里面的中衣来。

    咔嚓!

    他稍稍用力,在中衣上撕下两条长长的布条,然后裹着栏杆上的雪将布条浸湿。

    宋枕棠起先还没有明白萧琢是在做什么,直到他将浸着雪水的布条贴到她的面上,宋枕棠才终于意识到他的目的,抬手捂住了口鼻。

    兴许是因为刚下了雪,座藏经楼过于潮湿的原因,火势目前只在楼梯口蔓延,尚且没有烧毁支撑的楼体,萧琢拿着帕子将自己和宋枕棠的口鼻全都裹好之后,还是抱着宋枕棠试探性地又下了一层。

    但到了四层之后,三层却再也下不去了,楼体已经被烧焦,倒塌的声音几乎就在耳畔,宋枕棠下意识一颤,萧琢立刻抱着她后退。

    一直退到边缘,摇摇晃晃的木架楼似乎下一刻就要坍塌,萧琢回身看着凭栏之外,四层楼不算很高,他可以跳下去,但宋枕棠呢……

    宋枕棠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身后是火焰热浪,脚下的楼面摇摇欲坠,她很怕,可是看着身边的萧琢,又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她,萧琢自己一定可以逃出去,但她说不出让他放弃自己的话。

    正在这时,萧琢忽然握了一下宋枕棠的手,问:“公主,你相信我吗?”

    宋枕棠微微一愣,而后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萧琢朝她笑了笑,然后按住她的肩膀,说:“那等我。”

    说完,没等宋枕棠点头,萧琢直接翻着栏杆越了下去。

    宋枕棠愣怔着,回神时萧琢已经跳到三层,此时正对她张手,“阿棠,来,跳下来。”

    宋枕棠看着高及腰间的栏杆,不知这怎么跳,可是脚下的木板越来越晃,噼啪的声响越发逼近,宋枕棠艰难地越过栏杆,脚尖甚至都碰不到地面。

    萧琢站在下面,能清晰地看到她的足尖在发抖,他放缓了语气,重复道:“别怕,阿棠,过来。”

    宋枕棠只觉得身下的栏

    杆都在不住的晃,不知是吓的,还是真的。

    萧琢就在下面,他会带她离开,别怕,别怕。

    她听着萧琢温柔的声音,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萧琢分明心急如焚,却没有在这时候一直催促,而是一直张着双臂等她。

    宋枕棠自知不能犹豫太久,否则不仅自己活不下去,萧琢也要被她拖累,她闭上眼睛深呼了几口气,咬了咬牙,终于鼓足勇气跳了下去。

    萧琢始终在看着她,此时立刻张开双臂将她抱住。

    而就在他碰到宋枕棠的一瞬间,身后哐当一声巨响,是一道横梁塌在了两人身后。

    已经不算太高了,萧琢根本来不及回头,抱着宋枕棠直接从楼上飞快跃了下去。

    两人拥抱着陷入冰凉的雪地,滚了两圈,身后的高楼轰然倒塌,烧焦的木头带着难闻的气味砸过来,萧琢用最后一点力气支起胳膊,将宋枕棠牢牢护在身下。

    木头落地发出一声巨响,萧琢躬身撑在宋枕棠面前,竭力稳着声音,“摔到哪了吗?”

    身下是一层厚厚的积雪,身上还裹着狐裘,宋枕棠摇头,“没事。”

    萧琢松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了丁介的声音,“将军!”

    “来人,将这里围住,快,快去找将军!”

    萧琢用最后一点力气回应,“丁介,我们在这。”

    宋枕棠也终于听出他声音的不对劲,愣了愣,急忙问道:“萧琢,你,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方才两个人跳下来的时候,萧琢原本是垫在她的身下的,所以坠下来宋枕棠并没有收到太大的冲撞。

    此时两个人全都落地,安稳之后,萧琢反而撑起身子将她压住,宋枕棠被圈在他身下动弹不得,想要挣扎着摸摸他有没有受伤,又怕碰到他的伤口。

    萧琢感觉到她的焦急,柔声安慰,“别怕,我没事。”

    然而才说完这句话,他便再也支撑不住,手臂滑在雪地里,整个人就这么晕在了宋枕棠的身上。

    第64章 昏迷

    64.

    在宋枕棠心中, 萧琢一直都是强大的,但此时看着他躺在床上昏迷,宋枕棠终于意识到, 他其实也是个会受伤的凡人。

    藏经楼最后砸下来的前一刻, 萧琢将宋枕棠护在了身下,一根烧焦的梁柱正好砸在萧琢的后背, 穿着那么多层衣裳也把后背烫伤了。

    此时背后涂了药,厚厚一层敷着,看着分外刺眼。

    早就找军医来看过了,说是因为伤口太严重生了炎症,由此生了高热,昏迷不醒,也是这个原因。什么时候高热退了, 大约就能醒来了。

    到现在,萧琢已经昏睡了整整两天, 宋枕棠一直守在床边,紫苏多次劝她去休息, 她却执拗地不肯动。

    她从未伺候过人,更别提照顾病人,这两天看着紫苏她们怎么做, 这才勉强学会了些。

    萧琢昏迷着无法进食,宋枕棠叫人溶了一碗糖水, 然后拿筷子蘸了,轻轻涂在萧琢干涸苍白的唇角。

    她明知道萧琢还没醒,却仍旧忍不住想和他说话, “萧琢,已经快二十四个时辰了, 你一直没吃什么东西,饿不饿?”

    “你醒来之后,我给你煮面好不好?”

    她一边碎碎念,一边拿帕子去擦从唇角滴落的糖水,期间手指碰到了萧琢的下巴。

    这两天没吃东西,自然也没有刮胡子,此时萧琢下颌边缘已经长出了一层短短的胡茬,娇嫩的手指覆上去,却并不觉得扎手,只是有些痒痒的。

    宋枕棠不自觉蜷了一下手指,却没收回去,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意儿,又悄悄伸手,在萧琢的下巴上蹭了一下。

    胡茬很短,好似初春雨后刚刚生长出来的一层嫩草。

    宋枕棠曲着手指又碰了一下,而后顺势往上,指腹贴着萧琢的颊侧,一直挪到了他的额角。

    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宋枕棠的动作轻到不能再轻。

    “萧琢。”她语气有些难过,“还不醒吗?”

    床榻上的萧琢纹丝不动,看上去了无生气。

    宋枕棠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忽然使劲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威胁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把你的胡子都拔光。”

    她的语气凶巴巴,实际上却带不可抑制地带上了哭腔。

    在不熟悉的凉州,又经历了这样危险的事,甚至萧琢都一直昏睡不醒,这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她其实很怕。

    她并不愿意在人前表现出任何的软弱,所以在外人面前,她一直都是冷静的,只有在萧琢面前,她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卧房之内分外安静,只有宋枕棠压抑的抽噎声。

    少顷,她抬手试图抹去眼泪,闭眼时却正好有一颗被冷落的泪珠滚落,正好滴在萧琢的眼皮上。

    萧琢的眼型很好看,不甚圆润,也没有过分狭长,平日看着凌厉迫人,此时紧紧阖住,宋枕棠才发现他的睫毛有那么长。

    宋枕棠抿了抿唇,忽然倾身,在萧琢的眼皮上轻轻落下一个吻,好似羽毛滑过。

    而后她又伸出舌尖,卷过刚刚洇落的那一处水滴,然后继续往上,贴着他深邃的眉骨落下一个个吻。

    不知过了多久,被她压在身下的男人忽然动了一下,宋枕棠动作一僵,立刻坐起身,握住他刚刚抽动的手指,急切地问:“萧琢,萧琢,你醒了吗?”

    男人没有睁开眼,喉咙里却发出了一声,“阿棠……”

    因为没有力气而显得声音有些微弱,又因为一直没有喝水而嗓音嘶哑,但宋枕棠听到了。

    她颤抖着应声,“嗯,我在,萧琢,我在。”

    寂静了好半晌,萧琢才艰难地吐出后半句,“……别怕。”

    方才还能抑制的泪水瞬间决堤而下,宋枕棠抬手使劲抹去,朝门外大声喊,“来人,来人!去请赵大夫!”

    紫苏等人一直守在门外,闻言既惊又喜,邓氏原本靠在桌上打盹,此时听到更是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她根本来不及细问萧琢的情况,应一声就往外冲。

    不到两刻钟赵大夫就被请来了,进屋看见宋枕棠就要行礼,宋枕棠朝他摆摆手,“快去看看驸马如何。”

    “是。”

    赵大夫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把脉,又伸手摸了摸萧琢的额头,也算是松了口气。

    他转头看向宋枕棠,拱手道:“恭喜殿下,将军已经褪了热,估计很快就能醒了。微臣再为将军开一副补气的药,接下来慢慢将养就好。”

    宋枕棠终于露出一点笑意,紧握着圈椅的手指也缓缓送了劲,她朝赵大夫点了点头,吩咐道:“去开药吧。”

    紫苏很有眼力见,闻言悄悄拉了一下身边邓妈妈的衣角,两人跟着赵大夫一起退出了房间。

    关门声响起,房间再度只剩她们两人。

    宋枕棠重新走到床边坐下,然后伸手将萧琢露在外面的胳膊塞回了被子,她轻声道:“快些醒来吧。”

    因为赵大夫说萧琢很快就会醒来,宋枕棠便想再床头一直守到他醒过来为止。

    但她却低估了自己的疲惫程度,这几天萧琢一直昏睡不醒,宋枕棠也几乎是彻夜难眠,心里有根弦一直紧紧绷着。

    此时得知萧琢很快醒来,那根弦也终于松懈下来,她侧身倚在床边的栏杆上,不知不觉就合上眼睛睡着了。

    萧琢是在傍晚时醒来的,外面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但好在窗边点着一盏烛灯,烛光投在地上,被无限拉长,只有一点昏黄的光镀在宋枕棠的身侧,仿若深秋落叶那般静谧的氛围。

    萧琢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好半晌,才撑着胳膊坐了起来,坐着睡不舒服,他想扶宋枕棠躺下睡。

    谁知他的手指才刚刚挨住宋枕棠的袖口,她竟然直接惊醒了,看向萧琢的时候,眼底还有没来得及掩饰的慌乱。

    萧琢心口一窒,轻声道:“别怕,我醒了。”

    他虽然刚刚醒来,但身体的僵硬明晃晃的提醒他自己已经躺了很久了。

    一夜还是两天都不重要,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直没醒,宋枕棠悬着的心就不可能放下。他本意是想安慰,没想到自己这话才说出来,宋枕棠的眼眶迅速变红,

    明亮的眼珠沁出一层薄薄的水雾。

    “怎么哭了?”他的声音还有些发哑,说着就要朝宋枕棠抬手,“过来。”

    宋枕棠却没听话,她随手拭去眼泪,没有过去,反而是走向一旁的桌子。

    萧琢怔了怔,偏头看她倒了一杯水,然后才走到床头,她伸手过来,萧琢要接,又被她躲开。

    “你身上有伤,就这么喝吧。”

    说着,宋枕棠抬了抬手,将杯子直接送到了他的唇边。

    萧琢还是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被人喂水,这感觉有些陌生,但并不让人排斥,没有人会拒绝旁人的关心,何况这个人是他的心上人,是他的妻子。

    几天没喝水,嗓子干涩得要命,温水灌下去也像是有刀片划过,像萧琢这般能忍的人也禁不住蹙了下眉。

    宋枕棠立刻捕捉到,还以为是牵动了他肩后的伤口,问:“很难受吗?要不要叫赵大夫过来看看?”

    萧琢却摇了摇头,他伸手扶住宋枕棠端着杯子的手,将最后一点水喝光。

    然后拦住了宋枕棠要给他擦嘴的手指,自己接过帕子,拭了拭唇角的水迹。

    宋枕棠担忧地看向他的背后,“你还有伤。”

    萧琢浑不在意,他放下茶杯和帕子,抬手在宋枕棠袖口轻轻一拽。

    宋枕棠本就没绷着劲儿,这会儿被他一拉,就轻飘飘地跌坐下来,她担心会撞到萧琢的伤口,挣扎着就要起来,却被萧琢抬手禁锢住。

    “你的伤还……”

    担心的话没说出口,就被萧琢的吻打断。

    他松松地搂着宋枕棠的腰,用明显还有些干裂的唇贴在宋枕棠的唇角,先是简单的唇碰,直到纹路被润湿之后,才长驱直入。

    他撬开宋枕棠的唇齿,动作却没有往日那般强势,轻轻的,仿若春风抚弄。

    可即便如此,宋枕棠也没有忍住眼泪,包在眼眶的泪珠到底是落了下来,断了线的珍珠似的,颗颗落在萧琢高挺的鼻梁之上。

    他伸手拂去,却没有将人松开,反而挪过去吻在她的眼下,温柔地将她的眼泪舔去。

    许久,他才将人松开。

    “别哭了。”萧琢轻声道,“都是我不好。”

    宋枕棠窝在他的怀里,额头抵在他的锁骨处,摇头,“没有。”

    萧琢心疼地亲了亲她红肿的眼眶,问:“我昏迷了几天?”

    宋枕棠告诉他,“已经两天多了。”

    萧琢叹口气,而后忽然伸手,捧住了宋枕棠的脸颊,问道:“我昏迷的这两天,你是不是吓坏了?”

    宋枕棠怔了怔,没有说话。

    这两天萧琢倒下,所有事都只能靠她一个人撑着,当日事发突然,又涉及众多,宋枕棠无暇顾及,只能先派丁介等人将佛寺包围,然后慢慢去查。

    除此之外,萧琢一倒,这凉州城内但凡有些身份的都过来关心。这些人宋枕棠可以命人一一拦下,身边的人,却不能全都打发出去。

    别说丁介这些跟随萧琢多年的亲近手下了,就是像弦月和紫苏这几个在她身边伺候的,得知萧琢重伤昏迷的消息之后,也像是头顶塌了一块天似的,整日惶惶难安。

    她们不敢在宋枕棠面前表现出来,却不知道宋枕棠实际上早就看出来了她们的不安。

    为了安抚底下的人,宋枕棠只能将自己的情绪压下,强撑出一副临危不乱的模样,实际上,她每一日都在做噩梦。

    她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因为叫最亲近的紫苏都被她骗过去了。

    可没想到萧琢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她的软弱。

    连在梦中,都想着保护她。

    第65章 消息

    65.

    宋枕棠咬了下嘴唇, 第一次没有掩饰自己软弱的情绪。

    她枕在萧琢的怀里,蹭了蹭,小声道:“吓坏了。”

    在萧琢的印象里, 宋枕棠一直都是骄傲的, 即便是在自己面前,她也很少会示弱。而这样的一个人, 此时竟然能说出“吓坏了”,可见这几天让她有多煎熬。

    萧琢叹口气,用没有受伤的那一边手臂将宋枕棠揽住,“都过去了,我现在醒了,今晚有我陪着,不会再做噩梦了。”

    宋枕棠轻轻嗯一声, 下巴搭在人锁骨上,没再吱声, 只有不算平稳的呼吸在诉说她此时的心情。

    萧琢知道,一两句话并不能当作安慰, 这两日的担惊受怕到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除了的。因此他此时也没再说什么,只抵着人的发顶,将人抱得更紧。

    宋枕棠放任自己在他的怀抱中将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 心里却还惦记着萧琢后背上的伤,“这么抬着手臂, 伤处疼不疼?让赵大夫进来给你再把个脉吧。”

    萧琢心里有数,道:“我没事,我现在就想抱着你。”

    他的声音冷静平稳, 听上去的确没什么痛苦,宋枕棠稍稍放心, 到底是没再开口。

    萧琢说想要抱着她,她又何尝不想萧琢呢。

    于是,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安静抱着,直到夜幕完全落下,窗边那一盏烛灯的光亮都不足以照亮这间卧室时,萧琢才终于将人稍稍松开了些,“饿不饿?”

    宋枕棠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早就饿了,可她完全不想离开萧琢的怀抱,抱着他的腰摇了摇头,“不饿。”

    萧琢又如何听不出她声音里的虚弱,何况……他圈起手指,在宋枕棠的腰前比划了一下,“这才两天,腰就细了这么多,还说不饿。”

    他迎着宋枕棠湿漉漉的目光,叹口气,又道:“就算你不饿,我也饿了,坐下陪我吃点,好不好?”

    倒是差点忘了萧琢已经接连两天水米未进,宋枕棠这回立刻就坐起来了,朝外面吩咐道:“来人,备膳吧。”

    房门一打开,萧琢醒来的消息也瞬间传遍整个凉州,不等晚膳端上来,想要过府探望的帖子已经堆满了榻旁的小桌,宋枕棠皱眉看向紫苏,“驸马伤势还未痊愈,接这么多帖子做什么,都退回去。”

    萧琢却道:“不必,留下吧。”

    宋枕棠看着他,一脸的不赞同,萧琢并未解释,只是安抚一般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宋枕棠读懂了他的意思,便也没再说什么,只朝紫苏点了下头,“先找个匣子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

    “是。”紫苏应下。

    不一会儿,邓氏带着人将晚膳摆上来,萧琢看着她,道:“让邓妈妈担心了。”

    邓氏摇摇头,她看向坐在萧琢身边的宋枕棠,道:“主要是公主殿下受苦了。”

    萧琢勾了勾唇,握住宋枕棠的手,“的确。”

    当着邓氏的面,宋枕棠不好意思和他太亲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没什么……”

    萧琢朝她笑了笑,然后对邓氏说:“邓妈妈,你先出去吧,不必布菜了。”

    “是。”

    邓妈妈依言退下,给两个主子留下了单独相处的空间。

    周围安静下来,布菜的丫鬟也都被打发出去了,萧琢给宋枕棠夹菜,却被她拦住,“算了吧,你伤口还未痊愈,好好将养。”

    萧琢只好放下公筷。

    宋枕棠亲自给他盛了一碗汤,然后看着桌上盛满帖子的匣子,问道:“这才刚醒来,你接那么多帖子干嘛?”

    萧琢叫他安心,“我没打算赴约,只是离开凉州太久了,对这里的情况都有些不熟悉了。”

    宋枕棠问:“是为着藏经楼失火的事么?你心里可是有了猜测。”

    萧琢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宋枕棠道:“其实咱们一出来,我就让丁介派人去查了,只是这两天都没什么消息。”

    谁知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人才用过晚膳,底下人便来回禀,“丁将军来了。”

    宋枕棠立刻道:“叫他进来。”

    丁介穿着一身夜行衣,进门就要请安,萧琢朝他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直说查到了什么。”

    丁介却还是躬身跪了下去,“属下没用,这两日……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听到这个答案实际上并不意外,毕竟当日这一场大火来得猝不及防,他们被围困在藏经楼,原本就已经失了先机,之后就算追查,估计线索也都被人先一步抹去了。

    可即便如此,宋枕棠还是难免失望,萧琢握着她的椅子扶手,将人又拉近了一些,算是一种无声的安慰。而后,他朝丁介又吩咐了几句,便叫人下去了。

    宋枕棠脸色仍旧不怎么好看,萧琢看在眼中,伸手捧起她的脸颊,故意问:“怎么了这是?”

    宋枕棠咬着唇没说话,只眼底有怒意萦绕。

    萧琢如何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他无声叹口气,将人搂在怀中,安慰道:“放心,会知道是谁的。”

    听到他坚定的语气,宋枕棠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你是不是知道是谁做的?”

    萧琢说:“不算知道,只是隐约有些猜测。”

    听这语气,应当是认识的人,宋枕棠轻蹙了一下眉,正要问他心里的猜测是谁,忽然听他问:“这件事,京城可知道了?”

    宋枕棠道:“先前我怕阿爹阿娘他们担心,便先叫人封锁了消息,这才两天,应当还没有传出凉州城。”

    萧琢却道:“叫人知会京城一声吧。”

    宋枕棠怔了一下,才问:“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和京城有关?”

    萧琢实际上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并没有证据,何况就算有了证据,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对宋枕棠开口。

    一瞬间的迟疑后,他到底是没有把话说死,只道:“不能确定,但是此番可以试探一下。”

    对于这些事,宋枕棠自知不如萧琢,她没再问别的,只点了点头。

    凉州离着京城千里之隔,一般消息总要走两三个月,但此事涉及到昭阳公主,一路上都在加急,最后不到一个月就传进了京城。

    实际上宋枕棠还随附了一封报平安的请安折子,但终究是慢了一步。

    宣成帝和裴皇后先得知了他们除夕当晚险些被烧死在藏经楼的消息,宣成帝还好,到底撑着没有倒下,裴皇后却是当场就晕了过去。

    “娘娘——”

    “阿娘!”

    “顺盈,顺盈?”

    整个栖梧宫乱成一锅粥,坐在下首的宋长翊也跟着起身,却没人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异色。

    裴皇后这一倒,便直接在床榻上躺了两天,等到第三天才逐渐转好,醒来时,宣成帝就在旁边坐着。

    她有些恍惚地看着宣成帝,轻声唤,“陛下。”

    宣成帝立刻回身,“顺盈,你醒了?”

    裴皇后点点头,从床榻上坐起来,宣成帝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正是宋枕棠的请安折子。

    他语气温柔地安抚,“放心,阿棠已经来信了,她当晚并没有伤到,深玉也没有大碍,此时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裴皇后却没有接,她看着那折子,道:“我自然知道阿棠没有事。”

    宣成帝一怔,“那你这是……”

    裴顺盈叹了口气,说:“阿棠是个孝顺孩子,若是从前发生了这等大事,她必然是想方设法地瞒着我们,不叫我们担心,可现在这消息却从千里之外的凉州传回了燕京……”

    “陛下,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这下,轮到宣成帝沉默了。

    许久,他才将裴皇后揽在怀里,轻叹道:“或许是我们想得太多。”

    但他话虽然这么说,心内却如明镜一般雪亮。

    毕竟这一段时间宋长翊对他们的疏离已是肉眼可见的明显。

    夫妻两个用过午膳,宣成帝前朝还有政事,便又回了长治殿。

    玉荣进来见裴皇后的脸色不好,关切道:“娘娘,可要再躺下歇一会儿?”

    裴皇后摇了摇头,吩咐道:“叫人去传轿。”

    “娘娘,你这身体还没好呢,这是要去哪啊?”

    “去东宫。”

    一听是东宫,玉荣却是更担心了,直到裴皇后都坐上轿撵之后还忍不住碎碎念,“近来太子殿下事务繁忙,恐怕不一定在东宫……”

    太子不在东宫又会在哪。

    裴皇后知道,玉荣是看出近来太子和她有些生分,所以故意说了这话,就是怕她伤心。

    她眼底闪过一抹失落,但什么都没说。

    到了东宫,孟值看见她的时候明显愣了愣,随后立即行礼,然后亲自将她请进了含章殿。

    裴皇后问:“太子呢?”

    孟值恭恭敬敬道:“太子殿下正在批阅奏折,娘娘稍后,奴婢这就去知会太子殿下。”

    裴皇后点了点头,“去吧。”

    她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一刻钟后,孟值回来,身后却没有宋长翊的椅子。

    裴皇后脸色如常,仍旧问:“太子呢?还在忙吗?”

    孟值额角都是汗,勉强挤出一点笑,“是……殿下正在和前朝的两位大人议事,此时怕是走不开。娘娘,您要不……”

    裴皇后只当没听出他话里话外要送客的意思,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无妨,我就在这等他。”

    孟值不敢再劝,只好躬身退下。

    偌大的偏殿一下子安静下来,裴皇后撂下茶杯,看着眼前这熟悉的宫殿,忽地想起了从前的一些往事。

    那时宋长稷还在,宋长翊跟在这个兄长身后,永远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宣成帝对他一直有心结,难免偏心。

    裴皇后虽然不待见他的母亲,却心知他是无辜的,何况当初本就是他执意要将人留下,留在自己身边的。

    当时想着要当亲儿子养大,没道理长大了却要厚此薄彼。

    所以,宣成帝偏心宋长稷的地方,她一点不差都补给了宋长翊。

    也正是因此,宋长翊对她最是温柔亲近,母子之间从无嫌隙。

    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第66章 裴氏

    66.

    大约等了一个时辰, 桌上的茶水换了一盏又一盏,殿外终于有动静了。

    裴皇后放下茶杯,朝门口看过去。

    即使已经出了腊月, 但是凛冽的寒意却一直没有消散。此时外面大概又下起了雪, 宋长翊进门的时候,抖落的斗篷落地一片白。

    他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孟值退下, 自己朝殿内走去,“母后,让您久等了。”

    宋长翊的语气一如即往的温和,只是相处间的那一点疏离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的。

    他走到裴皇后的身边坐下,笑问:“母后找儿臣是有事吗?”

    裴皇后未答,只问:“朝中事很忙吗?”

    “最近的确事多。”宋长翊想了想,主动提起了凉州失火一事, “阿棠的事,我会查的。”

    裴皇后朝他笑笑, 道:“好,辛苦你了。”

    宋长翊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看向裴皇后,俊朗的眉宇微微蹙起,说:“母后怎么同我说这么生分的话?”

    裴皇后没说什么。

    宋长翊似乎也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很不讲理, 他抿了下唇,将话题转开, 问:“眼看着快到晚膳时候了,母后可要留下一起用膳?”

    裴皇后摇了摇头,说:“不打扰你的正事了, 想来你父皇也快回宫了,我还是回栖梧宫。”

    “是。”宋长翊没再挽留, 只是站起身,道,“儿臣送您出门。”

    这回,裴皇后没再拒绝,由着宋长翊扶着自己走出含章殿。

    看着裴皇后坐上凤辇,宋长翊便要转身退开,却被裴皇后一把握住了手腕。

    他愣了一下,随即问道:“……母后,还有事么?”

    裴皇后坐在车撵之上,最外层的那一扇帘子还没落下。因此,她和立在一旁的宋长翊之间只

    隔了一层薄薄的帷幔,可就是这样,她竟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宋长翊的脸了。

    半晌,她收回手,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没事。”

    她朝宋长翊温柔一笑,说:“去吧,外面冷。”

    她这样说,宋长翊便也没再说什么,朝裴皇后拱手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宋长翊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前,裴皇后才吩咐人落下车帘,“走吧,回宫。”

    回到栖梧宫的时候,宣成帝已经在暖阁等她了,裴皇后去过东宫的消息自然瞒不过他,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只道:“冷不冷,今晚特意让人炖了一锅羊肉,用膳吧。”

    他不问,裴皇后也没有说。

    两人如常一般说话,用膳,晚上早早安置。

    裴皇后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大约是这段日子过于疲惫,她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时隔多年,她又梦到了那些往事。

    实际上,她的一生堪称顺遂。

    郴国公府的嫡长女,相貌性子都是一等一的出挑。

    十六岁时,她嫁给了还是宁王的宣成帝。

    但实际上,一开始的宁王妃选的并不是她,而且她的妹妹——小裴氏,裴顺如。

    但是小裴氏生姓骄傲,看不起当年为宁王的宣成帝,且当年宣成帝已经有过第一任王妃,年岁又大,于是原本有过王妃,年龄大他十岁,更不得皇帝宠爱。为了不嫁入宁王府,她想了许多招数,最后是当时如日中天的襄王到国公府提亲,没办法,宁死不婚,最后个机会落到了姐姐裴顺盈的头上。

    裴顺盈没有反抗,因为她觉得,反正自己的婚事也由不得自己做主,那不如替妹妹嫁过去。

    但是谁也没想到,她会和当时比她大了八岁的宁王一见如故,两个人夫妻情深,宁王为了她甚至冷落了他的一众妃妾,直到后来宁王成了宣成帝,两人也依旧恩爱。

    两人虽然是天家夫妻,实际上和普通恩爱的夫妻没有什么区别。

    裴顺盈的日子幸福顺遂,可谁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小裴氏后悔了。

    原本小裴氏的婚期是在裴顺盈之后的半年,可裴顺盈嫁过去没多久,皇帝驾崩,宁王登基。全国禁止婚丧嫁娶,小裴氏的婚期只能继续拖着,拖到三年后。

    三年后,裴顺盈的长子已经两岁,除服之后,又正好是宋长稷的两岁生辰,她当时想着满月和周岁都因为在孝期没能好好过。于是,在三周岁的时候,宣成帝决定给他办一场大的宴会。

    作为皇后的亲妹妹,小裴氏自然要参加。

    当天宴上,她是第一次见到宣成帝,宣成帝比襄王大了六七岁,当年又一直不得皇帝宠爱,名不见经传,小裴氏一直以为他能登基全是靠裴家和母族的帮助,却没想到是那样的英俊潇洒。

    小裴氏很难不动心,正好宴会上裴皇后又被诊出怀孕,小裴氏就和自己的母亲留在后宫陪着皇后住了几天,看到皇帝对待裴顺盈百般温柔照顾。

    虽然年岁大一些,但是一点也看不出年纪 ,在后宫的这几天,小裴氏心思难免活泛起来。

    那日,裴顺盈身子不舒服,宣成帝独自赴宴,回宫已是十分困倦,再加上小裴氏和裴顺盈的容貌有七成相似,醉酒的宣成帝将她认错,两人一夜荒唐,小裴氏承宠了。

    小裴氏以为,无论如何,自己都会凭借着身份得到一个妃位,只要在皇宫里站稳脚跟,她一定能抢走皇帝对于长姐的宠爱。

    更何况,裴顺盈是多么温柔善良好说话的人,可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她竟然寸步不让,没有开口提要给她位份,甚至裴家也没有一个替小裴氏说话的。

    在皇后娘娘和小裴氏之间,裴家自然知道要选哪个。

    小裴氏就此成了弃子,被打入了冷宫。

    裴顺盈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什么都没有做。

    从当初知晓了亲妹妹勾引宣成帝之后,她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退步,否则不仅是让自己的生活陷入被动,也会让宣成帝失望。

    这些年宣成帝没有其他的孩子,独宠她一个人,他实际上也承受了很多压力。但他愿意为了裴顺盈承受压力,如果她在这时候后退,那么影响的就不只是自己,更会影响两个人双相奔赴的感情。

    夫妻之间,永远都是你来我往的。

    裴顺盈一直明白这一点。

    所以她在当时坚持住了自己的立场,绝不允许让小裴氏进宫,但是也的确没想过要她的命,她只是想将人送出京城,找个妥帖的佛寺让她住着。

    但是没想到小裴氏会怀孕,当时裴顺盈也有些不知怎么办好了。

    小裴氏怀的毕竟是龙脉,总不能打掉,只能先生下来再说,依着当时宣成帝的意思,就是留子去母,甚至他都不想留下那个孩子。他一生运筹帷幄,从未下错过半步棋,惟有和小裴氏的那一夜,失了自己的掌控。

    所以,他视小裴氏的孩子为自己的耻辱。

    但让裴顺盈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被赐死也有些于心不忍,只能等她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当时,裴顺盈自己也怀着孕,渐渐地便也就只能先把这件事放下,但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让她孕中多思,再加上她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二儿子早产体弱,不到半年就一场风寒去世了。

    正是在那个时候,小裴氏哭求着要见她,她想到自己无辜早产的孩子,冷着心肠没有去见,结果第二天,就传来了小裴氏去世的消息。

    裴皇后又梦到了小裴氏去世的那天,她躺在冷宫的榻上,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却始终死不瞑目。

    因为她的冷醒,让自己的亲妹妹在深宫中寂寂死去。

    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她的报应不成?

    “报应?”萧琢听着底下人的回禀,冷笑一声。

    “若非皇后娘娘当年心软,又如何还有今日的太子。”萧琢转着手上的扳指,“人心不足蛇吞象罢了。”

    或许裴皇后对宋长翊之间的感情,有对妹妹的愧疚,也有对自己亲儿子早夭的弥补,但这些年过去,只怕裴皇后自己都忘了,宋长翊实际上根本不是自己的亲儿子。

    萧琢十岁的时候,曾在后宫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他已经懂事了,与宋长稷和宋长翊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宋长稷早早被册立为太子,要进东宫听政,因此他这个长子实际上很少陪在裴皇后身边。

    那时候,宋长翊与裴皇后是最亲近的。

    一直这么多年过去,京中也从未有过有关宋长翊身世的传言,可见宣成帝和裴皇后对于宋长翊,实在是仁至义尽了。

    丁介在旁听着,也忍不住接话,“不知太子殿下知不知道真相……”

    萧琢回想着先前在京中时,宋长翊的态度,实际上并不算分明。

    他的野心谁都能看出来,但与宣成帝和裴皇后之间的情分,也并非是全部装出来的。

    甚至对于宋枕棠,也是关心多余算计。

    但是现在,宋长翊好像忽然就将这些情分全都割舍了一般。

    萧琢沉默半晌,忽然问道:“当年小裴氏是和谁定的婚?”

    负责探查此事的暗卫回答:“是襄王。”

    襄王……

    萧琢蹙起眉,当年的襄王,岂不就是如今的襄南王。

    他竟然也与此事有关。

    萧琢只犹豫了一刻,便立刻道:“去查,去查襄南王和东宫到底有没有往来。”

    “是。”

    暗卫领命退下,丁介也跟着退出去,一出门却正好撞上了迎面过来的宋枕棠。

    “公主。”

    宋枕棠看他们一眼,问:“萧琢在里面吗?”

    丁介恭敬道:“是。”

    宋枕棠走进书房,萧琢已经将方才的信笺都收好了,桌上摊着一本兵书。

    “在看书吗?”宋枕棠绕过桌子,看着他的肩膀,问,“身上的伤还疼吗?”

    宋枕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萧琢已经合上了手里的兵书,他掩饰住眼底的疲惫,伸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宋枕棠

    身形一旋,跌坐在萧琢的腿上。

    没有回答,萧琢长臂一伸,将人稳稳的抱住,下巴抵在人胸口。

    宋枕棠抱着他的头,手指轻扶着萧琢的头发,动作轻柔且带着些许的犹豫。

    萧琢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的身体,正要说话,却听宋枕棠轻声问道:“萧琢,京城是不是出事了?”

    第67章 入随

    67.

    “萧琢, 京城是不是出事了?”

    萧琢看着宋枕棠疑问的表情,一时间竟有些犹豫,不知到底要不要对她说实话。

    宋枕棠并没有催问, 但那双漂亮的眼睛写满了认真。

    萧琢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眼神, 他叹口气,正要说话, 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房门就被敲响,丁介去而复返,“将军,京中来人了。”

    京中?

    萧琢不自觉蹙了下眉,宋枕棠已经扶着萧琢的肩膀,从他膝盖上站起来了。

    萧琢伸手牵了一下她的袖口, 顺而握住她的手,宋枕棠冲着门口问道:“来的是谁?”

    丁介顿了一下, 回道:“是礼部的赵大人。”

    赵大人……宋枕棠虽然少涉朝政,但对六部也算有些了解, 怎么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姓赵的大人?

    但无论如何,都是从京中过来的,或许是父皇新提拔的人, 总归是有事。

    她应声道:“请去花厅吧,我一会儿见他。”

    说完, 她又看向坐在跟前的萧琢,小指勾着他的衣袖,晃了晃, 道:“你身子还未好全,要不要去歇会儿, 来的人我自己去见吧。”

    原本是有些累的,可宋枕棠不知道来的人是谁,萧琢却是一下子就猜到了丁介口中的这位赵大人是谁。他笑了一下,摇头道:“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我陪你一起去。”

    宋枕棠看他脸色如常,便没有再拒绝,两人携手走向花厅。

    花厅内,一个身着官服的年轻男人正立在窗前观赏庭院中的景色,稍一偏头,正好看见手牵手走过来的萧琢和宋枕棠。

    他微微蹙了下眉,而后很好的掩饰住了眼底的情绪,转身走向门口,主动去迎。

    “臣赵桓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将军。”

    “赵桓?”宋枕棠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想到了什么,她偏头去看身边的萧琢,用眼神睇去疑问。

    萧琢却罕见地没有接她的眼神,只是对着跟前俯身行礼的赵桓抬了下手,“赵大人请起。”

    赵桓从善如流地站起身,一抬头,宋枕棠正转头过来看他,两人的目光就这样对上,在半空中交接。

    宋枕棠的眉心漾开一抹惊讶的弧度,而赵恒则是坦然地报之一笑,而后又微微低头,“公主。”

    宋枕棠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将视线下移,最后停在他身上的这件官服上,短短数月不见,他竟然已经升至三品了,且能被派到凉州来传旨,可见很得宣成帝的信重。比之之前在工部,绝不仅是品级上的提升。

    而此时距离他去年登科入仕,尚不足一年罢了。

    宋枕棠还记得,去年殿试之前,她在太子皇兄的桌案上,曾经偶然看到过那一批举子的资料。

    当时赵桓的资料册子就摆在最上面,她闲来无事随手翻了一翻,现如今还偶然记得当时看到的,赵桓乃绅州穷县出身,幼年便丧父丧母,身后并无任何家族庇佑和助力,十年寒窗苦读,才终于走进了燕京城。

    如今看来,果然是个厉害人物。

    去年他刚刚中状元的时候,宋枕棠没少在宣成帝的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后来倒是没什么音信了。

    对于宋枕棠来说,有关赵桓的过往印象并不多,此时看见,也不过是在脑海之中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了平日的微笑,温和但是疏离。

    她牵着萧琢的手,两人走到主位上落座,“赵大人一路辛苦,坐吧。”

    “多谢公主。”赵桓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拱手落座,而后主动开口道,“殿下,正月寒冬凉州城藏经楼失火,殿下和驸马身陷火海,陛下和娘娘得知后,十分担心公主,因此派遣微臣来凉州城,替陛下和娘娘看看公主和驸马。”

    燕京距离凉州城何止千里远,宋枕棠听到这话,不由得轻蹙了下眉,问:“父皇和母后的身体如何?京中,可一切安好?”

    赵桓微笑着点头,“公主放心,京中一切都好,陛下和娘娘贵体安健,只是担心公主在凉州苦寒之地不习惯,特意命臣给公主带了些吃的用的,还有一些春夏的衣衫和布料。”

    宋枕棠的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自从除夕那晚出事之后,宋枕棠心里便一直有些不安,除了担心萧琢之外,她还总是梦到远在京城的宣成帝和裴皇后,加上最近萧琢也有些莫名怪怪的,她这一颗心更是七上八下没有半点着落。

    她虽然半点不掺和萧琢的公事,但他最近一直在和京中通信,她是知道的,并且每次收到信之后,都要在书房待个大半天。

    宋枕棠本以为是京城出了什么大事,赵桓这番话算是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那萧琢近来是在忙什么?宋枕棠下意识去看身边的萧琢,却见萧琢的目光正打量般的落在赵桓的身上,且毫不客气地上下逡巡。

    那目光如有实质,赵桓却像是没发现似的,面上恭敬不减,对萧琢道:“陛下和娘娘对驸马的伤势也是颇为担心,凉州苦寒,不是养伤的好地方,不知驸马的伤势是否痊愈了?若是还有什么不适,臣还奉命带了太医来,专门为驸马诊治的。”

    萧琢感觉到宋枕棠的视线,眼神稍稍收敛了些,只是表情似笑非笑,回道:“辛苦赵大人一路奔波,我的伤已经痊愈了。”

    “为陛下效劳,是微臣的职责,不敢说辛苦。”赵桓肃然一拱手,又道,“除了陛下和娘娘之外,太子殿下得知微臣将要来凉州,也特地关心了公主,”

    离京之前,萧琢便已经对宋长翊起了疑心,他人虽离开,眼线却未撤。尤其是除夕夜他和宋枕棠出事之后,心中警惕更甚,此时听到赵桓提到太子,搭在桌角的手指不自觉一紧。

    他缓缓抬头,看向坐在不远处的赵桓。

    赵桓亦是姿态从容地回看过来。

    两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做出任何的表情,两双眼睛皆是平静,却像是盛夏的夜幕,酝酿着无数风暴。

    他是太子的人,萧琢很确定。

    所以这次特意到凉州来,是想做什么?

    身旁的宋枕棠虽不知二人藏在平静下的往来机锋,却能察觉到萧琢的情绪变化。

    她蹙起眉,正欲深究,赵桓忽然从袖中摸出一封被火漆封死的信来, “公主殿下,这是臣离京之前,太子殿下命臣带给您的。”

    密信外面用一个大信封包着,上面封着火漆,有赵桓的字印。

    宋枕棠目光扫过,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她没说什么,只朝身侧立着的紫苏点了点头,紫苏会意,朝赵桓走过去,双手接过了信封。

    宋枕棠看了一眼,并没有急着在这里拆开,问过宣成帝和裴皇后,宋枕棠又问了宋长翊和宋长瑞的近况,而后便示意紫苏送客了。

    赵桓十分知趣地拱手退下。

    原本宋枕棠是打算在府中备宴,款待远道而来的京中使臣,但赵桓推说驿站还有诸多杂事需要他来处理,宋枕棠自然不会再挽留。

    送客的事自有底下人去做,赵桓恭敬行礼,转身退出了花厅。

    宋枕棠这才朝身旁的紫苏伸手,紫苏将刚才接过的信封递给宋枕棠。

    宋枕棠接过拆开,信上果真是宋长翊的字迹,已经离家小半年,宋枕棠自然是想念亲人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家书,双目泛红,眉眼间却不自觉地添了一缕笑意。

    萧琢就坐在她的身边,原本正端茶品茗,这会儿余光看到她的神色变化,便放下茶杯,侧目问道:“信上写了什么,这么高兴?”

    宋枕棠握着信纸的手指往他那边一递,露出簇白的一截指尖,萧琢没再问,直接走过去坐在她的位置上,一手将宋枕棠环肩搂住,就这么抱着她看信。

    两页纸的信,内容很琐碎,基本都是些日常小事,说了宣成帝和裴皇后的身体情况,也说了他和裴之娴的婚事,还有宋长瑞最近长高了多少,最后写了几句关

    心的话。

    最下是三个字:兄,长翊。

    难怪宋枕棠会红了眼睛,便是萧琢也无法不为这封家书而动容。

    与他的孑然一身不同,宋枕棠自幼便在宠爱中长大,父母疼爱,兄长庇佑,弟弟懂事,她虽生在皇家,却幸运地没有见识过任何争权夺利的场景。

    家人与亲情对她太过重要,宋长翊这个兄长在她心中的地位,更是不容小觑。

    萧琢本就犹豫要不要与她说清楚真相,这番更是开不了口,握着信纸无声地叹气。

    宋枕棠察觉到他的沉默,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方才面对赵桓时就不太对劲,这会儿又对着他带来的家书发怔。

    她猜测道:“你从前和赵桓认识?是有什么过节吗?”

    听到她的话,萧琢恍然回神,眉眼间的情绪已经收敛得干干净净,他否认道:“并没有。”

    宋枕棠却不信,“骗人。”

    “好吧……”萧琢状似无奈地一笑,他收紧手臂将人抱得更紧,半张脸埋在她的颈间,“算是有过节,但我的确与他不熟。”

    这话怎么说?宋枕棠疑惑地看着他。

    萧琢搭在她肩膀上,沉声道:“谁不知公主殿下皎若天上月,臣一介武夫,能够尚公主,实在是好运气。”

    他的语气里带着毫不遮掩的醋意,宋枕棠懵了一瞬,然后明白过来,无奈道:“你这是在气什么,你我可是陛下亲自赐婚,还说什么运气不运气的。我阿爹那么看重你……”

    说到这,她不免想起两人刚成婚的时候,噘了噘嘴。

    萧琢却道:“那公主知不知道,在我之前,这驸马之位,陛下实际另有人选。”

    宋枕棠是真不知道,她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什么,红润的唇微张,不确定道:“你说的,该不会是,赵……”

    还没说完,萧琢便抬手按住了她的唇,“别提扫兴的人。”

    他刻薄了一句,而后拧过她的身子,倾身将她吻住。

    宋枕棠本就坐在他的膝上,被萧琢轻而易举地掌住,仰着细颈和他亲吻,没一会儿就软成了一滩春水,融在他的怀中。

    两人就这么荒唐地在花厅胡闹,没一会儿外间有人敲门,是来通知他们用膳的紫苏,宋枕棠动作一僵,赶紧将萧琢推开。

    萧琢轻按了一下被她抚过的胸口,一双眼神亮亮的,却没再说什么。

    好在干柴还没点燃,宋枕棠瞪了萧琢一眼,抬手扶正歪斜的凤簪,而后命人传膳。

    至于方才的疑惑,也就彻底忘了个干净。

    萧琢的伤大约是真的好全了,回房之后又续上了方才那个吻,他攥着宋枕棠的手臂,将人压在柔软的床榻上,缠绵至深夜。

    宋枕棠腿都被他搅弄软了,第二天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

    问过紫苏才知道,萧琢一大早就给州府的人叫走了。

    “叫人进来伺候吧。”宋枕棠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换了衣裳起身。

    紫苏亲自拿了玉梳给她挽发,宋枕棠拉开桌上的匣子,一边挑首饰,一边问:“那赵桓昨夜宿在哪?州府吗?”

    紫苏摇了摇头,道:“昨夜从咱们这离开之后,倒是去了,但没有留宿,而是回了驿管,今日晨起倒是一大早就出门了。”

    京城来人,宋枕棠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的,一直派人盯着赵桓,此时闻言问道:“他去做什么?”

    紫苏说:“看着倒也没什么事,像是在闲逛。”

    赵桓今日起的很早,带着护卫离开驿馆随意在街边找了家小店,要了两份羊肉汤。

    老板看他的穿衣打扮就知道不是本地人,上前来十分热情地招呼过,还送了一碟自家酿的酱瓜。

    赵桓客气谢过,问道:“我们是来凉州公办的,办完了差还有些咸鱼时间,不知这凉州城附近可有什么游玩的地方?”

    老板很热情地推荐,“大人别看咱们这凉州城远离京城,不够繁华,实际上地方可是不小,那城外不到十里的地方有一处积云山,名气可能不及三山五岳,但是那风景可是半点不差的。”

    他殷勤介绍,赵桓耐心听完,道:“多谢,我都记下了。”

    老板笑笑,转身离开,赵桓拿起汤匙,慢条斯理地开始喝汤,倒是坐在身旁的属下有些着急,“大人,咱们明天可还要……”

    赵桓微微一笑,淡定道:“急什么?你耐得住性子,旁人才会等不及。”

    属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是。”

    赵桓在凉州一共停留了十日,除了刚到的哪一天去给宋枕棠请过安之后,后面的几日几乎全用来游山玩水了。

    他这般清闲,宋枕棠最后一点的不安也被打消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位于大北边的凉州城也拜托了料峭春寒,气候温暖起来。

    他们此番离京,说到底是奉了圣旨出征西北,最后的目的地是在随州,如今所在的凉州只是暂时的落脚地。若不是除夕萧琢和宋枕棠出了事,现在只怕已经到了随州了。

    但这时间可以推后,正事却不能耽误,因此萧琢这几日都在忙着点兵的事,他即将启程去随州。

    随州不比凉州,是真正的边境,到处都不安稳,为了保证宋枕棠的安全,两人一早就打了商量,让宋枕棠就留在凉州,萧琢每隔几日就会回来看她。

    总归这两地也不过两天的车程,骑马的话,一日就能到。

    对于这个决定,宋枕棠其实有些不情愿,可她也明白,自己去了不能给萧琢帮任何的忙,反而可能成为他的拖累,因此答应,一定乖乖等他回来。

    萧琢启程离开的前一日,本想多陪陪宋枕棠,谁知丁介过来说随州有信传来,萧琢没办法,只能让宋枕棠先去睡,而后独自去了书房。

    直到月挂树梢,萧琢才合上桌上的折子。

    外头的丁介听到动静,走进来,萧琢把折子推给他,“送去京城。”

    丁介应了一声,却没接,萧琢抬头看他一眼,见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摆了一个食盅。

    萧琢问:“这是什么?”

    丁介将食盅放下,揭开盖子,是一碗桂圆莲子汤,伸手一摸,外面是温的,明显刚刚热过。

    萧琢勾了下唇,问:“公主让的?”

    丁介点头道:“是,殿下特意命人叮嘱的。”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萧琢身边就不喜欢有人伺候,日常小事,也只有一个向平在。现在到了西北,向平没跟着,院子里的丫鬟虽多,可所有人都在宋枕棠身边,包括邓妈妈和弦月在内。

    现下萧琢身边算是一个得用的都没有,又受了伤。因此宋枕棠本打算是把弦月几个送到萧琢身边照应一下的,可萧琢却拒绝了,问他为何,他第一次说不习惯,第二次说不方便。

    其实有什么不方便的,这世上有哪个名门出身的公子身边没有丫鬟伺候,便是小门小户的少爷跟前也有几个红袖添香,偏偏萧琢不要。

    宋枕棠无奈,嗔他想太多,心里却不可能不高兴。

    她是公主,从来都是不问世事的,但对于萧琢,她愿意细心,体贴。

    既然萧琢身边没有侍候的人,只好她这个妻子多来关心了。

    这段日子萧琢身上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再加上政事烦恼,便有些睡不安稳。因此宋枕棠让厨房变着花样的给他煲安神汤。

    今日宋枕棠先去睡了,却也没忘了嘱咐丁介在睡前把安神汤端给萧琢。

    汤盅还冒着热气,萧琢接过,握着勺子将汤全部喝光,然后去沐浴过,才独自回了院子。

    此时已经很晚了,月亮藏在云后,除了廊下和萧琢手中提着的灯笼,再没有透出一点光亮。

    因为有萧琢在

    ,紫苏等人不必守夜,院子里很安静。

    萧琢刻意放轻了脚步,推门走进卧房,床帷垂落遮住了内里的光景,只有窗边的一盏烛灯幽幽淡淡,替他照亮了脚底那一方。

    是宋枕棠特意给他留的。

    春日的夜里仍旧很凉,萧琢却觉得那一盏灯像是将他整个人都照亮了似的。他无声笑了笑,走到桌边熄了灯,而后脱衣上床。

    怕吵醒宋枕棠,所以萧琢动作放得很轻,没想到才刚撩开床帷,睡在床榻里侧的宋枕棠忽然动了一下。

    萧琢动作一顿,轻声道:“我吵醒你了?”

    宋枕棠翻身坐起来,“没有,是我一直没睡。”

    萧琢在黑暗中蹙起眉,他撩开帷幔钻进去,躺到了宋枕棠边上,长臂一伸将人搂住,“怎么还没睡?”

    宋枕棠扭了扭身子,让自己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萧琢的怀里,却没有说话。

    萧琢胳膊环过她的肩,手掌贴着她的小臂,能够触到她垂落的长发,他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安抚一般,道:“舍不得我?”

    虽然是问句,但却没有什么疑问的语气。

    往常宋枕棠听到这话,必要骂他不知羞耻,这会却没说话,她挨着他的胸口,幅度不大地点了点头。

    两人成婚到现在,还从没有分开过。

    萧琢实际上也很舍不得,可他怕宋枕棠知道更加不舍,因此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但到底还是影响她的心情了,萧琢无声地叹了口气,既欢喜,又难免担心。

    见他没有开口,宋枕棠微微扬了扬头,脸颊挨上他的下巴,蹭了蹭,然后问道:“明天几时启程?车驾都备好了吗?”

    萧琢回答道:“放心吧,一切有丁介,都准备好了,天亮就出发。”

    宋枕棠仍旧不放心,她倚在萧琢怀里,手指触到他坚实的手臂,嘱咐道:“要不,让弦月她们随你一起去吧,你身边总要有个伺候的人。”

    萧琢已经知道了宋枕棠当初执意要将弦月几人退回来的原因,这会儿听到这话不免失笑,故意调侃道:“怎么,这会儿就不担心了?”

    宋枕棠在黑暗中瞪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语气,“你若是真想要,我就算阻拦也没用。”

    萧琢听她这语气不对,立刻伸手箍着她的腰,让她坐得离自己更近些,下巴搭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我哪里敢?”

    像是春日抚过的柳枝,呼吸打在宋枕棠耳边,踩在萧琢腿上的脚趾不自觉蜷了蜷。

    萧琢察觉到她这细微的动作,低低地笑了一声,仿若厚重的古琴声,全然不会让人觉得轻浮。

    他郑重道:“臣能娶到公主,追随公主一生,便再无他求。”

    近来他已经很少再在宋枕棠面前用这般正式的称呼,宋枕棠听着这话,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有些泛酸,更多的是暖意。

    宋枕棠没立刻回应,搭在萧琢腰背的手臂不断收紧,她像是一只寻枝而依的小鸟,蹭着他的脖颈,而后主动亲了上去。

    情意相交的年轻男女,即便只是手牵手,都要更缠绵几分,此时唇齿相接,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萧琢大手掌在宋枕棠的腰臀处,几乎要将她整个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但最终,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做。

    萧琢先松开了手,松松地环着她的腰。

    宋枕棠不耐地在他怀里扭了扭,溢出几声难缠的气音,她想要。

    萧琢却道:“我怕你受不住。”

    他体力一向上佳,又是在这分别的当口,心里憋着一口气,只怕真做什么要克制不住自己,让宋枕棠受伤,她昨日刚累了半宿。

    宋枕棠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抬手不轻不重地捶了他一下,但到底是没再做什么。

    萧琢轻笑一声,也不再说,只将她紧紧搂住,依偎着滑进被窝。

    夜色沉静,很快,萧琢的呼吸平稳下来,宋枕棠侧了下身,知道他是睡了。

    她却是怎么都睡不着的,心中不舍,却又不敢把情绪表露出来影响萧琢,半晌,她翻了个身,就这样埋头在他肩窝,混混沌沌地想着事儿,不知什么时候才睡过去。

    等她睡着之后,萧琢慢慢睁开眼睛,他侧过身,长臂将宋枕棠整个包入怀中,而后彻夜未眠。

    天未亮时,外面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萧琢听出是丁介过来了,轻轻松开宋枕棠,拉好帷幔,起身穿衣。

    他知道宋枕棠心里难过,所以特意没有叫醒她。包袱和行李已经提前收拾好送到随州去了,随行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囊。

    军队等在城外,萧琢和丁介两人迎着朦胧的晨雾,轻装简随地离开了凉州。

    自从得知萧琢要启程去随州的消息之后,宋枕棠便接连几日没有睡好觉,昨夜不知是萧琢的怀抱太暖还是如何,她竟一觉睡到了天色大亮。

    起身后才知道,萧琢已经离开了两个多时辰了。

    宋枕棠坐在床边没动,手指搅弄着被角。

    紫苏怕她不高兴,劝道:“驸马也是知道您近来都没睡好,难得有一夜安睡,哪里舍得将您叫醒?”

    她柔声道:“总归是要走的,驸马早些忙完公事,也能早些回来陪您。”

    宋枕棠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无法控制心中的失落。

    抱膝在床头坐了半晌,宋枕棠终于开口,“走都走了,叫人传膳吧。”

    紫苏松口气,笑着应下,而后吩咐小厨房去做宋枕棠爱吃的菜。

    样式摆了一大桌,宋枕棠胃口一般,只吃了一小碗羊肉粉就撂下了筷子。

    邓妈妈和紫苏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宋枕棠道:“撤下去吧,我回房歇……”

    话未说完,门房的人过来传话,“殿下,赵桓赵大人递了帖子给您。”

    第68章 回京

    68.

    “殿下, 赵桓赵大人递了帖子给您。”

    宋枕棠微微一愣,而后吩咐,“请他进来。”

    没一会儿, 赵桓跟着紫苏进来, 朝宋枕棠行礼,“参见公主殿下。”

    算起来, 赵桓到凉州已有小半个月了,除了第一日过来拜见宋枕棠之外,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人影。

    先前萧琢一直派人盯着赵桓,因此宋枕棠也知道,他前几日刚去城外的积云山游玩了一趟,这两天待在城中,实际也是闲闲散散地游山玩水。

    对于萧琢的警惕, 宋枕棠实际并没有当回事,反而还觉得有些好笑。

    宣成帝原本打算将赵桓赐婚给她这件事, 宋枕棠根本完全不知道,可见宣成帝根本没有这个打算, 就算是有,也只是一闪而过,而后很快就打消了。

    萧琢不知是从哪听来的消息, 如今两人成婚已经快一年了,竟还这般如临大敌。

    宋枕棠有些无奈, 却也有些暗暗得意,因为这说明萧琢其实是将她放在心里的。

    但今日萧琢晨起才刚离开凉州,赵桓就上门来递帖子, 宋枕棠心里也不免疑惑了一下。

    她并未表露出来,只如往常一般态度和缓疏离, “赵大人今日来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赵桓微微拱手,回答道:“回殿下,臣是来和您辞别的。”

    宋枕棠一怔,“你要回京了?”

    赵桓点头,“是。”

    “原本陛下派臣来,就是让臣替陛下和娘娘来给公主殿下送东西,顺便看看您身体如何。如今东西也送到,知道殿下贵体亦十分康健,微臣也能安心回京复命了。”

    原是来辞行的,宋枕棠松口气,温声道:“赵大人贵人事忙,想必京城还有差事等着,本宫也不多留了。”

    说完又客客气气地关切了几句,赵桓便拱手告辞了。

    眼看着他的背影走出庭院,宋枕棠坐直的身子像是被抽了脊骨,一下子变得懒散。和萧琢分别的情绪还没有彻底消化,她百无聊赖地抿了口茶。

    时辰还早,远不到用膳的时候,紫苏便道:“殿下,今天日头这么好,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总归没事干,宋枕

    棠点了点头。

    她搭着紫苏的手起身往外走,经过方才赵桓坐过的位置时,不经意一瞥,忽然看到那里竟然落着一把折扇。

    宋枕棠微微一顿,走过去将折扇捡起打开。

    扇面上画着一只盘旋九皋的鹰隼,旁边题着一首《笼鹰词》,落款赵子佑。

    字迹舒朗清隽,应当就是赵桓的笔迹,宋枕棠曾经在长治殿宣成帝批阅的奏章里看见过。

    可是这扇子……

    宋枕棠还记得,自己曾经在二哥的含章殿里,看到过一模一样的一把,因为她喜欢那画上的鹰,后来她把那扇子送给了萧琢。

    所以,这是皇兄赏给赵桓的?

    还是说,那把扇子根本就是赵桓的。

    宋枕棠缓缓收紧了握着扇子的手。

    东宫的含章殿并非太子平日与朝臣议政的地方,只做日常起居,就算待客,非太子近臣不得入内。

    难道赵桓是二哥的亲信,可二哥从未同她提起过此人。

    可若说这扇子只是巧合,宋枕棠也会觉得荒唐。

    且不说别的,便说宋枕棠上次见到赵桓的时候,他就已然进了工部做郎官,即便他是状元,但与他同年入仕的举子还在翰林院编书熬资历呢,

    而如今过了又不到一年,赵桓竟然直接走到了御前,开始直接替宣成帝办差,虽然宋枕棠不知他如今的品级,但想来不会低于三品。

    这样的升迁速度,可以说领先同年们至少二十年。

    赵桓出身贫寒,没有半点背景,这样的身家想要像他这般升官飞快,只可能是搭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先前宋枕棠以为他是得了宣成帝的赏识,但现在来看……或许是她猜错了。

    又或者,他根本什么都不是,只是知道她与太子关系亲近,所以特意留下扇子。

    可他又怎么知道太子近身的折扇是什么模样?那含章殿又不是菜市场,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就连侍候的宫女,也都是在东宫多年的忠仆,要是能被买通,早就被买通了,哪里还轮得到一个寒门出身的状元郎来。

    宋枕棠在心里不断地怀疑、否定,脑中似有一团乱麻将理智包裹纠缠。

    她必须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萧琢临走前给宋枕棠留下了一名近身护卫,名叫十三。

    听说他的武艺本事完全不逊色于丁介,只是平日丁介在明,十三在暗。

    宋枕棠咬了下唇,然后按照萧琢教她的那样,朝着庭院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果然一道身影不知从哪翻了下来,稳稳落在阶下,他朝宋枕棠行礼,“属下参见公主。”

    宋枕棠抬手命他起来,而后也没有绕圈子,直接吩咐道:“我要你帮我盯着一个人。”

    十三似乎有些为难,“殿下,将军临行前,命令属下要寸步不离地保护您的安全……”

    宋枕棠并不意外,“我便在这院子里,周围有我从京中带出来的几百护卫,他们都能保护我,我不会有事。但是我说的这件事,除了你,却没人能做到了。”

    十三问:“殿下说的是谁?”

    “赵桓,我要你替我盯着赵桓,他回京这一路,见了谁,说了什么,写了什么信,我都要知道。”

    这其实不难,难的是要隐藏行迹,宋枕棠的护卫都是宣成帝派来的十六卫,自然做不了这样的事。

    十三仍是犹豫,宋枕棠直接道:“你该知道,便是萧琢,也不会不听我的话。”

    十三无话可说,领命而去。

    赵桓当日晨起来辞别,傍晚便已经启程,十三一路跟着他离开凉州,三日后在楮州落脚。

    按照宋枕棠当初所交代的,这一路十三从没让赵桓离开自己的视线,并将他的一举一动都记了下来,每隔三日送回凉州,呈给宋枕棠。

    紧跟着十三的信呈上来的,是萧琢抵达随州之后给她写的家书。

    随州虽地处偏远,但在这时也已入了春,万物复苏之际,总有些不安分的蛮夷想要进城抢掠,萧琢行在途中就收到了消息,干脆连官署都未进,先一步带人去平乱了。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闹事,在萧琢跟前算不上什么,但也的确几天没腾出来空,这才来信晚了。

    他瞒着不让人报给宋枕棠,因此宋枕棠是看了信之后才知晓此事的,虽然萧琢在信中已经极尽轻描淡写,宋枕棠却仍旧十分担心。

    她捏着信纸来回看了三四遍,心里又急又气,当即命人铺纸磨墨给萧琢回信。

    写完最后一个字,紫苏进来,奉上了十三传来的信。

    宋枕棠当即撂笔接过,一目十行的看完,脸色瞬间转阴。

    紫苏看着她脸色不对,忙问:“殿下?”

    宋枕棠一言不发,将信递给她看,紫苏接过一看,脸色也瞬间变了。

    “这……”她不可置信道,“咱们这才离京多久,陛下怎会……”

    后半句话她甚至没敢说完。

    宋枕棠忽而想起一件事,道:“去岁在宜秋行宫,父皇便晕了一回。”

    只是当时太医百般交代没有事,她便也没有一直想着。

    宋枕棠脸色发白,但相比于宣成帝的身体,更让她忧心的是十三信中提到的另一个人。

    十三的密信将赵桓这几日的所见所言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同在凉州时的无所事事不同,赵桓回城路上会见了不少官员。

    其中有一个叫胡春山,是楮州军的统领,十三怕宋枕棠不知道此人,特意附上了他从前的大概履历。

    但实际上宋枕棠对此人很有印象,因为他曾是上一任的龙虎军护卫,对宋枕棠来说也是老熟人了。

    龙虎卫统管京城防卫,和降龙卫并称十六卫之首,两卫一在明处戍卫京城,一在暗处护佑君主,历来都是皇帝的左膀右臂,而两卫首领,非皇帝最信任爱重之人不能担任。

    萧琢是如今的龙虎卫统领,在他之前,是胡春山。

    胡家在大梁开国之处也算是数得着的武将世家,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早年间亦是豪门勋贵。可惜子孙不肖,到了胡春山父亲这一代,族中已经没什么人了。

    而胡春山不考祖宗荫庇,是凭着武举的路子入的宣成帝的眼,一直在宣成帝身边做贴身护卫,后来便顺理成章地接掌了龙虎卫。

    因他一直跟在宣成帝身边,所以宋枕棠幼时常常见他,但却一直很不喜欢他,只因为这人刻板得厉害。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父皇和母后最宠爱的孩子,因此对她幼时顽劣的行径总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胡春山不是,他从来不会对她徇私,因此她每一次偷溜出宫之后,总是胡春山将她捉回去的。

    宋枕棠恼恨他这样的行径,却也没办法,谁让他是父皇最宠信的爱将。

    而她也一直以为,胡春山之所以这般一丝不苟,是因为他只忠于宣成帝一人。

    可如今,他竟然和赵桓攀扯上了关系,赵桓,可是太子皇兄的人。

    而他与赵桓讨论的,竟是宣成帝重病卧床,太子监国理政之事。

    所以,胡春山和东宫有往来?

    是因为被调离出京,所以搭上了太子,还是因为与太子结交,所以被遣派出京。

    宋枕棠无从得知,可她知道,很多事,很多人,原来并不像她从前以为的那样。

    就像如今父皇病重,若非赵桓和胡春山见面时提到了,她仍旧被蒙在鼓里。先前二哥写给她的家书里竟是半个字都没有提。

    就算再不愿意,宋枕棠的心里也很难不怀疑什么。

    他隐瞒下宣成帝的情况,多半就是不想让她回京。

    可宋枕棠只是一个公主,纵然有父母宠爱,但对一个册立多年的太子,实际上没有任何值得忌惮的。

    宋枕棠正不解,忽而低头瞥见自己刚刚写好的家书,当即恍然。

    区区一个公主或许并无威胁,可若是这个公主身侧还有

    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那这其中的意义,可就全然不同了。

    难怪当日她将要与萧琢离京时,二哥会是那般态度。

    可父皇呢?

    父皇又为什么同意?

    父皇也是赞成她随着萧琢离京的。

    要么,是父皇不信任萧琢,要将他远远打发出京,为二哥铺路。

    要么,是父皇早已看透了二哥的心思,他在此时命令他们离京,是为了保护她和萧琢。

    宋枕棠忽然想起那日萧琢的话来。

    他说,赵桓曾是父皇选给她的驸马。那段日子,宋枕棠也的确听到宣成帝几次提到赵桓此人,他的折子也时常摆在桌案上。

    可为什么后来换成萧琢了呢?

    宋枕棠不自觉地咬住下唇,因为过于用力,苍白的唇色竟然透出了一点血丝。

    或许从一开始,赵桓就是宋长翊的人。

    如果当初真的是赵桓成为了她的驸马,依着父皇对她的宠爱,赵桓如今的地位或许远不止如此,并且会成为宋长翊坚实的助力。

    或许在二哥眼中,她这个妹妹的婚事,不过是日后登基拉拢朝臣的筹码。

    但大约是被父皇发现了,所以及时止损,为她和萧琢联姻。

    那么这次呢,她记起自己离京之前父皇对她的嘱咐,仿佛早就知道会有事发生。

    她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挂着的那块玉佩,是临行前父皇送给她的——是能调派降龙卫的令牌。

    这些,萧琢知道吗?

    宋枕棠不能确定,但想到之前萧琢看向赵桓的眼神,应当是知道的。

    紫苏一直立在旁边没走,此时见宋枕棠脸色不好,便以为她是担心宣成帝的身体,她不懂这些事背后的弯弯绕绕,只柔声劝慰道:“殿下若实在不放心,不若咱们先启程回京,回去看看陛下如何?”

    回京?宋枕棠一怔。

    紫苏觑着她的神色,试探道:“殿下可是惦记着驸马?可毕竟是陛下身体有恙,想来驸马会理解的。”

    听了这话,宋枕棠卷翘的眼睫眨了眨,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少倾,她看着刚刚写完的信,对紫苏道:“你先下去吧。”

    紫苏应下,退出了书房,只剩宋枕棠独自靠着椅背发呆。

    或许当时父皇选择将她嫁与萧琢,就是想要保护她。

    后来他又给了她令牌,让她与萧琢远至凉州,也是想让她远离朝廷纷争。

    理智上她应该听话,此时待在萧琢身边,待在凉州,是最安全的。

    可是她不能。

    她怎么能在明知道京中有变,父皇病重的时候,还安稳地待在凉州享福呢。

    何况除了父皇外,她的母后和弟弟也都在京城。

    她必须得回去,至于萧琢……

    她并不是怕萧琢不愿她回京,而是怕萧琢想和她一起回京。

    萧琢是奉旨来的随州,没有圣旨,他是绝不能离开的。可他若是知道自己将要回去,会如何?

    宋枕棠分明没有问过,却仿佛能想象得到他的回答。

    他要么不会同意,要么会护送她一起回去。可无论哪一种答案都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萧琢此时回京,那是悖逃、是抗旨,是诛九族的死罪。

    宋枕棠不知呆坐沉思了多久,直到外面的最后一缕夕阳没入远处的楼阁房顶,书房陷入一片沉默的黑暗。

    一时间宋枕棠只能听到自己心口在嘭嘭嘭地跳动,她拇指按着腰间的龙形玉佩,仿佛终于有了答案。

    这时,紫苏敲门进来,“殿下,要点灯吗?”

    宋枕棠回过神来,“进来吧。”

    说完,她又倾身去拿方才写给萧琢的信,到底是一字未添的塞进了信封,封了火漆,而后交由邓妈妈去寄给萧琢了。

    京中的事萧琢不可能不知道,而他一直瞒着,甚至看见赵桓也始终不露声色。

    宋枕棠并不怪他的隐瞒,因为她知道,萧琢是担心她。

    而她如今不告诉他,也是一样的原因罢了。

    辗转一夜,宋枕棠最终还是决定要回京。

    但除了紫苏之外,她没有对身边的弦月和邓妈妈等人说,只吩咐人再去京中打探。

    毕竟一切都是赵桓和胡春山的对话,如今京中形势究竟如何,还不得而知。

    这时回京不是小事,宋枕棠十分谨慎,等消息的这段日子,心中亦是焦灼难耐。

    没想到不出七天就又来了信,宋枕棠迫不及待地拆开,原来她派去回京打探的人连京城都没能进去。

    这一定是出事了,宋枕棠脸色苍白,直到邓妈妈叫人来传了晚膳,见她神情明显不对,还以为是担心萧琢,笑着调侃道:“殿下不必忧心,如今这太平盛世,随州边关对咱们将军来说也不过是些小打小闹,这几日没有来信,说不定是有其他的事耽搁了。”

    念谁来谁,邓妈妈话音才落,底下人捧着萧琢的信进来了。

    若是往常,宋枕棠第一时间就要接过来拆开了,今日却只是一顿,而后吩咐人把信先拿到书房去。

    众人都觉出宋枕棠的反常来,但观其脸色,却也不敢说什么,邓妈妈朝着那人摆了摆手,而后命人传膳上来。

    用过晚膳,宋枕棠先去沐浴,而后披散着长发回到卧室。

    在她沐浴的时候,紫苏早已将被褥都铺好,还有萧琢的那封信,连着她近日最常看的那本游记,一并放在了她的枕边。

    宋枕棠走过去坐在床边,柔软的被褥微微塌陷,她侧身倚着引枕,先去拆信。

    萧琢每隔三天来一回信,宋枕棠会在次日将回信给他寄过去。如此一来一往已有四次,算起来,萧琢竟然已经离开半个多月了。

    宋枕棠捏着薄薄的信纸,缩在被褥里看信。

    如之前的每一封信一样,信中词句一如既往地凝练简洁,萧琢先是介绍了自己近来的情况,而后说起随州如今也在变暖,那日出门一看,竟然在院中看到一朵攀爬的野蔷薇。

    那娇艳的颜色,让他想起了宋枕棠的裙摆,他情不自禁伸手去采,却未留神被花茎刺到。

    隔着一层信纸,宋枕棠仿佛也能想象到他那般无奈地语气。

    她抿住唇角的笑,眼眶却有些湿了,轻轻一眨眼,断了线的泪珠落下,洇湿了几个字。

    萧琢信上后半部分,是关切宋枕棠这边如何,最后,他写到,阿棠,等我回去,我们一起去赏蔷薇如何?

    宋枕棠连忙伸手将眼泪抹去,而后轻柔地将信纸抚平,原样折好塞回了信封,然后从床榻里侧翻出一个精巧的匣子,把信放进去,这已经是第五封了,之前的几封都好好地保存在里面。

    翌日清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离开了凉州城。

    天光渐亮,车帘被撩开一角,宋枕棠身着一身靛蓝色常裙,怀里抱着那个木匣子。

    “殿下,您饿不饿?”紫苏坐在一旁,腿上平放着一个食盒。

    宋枕棠摇了摇头,落下车帘,问:“我写好的信都安排好了吗?”

    紫苏回答,“殿下放心,这信会像从前一样,每隔四日给驸马寄回一封,邓妈妈和弦月那边也已经安顿好了,就算他们发现了什么不对,也无法给驸马传信。”

    宋枕棠点头,“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第69章 对峙

    69.

    为了快些抵京, 宋枕棠坐了一天马车之后,便跟着护卫一起骑马,紫苏担心她的身体却也知道她的性子, 不敢多劝。

    宋枕棠一向是娇气的, 没半日双腿就磨破了,可她仍旧咬牙坚持, 并无半句抱怨。

    回程的路比去时快了一个多月,终于在

    立秋前进了京。

    “殿下,听说陛下是在三月初上朝的时候,在大殿上直接晕过去了。”

    “随后一众太医便在陛下寝殿住下了,直到如今都没有出来,朝堂那边一直都是太子殿下周旋,可以算是大权在握了。”

    这样的情形, 宋枕棠并不意外,她深吸一口气, 问:“我阿娘呢?”

    紫苏摇了摇头,叹气道:“宫门的人都已经换过一遍了, 咱们的人不敢莽撞,如今还不知道宫内的消息。”

    宋枕棠抓了一下袖口,又问:“那, 阿钰呢?”

    紫苏小心翼翼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宋枕棠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苍白了起来。

    自他们离京起, 就一直没有放弃打探京中消息,可除了那一点点散落京城的风声,几乎什么都没有打听到。

    紫苏这心里也在打鼓, 可她怕公主思虑过重伤身,连忙劝道:“殿下莫急, 咱们不是已经回来了么,明日回了宫就能知道宫中是个什么情形了。”

    也只能这样了,宋枕棠点了点头,吩咐道:“叫人备车,我们现在就进宫。”

    宋枕棠突然回京,不知道宫中有没有收到消息,但她却不愿再等了。

    紫苏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劝道:“殿下,眼看着就要下雨了,要不咱们还是明天再去吧,您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要不要先回公主府休息一夜?”

    宋枕棠摇了摇头。

    这一路回来已经耽误了很久,此时更是连宫内的消息都探查不到,她早已心急如焚。

    远在千里之外时,还能勉强按捺住心里的焦躁难安,可在此时,她就在燕京城内,如何还能等下去。

    紫苏也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心底叹一声,问道:“那殿下可要更衣?”

    宋枕棠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是方才沐浴过刚换的团花衫子,布料上乘,却怎么看都没有回宫的庄重。

    可她没什么心情打扮,摇了摇头。

    紫苏这回也不再说什么,她吩咐底下的小丫鬟去备车,而后亲自给宋枕棠挽发。

    马车抵达襄平门时,天已经快黑了,宋枕棠倚着软枕假寐,清晰地感觉到了马车刹停时的震颤,她没有睁开眼,却悄悄地绷紧了心底的一根弦。

    宫门口戒备森严,隔着车门她也能听到紫苏下车的动静,她手里有宋枕棠的令牌,一向进出宫门自由。

    想到一会儿就要见到父皇母后,还有,兄长。

    宋枕棠莫名有些紧张,她无意识地抿了抿唇,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道冷肃的声音,“此时京中戒严,太子殿下有令,任何人无诏不得进宫。”

    紫苏自小跟在宋枕棠身边,便是御前伺候的周喜见了都会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姑娘,何时受到过这般冷待。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左手点了点令牌上的字,“你可看清楚了,这是昭阳公主的玉令。”

    护卫没再说话,只是抬高了手里的刀。

    紫苏当即变了脸色,“你!你这是何意?”

    护卫仍是那句话,他紧紧盯着后面的那辆马车,硬声道:“臣奉太子殿下之令,若是无诏 ,任何人不得进宫。”

    “任何人?”车帘被撩开,宋枕棠扶着婢女的手走出马车,却没完全下来,她站在上马车的台阶上,冷笑道,“包括本宫?”

    护卫们早知道她会在,可此时被那双漂亮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竟莫名生出一丝惧意,但也紧紧是一瞬间的迟疑,为首的那个笑了笑,回答道:“殿下,您自然是身份高贵常人并不能比,可臣等也是奉命行事,您又何必为难微臣呢?”

    这话倒像是宋枕棠在无理取闹似的,紫苏脸色一变就要开口,却被宋枕棠伸手拦住。

    宋枕棠站在阶上,仔仔细细地将眼前这人打量了个遍,而后点了点头,“好,本宫不为难你。”

    护卫拱手道谢。

    宋枕棠朝他招招手,护卫狐疑地走过去。

    宋枕棠坦然一笑,问道:“本宫离京太久,只记得从前在这里当差的好似不是将军。”

    护卫道:“微臣姓封,,从前在南林卫。”

    封?

    宋枕棠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而后随手摘下腰间的玉佩,笑问:“既然封将军从前也在十六卫待过,想必也算是御前的人。”

    她勾着玉佩在他跟前晃了晃,道:“那你可认识这个?”

    封叙看向那玉佩,先是一怔,随后立即扶剑跪下。

    紫苏等人也在玉佩拿出来的那一刻跪了下去。

    身后几个护卫站得远,并不认识那玉佩,可见封叙这般姿态,不由得有些犹豫,宋枕棠握着玉佩睨向他们,冷声道:“这是陛下赐给本宫的盘龙玉佩,调用降龙卫的玉佩,见之如见陛下。”

    几个护卫彼此对视一眼,立刻矮身跪下去。

    见此,宋枕棠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块玉佩是她最后的依仗,还好,他们还是忌惮着父皇的。

    她使劲攥了下玉佩,重新戴回腰间,而后道:“开门,本宫要进宫探望父皇。”

    封叙跪着没动。

    宋枕棠平静问道:“封将军,你这样,是想谋反吗?”

    封叙登时反驳,“公主慎言!”

    宋枕棠厉声道:“本宫如今代表陛下,本宫让你开门,你却一动不动。怎么,你只听太子的命令,却要违抗圣意,这难道不叫谋反么?”

    “臣……”

    封叙无话可说,一时僵住,不知是否要开门。

    正在这时,宫门从里被人打开,宋枕棠循声看过去,竟是宋长翊款步而来。

    他身着一身淡蓝色常服,修长挺拔,唇边含笑,姿态如从前那般闲适今矜贵,仿佛什么都没变,仍是从前那个对宋枕棠百般纵容的兄长。

    但宋枕棠知道,不一样了。

    她深吸一口气,唤道:“太子殿下。”

    宋长翊听到她的称呼,顿了一下,道:“怎么,才出去半年,就和二哥生分了?”

    宋枕棠定定地盯着他,“是二哥要与我生分了。”

    宋长翊似乎有些无奈,失笑地摇了摇头,“这是什么话?二哥这不是一知道你回京,便立刻出来看你了么?”

    宋枕棠说:“我要进宫,见父皇母后。”

    宋长翊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叹了口气,说道:“父皇近来身体不适,已经卧床修养多日了,御医说,他需要静养,连我都许久没去请安了。”

    “阿棠,你乖乖听话,先回公主府歇着。等父皇病愈,再见他不迟。”

    宋枕棠抿了下唇,没有动。

    宋长翊没有催促,只是依旧神色温柔地看着她。

    半晌,宋枕棠再次开口,“那阿钰呢?二哥,阿钰也病了么?”

    宋长翊神色不变,“又没有姐姐样了不是?他在好好读书,你又何必去打扰他?”

    宋枕棠的忍耐力到底不如宋长翊,闻言胸口起伏更加明显,眼睛也红了。

    她仰头看着宋长翊,质问道:“我是阿钰的姐姐,那么二哥还记得自己也是阿钰的兄长吗?”

    宋长翊淡淡地说:“我自然记得。”

    兄妹两个都随了宣成帝,生得一双桃花眼,只是宋枕棠的更圆润,宋长翊的狭长锐利。

    含笑时温柔深情,冷淡时,便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此时,他似乎已经不耐烦再扮演温柔兄长,眸底敛去了一切情绪,他看着宋枕棠,似乎不明白她到底在闹什么,有些无奈地说:“阿棠,非要将一切都摊开么?你乖乖回公主府去,不该过问这些。”

    “所以,我路上听到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了?”

    “你觉得呢?”

    “我想听二哥亲口回答。”

    “你若是真的信我,何必来问我?”

    “回公主府吧。”

    说完这句,宋长翊转身便要回宫。

    “二哥!”宋枕棠情急之下追上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口,像小时候每一次同他撒娇示好那般,但这一次,她说出口的却是——

    “宋长翊,你当真要谋反不成?”

    “放肆!”

    一巴掌凌空抽过来,裹挟着风声,宋枕棠认命一般闭上眼,却没有感觉到疼痛。

    宋长翊看着眼前的妹妹,看着拉着自己袖口的妹妹,高高扬起的右手终究停在了半空。

    许久,他才放下手,冷声道:“念在你刚回京,我这次不与你计较,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我做错了什么值得你这般动怒?”宋枕棠不屑地嗤笑一声,“就因为我说出了真话么?”

    “宋长翊,若

    不是你生出了谋逆的心思,你又何必阻拦我?你当真以为你不让我进宫,就没有人知道你做的那些腌臜之事,就能保住自己贤良的名声了吗?”

    “宋长翊,若是父皇和阿钰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保证你的皇位永远坐不安稳。”

    宋枕棠干脆将一切挑明,未料萧琢听了不怒反笑,“你待如何?”

    宋枕棠握紧了腰间的盘龙玉佩,“降龙卫的令牌在我这里,还有萧琢,他现在虽然不在京,可他总是会回来的。”

    宋长翊偏头睨了一眼她紧握的手心,讽道:“当真是父皇的好女儿,阿钰的好弟弟,那么母后呢?”

    宋枕棠先是一怔,而后瞬间反应过来,脸色骤变,怒道:“你把母后怎么了?”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宋长翊,“你当真什么都不顾了么?他们是我的亲人,难道不是你的么?”

    她不明白,更无法理解,“你已经是太子了,在东宫这么多年,到底还有什么可争的,二哥,我真的不懂,你到底在争什么?”

    最后一句话,她已然带了哭腔,宋长翊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冷笑道:“你当然会这么想。”

    “你是父皇母后最宠爱的孩子,生来便拥有一切,所有人都来巴结你,讨好你。就连我这个太子,为了稳固地位,也不得不拉拢你。”

    “且无论日后登基的是谁,你都是独一无二的长公主,当然无需烦恼。”

    “你自己是什么都不用做便能得到一切,可你以为,这天下人都和你一样好命吗?”

    在宋枕棠面前的宋长翊,一向都是温文尔雅的,幼时她和宋长钰调皮闯了祸,连父皇都忍不住一番责骂,脾气最好的大哥也会罚她抄书,可她从来没有见过二哥发脾气,甚至没有听他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

    那时的纵容温和是真,现在的冷嘲热讽也是真。

    宋枕棠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疼,眼泪挤在眼眶又被她及时拭去,但开口时仍旧不可避免地带了哭腔。

    她不明白,“皇兄当真要为了权势,放弃一切么?”

    “我和阿钰你可以不要,可是父皇母后呢?皇兄,你这般对皇宫严防死守,外间早已流言纷纷,就算日后你成功登基,不孝之名也早已传出来。”

    “你本可以光明正大地登上皇位,何必这般急不可耐地自毁名声?”

    宋长翊右手握了一下,宋枕棠以为他被自己说动,继续道:“二哥,我知道,这些年父皇对你一向严厉,对阿钰却是温和纵容,或许你正是因此有些不平,可也正是这般态度差别,才证明父皇的态度不是么?”

    “便如先秦的扶苏与胡亥,父皇将你视作继承人,才会耐心用心栽培,至于阿钰,他无需承担责任,自然可以溺宠些。”

    “便是他真的偏心幼子,朝臣和母后也绝对不会答应的对吗?”

    她的一双眼睛亮亮的,仿若天上的星子,宋长翊看着她,却无半点怜惜之意,他冷笑道:“我的皇妹,有时候,我真是羡慕你的愚蠢。”

    他眼底的嘲讽越发明显,宋枕棠怔愣许久,恍然明白了什么。

    实际上,在宋枕棠心里,一直对宋长翊夺权之事抱有侥幸,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宋长翊的身份。

    他是当今嫡长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只要有这个身份在,局面总能挽回的。因为,那毕竟也是他的父皇母后,宋长钰也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亲弟弟。

    可就像宋长翊自己说的,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呢。

    一个大胆的念头从心头划过,宋枕棠仰头看向宋长翊。

    宋长翊面无表情,宋枕棠却已经明白了答案。

    像是被一只铁锤当胸捶了两下,宋枕棠不自觉踉跄两步,若非紫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她差点直接跌跪下去。

    宋长翊斜睨她一眼,抬手拂开她紧攥着自己袖口的手指。

    男人的手掌温热修长,曾在她幼时牵着她走过宫中的每一条路,曾握着她的手腕,教她如何读书习字,曾在她伤心委屈时将她抱在怀中轻哄。

    但这时,他伸手截断了她最后一丝希望。

    眼看着宋长翊转身离开,一步一步,眼看就要走进宫门,宋枕棠再也顾不得其他,再次抬手追了过去。

    宋长翊这回却没有停下,反而再次将她拂开。

    因知道紫苏就跟在她身后,他便没有刻意收敛力气,却不想紫苏安慰的声音没听到,反而传来扑通一声闷响。

    宋长翊下意识就要回头,却又生生地扼住了念头。

    可身后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只听得一阵窸窣声响之后,宋枕棠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二哥!”

    虽然宋长翊是太子,但是在他面前,宋枕棠一向行的都是兄妹之礼,从前十七年,她从未如此卑微哀求过。

    宋长翊听着身后的动静,深吸一口气,没再往前,转身看向身后。

    宋枕棠向来是骄傲的。

    这不仅源于她尊贵的身份,更因为周边所有人对她的宠溺爱护,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宋长翊的那一份。

    对于这个唯一的妹妹,他一向是疼爱的,可是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份疼爱之中,又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或是羡慕,或是嫉妒。

    羡慕她能永远这么天真,嫉妒她能轻易得到所有人的偏爱。

    渐渐的,这样不平的心态挤压了从前的爱护,变得扭曲而不真实。

    可是,在此时。

    在看到宋枕棠朝自己屈膝哀求的时候。

    他仍旧不可避免的心软了。

    垂在身侧的手指攥了攥,宋长翊几乎就要伸手去扶,却听到身边的封叙轻咳了一声,算是一种提醒。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算心软回头也没有用了。

    宋长翊闭了闭眼,到底是什么都没做,只撂下一句,“回你的公主府去吧。”而后便转身进了宫门。

    第70章 暴雨

    70.

    随着宋长翊的离开, 一众护卫也跟着进去,一时间,宫门外竟只剩下宋枕棠和她带来的几个仆侍。

    “殿下, 起来吧。”紫苏上前搀住宋枕棠的小臂, 试图将她扶起来。

    宋枕棠却摇了摇头,就这样朝着宫门跪了下去。

    虽然什么都没有挑明, 可她已经明白,是宋长翊的身份,出了问题。虽说具体是怎样她还不知道,但猜也能猜到。

    ——他定然不是母后所生,而是某个已故的妾妃所出。

    且这个妃子,一定和母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母后不会将他养在膝下这么多年, 父皇更不会将他立为太子。

    越是如此,情况就越糟糕了。

    任何一个想要在青史留名的帝王, 都不会不在意自己在外的贤孝之名。

    可若母后并非他的生母,那他便根本不必在乎这些, 随便给父皇母后安个什么罪名,就能轻易扭转外间舆论。

    宋枕棠心底的最后一点希望就这样被生生剥离,她看着禁闭的宫门, 平生第一次抛却骄傲。

    方才她跌倒时,宋长翊的手还是本能地伸过来扶她。她不相信这些年两人的兄妹情是假的, 否则他不会等到这个时候才计划谋权夺位。

    她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赌他的最后一点心软。

    紫苏劝她不起,没办法, 只能跟着跪在她的身侧,宋枕棠听到动静, 回头说:“你们先回去吧,不必在这陪我挨着。”

    紫苏一辈子都没见过宋枕棠这幅模样,哪里放心的下,她了解宋枕棠的性子,知道她是铁了心,便对其余的人打了个眼色,让他们先退远些,然后自己陪着宋枕棠跪。

    夏日骄阳似火,照得地面一片滚烫,紫苏才挨住地面,便被烫得一耸,而后下意识就去看宋枕棠。

    明明从小到大都是娇生惯养的人,这会却像是没知觉似的,就那么执拗地坚持着。

    紫苏没办法,好在她们从驿馆出来时,就已经是傍晚了,眼看着夕阳西下,只能从心底祈祷太阳早些落下去。

    大约是上天听到了紫苏的祈求,没多久太阳就落山了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闷热的风,绿叶被巻起抚到人脸上,刀子似的刮得人生疼。

    天色骤然暗沉下来,稠密的雨滴落下,很快就打湿了身上的衣裳。

    紫苏看向宋枕棠,她的发尾都已经被打湿了,可她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连背影都透着十成十的倔强。

    从小到大,别说长跪,就连淋雨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宋枕棠无数次想要起身离开,又无数次的将念头压下。

    雨越下越大,身上的衣服都浇透了,她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雨水泼在头顶,顺着鬓角流下,宋枕棠随意抹了一把眼角,抬头却见头顶多了一把伞。

    心口莫名地一滞,萧琢的身影第一时间漫上心头,宋枕棠抬眼去看,不知是期待他来,还是希望他不要来。

    ——但不是他。

    虽然油纸伞遮住了来人的大半个身子,可是那双手明显不是萧琢。

    “你……”

    宋枕棠开口又顿住,这时油纸伞稍稍倾斜,让她得以看清眼前。

    她愣了一下,“……陆元声?”

    大约是许久未见了,宋枕棠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竟有些陌生的感觉,明明从前是经常叫的。

    陆元声穿一身朱砂红的官服,比之从前的稚嫩,现如今眉目间竟然多了几分稚嫩。

    他复杂地看了宋枕棠片刻,还未开口,方才禁闭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姓韦的护卫身披斗笠,朝陆元声拱了拱手,“陆大人。”

    陆元声回礼,“韦将军。”

    韦叙像是没看见宋枕棠似的,道:“殿下已经交代过我了,眼下雨大,请大人快些进去呢。”

    陆元声下意识看了宋枕棠一眼,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道:“将军先去吧,我稍后便来。”

    见他坚持,韦叙也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随属下让开了一点距离。

    陆元声回到宋枕棠身边,单膝跪地替她撑着伞,却被宋枕棠拂开、

    “……阿棠 !”陆元声的语气有些无奈,“自小到大,你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再不撑伞明日一定会感染风寒的,你何必这么作践自己呢?”

    其实已经不舒服了,宋枕棠哑着声音开口,“你也是东宫的人?”

    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问这话,陆元声一怔,而后点了点头。

    宋枕棠定定地看着他,“陆元声,陆家一向是中立直臣。”

    她一向是直白的,陆元声被她那眼神看得莫名难堪。即便她现在卑微跪在雨中,也显得那么高不可攀,明明两人近在迟尺,却仿佛比从前更远了。

    半晌,陆元声道:“太子是陛下亲自册立的继承人,正统储君,陆家追随储君,并无不妥。”

    第一次,他对宋枕棠说话时语气这般生硬,然而刚说完就后悔了,抿了下唇,无奈道:“阿棠,我知道你是担心陛下的身体,但我同你说句实话,陛下的身体早就不好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陛下总会有有那么一天的。”

    “陛下是看重太子的,太子迟早都会登基,早一些晚一些也没什么区别,他如今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毕竟朝中有些声音实在刺耳。你又何必如此作践自己,殿下从前有多宠你,你难道不记得了么?”

    宋枕棠冷笑道:“顺势而为?难道不是早有安排?”

    她睨着门内的那道身影,“那人说他姓韦,是那个韦家吗?”

    没想到她会猜到这些,陆元声一时梗住,没有说话。

    宋枕棠却已经得到了答案,接着道:“韦家戍守渝州多年,几乎未在京中露过面,去岁我和阿韵、阿婉上街游玩,在酒楼遇见了韦家二姑娘,我当时便觉得奇怪,为何韦家回京的消息我半点都没有听过,现在总算明白了。”

    她的语气很轻,但也很笃定,“是我二哥对不对?他在那时便已经有了准备,虽然他在朝中地位一直很稳,爱奈何手里没有兵权,他忌惮萧琢,因此拉拢了渝州韦家。”

    从前不明白的,现如今好像都串成了一条线,在脑海中串出千丝万缕的真相。

    “阿婉曾说过,韦家还有个大姑娘,嫁入了襄南王府,而你的新婚妻子兰仪,正是襄南王的女儿,怎么会那么巧,一个两个都和襄南王府有关。”

    “襄南王府,也是东宫的人。”

    陆元声没想到她只凭这一点线索就能猜到那么多,默了半晌才道:“阿棠,你不该知道太多的。”

    宋枕棠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冷哼一声,道:“难道宋长翊干杀我灭口吗?”

    陆元声蹙了下眉,“阿棠,无论如何,他都是太子殿下,是你的兄长。”

    明知道在这时该多些忍耐,但她到底没忍住,看着陆元声不赞同的语气,忍不住嘲讽,“他真的还当我是他的妹妹么?他连父皇母后都不在意,他为了皇位,什么事做不出来?”

    对于此事,陆元声不能评价太多,只得道:“别这么说,你们兄妹一起长大,这些年他如何待你,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宋枕棠没有回答,陆元声看着她执拗的模样,没忍住叹了口气,而后将手中一直撑着的伞递给身后的随从,自己半蹲下,想要伸手扶她起来。

    雨势越来越大,宋枕棠跪在空地之上毫无遮挡,如枝头海棠一般被浇了个透顶,夏日身上又单薄,懂得唇色都泛白,看上去那般娇柔脆弱。

    陆元声此时递来的手便如洪流中的一根浮木,宋枕棠却没接,甚至将他用力推开。

    没了支撑,上身倾斜着往前,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一直等在旁边的紫苏眼疾手快地将她扶起来,“殿下!”

    宋枕棠没说话,只使劲握了一下紫苏的手腕。

    紫苏会意,一边稳着身形撑在宋枕棠身后,一边朝不远处的侍从招手,给宋枕棠披了一件披风。

    宋枕棠没有起身,却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陆元声原本还能压住情绪,此时却被她这个防备的小动作刺到了。

    “阿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会害你不成?”

    宋枕棠仍旧跪着,看向陆元声的目光却仿若居高临下,她冷淡地说:“你说我和他兄妹情深,但我和你又何尝不是青梅竹马。陆元声,你自小便是我母后看大的,陆家和裴家更是三代故交,我怎么都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选择……”

    在宋枕棠面前,陆元声一向是温柔的,他从来没有,更不敢对她发脾气,但在此时此刻,心底压抑许久的东西仿佛彻底被点燃,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脾气,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我会追随太子,还是没想到我没有帮你。”

    “阿棠,有时候我觉得你聪明,有时候又忍不住笑你的天真。”

    “你我青梅竹马自是没错,可是良禽择木而栖,我选择追随太子又有什么错?可笑你的驸马,不是威震西北的大将军么?不是得陛下赏识的忠臣良将吗?怎么在这种时候连人影都看不见,让你独自一人面对这般复杂的局面。”

    宋枕棠下意识便要问,这和萧琢又有什么关系,然而一抬头,正对上陆元声那藏着嘲讽的眼神,她一怔,而后恍然意识到了什么,“你……”

    然而刚才吐出一个话音,她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要说什么,又能问什么。

    难道要在宫门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陆元声是不是曾经爱慕过自己,问他此时如此愤怒,是不是因为嫉妒。

    她说不出来这话,更何况两人早已各自婚配,这话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尴尬。

    于是,她便这样沉默着,陆元声大约也觉得自己此时的情绪有些过于外露,再开口时便缓和了语气,“萧琢远在西北,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就算可以,他作为奉召巡边的武将,无召也不得回京,除非是不想活了。”

    听到这话,宋枕棠不由自主地钻紧了袖口,却没再开口,只沉默着垂下了头。

    陆元声见她这般表情,知她是故意不想理会自己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油纸伞,不由分说地塞到紫苏的手里,“照顾好公主。”

    而后没再说什么,绕过他进了宫门。

    韦叙已经在门楼下等了许久,见他终于过来,松了口气,和他一并转进了门内,很快就连背影都看不清了。

    宋枕棠却一直没有收回视线,迟滞地盯着不放,紫苏般搂着她,只觉得她整人都在发抖,面色也发白,担心道:“殿下,要不咱们回去吧,他们进去定然是去见太子殿下的,那太子殿下更没空理会咱们了。”

    宋枕棠抿了下唇,终于收回了视线,方才陆元声那话虽难听,但却也是事实。

    萧琢是回不来的,就算能回来,宋枕棠也不希望他回来。

    可若是没有他,眼下的死局便连半点希望都没有了。

    宋枕棠不知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原本就是一团乱麻的思绪更是被这一场雨浇了个乱七八糟。

    宋枕棠少说也在宫门外跪了一个时辰,膝盖,腰背,肩膀,就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就像紫苏说的,眼下再跪下去也没有意义,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糟。

    于是,她终于点了点头,“扶我起来吧。”

    说着,她伸手去搭紫苏的手腕,想要借力站起来,可她实在高估了自己此时的力气,小腿颤颤巍巍地使不上半点力气,她一个不稳,径直朝前载去。

    “殿下!”

    “殿下!”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歪斜,被黑夜淹没的宫门仿佛一头巨兽,她勉强抬头看时,却什么都看不清。

    她被这头巨兽吞灭了所有的意识。

    周围的一切靠近又拉远,连紫苏的声音都在逐渐模糊。

    宋枕棠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她拼命想要挣扎,却又只能任由自己朝眼前那片泥泞里倒去,就在将要触碰到积水的那一瞬间,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她拦腰抱起。

    是紫苏吗?

    好熟悉啊?

    宋枕棠这样想着,而后彻底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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