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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十七章

    “哈、哈……”

    夏茯像缺氧鱼一样大口喘着粗气。

    他们家因为夏常青打架赔了不少钱, 于是父母明令禁止夏茯“在外惹事”,代价就是夏茯遇到事情要不一声不吭,要不直接下死手, 完全没有一个中间值——包志伟扇了她嘴巴,她就以牙还牙对着他脑袋砸了回去。

    现在男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生死不明的样子令夏茯心惊肉跳。

    怎么办?他怎么不动了?该不会死了吧?

    如果只是晕倒还能解释成正当防卫, 但要是死了,或者脑损伤落下病根, 她也完了,哪怕从轻量刑, 后半辈子都要在监狱里度过。

    不、不、不。

    种种假设让夏茯背后发凉, 她再次抱紧电脑, 鼓足勇气上前查看包志伟的情况。

    太好了,还有呼吸。

    昔日不可一世的男人正四脚朝天躺着,用鼻孔发出粗重的喘息,那个硕大的肚皮随呼吸时鼓时平, 像极了手术台上等待解剖的青蛙。

    夏茯垂眼打量着包志伟, 庆幸之余又无法控制地感到厌恶。她屏住呼吸,轻轻用脚尖踢动他的胳膊,“包志伟、包志伟?”,想要确定他是否还有意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足足一分钟, 包志伟都没有回应。

    此地不宜留,她能直接跑掉么?不行吧,那对情侣听到了这里的对话, 班上就自己一个女生,很轻松就能查出自己的身份。

    还是先去找人?但找谁呢?爸妈肯定不管自己、辅导员偏心、室友只是普通人……方景澄么?

    夏茯紧张地吞了口口水, 再次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要不先给保安队打个电话吧?

    新生培训的时候,她存了不少紧急电话。

    就在夏茯检查口袋里的手机有没有摔坏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

    只有一个人,脚步也非常悠闲,听起来不像是折返的情侣。

    难道是夜游花园的路人么?

    夏茯的一颗心脏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她努力分析现状,思考要如何解释,全然没有注意到包志伟已经悄悄挣开了眼睛。

    那只毛茸茸的手飞快刺向夏茯纤细的脚踝,将它紧紧攥在手心,恨不得直接捏碎她的腕骨。

    夏茯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还没来得反应,就被他向外扯动脚腕,一把掀翻在地。

    “该、该死的婊子。”

    包志伟从牙齿缝里挤出骂声。他一只手抓住女孩的左脚,用力将她拖向自己,另一只手则撑起上身,打算从地上爬起来。

    额角滴淌的鲜血越过眼皮染红了包志伟的瞳仁,他看起来和墓地中苏醒的丧尸没什么两样。

    夏茯的力道还是太轻了,拍打他时用的又是笔记本板面,着力面相对较大。于是包志伟在短暂的眩晕后,立刻回过神来。

    但脑震荡的后遗症仍停留在包志伟身上,他现在口齿不清,行动也相对迟缓。夏茯因此获得了一段反击时间。

    王、王八蛋……

    有目击者在场,她可不能像刚才一样下死手了。

    眼见那座长毛肉山越来越近,夏茯咬紧了牙关。或许她的体内也存在和弟弟一样的暴力基因,对于打架,一回生二回熟,女孩再度操起笔记本,用边角部分狠砸包志伟的手腕,同时对着出口处放声尖叫:

    “放、放开我!救命啊!!”

    脆弱的关节遭遇重击,包志伟“嗷”得发出惨叫,触电般撒开手掌。夏茯趁机抽出完好的右脚,脱兔似对着他的膝盖猛蹬过去,硬生生把包志伟踹开了一小段距离。

    好疼!那脚应该踹得更狠一点。

    夏茯手脚并用想要从地上爬起,可左脚腕骨头缝里好像卡了个刀片,她踩地时猝不及防疼出了两汪眼泪。

    瓷白的皮肤上留着五个深深的手指印子,刚刚包志伟怕是直接把她脚给抓蹩了。

    但危机时刻可容不得这么多。

    夏茯用手指头抠住最近的石柱子,硬生生把自己撑了起来。

    “帮帮我!”

    好疼。

    她跌跌撞撞向脚步声传来的地方跑去,觉得自己一下成了童话里上岸的人鱼,每一步都跑在刀片上。

    好在挣扎并非徒劳无获。

    听到哭喊声,“夏茯?”来者疑惑地唤出她的姓名,大步流星赶了过来。

    皎洁的月光终于从紫藤稀疏处照了进来。

    方景澄的银色短发在光下亮着,那双湛蓝的眼眸清透得像是琉璃,青年今天穿着白色的短袖开衫,整个人都很素净,一眼看去像是月光有了实体。

    他望向朝自己跑来的夏茯,第一反应便是张开双臂,准备接住她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身体。

    而夏茯毫不犹豫地攀住了他强壮的胳膊。

    她现在别无选择。

    这个男人绝对算不上什么白马王子,看起来精致华美,但皮肤上却爬着诡谲的蛇骨刺青。他漫不经心微笑盘算的时候,夏茯甚至能听到蛇类爬行时鳞片摩擦的细响。

    鳞片和银子都是凉的,她怀疑方景澄摸起来也是冷的。

    但事实上,属于年轻男子,那偏高的体温竟成了这夏夜中的唯一热源。

    “帮帮我,求求你了,帮帮我。”

    她没有绝世佳人的美貌,性格也难以讨人欢心,就连作为合作伙伴的聪明沉稳也被包志伟扯烂了。老实说,夏茯也不知道自己还剩什么,她不过放弃了最后的一点自尊,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恳求方景澄。

    “求求你。”

    认识不过几天,两人的关系友好又平和,这么靠近还是头一会。她的声音、她的气味、她的眼神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拢住了方景澄,让他无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垂下眼帘,在惨白的月光下凝视狼狈的夏茯,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

    她那双含泪的眼睛很漂亮。

    像一样上挑的眼角,圆润而莹亮的瞳仁现在被泪水浸透,因绝望漆黑一片,唯一一点亮光还是他的倒影。

    她迫切地需要他,和之前那些需要他的钱、需要他的脸满足虚荣的女人不同。好像真的没有他就会凄惨地死掉。

    意识到这点后,一种怪异的情绪在开始方景澄胸腔内高涨翻涌。

    他有一名就读珠宝专业的发小,平日最爱坐飞机寻找素材,古朴无光的原石在她的打磨下熠熠生辉,这总让她感到欣喜若狂。

    开始他并不理解她的快乐。

    但现在,方景澄好像从夏茯的泪水里隐约窥见了令他反常的真相。

    仿佛打算攫取什么东西,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收拢又放开,最后极为克制地抚上夏茯单薄的脊背。

    青年轻拍夏茯因疼痛发抖的身体,放缓声音安抚她说:

    “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分别时,方景澄能猜到夏茯不想让自己送到宿舍的心思。

    不过他那会儿也没事可做,眼前的花园又的确有几分雅致,他便耐心目送夏茯离开,然后去最近的学校超市给自己买了瓶矿泉水,打算逛花园的时候拿在手里喝。

    货架上除了常规的几款饮料,还有新上的瓶装茶,方景澄一眼认出那是她下午喝的“路易士茶”。她好像很喜欢那个,喝一口眯一下眼睛,没一会儿就放松得犯困。

    到底有多好喝啊?

    方景澄如是想着,顺手拿起茶水结账,他本打算如果穿过花园能看到收被子的夏茯,就给她一瓶睡前喝,实在没想到分开一会儿工夫,夏茯就能被人打成这样。

    不过距离她被打应该还没过多久,他过来时有看到一个女孩丢下男友跑出长廊,慌慌张张朝女生宿舍赶去。

    “别急,告诉我怎么了?”

    他抚摸自己的手法好像母亲安抚啜泣的孩子……

    夏茯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线生机,她哭得乱七八糟,努力向方景澄解释道:

    “我打了他,怎么办?全完了,我不是故意的。”

    “臭娘们!居然敢打老子!”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夏茯立刻缩起脖子,鸵鸟似的把头藏进方景澄的胸膛,柔弱无依、瑟瑟发抖,可不像能把对方打得满头是血的样子。

    “你以为自己有什么底气?那个不学无术的富二代就是玩玩而已,我告诉你,今天谁都保不了你!”

    包志伟一瘸一拐追了过来。额上的血迹被风吹干,糊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被夏茯重锤的手腕像被抽走了骨头,软踏踏地垂在身侧。

    方景澄平静地审视着他,开始分析情况——

    难怪大家说兔子被逼急了都咬人,他头上伤口看起来还挺要命的。要是后头两边协商起来,学校又有意和稀泥,各打一板子,出身普通的夏茯可能遭不住包志伟反咬一口。

    但他就不一样了。

    “没有哦,是我打的。”

    “诶?诶?”

    青年颠倒黑白的说法让夏茯愣在原地,她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

    方景澄没有立刻做出解释,他还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样子,“先在这里等一下好么?”,扶住夏茯的肩膀,把她送上一边的长椅,然后朝包志伟走了过去。

    隔了一段距离,包志伟并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什么悄悄话。

    老实说,方景澄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他心头发憷,他看起来人高马大,打起来自己真不是对手,但支走吵架情侣的成功案例摆在那里,包志伟打算故技重施。

    他挤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试图和方景澄拉进关系:

    “老哥,之前对你态度不好,是我脑子犯浑。我跟你说,我们都被这个女人骗了!”

    “她看起来纯良,其实在脚踏两条船。她原本在跟我谈恋爱,一个学期早安晚安没完,连期末作业都是我给她写的呢!这会儿估计是看你有钱,就扑了过去。”

    “我这会儿在教育她呢!”

    而对方笑眯眯地看着他,好像真把他的解释听了进去。

    “原来如此!是你打的啊。”

    太好了,包志伟松了口气,可正当他打算继续煽动对方情绪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凉风拂面。

    青年的拳头正对着他染血的那半张脸,狠狠砸了过去。

    包志伟眼冒金星,恍惚听到自己臼齿断裂的声音。他身子一歪,向斜后方摔倒,可身子还倾下没多少,就被方景澄捏住肩膀,沙袋似得竖在原地。

    哪怕打了人,青年还带着灿烂的笑容,一副随和大方公子哥的样子。

    包志伟听到他好奇发问,语气残酷好比捏起蚂蚁的小孩。

    “你这个人真的很有趣诶,既然知道我是不学无术的富二代,怎么还敢招惹她?”

    老实说方景澄根本不在乎包志伟这号人,也无所谓夏茯有没有真的跟他谈恋爱。就跟他去篮球场时表现得一样,他感兴趣就会直接把夏茯撬到手里来。

    他在乎的是包志伟为什么敢扇夏茯的脸蛋。她的睡相很孩子气,他中午看了那么久,都没想到直接上手。

    包志伟到底怎么敢的啊?

    听听他刚才说的话,如果自己让开了,他还打算追上去继续打她是吧?

    方景澄不快地眯起眼睛,贴心地叮嘱包志伟道:“把牙咬紧点。”,平和的声音像蛇一样钻进包志伟的耳孔。

    这对奸夫□□,连打人的位置都差不多,这下不会又要揍他脸了吧?!

    包志伟一个机灵咬住牙齿,挣扎着用双手护住脑袋,接着就听到青年短促的笑声。

    “真听话。”

    青年用手掰住包志伟的下巴,提起膝盖对着他那个硕大的肚皮,狠狠顶了过去。

    “呜哇”

    一击膝击又快又狠,包志伟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流质食物争相涌上喉头。但现在已至夜晚,晚饭基本消化完毕,他脑袋被方景澄往上一抬,竟直接把呕吐物咽了回去。

    真是头蠢猪,谁说他要揍他脸的?

    虽然他早就想揍他了,不过闹过头,家里老头子找上门来就麻烦了。

    方景澄扯动嘴角露出一抹恶劣的微笑。他摆回双手控住包志伟肩膀的姿势,看似满不在乎戏耍对手,实则余光紧盯花园通向女寝的出口。

    几柄明亮的光柱刺入浓稠黑暗,看来先前跑走的女生,已经带来了救兵。

    背对出口的包志伟显然不知道这点。

    令人作呕的酸臭在嘴里弥漫,他的怒气也达到了顶点。

    妈的、妈的,居然敢耍他?!

    老子跟他拼了!!

    包志伟红着眼睛,趁方景澄心不在焉,一拳打向他的小腹。

    这招极其阴损,瞄准了人类脆弱的脏器。可最后疼的反倒是包志伟,他好像一拳打在了橡胶板上,震得他拳头都发麻。

    难道这小子早有防备?特地绷紧腹肌等着自己?

    包志伟错愕地望向方景澄,看到他朝自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青年张开嘴唇,用嘴型同包志伟无声告别:“拜拜”,他捂住小腹,非常夸张地向后趔趄,好像受到了什么致命打击。

    “方景澄!!”

    眼见青年挨揍,夏茯的尖叫直接撕破寂静,使造访者第一时间锁定案发现场。

    包志伟听见凌乱的脚步声快速逼近,紧接着一道强光直接照在他的脸上,令他不适的眯起双眼。

    先前花园约会的女孩见男友毫无作为,干脆跑去女寝叫上了值班的宿管阿姨,而两人背后还跟了三个巡逻中的保安。

    带路的姑娘率先伸直手臂:

    “阿姨!阿姨!快过来!就是这里!!刚刚我听到有个男的在打一个女生!”

    “就是他!他又在打人了!!”

    面部红肿的女孩啜泣着去扶弯腰的青年,前头有个凶神恶煞的男的攥拳而立,现场谁是凶手可想而知。

    昔日里和善可亲宿管阿姨此时爆发出了强大的气场,“站着别动!!我叫保安了!!”她大声警告包志伟,挪动胖乎乎的身体,像老母鸡一样护在夏茯身前。

    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跟着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包志伟,牢牢封锁住他的动作。

    “干什么?我才是被打的那个!”

    宿管阿姨没有理会他的辩解,她垂头望向互相扶持的两人,关切道:

    “诶,这位同学你还好吧?”

    方景澄受伤把夏茯吓得够呛。

    她顾不上伤痛便跛脚冲了过去,怀里还抱着电脑,打算对着包志伟后背再补几下。情急之中,夏茯差点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绊倒,还是方景澄顺手扶了她一把。

    青年还维持着单手撑住膝盖的动作,空出的手臂向上抬起,撑起夏茯柔软的小腹。

    隔着一层薄衫,夏茯能清楚地感受到肌肉饱满的形状。

    太结实了,简直像发烫的钢筋,把她肚子硌得不太舒服。

    “一拳而已,瞧把你吓得。”

    和表现出的弯腰呼痛不同,两人相距一拳,只见青年面色如常,还有空歪头打量夏茯,笑眯眯地调侃她。

    宿管询问夏茯的前几秒,他将嘴唇贴近女孩的耳廓,轻声低语道:

    “别忘了,是我打的,给我留点解释的空间。”

    她那副单纯的样子看起来不太会骗人。为了避免事情暴露,最好夏茯先说话,他再顺着供词查漏补缺。

    到她表演的时候了?

    夏茯从没有主动骗过长辈,不知道能做到什么地步。但好不容易走到这步,为了自己她硬着头皮也要上!有方景澄珠玉在前,她照着葫芦画瓢应该也不至于太差。

    夏茯抿紧嘴唇,撑着方景澄的胳膊重新爬了起来。她抬起脑袋,怯生生地回答宿管,说:

    “我还好……”

    语未毕,等到目光相撞,看清彼此长相,两人皆是一愣。

    “徐阿姨?”

    “小夏?”

    来者居然是和她最相熟的徐阿姨!女寝一般三天轮一番执勤,夏茯已经在周日见过她了,没想到今晚她竟然因为和同事换班刚好出现。

    夏茯呆愣的功夫足够徐阿姨看全她脸上的伤痕。她苍白的小脸上泪痕交错,左侧俨然留着几道殷红的印子,下边嘴角也被牙齿磕破了,上面有凝固的血痂,看起来非常凄惨。

    “哎呀,造孽啊!!我那么可爱一个小姑娘脸怎么伤成这个样子?”徐阿姨恨恨骂着,伸出双手,想要捧住夏茯的脸蛋,用指腹擦拭她含泪的眼角,又怕碰到她的伤口,一番动作显得手忙脚乱。

    她眼里的心疼不像作假,令夏茯感到非常陌生。

    从小到大,家人对她的关心都建立在“她是乖孩子”的基础上,如果惹上什么麻烦,她就会被骂的很惨,就像她奶奶做的一样。

    父母忙着摆摊,奶奶就成了临时监护人。当夏茯被其他人欺负时,老人被学校一通电话从麻将馆赶到学校,看向夏茯的眼里只有满满的不耐——“不要给家里惹麻烦。”

    夏茯不习惯跟人求助。徐阿姨和奶奶反应区别太大了,她现在无法思考背后的细节。

    别想了,证人都在,她得强化大家对现场的印象……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本来是要回宿舍的,但是包志伟突然从长廊里跳出来,他拉住我……骂、骂我是婊子。”

    先前满脑子都是想办法脱罪,根本顾不上伤势,现在或徐是肾上腺激素失效,夏茯终于品味到了疼痛。

    好像那个难以启齿的词语同样刺痛了夏茯,她啜泣出声:

    “我明明不是婊子,我和他只是同学,我想和他解释,然后他就打我……我的包也掉到了一旁,是路过的方同学救了我……他叫包志伟住手,他不听,方同学就用包拍开了包志伟,然后扯住他叫他冷静,结果包志伟就打了他。”

    除去对包志伟头上伤情的解释,夏茯说的基本属实,逻辑通顺,抓不出纰缪。

    这不是圆得很好么?甚至有点超出他的想象。

    方景澄重新站直身体,他主动拎起地上的背包,轻轻拍去表面浮土,解释说:

    “是我做的,当时情况危急,我看到夏茯摔在地上,而这家伙扯着她的胳膊还要动手。”

    “我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就用包砸了过去。的确我有点过头了,电脑和医药费我都会负责,但我还是觉得他必须要得到处分。”

    青年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望着徐阿姨,脸上诚恳真挚,谈及包志伟的恶行时,他皱起眉头飞快地瞥了对方一眼,恰到好处表现出了自己的正义感。

    在那张漂亮的脸蛋的加持下,方景澄的证言显得异常可信。

    包志伟死死咬紧了后槽牙。

    不对劲,怎么突然变成方景澄用电脑砸他了?

    要不是那小子被迷得要命,为爱扮演“嫌疑人的献身”,要不就是他有能力让自己无罪释放。

    无论哪种原因都对他不利。

    连那个在男友面前扭扭捏捏的小姑娘,现在都变了一副嘴脸,开始指手画脚:“对!我可以作证,我走的时候听到那个男的把她打哭了!”

    倍感危机,包志伟据理力争:

    “别听她鬼扯!!放屁!是她趁我不注意用电脑砸我的,她平时就勾引我,现在还陷害我!”

    他除了羞辱她,就没有别的手段了么?

    真是够了,她为什么没有把他的牙齿也也敲掉?

    仿佛畏惧于他突然拔高的声音,夏茯深深地低下了脑袋。她颤抖着从兜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主动撕开心底从未愈合的伤口:

    “没有勾引,其实他平时就在骚扰我,都是同学,我只是不好直接说他而已……结果就是弄成现在这样,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上面是被剪裁的背影,被凝视的睡裙,以及一连串不被倾听的“不”,像一纸泪迹斑斑的诉状。

    它因为屈辱、恐惧、无能为力,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现在又被夏茯重新压平,拿出来换取大家的同情。

    学校里还有这种变态,想到自己也曾穿着睡裙走过夜路,求助的女孩脸色煞白。

    女寝就在背后不远,里面是正值青春,无忧无虑的好姑娘,但这个混蛋却硬生生跟到花园,偷拍、恐吓、殴打无所不及。

    徐阿姨气得涨红了脸,她指着包志伟的鼻子骂道:

    “你这小子,你这小子,我就知道你大晚上老跟着她不是什么好东西!”

    “辅导员,把你辅导员江蓉叫过来!真是要翻天了!!”

    该死的!!辅导员不是说影响不好,已经劝过夏茯,让她删了记录么?他自己也删了照片。怎么夏茯手机上还有一份?

    他能欺负夏茯就是因为她脸皮子薄,她不是应该怕得要命,嫌弃照片丢人么?

    越过徐阿姨的肩膀,包志伟不可置信地往望向夏茯。

    那双泪眼里分明不是恐惧和痛苦,反倒黑沉沉的,像狩猎中狼的眼睛——

    丢人又怎么样?她死也要从包志伟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江蓉是S市本地人,家离学校很近,开车不过十来分钟就赶了过来。女人上身一件湖蓝缎面无袖上衣,下着米白高腰阔腿裤,黑色清爽短发别在耳后,透露出职场女性优雅的气质,平时深得学生喜爱。

    只不过今天晚上突然被通知班内同学打架,江蓉表情不是很好看。

    包志伟见她就像看到了救星。

    他捂住被揍肿的脸,从鼻腔里挤出一句哼哼似的“江姐”,可怜巴巴地往她边上凑。

    和 宿管这种文化水平很低的市井妇女不同,知书达理的江辅导肯定更能理解自己的痛处。

    但徐阿姨先一步走了过去,急冲冲地开口:

    “您可要好好管管那个男同学!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他怎么下得了手。”

    闻言江蓉瞥了对方一眼,轻轻往后退了半步,同徐阿姨保持距离,淡淡道:

    “嗯、我今天上午就在处理这件事,情况比较复杂,是情侣间闹了点矛盾,大家大学前都没接触过感情问题,的确都得好好教育。”

    江蓉还没想到夏茯把能说的都说了。

    她这种态度放过去或许还能被人称为“遇事冷静,从容不迫”,现在看却有几分“消极怠工、粉饰太平”的嫌疑。

    许阿姨立刻皱紧了眉头,强调道:

    “什么情侣不情侣的?!我们宿舍姑娘我清楚得很!小夏从没跟我说过有男朋友!这种打女人的男的根本要不得哦!”

    “这就是个暴力分子!在犯罪!”

    “犯罪”这个词令江蓉眼皮一跳,她略带倦容的面孔彻底冷了下来。

    “我是辅导员,关于实际情况,我的学生我想我更清楚。之前麻烦你了,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也该回去继续值班了。”

    江辅导径直越过徐阿姨,看向被留在宿管办公室的几个学生。

    “至于你们几个,给我好好解释清楚。”

    在等待她到来的十几分钟内,徐阿姨用紧急医药箱简单处理了下几人的伤势,夏茯用冷水打湿的毛巾贴住脸颊,擦伤的地方上了碘酒,包志伟也被剪掉碎发,给额角消了毒。

    几个学生受伤或轻或重,走路都不利索,只有方景澄看起来还算体面,或许医院才是更适合商谈的地方。

    但江蓉要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学院三年升一次职级,她带的班历年都是优秀班级,成绩累积到最后一年,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影响了晋升。

    要不是因为包志伟热衷实践分,愿意为班级跑前跑后,而夏茯成绩优异过人,对申请奖学金的科创活动兴趣浓厚,两人都算用点用处,江蓉才不想管这几个小屁孩的破事。

    冷白色的灯光给江蓉面上挂了层白霜,她刀锋似的视线剜过包志伟,警告道:

    “告诉你们,大学可不是你们几个演偶像剧的地方,怎么都是成年人了还处理不好同学关系?之后怎么走上社会?”

    “三个人都受伤了!这是很严重的斗殴事件,学校可以给你们做留校处分,或者直接送回家了。”

    “但这次只是初犯,在这里把问题写清楚,我看反省态度再决定。”

    这边唱完黑脸,她还不忘抓起夏茯手掌,悠悠发出一声长叹,演起白脸。

    “哎,你也好好想想……张老师跟我说过你当初和包志伟的小组作业相当出众,配合也算不错了。怎么好好同学一场闹成这个样子?打架你也不带拉一下呢?到底是哪句话开始不对了呢?”

    听到这话,夏茯将半张脸埋进湿冷的毛巾,她垂着眼眸幽幽看着江蓉还没做声,方景澄倒是忍不住先笑了出来。

    她这是急着今晚就给事情下定论么?写写检讨就了事?

    他第一次见这么离谱的老师,拉偏架拉个没边,看起来严厉实际不过是轻拿轻放,难怪包志伟被谈话后还有底气做出那种事。

    方景澄用指腹划过嘴唇,举手发言打断江蓉的思想工作。

    “不好吧老师,大家都受伤了,你这样像是审犯人似的,不是应该先去医院给大家包扎一下么?”

    开什么玩笑,老师带学生们去医院,问起来影响学校形象就糟了。

    江蓉忍不住白了方景澄一眼,“我看你们几个血气方刚能得狠,都是些小磕破还不到去医院的地步”,规矩好似成了她手里可圆可扁的面团,全由心情变化。

    他揪住矛盾的一点,反问道:

    “为什么?刚刚不是还说斗殴事件,很严重,刚好去鉴定下伤情好判断呀,他做的事那么过分,不给个处分不合理吧!”

    辅导员职权有限,老实说方景澄并不在江蓉的管理范围内。好在江蓉平时注意人际关系,同为同事,大家彼此都有几分薄面,大不了一起联合施压。

    “正当防卫、见义勇为也有一个度!你把他头砸成这样才要处分,不要嬉皮笑脸地把老师的宽容当玩笑!让你通知辅导员,人什么时候过来?”她表情严厉,试图喝退方景澄。

    这正合了方景澄的心思,他只是看着江蓉笑,眉眼弯弯地回答说:

    “我是英才班的,别急,马上就来了。”

    听到英才班的时候,江蓉心中已是咯噔一声。那是学校特批的尖子班,里面学生非富即贵,剩下的几个也是状元,必然会受到上头特别关照。

    但亲眼看到方景澄的“辅导员”推开大门,江蓉还是感到了几分不可置信。

    身着深蓝polo衫的中年男子风尘仆仆而来,似乎来得急了一点,鬓角还挂着几滴汗珠。男人一手捏住金丝眼镜镜框,一手用汗巾擦去鬓角的汗珠,仔细地擦了擦,接着他掀起眼皮扫向发愣的江蓉:

    “怎么小江?孩子们怎么打起来了?”

    这人是金融学院党委副书记,官不大不小,正好是她的直接上级。方景澄叫他过来怎么看都带了点故意的意思。

    始作俑者倒还是一副“乖宝宝”的姿态,合着双掌请她开始下一轮表演:

    “好了,我的辅导员也来了,我们再好好理一理这件事吧。”

    一改方才的专横独断,这次叙述江蓉的态度柔和很多,看得出她正竭尽所能控制事态。

    “只是小孩不懂事,有一些摄影爱好,拍了就想得到认同,结果被刺激到了自尊心,反应过激,他平时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

    而低眉顺眼的夏茯永远是她心里的最佳突破点。江蓉望向沉默的女孩,期待地开口道:

    “你说对吧,夏茯?”

    亏她做了那么久思想工作,这姑娘倒是表个态啊!

    夏茯深深地回望江蓉,的确如她所愿开了口。

    “真的是爱好么?那他偷拍的照片可以发到学校论坛上让大家一起看么?”

    哭泣、尖叫、讲述自己遭遇的事情,不断重复痛苦的细节,女孩的嗓音已经有些嘶哑。

    她将放大的照片正对江蓉的面庞,用轻柔的语气描述一个噩梦,平静地询问她:

    “如果包志伟拍的是江老师你的女儿,你也会认同他么?”

    “从附属幼儿园回家也会走过这条主干道,夜色沉沉,两个女儿手拉手,我记得一个喜欢粉色,一个喜欢蓝色……”

    夏茯亲眼见过江蓉接孩子回家的情景,哪怕是假设也描述得画面感十足,江蓉瞳孔剧烈地颤动起来。

    原本和声细气的女人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她一把打开夏茯的手机,恶狠狠地警告她:

    “夏茯!一码事是一码事,你怎么和老师说话的?!”

    一直很“友善”的江姐居然大声斥责自己,强烈的反差感没有吓到夏茯,反倒让她想笑——什么大家的江姐姐?她或许是个看重女儿的好母亲,但从不是会关心她的好老师。

    因为这件事,她甚至开始讨厌自己了。

    可喜欢又能怎么样呢?先前江蓉的“喜欢”从未让夏茯得实际的好处。

    班级活动时,她的标签一直是“绿叶中的红花”,作为班级和谐的陪衬,吃的都是包志伟剩下的东西。

    就连刚刚的“主持公道”也是,她对偷拍忍气吞声,对包志伟避之不及,被殴打、被损坏财物,最后被逼到角落缩成一团,江蓉也不会因为她乖巧而心疼她。

    江蓉问的永远是“你为什么不能再忍?为什么不能再圆滑一点?为了包志伟和我的平静,老实交上所有?”

    扮演乖乖好学生并不能让自己得救,反倒让她成了平摊包志伟伤害的工具。

    凭什么?凭什么?!难道她自己的想法就不重要了么?

    就像弹簧被人压到了极限,夏茯的心里只剩下燃烧的愤怒。

    什么少说话少惹麻烦、只要成绩好就够了,努力看在眼里,金子自然会发光……难怪古代人被逼到走投无路,会拼了命选择击鼓鸣冤。

    方景澄已经把可以讲理的人带给了她,这种关键时刻,人的嘴如果不能为了自己张开,那它长着还有什么意义?

    江蓉不让她说话她偏要说。

    她已经砸了包志伟,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关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奖学金、竞赛、顺利毕业,为了想要的一切,她必须要把包志伟钉死在耻辱柱上。

    夏茯松开了捏住毛巾的手指,将红肿的伤口彻底暴露在光下:

    “你说我和包同学合作过作业,关系很好,但他还是会把我打成这样……那别的无辜的同学要是不小心惹到他又会怎么样呢?”

    “敏感的是包同学,而不是我。与其说让我顾及同学情面,注意言行举止不要刺激到他,把他送到医院或者监狱改正一下性情是不是更好?”

    “我不接受道歉。”

    第18章 十八章

    不接受道歉?送进医院或者监狱?

    她真一点不念同学情面, 打算让他被通告批评、开除学籍么?

    夏茯语音落下,江蓉和包志伟皆是一愣。后者险些捏断手里的圆珠笔,维持不住“认真悔改”的姿态。他不过打了她一巴掌, 至于么?

    而在夏茯态度变得强硬后,江蓉反倒想起她“受害人”的身份, 能听得进她的诉求了。女人放缓声音, 甚至显得小心翼翼:

    “夏茯,老师知道你很委屈, 但真的要这么做么?这种处分可是要留在档案上的,你这样做的话, 包同学以后就麻烦了。同学一场, 不如给他个机会, 先听听他的道歉?”

    虽然夏茯说了不接受“道歉”,可实际情况却是,从被保安抓住到现在,包志伟没有一次真诚忏悔。

    他不过被江蓉询问时板着脸, 哼哼唧唧说了一句“对不起, 江姐,我打了她”,就在角落闷头写起了检讨。“快两百斤的男孩”藏在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妈妈”背后,等待女人为自己争取从轻处理的机会。

    直到现在,包志伟从江蓉主动放低姿态的行为中, 察觉到女人的庇护并非无所不能,方才感到惊慌失措。

    包志伟汗如雨下,一张脸因焦急涨成了猪肝色。

    他竭尽所能展示出自己的歉意, 小小的五官因为抽搐的肥肉挤作一团,不断重复“对不起”的样子好像一台失灵的复读机。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真不该打你的,我没控制住自己,我真不是东西,求求你原谅我吧,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好好改过,我给你当做牛做马行不行?”

    “求求你、求求你夏茯,对不起,真对不起,就原谅我这次吧。”

    迟来的致歉未能平息夏茯的怒火,反令其越燃越烈。

    她先是对江蓉抛下一句反问:

    “是我找包同学麻烦的么?是我让包同学打人的么?”

    接着夏茯死死盯住堆叠词语的男人,质问说:

    “为什么?我说不要,说不喜欢,我那么害怕,我哭着求你的时候,你不停下来,不会觉得抱歉……”

    “真等到我说了警察局,你才一下觉得后悔。你在和谁道歉?我还是书记?你真的觉得自己不对么?还是只是觉得害怕了?”

    女孩瘦小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她必须深深地吸气,才能止住欲落的泪水。

    眼泪在眼眶中晃动,将夏茯视野里的画面统统扭曲,包志伟一会儿扬起手掌面目狰狞,一会儿合起手心卑躬屈膝。

    这不可以思议的反差令夏茯觉得即可笑又愤怒。

    回到女寝后,夏茯一直抱着电脑包不放,那个脏兮兮的背包似乎是她最后的心理支柱。

    长廊的石柱表面粗糙好似砂纸,夏茯当时急着从地上爬起,十指被柱面拉出几条长长的伤口,放到光下看血迹斑斑很是吓人。

    现在因为她抓包动作太大,细小的血珠又开始外渗,艳艳红色在青年海水似湛蓝的眸中扩散,一如他毫无道理的烦闷不断膨胀,像灰云遮住蓝天,开始酝酿风暴。

    能出生在方景澄交际圈里的同龄人,哪个不是锦衣玉食、被人追捧的主?他从没见过夏茯这种可怜的小东西。

    她性格实在太软了……

    机会难得,让她对着这些家伙发顿火也不错。毕竟他也得收拾脾气,扮演“英才班”的乖学生。

    方景澄本来这么打算的,但眼前的闹剧很快清空了他的耐性。

    真是够了。

    像响尾蛇进攻前咬响尾鳞,方景澄颀长的手指猛地敲击椅面,发出“咔咔”的响声。有节奏的异响顿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只见原本坐壁旁观的青年幽幽开了口:

    “江老师,辅导员爱惜学生前程,不断给他机会是没错。”

    “但能考进F大,哪个不是才华横溢、未来充满无限可能呢?为了一个包志伟,大家就要承担被偷拍、被殴打的风险,心惊胆战地上学?”

    他笑容动人,牵动唇角专心凝视某物的模样令人想到春日门廊悬挂的银质风铃,轻薄的银片上有华丽的珐琅花纹,被风吹动时轻轻晃动,反射出华美的光华。

    但包志伟知道那笑意背后藏着什么,毕竟方景澄刚刚揍他时,也是这副人畜无害的表情。他好像被人一把按下了暂停键,噤若寒蝉。

    方景澄不紧不慢地说着,言辞毫不掩饰。

    “还是说江老师心里有把比较学生未来的秤?那我是英才班的新生,一年级只选五十几个人出来,结果还被包同学打了。为了我以后更好发展,是不是让包同学走比较好?”

    在他的注视下,江蓉几乎能感受到刀片抵住皮肤的凉意。

    这个混小子,之前他插科打诨的样子实在太有迷惑性了,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方景澄的威胁性。

    江蓉只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发现这点,请走这位祖宗。

    然而被审视的不止她一人,语罢,方景澄还不忘特别真诚地回头征求裁判意见。

    “这样也过分了吧,简直枉为人师!书记您听我说的对不对?”

    倒是做点什么啊?他冒着被痛骂的风险把副书记叫来,可不是让书记欣赏这群家伙满屋子胡蹦乱跳的。

    男人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方景澄家里条件特殊,他今夜被叫到这里完全是情势所逼,心里难免有几分怨气,想着不能丢了作为老师的面子,要依照章程好好处理这起事件,才默不作声观察到现在。

    可结果呢?像这样放着一个受伤的女孩和不公战斗,还要学校里的大人做什么?他哪里有资格提老师的面子。

    小姑娘已经足够勇敢了,后面的就该他站出来清理门户了。

    副书记主动向前一步,用身体挡住目光不善的两人,将夏茯护在身后沉声道:

    “够了,小江,情况我都了解清楚了。包同学在经辅导员警告的情况下,依旧死性不改,在女寝附近埋伏伤人,情节相当恶劣。比起口头的批评教育,或许公开处分或许更有作用。”

    公开处分?!那我的期末评选要怎么办?

    江蓉惊讶地望着男人,她张了张嘴,试图再说点什么。

    但书记只是平静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询问说:

    “事情会发展到现在,除了包同学本身品行不正,还有你作为辅导员在早期没有起到作用,反倒纵容了他的可能。江老师,你是怎么想的呢?”

    这问题如一记铁锤砸向江蓉的身体,她目光一阵晃动,语气也支支吾吾了起来:

    “没、我只是……”

    望着开始退缩的江蓉,包志伟感到如坠冰窟。他面色煞白,心里已经提前有了答案。

    方景澄说的没错,江蓉心里一直有一把秤,时时刻刻比较周围人的价值。

    比起性格软弱、任人拿捏的夏茯,当然是积极主动、事故老成的自己更有价值,包志伟就是拿准了江蓉的偏爱,才敢肆无忌惮地欺压夏茯。

    可一旦比较对象换成了她和包志伟,江蓉便会毫不犹豫,一脚将他踹下。

    “……您说的对,我做事不够成熟、感情用事了。”

    “我之前已经严厉警告过他了!但他还是屡教不改,应该受到学校的处分!”

    女人那种义正言辞的嘴脸令包志伟咬紧了牙齿。他刚刚有多依赖江蓉,现在就有多怨恨她的临阵脱逃。

    什么江姐姐?!

    这个薄情寡义的女人分明就想抛弃自己,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就是你的错!是你告诉我夏茯那是小女生害羞,我只是追求方式出了点问题!是你鼓励我不要灰心,我才会继续对她出手的!”

    昔日里冲她摇首摆尾的哈巴狗,一口咬上了江蓉的脚后跟。

    第19章 十九章

    “我, 我原来高中只顾得学习!从没谈过恋爱!上大学后还不是老师说什么是什么?!”

    “你讲什么谈恋爱想要珍藏喜欢女孩照片是正常的!说她愿意回我消息就是有意思!沟通有问题不能拖,要面对面说清楚我才去女寝找她的!我全是听老师的话!”

    包志伟说得委屈,仿佛自己只是个春心萌动、什么都不懂的小男孩, 一股脑把责任回推到江蓉身上。

    亏她之前还觉得包志伟不仅成绩优秀,还懂得审时度势。这男的平时一口一个“江姐”, 每逢节假日就送家乡特产过来, 好不积极,但关键时刻见人品, 他面目狰狞的样子和疯狗没区别。

    总是高高在上的江蓉,这下算是体会到夏茯被他胡搅蛮缠针对的痛苦了。她气得胸闷气短, 险些丢掉作为老师的矜持, 指着包志伟的鼻子骂道:

    “还不是你说得好听?说平时和夏茯关系好, 只是小矛盾?老师是在顾及你的自尊,说的委婉!怎么成了你犯罪的理由了?!沟通和打人是一回事么?!”

    这就是F大录取的高材生?这就是培育下一代的老师?

    他们究竟还要闹多少笑话?

    江蓉算是他的学妹,从毕业便留在F大工作,是少有的几个拥有编制的辅导员。本以为从学生到老师, 她对学校了解更深, 对学生感情也更深。可现在看,他可能需要重新考核她的工作态度了。

    旁的书记越听眉毛拧得越紧,开口前,他需要深深吸气才能止住叹息的欲望。

    “打住、打住。”

    男人伸手分开争辩不止的二人。他表情冷硬,言辞也十分犀利。

    “江老师, 你是辅导员,要明辨是非,难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夏同学反映害怕就不当回事了?偷拍就是偷拍, 这种事不会因为加上‘恋爱’要素就变得合理。”

    “还记得入职培训教过的‘学生纪律处分管理规定实施细则’么?学校处分总共分为七个级别,警告、严重警告、记过、留校察看, 最后就是劝退、勒令退学和开除学籍了。”

    书记语气平稳,有关本校的法条解读条理清晰。

    通过他的陈述,在场所有人都清楚地观察到包志伟是如何在江蓉的宽容下,满不在乎、不以为意,一步步走向毁灭的终点。

    “偷拍这种侵犯他人隐私的行为以严重警告起步,它不是‘学院路上行走的时尚睡衣秀’,而是伤害学生的性|骚|扰。如果第一时间认真反省,得到夏茯同学的谅解,或许能从轻处理,降到口头教育警告。”

    “但埋伏在女寝附近,有预谋的校内斗殴,按照条例已经是记过以上的严重违纪。”

    “现在偷拍、恐吓、斗殴数项并罚,从重处理,处分等级已经上升到留校察看,再上一级就是退学处分。”

    “好在现在才大一,如果包同学真的像你说的那么优秀的话,再考上F大也不是难事。”

    “但劝退这种等级的处分会记录到学生的学籍档案中,再录取时本校也会有所考量。除此之外,公务员录用考察办法也明确规定,不采用被劝退的学生。”

    “明明每个节点都有挽回的余地,对学生过度纵容反倒害了他。现在,江老师、包同学,你们能理解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么?”

    书记望着互相掩护,最后一塌糊涂的二人,发出最后的疑问。

    这一问直击心灵。

    语毕,江蓉哑口无言,包志伟也面如死灰。

    人在面对难以接受的情况时,往往会选择逃避现实。包志伟显然也不是个善于“反思自我”的人。

    留、留校查看?

    包志伟两眼发黑,打心眼里无法接受“自我毁灭”的事实。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他考上了F大,是老家人人称羡的高材生,怎么会一夜之间被逼到退学的地步?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是江姐没有劝他!是方景澄找书记故意压迫他!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好像下一秒就会嚎啕大哭。

    而方景澄才不考虑他支零破碎的世界观。他属于“趁你病、要你命”的坏孩子,没听到“开除学籍”那四个字只觉得书记实在心慈手软。

    青年忍不住偷偷瘪了瘪嘴,转头望向身边的女孩。

    原本在江蓉嘴里不值一提的烦恼,原来都是应该得到保护的东西,只是她弱小的声音总被忽视……

    夏茯听得入神,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受。

    女孩专注的样子让方景澄倍感冷落。

    她在看什么呢?书记么?明明他才是英雄救美的那个。

    青年主动倾斜上身,他压低肩头,靠在夏茯耳侧,轻声低语道:“把手松开,好不好?我给你买新电脑。”

    “对了,你有购买记录吧?”与此同时,方景澄翻转手掌,用食指指背轻轻划过夏茯的手背。

    仿佛猫咪的尾巴漫不经心蹭过小腿,痒飞快向四处扩散,又转瞬即逝。夏茯对方景澄毫无防备,条件反射就松开了紧抓书包的手指。

    “诶?有的……”

    夏茯第一次买这么昂贵的东西。为了享受后续的质保服务,避免意外发生,除了手机内的电子发票,她连快递包装都仔细收进了柜子里,相关材料一应俱全。

    她疑惑地看向方景澄,见他拉开书包拉链,单手拎出破碎的机体。

    “那就方便了。”

    机身圆角碎裂露出金属内里,如同被钝刀斩首的尸体,屏幕和键盘连接部分轴体断裂,屏幕挂在上面摇摇欲坠,闪电般的裂痕横跨表面,随着方景澄抬首扑扑簌簌地往下掉玻璃屑,让人难以想象过去黑曜石般光滑平整的美貌。

    尽管重要资料早已上传云盘,做过些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这副惨态,夏茯还是无法控制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她小心翼翼地触碰电脑的残骸,像是抚摸一只无法醒来的小猫,“毛皮”冰冷的触感让夏茯心碎。

    居然摔成这样,可以想象那混蛋揍人的时候用了多大力气。

    方景澄忍不住“啧”了一声。

    他先安慰夏茯说:“我给你找个专业的,应该能把资料全部恢复。”接着,转身看向僵持的三人。

    青年举起夏茯的手机,向众人展示上面的发票信息,绝不放过任何给处罚添砖加瓦的机会。

    “老师!还有一项罪过你忘了说!”

    “叫财产侵害罪吧?这台笔记本双十一打折也要八千块呢,都够得上警察局的立案标准了。”

    “事情都理清楚了,现在我们该去报案了吧?”

    第20章 二十章

    学生之间的争执或许还能调解, 但财物损坏却是板上钉钉的。好好一台笔记本电脑碎成这样,任谁都说不出“修修算了”这种话。

    包志伟本就在被退学的边缘摇摇欲坠,“故意损坏他人财物”的事实将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八千块?夏茯那个穷丫头怎么会用这么贵的东西?

    包志伟颤抖地张开嘴唇, 试图挣扎:“这、这是她砸我弄的……我……”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方景澄笑着打断了。

    “如果真是那样,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说话?难不成你的脑袋比嘴还硬?”

    青年巧妙地隐掉了夏茯参与的那部分, 转过头望向书记, 用那双冰冷的蓝眼眸无声地催促男人降下最后的审判。

    书记扣住包志伟的肩膀,叹了口气:

    “已经够了, 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去警局说吧, 专业人士一定更了解这些。”

    最近的分局就四公里外的地方, 几个月前包志伟才去那里转移成学校集体户口, 现在即将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原籍返回。

    路上,包志伟和书记、江蓉坐一辆车,而方景澄开自己的车送夏茯过去。那辆迈巴赫就停在教学楼附近,路程不过几分钟, 但夏茯走得还是很勉强。

    她把青年伸出的那只胳膊当成拐杖, 慢慢挪动红肿的脚踝,一步一晃动,因为怕压着方景澄,每次借力都很轻。

    太瘦了。

    像一枝缠上树枝的花藤,枝叶会在夜风里晃动。

    方景澄垂眸注视夏茯的发旋, 感受她手掌攀附臂膀的热意。猜测自己去宠物咖啡店随便抱起一只布偶,让它趴在肩上,都会比夏茯更有存在感。

    上车后, 方景澄拉开夏茯的背包,在调试导航前, 先取出之前买好的路易士茶递给副驾的女孩。

    “我买了饮料,可以拿去润润嗓子。”

    她刚刚说话时声音很哑,过来路上那么沉默,估计嗓子还是不舒服。

    “谢谢。”

    夏茯乖巧地谢了一声,接过那瓶包装精美的茶水。但等到方景澄设置好导航助手,动手调试后视镜的时候,发现她还捧着瓶子发呆。

    她用破损的手指仔细摩挲包装纸上的介绍,像在研读一份引人入胜的文学报告。

    方景澄想了一会儿,向她伸手:

    “差点忘了你的手不太方便,给我,我来拧开。”

    “不用。”夏茯轻轻摇动脑袋,担心方景澄误解自己不喜欢他的礼物,她急忙补充道“这个是下午你请我的那种吧?很好喝,我想留到明天再开。想到睡醒就有好喝的,人也会很高兴。”

    浅褐色的茶水在瓶中晃动,像一枚晶莹剔透的茶色水晶。方景澄递茶水的时候忘了取小票,夏茯因此看清了价格——又是她不会消费的东西,就像本该和自己毫无关联的方景澄。

    前途未卜,她像尽可能囤积喜欢的东西,借此鼓励自己。

    而且警局不是学校,稍不留神就会暴露她砸包志伟的事情。作为守法公民,夏茯对判案的地方充满敬畏,真喝茶太放松搞不好会误事。

    “我看电视剧里,录口供的时候也有杯子,我可以再喝一点水。等会儿口供,我需要注意点什么么?是不是老实交代比较好,我应该算是正当防卫。”

    她也太老实了……而且是不是有点缺乏安全感?

    “如果喜欢的话,明天还有哦。”

    方景澄不假思索给出承诺,解释道:

    “别担心,只要说电脑被砸坏就够了,虽然学生打架那边主张批评教育,会试图调解从轻处理,但是案件却处理的很快。”

    “到时候我们去医院包扎完就可以休息了。”

    软组织红肿在伤情鉴定时顶多算得上轻微伤,又是学生间的矛盾,调解后会处五日以下的拘留,但金额高达五千元的故意财产侵害,却可以处以五日以上、十日以下的拘留。

    不需要方景澄刻意隐瞒什么,负责接待的女警员望着夏茯红肿的脸颊,就聚焦于处罚力度更重的罪名。

    他会老实在拘留所里待上一周。

    不用再次复述被殴打的细节,无疑减轻了夏茯承受的心理压力。

    不管包志伟后面还能不能回学校,反正一周后她的腿脚也好利索了,绝不会再给他再伤害自己的机会。

    而方景澄也没有给夏茯继续胡思乱想的机会。车停后,夏茯就被眼前的建筑吸引了全部注意。

    梧桐深绿的枝叶盖住了黛蓝色的夜空,几缕月光从树帘的缝隙投下,像一缕轻薄的丝缎,滑过私人医院的红砖洋楼,最终落在浅灰的石砖地上,整幅画面宁和得像是一幅乡间油画。

    虽然大家年纪差不多,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但他们真的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哪怕医院,方景澄去的地方都非常高级。要不是门口竖有“xx私立医院”的引路牌,夏茯还以为这里是有钱人度假休闲的会所。

    不像市立医院总是人来人往的急诊科,这个点没有其他病人,偌大一个贵宾候诊室只有她和方景澄。

    身下是舒适的丝绒沙发上,眼前是雅致的原木圆桌,骨瓷杯中的玫瑰花茶馨香扑鼻,在这种氛围下,夏茯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主治医生是位三十岁出头的女性,女人仔细检查夏茯的身体,动作十分轻柔。针对伤口类型不同,她给出的 治疗方案也非常详尽。

    “伤口暂时不要碰水,结痂之后每天涂一次软膏,注意不要晒到太阳,就不会留疤了。”

    “脚腕这里有贴的膏药,记得阴凉处保存。”

    “还有这几张面膜拿去每晚上敷。到时候不仅能消肿,脸色也会白嫩很多。”

    夏茯沉默地打量手里的处方单,一条单子有她半个胳膊长,上头药名不乏进口字样。想到最终结算金额,夏茯就觉得身上毛病都好了大半。

    “会不会很贵啊?面膜不是必需品吧……”

    “麻烦你了。”

    青年笑着将银行卡递交到护士手中,满不在意地回答说:

    “怎么不是呢?女孩子的脸可是很珍贵的。反正最后我会问包志伟要到药费。”

    说到包志伟,夏茯可就不心疼钱了。

    买面膜怎么了?她应该再要几张给晓薇敷脸的……

    私人医院办事效率很高,付钱后没过多久,护士就用推车把东西送了过来。几个牛皮纸袋分门别类放着药品,护士将写着每日使用次数的纸条放入袋中,按着清单清点药品。

    但堆成小山的药品中并没有方景澄的东西。

    外科男女有别,夏茯看病的时候方景澄不在。等到她出来的时候,青年还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打哈切。

    她本以为方景澄只挨了一拳,医生处理起来比较快,所以先一步回到休息室等她。现在想来他可能压根没去见医生。

    方景澄因为自己遭了殃,怎么说都要关心一下他的伤势。

    夏茯低头翻找牛皮袋,询问说:“你的处方呢?肚子那里不要紧么?我这边开了好几盒治疗淤青的膏药,你要不要看看?”

    青年坐在她对面,瘪嘴拒绝的模样好似推脱打针的小孩。

    “我不要看医生啦,一点小伤动不着那么麻烦。”

    似乎觉得夏茯为难的表情很有趣,方景澄将手支在大腿上,单手托住下巴,笑着眯起了眼睛:

    “不放心的话,要过来看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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