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染站起来, “你等着我，我回去取。”
找了那么久的救命药忽然从天而降，贺兰羽还没缓过神，这时才反应过来, “你等等, 我让人用车送你。”
裴染：“不用, 不远。”
她和W出来，酒保一路送他们下楼, 毕恭毕敬地把他们送出了酒吧。
两个人原路返回，翻墙回到小院。
雷恩听见声音, 第一时间过来汇报：“维修店那边有事，艾夏他们全都过去了。”
只剩下小机器人们看家。
裴染回到二楼她的房间, 找到黑井带出来的背包, 从里面翻出四板药。
贺兰羽的药也是特殊药品, 药盒上有字, 早就扔了, 药板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印, 还这样保留着。
裴染把药装进口袋，忽然看见了背包里的屏蔽仪。
这个白色小闹钟似的东西，在幸吾弦的庄园里摔得七零八落，乔赛上次修过了, 可是因为配件坏了没法换, 最多只能连续工作二十分钟。
现在绿光一号又升级了，说不定可以修好。
贺兰羽还在等着, 裴染现在腾不出功夫, 随手把它塞进身上背包的侧袋里。
两个人回到后院，裴染急匆匆翻上墙。
雷恩和星空都跟过来了, 雷恩眨了下眼睛，“主人……”
裴染转过头：“嗯？”
雷恩说：“主人，你小心外面的坏人。这里坏人很多，我上次出门就遇到过。”
裴染吓了一大跳，“出门？”
她立刻警告雷恩：“极光城人太杂，有事就找艾夏乔赛他们，你们两个自己绝对不要出门，当心被人抓走，拆成零件。”
她又问：“你上次遇到坏人了？后来呢？”
雷恩又眨了眨卡通大眼睛，“后来有好‘人’帮忙，把我送回来了。”
它认真地问：“主人，你说我们‘自己绝对不要出门’，那如果是跟艾夏这样的好人一起呢？”
裴染知道，它是在要授权，她想了想，“没有必要的话，尽可能不要出去，但是如果真的很有必要，和艾夏他们在一起是可以的。”
她怕它死脑筋，遇到危险也不肯跟着艾夏走。
小机器人的脑袋里只有好人和坏人，并不知道人是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
她又澄清：“楼上关着的南奕可不算好人。”
雷恩点头：“知道。被关起来怎么会是好人。我又不傻。”
裴染放心了一点，和W一起翻到墙外，重新回到黑市。
这回，酒吧守门的保安一看见他俩，没有再对那种“老板死了，今天发丧”的奇葩吉利话，就立刻把门打开了。
一名酒保在那扇小门前等着他俩，看见他们回来了，马上拉开门，带着他们回到二楼的房间。
贺兰羽这次没坐在沙发上，正站在门口等着。
她的神情明显比刚才紧张，眼睛乌溜溜的，眼巴巴地望着裴染。
裴染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药，递过去。
贺兰羽伸手接过药，目光定在黄色的小药片上，一眼看出这就是她每天吃的那种药，抿了一下唇，眼眶泛红。
裴染明白。
这就像判了死刑后，快要执行枪决，日期一天天倒计时，逼得越来越近，还剩下最后几天时，枪决突然宣布临时取消了。
这种在生死线上徘徊的折磨，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太过残酷了一点。
裴染在想着贺兰羽，身旁的W却偏过头，看向裴染，悄悄找到她的手，握住。
不知他是在想当初也是贺兰羽这个年纪，在萨曼博士的实验中苦苦挣扎的小裴染，还是在假设一个到现在都找不到药的她。
贺兰羽抬起头。
“姐姐。”她忽然叫。
这还是裴染来这里之后，她第一次叫她姐姐。
贺兰羽说：“我现在有很多钱……”
“我不需要钱，”裴染看着她的眼睛，“但是我确实需要点别的东西——我需要买疯癫态的绿光。”
贺兰羽立刻说：“这太简单了，不用买，我送给你。”
裴染说：“你没办法送，因为我要很多。”
贺兰羽问：“要多少？”
“你的库存有多少，我就要多少，”裴染说，“我可以按拍卖的最高价买下来。问题是，你说老板这几天不在。”
贺兰羽有点讶异，不过略一思索，就说：“秦老板这些天不在，她走之前，把酒吧全权交给我在管着。没问题，你稍等。”
她打开手环屏幕，把窗口拉大。
她说：“我需要留下这两天拍卖的库存，其余的都可以给你。”
贺兰羽分了一小批出来，剩下的给裴染看。
列表里一共有七八十点绿光，都是疯癫态，应该够绿光一号吃一阵子的了。
贺兰羽把屏幕一拉到底，“全都送给你了。”
这当然不行。裴染不只要这一批，以后还打算从她这里买绿光，总不能次次都白拿。
钱不是问题，账户里有上亿的外城币，裴染坚持按拍卖价计算。
贺兰羽无论如何都拗不过她，算下来，一共是一百六十多万外城币。
裴染接着问她：“最近你手里有崩坏态和秩序态绿光么？”
贺兰羽点头，“有。”
她点开另一个列表，给裴染看库存。
里面显示着一点秩序态和两点崩坏态，后面都有详细的说明。
从说明上看，很明显，这三点宝贵的绿光都是通过杀人抢来的，因为里面记录了对方使用绿光时的情景。
两点崩坏态的功能和雇佣兵的绿光类似，都是空气刀的风格，裴染自己已经有了，如果买来当成外卖喂给绿光一号的话，价格太贵，性价比远远比不上疯癫态绿光，裴染兴趣不大。
她仔细读那点秩序态绿光的说明。
它的功能竟然是可以清洁身上其他绿光的附加状态，说明里提到的附加状态不多，估计是没有条件做很多实验，不过里面提到了反追踪。
它可以发现其他人放置的追踪标识，直接去除。
裴染立刻想要了。
这点秩序态绿光没有攻击性，预估价不算高，只有一百万外城币而已。
裴染马上说：“这个我也买了。”
贺兰羽二话不说，“没问题。”
她又补了一句，“谢谢惠顾。”
两个人都笑了。
裴染说：“我这两天就会把钱送过来。不过我过来买绿光的事，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内城的人。”
贺兰羽点头，“我明白。否则你就直接在外面拍下来了。”
她倒是机灵。
裴染这才又说：“等你的药吃完，我应该还可以再弄到药，不用担心，到时候我给你带过来。”
对裴染而言，只要用绿光一号做一板就行了，非常简单，只是举手之劳。
裴染这句话大大出乎贺兰羽的预料。
贺兰羽今天拿到了四板药，等于又延了两个月的命，已经是绝境中的意外之喜，吃完后要怎么办，她没有太想，已经听天由命。
没想到，裴染还可以弄到更多的药。
贺兰羽抿紧嘴唇，努力抑制住澎湃的情绪。
本来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忽然不用死了，而且今后短时间内也不会死。
裴染心中很清楚。兰萨他们再有势力，内城也找不到贺兰羽的药，她很放心，知道贺兰羽就算为了自己能活下去，也绝不会透露她过来买绿光的事。
反而可以跟她打听消息。
她问：“内城也有人来这里买绿光吧？”
贺兰羽果然回答：“对，有一个经常来，花钱很大手笔，穿一身白，一看就是内城的人。”
裴染立刻在心中对W说：“给我一张兰萨的照片。”
手环震了，裴染打开屏幕，给贺兰羽看：“是这个人么？”
贺兰羽看了一眼就说：“对，是他。他来过好多次。”
W在耳边提醒：“每次过来的不一定是兰萨，也有可能是兰恩。”
兰萨和兰恩这对孪生兄弟长得太像，其他人未必能分得出来。
裴染好奇：“他都买了什么？”
贺兰羽想了想，“他疯癫态绿光买得不多，一般都是崩坏态，秩序态总是没货。不过就算是崩坏态，他拿走几天，一般又会从他手里重新低价卖出来。”
裴染明白兰萨，或者兰恩，在做什么。
他们的身体最多只能融合两点绿光，而且对融合还很挑剔，肯定会一直寻找能匹配他
们的身体条件，又更有用的绿光。
裴染问：“你知道他留下的绿光，是什么样的异能么？”
贺兰羽答：“如果我知道，一定会告诉你的，但是我们一直是匿名买卖，并不记录谁买了什么样的绿光，他倒来倒去的，实在记不住。”
贺兰羽沉思默想片刻，忽然说：“我想起来，有一次秦老板说过，我们手里有一点非常好的秩序态绿光，就是卖给那个人的。我好像还有一张它的照片。”
她翻了一阵，找出来了。
这团绿光形态特点鲜明，和裴染以前见过的都不太一样，外圈的光芒黯淡，很分散，却有个极亮的核心。
裴染问：“是什么能力？”
贺兰羽回答：“秦老板把它叫做‘乌龟壳’，因为它的作用就像是躲在乌龟壳里。外界的任何伤害，无论是异能还是物理伤害，全都不能起作用。”
裴染和W对视一眼：这根本就是无敌状态。
贺兰羽说：“他花了大价钱，后来也没有再把‘乌龟壳’卖出来过。”
裴染想了想，又在心中对W说：“再给我一张路湛亚的照片。”
路湛亚的脸出现在手环屏幕上，裴染问贺兰羽：“这个人来过么？”
贺兰羽一看就笑了，“这个人只来过一次，态度非常傲慢，不肯待在拍卖大厅，一定要个单独的房间，看完我们的货后说：都是什么破玩意。”
她一通狂找，终于翻出一张照片，给裴染看。
“是他，对吧？”
这是张监控镜头拍出来的照片，上面就是路湛亚。
他倒是没有像兰萨那样一身白，穿得很随意，是深色的外套和长裤，衬衣领口半开着。
贺兰羽说：“他折腾大家一圈，最后什么都没买。”
见裴染不再问什么了，贺兰羽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很快就有人拿了一只银色的金属小箱子上来。
贺兰羽打开给裴染看。
里面柔软的黑色衬布上，密密麻麻地嵌着很多装绿光的透明小瓶子。那枚秩序态绿光还特别地放在一个精致的黑色丝绒小盒子里。
贺兰羽说：“姐姐，这些你先拿走，有时间的时候把钱送来就行。”
这小姑娘脑子非常清楚，做事又大方爽快。
裴染确实急着用绿光，点头答应，把小箱子塞进背包里。
贺兰羽忽然说：“你想去看看我哥哥么？”
裴染也正想去看看贺兰庭。
贺兰庭就在隔壁。
幽暗的房间里有张床，他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头上扎着一层层的白色绷带，露出来的胳膊上也缠着绷带，眼睛紧闭，一动不动。
“我哥已经这样好多天了。”
贺兰羽很忧愁，“我们从内城花大价钱找了医生和设备，动过手术，可还是醒不了。”
她试探着问：“姐姐，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她知道裴染手里有钱，还能弄到药，司马当活马医，想试试看。
裴染问她：“医生有没有说过，到底是什么样的伤，才会醒不来？”
贺兰羽答：“当时我哥为了救人，从高处掉下来了，这里的医生检查后，说是颅内局部出血，血块压迫到脑组织，做了定向清除手术，但是造成的脑组织损伤没法恢复，所以一直不醒。”
裴染沉吟片刻，“我倒是有可能有办法。我那边有一台便携式的治疗仪，是一家叫蜂巢的公司的实验性产品，因为造价太昂贵，没有投产过，好像对各种损伤都有修复作用，不一定行，只能试试。”
W在耳边说：“绿光一号治疗仪？”
裴染：“没错。”
裴染对贺兰羽说：“回头送钱的时候我顺便把它带过来，给你哥哥试试看。”
贺兰羽眼中多出了点希冀的亮光。
她这次亲自把裴染和W送到楼下，“我等着你们。”
从酒吧一出来，裴染就说：“我也死了，也要发丧。”
W：？？？
裴染：“他们的吉利话真的有用，贺兰羽这次又发财，又免灾。”
“你还没给钱，”W总结，“所以你今天一口气开出好几张空头支票，其实是用四板药，换了一背包绿光。”
裴染想了想，好像是真的，那几板药还是偷来的，纯属空手套白狼。
裴染认真地说：“不过我给她留下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希望。”
她在墙角停下来，取出装着那点秩序态绿光的黑丝绒小盒子，打开瓶盖，扭动瓶底。
瓶子里那点明亮的绿光被释放出来了，游走到瓶口，裴染用指尖碰了碰，直接吸进体内。
她身上自带绿光属性验证系统，光点一入体，绿光一号就冲过来了。
它围着新成员兜了一圈，悻悻地走了。
新光点它吃不了，是秩序态无疑。
第192章 第 192 章
裴染调动这点新绿光, 只觉得眼前绿色的光芒一闪，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像是被一股寒气从头吹到脚。
然后就没有什么动静了。不知道它是怎么起作用的。
裴染自己就有可以追踪的绿光，可以做实验。
她启用会追踪的绿光四号, 放出白色的追踪光团, 让白色光团落在自己的肩膀上。
白色的光团在落上来的瞬间, 突然一抖，消失了。
反追踪功能真的有用。
裴染马上再调动一次绿光四号, 还好，追踪的白色光团又出现了, 并没有真的受到什么伤害。
W只能看见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并不能看到她启用复杂的追踪与反追踪功能, 问：“新的绿光功能正常？”
裴染点头：“是啊, 没有白花钱。”
W好奇：“你的身体里现在有多少绿光了？”
裴染内视体内的点点绿光, 数了数, “有……六七八九点吧。”
身体里现在有会写字的“种子”绿光一号, 从式歌冶那里抢来的会画画的绿光二号, 尤连卡能控制其他人异能的绿光三号，兔子头那里拿来的能追踪的绿光四号，陆铭那点会闪避转嫁伤害的绿光五号，从誉和眼睛里直接挖走的控傀的绿光六号, 前些天刚从雇佣兵手里夺来的空气刀流的绿光七号和八号, 现在又多了个反追踪的绿光九号。
能开两桌麻将，还多出来一个观战的。
这次出来时间不长, 但是收获颇丰, 该做的事全都做完了，裴染急着回内城, “我们走吧。”
两个人回到内城那扇偏门附近。
偏门周围僻静无人，W说：“稍等，我要把里面的守卫调开。”
不知他又用了什么办法，过了一阵子，他终于说：“好了，我们走。”
小门自动打开，两个人迅速溜进门里的那片灰雾里。
一路顺利，一回到蒲公英城的家，裴染就打开背包，拎出装绿光的小箱子，撂在餐桌上，揭开箱盖。
她开了一只透明的小瓶，释放里面的疯癫态光点，吸收到体内。
绿光一号终于等到了它的外卖，飞奔过来，瞬间就吞了。
裴染开瓶的速度，还没有它吞的快。
绿光一号很久没吃饭，是真的饿了，升级后的胃口又比以前更好了，吃得比裴染预料的快得多。
就像嗑瓜子一样，她剥一颗，它就吞一颗，转眼桌面上就堆起了一大堆瓜子壳——那些空了的透明小瓶。
价值一百多万的绿光，只用了一小会儿，就全造没了。
裴染有点忧愁，“这也太能吃了。”
早晚被它吃破产。
W俯身帮她点开手环屏幕，找到星海二号飞船的钥匙——量子锁控接入器的图片，“你再试试，说不定这次能行了呢？”
裴染认真地端详了一遍这枚银色的小三角，摊平手掌，在脑内视野中写字。
【一枚和图片中外观和功能完全一致的量子锁控接入器，出现在我手掌上。】
句号画下，字还在，手掌上仍然空空如也。
绿光一号的能力不够
，还是没法复制这枚复杂的飞船钥匙。
账户里倒是还有很多钱，可也要等贺兰羽那边有了新的库存，才能过去进货，不知要等多久。
裴染不甘心，又看了一遍体内的绿光。
喂一点崩坏态绿光，抵得上一大堆疯癫态光点。
体内还有从雇佣兵那里拿到的两点空气流崩坏态绿光，一点是空气飞镖，一点是空气长刀，裴染在两点之间比较取舍了半天，最终狠了狠心，把会射空气飞镖的绿光单拎出来，喂给了绿光一号。
绿光一号觊觎体内这两点崩坏态绿光很久了，无奈一直被裴染压制着，不能动嘴，现在压制忽然解除，马上冲过去一口吞掉。
裴染把它拎回脑中，又写了一遍：
【一枚和图片中外观和功能完全一致的量子锁控接入器，出现在我手掌上。】
这一次，句号画完时，一枚银色的金属小三角，安静地出现在裴染的掌心。
终于成功了。
绿光一号能复制出来，说明不止外观，量子锁控接入器的功能也是正常的。
有了这个小东西，就可以打开飞船的门，还可以开启飞船的控制系统，启动人工智能贝罗娜，驾驶飞船飞向目的地。
W默默地拿起这枚小三角，仔细看了看。
他说：“裴染，我现在相信，你说不定有一天，真的能造出可以屏蔽无数人的巨型屏蔽层发生器了。”
裴染问他：“那我们现在能去航天中心了吗？”
W反问：“你不累么？”
裴染：“不累。”
裴染琢磨，“路湛亚和南启宸他们都在围着那艘飞船转，夜长梦多，我想尽早过去看看。”
时间不等人，越快越好。
W说：“我也正打算去一次航天中心。我在系统中查到记录，极光城在城外实时监测沉寂信号，接收和分析监测结果的装置就放在航天中心里，我暂时还没办法看到监测结果，需要直接过去看看。”
离开黑井后，他没办法再监测沉寂信号的强度和状况，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他说：“我有进入航天中心的办法，不过你得先吃了饭，才能走。”
W现在很熟悉裴染的作息，知道她虽然每顿吃得不算少，但是习惯有一顿没一顿的，对她吃饭这件事盯得很紧。
他问：“想吃什么？”
裴染的回答一如既往：“随便。但是要好吃。”
W：“……”
W去厨房挑选料理包，今天的“随便”是海鲜面。
极光城的料理包质量相当不错，明明是浓缩汤包兑出来的汤头，也鲜得勾魂夺魄。
鱼片滑嫩细腻，贝肉结实，大虾鲜弹，裴染一口气吃完两碗面，连汤都喝得精光，两个人才收拾出发。
W拿起裴染的围巾，“你的比赛上次全城直播过，身手太好，很多人都会记得，在内城最好也遮一遮脸。”
裴染同意：“你也是，你长得那么漂亮，一看就会记住，也需要遮一遮。”
两个人商业互吹，W微微笑了一下，帮裴染把围巾系好。他自己也把外套衣领拉高，戴上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这次熟门熟路，裴染都知道该怎么走了，一出蒲公英城，就自动自觉地站在路边，等着W调过来的无人悬浮出租车。
已经是下午了，虚拟的太阳西斜，悬浮车一路向北飞。
越往北，悬浮车越少。
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建筑，像倒扣在地面上的半颗圆球。球面上覆着一层菱形的网格，分割格子的棱线上，闪电般的蓝光四处游走。
航天中心到了。
前面有透明隔离墙，悬浮出租车在一段距离之外就落了地。离近了看，这座趴在地上的半球形建筑属实是个庞然大物。
下了车，裴染问：“该怎么走？就这么直接进去？”
W回答：“这个时间，刚好有一批外城新招过来的工人过来上晚班，我们可以跟着混进去。”
他熟练地带着裴染在外围的绿化带投影之间穿梭。
外围有两道透明墙，一靠近，门就自动打开。
W说：“航天中心的门我基本都可以开，但是这里很多工作是保密的，所以一些办公区域没有安装常规监控，我看不到，只能看到通道、走廊、电梯这些地方的监控。”
已经足够了。
他们终于来到这座建筑的一扇门前，见到了活人。
一辆悬浮中巴车正在降落，从上面放下来二三十个人。
每个人都一层层叠穿着保暖的深色衣物，包裹着的围巾口罩，人人没精打采，面黄肌瘦，一望而知，全是外城人。
裴染和W趁人不注意，悄悄过去，混进了人堆里。
没一会儿，圆形建筑上的一扇门就打开了，人们纷纷往里走。
裴染听见，前面有两个人在低声议论。
“让咱们过来干什么？还非要有资质，得会用半自动机械臂，还笔试，答了那么多道题。”
“好像就是干点简单的活而已，他们要赶工，外城人好管理，只要给点钱，就能没日没夜地拼命加班，所以才把我们招过来。”
他伸手捅了捅排在前面的一个穿着黑外套的男人，“大哥，你也是老火介绍过来的吧？你知道让我们干什么吗？”
那男人转过头。
他身材高大，肩膀比别人都宽一些，捂得很严实，黑色的保暖面罩拉得很高，从脖子遮到鼻梁，上面的眼睛也没露出来，隐藏在垂得极低的兜帽的阴影里。
他淡漠地回答：“我也不知道。”
W立刻抬头看了他一眼。
裴染觉察了，“怎么了？”
W回答：“没什么。”
裴染忍不住也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个穿着黑色外套的人。
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这人裴染以前肯定没见过，但是不知为什么，他走路的姿态，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太过熟悉了。
裴染思忖：像谁呢？
她忽然意识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人和W身高差不多，身材比例也类似，举止动作，更是复制黏贴一样，像得十足十。
她马上继续盯着他瞧。
那人又回过头，仿佛也看见了裴染，他的动作顿了一瞬，就重新转回头去，不再看这边了，继续跟着人群往前挪。
这回走路的时候，他的姿态散漫了不少，肩膀晃着，就不那么像W了。
前面门口，守着一个穿着一身白色制服的内城的人，应该是航天中心的工作人员，他手里攥着个小仪器，满脸的不耐烦。
“那个穿灰衣服的，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
“穿蓝的那个，说你呢，快点走！没看见后面那么多人都堵着吗？！”
“戴帽子的那个！排队！排队懂不懂？！”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挥挥手里的仪器，不知道是在查什么。
大家像群鹅一样被往门里赶。
守门的工作人员忽然伸出胳膊，用手指点着那个穿黑外套的，“你！包得那么严实干什么？把脸露出来！”
这群外城工人穿得都不少，其他也有很多人围着厚围巾，戴着口罩，守门的都没说什么，可能黑外套包得实在太严实了。
穿黑外套的那个人偏过头。
他抬起手，把脸上的面罩拉下来，又拉高一点兜帽。
兜帽下露出浓黑色的额发，遮着额头，半挡着眼睛，现出来的半张脸肤色苍白。
守门人又怀疑地盯一眼他背上背着的双肩包，“打开给我看看。”
那人不吭声，摘下背包，把拉链一拉到底，开口扯到最大。
连裴染都看清了，里面只有一瓶水和一包饼干。
守门人用手里的仪器随便晃了一下，刚要示意他往里走，就又有另一个穿白色制服的人从里面出来，手里也攥着个小仪器。
这次这个仪器裴染认识，和黑井门口用的那种一样，是虹膜扫描仪。
他把大家拦住。
“上面说，上一批工人的管理太混乱了，新来的这批工人，得每个人都扫描一遍虹膜，记录到系统里。”
裴染立刻看向W。
W的声音平静：“没关系，让他们扫，我把记录抹掉就行了。”
他们的安保系统像W的后花园一样。
裴染放下心，却忽然看见，那个原本到了门口，正在往里走的穿黑外套的男人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由最前排退到后面的人群里。
他转过头，仿佛是随便扫了一眼门外。
这种姿态裴染太熟悉了：她打算逃跑，在看后路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裴染心中对这个人升起无限的好奇。
他在怕什么呢？为什么不敢扫描虹膜？
再说，这里要过好几道透明墙才能出去，出去后也是遍布监控的内城，就算他真的要逃跑，是打算往哪里跑？
第193章 第 193 章
守门的工作人员开始给排在最前面的人扫描虹膜。
裴染继续盯着那个穿黑外套的人, 看见他还在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往后退，都快退到她前面来了。
才扫完一个人，工作人员忽然“咦”了一声。
他按了两下手里的虹膜扫描仪，又用力拍了拍, 语气纳闷：“怎么回事？”
另一个凑过来, 抻长脖子看, “怎么了？仪器坏了？”
那人说：“突然就扫不了了，报‘信号丢失, 无法连接系统’。”
他把虹膜扫描仪高高地举过头，仰着脖子, 原地左转转，右转转, 好像还是不行。
不耐烦的那位更加不耐烦了, “算了, 扫什么啊, 工地那边还等着呢。实在不行, 等他们开始干活以后再过去扫一遍, 也是一样的。”
虹膜扫描仪忽然连不上系统，一听就知道是谁的杰作。
W在耳边解释：“让他们扫描过我们的虹膜后，还要立刻删除记录，太麻烦了。”
扫虹膜的工作人员让开了, 直接放大家进去。
裴染看见, 那个穿着黑外套的人也不再往后退了，默默地跟着人流往里走。
W这个操作, 像是无形中帮了他一把。
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混到航天中心里来干什么。
说不定目标也是那艘星海二号飞船。
守门的工作人员目光扫过人群，口中一个一个地点数, “……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咦？”
他转身去看旁边的虚拟屏，“我怎么记得早上看过，这回招过来的应该是三十个人啊？”
他点了点屏幕，在系统里查了一下，“哦，记错了。是三十二个。”
人数清点完毕，他走到人群前面，“所有人都听我说。我们现在马上去施工现场，路上不许大声喧哗，不许东张西望……”
他说完规矩，带着大家往里走。
人群穿过大厅，走过一条通道，似乎是要去乘电梯。
W和裴染故意放慢了脚步，渐渐落在了最后面。
已经进来了，没必要再跟着他们了。两人悄悄地离开了大部队。
W说：“我看到路湛亚现在也在航天中心。他和几个航天中心的负责人进了一间会议室，那一片办公区都没有监控，我看不见了。”
W这个导航现在自己长了脚，带着裴染在航天中心里穿梭，上上下下地乘了好几次电梯。
他们终于到了。
出了电梯，前面像个大厅，空间非常空旷，抬头就是这座建筑正中心高高的弧形穹顶。
半透明的穹顶透进来的光，落在下面的圆形平台上，平台上停泊着一艘流线型的蓝色飞船，船身星星点点地闪耀着。
和立体设计图上一样，这就是星海二号。
W检查监控，“飞船里面目前没有人，其他方向也安全。我们要现在进去么？”
裴染颔首：“要。”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枚三角形的量子锁控接入器，攥在手心里。
两个人轻手轻脚，悄悄上了平台，摸到飞船旁。
飞船的船身看上去是一体的，门的位置也严丝合缝，不过裴染手里拿着这枚银色的小三角，一靠近，舱门立刻自动滑开。
舱门是双层结构，中间有一块舱内外过渡用的隔离空间，双层门先后开启。
飞船的内部空间也不小，到处都是纯白色，一体成型的结构，和萨曼博士的卧室有异曲同工之妙。
驾驶舱在最前面，大片的舷窗视野开阔，如果真的在行驶中，一定能看到外太空的美景。飞船是人工智能自动驾驶的，不知道要这么大的舷窗干什么。
W来到中控台前。
裴染马上看出，中控台和资料里的设计图很不一样，异常简单，几乎什么都没有，尤其是没有任何文字和符号。
她和W对视了一眼。
他们给飞船做了适应沉寂状态的改造。
W对裴染说：“把你的量子锁控接入器放进凹槽里，让我扫一遍系统。”
中控台上，有一个显眼的三角形小凹槽，尺寸和裴染的量子锁控接入器完全一致，裴染把它塞进去，系统立刻启动了。
大片的虚拟屏幕弹出来。
屏幕上也同样只有图形，没有文字。
W说：“本来启动后，应该有人工智能贝罗娜的欢迎语音，现在也没有了。”
如果是在沉寂状态中，人工智能一开口，整艘飞船都要跟着倒霉。
W快速点击着虚拟屏，一会儿就说：“好了，我连上了。”
他没用多久的功夫。
“他们设定了航行路线，目标就是HD2274-c行星上的基地。”
还真是一副要逃亡的样子。
W接着说：“系统内部没有太多新的变化，只是做了各种去文字化处理。”
“但是有一个问题，”他说，“放置飞船能量源的能源舱现在是空的。”
裴染纳闷：“系统不是已经启动了么？”
“飞行时和现在不一样，需要的是一种特殊的能量源，当初星海一号带走了两组能量源，应该还有一组留在星海二号上，理论上，应该会把能量源一直放置在能源仓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不在。”
他发过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个工作人员手持一个三十公分见方，高度稍扁一些的黑色小匣子，匣子表面布满菱形条纹。
裴染：“这就是飞船的能量源？这么小？”
他说：“是。能量源体积不大。这里能看到的监控有限，这些天一直有人进出飞船，我搜索不到是谁把它拿走，放到哪里去了。”
裴染猜测：“还能有谁，估计就是路湛亚。他怕其他人偷走飞船。”
W同意：“飞船需要运到外面的发射平台才能升空，停在这里很难偷走，不过我也觉得是路湛亚为了把星海二号控制在自己手里，拿走了能量源。”
他关掉控制系统，把量子锁控接入器还给裴染，“我们去后面看看。”
两个人穿过通道往后走，裴染看见放休眠舱的地方了。
是位于飞船中部的一片区域，现在乱糟糟的。
白色的地板掀起来了，露出下面的各种线路，旁边摆着的设备应该就是休眠舱。
休眠舱形状像个横放的鸡蛋，只不过上半部分是透明的，里面竟然装满了一样熟悉的东西——
满满一池蓝色的啫喱。
和W的培养池一样。
裴染立刻捅捅W，“有没有回家的感觉？”
W：“……”
也和W的培养池一样，休眠舱里有一个适合斜躺的人形凹槽，构成凹槽的底板一截一截的，像是可以调节大小，高的那边安置头部。
只是现在有三个休眠舱都被拆下来了，胡乱挪到了旁边，里面的蓝色啫喱也没了。
他们只保留了两个休眠舱。
现在就算想用这艘飞船多带几个人，都带不了了。
裴染围着剩下的两个休眠舱转了一圈。
W上次说过，HD2274-c行星基地里的生命维持系统，可以供应两个普通成年人正常生活四十年左右，也算是差不多活到老了。
裴染好奇，“路湛亚要跑路，只留下了两个休眠舱，不知道他打算带上谁。”
就算像路湛亚那样草菅人命，冷血无情的人，大概也受不了一个人跑到无人的星球上，孤独地度过一生。
W回答：“我好像能猜到。我这些天观察到，兰萨的那个弟弟兰恩，一直不离路湛亚的左右，似乎是他的左膀右臂。”
这倒是有点神奇。
在竞技场贵宾席上的时候，兰萨和路湛亚就像不认识一样，连多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上次理事会成员全都来她家时，两人的对话也夹枪带棒，可见关系非常一般，
结果兰萨的孪生弟弟兰恩，竟然和路湛亚关系密切。
怪不得兰萨说，他和兰恩不熟。
W忽然问：“裴染，如果你只能带一个人去HD2274-c行星的话，你打算带着谁？”
那个掉进水里先救谁的问题又回来了。
裴染想象了一下。
也许沉寂状况还会继续恶化，再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出声的避难所，文明彻底消失，各种疯癫态融合体占领世界，每一分钟都活在死亡的威胁下。
逼不得已，只能乘飞船去外太空。
在深邃苍茫的宇宙中，一颗万亿公里外的遥远星球上，一个走不出去的基地里，没有任何其他人类，两个人孤独地度过人生几十年的时光。
这是什么究极社恐的梦想生活。
可是仔细想想，心底就会冒出一种深切的绝望。
裴染说：“我谁也不带。我不太想去那颗行星。”
W仿佛也想了一下，“如果和你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我倒是觉得还不错。”
裴染打击他：“人类的寿命很短，我很快就会死了，只剩下你一个人长长久久地在那颗星球上待着，可怕不可怕？”
W回答：“我不想自己待着。我会永久关停自己，躺在你身边，陪你长眠。”
“等到很多年后，”他说，“终于又有人类重启文明，探索宇宙，来到这颗星球，进入基地，就会发现我们的尸骨，还有生锈的核心处理器，他们会说，这颗行星是他们的墓冢，这里躺着裴染，还有她的……虚拟爱人。”
裴染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W说：“所以要不要考虑一下？”
他拍拍旁边的设备，转移话题：“这里是神经刺激与防止肌肉萎缩装置，会定期工作，调整休眠期的人类身体。自动唤醒与恢复系统也在这里，飞船到达目的地时，会启动唤醒程序，把休眠舱里的人类叫醒。”
两个人离开这里，继续到处参观。
W像个合格的导游。
“这里是生命维持装置，可以自动调节舱内的温度、湿度和空气成分等等。”
“这边下去，安装着几台推进器，后面还有几台。”
“再前面是资源储备区，除了水和其他必须的资源，还有维修机器人和各种飞船配件。”
“最后面就是逃生舱。”
裴染默：“这种长途飞行，飞船出事后，就算进了逃生舱，又能逃到哪里去？在太空中乱飘么？”
W很淡定：“飘出去可以死得慢一点。”
他忽然顿了顿，“路湛亚和几个人乘电梯来这边了。电梯是透明的，如果我们现在出去，角度不凑巧的话，可能会被他们看到。”
裴染不打算冒险，“先找地方躲一躲。”
W打开一扇门，“这里是通讯设备的检修室，应该不会有人来。”
里面空间不大，黑漆漆的，裴染把耳朵贴在门上。
只等了一会儿，就听到了脚步声。
声音渐渐朝这边过来了，停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应该是休眠舱附近。
裴染隐隐听见有人在说话。
“多余的休眠舱已经拆下来了，大概一两天内，就可以把其他线路也连接到保留的这两个休眠舱上，当做应急备用线路。”
路湛亚的声音传来，“还要一两天？”
那人说：“我们的人今天都在发射平台那边，晚上就会过来赶工。”
路湛亚问：“全飞船的去文字化怎么样了？”
“控制中心的显示系统已经改好了，这些天还会继续做飞船上所有零件的排查。”
路湛亚的声音严厉起来。
“动作必须再快一点。你们做好后，我会把飞船运到发射平台那边，关闭局部的屏蔽来测试，如果到时候出了问题，有什么东西烧掉了，我就把你扔进融合体堆里。”
那人的声音立刻虚弱下来，“我明白。我们会加快进度，仔细检查的。”
裴染心中琢磨：路湛亚一直在催进度。
不知道情况到底有多糟糕，他竟然这么着急。
第194章 第 194 章
路湛亚又问：“发射平台呢？建好了没有？”
那人已经不太敢说话了, “还要……大概两三天吧？我们的工程车数量不足，又从外城新招了人手过来干活。”
W在耳边解释：“W说：“星海二号这类远途高速飞船，起飞和降落都需要特殊的轨道来加速和减速，极光城的发射平台以前在城外, 距离极光城有一段距离, 需要把飞船运过去才能发射, 现在那边不在屏蔽层里，看来路湛亚打算在这里搭建新的平台。”
路湛亚还在说话：“那两名去太空站的科研人员和设备呢？已经准备好了么？”
那人回答：“探测沉寂信号来源的设备已经做好了去文字化处理, 安装在飞船上，他们两个也做好了准备, 随时都可以出发。”
路湛亚说：“休眠舱的事也要抓紧，虽然这次路途很近, 不需要休眠, 但是内城的科研人员不习惯沉寂状态, 万一遇到突发情况, 还是进入休眠状态, 对自己和飞船都比较安全。”
那人回答：明白。
裴染：？
飞船上的两个休眠舱, 竟然不是路湛亚跑路用的？
难道误会他了？
随即意识到，好像不对。
飞船系统内设置的目的地，根本不是什么太空站，而是HD2274-c行星。
她在心中问W：“飞船的目的地, 是不是只有路湛亚能设置？”
“你猜对了, ”W说，“只有持有量子锁控接入器的人才有权限设置, 其他人看不到。我们手中也有量子锁控接入器, 我刚刚看过，目的地就是昨天设置的。”
路湛亚在撒谎。
他打着派人去太空站寻找信号来源的幌子, 就是要跑路。
裴染无语：“路湛亚这个基地理事会主席，提前预见到了危险，他难道不应该立刻着手进行内城的去文字化么？就打算自己跑了？”
和外城不同，内城到现在都没有进行过去文字化。
路上的各种文字标牌随处可见，使用的物品上全是各种商标，办公室里还有印满了文字的纸质文件，所有人都在正常使用手环和各种虚拟屏幕。
一座没有去文字化的城市，一群习惯于安逸生活的居民。
一旦失去屏蔽层的保护，突然暴露在沉寂中，内城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W说：“裴染，你觉得奇怪，是因为你的思路不同。你是在想怎么减少死亡，让更多的人活着，路湛亚的思路是怎么让自己更好地活着。”
就像黑井的高层，最核心的诉求是维护自己的地位一样。
“一旦内城开始去文字化，就会立刻引起恐慌，改造飞船、修建平台，都不会像现在进行得这么顺畅，”他说，“而且星海二号只有一架，你猜如果他把真实情况公之于众，其他人，包括理事会成员，会不会跟他抢？”
他逃亡的意图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得打着幌子。
W说
：“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他是怎么知道状况会迅速恶化的？会这么着急。”
他说：“第五行星裂隙泄露的能量强度确实一直在增强，可是我用黑井的探测结果拟合过曲线，这种增长是平缓的，除非最近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裴染思索：“监测沉寂信号的装置就在航天中心，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剧烈的变化，很难不走漏风声吧？”
感觉不太可能只有路湛亚一个人知道。
而且就算内城的屏蔽被打穿，不过就是和外面一样，也不是活不下去，至于非要逃亡到外太空么？
看路湛亚的行为方式，他像是知道什么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东西。
外面的几个人转了一圈，脚步声往出口那边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W才说：“他们走了，去办公区那边了。我们可以出去了。”
两个人从飞船里溜出来。
W说：“蜘蛛正在办公区搜索监测分析沉寂信号的设备，我还需要一点时间。”
他在忙着，裴染没其他事可做，“那我们去看看发射平台？”
W回答：“没问题。跟我来。”
这不靠谱的导游走的路线奇奇怪怪。
两个人钻来钻去，甚至还被当成货物，窝在小箱子里吊了一段路，终于成功地避开其他人的耳目，抵达航天中心的最西边。
这片地方是露天的，现在乱糟糟的，是个大型施工现场。
从旁边航天中心主体延伸出来的建筑还没有完工，露出大片的钢架，再往前，就是建设中的平台。
很多全自动工程车正在忙着，还有人类夹杂在里面干活，都在操控半自动的机械臂。
就是外城过来的那批工人。
W忽然说：“蜘蛛找到监测分析沉寂信号的设备了。”
片刻后就说：“能量强度和我拟合的曲线基本一致，确实在增强，内城的屏蔽层发生器可能需要调高功率，消耗更多的能量，但是并没有发生严重到路湛亚会有这么大反应的剧烈变化。”
这就怪了。
路湛亚到底知道了什么？
裴染说：“我想今晚去路湛亚和理事会办公的地方看看。”
路湛亚和理事会办公的地方在蒲公英城的中心区域，和萨曼博士那边不同，常规监控不覆盖，夜晚又有人值班，过去有被发现的风险，不过一定要去一次了。
W答应：“没问题。”
该做的事全都做完了，两个人打算原路返回。
W的脚步忽然顿住。
裴染：“怎么了？”
“很多监控镜头突然都不工作了。包括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区域。”
裴染：“他们发现我们了？”
“应该不是，”W说，“保安室里的监控镜头倒是还在正常工作，我能看到他们也很慌，正在排查是哪里出了问题。”
W说：“现在更多的监控镜头黑了。有人在破坏这里的监控系统。”
没有监控，W就像失去了眼睛，两人随时有可能撞到其他人，而且航天中心也可能立刻加强警戒。
事不宜迟，裴染说：“我们走。”
两个人折返去乘电梯，才走了一小段，就看到有人朝这边过来了。
得换一条路。
W迅速重新拟定路线，“我们绕过平台，走工地那边。
到处都是人，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绕过工地。
旁边忽然传来声音。
“哎！那边那两个！”
好像是刚才在门口负责扫描的一个内城的人，裴染和W根本不理他，飞快地钻进旁边未完工的建筑里。
里面只搭建一个雏形，一条条钢筋裸露着，地板和墙面也还是灰突突的颜色，光线从空着的窗洞里透进来，路有一段没一段的。
两人上了运送建筑材料的电梯。
这电梯其实只是个平台而已，缓缓上升，带着两个人到了十一楼。
W说：“从这里往前，可以直接穿过去，走到航天中心的主体建筑里，进去后我们再下楼找门。”
一阵脚步声忽然传来，好像有人在奔跑，而且不止一个人。
这地方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别人。
裴染和W闪身躲在一旁。
脚下的地面还是网格型的架子，有一块没一块的，裴染透过空档，看见下面一层，有个身穿航天中心的白色制服的人，正在往前狂奔。
他胸前标着警卫字样，好像正在追什么人。
警卫的声音传来了，在空旷的建筑中回荡，像是在跟耳麦里的人对话：
“我看见了！他在前面！！”
他说：我看见了，他在前面。
这就是阿布预言中的那句话。
她说：如果你听到有人说，‘我看见了，他在前面’，不要犹豫，立刻跟过去。
裴染瞬间明白了，这里为什么会是一个选择的节点。
警卫明显在追人，又是在航天中心里，按她平时的脾气，多半会跟过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现在不一样。W看不到监控了，两个人也随时有被人发现的可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谨慎起见，她很可能不会去凑这种热闹。
世界的分叉摆在面前。
裴染和W对视一眼，她毫不犹豫，立刻从地面上钢筋结构的洞里钻下去，松开手，轻轻地落在下面一层。
W也跟着下来了。
他的动作稍重一点，好在前面的警卫满心都在追人，没有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一下来，裴染就看见他在追谁了。
就是门口遇到的那个穿黑外套的人。
他从另一边斜窜出来，奔跑的速度极快，在未完工的复杂的建筑框架之间跳跃，每一步纵跃的落点都很精准，很快就把后面的警卫甩开一大截。
W突然说：“前面有另一个警卫包抄过来了。”
穿黑外套的人好像也看见了，立刻改变了路线，朝侧向奔过去。
一声枪响。
枪声回音震荡，黑外套往旁边扑了出去。
他反应极快，身手相当好，成功地躲开了这一枪，但是滚过去的地方是片斜坡，正在铺设一层聚合物的薄膜，远比想象中滑，那人顺着斜坡飞快地掉了下去。
斜坡再往前是空的。
这里是十层楼高的地方，真掉下去的话，就算是铁人也要倒大霉。
黑外套手疾眼快，人在空中时，一把抓住旁边一根伸出来的半截管道。
他就这么吊在了天上。
他一秒都没多等，手上用力，腰身一卷，打算把自己拉上去。
“咔嚓——”
管道从楼板上撕开，又往下多坠了一截。
脆弱的管道承受不住他的动作和体重。
黑外套吊在那里不动了，转头观察周围，开始寻找其他逃生的路线。
前后夹击他的两名警卫看见他被困住了，倒是不着急，也不再开枪了，喘了口气，往斜坡过去。
裴染望着那边。
这个穿着黑外套的人，不止身手敏捷，每一步的判断和做出的选择，都和她完全相同。
如果是她的话，应该会跟他走同样的路，现在也会面临同样的困境。
就算不考虑阿布的预言，裴染心中也不由得冒出了一点惺惺相惜。
她已经有了主意。
一个警卫走到斜坡边，探头往下看。
“竟然在中心里到处乱跑，外城的这群人就是胆大包天，偷东西偷到这儿来了。”
另一个也过来了，“说是连监控都弄没了，说不定他还有别的同伙。要把他拽上来么？”
两名警卫虽然手中有枪，心里还是有点发虚：这人的身手实在太好，有枪也未必就是他的对手。
“就让他先这么吊着吧，我多叫几个人过来再说。”
吊在空中的，正是CT122。
它攥着管道，吊在天上，又低头看了一眼下面。
十层楼的高度太高了，即使是XR-7G2型机器人结实的机械躯体，从这个高度掉下去，也会有严重损毁。
一旦损毁，就没法再逃跑，只能束手就擒。
更可怕的是，它迅速计算出，就算调整
落地姿态，以牺牲一部分肢体为代价，核心处理器也有非常大的可能性，在剧烈冲击下受到严重损伤。
不能冒险下去，只能等着他们把自己拉上去。
一切都等上去之后再说。
可是上面这两名警卫偏偏相当胆小，没有动手拉人的意思，在呼叫支援。
“咔——”
CT122虽然没动，管道仍然撑不出XR-7G2的体重，又往下剥离了一截。
没有办法了，只能尽一切可能减少损伤。
CT122又低头，重新看了眼下面，迅速计算着，寻找合适的坠落姿态和落点。
再抬头时，它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从两名警卫身后冒出来。
竟然是裴染。
在航天中心门口的时候，它就看见她和W了，乘坐外城运送工人的悬浮中巴车时，还没看见他们，不知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
后来他们好像溜走了，CT122也去忙自己的事，没想到又在这里遇到了。
两名警卫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她瞬间秒了，敲晕在地上。
其中一个警卫往前扑倒，眼看就也要顺着斜坡危险地往下滑，被裴染手疾眼快一把抓住，随手丢在身后。
裴染没再管他们，马上放低重心，沿着斜坡向下，动作小心却迅速，溜到斜坡边沿。
她双手抓住边沿，人也翻下来了，吊在空中。
CT122心知肚明，管道往下剥离了两次，它离上面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她人不下来，够不着它所在的位置。
裴染向它伸过来一条腿，“抓住我。”
吊在管道上，它上不去，得转移到她身上，才有可能往上爬。
CT122静默了一秒。
它终于开口：“你撑不住，我非常重。”
裴染继续伸着脚，“不试试怎么知道？”
它冷冷地说：“你会跟我一起掉下去的。”
裴染：“你就不能说点好话么？还是你觉得这么说比较吉利？”
CT122终于松开一只手，抓住她的脚踝，“我可要松手了。”
裴染：“……”
裴染：“谢谢你。快点。请松。”
CT122又松开了另一只攥住管道的手，重量瞬间全部转移到裴染身上。
两个人一起在空中危险地晃悠了一下，裴染的机械手猛地扣紧，她嘴角抽搐，心中骂了句脏话。
这人怎么会重成这样。
第195章 第 195 章
感觉像是身上吊了两个彪形大汉。
裴染的机械手臂发力, 带着人做引体向上。
W也已经下到了斜坡边沿，帮忙抓住裴染的另一条胳膊，一起用力往上拉。
裴染的上半身成功地挪上去了，机械手松开了边沿。
CT122吊在她腿上, 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这时候借着她的力气向上窜, 很有可能抓住斜坡边沿, 如果力气足够的话，还可能会把她拉得掉下去, 斜坡很滑，此时抓着她胳膊的安全代理人W也很有可能跟着一起下去。
十层楼掉下去, 血肉之躯不可能存活，W的核心处理器也会损毁, 它心心念念想杀掉的这两个人, 瞬间解决。
它心中这样想着, 却完全没有动, 安分地抱着裴染的腿, 跟着她一起向上。
一等到手可以够到斜坡的边沿, 它马上松开她，把沉重的体重转移回自己胳膊上，抓住边沿往上爬。
W见状，搭了一把手, 揪住它的衣襟帮忙往上提。
CT122一爬上去就看到, 裴染那只松开了斜坡边沿的机械手，正攥着地上戳出薄膜层外的一截钢筋, 把自己固定得牢牢的。
她没有那么傻。
CT122反而好像放松了：不是它不想趁机报仇, 是她太机警，太难杀, 不动手是非常正确的。
裴染身上少了沉重的负担，轻巧地一提，人就上来了。
三个人火速离开这片危险的斜坡。
CT122整理了一下被W扯得半开的外套，冷淡地对裴染点了下头，“谢了。”
它背着背包，转身就走。
裴染没说什么，望着它的背影出神。
她在心中对W说：“它不是人吧？”
一来它那体重很不对劲，再者，它浑身上下都捂得很严实，戴着手套，脖子和半张脸上遮着面罩，第三，刚刚W伸手拉他的时候，毫不客气地把他里外两层的衣服都扯歪了，露出脖子旁边的一小截肩膀，裴染一瞥眼间就看清了，那里明显是一片金属银色。
除非这人有贴身穿铠甲的奇葩习惯，否则就是个比W还机的机器人。
W也在看它，回答：“没错。”
他说：“刚才在入口时，我就注意到它了。它使用的声音是智锐公司生产的智能机器人内置的七号标准男声。它虽然穿着衣服，但是外观的整体尺寸符合XR-7G2型机器人的特征。我猜测，它从头到脖子，戴的应该是一层仿真头套。”
果然是个智能机器人。
裴染好奇：“它这一身铁，竟然能通过门口的安检扫描。”
W说：“门口工作人员手持的是常规智能安检扫描仪，只扫描武器和危险品，并不会对各种机器人报警。”
这机器人想混进航天中心，功课做得很足。
W继续说：“而且，我认识它。我刚刚特地比对了它肩部的划痕，确定无疑，我已经见过它几次了。”
他说：“前些天在黑井，立体种植园里，发现光涡时按下报警按钮的就是它，我们在黑井出口的时候，你又救了它一次。”
W简略地对裴染讲了一遍。
裴染有点惊奇：“极光城离黑井九百多公里，它怎么会这么快也到这里来了……”
她随即反应过来：“是跟着我们过来的？”
紧接着就明白了：“CT122？”
W：“我也是这么想。”
裴染：“……”
其他机器人应该没有那么大的瘾，到处跟着她跑。
裴染想了想，“如果真的是CT122的话，刚刚拉它上来的时候，它还挺老实，没有趁机动手脚。”
这就有意思了。
“是啊。”W说。
他并不想多聊这个，“我们走吧。”
裴染还在继续琢磨：也许这里的监控就是它弄黑的，不知道它来航天中心干什么，也许也是在打那艘飞船的主意？
两个人继续往前，终于回到了航天中心半球形的主建筑里。
监控系统还没有修好，不过机械蜘蛛顺利归队了，在前面探着路，两人小心地避着人，往刚才进来的那个出口的方向走。
一路躲躲藏藏，穿过走廊，终于来到底楼出口的大厅。
守门的工作人员刚好不在，正是溜出去的绝佳时机。
W却忽然说：“有一群人过来了。”
他的机械蜘蛛听见声音了。
这里没有其他地方可躲，两个人火速离开大厅，退回走廊里。
旁边有扇门，门上标着“清洁车备用工具储藏室”，W打开门。
还没进去，裴染就怔住了。
这储藏室非常小，摞满了箱子，中间的空档一个人转身都困难，问题是，空档里竟然已经站着一个人了——
就是刚刚先走掉的CT122。
它背着包，重新戴上兜帽了，帽檐拉得很低，挡住了大半张脸。
大家六目相对，都有点尴尬。
裴染立刻明白了，它是机器人，耳朵很灵，一定是听见了他俩刚才走过来的脚步声，也需要躲开人，才藏进来的。
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有说话声，还有脚步声，感觉人不少。
来不及了。
裴染：“大家挤一挤哦。”
裴染和W火速往里挤。
被挤趴在箱子上的CT122：“……”
幸好门是推拉的，勉勉强强地关上了。
一个人都转不过身的地方，足足装了三个人。
裴染用气声对CT122说：“你再往里一点。”
CT122也压低音量回答：“我没有和
别人挤在一起的癖好，如果能再往里一点，你觉得我不想么？”
裴染心道：你一个机器人，就没有什么方便的折叠功能吗？脑袋折进身体里，胳膊卸下来什么的？
三个人在狭窄的空间里塞得乱七八糟。
W尽量护住裴染，用后背抵住CT122坚硬的金属身体。
CT122冷冷地扫了他抱着裴染的胳膊一眼，尽量压向旁边的箱子。
“咔嚓—”
箱子里不知道什么东西碎了。
裴染立刻回头，严肃地比了个“嘘”。
CT122：“……”
那群人终于过去了，等外面真的安静下来，最靠近门的裴染才悄悄拉开门，往外探头，确认安全后，做了个“出来”的手势。
三个人火速穿过走廊往外溜。
出口没有人，门严实地关着，裴染压低声音问CT122：“你打算怎么出去？”
它蹦出三个字：“用暴力。”
裴染：“……”
裴染：“留着你的暴力吧，我们可以开门。”
对W来说，这都不算事，人一靠近，那扇紧闭的门就自动打开了。
出了航天中心的主体建筑，外面还有两道透明隔离墙，CT122这回一声不吭，默默地跟在裴染和W身后。
三个人在主建筑旁边的绿化带里兜来兜去，连着穿过了两道透明墙上的僻静小门，每道门都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一路畅通无阻。
终于来到航天中心外，可以自由通行的地方。
CT122停住脚步，“这次谢谢你们。我走了。”
裴染问它：“内城守卫很严，你自己有办法出去么？需要我们送你么？”
阿布的安排必然有她的道理，就算它真的是CT122，裴染也打算送佛送到西，把这个人情一卖到底。
“不用。”CT122说，“我有办法。”
不知道是不是用它“暴力开门”的那一套。
CT122这回真的走了，背影消失在街角。
正是傍晚，内城虚拟的天空显现着晚霞，一辆无人驾驶的悬浮出租车稳稳地降落在裴染他俩旁边，白色的车身染成了淡橙。
裴染边上车边问：“我们不带上它么？”
W淡淡答：“让它自己走吧，有什么关系。机器人多走几步又不会累。”
悬浮车腾空而起。
裴染往下面的街道上看，CT122不知去哪了，已经不见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天幕上闪烁着点点虚拟的繁星，悬浮车在夜色中停在蒲公英城外。
阿布的选择必有深意，裴染仍旧有点担忧，问W：“CT122现在到哪了？”
内城到处都是监控，W应该能看到它。
W看她一眼，回答：“它动作很快，已经出城了。”
这倒是有点出乎裴染的意料，“这么快？它是怎么出城的？”
总不能是拆了一道门。
“内城有人接应它，送到了我们经常进出的那扇偏门，他们看上去和门口的守卫勾结过，塞了钱。外城没有监控，一出城，我就追踪不到它的行踪了。”
回到蒲公英城，两个人悄悄往裴染家的方向走，W忽然停住。
他说：“前面有人，是兰萨和兰恩。”
那对号称彼此“不太熟”的孪生兄弟居然在一起。
W继续说：“他们两个……好像在握手。”
裴染：？？
握手？？
W：“两个人面对面，握着手，表情都很严肃，也都没有开口说话。”
他们未必真的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是沉寂者，并不需要出声，可以直接在脑内对话。
这保密效果实在有点过于好了。
W说：“我查了一下监控，是兰萨先到这边来，兰恩跟过来，拦住他，然后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地握起手来了。”
裴染好奇：“你是怎么分辨出来他们两个的？”
普通的孪生子看熟后，一般都能分辨出差异，可不知为什么，兰萨和兰恩长得非常相像，裴染的观察力算是不错，都看不出什么差别。
如果硬要说的话，从上次见面的观感来看，兰萨比较稳重，兰恩更爱笑，举止神态会活泼跳脱一点，可这种分别太不靠谱，太容易伪装了。
W实话实说：“这两个人很难分，我每次都是直接拍下他们的虹膜，拿到管理系统里扫一遍，才知道谁是谁。”
裴染琢磨：“这里离我家不远，兰萨该不会是刚从传送带上下来，准备去找我吧？”
还真的有这种可能。
最好抢在兰萨前面回家，两人对视了一眼，火速绕路往回赶。
W：“从他们两个站的角度能看到大门，我们得换个方向进去。”
二楼的平台上还有一扇供乘坐悬浮车时进出的门，只不过要爬墙。
两个人兜到房子侧边，裴染三两下就爬到二楼的平台上，低头对W说：“上来。”
W：“拉我。”
裴染奇怪：“你自己上不来吗？”
他今天在外城小院爬墙的时候，明明就爬得很利落。
W淡淡道：“你肯费那么大的劲地去拉别人，就不能也拉一下我么？”
裴染：“……”
他天天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飞醋。
裴染俯身，向下伸出手。
W满意了，眼睛弯了弯，退后助跑一步，向上一窜，攥住裴染的手。
裴染默：这些人一个个都死沉死沉的。
她手上用力，把他拉上来，两个人直奔平台通往二楼的那扇门。
一进门，就看见安保系统弹出门口的画面，兰萨等在门外，楼下同时传来敲门声。
W：“兰恩走了，兰萨来了。”
裴染飞快地解下围巾，脱掉外套，扔给W，“我去开门。”
她调整呼吸，脚步轻快地下了楼，拉开门。
兰萨好些天没来了，看起来神情倒是很自然。
他跟裴染打了个招呼，进来了，却没有往里走的意思，只站在门口。
“小染，你的隔离还有两天就要结束了，我提前去把你的感应式通行卡领来了。”
兰萨递过来一张金色的小卡片。
看起来和裴染刚到蒲公英城那天，雇佣兵尸块上发现的兰恩的那张卡片一样。
他说：“这张卡隔离结束后会生效，凭卡可以随意进出蒲公英城。”
裴染接过卡片，问：“隔离结束后，我可以去外城么？我还有几个朋友在外面。”
兰萨当初让人盯过她的梢，肯定知道她在外城有同伴，不用隐瞒。
兰萨果然不意外，哑然失笑，“普通人不能随意进出内城，但是我们不一样。你当然可以，这里又不是监狱，你想去哪就可以去哪。”
他警告：“但是外城人杂，而且会分时段进入沉寂状态，你注意安全。”
说得好像她没在外城住过一样。
兰萨问：“需要我陪你去外城么？”
不等裴染拒绝，他已经在她眼中读明白了拒绝的意思，“哦，知道你不用。你的那个……‘哥哥’呢？”
裴染：“他睡午觉还没醒。”
兰萨的目光忽然越过裴染，往楼上飘。
裴染转过头，看见W正慢悠悠地从卧室里出来。
他真的像刚起床一
样，头发揉得有点乱，一出来就伏在二楼的栏杆上，懒洋洋地看着楼下，最关键的是，身上只穿了条长睡裤，上半身完全.裸着。
生化身体的肌肉流向漂亮到估计每个男人都会嫉妒的地步。
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就换了一身，可见那种脱衣服的牌没白打，真是个变装小能手。
裴染默了默，在心中问他：“你脱成这样是要干嘛？”
W悠悠回答：“帮他脱敏。”
第196章 第 196 章
裴染转头看向兰萨。
他倒像是真的对这种状况脱敏了不少, 反应没有上次那么大了，不过脸上还是僵了半天。
兰萨终于收回目光，只垂眸看裴染。
他说：“我们正在跟路湛亚交涉，大家的意思, 都是希望你能进入理事会的常务小组, 他暂时还没有同意。”
裴染明白, 被架空的理事会其他成员，想把她当做一枚钉子, 敲进基地理事会的常务小组里。
她只点了点头。
路湛亚和南启宸他们在计划跑路，其他理事会成员还在想着夺权, 也是绝了。
兰萨的目光落在裴染手里的通行卡上。
“对了，听说路湛亚打算缩短外城的屏蔽时间, 能量集中供应内城的屏蔽层, 你去外城的话, 得留神, 可能会有屏蔽时间的变化。”
他提到了这个, 裴染趁机问：“为什么？屏蔽层出问题了吗？”
“没问题, 放心。”
兰萨温声安抚她。
“只是沉寂信号一直在增强，内城的屏蔽层需要更多的能量供给而已。我们有专门的小组一直在做监测，我看过报告，内城的屏蔽层应该可以正常地维持十年以上。有十年的时间, 我们应该还能找出其他继续维持的办法。”
他说：“航天中心那边也在改造飞船, 准备去太空中收集数据，一定会有办法的。极光城是一片末世乐土, 你是安全的。”
裴染心道：黑井崩溃前, 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
兰萨的目光又往二楼飘了一瞬，马上就收回来。
他明显不想多待了, “我走了。”
等他走后，W才从楼上下来。
裴染戳了戳他，“人都走了还不穿上衣服，你不冷吗？”
虽然开着暖风，可也没热到这种地步。
W：“嗯，有点冷。”
他把她揽在怀里，“所以抱一下吧。”
“我是你的暖炉吗？”裴染这么说着，还是抱住他。
他的皮肤摸起来冰冰凉，希望生化身体不会感冒。
W说：“裴染，我刚才查看监控，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他发过来一段视频。
裴染松开他，点亮手环屏幕。
监控视频里，一个人站在绿地旁。
“兰萨来我们这边了，剩下的这个是兰恩。”
兰恩低着头，拉开了衣服袖口。
袖口的部分被放大了，能清晰地看到，他右手的手腕上，有一条手环一样的白色带子，像固定子弹的弹带一样，上面插着三只透明的小瓶，其中一个瓶子里装着一团绿光，另外两个空着。
小瓶里的这团绿光，外圈光芒分散而黯淡，核心却非常明亮，无论是大小还是形态，看着都太眼熟了。
裴染：“是贺兰羽给我们看过的‘乌龟壳’。”
那点能让人进入抵抗各种外部攻击的“无敌”状态的乌龟壳。
它出现在兰恩的手腕上。
裴染：“他们兄弟俩长得一样，也就是说，当初去黑市买了乌龟壳的，不是兰萨，而是兰恩。”
她紧接着纠正：“还有另一种可能，他们两个刚刚手握着手，说不定就是在传递绿光，也许孪生兄弟的体质类似，一点绿光两个人都能用，是兰萨买了‘乌龟壳’，把它给了兰恩。”
W：“有可能。但是观察这两个人的神态，真的不太像是很友好的样子。”
裴染：“不友好，也可以做交易。”
只见视频中，兰恩打开一个空瓶，一团大而亮的绿光胶质一样蠕动着，从他的指尖流出来，落入空瓶里。
他又利落地打开装“乌龟壳”的小瓶，把它吸入体内。
他的手法娴熟利落，速度很快，看来是经常这么干。
裴染知道兰恩在做什么。
“资料里说，孪生兄弟的身体只能融合两点绿光，不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总之，能融合的绿光数量有限，所以他手腕上的小瓶，装的是备用的绿光。”
W：“应该是。”
裴染很同情：“好可怜。换个绿光这么麻烦。”
W：“……”
裴染想了想：“W，以后帮我盯着兰恩的手腕，只要有露出小瓶的时候，就拍下来。”
她补充：“也盯着一点兰萨。”
W说：“我正在做这件事，重新检查有监控记录以来，拍到他俩的手腕的所有镜头。可惜两个人住的地方内部都没有装监控，看不到。”
这工作量不小，他终于发来几张图片。
看日期，从一个多月以前到一年前，都是各种无意间，在监控镜头下暴露右手手腕的时候，可惜都只露出了一点边而已。
W往下翻图片，“有意思的是，这个是兰萨。”
兰萨的手腕上也隐约能看见白色的腕带和小瓶。兄弟两个带备用绿光的方法是一样的。
裴染琢磨了一会儿，说：“明天中午我还要去一次外城，把钱给贺兰羽送过去，顺便试一试，能不能治治贺兰庭的伤。”
W“嗯”了一声，“没问题。我想办法安排。”
裴染继续：“还有，今天晚上，我们要去路湛亚和理事会办公的地方看看。”
去路湛亚办公的地方，得等到夜里三点以后。
然而傍晚时，W说：“路湛亚回来了，我听到，他在叫人收拾整理办公室那边，说要搬过去住。”
裴染：？？？
他难道也要学萨曼博士，也在办公室隔壁弄一间舱房么？
如果他住在那边，想摸过去就更麻烦了。
路湛亚搬家的事一直折腾到深夜，办公区那边人来人往，只能等一天再说。
进入沉寂后第四十七天。
极光城。外城。
上午不到十一点，裴染和W就来到内城的偏门，W调开那扇小门门口的守卫，两个人悄悄溜了出来。
裴染今天的背包看着又大又重，W想帮她背，裴染拒绝：“不用。”
W研究胀鼓鼓的大背包：“你到底带了多少钱？”
裴染：“也就……几百万吧。”
两人直奔黑市。
黑市铁门上的小窗一敲就开，里面的人看清是他俩，马上打开门。
今天没有对吉利话的暗号，裴染多少有点遗憾。
她闪身进来时，守门人听见她喃喃地嘀咕了一句什么。
好像是：“你家老板死了，我也死了，大家一起倒霉到家。”
守门人：？
里面的酒保已经迎出来了，态度很恭敬：“我家小姐让我一看见两位，就立刻带两位上楼。”
贺兰羽今天待在贺兰庭的房间里。
房间光线昏暗，贺兰庭和昨天一样，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眼睛紧闭着。
贺兰羽看见裴染来了，眼睛瞬间亮了，给了她一个笑容。
可惜人笑着，眉头却仍然蹙在一起。
裴染知道，她虽然没说今天一定会来，贺兰羽却在一直等着她。
裴染放下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摞摞外城币，“买绿光的钱。你点一点。”
贺兰羽叫手下上来，搬过来点钞机，当面点清收好。
她处理完钱的事，仍旧眼巴巴地望着裴染。
裴染拍了下仍旧鼓鼓囊囊的背包，“昨天说的那台治疗仪，我带过来了，我们试试看。但是能不能请你等在外面？”
贺兰羽马上站起来，“当然可以。”
裴染提前说好：“只能试一试，不一定就真有用……”
贺兰羽立刻答：“我明白。”
她带着人出去了，裴染在背包里的一大堆钞票中翻了翻，煞有其事地掏出一个白床单包裹着的圆盘状物体。
W站在旁边研究这个形状和尺寸，脑中对比了一下家里有的各种东西，猜测：
“这是杠铃片？”
“对，”裴染在脑中回答，“这房间里说不准有监控，我不想表演魔法，还是装装样子的好。你看，白布一裹，大小和形状是不是还挺像个什么治疗仪的？”
W：“……”
W：“背着不觉得重么？”
裴染：“还好吧，才十公斤而已。”
裴染没有揭开白布，伸手进去假装鼓捣了一会，把包着白布的杠铃片举到贺兰庭脑袋上方。
W：“……”
W：“你别一松手砸死他。”
裴染：“放心，我手稳着呢。”
裴染装模作样地举着杠铃片，在贺兰庭脑袋上空挪来挪去，脑中调出绿光一号，在视野中写字：
【贺兰庭颅内出血导致的脑组织损伤完全修复了，头部的外伤开始痊愈，人也渐渐苏醒了】
她一口气写完，又随手往下写了几个数字试了试，绿光一号又有长进，现在能写四十七个字了。
这么多个字，不用白不用，她算计着字数，又加了一句，【躯干和四肢的伤也在愈合】
画下句号。
这行字一眨眼就消失了，可见是起效了。
不过贺兰庭的脑组织到底修复了没有，外表看不出来。
裴染“治疗”完毕，把杠铃片收进背包，研究了贺兰庭片刻，没研究出所以然来，对W说：“叫贺兰羽……”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一直一动不动的贺兰庭，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裴染默：绿光一号理解的“渐渐苏醒”，会不会“渐”得有点太快。
贺兰庭的眼珠动了动，目光终于聚焦，落在裴染脸上。
他的嘴唇开启，嘶哑地出声：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死了？”
裴染：“……”
裴染：这要是在沉寂时段，你就这么直接“不好意思”，就真的要不好意思地死掉了。
这人还是开口就客气，不知道沉寂这么多天，是怎么幸存下来的。
裴染对他说：“你没死，这里不是十八层地狱，我也不是鬼。”
贺兰庭望着裴染，看了片刻，忽然问：“你是……白港的那个……”
他认出来了。记性真好，可见脑袋没事了。
W过去开门，把贺兰羽放进来。
贺兰羽一眼看见哥哥睁开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地扑过来，抱住哥哥，放声大哭。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自极光城重逢以来，裴染头一次觉得，贺兰羽其实还只是个小孩。
她和W安静地退出门外，帮他们关好门。
离开白港市已经很久了，世界之树的枝丫交错，原本分叉的树枝，又因缘际会，汇聚在一起。
过了好一阵，贺兰羽才出来了，脸上哭得一塌糊涂，不过镇静多了。
“姐姐……”
裴染看她表情，就知道她要说什么感激的话，先拦住了，只说：“我过几天再过来，要是有绿光记得帮我留一点。”
贺兰羽想了想，“姐姐，我现在手里没有，但是我估计有一个地方有。
她说：“最近城里有个人，叫疯狗，据说他手下有支小队，经常出城去打绿光，比很多人打到的都多，最近总会过来把绿光卖给我们，你要是着急要的话，要不要直接去他那边看看？”
她去隔壁拿了张纸，几下画好地图，在上面标了个圆点，交给裴染。
“疯狗就住在圆点这里，你说是酒吧的贺兰羽推荐过来的，要拿一批货，他肯定会见你的。”
第197章 第 197 章
裴染收好纸条, 和W一起下楼。
地图上标出圆点的位置离这里不远，没走多久就到了。
是一幢老式的灰白色两层小楼，并不是简易搭建的，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 大铁门紧闭着。裴染上前敲了敲。
一个人把门开了一点, 探头出来, 露出凶神恶煞的一张脸，语气也不善。
“找谁？”
“疯狗。”裴染回答, “酒吧的贺兰羽推荐我们过来，要拿一批货。”
那人听到贺兰羽的名字, 口气顿时好多了，“两位稍等。”
只过了一小会儿, 门就重新打开了。
那人说：“我们老大就在楼上, 我带你们上去。”
前院停着好几辆车, 都是方便在城外行驶的古董越野车, 甚至还有几辆摩托。
小楼的底楼大厅里铺着拼花木地板, 原本的家具做工考究, 不过全都被挪到了旁边，空出大片地方，方便人员进出。靠墙堆着装物资的箱子，立着长刀短棍和各种枪械。
W看了一眼就说：“裴染, 这地方和你家异曲同工。”
都有点把豪宅当训练场, 暴殄天物的意思。
那人带着裴染他们上了楼梯，来到二楼, 走到一扇门前, 对裴染他俩说：“我们老大在里面。”
他轻轻敲了敲门，“他们来了。”
片刻后, 有人扭转门把手，把门拉开。
门里和门外的人一起懵了。
三个人无比安静。
来开门的人，穿着黑色外套，戴着里面衣服的兜帽，帽檐低垂，黑色面罩拉到鼻梁，鼻梁以上还遮着极宽的护目镜，护目镜上一层银色的镀膜，完全看不到眼睛。
明摆着是CT122。
疯狗就是CT122，CT122就是疯狗。
裴染脑子里抑制不住地冒出黑井时它破破烂烂的三条腿机械狗形态，还在下水道里狂窜，确实又狗又疯。
裴染第一个打破沉默，伸出手，“又见面了。”
CT122仿佛有点迟疑。
裴染心想：得了吧，你连我腿都抱过了，还在乎跟我握个手？
它终于伸出戴着黑皮摩托手套的手，跟裴染的机械手轻轻握了一下，就像她的手是烧红的炭块一样，碰了一下，就迅速松开了。
W也向它伸出手，CT122却像是没看见，刚好侧过身，把门开大，“两位请进。”
W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裴染在心中说：“它好像知道你是谁。”
W回答：“是。看它这样子，像是打算跟你握手言和，把账都算在我头上，不过当初杀它同伴的本来就是我，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跟你过不去。”
裴染想了想，“我好像也炸了它不止一回。”
W：“可你也救了它不止一回了。”
裴染：“你都说过，人工智能不长良心这种东西。”
绿光一号还能再用一次，裴染把它调到脑内视野中，随手写了个：
【CT122进入休眠】
没画句号，只把句子放在那里。
阿布的安排很明显，是要接近CT122，也许它是关乎未来的关键人物，但是它现在的想法裴染摸不透，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房间里没开窗帘，光线幽暗，裴染怀疑，是CT122故意的，免得别人不小心看穿它的伪装。
裴染闲聊：“你这儿还挺黑。”
CT122关好门，随口答：“那当然。不然为什么叫黑.帮。”
裴染：“……”
它讲冷笑话的功力和W半斤八两。
她扫视一圈。房间虽然幽暗，却非常整洁，书桌和茶几都光可鉴人，皮沙发更是擦得油亮，连沙发上的两个靠垫都摆得精确对称。
裴染在心中感慨：怎么智能机器人们都这么热爱做家务呢？雷恩是这样，W是这样，就连CT122这种也不例外。
CT122指了指沙发，“请坐。”
它自己也在对面坐下，“你们要拿一批货？”
来买绿光的事在楼下就已经说了，裴染索性承认：“对，贺兰羽说你手里可能有货，所以我过来问问看。我们愿意用黑市的价格收购，更高一点也没问题。”
她的目光飘向旁边的架子，那上面摆着几排小瓶，大概有十几二十个的样子，都发着幽幽的绿光。
不过裴染不抱什么希望。
从看到CT122起，裴染就知道，今天这买卖大概是谈不成了。
CT122停顿了一下，才说：“我手里确实有一批货，不过……”
裴染在心中对W说：“我就知道它要说‘不过’。”
CT122接着说：“……不过，不知道你想要多少。”
裴染：嗯？
事情的发展和她料想的不太一样。
裴染回答：“当然是越多越好。”
CT122
说了句：“稍等。”
它站起来，走到门口，叫手下过来吩咐了几句。
很快，就有人把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送到门口。
CT122拎着垃圾袋过来，随手把袋子往茶几上一撂，噼里啪啦一阵玻璃撞击般的脆响。
裴染听得心惊肉跳。
CT122仿佛看出她的表情，打开袋口：“放心，我试过，这种瓶子非常结实，从二楼往下扔，掉在石头地面上都只是弹几下，不会碎。”
单买四千块一个的小瓶就被它拿来扔着做实验，这是赤裸裸的炫富吧？
袋口里露出一大堆小瓶子，足有五六十只。
CT122说：“有的是我们猎的，有的是我从别人手里收回来的，都是疯癫态绿光，只要价钱合适，我愿意尽快出手。”
它走到架子前，随手把那些小瓶一敛，也拿过来扔进袋子里，噼里啪啦一阵脆响。
它好像很需要钱的样子，不知道一个机器人，要那么多钱用来干嘛。
裴染说：“你报个价吧。”
CT122真的捡一个小瓶报一个数字，一五一十地算起账来。
它自己是人工智能，瞬间就能估完总价，想来就是在报给她听而已。
CT122按绿光的品相一一估价，估得很准，裴染冷眼看来，每个的报价都比黑市的拍卖成交价低一些，打了个七折的样子。
裴染心中觉得有点好笑：一个多月前，大家还你轰我我炸你，现在居然坐在一起开始谈生意了。
CT122估完价，给裴染报总数，“一百零三万，一分钱都不能再便宜了。”
裴染也没打算跟它讨价还价，一则她不缺钱，二则报价确实公道，第三，她也是想跟它做长期生意，她爽快答：“好。”
CT122抬起头，藏在护目镜后的眼睛大概是看了她一眼，把垃圾袋袋口一拧，向前随手一推，“你打算怎么付钱？”
“我有现金。”
裴染摘下身上的双肩包。
就在她拿包的那一瞬，CT122突然向前探身，伸手迅捷地朝她的肩膀一侧抓过来。
裴染反应极快，向旁边闪开，这才看清了，它要抓的是她旁边摆在沙发上的皮靠垫。
明明是正方形的靠垫，非要以菱形的姿态，用一个尖角危险地立在那里，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样子，被她拿背包的动作撞得歪倒下去。
裴染：“……”
裴染：CT122你差点就被休眠了你知道么？
CT122抓住靠垫，小心地把它按回原位，还偏头认真地看了看，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它和长沙发另一边的靠垫绝对对称。
裴染：啧。这什么强迫症。
发现裴染和W都在看它，CT122说：“我有个朋友，这两天友情过来帮我打扫房间，每样东西都要有定位，如果乱掉的话，它就会跟我唠叨个没完。”
CT122也能被人辖制，不知道是哪路神仙。
裴染的大背包里还有不少外城币，她一摞摞地往外掏，几乎清空了，露出下面白床单包裹着的东西。
她忽然发现，CT122定住不动，好像在看她的包里。
它大概以为里面装着什么危险物品。
裴染主动掀开白布，给它去疑：“是个杠铃片。”
CT122：？
裴染不动声色地胡乱解释：“背着锻炼身体。”
W：“……”
那么多钞票还不够她锻炼身体的，还要加个杠铃片，越解释越离奇了。
裴染把钱一摞摞数给CT122。
CT122点钱飞快，等它点完，裴染才把垃圾袋塞进自己包里。
没想到交易这么顺利。
CT122仿佛有点犹豫，最终还是点开手环，把手腕靠近裴染，“加一下？下次有货时，我通知你。”
裴染加了它，门那边忽然传来声音。
有人根本没敲门，直接从外面把门扭开了。
两只矮嘟嘟圆滚滚的小机器人站在门口，一起眨巴着卡通大眼睛，一个是雷恩，一个是星空。
雷恩在说：“……我们两个把楼下的几个房间都清洁好啦，可是有一扇门打不开……”
它终于看清沙发上坐着的是谁，说到一半的话瞬间卡壳。
所有人类和机器人们面面相觑，雷恩火速用巴掌捂住脸。
裴染：“……”
裴染：“雷恩？你捂住脸我也能看见你。”
星空满脸尴尬，出声：“雷恩说有个朋友家里太脏了，要来做大扫除，我不太放心它自己过来……”
雷恩放下手，彻底慌了：“主人，我没有乱跑，也不是偷偷跑出来帮别人干活！你上次跟我说过，‘自己绝对不要出门，但是如果真的很有必要，和艾夏他们这样的好人在一起是可以的。”
它说：“我真的很有必要过来做大扫除，然后这位机器人老大绝对是个‘好人’，它上回帮了我一个大忙，所以我也特地过来帮它一个大忙……”
雷恩“机器人老大”几个字脱口而出，这回轮到CT122无语了。
它飞快地走到门口，一手一个把雷恩它俩捞进来，火速关好门。
第198章 第 198 章
雷恩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卡通表情上的嘴巴瞬间变成一道拉链，刷地拉死，不敢再出声了。
雷恩已经把话说到这种份上了，就不用再装了。
裴染从沙发上站起来, “CT122。”
她直接叫了它的名字。
这名字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叫过了, 此时忽然从裴染口中说出来, CT122的动作凝固。
它还攥着两只小机器人的胳膊，抬头看向裴染。
裴染盯着它藏在护目镜后面的眼睛：“CT122。我觉得我们之间有误会。”
星空看看这个, 又看看那个，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太对, 忽然挣脱CT122的手，拽着雷恩, 飞快地躲到裴染这边。
她直接叫出了它的名字, 说明她一直都很清楚它是谁。
CT122走过来, “什么误会？”
它这么说, 等于承认了自己是谁。
裴染向来有话直说：“我们当初杀了你的伙伴, 是因为当时刚进入沉寂, 巡逻机器人突然自爆，它们把账莫名其妙地算在我们头上，我们被它们攻击，逼不得已, 只能直接打掉增援的机器人。后来你追杀我们, 我们会反击，是正常的吧？总不能等死。”
裴染把手里的背包随手扔在沙发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解释来解释去没什么意思。不然这样, 我跟你单挑。我输了让你报仇雪恨，你输了我们一笔勾销。”
W立刻在耳边说：“裴染, CT121是我杀的，我来。”
他往前走了一步。
裴染比他还快，立刻挡在他前面。
她在心中答：“你来什么来，你会打架么？”
CT122的身手非常好，也很机警，又有机械躯体的力量加成，不过裴染觉得，不用绿光，真的硬碰硬的话，自己也未必就会输。
CT122的护目镜缓缓上升，露出一双猩红的眼睛。
它用那双眼睛看向裴染，又扫了一眼雷恩它们，过了好几秒，才出声。
“算了。”
“没有你，我大概活不到现在。我们两清了。”
“不过……”它说。
它忽然近前两步，绕过裴染，一拳揍向W。
这拳出手速度极快，猝不及防，W反应也不慢，不过只来得及偏头一躲，还是打在了脸颊侧边。
W“嘶”地一声，退后一步。
CT122这拳并没有真的出力，裴染反而放心了。
冤家宜解不宜结，尤其是CT122。
“阿布严选”至今只有两个，一个是南奕，一个是它，说不定有大用，肯定要留着。
W挨了一拳，只往后退了退，并没有还手。
裴染点头：“那好，下次有货的时候，你通
知我。”
她看向旁边吓傻了的两只小机器人。
雷恩的卡通表情换成了一脸的不可置信：“机器人老大，你为什么要打‘神’？好人为什么要打好人？不是，好机为什么要打好神？打架是不对的！”
“打架确实是不对的，小机器人不打架，”裴染问它，“你们要跟我一起走么？”
雷恩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主人，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永远坚决地站你和神这边。可是——”
它说：“——这里的一楼和院子都还没打扫好，我想整理完。”
它眨巴了两下眼睛。
行吧。
裴染并不太担心，现在她终于明白，是谁把沙发上的靠垫摆成那种刁钻的形态的了。
裴染拎起背包，“那你们继续打扫，记得早点回家。”
CT122出声：“我会送它们两个回去的。”
裴染对CT122点了下头，“麻烦你了。我们走了。”
裴染和W出门下楼，走向院门口。
二楼，CT122来到窗前，把厚重的落地窗帘稍微拉开了一条缝。
它看着楼下，一直到看不见她和W两个人的影子。
凹坑，它心中想，我最好的伙伴，我不能再为你报仇了。
既然不再打算杀裴染，就也同样不应该动她的爱人。
它低下头，打开刚加的她的联系方式，给她的头像设置了一个银灰色的色块。
手环的通讯录里，每个人都被它设置成了深浅不同的灰色色块，一个个自浅到深地排列下去，差异极小，别人看着一头雾水，它自己只要扫一眼，辨别灰度，就知道是谁。
它盯着那个色块出神。
她一个人类，竟然敢提出跟它单挑的解决方式，勇得跟凹坑一模一样。
还有，刚才她第一时间坚决地挡在W前面，把W护在身后的姿态，也和凹坑每次遇到危险时，就立刻挡在它前面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的背包里甚至还莫名其妙地装着个杠铃片。
凹坑也是这样。每次出任务时，都会不知从哪捡来一点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有时候是一片小金属片，有时候是颗纽扣，别人当垃圾，它当宝贝，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小东西都悄悄藏在一个打卡点的角落里。
裴染那种天马行空奇奇怪怪的性格，跟凹坑别无二致。
这世界荒谬得像个玩笑，它原以为的仇敌，竟然和它最亲密的伙伴那么像。
院墙外。
一出院门，裴染就问W：“你的脸没事吧？”
这还是他第一次受伤，他那么敏感，估计是疼得要命。
W硬撑到现在，这时才抬手摸了摸脸颊，“没事。”
他问：“破相了么？”
这关注点有点歪。
机械蜘蛛从裴染的衣领下悄悄爬出来，扬起脑袋，去观察他自己的脸。
裴染也认真地看了看，“那倒是没有，就是有点发青。”
CT122那拳不重，可也不算轻，幸亏W闪得够快。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听见前面人声喧哗，路上的人多起来了，很多人都在往前奔跑。
裴染和W也立刻跟了过去。
前面一条主路的转角，不知哪里藏着扬声器，正在播放着通知：
“全体外城居民们请注意。全体外城居民们请注意。”
“由于维持屏蔽层的能量不足，外城屏蔽层将于今晚十一点起永久关闭。”
“重复一遍，外城屏蔽层将于今晚十一点起永久关闭。请居民们及时做好应对准备……”
人群仰着头，仔细听着，所有人都懵了。
扬声器里的声音冷漠而机械，毫无感情，继续一遍遍地重复着：“全体外城居民们请注意……”
兰萨昨天说过，因为能量要集中供应内城的屏蔽层，可能会调整外城的屏蔽时间，没想到这个“调整”，竟然是永久关闭。
屏蔽层永久关闭，就意味着外城完全暴露在沉寂中，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出声说话了。
有人哭出声。
更多的人木然地站在街道上，满脸的不可置信。
虽然现在每天只有两个有限的时间段可以出声，但是这和一辈子再也不能开口，还是有非常大的区别的。
人们已经习惯于把一天中最重要的事放在两个能出声的时间段来做，好像熬过漫长而沉默的一天，就是为了那能开口的几个小时，也只有那几个小时，才像是真正在活着。
街道上，终于有人发出了第一声嘶吼：“为什么要关了我们的屏蔽层？！为什么内城那些人就有屏蔽层？！”
“我们冲进去！！”
“我们去砸了他们！！”
“我们要屏蔽！！我们也要进内城！！”
愤怒的情绪在街道上蔓延，点燃了静默的人群。
更多人开始跟着喊：“去砸了他们！！我们也要进内城！！”
人群开始躁动。
有人带头，率先奔向内城大门的方向，不少人跟着，沿着街道朝那边飞奔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汇成一股洪流，嘶吼声和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如同席卷一切的狂风骤雨。
裴染站在路沿上，侧身避开奔跑的人流，忧心忡忡，对W说：“我们去找艾夏他们。”
裴染往新家的方向走，来到了附近的路口。
这里的街角也有扬声器，同样在一刻不停地重复着那条通知。
艾夏说过，他们开的维修店就在路口，裴染已经看到了。
屋檐上挂着招牌，上面画着锤子、手环和其他零零碎碎能修的东西，画工非常精细，一看就是出自阿布的手笔。
店门半掩着，里面堆满了各种东西，不止是维修好的各种家用物品，甚至还有食品。
米和面粉装在袋子里，敞着袋口，里面还有烧灼过的焦黄，一看就是从城外收集回来的。
艾夏和江工阿布黎音他们全都在店里，庄眠搂着诺诺，就连眼盲又不能说话的金河俊都在，好像正凑在一起商量什么。
大家看见裴染来了，抬起头，每个人都蹙着眉头。
艾夏说：“你们来了？你们也听见了？”
裴染点头。
好不容易才来到极光城，现在这里也要完全不能出声了。
乔赛说：“内城好像还有屏蔽，想进内城不容易，不过我听说，航天中心那边正在招人干活……”
裴染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她说：“我建议大家暂时留在外城不动。”
大家都不懂：“为什么？”
裴染说：“外城之所以要关闭屏蔽层，是因为沉寂程度加深，极光城的屏蔽层发生器功率不够，现在要集中能量屏蔽内城，但是谁也不知道，沉寂信号会不会突然变化，彻底打穿内城的屏蔽。”
连路湛亚都在计划跑路，想必情况很糟糕。
裴染：“可问题是，内城到现在都没有做过去文字化的准备。街道上，建筑里，到处都是文字。”
维修店里一片安静。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曾经亲
眼目睹过黑井的沦陷。
黑井在W的治理下，即使有屏蔽，也一直在尽可能地坚持着去文字化，而极光城内城的状况还远远不如黑井。
一旦屏蔽层消失，想都知道会是怎样的灾难。
裴染望着大家：“所以我希望你们坚持留在外城。在这种情况下，外城可能反而更安全。”
没有人有异议，艾夏说：“我们都听你的。”
裴染扫视一圈，心中点了一遍人数，“好像人不全。”
艾夏回答：“唐刀不在。今天有一支出城收集物资的小队回来了，听说带回来一整车物资，唐刀去那边进货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话音未落，唐刀就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嘭地一声打开门冲进来了。
“你们都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艾夏说，“今晚开始，永久关闭外城屏蔽层……”
“不是这个，”唐刀一脸紧张，“外城很多人都去冲击内城大门了，路上堵了好多人，不少人都带着武器……”
第199章 第 199 章
话音未落, 外面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是有人在奔跑，听起来人数不少。
密集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叫喊声：
“都快走啊！！”
“大家一起来！！”
“我们把他们的门砸了！我们冲进内城！！”
裴染立刻关上门。
门板歪歪扭扭的，从缝隙中能看到, 有人正从门前跑过, 差不多人人手里都攥着各种棍子, 刀子，甚至枪械, 奔向的都是内城大门的方向。
一波脚步声和呼喊声远去，又有新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朝这边过来。
“哐——哐——哐——”
一片嘈杂混乱中, 有人正在趁机在踹隔壁店的门。
他们嚷嚷着：“你们都躲在这儿干什么？全都走啊！”
好像有东西被砸翻了，还有人在叫喊。
裴染火速落锁, 把门销死, W直接用肩膀顶在门上, 唐刀他们也全都过来了。
就像当初在黑井, 在矿区隧道里躲人片机时一样, 所有人一起用身体顶住门。
外面有群攥着铁棍的人过来踹店门了, 咚咚咚，狠命地踹了好几脚，始终弄不开，终于悻悻地走了。
W说：“黑井就曾经设想过, 矿区聚集的难民冲击避难所的情况。”
那时候矿区也滞留着很多不能进入安全区的难民, 不过黑井还没来得及发生这种情况，就覆灭了, 没想到这种事会在极光城上演。
外面的街道上一片嘈杂混乱, 久久不息。
脚步声终于都远去了，裴染好像又听到了街角扩音器的声音。
“它又在说什么？”
裴染听不清, 把耳朵贴在门缝上。
W的机械蜘蛛能听到，“扩音器说，警告……”
裴染也已经听到了。
“……警告！请聚集的外城居民立即撤离内城大门附近区域！”
“重复一遍，请聚集外城居民请立即撤离内城大门附近区域！”
那声音冰冷而机械，一遍遍重复着。
“警告！如未及时撤离，外城屏蔽层将提前关闭。”
“警告！外城屏蔽层将提前关闭。”
“现在开始一分钟倒计时。”
“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
此时，内城避难所那扇高耸的银色金属大门前。
人群黑压压地聚集在一起，成百上千的外城居民，仿佛大片灰黑色的潮水，淹没了街道，吞没了附近的店铺。
不断地有更多的人手持武器，从各个巷子、街角奔出来，如同一股股汹涌的水流，汇入这一大片人的海洋。
很多人在愤怒地往前冲，也有人是被别人从家里拉出来，在路上被人流裹挟过来的，还有人只是跟过来看看情况。
大门前，人们彼此推搡着、拥挤着。
挤在最前面的人愤怒地用手掌拍打着那扇金属门，用手里的枪托和铁棍竭尽全力地砸着，砸得金属大门哐哐乱响。
不过这些声响全都淹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中：
“放我们进去！”
“我们要进去！我们也要屏蔽层！！”
“我们要进内城！！”
“开门！”
“开门！！”
呼喊声在避难所的大门前回荡，声浪席卷一切，惊天动地，街角扬声器里冷冰冰的声音完全被吞没了。
扬声器继续冷漠无情地倒数：
“二十四，二十三，二十二……”
“……十八，十七，十六……”
“……五，四，三，二，一。”
十二点四十七分，距离原本结束屏蔽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候，笼罩和庇护着整个外城的屏蔽层无声无息地失效了。
生死三秒中，人潮的呐喊还在继续。
“开门！”
“开门！！”
……
“嘭！”
“嘭！”
“嘭！”
连续的爆炸声响成一片，声音太多太密集，彼此交叠，密得不留一丝空隙，最终变成了一种奇怪的钝响。
人海中腾起满天猩红的血雾。
人群人挤人，半径一米的死亡之环套得层层叠叠，无处可躲。
只有炼狱才会有这种景象，原本愤怒地咆哮着的人海转瞬变成了修罗场，无数人同时分崩离析，碎肉与残肢断骨向空中飞溅，又落下去，一层层叠在一起。
几秒钟的功夫，呼喊声就彻底消失了，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只有个别幸存者呆立在碎尸堆里，弥散的腥臭血雾中，从头到脚被淋成了血人。
几分钟前。
外城。几个街区之外。
金姐的酒吧里。
酒吧人声鼎沸，后厨却清静得多，几个帮工忙来忙去，把酒杯和碟子送进来清洗。
角落里，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趴在窗台上，手里摆弄着一个机械零件拼成的小人儿。
后厨的窗子敞开着，正对着酒吧后面的街道，那边街角有个扬声器，声音隐隐传来，从刚才响到现在了。
小女孩扭了扭机械小人儿的胳膊，忽然听见，扬声器里说的话变了。
小女孩抬起头。
过了片刻，她扔下零件小人儿，从椅子上飞快地跳下去，穿过厨房，冲进连着厨房的吧台。
酒吧里乱哄哄的，一如既往，有人在一杯杯买醉，有人凑成一堆打牌，不过更多的人都在议论刚刚传来的消息——今天晚上要永久关闭外城的屏蔽层了。
有人从门前跑过去，但是没什么人敢来找金姐的麻烦，酒吧像是个封闭而安全的小世界。
这里光线昏暗，小女孩用眼睛慌慌张张地找了一圈，终于看见金姐了——
金姐手里正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摞满了刚收回来的空啤酒杯，往吧台这边过来。
小女孩飞快地扑过去。
金姐看见她了。
这孩子自从妈妈出事后，就被她收养了，可是一句话都没有再说过，每天沉默地吃饭睡觉，也没什么表情，这是头一次看见她这么害怕。
金姐把托盘撂在吧台上，一把接住扑过来的小女孩。
她刚要开口问她怎么了，就被小女孩一把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就像那天晚上，上车前，她妈妈不小心出声炸开时，金姐死命地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哭出声一样，她用那只小手，竭尽所能，拼命压住金姐的嘴，不让她开口说话。
金姐愕然地盯着小女孩惊慌失措的眼睛，突然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转过头，看向人声鼎沸的酒吧。
她一把撂下小女孩，撩起围裙，踩着高凳爬到吧台上，俯身端起摞满了空啤酒杯的托盘，高高地举过头顶，往地上狠命一砸。
“哗啦啦——”
玻璃碎裂，碎渣喷溅，整个酒吧骤然安静了。
所有人都转过头，愣怔地看向高高地站在
吧台上的金姐。
金姐双手交叉，在嘴巴前面比了一个叉。
这是个沉寂中允许的动作，每个人都明白它的含义——不要再开口了。
然而寂静中，还是有个男人出声，他已经喝得烂醉，眯着眼睛，醉眼朦胧地望向吧台，嘴里含含糊糊：
“金姐啊……你干嘛呐……摔什么杯子啊……”
“嘭——”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手里的啤酒杯和人一样，炸成了碎片。
外城。僻静的街道上，坚固的灰白色小楼里。
CT122正在二楼清点整理下次出城狩猎要带的武器，腕上的手环忽然震了。
它低头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头像是一个银灰色的色块——
竟然是裴染。
她刚走没多久，不知道发消息过来干什么。
也许是买绿光的事，也许是不太放心雷恩和星空，问它们有没有回家。它俩还在楼下整理房间，雷恩坚持要把大扫除做完。
CT122点开消息。
它立刻明白，这消息其实是代理人W制作，通过裴染发送的，是一整组图片。
CT122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冲出房间。
这房子的隔音很好，当初它特地这么挑的，声音传不出去，外面的嘈杂也同样传不进来，听不见街道上扬声器的声音。
可是代理人W的那组图片已经描述得非常清晰了——屏蔽层会提前失效，正在倒计时，没有几秒钟时间了。
一楼有不少人工智能，型号各不相同，有的可以直接发送信息，有的不能。
CT122一边把那组图片尽可能给它们发送出去，一边以最快的速度从楼梯上一跃而下。
迎面就遇到了雷恩。
雷恩刚打扫完一间房间出来，看见CT122，眨巴了一下大眼睛，就要开口。
CT122火速对它比了个嘘。
一阵飞快的脚步声，星空从走廊的另一边冲过来了，手里还紧紧攥着块抹布，它一看见雷恩和CT122，马上在面部的面板上显示出一张卡通嘴巴，上面画着一个打着红色斜杠的大圆圈。
这是禁止的符号，星空上次在极光城的城门外见过，在沉寂状态下也是允许的。
星空有矿工机器人的通讯账号，也第一时间从W那里收到警告的消息了。
雷恩看看CT122，又看看星空，聪明地领会了它俩的意图，没有吭声。
它伸出机械手指，在旁边的墙壁上敲：“怎么啦？屏蔽层坏掉了呀？”
星空用敲击回答它，“有人在砸大门，想要冲进避难所，内城突然把屏蔽层关闭了。”
CT122没有回答雷恩，它脚下不停，飞快地冲进一间间房间。
必须要把提前进入沉寂的消息立刻转达给每一个智能机器人。
维修店里。
所有人都很安静。
更安静的是店外，街道上的喧嚣彻底消失了，混乱的脚步声也没有了，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裴染盯着手环，手环终于震了一下。
是CT122发来的照片。
照片上，星空和雷恩安然无恙。
W在耳边说：“星空把图片发送给它那两个矿工机器人伙伴了，南奕没事，也还活着。”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裴染却能听出一种无力感。
没有了黑井的发射设备，他没法像以前那样，把警告信息发送给外城的每个人。
人命如草芥，内城在安全时段内突然关闭屏蔽层，刚刚那一分钟里，整个外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了。
第200章 第 200 章
大家纷纷探头往门外的街道上张望, 只有阿布没有动，站在那里，脸色苍白。
看她的神情，裴染就知道, 她早就看到了一切。
裴染想起她上次说过的话：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 每一条路上, 都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那些看似史诗般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 辉煌盛大，赫赫扬扬, 其实细看下去，一点一滴, 都是一个个普通人在命运势不可挡的激流中的血泪和苦苦挣扎而已。
盛明希在墙上犹犹豫豫地敲击电码：【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永远都不能出声了？】
裴染忽然想起背包侧袋里的小屏蔽仪。
外城进入永久沉寂, 一定会有紧急情况, 需要用到屏蔽仪, 这种时候, 屏蔽仪的事没必要再隐瞒了。
这只小屏蔽仪在皇室庄园里摔过以后, 乔赛修过，因为部件坏了没法替换，最长只能维持二十分钟。
裴染昨天就想把它修好，现在正是时候。
绿光一号刚才治疗过贺兰庭, 还有一次使用机会。
裴染掏出屏蔽仪, 一边把绿光一号调入脑内视野中，写下：
【屏蔽仪摔坏的部件完全修复如初了, 功能恢复正常】
绿光一号能“修”得好人体, 应该也能修好这么一台小仪器。
她试着画下句号。
绿光一号干脆利落地把这句话抹掉了，说明句子已经起效。
裴染把屏蔽仪递给乔赛, 在桌面上敲：【我已经换过新部件了，你看看，是不是修好了。】
乔赛眼睛一亮，马上接过来，跑到旁边，拎出工具箱，拆开屏蔽仪的后盖。
他反复检查了半天，终于扔下手里的螺丝刀，往后一靠，抬起头，忽然出声：
“部件没问题，屏蔽仪好了，现在可以连续工作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如释重负：“裴染，我真是爱死你了。”
听见他突然开口说话，维修店里的所有人都一脸惊吓，只有W满脸都是无语。
乔赛当然没有炸。
大家一起凑过来，围着桌子上这个小闹钟一样的白色仪器瞧。
仪器上，绿色的小灯安稳地亮着。
江工认真地看了看，出声问：“这是个……袖珍型的屏蔽层发生器？”
她说话了，也没事。
“没错，”乔赛说，“现在最大有效半径只有二十米，我要把它重新改一改，让有效范围也可以稍微扩大一点。它的工作时长也不需要再设定限制了，但是毕竟要用能量，我建议还是在真的需要的时候，再打开它。”
庄眠一直紧紧搂着诺诺，诺诺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敢说话，看看桌上的仪器，再看看小姨。
庄眠这时才吁一口气，喃喃自语：“谢天谢地。”
正在这时，外面有辆黑色的古董越野车驶近。
裴染回身对大家比了个“嘘”，乔赛马上把屏蔽仪关了。
越野车停在路边，两只小机器人从车上下来，是雷恩和星空。
还有CT122。
它看见裴染出来，站在车旁没有动，随手敲了敲车顶，用的也是电码。
【雷恩说你们的店在这里，我就把它们送回来了。】
裴染敲：【谢谢。】
CT122：【不。我应该谢谢你。有你及时通知，我那边这次的伤亡为零。】
只要雷恩和星空没事就好，就单单冲它今天保证两小只平安，裴染就能再跟它和解一万次。
裴染和W在外城一直待到傍晚。
W把机械蜘蛛放出去，打探外面的情况。
他说，现在很安静，只是路上到处都是炸开的血花，他在城墙边接入了系统，查到理事会最新发布的通知，正门现在仅供紧急情况下出入，而那扇供外城管理人员进出的小门，被宣布永久封闭了。
永久封闭那扇偏门，就意味着没有管理人员需要再出去，内城彻底放弃了对外城的管理。
裴染好奇：“他们把自己封在里面，那内城吃什么？”
“我看过系统里的记录，”W说，“那个洛天维……”
裴染记得，就是给萨曼博士提供研究资金的大金主。
“……她就像个末日囤积狂，在内城囤积的物资比黑井还多，内城人口又少，足够他们舒服地活很久了。”
“偏门永久封闭，但是我还是能打开，”W说，“对我们反而更方便了，因为门不再开，他们把门里的守卫也撤了。”
两个人等到天黑下来，才悄悄离开维修铺，动身回内城。
街道两边，原本热闹的店铺现在全都关着，路边的人家也紧闭着大门，拉着窗帘，走在路上，裴染都能闻到空气中无所不在的血腥气。
两个人顺利地溜回那扇偏门前。
不用操心守卫，进门异常顺利，一进内城，就像到了截然不同的世界。
灰白色的建筑灯火辉煌，悬浮车在空中来来往往，人们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仿佛一无所知。
W照例招来了悬浮出租车，裴染靠在座椅里，蹙着眉头。
W伸手过来，捋了捋她的眉心，低声问：“怎么了？”
裴染说：“我一直不能理解，就算要钻到路湛
亚的床底下，我也要过去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才让他那么丧心病狂，连这颗星球都不准备待下去了。”
W：“好，无论如何，我们今晚都过去看看。”
这次回到蒲公英城，裴染吃过晚饭后直接闷头睡觉，等到耳边冒出W的音乐闹钟时，又已经快夜里三点了。
两个人悄悄溜出门。
趁着夜色，两人来到蒲公英城的中心区域，不过这次去的是北半边，理事会办公的地方。
智能导航W安排的路线，仍旧是走清洁小车的通道。
他说：“这边夜间有值班人员，我们需要小心一点。”
裴染明白，理事会这边有不少地方不安装常规监控，W看不到，没办法提前预警。
办公区域大体和萨曼博士那边很像，到处一片洁白，不同的是，走廊的墙壁上悬挂着各种大幅画作，估计是路湛亚的品味。
两个人悄悄地往中心区域摸近。
正在东张西望时，裴染忽然听到，前方大厅那边传来一个清晰的女声：
“如果人类的命运已经写定，你真的不打算再做最后的抗争了么？”
她吓了一跳，猛地转头。
一个全身灰白色的女人正站在左前方的大厅中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是萨曼博士。
裴染的三魂七魄都差点吓没了，才反应过来，这玩意应该是某种类似全息虚拟雕像的东西。
只不过会说话，还会动。
她转了个方向，朝向另一边，抬起一只手，“记住。展现你的勇气，承担你的责任。”
看肢体动作，仿佛是在做演讲。
她比正常的人形大了一圈，站在大厅正中，身边还虚虚渺渺地飘着姓名和生卒年份，口中说的，大概是生前的名言警句之类的东西。
她说完这两句，就静默不动了。
裴染在心里把路湛亚骂了一万遍，“他是不是有病？立这么个东西大半夜的在这儿闹鬼。”
W笑了，“我从来没想过，你也会被吓到……”
话还没说完，前面就传来脚步声。
这次真是活人的，两个人身穿白色制服的人，正从大厅中间的楼梯上下来。
W：“夜间值班的保安。”
附近没什么地方可藏，两个人飞快地往后退，躲回转角。
问题是，这里也不安全，万一保安们下楼后往这边一转弯，就能看到他俩了。
敲晕保安们不难，可是打草惊蛇，以后再想进来就困难了。
绿光一号今天连用了两回，现在还在蒙头睡大觉，叫也叫不醒。
裴染点了一遍身上的绿光，调出从誉和那里拿来的绿光六号。
六号的异能是像操控傀儡一样操控其他人的身体动作，非常方便，缺点是使用的时候必须一直盯着对方，眼中还会冒出饿狼一样的绿光，一望而知正在使用异能，丝毫没有隐蔽性。
不过这里反正也没别人。
裴染悄悄探出一点头。
只见正在下楼的一个保安走着走着，腿关节突然僵了一下，一步踏空，往下栽倒下去。
掉下去时，他的手惊慌地在空中抓挠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揪住了他同伴的胳膊。
两个人都没什么防备，你拉着我，我拽着你，一起叽里咕噜地顺着台阶滚下去了。
一路滚到底，半天没能爬起来。
一阵“哎呦”声传来。
楼梯这个高度，出不了什么大事，可也得受点伤，估计是崴了脚。
一个人说：“腿忽然一抽，没踩稳，就摔下来了，你没事吧？”
“没什么大事，就是脚好像扭了。”
“我也是，哎呦我的天呐，我的脚落不了地了。”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咕囔了几句，也不再继续巡查了，彼此搀扶着往电梯那边过去了。
电梯离开，裴染和W悄悄出来，继续往前走。
W说：“我也不太清楚路湛亚的办公室在什么地方，不过我估计，应该就在附近……”
两个人都看见了。
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上，镶嵌着金色的金属铭牌：
【极光基地理事会主席】
路湛亚昨天搬家，搬到这边来住了，可没人会在卧室门口贴这种东西，这里应该就是路湛亚的办公室。
W说：“我只能试试能不能打开。”
过了片刻，他说：“好了。”
门无声地滑开了。
裴染扫视一遍门里的办公室，“W，这里和萨曼博士的办公室布局是不是一样的？”
W看了一眼就说：“对。结构完全一样。”
萨曼博士的办公室在中心区域的南半部分，路湛亚这个拙劣的模仿者，在北半部分同样的位置设立了自己办公室，布局一模一样。
两人溜进去，门又自动关好了。
路湛亚的办公室和萨曼博士的风格还是有些不同，这里几乎没有任何资料和书籍，倒是有些飞船模型，其中一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壁柜，另外几边，墙壁上挂着不少画，摆着各种比人还高的雕像。
挂画全是很抽象的风格，完全不知道画的是什么，雕像就更奇怪了。
各种雕像都是虚拟投影，黑白色居多，形态扭曲，似人似兽，还有不少都会动，时不时动动胳膊，把嘴巴张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像个黑色的大洞。
大半夜的，在这样一间办公室里，看着多少有点瘆人。
裴染和W扫视一圈。
裴染忽然看见了一幅画。
画面底色纯黑，中心有个竖立着的白色椭圆型，像颗大鸡蛋一样，和南奕那张进入极光城的通行卡片上的标志很像。
裴染往画的方向走了几步。
角度一变，画面跟着变了。
白色的椭圆形裂开，露出里面的机械部件，椭圆形的外壳上，也隐隐显露出一个机器人的五官。
被撕开的，是一颗机器人的头。
裴染快步走过去。
这像是一种投影显示的机制，离得越近，方向越正，画面就越清晰。
W说：“一副反人工智能的画作。”
裴染走到了近前，看见了画作右下角的署名——
洛天维。
是萨曼博士的那个金主，和她一起乘坐失事的星海一号，反对人工智能的洛天维。
裴染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片段。
和上次她回忆起的瞬间一样，是在她长大的育儿室里。
耳边响起枪声，尖叫声，妈妈的头上烧灼出黑洞，银色的身躯向地面轰然栽倒，一条条金属触手无力地垂落，拍打在周围的小床上。
还有那些闯进来的带枪的人，每个胸前都有这样一个椭圆形标志——一颗裂开的机器人的头。
裴染正在走神，寂静的办公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呼唤：
“……裴染……”
裴染猛地转过头。
办公室里除了她和W，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座座奇形怪状的虚拟雕像安静地矗立着。
那声音却还在继续，仔细听能听得出，是个女声，断断续续的，声音很虚弱，音量不大：
“……裴染……”
“……裴染……”
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好像在叫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