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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沈江霖心头一跳, 他站的地方距离沈江云稍远,两人中间有一处柱子遮挡,但是只需要沈江霖稍稍侧一下头, 便可看到沈江云,并不影响什么。

    只是刚刚他的视线一直看着斜对面的柳依依处, 竟是没有发现何时他大哥走了都不知道。

    这里这么多人,不可能是突然被人带走的,只有可能他自己离开的。

    沈江霖脑海中瞬间划过这些想法, 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盯着刚刚跪坐在沈江云身侧的那个舞娘:“我家少爷呢?”

    沈江霖语气急促、男童声音未变,上扬的语调让声音变得有些尖, 那姑娘一惊:“公子刚刚出去了,许是去更衣罢?”

    沈江霖带着审视的目光看了她两眼:“你叫什么名字?”

    沈江霖身上天然有一种上位者的气势在, 哪怕年纪尚小, 却让她生不起反抗之心,喃喃道:“奴家名唤娇娥。”

    名字取得诗意,斜鬓娇娥夜卧迟,然沈江霖此刻无心分辨, 目光如电般扫视全场, 复又低头问娇娥:“少爷他在弹到哪个曲段的时候起身的?”

    刚刚就连他都听入了迷, 其他少年估计更加没有注意到沈江云是什么时候起身的了, 娇娥作为舞女, 应是经常能听到柳依依弹琴的,不会如他们一般沉迷, 反而会将关注力放在他大哥身上才对。

    娇娥忙说了一下曲段,沈江霖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算了一下时间。

    他大哥大概已经出去有十分钟了!

    更衣其实就是小解的雅称, 男子小解何其速度,况且“醉月楼”为了方便达官贵人,二层楼处就有几个更衣处,刚刚龟公指过一处,不过是隔两个房间而已,并不需要这么长时间。

    沈江霖想到此处,脑海中只剩下了两个字:“糟糕”!

    十分钟,来的及造个人出来吗?

    沈江霖眼皮狠狠一跳,快步走到殷少野跟前,一揖到底:“殷少爷,我家少爷出去有一会儿了,还没回来,说是去更衣了,烦请您帮我去看一看!”

    沈江霖穿着小厮的衣服,确实去不得贵宾才能进的更衣房,殷少野原本想说你大哥许是被美人绊住了脚,但是看小家伙一脸紧张认真的样子,殷少野于心不忍,只能暂别柳依依,和众人说了一声“抱歉”,这才带着沈江霖去更衣房查看。

    然而,更衣房内根本不见沈江云的人影!

    沈江霖现在无比确信,他大哥真的出事了!

    以沈江云的性子,就算再有什么吸引他的事情,但是今日是殷少野的生辰,请了女神般的人物柳依依作陪,弟弟在一个人都不熟悉的雅间呆着,他会就这么奇奇怪怪地招呼都不打玩消失?

    沈江霖站在二楼的过道间,举目四望,“醉月楼”一共是小三层的建筑,如果对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避开他人耳目,行不轨之事,那么不可能会去一楼或者是三楼,只能在二楼。

    二楼除了他们刚刚去过的更衣房和雅间,还有五个雅间,两处更衣房,更衣房经常会有人进出,肯定不适合动手脚,那么就只剩下那五个雅间了。

    沈江霖脑海中飞速地盘算过所有可能,突然一下子冲向了一个雅间,推开门一看,里面一个富态中年男子正搂着一位姑娘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猛然间房门突然被推开,把人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的河东狮抓人抓到这里来了,下意识地将姑娘往外一推,跳了起来,结果却是一个小厮装扮的童子误闯。

    “我走错房门了,失礼!你们继续。”沈江霖立马将房门合上,里面立即传来了破口大骂的声音。

    一直在沈江霖身边的殷少野都看呆了,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去阻止。

    就在殷少爷愣神的时候,沈江霖一把推开了另外一扇雅间的房门,里头几个妓、子正在轻歌曼舞,三名男子正喝酒赏舞,沈江霖将门推开的那一刻,俱都看了过去,其中一人蹙眉沉声呵斥道:“哪里的无礼小儿?”

    沈江霖目光在里面一扫,确信这里藏不住人,立马合上房门,一言不发就走,眼看着沈江霖就要去推下一个房门了,殷少野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拉住沈江霖:“你要干什么?你大哥这么大个人了,不会怎么样的,我们回去等就是了。”

    这么一间间房推过去找过去,前头两个没和他计较,万一这小孩看到了不该看的、或者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到时候可就麻烦大了!

    殷少野真没想到,沈江霖这么莽,不是说在家中不受宠是个庶出的么?怎么胆子能大成这样?

    沈江霖甩开殷少野的手,扭过头冷声道:“我大哥不是那种会放心将我一个人丢在此处的人,他定是遇到事情了,若是此刻我们没有全力去找,到时候我大哥若是真的出事了,你我都难辞其咎!”

    沈江霖个子小小,才到殷少野胸口处,但是气势却足,几句话说得殷少野反驳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沈江霖再次快速推开了一扇门。

    殷少野着实有些气闷,你大哥跑的不知踪影,这也能怪到他头上?原本还因为沈江霖的容貌对他的胃口而生出的宽容,此刻也快被消耗殆尽了,只抱着臂冷眼看着小孩儿横冲直撞,等到时候踢到铁板了,就知道自己错了没错。

    沈江霖没有时间去考虑殷少野此刻的想法。

    他盯着眼前这扇门,心中默念:

    三分之一的概率了,很有可能就在这间!

    沈江霖一推,竟是没推动!

    二楼雅间虽然是包间,但是却不会关死,毕竟里面客人、妓、子、舞娘等进进出出,又有送茶水、送吃食的婢女上来,如今还是青天白日,天都未黑,哪怕是在青楼,尤其是在“醉月楼”这种有格调的青楼,白日宣淫恐怕都是不太可能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沈江霖狠狠拍了几下门,大喊道:“快开门!我家公子有急事求见!”

    沈江霖反复喊了几声,可是里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更没人出来开门。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殷少野此刻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就算是里面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拍了好几下门了,里面也会应一声,或者问一下是谁要求见。

    但是里面被这么拍门,没有传来怒吼,没有询问,悄然无声。

    殷少野快步走了过去,一把将沈江霖拉到后面:“退后!”

    沈江霖看出了殷少野的意图,连忙往后退了几步,殷少野抬起长腿,用力一踹,少年虽未完全长成,但是力气已然不小,再加上平日里在家中也和武师学了一些拳脚功夫,猛力踹了三下,直接将门板踹了下来!

    殷少野站在沈江霖前面,又率先破开了门,雅间内的情景一下子就看清楚了。

    只一眼,殷少野就马上往后退了三步,小麦色的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恼地冲着沈江霖低斥道:“你叫我干的好事!”

    沈江霖绕开殷少野,朝里望去,只见雅间内一张宽大的卧榻上,一名女子青丝垂胸,身上已只剩下一个鸳鸯戏水的肚兜,正拿起被子往身上裹,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慌张。

    而他大哥沈江云此刻正面色潮红地仰面躺在卧榻之上,双目紧闭,不发一言。

    殷少野满脑子想的是旖旎之色,沈江霖却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就往里冲:“我大哥晕过去了,快救人!”

    屋内香气缭绕,但是一闻到这个香气,便让人觉得腥甜不自然,沈江霖立马去推开了窗,又快速来到沈江云身边,见沈江云此刻衣衫凌乱,但是尚未袒露肌肤,心中不禁大松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殷少野也缓过神来——这么大的动静,沈江云居然还一声不吭地躺着,这可能么?

    殷少野立马跑了进来,就看到沈江霖直接抓起桌上的冷茶,往沈江云脸上倒去,然后丢开茶壶,用手不断拍打沈江云滚烫的脸,沈江云这才悠悠转醒。

    殷少野眼见那女子哆嗦着套上外衣就想走,当即一步挡在她面前,沉着脸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边闹出来的动静太大了,刚刚还在里面和柳依依谈笑风声的几人都坐不住了,纷纷跑了出来,就连柳依依等人也出来看看是什么情况,其他几个雅间的人早就探头探脑围拢过来了。

    有热闹可看的时候,哪里都不缺人。

    柳依依一过来,众人都纷纷让开了道,也让柳依依马上看清楚了里面的情形,看着衣衫不整站在门口的女子,柳依依十分不解:“冰琴,你为何会在此?”

    一听到“冰琴”二字,沈江霖扶着沈江云坐了起来,目光同样投射到冰琴身上。

    原来,这就是那位冰琴姑娘。

    好几个“醉月楼”的女子都对着冰琴指指点点,同样似乎对她的出现很疑惑。

    沈江霖耳聪目明,很快就从这些人的窃窃私语中知道了她们在疑惑什么。

    原来这个冰琴竟然不是妓、子,只是一个妓、子身边的侍女。

    很多不讲究的烟花之地,别管是妓、子还是她们身边的侍女,总归是入了这个地方了,谁也清白不了,若是被客人看上了,侍女照样要伺候客人。

    只是“醉月楼”同别处不同,此间选出来接客的女子本身就是各有才艺傍身,容貌也是精挑细选过的,而这些侍女则是被挑剩下的,所以只能做侍女。

    “醉月楼”格调颇高,来往皆是达官贵人,这些人自诩身份,很少会朝着侍女下手,毕竟人家也不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确实是正主更加有魅力。

    而如今,冰琴不去好好当她的差,居然在这里接客,这就很让人匪夷所思了。

    冰琴刚刚脸上的红晕此刻已经全部消散了,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低下头嗫嚅道:“刚刚,这位公子拉着我到这里来,我,我推拒不得……”

    还没等冰琴说完话,沈江霖就跳起来怒斥道:“你撒谎!我家少爷只是去更衣,结果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我们找过来就发现他晕倒在了这里,还是被我用水泼醒的!一个晕着的人,如何强拉你过来?”

    冰琴被人围观,已经是慌乱的不得了了,哪怕她是花楼女子,可也从未接过客,刚刚那些事情已经是她鼓足了勇气去做的了,结果事情还未成,就被人打断了,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审问,这叫她如何承受的住?

    冰琴的眼中滚落下来了泪水,一张小脸虽然五官寡淡不出彩,但是却很有一种楚楚可人的味道:“我,我又如何知道?刚刚他还好好的,突然将我拉进来后,他便昏睡过去了,我正不知所措间,门就被撞开了。”

    这话说的通。

    毕竟没有人会想到,是女子要霸王硬上弓。

    就像沈江霖一开始想的那样,只要沈江云管好了自己,就没人能把他怎么样。

    但是显然,沈江霖低估了古人的大胆。

    他原本还奇怪,照理来说青楼女子在入行接客的时候,都是会饮下避子汤,避免生育之扰。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青楼所用的避子汤药性强,多服用几次,便很容易导致终身不孕,但这也是青楼女子要的效果,无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所以若冰琴确实是青楼接客的女子,她是很难受孕的。

    原来竟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情况下才有了身孕,他家大哥才是被“睡”的那一个。

    知道真相的沈江霖也有些震悚,同时听着冰琴继续抹黑他大哥,心中实在生出一股怒气。

    冰琴眼看着众人都信了自己的话,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如今事情虽然没完全办成,但是这么多人看着他们,沈家大少爷贪花好色、不顾侍女阻拦要白日宣淫的形象应该是成了。

    “你这人满口谎言,真该让你们楼里的管事嬷嬷好好听一听!”

    “你掏出镜子,好好照一照自己,想一想自己有什么才能,竟然能和柳姑娘比!”

    柳依依此刻就站在冰琴身边,所有人的目光在她们身上来回打量,别说柳依依出神入化的琴技、美名远扬的词赋,就是柳依依的容貌,也胜过冰琴许多。

    尤其是如今柳依依精心打扮、仪态从容,恍如神仙妃子,而冰琴一幅小可怜的样子,拢着皱巴巴的衣服瑟瑟发抖,两个人站在一块,高下立见。

    柳依依是“醉月楼”头牌,是冰琴踮起脚尖都够不到的人物。

    “柳姑娘宴请我家少爷,我家少爷只是出来更衣,他就能眼瘸看上你?我家少爷不去听柳姑娘继续弹琴,却要同你厮混?大家觉得这可能吗?”

    跑过来看热闹的客人也好、妓、子也罢,光是听到柳依依的名声都已经心生向往了,又看着安安静静地站在此处的柳依依,她的面容沉静温婉但是整个人身上仿佛有一层光晕似的让人见之亲近,再看看窘迫瑟缩的冰琴,心中想着:舍柳依依找冰琴?这确实是眼瘸了。

    柳依依含着笑看着沈江霖,饶有兴致地听着他用自己来对比,并没有出声打断。

    “再者说,我家少爷一向洁身自好,家中貌美婢女如云,但是我家少爷从来不曾正眼看过,他说他未来要找的妻子,定然要容貌胜过他才行,你觉得你的容貌比得上我家少爷的?”

    沈江霖为了让众人相信他大哥的清白,也是什么瞎话都敢往外编了。

    但是若此刻不将事情定性好,后头这冰琴攀咬起来,恐怕会麻烦事不断。

    刚刚沈江云的头一直昏沉着,脸上被倒了水,一片冰凉,但是好歹能醒醒神,他掏出手帕擦干了脸上的水珠,房间内窗户、大门如今洞开,清风涤荡而过,脑袋也清明了一点,总算听清了沈江霖在说什么,闻言急急抬头看去,倒是让众人都看清楚了他的脸。

    嘶!

    众人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明白这位少爷的小厮为何如此鄙薄冰琴的容貌了。

    沈江云哪怕此刻衣衫有些凌乱,发冠也歪斜了,额前的碎发有几缕湿了贴在侧脸上,但是这一份破碎和凌乱,比之沈江云华服美冠的时候更加让人惊叹。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沈江云都俊美的不像话。

    原本已经有两三分相信的众人,此刻是信了八分。

    沈江云捂着额头为自己解释道:“我去了更衣房更衣,突然就感觉到一阵目眩神迷,便人事不知了,后头是怎么到了这里的,更是一无所知,还是我家小厮将我泼醒了,我才清醒过来。”

    沈江霖折身回来,扶起沈江云,冲着冰琴厌恶道:“少爷,就是这个女子看上了你的美貌,欲行不轨之事,咱们一会儿就请大夫过来取证,然后再去顺天府衙门报案!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还敢强抢民男了,简直倒反天罡!”

    沈江霖的话掷地有声,若不是现在是如此严肃的场合,有些人都恨不能仰天长笑出来。

    众人哪怕看了一场好戏,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甚至连沈江云自己都颇觉得尴尬,若是为了这个事情去报官,实在有失颜面,连忙拉了拉沈江霖的袖子,示意他别说了。

    只有柳依依留意到,冰琴瞬间的惊慌失措。

    沈江霖没管沈江云的尴尬,一脸严肃地看向众人,指着沈江云道:“我家大少爷,敏而好学、洁身自好,为求学一向克己复礼,若是今日着了这冰琴的道,名声有损不说,万一留下一儿半女,他又置未来妻儿于何地?今日若有了污点,他有何颜面面对真心喜爱的女子?有何颜面面对家中父母的期待?有何颜面为圣人施政?大丈夫立身天地间,名声名节就不珍重了?唯有女儿家的清白是清白,男人的清白便不是清白了?”

    很多人把这事当乐子看,就连沈江云的几个师兄弟们看着这事情的反转,心底也是乐不可支。

    可是当沈江霖将未来可能发生的恶果,明明白白点出来的时候,许多人瞬间身上一阵恶寒。

    尤其是沈江云的师兄弟,他们一想到若是这冰琴有孕,闹上家门,那到时候自己的名声肯定是毁了!

    这个时代的文人士大夫矫情的很,寻花问柳是雅事,但是真将妓、子娶回家,那便是丑事了,若与妓、子闹出一儿半女,那更是留人笑柄。

    否则,那么多人如此珍爱追捧柳依依,怎么不见有人将她八抬大轿迎进门呢?

    沈江云虽然恼怒自己被人算计,但是脑海中还混沌成一片,又见那冰琴可怜,只以为她一时行差踏错也是有的,好在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结果,原本就想这么算了。

    可是听完沈江霖的话,他被钉在了原地。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沈江霖,只见他小小一个人,穿着低人一等的小厮衣服,一口一声“我家少爷”,竭尽全力地维护、将这件事未来一丝一毫的风险都要杜绝在外。

    他不怕丢脸,不怕被人责骂,霖哥儿他只是关心他而已。

    他说:大丈夫立身天地间,名声名节就不珍重了?

    他说:唯有女儿家的清白是清白,男人的清白便不是清白了?

    霖哥儿甚至害怕这件事会让他在未来妻子面前抬不起头,霖哥儿甚至相信,他未来一定会立足朝堂之上,为圣人施政!

    在霖哥儿心中,他应当白璧无瑕。

    而霖哥儿,也在努力地帮着他,维护着他的“白壁”。

    这是被人切切实实地放在心上的维护和体贴,如何让人不动容?

    眼泪水快速地在沈江云眼里蕴积,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沈江云快速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喉节滚动了两下,才觉得能讲出话来:“对!我是被迷晕了带过来的,叫你们管事的出来,请大夫搜证,更衣房内的香料灰还在,这个屋内的香炉亦有问题!”

    沈江云目光直视在冰琴身上,他一向是个温和到有些懦弱的性子,此刻却声音冰寒:“你最好一五一十招来,否则到了官府,顺天府尹可不会让你在这里站着说话!”

    冰琴能有多大能量,无非买通了楼里的一个龟公相帮,恐怕那些迷香的香灰都没掸扫干净,瞬间面如死灰,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公,公子!是奴婢鬼迷了心窍,还请公子开恩!请公子开恩!”

    殷少野此刻也回过味来了,恼怒地瞪了一眼冰琴,好好的生辰宴,全被这人给毁了!甚至还可能搭上沈江云的前途名声,其心歹毒,可见一斑。

    楼里的管事闻讯赶来,柳依依三眼两语将事情一说,那管事顿时头大如斗,连忙喊人将冰琴绑了起来,额上泛着冷汗对沈江云赔礼道歉:“贵客息怒,冰琴是鬼迷了心窍了,才会做出这种事!贵客您要打要罚,悉听尊便!只是千万不要报官啊!”

    杨鸿看了整场,他作为大师兄此刻站了出来说话:“此事充满了蹊跷,为何这个人能有迷香?为何她能行此大胆之事?实在是匪夷所思,还望管事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杨鸿家中人口颇多、情况复杂,见惯了一些手段,容不得他不去深想。

    那管事闻言,心中更是一凛,百般保证,三天之后一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场宴席最终不欢而散,“醉月楼”为表诚意,此次分文未收不说,还给每人赠了一份表礼,沈江云的尤其厚一点。

    为了沈江云的名声考虑,最后他们并没有将冰琴送官,毕竟这种事闹得太大,实在难看,楼里管事承诺会“私了”,沈江云同意了。

    冰琴已经在众人明前承认了是她自己图谋不轨,且两人并未发生真正的肢体接触,往后再想赖沈江云也不可能了,这个危机总算告一段落了。

    在“醉月楼”门口临别前,杨鸿盯着沈江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拍了拍沈江云的肩膀道:“你有一个好弟弟,好好珍惜吧!”

    今日若不是沈江霖在,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样?难以想象。

    若是今儿个这事情落到他头上,他家庶弟恐怕只会在一旁看戏叫好,为他奔走谋划?别做梦了。

    沈江云心中同样感慨万千。

    此时夜幕已经悄悄开始降临,天还没黑透,但是风吹在人身上却有些冷了。

    南门街上许多酒楼上都明起了角灯,一眼望去,竟是如同迢迢银河落入凡间,上千盏灯照的整条街如同白昼似的,繁闹喧嚣更胜白日。

    沈江云牵着马匹和沈江霖慢慢朝前走着。

    两人今日去了大人不让去的地方,害怕底下人露了行迹,没有带小厮随行,沈江云在风中走着,还觉得脑袋更加清明了一些,想着走过南门街喧闹处,再和霖哥儿上马不迟。

    因着前头有人在表演杂耍,围了个水泄不通,沈江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绕路,便带着沈江霖转进了一条胡同里去。

    “今日,大哥要多谢你了,要不是有你在,后果不堪设想。”沈江云一手牵着马的缰绳,一手牵着沈江霖的小手,生怕在人群中走散了。

    沈江霖今日也是费尽心力了才把他哥给捞出来,此刻疲乏地很,刚想回答,却突然听到“砰!”地一声,他大哥就被个人形状物砸了个正着!

    沈江云急急松开沈江霖的手,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这才稳稳托住了砸到他的人。

    钟扶黎感觉到有一双大手托着她的臀腿处,顿时羞恼气急,娇斥道:“放手!”

    沈江云本来今天就被下了迷药,现在又突发这种变故,脑子根本反应不过来,被骂了双手还死死托着没放。

    钟扶黎急的不行,一巴掌拍到沈江云肩上,沈江云吃痛,这才回过神来,双手一松,眼看着人就要摔地上去了,钟扶黎直接一个鹞子翻身,足尖一点,翻了个跟头就立起来了,把沈江云和沈江霖两兄弟都看呆了。

    “呸!登徒子,本姑奶奶下回再找你算账!”钟扶黎说着便朝着巷子口冲了出去,外面闹哄哄成一片,似乎有人在高喊什么,但是距离有点太远,沈江云根本听不清。

    被莫名其妙打了一下,还没骂了一句“登徒子”的沈江云彻底蒙了,站在原地好半晌没动弹。

    沈江霖无语抚额:他大哥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身的烂桃花?

    第32章

    沈江云有些恍惚地抬头看了看上面高耸的院墙, 想到刚刚那人好似是从这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忍不住喃喃道:“刚刚,是个姑娘啊?”

    沈江霖顺着沈江云的目光往上看去, 同样沉默了。

    兄弟二人悄无声息地回了侯府,十分默契地没人说出来今日到底去了哪里, 发生了何事。

    三日之后,“醉月楼”那便果然传来了消息,只是那冰琴一口咬死自己就是看上了沈江云, 心中早就不想在“醉月楼”中当侍女了, 想要找一名门公子成就好事,好赖上这家人, 而沈江云只是恰巧那个时候出现而已。

    沈江云看完了“醉月楼”的人送来的书子,了解了前因后果之后, 亦是长吁短叹了几声, “醉月楼”已经将人惩戒过了,卖给了人伢子,这个冰琴以后是不会在京城中出现了。

    沈江云到底是个心软的人,做不到真正的赶尽杀绝, 既然“醉月楼”已经处置过了人, 他便不再置喙, 心中想着, 哪怕真将人押送官府, 杀人不过头点地,况且冰琴之罪尚未构成, 最多不过如此了。

    虽有杨鸿提醒,但是沈江云目前的生活环境依旧非常单纯,他并没有想的那么深, 更不会想到确确实实是有人要对付他。

    沈江云因着这件事,对沈江霖是真正当作嫡亲的弟弟看待,学业上也更加认真努力了许多,倒是让沈江霖也微微有些侧目。

    兄弟二人照常读书上学,心无旁骛,而赵家后院中知道事情办妥了的赵安宁,此刻有些脱力地挥了挥手,让人退下了。

    赵安宁额上沁出了汗,用丝帕胡乱擦了擦,便丢在一旁,心里头七上八下,第一次设计去陷害人,就闹了个人仰马翻,甚至冰琴差点被扭送到顺天府衙门去。

    若是真送了官,赵安宁简直不敢去深想,冰琴究竟能不能扛得下来,不将她供出来!

    幸好,事情没有走到最坏的一步,她还有机会挽救,匆匆使了上百两银子,将冰琴从人伢子手里辗转救了出来,将她娘和她一起远远送走了,赵安宁才觉得那口气松了下来。

    赵安宁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大的造化,可以重生为人。

    赵安宁上辈子被碧月那个贱人害的没了孩子,对容安侯府满门都充满了怨恨之意,重生回来只想报复回去,以解心头之恨。

    赵安宁与沈江云夫妻十载,从相敬如宾到相看两厌,她也从懵懂无知、对成亲充满向往的少女,变成了困在四方后院里、只会争风吃醋的妇人。

    赵安宁与沈江云刚成亲第三年有了身孕,但奈何赵安宁体质寒凉,胎没坐稳,还没满三个月,第一胎就莫名其妙地没了,从此之后无论她如何求神拜佛、吃遍偏方,就是不见有孩子。

    正是因为子嗣之故,夫妻二人之间渐生龃龉,再加上魏氏的旁敲侧击,甚至给沈江云送了两个房里人,夫妻之间关系至此之后日渐冷落,不见缓和。

    反而后院中其他几个姨娘一个两个都有了身孕,碧月尤其受宠,每次赵安宁与沈江云闹矛盾的时候,沈江云便会宿在碧月房中,赵安宁在一日又一日的独守空闺中,慢慢生出了怨。

    好不容易在二十八岁的时候再次怀上了身子,赵安宁便彻底将心思放在了孩子身上,不再掺和后院中的争风吃醋,整日里带着自己房里人做小衣裳、小鞋子,眼看着孩子快要出生了,碧月来请安探视的时候,竟然故意撞了她!

    哪怕隔了一辈子,当时肚子撞上高几尖角时候的痛楚她依旧记得,那种身体中最珍贵的宝贝快速又猛烈地被剥离的痛苦,从身到心都在叫嚣着的绝望和悲鸣!哪怕重生回来,她依旧会不断梦到那一天,反反复复,梦魇纠缠。

    她当时倒在血泊之中,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碧月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这个贱人是故意的!

    赵安宁因为这一摔而整个人大出血,药石不灵,她在床榻上苦熬了三日,每次沈江云来看她的时候,她都握着沈江云的手让他定要将碧月处置了,沈江云哭的满面通红,不能自已,连连点头答应。

    但是赵安宁知道,这个男人是不会真的去做的。

    她太了解沈江云了,懦弱无能、心肠又软,碧月那个贱人有两个孩子傍身,都是最讨他喜爱的孩子,去母留子,这个男人若能狠下心来做到,他们夫妻二人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年轻时第一眼见到他时候的惊艳与怦然心动,在这一刻彻底化成了齑粉,只剩下满腔的怨恨与不甘!

    在身体慢慢变得冰冷,意识离开躯体的那一刻,她再怎么恨与怨,也只能消散天地间。

    可谁知道,自己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居然回到了赵家,回到了十五年前,回到了自己还未与沈江云成亲之前!

    赵安宁激动地无以复加,她反复检查自己的身体,对镜自照容颜,她还是十三岁时的那个她,面容明艳,顾盼生辉,没有当了妇人之后的愁苦与委屈,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灿若繁星。

    她还梳着少女的发髻,穿着桃红柳绿的衣裳,不因沈江云喜欢素雅,而整日里穿的缟素,丢弃了自己的喜好,一切尚未发生,她还是原来的那个自己!

    可是,事情又不是全然是好的。

    她重生回来的时刻,赵家和沈家已然有了结亲之意,三媒六聘虽未过礼,但是庚帖生辰八字已经交换,若是她贸贸然与爹娘说明自己要取消婚约,不想嫁入荣安侯府,恐怕爹娘会以为她得了失心疯,请个道士来将她渡化了都有可能。

    毕竟在此时此刻,荣安侯府的门第要高于赵家,沈江云更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为人所诟病。

    重生之事太过匪夷所思,就连赵安宁自己都花了许久的时间才能接受这个现实,更遑论告诉其他人?

    她必须得找个十分信服的理由,与沈家一刀两断!

    在这个年代,若要退婚,不管是谁先提起,总归女方吃亏,除非是男方有了人尽皆知的大过错,被女方退婚了,那才能算全身而退。

    赵安宁有了重生之便,知晓了很多未来发生的事情,她在自己脑海里将她所有知道的关于沈江云的事情一件件拿出来过了一遍,总算让她找到了机会。

    赵安宁与沈江云刚刚成婚那两年,很是过了一段如胶似漆的日子,沈江云为人腼腆温柔,待人细心体贴,那个时候的赵安宁尚且未经受过后院女子的搓磨,与沈江云举案齐眉,又是年少夫妻,半夜私语时,几乎无话不谈。

    所以,最能伤害你的人,永远是最了解的你的人。

    沈江云曾告诉过她,自己少年时第一次去青楼,是被学堂里的师兄弟们带着一起去的,见到了名噪一时的柳依依,感叹如今这位柳依依姑娘已经远离京城,不知所踪了,为自己曾经听闻过一曲仙乐而感到高兴。

    赵安宁当时听的时候心里是有些吃味的,毕竟是烟花之地,沈江云又对着那个什么柳依依如此大加赞赏,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

    但是赵安宁那个时候也知道,沈江云只是去和师兄弟们赴宴,正常交际而已,所以在夜色中并没有表现出来自己的醋意。

    而如今,醋意毫不存在,赵安宁想到的却是如何利用这次机会,能让她与荣安侯府顺利退婚,不再有丝毫瓜葛,同时,报复沈江云一番!

    他沈江云不是最爱怜花惜弱么?后来不是也喜欢去踏足这些烟花柳巷么?不是总说那些女子可怜,沦落风尘么?

    那便也让沈江云尝一尝,被人欺骗、利用、毁去他最重要的东西,都是什么感受!

    赵安宁与沈江云上辈子做夫妻的时候,恨毒了沈江云优柔寡断的性子,更厌恶什么都要插手的婆母魏氏,至于公爹沈侯爷,那是一个万事不管、只知道自己逍遥快活的男人,沈家满门都让她厌恶恶心之极,想到自己施展的手段,将会让他们一家人都如鲠在喉,甚至经营的好,能直接断了沈江云科举路的妄念,断了他们沈家未来的希望,她便觉得痛快极了。

    赵安宁利用自己前世所知道的信息,找到了冰琴的母亲吴国重家的,那吴国重是个赖子,成日里吃酒赌钱,原本有些家底的,如今全部败光输光,最后被人堵了债没了办法,便将他娘子卖给了赵府当粗使婆子,将他女儿卖到了“醉月楼”,原本是想卖个高价,当妓、子接客,可惜冰琴容貌一般又无才艺,只能在里头做个侍女,当时吴国重还很是骂骂咧咧了一回,觉得自己卖便宜了。

    赵安宁便是许诺她们母女俩,若是事情能成,沈家大少爷是个心肠极软之人,只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去闹,只要能把持住沈家少爷的心,往后便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是事情不成,只要咬死了别将她供出来,她自然有法子将冰琴弄出来,给她们母女两个三百两银子,将她们送的远远的,往后吴国重再也别想找到她们。

    当时冰琴一听就立马同意了下来。

    赵安宁看的出来,那个冰琴是个有野心的,她心里头也满意。

    有野心的最好,到时候进了沈家后院与那碧月斗起来,那才叫一箭三雕呢!

    冰琴在“醉月楼”的位置颇为尴尬,每个月只得一吊月钱,还经常被她爹跑过来以探视她为名搜刮走,她也尝试过勾引一些世家子弟,只是那些公子哥眼睛都长到天上去,哪里看的中她?

    听说对方是侯府的嫡出少爷,还是个年轻俊美的公子,又有赵安宁帮她料理好了一切,哪里还有不上心的?

    冰琴原是好人家的女儿,入了这欢场大染缸也豁的出去了,既然都是要被人挑选被人睡,她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的前程,去找一个最好的?

    双方一拍即合,所以才有了三月二十这场大戏。

    只可惜,事情的进展并不如人意,居然被沈江云身边的一个小厮给化解了,着实可恨!

    赵安宁并不清楚这个小厮到底是谁,算着年纪相貌,想破了头也没和沈江云身边的亲近伺候的人联系起来。

    但是这也并非不可能,毕竟身边伺候的人经常调动,哪怕有忠心耿耿且有能力的奴才,也有被主家厌弃的时候,或是生病或是被赶走,都有可能。

    她嫁进荣安侯府也要五年之后的事情了,中间多有变动,实在是她疏漏了这些!

    这次赵安宁非但没能达成所愿,还差一点惹祸上身,她将自己这么多年做姑娘攒下来的月钱去平息这个事情都不够,毕竟赵家也就做着五品京官,根本不如侯府豪奢,习惯了用银子大手大脚的赵安宁,也头一次发现银子竟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最后没得办法,悄悄命心腹丫鬟当了两件不起眼的首饰,才将三百两银子凑足了,把这件事打发过去。

    赵安宁心头慌地直跳,最近这段时日是吃吃不好,睡睡不下,就等着看最后事情能不能成,结果事情被闹成这样,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不仅仅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将她的积蓄挥霍一空。

    看来目前这婚还退不成,赵安宁心乱如麻,重生回来的豪情万丈,认为自己只要略施小计就能报复得了沈江云的信心,如今也消失不见了,只得暗暗蛰伏起来,找机会再论。

    ~~

    时光如流水,一晃便是一年。

    当沈江霖同兄弟姐妹一起坐在除夕宴席上的时候,自己也有些恍惚,竟然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了啊!

    除夕宴席,魏氏张罗在了大花厅内,将暖阁的隔扇全部打开,便是关起门来,也可以容纳三张圆桌。

    魏氏带着沈江云、沈江霖还有沈初夏、沈明冬姐妹坐一桌,同坐的还有魏氏的乳母钱嬷嬷,沈锐的乳母甘嬷嬷两位老人。

    这两人如今都已六七十岁,年事已高,虽是下人身份,但是在各自两位男女主子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又是乳母身份,乳母便如半个亲娘,是十分体面的,故而在今日的除夕家宴上,也能坐在主子那一桌。

    下头两桌,一桌是三位姨娘同一些得脸的管事,还有一桌便是沈家族亲女眷。

    沈锐今日宫中夜宴,永嘉帝赐酒席给朝堂上有头有脸的官员,沈锐作为九卿之一、荣安侯,自然在列,等明日大年初一,沈锐还会带领沈家宗族男儿拜祭祖宗、宴请族老亲朋,到那个时候女人家就不出面了。

    故而今日,挤挤挨挨满堂都是女子。

    沈江云日渐年长,翻过今年便是十六了,原不想来,但是想到二弟到时候得一个人应付这么多女眷,于心不忍,便也只好跟着一起坐在了沈江霖的身边。

    好在在座的都是一家子骨肉,倒也没什么避讳。

    钱嬷嬷拉着沈江云的手看了又看,连连称好:“云哥儿又长高了许多,人也更俊了!听说如今读书上也用功了很多,嬷嬷今日可要高兴的多喝两盏了。”

    钱嬷嬷从魏氏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一路照看到如今她的儿子都那么大了,心中是感慨万千,眼见着沈江云有出息了,这心里头的大石头也跟着落了地。

    她还能不知道魏氏的心事?就怕自己这唯一的嫡子心肝没出息,在侯爷面前抬不起头来,可肚子又不争气,这么多年拢共就得了这么一个宝贝,是宠着怕坏,严着怕坏,瞻前又顾后,奈何云哥儿之前在读书上不见大长进,急的魏氏和她讲体己话的时候,没少掉眼泪。

    如今可算大好了,眼见着这一年哥儿大了,懂事了,知道读书长进,为人处事也愈发沉稳了,实在叫人欣慰。

    钱嬷嬷反复摩挲着沈江云的手背,沈江云被钱嬷嬷手指上的粗茧摩挲地有些发痒,更被钱嬷嬷的话说得不好意思:“嬷嬷,高兴也不可贪杯啊!小心喝醉了头疼。”

    钱嬷嬷听了心中更是高兴,扭过头对着坐在他身边的甘嬷嬷炫耀道:“看看咱的云哥儿,这孝心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甘嬷嬷作为沈锐的奶嬷嬷,自然也为沈锐有这么个好儿子高兴,但是她自来和钱嬷嬷这老货不对付,听着钱嬷嬷在她面前炫耀,心里头就不舒服了,扭脸看去,见魏氏也是一脸的笑意,没有一点要谦虚的样子,心中更不舒服了。

    甘嬷嬷是真的将沈锐当亲儿子一样疼的,自然沈锐是亲儿子,那魏氏在她眼里就是半个儿媳。

    甘嬷嬷可是同样伺候过前头沈锐的妻子的,头一个妻子叶氏可是出自金陵叶家嫡出大姑娘,多么钟灵毓秀一个人,做当家主母的时候,将整个侯府上下管的服服帖帖,各处产业连年进项不断,这叶氏一个人可顶百个男儿用,谁在她面前偷奸耍滑都不好使。

    那气派、那本事、那样貌,真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伶俐人儿!

    就是可惜,在生下大姐儿的时候难产死了,否则哪里轮得到魏氏这个庶出的女儿做填房?

    在甘嬷嬷心里头,魏氏和叶氏比,真的是连人家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甘嬷嬷虽也喜欢沈江云,可是每每想到叶氏,都忍不住想,若是叶氏能给侯爷诞下子嗣,那又该是如何人物?叶氏自己就有不输男儿的学问,云哥儿读不进去的书,或许叶氏的儿子就能读得进、考的中。

    但是这些话,只能烂在肚子里,叶氏都去了这么多年了,甘嬷嬷心里头再可惜,也不能如何。

    只是甘嬷嬷也见不得钱嬷嬷的张狂样。

    她看了一眼坐在沈江云身边的霖哥儿,和蔼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眯缝起来了:“云哥儿用功,咱们霖哥儿也不差,听说如今族学里因着有“霖二叔”在,那些小鬼头们个个规矩的很,张先生讲课都轻松了,是不是啊霖哥儿?”

    甘嬷嬷的宅子就在侯府后罩房那一片,和沈家族人的宅子都是紧挨着的,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出来窜门的时候,翻来覆去就那几件新鲜事,自然都有说过如今族学里头各家孩子的情况。

    甘嬷嬷这话一出,花厅内就热闹了起来,和甘嬷嬷一桌的沈江云、沈初夏和沈明冬兄妹三人,眼巴巴地看着甘嬷嬷,巴不得她多说一些,姨娘那桌的,徐姨娘是最得劲的,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眼角的细纹都露了出来,而沈家族人那桌,那些个女眷可有话要说了。

    “说起这个,我是真佩服咱们二少爷,将我家万吉治的是服服帖帖,之前他老子的话都未必肯听,如今在家中是天天捧着书本读书,生怕惹恼了他霖二叔,以后不带他玩了!”

    沈万吉的娘孙氏一边夹着菜,一边就说了起来,自从她家小儿子又去族学上学了,孙氏便在家里将沈江霖夸了又夸,今日这么大的场面,又是甘嬷嬷挑起的话头,孙氏自然不遗余力地夸起了沈江霖。

    “可不是!我家那几个淘气的,如今学的那叫一个认真,成日里不是背书就是抄书,一点不用我们再操一点心哩。”

    “说到抄书,那几个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得抄二少爷的笔记,我说隔壁家万吉不前两日就抄好了么,拿过来借着抄不一样的么?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压根不肯呢!几个人头并着头,就对着二少爷的笔记抄,说只有抄霖二叔的笔记,后头考试才不会出错!”

    众人说到这里,俱都哈哈大笑起来,本就是除夕佳节,大家心里头轻松,这里也没外人,说起话来也随意,都觉得这话是好话,看着魏氏脸上也是笑吟吟的,大家便一叠声地夸魏氏教子有方。

    毕竟大家也都知道,沈江霖一向是在她跟前养着的,她们夸沈江霖,不就是在夸魏氏么?

    甘嬷嬷见钱嬷嬷这老货和魏氏两个人笑的勉强,心中别提有多舒服了。

    别人不懂魏氏的心结,甘嬷嬷还不懂么?

    魏氏一向表面大方,尽力摆出当家主母的风范,但是内里气度实在太差,她是想让沈江霖有出息,但是又不能太有出息,盖过嫡子的风头。

    可甘嬷嬷不那么想,都是侯爷的儿子,只要有出息,便是侯府的荣耀。

    钱嬷嬷人老成精,她瞬间就明白了甘婆子说这个话的用意,心里恨的牙痒痒,但是面上又不能摆出来,便作出一副惊喜状,对着沈江霖道:“没想到如今霖哥儿也有这么大出息了!好好好,真是好啊,往后兄弟扶持,一门双星,等过两年同你大哥一般,一起去下场试试,说不得就能中了!”

    这话是钱嬷嬷故意这么说的。

    魏氏和她透过底,那秦先生说云哥儿的学业精进了不少,今年院试应当不成问题,她说这个话,就是侧面提醒魏氏,别失了台面,霖哥儿再有本事,能十六岁中个秀才回来么?

    如今一切不过虚名,那些拿得到手看得见的,这才叫真,且叫她们笑去好了!

    魏氏听了这话,果然脸上的笑也真切了几分。

    却不想,沈江云却接过钱嬷嬷的话,笑着道:“钱嬷嬷,何必等两年?二弟此次就会同我一同下场,他的文章气候已成,下场不是问题!”

    这话说的太突然,随着沈江云的话落,所有人猛的朝沈江霖望去,整个花厅里静了一瞬。

    第33章

    沈江霖自然是和沈江云说过自己准备参加县试的打算的, 毕竟沈江霖对这个年代的科举考试,究竟是什么一个流程并不清楚,还有许多需要请教沈江云的地方。

    但是这话听在魏氏耳朵里, 就不是那么个意思了。

    沈江霖才多大?

    11岁,就要下场?

    这是在说什么笑话吗?就是云哥儿, 也是十三岁了,才第一次下场科考。

    况且二月就是县试了,也就是说就还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她现在才知道这件事?

    魏氏有一种对沈江霖失去了掌控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并不好。

    沈江霖一向视她为亲母,之前有什么大事小情基本上都会和她讲, 而现在,要下场考县试这么大的事情, 她竟然是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的那一个?

    只是这种事论起来, 是外头男人的事情,确实轮不到她来指点,作为嫡母,她最多在沈江霖考试的时候, 帮他里里外外东西打点好, 其他的, 便是告诉她, 她也无能为力。

    沈江霖见众人都看着他, 好奇有之、惊讶有之、不屑有之,他笑了笑, 端起酒杯站了起来:“我是准备下场试一试,有大哥在,我心里安稳一些, 不至于心慌,我估摸着这是我大哥最后一次参加院试了,让他这次带一下我,也是我这个做弟弟的沾了便宜了。”

    “大哥,还没谢过你呢,我先敬你一杯!”沈江霖杯中是小孩儿喝的果子酒,度数很低,一点都不醉人,所以沈江霖也敢喝上一杯。

    沈江云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连忙端起酒杯和沈江霖碰了一下,然后压着人坐下:“一家人可别说两家话,咱们是亲兄弟,说这些,可不就见外了。”

    兄弟两个开开心心地干了一杯,其他管事和族人见此,也是觉得合该如此。

    管它能不能中,先跟着大哥下一次场,熟悉熟悉地方和流程也行啊,反正年纪还小,多考几次,总能中的。

    魏氏心中也是这般想的,但是看着自己儿子没心没肺和沈江霖谈笑风生的样子,魏氏只觉得没眼去看,同时心里头也是纳罕,为何如今云哥儿和霖哥儿怎么就这般要好了?以往就是住一个院子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啊!

    难道男孩子大了,就是开始有话题聊了,也知道兄弟情谊了?

    只是这个理由,在魏氏心里头转了一圈就消散了,可别玩笑了,别说旁人家了,就是她娘家几个兄弟,都各有各的心思,根本不像他们两个似的。

    可见她儿子是个好骗易上当的,人家几句好话就把人哄的找不着北,就怕霖哥儿越大人越精,万一以后拿着云哥儿当枪使,可就完了!

    魏氏心里头笃定,是因为霖哥儿大了有心眼了,开始会巴结云哥儿了,两人才会如今那么要好。

    这一次的除夕家宴,除了魏氏吃的有些纠结外,其他人都其乐融融。用完了晚膳,几桌人又凑起了牌局,抹起了叶子牌,连开了四桌牌桌,就连甘嬷嬷和钱嬷嬷此刻也摒弃前嫌,坐上了牌桌,魏氏陪着一起打牌,还喊上了一个管家娘子崔大家的,铺上丝绒桌布,洗牌堆上筹码,几个人就斗了起来。

    甘嬷嬷和钱嬷嬷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沈江霖和沈江云二人便站在她们身后帮她们看牌。

    “霖哥儿,你年纪小,脑子活络,可得帮我这个老婆子记着牌,到时候赢了,老婆子给你分红。”甘嬷嬷一边摸着牌,一边回头对着坐在她身后的沈江霖叮嘱道。

    钱嬷嬷吐了两片瓜子壳,嘲道:“大家可听听,还没打呢,就开始找外援了!云哥儿,你可也得帮着我,我比你甘嬷嬷大方,到时候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眼看着两个奶嬷嬷一点小事,又要斗起嘴来,魏氏只得和稀泥:“初夏、明冬,都站过来,我一人有两个帮手,看你们怎么斗得过我!”

    崔大家的闻言,摸牌的手一顿,苦笑道:“看来今天是要我一个人输了,荷包啊荷包,你可要争气点啊!”

    原本听魏氏叫来沈初夏和沈明冬,大家都已经觉得好笑了,崔大家的这样苦巴巴的一说,众人撑不住都笑了起来,屋内四角烧着银丝炭,婢女们一个个端着茶水、糕点、橘子等物送到打牌人和看牌人手边,外头夜已漆黑,但是荣安侯府的花厅内一片灯火辉煌,笑声不断。

    沈江霖记忆力极佳,几乎是过目不忘,记牌是一把好手,稍微提点了甘嬷嬷几句,让她出哪张牌,果然最后甘嬷嬷赢得最多,一晚上甘嬷嬷的嘴角就没压下来过,等牌局终了,硬是塞了一把金银锞子到沈江霖手里,推都推不掉,倒让他发了一笔意外小财。

    众人一直闹到三更天,外头鸡鸣三遍,又各吃过一碗汤圆,跑到外头放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将众人的困意都赶没了,沈江霖看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听着周遭人的笑闹,突然觉得一直以来漂泊不定的那颗心,在此刻就安定了下来。

    身边站着的一个个人,不是他记忆中家人的模样的,但是好似已经真的成了自己的家人,而他,也慢慢彻底融入了进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等鞭炮放完,才算守完了岁,众人各自散去,沈江霖和二姐沈初夏的院子在同一个方向,两人结伴而行。

    沈初夏走到半道上,对着底下跟着的婢女道:“我有话要跟你们少爷说。”

    鸢儿本已经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听到这个话,立马拉了翠柳落在了后头,给他们姐弟两说话的空间。

    沈初夏是个温柔性子,这一年相处下来,从来话都不肯高声说上一句的人,今日却踌躇再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还是对沈江霖道:“霖哥儿,虽说你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院子住着,平日里也都是和大哥相处的多,但是母亲到底是我们的母亲,该有的体面和礼数一样都不能少。”

    沈初夏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却带着温度,沈江霖这一年的身高窜的很快,已经快到沈初夏的肩膀处了,或许再过一年,个子就要追上这个姐姐了,可是此刻,沈初夏低垂着眉眼望着沈江霖,眼神中满是疼惜与担忧。

    怕弟弟不懂后宅女子的心思,沈初夏又道:“科举进学,光宗耀祖,是你们男儿的事情,但是也要提前告知母亲一番,否则她心中该想,这个孩子不将我这个嫡母放在眼里了。”

    沈江霖瞬间明白过来沈初夏的意思,他这段时日一心扑在科考上,且这个事情他已经在沈锐面前挂过号了,毕竟到时候科举报名还需要结保、上交籍贯履历,这些都需要沈锐派人去安排,沈江霖以为沈锐知道了,便是魏氏知道了,哪里知道渣爹如此不靠谱呢?

    但是沈初夏的担忧不无道理。

    “谢谢姐姐提点,我明白了,往后定不会如此鲁莽,害姐姐担心。”

    沈初夏犹豫了一瞬,替沈江霖将兜帽戴上,免去寒风肆虐,叹了一声道:“霖哥儿,你这么小的年纪就要下场,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若不然,还是再读两年,大哥十三才下场,你也可以等到那个时候。”

    这样一来,既不打眼,也能再将书本巩固巩固,多两层把握。

    沈初夏见着大哥都没有一次便中,就知道这科考是极难过的,她弟弟还只是在族学中上着,比不得大哥在名师身边读书,沈初夏实在担忧,万一这次考的不顺,折损了少年人的心性,以后万一一蹶不振,岂不是更不好?

    她弟弟年纪还小,许是被人撺掇着要去下场一试,不知道轻重,身边又没一个人提点,沈初夏心中实在着急,否则以她的性子,今日断然说不出这一番话来。

    沈江霖叹息了一声,一直以为这个二姐是有点老好人的木讷性子,在家中从来都是少言寡语的,没想到是聪慧却不露声色,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二姐温柔细致,胆小谨慎,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最关心他,但凡一切他身上穿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二姐沈初夏的针线,身上这件兔毛披风,就是沈初夏拿了过年的料子,赶在年节前,一针一线给缝制出来的,里面兔毛皮毛保暖,外面大红色锦缎上绣着一排仙鹤上青天,每一针都绣的栩栩如生,颜色配比雅致无双,在这个没有现代纺织技术的时代下,沈江霖都难以想象,做这样一件披风,要废掉多少心力?

    三姐泼辣如火,说话呛人,却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但凡得罪了她,温言细语告饶一回,她就能露出笑脸来,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她第一时间得了,都会巴巴地捧到他面前了,看着是在炫耀,但是只要他露出一点喜欢的神色来,沈明冬就会留下来赠与他,一点都没有不舍得的。

    沈江霖并非铁石心肠的人,两个小姑娘以赤诚待他,他又哪里能装聋作哑,只是坦然接受她们的好意,却不为她们的以后思量一二?

    “二姐,我懂你的意思。只是我等得,你和三姐等不得。”

    沈初夏能考虑到这么多,就不是好糊弄的人,沈江霖便将一些想法直接透露给了沈初夏听,也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原书中,沈家一家子流放,沈初夏和沈明冬那个时候肯定是嫁出去了,可是在一个走着下坡路的娘家出嫁,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家?是渣爹会仔细为两个女儿考量?还是魏氏会为她们打算?

    徐姨娘倒是想替两个姑娘做打算,可是又哪里轮的到她说话的份儿?

    沈江霖受制于这个年纪,已经有很多事不方便去做了,好在科举不分年龄,只要考中了,年纪再小也是生员,也是“老爷”!

    这个年代的女性社会地位,和娘家家族、父兄地位息息相关,他和沈江云能考中,那么沈初夏和沈明冬的地位就能把高一层,相看的人家也会更好一些,挑选的余地就变大了。

    否则,就只有被人挑拣的份。

    沈初夏一下子就明白了沈江霖在说什么。

    她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竟然早慧至此,小脸顿时有些飞红,可更多的是着急:“我们的事情,自有父亲母亲替我们张罗,哪里需要你一个小孩儿家家强出头?”

    沈初夏已经十五,马上就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心里头还茫茫然没有着落,心中就算再着急,这种事又能和谁去提?

    冷不丁听到沈江霖说中了自己的心事,又急又忧,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只能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弟弟,希望他不要为了她们乱了心。

    以前弟弟从不与她们交心,沈初夏只以为他们从小不教养在一处,感情淡漠,却没想到原来弟弟心里头和明镜似的,什么都想到了。

    沈江霖与沈初夏一同在冬夜里走着,侯府今夜四处燃着角灯,整夜不熄,所以哪里都亮堂堂的。

    今年的冬天比他刚来的时候还要冷,只要一开口,呼出来的热气就会蒸腾成白雾,消散在空气中。

    沈江霖轻轻笑了两声,安抚道:“二姐,这只是我的心事之一,最主要的还是我觉得我在族学中学的不错,想下场试试,若是能成,说不定父亲能帮我再寻一个名师,就算没有名师,中了秀才便是生员,县学里亦有教谕等师长可以请教,于我将来求学之路只有好处。”

    沈初夏听懂了沈江霖的意思。

    霖哥儿在族学中跟着张先生读书,已经没有可以长进的地方了,倒不如趁着现在下场一试,去博一个前程。

    想到大哥从小跟着秦先生这样的名师读书,而霖哥儿想要有个好老师,却要费劲了心力,沈初夏的眼眶不觉有些红了。

    只是她什么都帮不到弟弟,用三妹的话讲,就是眼泪淌再多,又有何用?只不过徒增他人烦扰罢了。

    沈初夏将目光瞥向别处,眨去眼睛里的水光,鼻头却是被风吹的一片通红:“嗯,霖哥儿,你自己有成算便好。”

    她只学了女四书,认得几个字,哪里有什么大才可以指点弟弟的,就是因为看不清看不懂,才会胡思乱想的担忧。

    姐弟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一直到了沈初夏的院门口,沈江霖止步停下,看着沈初夏秀美的双眼,认真道:“二姐,万事可找我商量,若是母亲找你谈起婚嫁之事,切莫糊里糊涂就应下来,切记切记。”

    十五岁的女孩儿,很容易就会被父母莫名其妙订给别人家,在这个盲婚哑嫁的年代一点都不稀奇。

    结合以后沈家的悲惨命运,两个姐姐的夫家也绝不会是多有能为的人家,否则就冷眼旁观地看着岳家满门被流放?

    沈江霖今天原可以不说这么多,继续套在小孩儿的壳里享受着姐姐们对他的照顾,但是十五岁已经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年龄了,沈江霖必须在沈初夏面前展现出这个弟弟也是可以依靠的信念,否则一旦突然被订婚了,后面的事情就难弄了。

    沈初夏憋了一路上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冷风肆虐而过,脸上一片冰凉,但是此刻她的整颗心却是火热的。

    沈初夏重重地点了下头,看着沈江霖提着一盏灯笼走入风中,明明背影还是个小孩模样,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在她心里,却比家中长辈都熨帖百倍。

    姨娘曾经多次对她和三妹讲,有了弟弟就有了指望,三妹总是嗤之以鼻,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也是不怎么信的。

    而此时此刻,她真的信了。

    沈初夏削葱般的双手合十,对着上天虔诚祈愿,希望此次霖哥儿县试旗开得胜,未来科举之路,一路坦途。

    每年县试在二月,京城地理位置特殊,县试与府试是在一起的,便在顺天府衙门举行,而沈江云要参加的院试则是在国子监,由提学官亲自监考。

    京城天子脚下,应考比之其他乡间地区便利不知凡几,但是凡事并非只有好的一面,乡间科考,第一层考试乃是县试,面对的只是七品县令,但是在京城,第一位科考官就是正三品的顺天府尹,实在是让人压力颇大。

    一般知府只是正四品,但是顺天府尹掌京师重地行政事务,比之一般地方知府品级高了许多,权力地位也非同普通知府,再加上京中达官贵人极多,纠纷也多,能坐上这个位置的,无疑不是能人。

    第一次科考,就要面对这样的监考官,实在是让胆小一点的考生难以适应,心里紧张之下,发挥失常更是常态。

    今年京城的二月初五,天依旧冷得很,外头滴水成冰,而沈江霖今日却是五更天(凌晨三点)便起,一应考试用品沈江云早就派人亲自送了过来,沈江霖亲自检查过,无一缺漏。

    身上的衣服是徐姨娘和沈初夏一起准备的,听说只能穿单衣为了防止夹带,两人自从知道沈江霖要参加县试后,就一直在闷头做针线,棉袄不能穿,丝绸夏日穿凉快体面,冬日里却实在寒凉,两个人想了个办法,用上厚实的单层棉布做了好几件单衣,让沈江霖一件件地穿在身上,然后徐姨娘又将自己以前还受宠的时候,沈锐赏赐她的一件雪貂皮裙给拆了,按照沈江霖的身量做了一件大氅,外头是朴素的湛青棉布,一点都不打眼,里头则是厚实蓬松的雪貂毛,穿在身上风雨不侵,暖和得很。

    魏氏哪怕自从知道沈江霖要下场后,心里头有过不痛快,但是作为当家主母,明面上的事情依旧做的敞亮,沈江云都考过三回了,她安排起事情来更是得心应手,外头跟着的车夫、入场时该带的饭食,她都准备妥当,倒是省了沈江霖许多麻烦。

    出门前,徐姨娘、沈初夏、沈明冬还有沈江云都来送行,沈江云再次不厌其烦说了一些注意事项,虽然沈江霖早就听过了,但还是含笑点头,认真听进去了。

    沈明冬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了沈江霖面前,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来一个像汤婆子似的铜壶,外面罩着素棉布布套,塞到了沈江霖手中的时候还热乎的很:“这个你放在考篮里,别嫌弃它丑,我让人专门打的双层铜壶,保暖的很,可以用来暖手,若是渴了,拧开上面的旋儿就可以喝热水,我里面用滚烫的茶水涮洗过很多次了,你放心用着吧。”

    沈江霖立马就明白了其中的用心之处。

    汤婆子如今很多普通百姓有在用,但是大部分都是在里面填放草木灰后塞在被窝里,这样既暖和又俭省,很受贫家欢迎。

    但是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在侯府却不常用。

    沈明冬用东西不拘一格,而且她居然想出了双层铜壶来保温,若不是如今没有抽真空的技术,那不就是妥妥的一个保温壶吗?

    不过如此,也已经算是极为用心了,能想出这样的法子尽量保温,只为他在考场上能喝上一口热水。

    “谢谢三姐。”沈江霖将东西仔细地放进了考篮里,沈明冬明显松了一口气,听到沈江霖喊自己三姐,傲娇又不好意思地冷哼了一声:“你可要好好考,别给我丢脸知道吗?”

    徐姨娘赶忙将沈明冬拉到后头去,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扭头帮沈江霖理了理衣服,温声道:“别听你三姐的,好好考了,尽力便是了。”

    徐姨娘搜肠刮肚的,终于说了一回体面话,看着儿子登上了马车,一直等到马车消失在了视野里,这才带着两个女儿心中七上八下地往回走去了。

    她们几个送考的,比自己要去上考场的沈江霖还紧张。

    沈江云一起同沈江霖登上了马车,是要将沈江霖送到考场的。

    “做题的时候不要紧张,多想几遍再下笔,考试的时间完全来得及,别人的事情不要管不要听,你人小力微,考场上没有要用得上你的地方。”沈江云生怕弟弟第一次参加科考,心中害怕,一路上都在和沈江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马车外头除了挂在马车四角的角灯亮着,照着黑漆漆的外头,此刻其他地方夜色正浓,偶尔响过一两声的鸡叫,在这个尚未看见亮光的黎明前夕显得格外凄凉。

    马车“哒哒”往前滚去,外面的马车夫突然“咦”了一声,然后冲着马车里喊道:“两位少爷,外头下雪了!”

    沈江云闻言一惊,挑起车帘布往外看去,外头什么都看不清,但是有一两片雪片往下飘落,在角灯下折射出亮光,沈江云伸出手去接,手心很快便接住了一两片雪花,一触手就化成了雪水,冰凉刺骨。

    沈江云将手缩了回来,二弟这次科考的天气,可比他前几次都要艰辛些,这么冷的天,二弟年纪还这么小,可能承受的住?

    就在沈江云心中担忧之际,马车已经驶出了黑暗,到了顺天府衙门前面的那条东公街上,还没正式驶入东公街,四面八方来的马车汇聚了过来,除了马车也有提着灯笼步行过来送考的人,前头两排衙役举着火把照明,整条东公街上瞬间灯火通明,此地的熙熙攘攘与刚才的四下寂静完全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

    再往前,马车已经堵住了,沈江霖直接跳下了马车,准备自己往里走。

    第34章

    “霖哥儿, 我同你一起过去。”沈江云帮他提着考篮,一路送到了顺天府衙门外头。

    沈江霖在一众考生中,年纪应该算是最小的, 比起成年男性的身高,沈江霖混在人群中根本连头都看不见, 沈江云实在是不放心他一个人。

    天上的雪花簌簌而下,下得越来越大了,不一会儿, 许多人身上都落上了一层白雪, 顺天府衙门的飞檐翘角之上亦是铺了一层白茫茫的绒毯,沈江云撑起了油纸伞, 用身体尽力给沈江霖挡去风雪,看着这个天气, 沈江云忧心忡忡, 原以为可能这雪下一会儿就能停,但是看眼前这个情况,竟是越下越大了!

    兄弟两人挤到了前头,很快就和沈江霖族学中的同窗碰了头, 见有人照应了, 沈江云也松了一口气。

    很快, 几个官差出来赶人:“非考生不得入内, 送考的家人速速散去, 不要影响考生进来!”

    官差鸣锣开道,沈江云不能再往里送了,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好好考!”

    尚未来得及再多说几句,就顺着拥挤的人潮往后退去。

    沈江云已经考过了县试和府试,今年只需要参加院试便可, 所以到了这里,需要沈江霖一人去面对了。

    这次族学中有四名学生同样一起参加科考,分别为沈万吉、沈贵生、沈越以及沈青禾四人。

    这四人年岁都已经十五六岁了,瞧着都是大人样,站在沈江霖身边明明沈江霖要比他们矮不少,但是这四人都是对沈江霖恭恭敬敬的。

    他们都是第一次参加科考,一来是在族学中学的时间最久、基本功最扎实,二来则是年纪也到了该下场试一试的时候,沈江霖点评过他们的课业,认为他们可以试试,否则这里面的沈贵生和沈越压根没想过要参加科举。

    虽然最近一年他们都有发奋学习,但是在他们的心中,好好学习之后的目标,应该是多识一些字,多懂一些道理,通过霖二叔的考核,为以后能成为掌柜或是账房做准备。

    这次的下场考试,所有银子都是侯府出的,就连考篮等物,沈江霖也派人给他们各送了一份,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

    他们家贫,无力承担一次又一次的科考费用,所以对于沈越和沈贵生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科考,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参加科考,自己是不是这块料子,一次见分晓。

    五人方可结保,沈家子弟五人正好互相结保,再是方便不过,同时他们还请了廪生作保,廪生则是在考中秀才后,成绩优异者方能成为廪生,一个县学的廪生只有二十人,京城之中人才济济,能在京城被选拔为廪生的,足以可见其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其他乡间之地,请一个廪生作保,一般是三两银子一个人头,但是在京城要找个廪生作保,则要十两银子一个人头,也就是说,一场县试,京中廪生可收入囊中至少五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哪怕对对京中百姓来讲,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科举之路,充满了钱权利益,在刚刚踏足科举试场的那一刻,已经让诸位考生深刻领教到了。

    不过这是针对毫无人脉的普通考生,沈江霖的作保人是杨鸿,杨鸿去年考中秀才,以优异成绩成为廪生之后,得知沈江霖要下场,毛遂自荐成了沈江霖等人的作保人,倒是让沈江云好好地承了杨师兄一次情。

    风雪之中,诸多考生涌到了顺天府衙门前,挤挤嚷嚷地找着互相结保的人,先找到彼此的,五人一组聚在一起,或是讨论今年有可能的考题,或是还在背着经义、请教别人自己这里对不对;尚未找到结保人的,更是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就怕在关键时刻对方没到,四处找人呼喊,饶是大家都是读书人,此刻也像菜市场一般,沸反盈天。

    突然,衙鼓三号,顺天府衙门两边洞开,两排执事拿着肃静的牌匾左右均列,官兵身穿军服、腰胯宝刀,脚步迅捷地从衙门内依次而出,两个书吏搬来书案和官帽椅,衙门前数十盏灯笼依次亮起,一名身穿绯色官服,外罩狐裘大氅的官员,迈着四方步前来。

    衙门前东公街上瞬间一静,不管找没找到同伴的人,此刻都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主考官顺天府尹谢大人到!

    沈江霖站在人群前排,眼皮轻轻一掀,忍不住心底有些吸冷气:嘶,好大的官威啊!

    这便是时代的不同,在这个年代,官员与白身之间的阶级分明,壁垒立现。

    衙门的杂役围起暖棚在谢府尹身边,脚边已经点起了暖炉,热茶置于手边,谢识玄扫视了底下的一圈学子们,说了一声:“开始吧。”,自己在官帽椅上落座,开始监督搜验。

    天寒地冻,万里飘雪,沈江霖尚且有皮毛覆身,被沈家子弟围拢在中间挡去风雪,许多学子只着棉布单衣,冻的瑟瑟发抖,但是在谢府尹面前,连脚都不敢跺一下,只让脚趾在冰冷的靴子里,慢慢麻木僵硬掉。

    衙役维持着秩序,将学子们很快五人五人一组分好排好队,一组五人需要在主考官面前,脱去上衣和鞋袜,然后一只手拿着自己的衣物鞋袜,一只手拿着考篮,给搜子们检查。

    许多人冷到嘴唇青紫发颤,整个人都在发抖,若是遇到倒霉一点的,前面的人考篮里搜查出一些可疑的东西,搜子要反复查验确认,那排在后面的考生就要赤裸着上身光着脚忍受更长时间的煎熬。

    虽然沈江霖已经听过兄长的描述,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还是心中挺震惊的,既震惊于科考的纪律之严,又震惊于考生的没有尊严。

    望着暖棚里坐着,似乎是在围炉煮茶般闲适的谢府尹,沈江霖隐隐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年代的读书人对做官有如此强烈的执着了。

    轮到了沈江霖他们五人,几个族人让沈江霖排在第一个,好快速搜查完快速把衣服穿上。

    沈江霖脱下外衣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冻地哆嗦了一下,小脚踩在混着雪水的青石板地上,寒气从脚底窜到了眉心,心中哪怕已经做好了受冻的准备,此刻也架不住寒意来袭,沈江霖一向是一个要风度的人,此刻也只能含胸缩背,尽量减少自己的皮肤在空气中暴露的面积。

    书办迅速地看了一眼沈江霖的面容,又看了下手上的身份文书,只见上头写道:

    南直隶顺天府荣安侯府考生沈江霖,年十一岁,身长四尺七寸,面白无须无痣,圆眼长眉,无胎记。

    曾祖沈德修,任正一品镇北神武大将军,受封正一品荣安公。

    祖父沈世昌,任正二品辽东骠骑大将军,世袭正一品荣安公。

    父沈锐,任正四品太常寺卿,世袭正二品荣安侯。

    呦呵,难怪小小年纪就来应考了,原来是位少爷。

    书办动作麻利地验明正身,盖上了印鉴,两个搜子快速开始搜身,沈江霖衣服简单,摸到那件内里雪貂毛氅衣的时候,搜子们也是面不改色,依照规矩检查完,就让沈江霖到一旁穿衣,他们则是快速又看了一遍考篮,将里面的笔墨砚台都打开看了一眼,魏氏给沈江霖携带的干粮是碎胡饼,已经掰地一块一块碎碎的,根本藏不住任何字条,搜子们查验一番便可通过。

    看到这种考篮,搜子们检查起来心里也舒坦省事,你好我好大家好,他们亦不想为难人。

    唯有看到沈江霖那个铜壶的时候,有个搜子不放心,将素面布套扯了下来,看到里面没有夹带,又旋开了盖子,倒了一点清水出来,见没问题,才放沈江霖通过。

    饶是沈江霖心性定力比常人高出许多,这一套流程下来,不免也被他们搞得有点紧张了。

    沈家族人都是统一制式的考篮,很快便一个个都搜检通过了。

    五人通过之后,迅速将衣服一件件套回身上,俯身穿好鞋袜,这才感觉整个人有些活过来了,站到了主考官谢府尹面前,典吏开始唱名:“沈江霖、沈越、沈万吉、沈青禾、沈贵生。”

    念到一个名字,一个人便出列,谢识玄饶有趣味地看了一眼沈江霖,看他小小年纪冻的脸颊煞白,倒是能吃得起一点苦头的。

    站在另外一侧的杨鸿出列,为他们五人作保,确认每个人的信息都核对的上,这才让这五人进入考场。

    沈江霖等人俱都长舒了一口气,跟在一个兵丁身后,几个人只以眼神示意彼此保持安静,到了考场后便一人分到了一个座次,按照甲乙丙丁的顺序一排排往里坐去,互保的五人座次全部打散,以防止相熟之人互相作弊。

    沈江霖往考场看去,说是考场,实际上顺天府衙门只是作为临时考点,他们所在之处,是顺天府衙门仪门后面的一个大广场,如今已经搭起了一整片考棚,但是并非乡试时候一人一个号舍,而是一排排长凳和书案并列,整个广场举目看过去,大约可以容纳近千名考生同时参加县试。

    沈江霖走进丁字号那一排座位,找到了第六号位置坐定,他左右两边数了一下,一排长凳可以做十二名考生,长凳是普通的杨木凳,应该已经用了多年,表皮已经有点剥落了,用来写字的书案也就是薄薄一层木板支着四条桌腿,沈江霖伸手按了一下,稍微还有些晃动,写字的时候不可太过用力,否则很容易桌面不稳,把字写坏。

    这个考试环境,还真是有些恶劣啊。

    若是坐在最外侧的位置,如今风雪交加,还要考虑到试卷不能被雪片所覆,碰到下雨天,恐怕就是孔子坐在那里考试,也只能望卷兴叹了。

    头一回,沈江霖发现了科考不仅仅考的是学识,还考一个人是不是有点运气,好在沈江霖觉得自己运气算是不错,坐在最中间的位置,雨雪侵袭不到,桌椅也不算太破,能勉强使用。

    沈江霖甚至发散了一下思维,天子脚下的顺天府衙门都是这样的考试环境,那么其他地方的县试又该如何艰难?顺天府衙门可不是一个小小的县衙,它是最特殊的府衙,照理各项陈设规格都已经是最高的了。

    只是府衙本身就不是专门用来科考的地方,一年只用一次,用完之后这些东西都会归入仓房内以待来年,若是每年不及时修缮整理,便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不一会儿,沈江霖身边就开始陆陆续续坐满了人,他们一排十二个人,坐的其实是同一张长凳,若其中有人抖腿乱动,那其他人便都能感觉的到。

    而且,沈江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样一来,他坐在最中间,如果说想要如厕是根本不可能的,难道还要让其他人一个个让出来自己再去如厕吗?若是如此,估计试卷上必定会盖上一个俗称“屎戳子”的印鉴,就是题目答地再好,也要往下降一等。

    沈江霖将布套套回了铜壶上,铜壶依旧热腾腾的,抱在怀里,总算感觉人活过来了一些,此时此刻,沈江霖是真的感谢家中几位女性的细心周到,雪貂皮毛内衬的大氅防风保暖,就连靴子里面也铺了雪貂皮毛的边角料,脚放在里头暖意融融,怀中抱着遇寒不冷的铜壶,将心口那层寒意给驱散了不少。

    等到天光大亮的时候,顺天府衙的厚重大门缓缓关上,所有考生全部入场,永嘉十二年的顺天府县试终于开始了。

    县试第一场为正场,是最为严苛的一场,出的题目却并不是很难。

    很快便有衙役举着牌匾将题目给每一排考生看去,为了防止视力有问题的考生看不清上面的字,亦有书吏高声宣读题目,沈江霖左侧隔了两座的一个考生,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哪怕题牌上斗大的字,依旧看不清晰,书吏宣读题目的时候,不知道是紧张还是走神,也没有听清,急的是抓耳挠腮,屏气小声问沈江霖身边的那一个考生,但是那个考生只作听不到,目不斜视,那人又小声问了两遍,突然巡逻的官兵至此,大喝:“考场之上,不许交头接耳!”

    那年老考生只好长叹一声,作罢!

    答题的卷子已经发了下来,沈江霖拿起墨条开始磨墨,幸好这砚台墨条是沈江云亲自帮他选的,哪怕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出墨依旧流畅,没有砚台开裂、无法出墨的情况发生,沈江霖提笔沾墨,屏气凝神,开始书写。

    第一题很简单,让考生们默写四书中《孟子》的一段经典的梁惠王选段,并且默写完之后在下面进行释义。

    这是最基础的考核,只要有志于科举的考生都能答出来,考的是学生的背诵和理解能力,以及文字书写是否规范工整。

    沈江霖写的是最标准的馆阁体,一个个字宛如印刷出来一般,都是一个大小,虽然还未形成自己的风格,但是阅卷人看到这样的卷面,是可以赏心悦目的。

    这个时间给到的是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若是有害怕书写出错的人,可以先打草稿,再进行誊写,沈江霖答完之后,逐一检查了一遍,没有错漏之后,才誊写到答题纸上。

    此时时间才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沈江霖的早饭已经消耗一空,年纪小就容易饿,沈江霖将晾干的考卷折叠放好,从考篮中拿出一只小碗,又从一个布口袋中抓了一把胡饼碎,小心地旋开铜壶,里头的水已经变得温热,倒了半碗水进去后,将胡饼泡开,就着温水便吃完了果腹的这一餐。

    旁边的考生瞥了沈江霖一眼,想着还没到饭点这个小儿怎么就吃喝了起来?但是确实考场之内,没有明确的饭点时间,大家饿了其实是可以随时去吃的,没想到他还有热水能喝,看的那考生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皮子——他住的远,半夜就起来了,怕考试的时候想要如厕,一口水都没喝过,此刻只觉得腹中打鸣,十分渴望喝上这一口热水。

    只可惜,他只带了一个竹筒,里面的水早就凉透了,他就着竹筒抿了一口水,那水便顺着喉咙直往心扉而去,冰的人一个哆嗦。

    二十来岁老大一个男人了,眼巴巴地看着旁边坐的小孩喝着热水,好想问他要上一口啊!

    一个时辰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官兵过来挨个收卷,等到卷子被全部收走后,第二题马上也公布了出来。

    第二题是时文题,出自《论语为政》篇,只见题匾上写着: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

    这等于是命题作文,题目出的中正平和,并非两本书中突然挑选出来字句的截搭题,只要是对《论语》比较熟悉的,都知道这句话的出处。

    这是孔子说的,何为孝道?便是不违背礼节,父母在的时候按礼节侍奉他们,父母去世的时候,按照礼节安葬他们,这就是孝了。

    题目考的是孝道,中心思想自然也是要讲孝顺,通过时文的格式,作成一篇六百字左右的文章,时间给了两个时辰。

    很多人提笔便写,毕竟时下对孝道是十分提倡的,每个人心中都有对孝道的理解,这题出的比往年都简单,让好些人心中松了一口气。

    但是要将这篇文章作的脱颖而出,则是有难度的。

    据沈江云给到他的手札,这位主考官谢大人是个纯孝之人,在京中颇有美名,这样一个人出这样一道题,只是为了让学子们歌颂他这样人的孝行吗?还是有其他的意义在?

    出题者必定是根据自己的出身思想决定的出题,同时文章优劣暂时放在一边,越是和主考官的所思所想产生共鸣的文章,越是能够被主考官取中,这已经是大家公开的秘密了,故而谢识玄这个人估计已经被许多有门路的京中学子研究过许多遍了。

    沈江霖敛目沉思,这样一位左右逢源、能坐上京中三品高官之位的顺天府尹,他心中的孝道又是怎么样的?只是人云亦云地“父母命、不可违”便是孝道,还是另有深意?

    不,不仅仅是这样,沈江霖将目光放到了“礼”字上,然后才开始提笔。

    “世人皆知,应以孝立身,此乃为人子应尽之责,然父慈方能子孝,子之孝,源父之慈……”

    沈江霖写下了开篇词,然后便按照这个中心思想继续往下写。

    在沈江霖看来,孝从父母的教养中来,只有父母以身作则,方能教导出孝顺之子,孩子才能以礼侍奉父母,孝与慈乃是一体两面,不能只要求孩子孝顺,却不要求父母慈爱。因为没有慈爱的父母,养育不出孝顺的孩子,即便是孝顺,也并非发自内心的孝顺,那这种虚假的孝顺便也成了不孝。

    这是他的中心论点,然后沈江霖在此基础上又拔高了一层立意,将慈与孝和君的宽容与臣的忠心做了类比,洋洋洒洒地歌颂了永嘉帝的仁慈与底下臣子的忠心,才缔造出了如今的太平盛世。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但是即使是拍马屁,沈江霖也拍的别具一格,有自己的思想和内涵,绝非空穴来风、无的放矢之言。

    这题写的不算容易,不过沈江霖是比较擅长各种思想辩证的论述的,这种搞脑子的题目,难不倒他。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科考,所求只要能中即可,所以沈江霖也不愿冒险,写太出格的东西。

    等到这张答题卷收走,时间已经来到了正午,这中间有一刻钟的休息用食时间,很多人都是匆匆吃了点冷硬的馒头果腹,只等着最后一道试帖诗写完,好早点出考场。

    实在是今日的雪越下越大,让人心里头担心后面连路都不好走了。

    沈江霖手里头的铜壶也失去了温度,好在里头的水还有一丝温热,沈江霖抿了一口温水,搓了搓冻地快失去知觉的双手,等待着今日最后一道考题。

    最后一题是咏梅的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给到一个时辰时间,作完的可以提前交卷。

    咏梅诗大家肚子里都有不少库存,只是如今需要限韵,沈江霖将之前做过的几首比较好的咏梅诗拿出来修修改改了一番,便誊写了上去。

    短时间、又是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实在是难以临场发挥出更好的作品,好在这位谢大人从出题中就可以看出不是一个爱为难人的。

    沈江霖见着已经有人开始交卷了,便也举手示意自己要交卷,等到官差收走了他的卷子,他便从长凳后头挤了出去,还好他人小速度快,并未影响到其他还在冥思苦想作诗的考生。

    等到出了考场辕门,沈江霖对着外面白茫茫一片的街道,直接深深呼出一口气——第一场总算是考完了。

    第35章

    哪怕是冬日, 考棚有一面是敞开的,空气算是比较流通的,但是几百上千人夹坐在一起, 沈江霖还被挤在最里面,如今这个年头, 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经常沐浴洗头的,尤其是在这种容易受风寒的冬日,哪怕是读书人, 也有一两个月洗一回澡的。

    那这个味道, 实在是可想而知了。

    最关键的是,在考场内, 大家没有人敢去如厕的,虽然明文没有规定大家不可以去如厕, 只要举手示意, 就会有兵丁带着你去茅房,但是因为中间有走动过,协助监考的典吏便会在试卷上盖一个印鉴,俗称“屎戳子”。

    一开始是担心有人会利用如厕这个短暂的时间去行作弊之事, 做个标记, 万一出现了科考舞弊之事, 追查起来更加方便, 但是慢慢地, 逐渐演变成了,只要卷子上有这个标记的, 不管你答得再好,在监考官眼里都有了作弊之嫌,试卷直接降一等录取, 或者就不录用。

    这对于那些寒窗苦读十年的读书人来讲,是万不可接受的。

    饶是通过不喝水来控制如厕,但有些人从半夜就起,一直折腾到未时(下午三点)才结束考试,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有些人在考试途中不自觉就便溺了,也是无奈之举,为了不影响科考成绩,只能出此下策。

    沈江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坚持完了这轮县试,一刻都不想在那边多待,立即交卷出来。

    沈江霖出来的早,沈江云一下子就看到了他,连忙命马车夫将车赶到近前,拉沈江霖上车:“可要出恭?车上备了恭桶,我可以先下车等你。”

    沈江云深知其中之苦,连忙询问。

    沈江霖摇了摇头:“先回去吧。”

    沈江霖年纪小,尚未感觉如何,就是嘴唇干的起皮,自顾自地给自己倒茶水喝,喝了一盏不过瘾,连喝了三盏才放下茶杯,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沈江云仔细,马车小几上放着一壶凉茶,一壶热茶放在小铜炉上热着,互相冲对着,热度适中,能马上就喝。

    “大哥是从我进考场,就一直在外头等着吗?”外头天寒地冻,哪怕马车里有一只小铜炉取暖,也有毛毯坐垫,但是到底还是冷的。

    沈江云点了点头,又推过来一盘子云片糕,沈江霖捏起一块就吃了起来。

    “大哥不日也要参加院试,何必白白浪费时间在这里等我?让车夫留下便是了。”沈江霖就着温热的茶水,一口一片云片糕,许是他真的饿了,向来不怎么爱吃甜食的他,如今竟也觉得这云片糕核桃仁清香,甜而不腻,十分爽口。

    沈江云见他吃的香甜,也捏起一片慢吞吞吃了起来,闻言笑道:“底下人哪里能想的仔细,况且这是你第一回考,总要带你熟悉一二了,我才放心。想当年,我第一回科考的时候,也是父亲在外头等着……”

    说到这里,沈江云话头一收,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却听沈江霖展眉一笑,毫无芥蒂:“我有大哥陪着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不过再有后头几场我已经熟了,大哥不必再每场陪同,否则人家更要笑我乳臭未干了。”

    沈江云清俊的面庞有些沉了下来:“是有人见你年纪小,为难你了?那人是谁,可知道对方的名姓?”

    沈江霖愣了一下,他只是找个借口,没想到沈江云当真了。

    沈江云一直是个脾气不错的人,这还是沈江霖第一次见他黑脸,甚至有一种“告诉老子那人是谁,看老子不整死他”的口气,沈江霖心头莫名一暖,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大哥,我就是自己觉得我该独立一些,有些事情我自己能应对。”

    这种想法在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倒也是经常出现。

    怎么就说是亲兄弟呢,连想法都那么相近。

    沈江云心里头理解,不过还是道:“那后面几场,让我的小厮秋白跟着你,他陪我参加过好几次科考了,流程都很熟悉,有他陪着你,我才能放心一些。”

    在沈江云看来,弟弟如此聪慧,第一场考试,是一定能过的。

    县试并非只有一场,而是一共五场,今天是第一场正场,是最重要的一场,等到卷子批阅完之后,取中者才能参加下面四场的考试,后面四场一日接着一日考,等到四场全部考完,才会给到这批考生中最终能参加府试者的资格名单。

    第一场虽然最正式,但是考察的学识最为宽松,最主要的考核点是对四书五经是否熟悉精通,文章是否通顺,作诗韵脚等基本功是否扎实,等于就是一次初筛,若是第一场都通过不了的,确实有滥竽充数之嫌。

    而后面四场则是会通过各个方面进行不同侧重点的考核,是对正场考核知识点的查漏补缺,除了四书文,试帖诗,五经文等,还会考教策、论、赋,即用不同的文章叙述形式表达自己对于四书五经内的一些观点的理解。

    哪怕县试是最底层的一级科举考试,依旧是过五关斩六将的选拔,远没有旁人认为的那般好考。

    沈江霖回到侯府后,便潜心静气,继续闭门读书,徐姨娘等人也不敢打扰,只能通过沈江霖身边的王嬷嬷、翠柳等人探听他的消息,缺什么要什么,能想到的都给沈江霖送来。

    魏氏听闻沈江云今日在考场门口等了沈江霖整整一天,顿时心疼坏了,心道:“云哥儿就是个憨傻的,去送送也就罢了,尽一下长兄的职责,今日外头下着大雪,还巴巴在外面等到未时,这霖哥儿是给他大哥喝了什么迷魂汤?”

    魏氏是越来越看不懂沈江云和沈江霖两个兄弟之间的关系了,简直好的比旁人家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还好,她有心想要提点沈江云几句,让他凡事多长个心眼,但是可怜他自小到大,还确确实实只有霖哥儿一个兄弟,这嘴也难张开。

    只盼云哥儿年纪再大一点了,能看得清人心隔肚皮,尤其是隔着肚皮出生的兄弟,总归是要各自提防着的。

    “春雨,你冒雪走一趟,让厨房今天多熬煮些红糖姜汤,给云哥儿送去,驱驱寒,院试在即,可别这个时候受了风寒。”

    春雨刚应了声,撑着油纸伞要走,魏氏又叫住了她:“罢了,给霖哥儿也端过去一碗,用温鼎装着给两个哥儿送去。”

    温鼎是一种下层带着炭火的保温食盒,这样才能保证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送过去的汤水食物依旧是温热的。

    魏氏的面子情一向做的很好,当她从春雨口中知道,两位哥儿都在认真读书,也都乖乖喝完了姜汤之后,对云哥儿如此用心读书心里头十分满意,但是霖哥儿县试头一场都考完了,还如此装腔作势,实在是让人费解。

    在魏氏看来,沈江霖这次要去下场,简直就是小儿家的胡闹,她家云哥儿师从名师秦勉,还到十三岁才下场一试,而且当时只堪堪通过了县试五场,止步于府试,沈江霖十一岁,在沈氏族学里和老秀才张先生随意念了四年书,就能去考了?

    若是这样都能考的中,那岂不是全天下的读书人都能考中了?

    只是沈江霖便要去考,她也不能拦着,侯爷都同意,她能说什么?

    反正侯府家大业大,也不差他那几两报名银子,这么冷的天,这么小的人,他要硬撑着去考,只怕最后县试没考过,考出一身病来。

    只是这些都是魏氏心中的腹诽,表面上一片关心,实际上是净等着瞧好戏呢。

    沈锐今日照常上衙,因着今日下大雪,全然没有记起来今天他小儿子要去参加县试,反而对着鹅毛大雪有感而发,和太常寺几位同僚下了衙去了一家烫锅子的店,几人围炉而坐,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锅子,一边喝着烫好的酒,又是作吟雪诗,又是赞着瑞雪兆丰年,一直吃到了店家打烊了,才各自坐上轿子回府。

    沈江霖不论别人如何,他有自己的一套作息,从考场回到“清风苑”后,他就让人烧了滚烫的热水,在房间内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家常的衣物,任由王嬷嬷用棉帕将他的头发绞干,暖阁内的炕早就烧的热乎乎的,沈江霖盘腿坐在上面,在炕几上吃了一碗热汤面,然后便提笔开始写字。

    虽然今日起的早,但是沈江霖少年人精力充沛,丝毫不觉困意,况且吃完就睡也不符合他的养生之道,通过今日的科考试题,他有些明白那位谢府尹的出题思路,对于接下来四场会考些什么,也有了点猜测。

    猜不到细节,但是猜一猜大方向是可以的。

    观其行,闻其言,那位谢大人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都会在他的出题思路中展现出来。

    今日的考核不算难,沈江霖估算着,他们族学中的五人应该是都能过的,就沈万吉可能有点危险,沈万吉性子不沉稳,之前几年都没有好好学,完全是仗着学的时间久,这一年又拼命去赶,脑子还算聪明,勉强参加了这次的科考。

    不过若是他认真答题,中间没出个什么意外,应该问题不大。

    今日的雪越下越大,他考完之后便自己先走了,也没有和他们再碰过头,三日之后便是第一场县试放榜,放榜之后就是第二场开始,之后接连考完四场,县试方算结束。

    沈江霖埋头认真书写,暖阁内唯有王嬷嬷跪坐在炕尾,轻柔地帮沈江霖擦拭着发尾的湿发,心中又是欣慰霖哥儿越来越长大懂事了,知道读书上进;又很是苦恼,孩子越大主意越正,叫他不要洗头偏要去洗,也不怕大雪天的着凉头痛。

    为了这个,王嬷嬷还叫人端了两个炭盆过来,暖阁内暖气十足,一丝寒气都透不进来。

    王嬷嬷动作放的很轻,生怕惊扰到沈江霖写字。

    外头的雪还在下着,一片一片覆盖在“清风苑”的碎石小径上,“汪翠桥”上,那丛竹林如今已看不出绿色,枝头上挂满了白雪,北风减消,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有如碎玉之声,天地之间,惟余茫茫一片纯白,静谧安详。

    与沈江霖的淡然自若不同,沈万吉他们考完试后,结伴而回,一路上都在讨论今日的几道试题,纷纷说着自己的答案,大家各有忧愁,一会儿觉得自己这样答会不会偏题,一会儿又想着那样写会不会让阅卷官不喜,越说越忐忑,等回到了家中的时候,家中人早就翘首以盼,连忙热汤热水地迎接上来,只能暂且忘了心中的烦扰,先将自己收拾了,再去吃上一顿,大脑才从县试的紧张中释放出来。

    沈万吉用完饭食后,便冲着孙氏长叹了一声:“娘,我这次或许考不上,感觉没答好题目,心里没底。”

    孙氏在一旁帮着沈万吉收拾碗筷的手一顿,见一向笑嘻嘻的儿子脸上堆满愁容,想了想安慰道:“咱原本也没想着要去考,还是你霖二叔说你可以试一试,咱才去试一试的。能考中最好,考不中咱就安安心心去学点其他手艺,你年纪也到了,读不读书的,其实都没啥了。”

    沈万吉知道他娘说的都是真话,可是心里非但没有被安慰到,反而烦闷更甚。

    哪怕之前自己一直没想过要参加科举,可是自从霖二叔肯定了他的课业,自从自己也开始在举业上做出了努力,尤其是这一年,他不说自己头悬梁、锥刺股,但也是日夜苦读,希望自己能不辜负霖二叔的期待。

    没有一个人,在对一件事拼尽全力之后,依旧是不求回报的。

    沈万吉的想法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了,只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罢了。

    平日里,沈万吉见到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沈锐,但是沈锐是族亲,而且每年只有在祭祖的时候,才能远远看上一眼,其实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更没有见过沈锐穿官服。

    今日头一回见到了正三品的顺天府尹谢大人,绯色官袍加身,往高台上一坐,底下噤若寒蝉,出行官兵开道、执事举牌,所有人纷纷避让,这样的权势赫赫,十分能触动少年人的心。

    若是不参加科考,可能他这辈子,都见不着这样的大官。

    沈万吉心里头隐隐琢磨出来,这是一道通天梯,只有挤上去了,方能成为人上人,否则永远就只能做一个最底层的百姓。

    他心里烦乱,一会儿觉得可能自己考的不错,一会儿又觉得考的不好,将自己的答案放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拿出书本去读,更是一个个字在眼前飘过,但是一点没往心里去,读了个啥都不知道。

    冬天天黑的早,沈万吉之前用过饭了,就没和家里人一起用晚饭,自己窝在暖坑上看着书发呆。

    这时候外面院门口有人敲门,沈万吉的爹筷子停了一下,仔细去听:“孩儿他娘,好像有人敲门?”

    孙氏也听到了,她放下筷子,从坑上下来,穿上鞋又套上一件袄子:“我出去看看,你们爷两且吃着。”

    心里头也是嘀咕,这么冷的天,谁啊?

    结果一开门便是将双手插在袖子里,穿着一身蓑衣的小厮知节。

    知节是沈江霖的小厮,孙氏有几次看到过知节跟在沈江霖后头去族学的。

    “哟!这大雪天的,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到里头暖和暖和!”

    孙氏连忙热情地要把人往里拽,知节却赶忙拦着了:“婶子,我家少爷让我将这个给您家大爷,您给他吧,我还有几家要跑,天太冷了,我先去了啊!”

    孙氏连叫都叫不住,知节一溜烟就往里跑,她一看手头的东西,是一沓纸,她一个字都认不得,不过也知道这个时候送过来,定是要给儿子的紧要东西,连忙拿了去东厢房给儿子看。

    沈万吉一听到是沈江霖派人送东西过来,原本歪在暖坑上,顿时整个人坐立起来,忙伸手去接,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入目的就是沈万吉熟悉的馆阁体笔迹,因为对着沈江霖的笔记抄过许多遍,所以他的沈江霖的笔迹十分熟稔,甚至在自己书写过程中,都下意识地去模仿沈江霖的写法。

    第一张纸写的是沈江霖对他的告诫,言他第一场只要没有什么意外,规规矩矩答完卷子,必定没有问题,让他不要自己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好好开始准备第二场。

    后面几页则是根据今日谢大人的出题思路,结合他们之前看过的谢大人生平手札,再次抽丝剥茧地探讨谢大人到底是怎么一个官员,他的政治理念是什么,甚至他真实的心态是什么,沈江霖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后面还据此押了几道题,让他在最近三日的空闲时间里,好生琢磨琢磨。

    沈万吉看到后面,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他甚至能想到,沈江霖一回到家,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写下这些,而且不是写一份,他肯定一写写了四份,赶在侯府下钥前,让人送了过来,就怕浪费了一点时间。

    哪怕沈万吉比沈江霖大了四岁,但是如今,这一声“霖二叔”,他叫的真真切切、心服口服。

    因为沈江霖的亲笔,沈万吉顿时又燃起了无限斗志,将沈江霖的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细心揣摩,不敢有丝毫懈怠。

    在他的科举之路上,他有霖二叔,也只有霖二叔。

    在此冬夜,其他三家人家也收到了沈江霖的手稿,心中起伏不定,大约是同沈万吉差不多的想法,四家人家都有一个房间,烛火燃到三更方熄,就为了再多读一会儿书。

    第二日一大早,县试第一场的卷子已经全部糊名封好,放到了谢识玄的案头,由他审批。

    这次县试,总共有一千一百余人参加,试卷便也有这么多份,照理应该由谢识玄一个人完成,但是实在工作量太大,好在谢识玄手头还有好几个师爷,他们便负责初筛,对于一些字迹不端、行文狗屁不通或者卷面有污损者,直接黜落。

    即便只是初筛,也几乎筛下去一半考卷,毕竟县试第一场鱼龙混杂,很多只是略读了两年书便来碰运气的,也大有人在,年年如此,并不稀奇。

    剩下的一半卷子,则是需要谢识玄来一一看过了。

    第一场县试,最终取中三百余人,录取比率在三比一,也是相当严苛了。

    等到三日后发榜,红榜直接张贴在顺天府衙门口的大木板上,许多来参加考试的学子与其家人都会跑过来看,沈江霖只派了知节过去看,知节跟着沈江霖认识了许多字,看个红榜不成问题。

    红榜上不写姓名,不写名次,只有座次号,沈江霖是丁字六号,知节便挤进人群一个一个地去找,很快便找到了沈江霖的座次号,高兴地手舞足蹈。

    不过他没忘记沈江霖的嘱咐,又去找沈家另外四个考生的座次号,果然一一在列,没有一个被筛下来的!

    知节把消息传到侯府的时候,魏氏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沈江霖竟然真的中了?!

    虽然与自己的预期大相径庭,但是魏氏转念一想,不过就是县试第一场过了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当年云哥儿第一次下场,可是连过五场的。

    徐姨娘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心中痛快的不得了,她不懂外头科考的厉害,只觉得自己儿子果然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小小年纪,初次科考,说中就中了,甚至还自个儿掏了银子,让大厨房额外做了两道荤菜送过来,请了王嬷嬷一道来吃,两人一边吃着酒,一边说着这么多年来的不容易,徐姨娘不胜酒力,吃酒吃的脸坨红,最后被王嬷嬷扶到了榻上。

    徐姨娘口中喷着酒气,拉着王嬷嬷道:“嬷嬷,这里没有外人,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么多年,谨小慎微,就怕行差踏错,给霖哥儿添了麻烦。如今看他越发出息了,我这心里啊,这么多年吃的苦、受的罪,就都咽下去了,再没有想不开的了。”

    王嬷嬷一直跟着沈江霖,哪里看不到沈江霖的变化,一个孩子逐渐成长懂事,有时候似乎很漫长,有时候又好似发生在一瞬间似的,她比徐姨娘更加心疼这一年来沈江霖在课业上的付出,也比任何人都相信,她家哥儿是个能有出息的。

    王嬷嬷拍了拍徐姨娘的手背,宽慰道:“您啊,往后别再东想西想了,好日子就在眼前了,您就擎等着享福吧!”

    在她们想来,沈江霖能过第一场,就一定能过第二场,哪怕这次不过,沈江霖还这么小,往后一定是这块读书人的料子,中举当官,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在众人各方心思下,县试的第二场马上又要开始了。

    第36章

    第二场基本上和第一场的流程相似, 只是幸运的是,最近几日天色放晴,不再下雪, 温度也有所回升,等到发放卷子的时候, 太阳也升起来了,照在人身上还有一丝暖意,实在是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一连四场, 日日都要去考场报道, 虽然越到后面,搜子搜捡的速度越快, 但是依旧每日受冻,好在沈江霖自从穿越过来后, 每天都有坚持锻炼, 后面领了月例后,又额外问大厨房每日点一碗羊奶喝。

    大厨房得了利,倒是这方面很是殷勤,日日来送, 从不遗漏。

    沈江霖的身体素质算是不错的, 但是考场上更多的还是文弱书生, 一连四日考下来, 名次如何暂且不知道, 沈江霖只发现身边考着的人,不时就会消失几个, 恐怕就是因为身体撑不住了,无法来应考了。

    看来,科考从另一方面来说, 不仅仅是考学识,还要考身体素养。

    不知道这一条算不算上头的人有意为之。

    但是想一想,却是很有道理。

    若是朝廷花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去选拔人才,结果选中的人是个身体不好的,一年到头大病小病不断,又如何能够治理国家、辅佐君王?

    沈江霖对于揣摩人性很有一套,后四场他甚至还押中了两道题,谢识玄果然如他所猜测的那般,出题四平八稳,四场考核中并未出现过任何怪题、偏题。

    谢识玄出身世家,三代书香门第,少年成名,二十五岁中的进士,步步高升,如今三十七岁便任正三品顺天府尹,仕途坦荡,流传出来的文章诗词,气格开阔,基底厚实,自有一番风骨。

    沈江霖曾在给沈家子弟的手稿中道,谢识玄一生顺遂,其出题如做官,讲究一个四平八稳,但是我们答题不能太过老成板正,其心中藏有猛虎,自有一股意气,不要被表象迷了眼睛。

    京中很多人都道,谢识玄这位顺天府尹,是个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之人,否则坐不到这个顺天府尹的位置,可是沈江霖从他多年来的施政手段、经手过的案件手札中却品夺出,谢识玄此人的雷厉风行之处。

    譬如之前的商户科举之争,谢家人作为世家名门,站的其实是反对派,但是谢识玄在其中却没有任何行动。

    要知道谢识玄如今是谢家一族中官位最高者之一,他没有任何表示,便是最大的表示——他与谢家持的是反对意见。

    许多人只看表面文章,只看一个人做了什么,然而很多时候,一个人没有做什么,亦是表明了一种态度。

    一个敢于和整个家族站在对立面,持不同政见的顺天府尹,会是人们口中说的那种只知道圆滑世故却无自己立场之辈吗?

    基于沈江霖对于谢识玄此人的判断,后面四场科考中,沈江霖的文章便更加凸显少年之气,格局远大、胸有抱负,文采精华自不必说,更重要的是,要将文章写出与谢识玄的共鸣之意。

    人有百种,文有千等,便是千古词人,亦分派别,婉约有之,豪放有之,孰高孰低,只是见仁见智罢了。

    故而,自古以来,人们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便是这个意思。

    谢府尹一个人要阅三百余人的卷子,每个人因为他所受的教育、生长环境、所见所思不同,写出来的文章亦不同,或有辞藻华丽者;或有文风平实但言之有物者;或有气象万千、不拘一格者,不一而足。

    在大家基本功都差不多的情况下,如何能让阅卷官眼前一亮,单纯的溜须拍马人家已经见惯了,根本触达不到内心,只有真正能用文字引起其共鸣者,才能稳当取中。

    沈江霖不觉得揣摩监考官的心思来修饰文风有什么不妥,毕竟科考便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等到谢识玄将所有考生的卷子一一批改完成后,终于到了拆卷之日。

    为了以示公平,每一张卷子都是用白纸糊掉名字,等到阅卷官确定好每一场的前五十名后,再通过每一场的评分进行排名,若五场考试中,有排名异常者,则会再找出他另外几场的卷子出来重新审查,以免有错漏。

    等到典吏将白纸一一拆封,名次进行了统计完成之后,便呈给了谢识玄。

    谢识玄入目的第一眼,便是“荣安侯府沈江霖”这几个字。

    谢识玄长眉皱起,若是没记错,沈江霖便是那年岁十一的小子。

    谢识玄为官十几载,眼光何等毒辣,第一场沈江霖在他面前行礼唱保的时候,谢识玄就注意到了此子,一来他是此次科考中年纪最小的,比较引人注目,二来沈江霖眉宇间气度不凡,搜子抖落那件雪貂毛大氅的时候,谢识玄也瞥了一眼,这样的大氅便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来的东西。

    京中一块上好的硝制好的雪貂皮,至少得上百两银子。

    故而唱保的时候谢识玄就留神听了一下,自然也很快知道,此子是荣安侯沈锐之子。

    让谢识玄有些愕然的是,五场科考,他有三场点了他为第一,按规矩,沈江霖便是此次的县案首。

    谢识玄有些踌躇不定了。

    顺天府尹这个差事不好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若是取一个十一岁的小儿为县案首,难免不会引人瞩目,尤其此子还出自荣安侯府,若到时候,有人认为自己这是在给荣安侯府面子,故意为之,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况且,那沈大人去年刚还被陛下斥责过,虽然后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有惊无险过了关,但是谢识玄还真不想与一直在走下坡路的荣安侯府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谢识玄已经有了将沈江霖这个案首换掉的打算。

    第一名太打眼了,往后挪个几名,也算是磨一磨少年意气,养一养心性也是为了他好。

    谢识玄心中如此想着,再次拿起了沈江霖的五份卷子开始看了起来。

    越看,谢识玄越爱不释手!

    他是分了几天去看这些卷子的,每一场考完之后便看一场,所以他也不记得沈江霖到底答得如何,现在将他的卷子整合到一起去看,才发现竟都是他看了欣赏不已的卷子。

    这一篇写的极好,那一篇真真是少年意气风发、合该如此!第三篇更好,所思所想如此成熟,简直不像一个十一岁小儿,比他有些蠢货同僚还要有见地!

    第四篇、第五篇……

    谢识玄挑不出毛病了。

    无奈,他只能捡起前十名的卷子再去看,期望能看到比他答得更好的卷子,但是已有珠玉在前,十分符合谢识玄的心意,再往后看,到底是不如的。

    谢识玄闭目沉思了些许时间,最后点点了那份最开始的名单,长叹一声,对着下面的人道:“明日,就按照这份名单公布名次吧。”

    “是,大人。”底下人应是。

    若只是在伯仲之间便罢了,但是明显沈江霖的卷子更高一等,他又何须如此瞻前顾后,不能取中他心中真正的案首?

    科场从不以年纪论英雄,官场之上更是能者居之,端看你是否让人心服口服。

    谢识玄原本想省事些,奈何沈江霖答得太好,给了谢识玄取中他的充足理由。

    第二日便是县试红榜发布的日子,早早地就有许多人在顺天府衙门口等着了,沈江霖原本不准备自己去看,却被沈江云拉着一起到了顺天府衙门附近的一家茶楼等着,秋白和知节两人等在衙门口放榜,好第一时间知晓名次。

    既如此,沈江霖便喊上了另外一起科考的四人,他们一行六人在茶楼落座,其他人都在翘首以盼,唯有沈江霖平心静气地给众人洗盏斟茶。

    沈贵生沉默,沈越口中念念有词,沈青禾与沈万吉分析着自己这次到底能不能中,两人越讲越紧张,恨不能站起来来回踱步。

    沈江云心中也紧张,二弟毕竟年少,科举之路人才济济,一山还有一山高,如今看他如此信心满满、气定神闲的样子,若是到时候结果不如人意,可别伤心太过啊!

    沈江云是经历过这种心路历程的,他很懂那种满怀希望到失望至极的感觉,甚至做好了万一没有过,一会儿该如何安慰弟弟的话语。

    沈江霖确实是认为自己能过的,但是能不能得第一,他倒是头一回没有了准数。

    文科考试太具备主观性了。

    隔了一条街,沈江云听到外头锣鼓之声传来,心道:来了!

    果然,衙役们拿着一卷红纸,一人在木板上涂上浆糊,两人将红纸徐徐展开贴上,围着来看名次的人一拥而上,生怕自己看慢了、漏看了。

    知节和秋白身量还未完全长成,他们到的晚了一点,被挤在了后面,踮起脚尖跳起来,也看不清楚红榜上的名字,顿时急的不得了。

    挤在最前面的人,不一会儿就听到有人不时大喊:“中了!我中了!”

    红纸尚未贴到最后,已经有人眼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顿时欣喜若狂起来!

    看到名次的人急着回去报喜,没看到的人还在往里挤进去,红榜前的人群你推我攘,混乱成一片。

    知节仗着自己年纪小,个头灵活,就在缝隙里挤来挤去,最后成功被他挤进了最里面,甫一抬头,赫然看到自家少爷就在头一个名字,连找都不用找!

    知节心跳地老快,害怕自己看错了,又死死盯了一会儿“沈江霖”三个字,往下看年岁、籍贯,全部都对得上,这才高兴地大喊:“中了!中了!我家少爷是头一名!县案首!”

    知节开心地不知所以,没想到这般一喊,许多人都朝着知节看了过来,甚至有人还围过来朝知节搭话,想问问这个县案首到底何等样人?

    秋白在外头听到知节在喊,连忙高声提醒道:“还有其他几位少爷的名次,知节,别忘记看!”

    知节本来都想挤出来了,闻言连忙一拍脑门,继续往后看,果然又在第十五看到了沈贵生,第二十三是沈青禾,第三十六是沈越,越看到后面,知节暗道不好,沈万吉少爷悬了!

    谁知,好巧不巧,就在知节已经快放弃的时候,最后一个名字,赫然就是沈万吉!

    “中了!中了!都中了!”知节奋力挤了出来,带着秋白一路狂奔到了茶楼,还没走到近前,就高喊道:“少爷,你们中了,都中了!少爷,你是第一名,是县案首!”

    沈江云闻得此言,豁然起身,睁大双目道:“此言当真?二弟果真是案首?”

    知节点头如捣蒜:“是的!小的看的真真的,年岁、籍贯都对得上,再没有第二个同名的。”

    就连沈江霖听到自己这次考了第一,也是心中一动,面上出现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还好,上辈子的积累、这辈子的刻苦与努力,一切都没有白费,他依旧可以靠自己走出一条道来!

    今天的案首,就是对他这一年多以来努力的认可与回报。

    同桌的其他人听到自己等人都中了,纷纷喜笑颜开,就连沈万吉,知道自己是最后一名中的,非但不见颓丧,反而连连直叹,自己运气太好,这样也能中!

    一桌子人欢腾起来,互道恭喜,就连茶楼的店小二都出来贺喜,沈江云直接拿出准备好的喜钱散了出去,知节和秋白二人,更是一人一角银子的赏钱。

    沈江霖手头拮据,没有多少富余,更没想到这一层,眼见着他大哥帮着他乐呵呵地做着散财童子。

    “嗤!十一岁的案首,真是当世罕见啊!”茶楼角落里那一桌,一名书生打扮的少年人出声,只是语气阴阳,一听便知不是好话。

    整个茶楼内,刚刚的热闹恭喜声顿时一静,所有人都看向了那名少年。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长得浓眉大眼、器宇不凡,一身儒生棉袍,虽不华贵,但也针脚细密、不见补丁,举手投足间一股书卷气,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很有几分刻薄之意。

    沈江云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是谁,闻言想都没想,直接对嘲了回去:“怎么?忍到现在才下场,结果还是被我二弟压着没取得案首,心中不服气了?”

    沈江霖不认识此人,沈江云却是认识。

    两人年岁相当,都在京城中行走,各种宴会雅集上总有碰面的时候,沈江云见过几次此人,他乃是翰林院从七品陶检讨之子,陶临九。

    只是陶临九与他根本不是一路人,人家是清贵翰林之子,而他是勋贵侯爵之子,两人的圈子不同,从来没有相谈过。

    但是没相谈过,不代表沈江云不知道他。

    他的老师秦勉之兄秦之况便是翰林院侍读学士,是陶检讨的顶头上司,秦先生曾言,陶检讨之子陶临九,与他一般大年纪,但是文采斐然,颇有先贤遗风,之所以前面没有和他们一起参加科考,便是想夯实学识后一飞冲天,恐怕意在小三元。

    结果压了这么些年,头一回考,居然还被他二弟压了一头,估计此人是咽不下这口气吧?

    沈江云虽是猜测,但也猜的八九不离十。

    陶临九比沈江霖他们先一步知道自己的名次,原本他这次信心满满能夺魁,谁知道小厮报回来的成绩只有第二名,陶临九当即就沉下了脸。

    小厮亦是苦着脸,人家只要中了便欢欣鼓舞,可是他家少爷听到第二名还不高兴。

    陶临九心中不舒坦,也没心思问谁得了第一名,正准备结账回去了,却听到了知节高喊的“案首”之声,忍不住扭过头去看,却愕然发现,对方只是一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小孩儿。

    陶临九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再一看,那小孩儿身边坐的是沈江云,从两人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不难猜出两者的关系,顿时更加的不信。

    就沈家这样的勋贵门第,还能教的出一个案首?简直就是可笑!

    陶临九瞬间就想到了其他的一些可能性,忍不住就出言讥讽出口。

    听到沈江云得了便宜还在那边卖乖,陶临九更是不爽至极,本就绷着的脸,此刻黑沉地要滴出水来,双目之中也满是讥诮:“别人十年寒窗苦读,抵不上你们沈家人读个四五年就能上场拿案首,果然是豪门世家,失敬失敬!”

    陶临九朝着沈江霖的方向拱了拱手,想到自己五岁开始进学,足足熬了十年才初入场,想着一举拿下小三元,扬一扬名声,如今面对现在的结果,实在让他够心寒。

    他的父亲就是农家考出来的,考中进士后又考庶吉士,入选翰林院,混了多年成了翰林院从七品检讨,因为没有家族根基也瞧不上朝堂上的那些弄权者,他爹一直坚守本心,不同流合污,做着一个穷翰林,将毕生所学和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如今他却要让父亲失望了。

    陶临九心中愤懑失望,如何熬得住不宣泄出口?

    沈江云并不擅长与人争执,闻言气的跳脚,却不知道该如何回敬能戳他痛处,还没等他想好,便听他二弟站出来道:“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有才不在年高。若是要以年纪排资论辈,恐怕你也不该得第二名,否则让那些考到头发花白都没考上的老者情何以堪?往后朝廷是否也不用开科取士了,直接以年纪取士便是?”

    沈江霖刚刚已经隐隐从旁人的口中知道这便是此次县试的第二名,一个名次的差距,可是天差地别的待遇,难怪怨念这么大。

    案首是有特殊的意义的。

    京城之中县试、府试是一块的,都在顺天府衙门举行,监考官也都是谢识玄一人,也便是说,既然谢府尹点了他为县案首,那么一般来说除非沈江霖不去考,或者出现重大失误,一个府案首已经算是板上钉钉了。

    拿到了县案首和府案首,等到了院试的时候,阅卷官自然会对谢府尹推举出来的案首另眼相看一番,除非两人之间是不死不休的政敌,否则都会给个面子,一个秀才功名是稳的。

    这不仅仅是一个名次的差别,关系着后头的诸多利益牵扯,如何不让陶临九在意?

    沈江霖身后站在一排同仇敌忾的少年,俱都不服输地盯着陶临九,沈万吉甚至暗戳戳的想,要是这个小子还在这里满嘴喷粪,等会儿就叫兄弟几个人找个没人的胡同,给他套上麻袋教训一顿!

    别以为他听不懂,这不就是明里暗里说霖二叔是作弊得来的案首么?!

    真是岂有此理!

    自己没考上案首,就怀疑别人考的好有问题?这不就是他娘经常骂的,拉不出屎怪茅坑么?

    对方人多势众,陶临九出门就带了一个小厮,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阴恻恻地冷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沈越指着陶临九的背影骂道:“切!还以为多大能耐呢,没卵用的软脚虾!”

    沈越骂的粗鄙,沈江云忍不住看了一眼沈越,沈越心里头一惊,怎么就在两位叔叔面前放肆了,连忙耸了耸肩,缩到了沈江霖身后去。

    沈江云拍了拍沈江霖的肩膀,安慰道:“我们不管别人嫉妒什么,今日是咱们几个的好日子,我订了“太白居”的席面,大家跟我走!”

    “太白居”的席面一桌要十两银子,可不是沈越他们平时能吃上的,今日可是沾了霖二叔的光了,他们也能吃上一顿!

    少年人的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行人忙不迭地结了账就往“太白居”走去,因为县试都通过了,还出了一个案首,大家心情兴奋,一路上欢声笑语不断,就连最拘谨的沈贵生也抿着嘴笑了。

    而另一边,翰林院是闲散衙门,最近也没有什么史书典籍要修,陶云亭今日一下了值就匆匆往家赶,进了院门便眉头一皱,院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丝毫热闹景象。

    一问妻子,果然,儿子没考中案首,正在书房中自省。

    陶云亭心中有些不痛快,压了三年才考,结果还是不能一举夺魁,之前压着的三年仿佛是个笑话似的。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啊!

    等到陶云亭得知,这次取中案首之人,是荣安侯沈锐的庶子沈江霖的时候,突然面色一肃,他和他儿子想一块儿去了。

    他沈锐是什么人?一事无成、靠着祖宗荫蔽登上高位的无能之徒,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嫡子考了三年都没考中秀才,反而是庶子十一岁考中了案首?

    若是其中没有什么龌龊事,陶云亭绝对不信!

    这便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父子两个就连所思所想,都惊人的相似。

    陶云亭一个人琢磨到了半夜,本已经躺到床上了,翻来覆去却是睡不着,最后突然披着外衣下床了。

    其妻云氏被吵醒了,忍不住问道:“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陶云亭靸着布鞋直接出去了:“你睡你的,别管我。”

    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既不点灯,也不烧炭,心里头千回百转,一直到外头逐渐有了光亮,陶云亭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摊开奏本开始书写。

    他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为官十数载,朝堂上却查无此人,将希望全数寄托在儿子身上,却还要被那些勋贵强压一头,这是何道理?

    天道不公,他便去问一问天,就是死,也是死得其所了!

    第37章

    陶云亭看着自己手中的奏本许久, 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最后却又一把将其撕了个粉碎。

    不妥!

    陶云亭虽然只是从七品检讨,在翰林院这个清水衙门, 拿着一点微薄的俸禄,每日低着头兢兢业业做事, 就怕被上峰找麻烦,看着老实又普通,若是不特意注意到此人, 恐怕什么时候他不去点卯, 上峰一时之间都想起不起来他。

    陶云亭就像一个官场上不起眼的小杂草,无人会将目光注意到他身上。

    可是, 哪怕再不起眼,也别忘了, 陶云亭当年可是从一贫如洗的农家科考上来的, 一路披荆斩棘,冬日抄书攒钱,夏日与爹娘一同下地插秧,一朝鲤鱼跃龙门, 摆脱农家步入仕途。

    甚至, 陶云亭不满足只是做个二甲进士, 点官到下面做县官, 他凭着自己超于常人的努力, 又应考庶吉士,进翰林院。

    庶吉士除了一甲三人, 也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外无需考,其他进士都要进行庶吉士考核,考中的才能当选庶吉士, 入翰林院。

    也就是说,但凡能入翰林院当官的,无疑不是学霸中的学霸。

    要知道,翰林院虽然平日里是个闲散衙门,但是翰林们素有储相之称,翰林官有机会伴驾侍读,一朝得势,那便可直接进入中枢衙门,便是入阁拜相亦是可以想一想的。

    由此可见,陶云亭内心素有野望,只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或许陶云亭的好运气都用在了科考上,入了翰林院之后,便如泥沙入海,翻不起半点风浪。

    只是,哪怕他在仕途上没有建树,但这样一个人,绝不会是一个脑袋空空的蠢人。

    陶云亭只是从七品官员,还没有资格奏折直达天听,他的奏折是要从内阁转呈的。

    当时陶云亭脑海中想到的便是去岁沈锐捅出的大篓子。

    虽然最后陛下并未惩处荣安侯沈锐,甚至最后还安抚了他,但是陶云亭知道,内阁之中的人三个都是“保商派”,尤其是首辅杨允功,是发起这次商户科举改革之人,陛下是放过沈锐了,不知杨首辅可有如此宽大胸怀,既往不咎?

    文人之笔,便是刀剑。

    陶云亭原本准备上奏折大赞当今天子乃盛世任君,天子脚下的少年人,十一岁便可摘得县案首,还是勋贵之后,不要祖宗荫蔽,而要自己奋发图强,实在是大周朝人才济济,英才辈出。

    笔里藏锋,暗中阴阳,陶云亭相信,这封奏折只要杨首辅打开看了,说不得要做一番文章。

    只是,这样一来,不仅仅要和荣安侯府对上,还要和谢识玄对上。

    荣安侯府有杨首辅来收拾,可是谢识玄此人是顺天府尹,位高权重,与他这种翰林院无实权的小官,实在是不可相提并论。

    以谢府尹的能为,若是看到了这个奏本,还能不明白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哪怕心里再愤恨,陶云亭思前想后,依旧认为这般做还是莽撞了,谨慎惯了的陶云亭最后还是放弃了这条路。

    只是,此路不通,也有其他路,陶云亭无疑是个执着的人。

    也对,若无执着,他考不上进士,更做不成翰林。

    陶云亭白日里照常上衙点卯,但是私下里却是派了人偷偷地去对沈江霖做了调查。

    沈氏族学这么多人家,如今沈江霖又中了案首,就是不去问,人家还要显摆几句,所以沈江霖的事情很好打听。

    沈江霖在沈氏族学上学,师从张文山,拢共在族学里读了四年书。

    文人之中相互打听,很是容易,张文山只是个经年的老秀才,学识很是一般,甚至陶云亭还花了一点手段,拿到了张文山写过的几篇文章。

    看完张文山的文章后,陶云亭简直是嗤之以鼻。

    说句托大的话,他便是用脚写出来的文章,都比这张文山要强一百倍!

    陶云亭本身就想上折子阴阳一番十一岁案首的事情,心底想的是就算是真才实学,他都要让首辅大人给他们找点不痛快,即便没有作弊,也要搞出个嫌疑。

    有时候捕风捉影,比证据确凿,更加让人津津乐道。

    一旦那小案首有了这种似是而非的污点,往后便是卷子答得再好,阅卷官为了摆脱嫌疑或者以示公正,大概率是要被弃之不用的。

    但凡谢识玄并非出自谢家,没坐上三品顺天府尹的位置,只是一个普通县令,陶云亭的计策都能得逞。

    现如今,避开谢识玄的锋芒,陶云亭越调查,越觉得自己果然所料不差。

    一个这么多年毫无建树的老秀才,教了四年出来的学生,便能直接中个案首回来?

    这是陶云亭这么多年来,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若是那沈江霖真的有这个本事,荣安侯府会藏着掖着到现在?恐怕神童之名早就打出去了!

    其中猫腻,恐怕比他想的还多。

    原本那日陶临九和沈江霖等人在茶楼的冲突,就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如今再有陶云亭从旁推波助澜,很快京城中就传出了十一岁案首是勋贵之子,官官相护,才得了案首之名的闲言碎语。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如今这个年代,没有太多娱乐活动,这般汇聚了科场作弊、十一岁案首、以及官官相护等关键词的新闻,就如同插了翅膀一般,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就连沈锐,一开始听到同僚们恭喜他儿子成了县案首还洋洋得意,结果事情不出三天,传到沈锐耳朵里的喜事就变成了坏事,急的他连忙从衙门里跑了出来,将沈江霖喊到了跟前。

    “你今儿个给我说说看,你这个案首到底是怎么得的?这次县试考了哪些题目,你如何作答的?”

    沈锐将沈江霖叫到了书房里,屏退了下人,直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怀疑。

    沈江霖自从三日前看完榜之后同族学里的同窗等人聚了聚,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出去过,府试距离县试很近,沈江霖头脑清醒,知道此时还不是庆祝的时候,哪怕沈锐和魏氏都送了东西过来说要给他庆贺一番,都被他婉拒了,一门心思闭门读书。

    沈江霖年纪尚小,身边都是拘于后院之人,消息并不灵通,但他何等敏捷思维,沈锐这般气急败坏地一说,他便知道定是外头有人说他这个县案首另有玄机。

    年少而成名,总要伴随很多的诋毁与成见,沈江霖对此并不陌生。

    看渣爹的样子,急的官服都没脱就跑了回来,恐怕心中已经信了三分。

    沈锐如何能不信?

    自己这个庶子这么多年不显山不露水,学业上一向平平,考了案首回来,不仅仅没有像普通人一般欣喜若狂,竟然还能坐得住继续读书?

    这会不会就是心虚的表现?

    沈锐一开始是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只以为沈江霖一朝开窍,在学业上有所建树了,是自己这么多年没有看清良才美玉,疏忽了这么多年。

    沈锐原本都已经开始打听起来,还有没有名师可以教导沈江霖,想着既然是个能读书上进的,总不能辜负了这份资质。

    可现在仔细一想,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真的能够在一千多人中脱颖而出?成为案首?

    一想到沈江霖或许是作弊了,沈锐一股怒气就直冲脑门——科举舞弊可是大罪,一个弄不好,连他的官位都有可能不保啊!

    这让他如何坐得住?

    “父亲是认为,孩儿不是靠真才实学考中的案首?”

    对比沈锐的急躁,沈江霖站在下首却是不急不缓,经过这一年的相处,渣爹是怎么样一个人,沈江霖也是比较了解的。

    好大喜功、清高自傲,但是若碰上事情,便跟个无头苍蝇似的,一点决断都没有,经常关起门来和他几个门人清客胡乱商量,好在自从商户科举之事后,渣爹谨慎了许多,朝堂之上不听到他的言论,在太常寺他的一亩三分地上,他还是可以安稳度日的。

    前几天知道他得了案首,还喜不自胜,当时把他也是叫到这个书房,大大地夸赞了一番,今日却又听风就是雨,不说去把外头污蔑他的人打的满地找牙,倒是先怀疑起自己的儿子起来了。

    沈锐脸耷拉下来,儿子的这种态度,显然有些触怒到他。

    以往这个庶子总是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怎么,如今得了一个小小案首,就开始不将老子放在眼里了?

    这个想法在他脑海中一闪而逝,沈锐皱着眉头紧盯着沈江霖:“你只需要在我这里,据实已告便是。”

    沈江霖日渐有了底气,自然不想继续在渣爹面前唯唯诺诺,但是如今尚且还需要忍耐。

    “二月初五,头一场,试题是……”

    在沈锐有些不满的情绪下,沈江霖开始复述他这五场考试中所有的题目,以及他是如何作答的。

    一开始沈锐是皱着眉在听,可是听着听着,沈锐的目光中有越来越多的难以置信,到最后,甚至有些目瞪口呆,只能借着喝茶,缓解自己心中的震惊。

    这个孩子,他竟然,竟然能将所有的题目,所有当时的作答,全都可以复述出来!

    这简直有些可怕了。

    原本沈锐只想让他说个大概,可是如今沈锐听下来,他竟是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背诵了出来,中间没有任何一点点停顿的地方。

    五场科考,距离第一场已经过去十来天了,五场考下来,林林总总三十几道题目,有考核背诵,有考核释义,有考核时文、策、论、赋、诗,别说将自己的答案记得一清二楚了,就是把这么多题目都给记全,普通人都很难办到。

    沈锐瞬间想到了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他从圈椅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礼运》,这是他们太常寺今年新编纂的讲礼节演变之书,尚且还未让书局大规模的刊印,沈江霖更不可能从外头看过此书。

    他随意地翻开了一页,递到沈江霖面前,因为自己的猜测太过惊人,他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霖哥儿,你读一读这页。”

    沈江霖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然后抬起头冲着沈锐点了点头:“我看完了。”

    沈江霖看书的速度很快,常人才读一半的速度,他已经看完了全部,沈锐犹自有些不信:“真看完了?”

    沈江霖再一次点头,状似费解地看向沈锐。

    沈锐直接将书合上,身子下倾,头一次与庶子靠的这么近:“霖哥儿,那你可还记得刚刚那页书上的内容?”

    沈江霖闻言便开口,将那页《礼运》上的文字背了出来。

    “啪嗒”一声,沈锐手中的《礼运》应声而落,直接砸到了地上,沈锐也顾不得捡,他看沈江霖简直就像看一件稀世珍宝一般——他这孩子,居然有过目不忘之能!

    那篇文是他编纂审核的,霖哥儿只是稍稍看一眼,便背的一字不差!

    沈锐激动地不能自已,连声道“好”,心中是又愧又悔,家中出了一个天才般的人物,自己竟然不知,都是那个该死老道,说什么霖哥儿与自己命格有克,让他疏远了这孩子这么多年。

    这是天降文曲星到他们沈家啊!

    沈锐拉着沈江霖坐在自己近前,满脸慈爱地摸了摸沈江霖的脑袋:“霖哥儿,你何时发现自己有这般能耐的?”

    “父亲,孩儿一开始读书的时候,还很吃力,后来渐渐地,就觉得读书越来越简单,年纪越长,记忆力就越好,到如今,几乎可以看一遍书,就能背下来。”

    沈江霖给出了一个能让沈锐信服的理由。

    沈锐再没有不相信沈江霖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取得的案首,莫说沈江霖给出的答案确实作的十分好,就是没那么好,光凭这份本事,就可以压倒那些碌碌庸才。

    沈锐最爱少年才子,如今自己儿子就是,看沈江霖的眼神简直柔和无比:“外头都是一些妒贤嫉能之辈在胡乱嚼舌根,怀疑你这个十一岁的案首来路不正,你放心,有爹在,定然还你一个公道!”

    沈锐是个无理都要辩三分的人,如今觉得自己都是道理,哪里还顾得其他,此刻恨不能出去满天下的宣扬开他沈锐的儿子是个神童,好打那些乱嚼舌根之人的脸。

    沈江霖眼角一抽,连忙阻止道:“父亲,难怪你刚刚让我背这些,没想到竟是有人怀疑我作弊!这实在是可恶!不过,父亲还请不要为了儿子着急,我这个案首是谢府尹亲点的,谢府尹必当会还儿子公道的。”

    若是以前沈江霖说这个话,沈锐或许还要想当然的否决,认为如何能将希望寄托在谢识玄身上,但是如今沈江霖的话,在沈锐心中有了份量,他思虑了一番,竟觉得沈江霖说的有道理。

    自家人再如何去分辩,别人只会说他是维护亲儿子,谢识玄作为主考官,他亲点的案首,自然要让他来解释。

    沈锐按捺下了蠢蠢欲动的心,转头就对沈江霖道:“那好,这事我们问心无愧,你只管好好读书,应付接下来的府试和院试便是,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再费心思了。你院子里头,若有什么缺的,尽管告诉我,对了,我前几日刚得了一套上好的端砚,一会儿我让人给你送去。”

    沈江霖无有不从,父子两说了好一番话,沈锐才放沈江霖离开。

    沈江霖回去的路上,心中已然有了怀疑的对象,他这个案首最碍谁的眼,谁就是这个流言蜚语的怂恿者,但是历来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况且以那陶临九的文人作派和脾性,就算是真的当场对峙,人家也只会说我当时说的并非那个意思,是别人曲解了。

    文人那张嘴,最会煽风点火、指东骂西,只要不是站在完全强势的那一方,都很难让对方屈服,确实够滑不丢手。

    但凡事一体两面,在黑格尔的辩证法中,每一件事都有其正的一面,必包含了其反的一面。

    从陶家的想法来说,他们想要在他头上泼脏水,用舆论来打压他,让他身上有了污名,可是从反面来讲,他们的行为,势必要将沈江霖与谢识玄推送到同一条船上,为了证明沈江霖的清白和自己的公正无私,谢识玄势必要站出来维护沈江霖。

    既如此,沈江霖往后顺水推舟,搭上谢识玄这艘大船,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所以,沈江霖按捺下了沈锐的动作,他就是要一动不动,将所有主导权交给那位谢府尹,逼得他不得不出来说话。

    以他对谢识玄的揣度,这位谢大人一定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就在京中流言蜚语愈演愈烈之际,谢识玄直接上了一个奏本呈给了永嘉帝,里面不曾谈及京中所怀疑的舞弊之事,而是倡导往后科考,前十名的卷子可以张贴在红榜之下,让天下读书人可以共瞻,一正科考阅卷者偏颇私心之风气,二使世人共同品鉴前十文章,学习其优点。

    此事发生在天子脚下,永嘉帝手握东厂和锦衣卫,是一个真正大权在握的皇帝,他如何没有听到过这些风声。

    只是永嘉帝听过之后,便一笑而过。

    莫说那沈锐之子到底是不是靠真本事中的案首,目前尚无盖棺定论,但说以他和谢识玄君臣多年的了解,以及谢家和沈家之间向来泾渭分明的表现,说谢识玄会偏袒沈家人,永嘉帝是一百个不信。

    况且,就算真的偏袒了,只是一个县案首,又值当什么?

    说不得是谢识玄想哄他开心,见那孩子有几分才气,便点一个少年案首出来,以示天子英明,人才迸发之意,这种话说出来,还更让他信服一些。

    所以永嘉帝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过。

    如今见谢识玄如此大费周章,兜着圈子也不肯背负骂名,永嘉帝便明白,那案首却有大才,他问心无愧,否则谢识玄不会如此。

    况且谢识玄的提议,确实不错,阅卷官以特定文风取士一事,由来已久,朝堂上也争执过几次,若是能将每次前十的卷子贴出来,倒也可以侧面遏制一下这种风气。

    永嘉帝直接大笔一挥,准了。

    于是乎,原本从来不曾被张贴出来的县试卷子,这次却是一张张被张贴了出来,前十的卷子密密麻麻贴满了府衙门前的木板上,因着之前传闻十一岁案首有舞弊嫌疑一事,许多人都纷纷涌上去看,陶临九自然也是一得到消息就过去了。

    他的试卷就贴在沈江霖的旁边,举目看去,他练了十年的字,与沈江霖的字竟是不分伯仲之间,光看那卷面,陶临九就已经心里“咯噔”了一下。

    等他看完了沈江霖的五场答卷,顿时整个人都颓丧了下来。

    若是其他还能抄袭,可是沈江霖答卷中的文章,作的十分别具一格,有锐意创新之态,并非那种可以套用的歌功颂德、堆砌辞藻的文章,这样的文章,如何抄袭?

    既不是抄袭,扪心自问,光看他们的答卷,确实在伯仲之间,谢府尹点了沈江霖为魁首,又有何错?

    陶临九是失魂落魄地回去的,他尚且不知父亲在背后默默为他做了什么,只觉得打击颇深,他一向自诩不凡,没想到竟然被一个小他四岁的小儿彻底比了下去!

    陶云亭也命人偷偷抄录了沈江霖的答卷拿回来看了一番,看了之后,陶云亭没了言语,心中只道庆幸。

    还好他没有呈上那一份奏折,没有让谢识玄顺藤摸瓜盯上自己,如今他只是在背后搅风弄雨,没人能抓得住他。

    虽然知道是自己妄断了,但是陶云亭并不后悔,外边传的如此风风雨雨,一个十一岁的小儿如何承受的住?说不定下一场府试就考的不尽人意了。

    作为一个考了无数次试,在大周朝所有学霸中都能脱颖而出的“考试达人”,陶云亭是很有一番考试心得的,他明白高手过招之间,有时候心态甚至比一切都重要。

    小子心性不稳,便容易考砸,府试已在眼前,恐怕他的心态也很难调整出来。

    然而府试成绩一出来,沈江霖依旧高中榜首,陶临九却堪堪只得了一个第十!

    第38章

    沈江霖没有猜错, 谢识玄是个外表圆滑,内里刚强之人,他的儒雅随和只是表象, 陶云亭越是在背后说他选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做案首错了,他越是要用行动把耳光扇回去。

    府试结果出来之后, 几家欢喜几家愁。

    沈江霖他们一行五人去考府试,除了沈江霖高中之外,沈贵生排名第八, 竟是比之前县试的时候发挥的还好很多, 另外两人沈青禾和沈越则是止步府试,没有入选, 最出乎人意料的是沈万吉,居然依旧是最后一名, 考过了府试。

    这次, 就连沈江霖都有些诧异了——难道沈万吉是什么锦鲤附体,哪怕是吊车尾,也甩不掉他?

    或许取名也有讲究?万吉万吉,万事皆吉?

    沈江霖摸着下巴忍不住在心里琢磨了一番玄学。

    自从沈江霖连续拿了县案首和府案首回来之后, 整个荣安侯府对沈江霖的态度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底下仆从对沈江霖如今恭敬顺从了许多, 以往一些得脸的下人并不如何将沈江霖放在眼里的, 现在见到沈江霖也开始躬身请安问候, 大厨房内更是变了花样让沈江霖点菜,使出浑身解数讨好, 就怕沈江霖还记着以前的那一段不愉快。

    在荣安侯府,沈锐的态度代表了一切,如今众人眼瞅着, 二少爷受宠程度不亚于大少爷,何人还敢不开眼?

    饶是魏氏心里头再如何气闷,如今也只能暗暗压下这口气。

    魏氏原本以为沈江霖县试下场,不过是小儿玩闹,结果眼睁睁地看着他过了一场又一场,从县案首又变成了府案首,虽然中间有过波折,但是听着沈锐和他炫耀这个儿子如何聪慧,居然可以过目成诵之后,魏氏一口银牙差点气的咬碎。

    纵是魏氏再不懂外头的规矩,她也是知道的,有了县案首和府案首的名头,沈江霖只要去了院试,一个秀才功名是已经板上钉钉了。

    她亲儿子云哥儿,尚且院试还没着落,这个庶子竟是已经搞得有声有色了。

    尤其是听到沈锐在她面前大肆夸赞沈江霖的神童之能,魏氏一张脸都要跟着笑僵了,实际上心里头厌烦透顶。

    她想到了沈江霖这么多年在自己身边表现的平庸之状,想到了他当时跳水之后就要求搬出主院自己独自去住,想到最近这一年时间,他对自己冷淡了许多,再不似以往那般黏着自己,渴求她的注视了。

    若说魏氏真的对沈江霖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从那么一丁点大在自己跟前养到如今,小时候的沈江霖还特别乖顺,长得又好,哪怕心里头对徐姨娘有膈应,但即便是养一只猫儿狗儿都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人?

    况且魏氏也有心培养沈江霖成为沈江云的左膀右臂,将来沈江云袭爵,顶门立户,有一个可靠的弟弟帮衬着,确实是需要的。

    但是如今的沈江霖,太过耀眼了!

    让魏氏不由得疑心四起,竟是将以往的点点滴滴都放在心头反复揣摩回味,总觉得沈江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心机深沉,等到现在才一朝袒露,防的,可不就是她这个嫡母么?!

    甚至,更让魏氏有紧迫感的是,若是沈江霖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将来会不会在袭爵一事上有变故?

    虽说立嫡立长是祖宗家法,但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子犯下大错,立了幼子的事情不是没有先例子。

    就是长子没犯错,戏文里还演着唐太宗那玄武门之变呢,太宗直接在玄武门射杀太子长兄,看戏的时候不绝有什么,还想着太宗皇帝果然英明神武,可是若放到自己人身上想一想,那就不寒而栗了。

    看着自己亲儿子丝毫不觉,每日里还乐呵呵地找沈江霖读书论文,魏氏简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云哥儿这般单纯,往后可哪里是沈江霖的对手?

    沈江霖这几日给魏氏请安的时候,魏氏都是一幅冷冰冰的面孔对着他,沈江霖心里头大约能猜到几分魏氏的想法。

    只是魏氏如何想不重要,他的世界在外头,轮不到魏氏来对他指指点点。

    沈江霖这般想自然不错,他是男儿,男儿志在四方,他如今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不再是刚刚到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小儿了。

    只是他无需面对魏氏的冰冷面孔,有的是人要面对。

    当然,此是后话,暂且不听。

    如今侯府之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沈江霖与沈江云兄弟二人的院试一事,院试在每年的六月,三年两考,沈江云沉淀了一年多,更觉厚积薄发,而沈江霖此次,也必当一鼓作气,既然已经拿下两个案首,那么再得一个院试案首,届时一个十一岁的小三元,足够能够引爆沈江霖的名声,帮沈江霖养望。

    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是在科举之路上,世人皆偏爱少年英才。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如果沈江霖籍籍无名,但是面对的对手是个非常有名的少年才子,对方的诗赋或许有流传,对方的文章或许被人抄送,监考官哪怕没有见过他,但是也听过他作的诗、看过他写的文章,心中已有三分好感。

    哪怕试卷是糊名的,但是一个人的文章风格是糊不住的,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双方的卷子水平是差不多的,阅卷官也会更偏爱有名望的那一方。

    毕竟取中有名望者,这件事本身,就不会出错。

    沈江霖其实自己也看了第二场贴出来的前十卷子,他看的出来前十都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他与前三名的差距十分微小,毕竟哪怕他有后世知识,有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可是他到底只学了一年,用一年时间就能平其他佼佼者十年、二十年的潜心苦读研究,实在是有些妄自尊大了。

    沈江霖甚至可以说,若不是陶家人的推波助澜,这个府案首就一定是他吗?

    或许还有待商榷。

    出名是一把双刃剑,但是沈江霖时间有限,别人可以考一辈子,可以研究一辈子的学问,而沈江霖只有十年的时间给他谋划,若十年之内破不了这盘棋局,他与荣安侯府将会一起沉沦。

    沈江霖对于院试的准备越发认真,每日天不亮就起,锻炼身体,规律饮食,然后便是摊开历年程文、科考经义去研究,对于文章的解析,如何破题,如何凝炼字义,如何对偶更加工整,都再次进行加强突袭。

    这些张先生都没有办法给到他很好的指点,沈江云可以将秦先生所讲的内容原原本本复述给沈江霖听,但是因为没有直接的交流,这些需要领悟的东西,还是需要沈江霖自己不断去揣摩、反思和总结。

    沈江霖学的如此刻苦认真,除了是在时间上的追赶,同时也是弥补师资力量上的差距,这也是沈江霖迫切想要得到院试第一的原因,只有学生足够优秀,才有机会反向选择老师。

    沈江霖迫切需要一位真正能够指引他的引路人。

    比起张先生,沈江霖甚至都有些想念当时初带他入门的孟昭了。

    孟昭的学识,可比张先生好太多了。

    孟昭去年中了举人,今年年初入了京城,沈江霖还专程去了码头为他接风洗尘,只是当时沈江霖刚刚考过县试,孟昭则是要准备会试,两人都有事要忙,匆匆一面之后,便约定等考过之后再要好好聚一聚。

    三月春闱已过,会试批改卷子尤其严苛,到了如今已经四月了,依旧没有放榜,恐怕如今孟昭也在焦急地等待着,无心他顾。

    等到五月末孟昭春闱得中,要去参加殿试的消息传来,沈江霖也踏上了参加院试的征程。

    这一次,是沈江霖与沈江云二人一同去考。

    沈江云以往都是和同窗同行考试,这次却和自己的弟弟的一起赶考,这感觉颇有些新奇,同时也因为有熟悉的人在身边而让人感到安心。

    六月酷暑,哪怕出门早,走到半程也已经天蒙蒙亮了,今日应是个大晴天,但是空气中无风,两人哪怕坐在宽大的马车中,依旧感受到了一丝酷热之意。

    沈江云用帕子抹去额头上的汗,感叹道:“今年严寒酷暑,都被我们赶上了,考试实在艰辛,才这个时辰就已经这般热了,不知道等开考的时候要如何难熬?”

    其实马车内的温度还好,现在还是早上,沈江霖估摸了一下,大概有二十八九度左右。

    只是作为一个儒生,是必须要穿着得体的,他们内里穿着里衣,外面穿着儒生阑衫,等于穿了两件长袖长裤在身上,脚上又是长布袜又是长筒靴子,在此天气,这么穿,实在是太热太热。

    侯府奢靡,夏日喜欢用冰,沈江云畏热,一到炎炎夏日屋内冰块不断,四角放着冰盆,且有婢女扇风将冷气四散开去,家常衣物更比出门衣物随意一些,在屋内是感受不到如此暑气的。

    魏氏原本准备在马车里也放上冰盆,但是又怕一冷一热到时候容易作下病来,只能让沈江云忍耐。

    沈江云拿出折扇帮着自己和沈江霖扇了扇风,才觉得舒服了一些。

    沈江霖年少体热,随着逐渐升空的太阳,也觉得暑气难耐,原本以为夏日考试总比冬日要好,谁知道一样难捱。

    此次科考的考场设在国子监,国子监乃是大周朝的最高学府,由朝廷承办,设立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学科,由朝廷统一指派有才之士进行教学。

    国子监创立之处,其学生主要来自于地方推举,以及一些京官之子由皇帝特许后,方能进入国子监就读,若能通过国子监的考核,无需进行生员(秀才)考试,也能直接进行乡试科考,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捷径,给到那些却有真才实学者或是皇帝想要笼络的官员之子。

    事情一开始很多想法都是好的,但是国子监经过这么多年的演变,如今已经失去了初衷,变了味道。

    现如今的国子监,成了只要你有钱就可以捐一个监生的名额,甚至可以不用去里面读书,也无人会管。

    这般一来,一些好名者,就有了一个读书人的身份,也可以穿起读书人的衣服,出门在外,被人高看两眼。

    另有一些学生,则是京中官员家里一些无所事事又不听管教的纨绔子弟,干脆就送入了国子监让人管一管,也算不浪费了这个名额。

    可是这般一来,国子监内就开始变得乌烟瘴气起来,每年真的能通过国子监考核的人少之又少,哪怕里头的老师都有真才实学,别人也不敢把自己的孩子往里送,生怕进了这个环境,老实孩子也要被带坏。

    国子监日益废弛,但是依旧承担着选贤举能的职责,京中院试便在此进行考核,由提学官亲自监考,选定生员名额。

    院试不同于县试和府试,是整个北直隶的考生都将汇聚于此,若按照现代地理划分,北直隶则是包括了北京、天津、河北省大部分地区,河南省以及山东省的小部分地区,所有这些地方考过县试与府试的学子,都将在此地进行院试。

    北直隶本身就是京畿重地,人口繁多,经济繁荣昌盛推动的结果就是读书人更多,此次院试共同来赴考的考生多达两千余人。

    提学官要在这两千多人里面择选两百名生员,这将会是一场十分严峻的考验。

    等到沈江霖他们下了马车后,才感觉到什么是暑气滚滚,扑面而来,尤其是今日连一丝风都没有,只剩下聒噪的蝉鸣在撕心裂肺地叫着。

    国子监考场门口人声鼎沸,比之沈江霖第一场的县试人更多出几倍,又是如此酷热之天,沈江云牵着沈江霖挤过送考的人潮,都已经差点把束发的发冠给挤歪了。

    兄弟二人一边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待同考人,一边互相帮着整了整衣冠。

    今日同他们一起结保进考场的人是沈万吉、沈贵生以及殷少野,殷少野上一次院试因为自己的吊儿郎当而名落孙山,这次定要考个秀才回家,一雪前耻。

    两人等了一会儿,众人就集齐了。

    此刻正好锣鼓敲响,兵丁开始维持秩序,考生们排队搜捡、验明正身后方可进场。

    这些流程沈江霖如今已经熟悉了,夏日唯一的好处便是脱了衣服被搜捡也不至于冻的瑟瑟发抖,等到进入考场后,沈江霖甚至松了一口气——这次总算不用众人夹坐在一起,而是一人有一个号间,每个人都隔离开来。

    如此暑日,若还众人夹坐,那个味道光是想一想,就让人面色突变了。

    只是沈江霖有些高兴地太早了。

    他被分配到的是黄字八号考棚,明明是个不错的数字,可是等到沈江霖走到那边的时候,整个人都要不好了——旁边竟然就是一个茅房!

    他竟然抽到的是一个“臭号”!

    这可不是有抽水马桶的年代,古老的粪坑依旧是人类排泄物的归宿,整个考场只有三处茅房,他便如此幸运地抽中了一处,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在场两千多名考生,几百个兵丁,协助监考的典吏几十名,这么多人,总有人要上厕所的吧?

    就算考生忍着不上,其他人也能不上?

    况且,这人有三急,若是实在遇到腹泻者,考生也得上。

    尤其是此刻,沈江霖已经闻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味道,他不知道等到日上中天的时候,被暑气一蒸腾,到时候这个味道该如何感人?

    沈江霖不敢细想,他也从来没有应对过这种场景的经验。

    在现代时,沈江霖从小生活环境优渥,不管是在小姨家,还是后面独立出来独居,都有家政阿姨收拾地一尘不染;到了此地,哪怕只是荣安侯府的庶子,但是身边也是跟着一群奴仆,洒扫庭院、铺床叠被、擦洗器皿,各司其职,莫说臭味,他爱熏香,屋中常燃瑞脑香,闻之便觉心旷神怡。

    沈江霖忍着那股气味,走进了黄字八号考棚。

    考棚三面围起,一面向外,两快木板一高一低摆放,低处坐人,高处为书案,实在简陋得很。

    沈江霖没有忘记兄长的嘱咐,先细细地看过整个考棚,见屋顶没有破洞,木板表面也还算平整,考棚里面不见蛇虫鼠蚁的踪迹,沈江霖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倒霉的彻底。

    考棚很逼仄,哪怕沈江霖个子小,也觉得待在里面不自在极了,若是成年男子再壮实一点,或许转个身都困难。

    沈江霖从考篮里拿出一块棉布,将两块木板擦了擦,刚刚擦下去,沈江霖就眉心一跳——棉布雪白,只擦了一下,雪白变成了灰黑色。

    沈江霖三下五除二,将两块木板都擦了一遍,然后便将棉布丢在了一旁角落里,是再不准备碰了。

    等到沈江霖这一通忙碌好,他的四周都已经坐满了,随着锣鼓敲响三声,预示着此次院试正式开始。

    典吏们开始挨个分发答题纸,等发完答题纸,便有兵丁举着牌匾将此次的题目给每一个号舍的考生看去,并有典吏在一旁高声宣读题目,喊过三声之后就不再出声。

    院试只考一天,考的内容与县试府试大体相似,作时文两篇,试帖诗一首。

    第一题看似十分简单,只有六个字:人之初,性本善。

    这来自于《孟子·告子章句上》,宣扬的是孟子的性善论。

    这个题目沈江霖有诸多可以写的地方,东西方古代先贤都有这样的思想主张,不管是孟子也好,还是古希腊斯多葛学派也罢,对此都有深入的探讨,沈江霖本就是研究这些东西的人,对于这种题目,写起来是信手拈来,很快就找到了破题之点,思想方面的论证如今只需要用此时的文章格式写出来便是。

    人一旦陷入到专注的状态,就会比较容易忘记周遭恶劣的环境,沈江霖一口气将文章写在草稿纸上后,又检查了文章是否有需要避讳的字眼,删改了一番后,才正式誊写上了卷子。

    誊写的时候不能有一丝错漏,正式的卷子上是不容有任何涂改的。

    一旦有涂改,轻则落卷,重则有作弊记号之嫌,十分危险。

    这次的监考官汪学政,是从朝中御史抽调出来的,只在开考前几日才确认下来的考官,为的就是以防有人知道监考官是谁,而在文风上投机取巧。

    提学官是专管生员考试、录取的官员,但是这个官职在地方上是既可以兼任又可以长期单一任职的,比如江南文风鼎盛之地,就会有专门的提学官派过去,有些比较贫瘠偏僻之地,就会有当地其他官员兼任。

    而在北直隶,因为文官众多,冗官现象频繁,再加上当今圣上对于贪腐抓的十分严苛,很有可能昨天还做着官,明天就被摘了印,官员调遣频繁,这个提学官便也时有时无。

    之前京中有过质疑科举公正之声,想来这次提学官是等到开考前才被任命,也有这一层为显公正的意思在。

    所以,面对众人都比较陌生的汪学政,大家便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上,谁能取得生员名额,只能是各凭本事。

    日头一点点慢慢升起,沈江霖的背后汗湿成了一片,而茅房处传来的味道也愈发的浓烈,等到沈江霖将此题答完,思路一收,便觉铺天盖地的臭味扑鼻而来,沈江霖头一回因为自己的嗅觉太过灵敏而感到苦恼。

    屏气是屏不成的,就是以袖掩鼻,时间长了,甚至觉得身上的衣服也被腌入味了,坐在这个靠近茅房的号舍里,沈江霖恍惚间都有一种自己被臭气同化了的感觉。

    答题的卷子检查完了之后,沈江霖再没力气去看,坐在这个如同蒸笼一般的号房里,沈江霖甚至有些被熏的头晕眼花。

    沈江霖撑着额头发呆,这时一个兵丁匆匆从自己身边走过,显然又是往茅房的地方而去,沈江霖低叹了一声,祈祷着下一道题赶紧出吧,早点答完早点走,实在是有些吃不消了。

    第39章

    沈江霖恨不能将鼻子给堵上, 但是在这种天气和环境下,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沾染上了那种气味,拿什么堵都没用。

    就在沈江霖头脑发晕之际, 第二道题也公布了。

    “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

    沈江霖看到这道题,许是被熏的精神不济, 脑袋空了一下,第一反应是,什么意思?

    他连忙坐正了身体, 再次将这道题在心里默读了一遍, 才从脑海的记忆库中找到了题目的出处。

    前一句是出自《大学》,后一句是出自《诗经》, 两句话出自两本书,没有丝毫关系, 还是沈江霖记忆力够好, 将四书五经已经做到了倒背如流的地步,否则便是要将题目的出处摘出来,都得想一会儿。

    这是遇到了截搭题了?不过是个秀才考试,主考官便将截搭题这种难搞的东西拿了出来, 这是存心想为难人啊。

    同时, 也侧面能看出来, 这个汪学政, 恐怕在科举一道上是经常钻研的人, 否则出不了这么怪的题。

    很多官员科举上岸之后,对着自己已经读了十几二十年的四书五经, 其实也是厌烦的,而且入朝为官之后,琐事缠身, 真正经世致用的学问,可不能光在书本里找,还需要在实践中去尝试,慢慢地就将这些教条的书本放下,去看一些自己真正想看的书,学一些真正在官场上需要用到的技能。

    就譬如谢识玄,他作为顺天府尹,每天经手多少事情,断案、民生、钱粮、税入,哪个不需要他亲自看过?就连县试府试都要他做主考官,亲自出题,是个着实的大忙人。

    所以谢识玄的题目也出的中正平和,一方面是他性格使然,另一方面也是他平日里早就放下了四书五经多年,出题便也随意了许多。

    而这位汪学政,必然是浸淫此道极为深入者,怪不得人家能做提学官呢,想来是从来没有下过科举前线的人物。

    “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这句话的意思是人难道连鸟都不如吗?

    后半句“穆穆文王”则是称赞周文王的意思。

    这两句话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语,实在让人无从下笔。

    这种题目不是考你肚子里有多少真知灼见,而是完全考你的文学素养,能不能自圆其说,将这道截搭题给连起来,所以第一句破题之言就是最关键的,破题破不好,整篇文章就垮掉了。

    这是一种文字游戏,玩的便是才思敏捷。

    沈江霖脑海中搜刮了一遍,尝试将周文王同不如鸟联系起来,但是周文王乃周朝奠基者,历史上记载的都是他的贤名,是孔孟推崇的君王,是孔子口中的“三代之英”,有了先贤的肯定,这篇文的基调就绝对不会在批判周文王身上。

    若是如此,又如何能将二者不突兀的联系起来,甚至可以作出一篇有立意的文章呢?

    突然,沈江霖脑海中灵光一闪,马上提笔,在稿纸上写下了自己的破题之语:“人既不如鸟,则需俯查本心,以之当耻,习文王之德。”

    沈江霖的意思是,人如果都当的不如鸟,就要自己审视自己的本心,要有廉耻之心,学一学周文王的才德,改过自新才好。

    如此一来,便是将这个拗口又莫名其妙的截搭题给精妙地串联了起来。

    破题破的好,文思便如泉涌,哪怕随着暑气的蒸腾,号舍内越来越热,身上的衣服早就紧紧贴在了后背上,鬓发间也都是若隐若现的晶亮汗珠,只是沈江霖是一个一旦心无旁骛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是可以忽略外界环境的人,哪怕刚刚还被臭气熏的头晕眼花,一旦他陷入了这种忘我之境,也是能短暂地忽视掉这些让他不适的气味。

    沈江霖思维敏捷,写起文章来便快,别人都还在抓耳挠腮,想不明白到底该如何落笔的时候,他一篇文章都已经作完,开始誊写了。

    沈江霖作完的时候,抬起头才发现,大部分人才开始皱眉书写,写写停停、删删改改,显然是写的并不顺畅。

    沈江霖倒是希望自己写的没有那么顺畅,此刻已经过了午时,天是最热的时候,要等到未时才会收卷,公布第三道试帖诗,沈江霖还要煎熬一个多时辰,实在是有些无所适从。

    其实现在已经到了饭点,沈江霖也带了一些糕点原本准备充饥的,只是如今哪里有胃口吃的下?就连清水,也只是打开竹筒略微沾湿了一下唇而已。

    沈江霖发呆枯坐。

    有玄字号的考生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一个年纪颇小的考生正坐在号舍里发呆,也不见提笔,恐怕此题太过难了,把人考倒了,已经放弃了吧。

    这个时候,一个兵丁捂着肚子匆匆从沈江霖身边经过,往着茅房的地方去了。

    沈江霖有过目不忘之能,虽然刚刚只看到了一面,考场上所有的兵丁都穿着一样制式的军服,但是沈江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上午的时候也去过一回。

    这是吃坏了?

    还真是哪壶不开,非提哪壶,沈江霖有些哀怨地看着茅房的方向,捂着鼻子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了。

    沈江霖是百无聊赖,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捂鼻,脑子里尽力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大约过了两刻钟时间,那个兵丁才从茅房里出来。

    沈江霖半阖着双眼,看到他匆匆从自己面前经过,感叹这人也去的太久了一点。

    那兵丁状似巡逻似的四周环顾了一番,见这些考生都在低头作答,没有人注意到他这边,手中早就折叠好的两页纸便轻轻往一个号舍的案板上一放,便径自胯着刀往前去巡逻了。

    别人或许没看到,但是沈江霖其实刚刚一直在盯着他看,当然沈江霖并非是怀疑他什么,而是一个人在思维发散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一种下意识的举动,结果就让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

    沈江霖睁大双目,犹自有些不敢相信,却与那作弊的考生直接四目对上了。

    两人都有一瞬间的茫然和难以置信,那名作弊的考生在玄字十号房,就在沈江霖的左前侧,沈江霖视力极好,将此人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此人年纪大约二十来岁,中等身量,粗眉小眼,长相平凡,但是身上的穿着打扮却显得有些不同,穿着元色绸缎直裰,头上戴着一个玉簪束发,玉簪是一汪翠绿一般的帝王绿,光这根簪子就价值不菲。

    沈江霖原以为此人会担惊受怕,没想到,他做了一个让沈江霖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五指并掌,放在脖颈之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然后比了一个口型——闭嘴。

    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威胁与嚣张。

    沈江霖有些被气笑了,怎么?这是看到了便要杀人灭口的意思吗?

    沈江霖不再与这人对视,转过头看向别处,那人只以为沈江霖是怕了,无声冷笑了一下,提笔将那两张纸上的答案抄录下来。

    沈江霖有些能猜到此人为何如此嚣张。

    一来他如今的年纪尚幼,小孩嘛,很容易被这种事吓到,不敢发声。

    二来,世人都是先敬罗衫后敬人,他今日穿的只是棉布做的阑衫,并没有穿绸缎做的衣服,那人恐怕就认为他家世普通,威胁他不足为虑。

    沈江霖没有这个年代的人对于绸缎的执念,绸缎虽好,可是在像今日这般的天气下,只要一出汗,就会全部贴在身上,形容更加狼狈,丝绸制品密度大,很容易造成不透气的感觉,更加不舒适。

    沈江霖身上这一身,是他央求二姐沈初夏做的,用的是松江来的棉布,轻薄透气、柔软亲肤,其实一点都不比绸缎的上身感觉差。

    只不过有些人只是用自己的观念去评判别人罢了。

    过了未时,第三道试帖诗的题目也公布了出来。

    一题更比一题难。

    牌匾上只有四个字:平仲,君迁。

    以此为题,作一首五言六韵的试帖诗。

    若说刚刚那道时文题,大家还能在四书中回忆一番,找到相应的字句,那么这首试帖诗的题目,则是干脆在四书五经中都没有见过的。

    连题目都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还如何下笔作诗?

    许多考生,总以四书五经为科考要义,平生所学只局限于四书五经之中,再不肯多花费一些时间去学习其他知识,而如今,则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沈江霖在这里没从课堂上学到过这些,但是奈何他在现代的时候够博览群书,这一次,两个时代的文学创作,跨过了数百年的时间,在此交汇。

    沈江霖马上就想到了南北朝庾信的《枯树赋》: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枿千年。

    平仲,君迁,只是树木的名字而已。

    这篇《枯树赋》表达的是庾信对于树木由盛而衰,人生无常的感慨。

    有了这个为中心思想,读懂了这道题,方能落笔作这首试帖诗。

    若是题目都没有搞懂,胡乱去写,牛头不对马嘴,就是诗作的再好,也是没用。

    沈江霖写完了一首《无常感怀》,时间还绰绰有余。

    那名兵丁这回没有“腹痛难忍”,只见他在另一侧的夹道口来回踱步,愁眉不展,显然他也没有搞懂这首诗的题目是什么意思,自然没办法再去茅房中“作答”。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玄字十号房的人急的抓耳挠腮,见实在盼不来人,只能自己开始尝试着写一首。

    而就在这个时候,主考官开始巡场。

    主考官会在开考前巡一次场,考试结束前再巡一次场,检查考场上是否有违纪之行为。

    等到主考官汪学政到了玄字号房和黄字号房的中间夹道时,沈江霖在对方宛如要吃人的眼神中,举手示意主考官自己有话要说。

    谭信目眦欲裂,在他不敢置信的惊恐表情下,沈江霖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来,对汪学政行了一礼,不紧不慢道:“大人,学生刚刚见到有兵丁从茅房夹带纸张给了玄字十号房内的考生,还望大人明察。”

    汪学政原本以为那个考生年纪这般小,又坐着臭号,小脸通红,是有什么身体不适,才举手示意的,忍着那个地方的臭气,他是不情不愿地过来的。

    文人爱洁,况且汪学政为官日久,养尊处优,早就忘了当年自己也曾经历过考场的污糟情况,走到臭号附近已经是想略看一看就走,却没想到对方竟然说出了如此惊骇之言。

    谭信原本还心存一两分的侥幸,认为那小儿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说出来,谁知道竟就这般的口无遮拦,面对主考官也能面不改色。

    谭信此刻心中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周遭听到沈江霖说话声的学子心中一震,尤其是坐在黄字号这一侧的考生,全都往玄字十号号房的方向看去。

    考到试帖诗这个时候,真要写出几句诗那是快的很,只是题目如此捉摸不透,难者不会、会者不难,有已经早就写完答卷的,还有已经放弃胡乱作了一首的,有些人还不放弃,绞尽脑汁继续搜索记忆的,此刻俱都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去听接下来的动静。

    汪学政目光如电,原本脸上还挂着和煦的笑容,此刻面色一板,往谭信的方向看去。

    谭信吓一吓沈江霖那般的小儿是肆无忌惮,但是顶上汪学政审视的目光,本就心中有鬼,眼神就有些躲闪。

    但是他心思电转,马上站了出来俯身下跪喊冤:“学政大人,学生如何会做这等事情,请学政大人搜检,以证学生清白!”

    同时,谭信又抬起头恶狠狠地看向沈江霖的方向,发狠道:“学政大人,倘若没有证据,还请学政大人将这个信口雌黄的小子赶出考场,小小年纪,如此歹毒,竟然会随意冤枉他人!”

    汪春英监察御史出身,经常在南北直隶领命巡查,专门就是干巡查地方弊端,检举官员为非作歹的事情,通过刚刚两个学生之间的一点表情动作,心中已经有些偏向了沈江霖,但是凡事讲究一个证据,捉贼捉赃,若是谁都能空口白话,去定罪,那么他这种监察御史早就被撤掉了,大理寺和刑部也不需要存在了。

    沈江霖指出了一个名叫周万的兵丁与谭信偷渡纸张,汪春英一声令下,就叫人将周万绑了过来,周万磕着头连连喊冤,汪春英并不理会,一队十人的兵丁立马上前对着谭信的号房里里外外搜检,谭信身上、考篮也全部搜查了一遍。

    然而,却是一无所获。

    谭信跪在地上,头颅低垂着,却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嘴角勾起一抹狞笑。

    他能这么傻,将那作弊用的纸张留在此地?

    那两张纸早就被他悄悄地吞吃入腹,难道为了怀疑他作弊,主考官还能让人将他开膛破肚不成?

    岂不可笑?

    今日这小子竟然真敢举报他,那么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因为沈江霖提供的线索,那个周万几次去了茅房,周万却连连辩解,自己只是昨日吃坏了肚子,所以多上了几趟茅房,同他一起上过茅房的兵丁都可以作证。

    况且他一个兵丁,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有那个能耐,帮童生老爷作弊?

    “大人,小的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啊,您这都可以去查的,小的万不敢欺瞒大人啊!”

    与周万相熟的兵丁纷纷出来作证,证明周万并没有说谎。

    汪春英一言不发,只叫人将茅房也搜查一遍,只是等了半刻钟时间,两个汪春英的侍卫搜检回来,抱拳回禀:“禀大人,并无发现。”

    汪春英狐疑的眼神看向沈江霖,那两个侍卫是他的心腹,跟了他许多年了,与这两位考生素不相识,不会偏帮任何一方。

    周万和谭信二人,心头大石头落地,幸亏他们计划缜密,这回可要轮到那小子倒霉了!

    这里的茅房沈江霖虽然没有去过,但是基本上是大同小异的。

    像这种官家的茅房,为了体面,也为了众人上茅房方便,是有一个个小隔间分开的,上面是坐的类似恭桶的座位,下面便是茅坑。

    沈江霖想了一番可能藏匿东西的地方,心中已有了猜测,便出声提醒道:“不知道两位大哥是否有自己搜检一番恭桶下面有无细鱼线之类的绳子。”

    两个侍卫面面相觑,说实话,他们刚刚就是每个隔间打开看一下,恭桶也打开看了一下,想着要作弊,肯定需要笔墨纸砚那么大一包的东西,一眼就能看到,结果根本没有。

    如今沈江霖这般一提示,他们马上就知道自己漏了哪里,只是这事太过恶心埋汰,两人只能忍着想要呕吐的感觉,终于找到了汪春英要的东西。

    那包东西用一根透明的鱼线吊着,放在了茅坑里,外面包了厚厚的油纸,笔墨纸砚俱在,还有何能够抵赖的?

    周万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谭信此刻更是抖似筛糠,再没有刚刚的嚣张之色。

    人证物证俱在,不容两人狡辩,汪春英当机立断,让人将他二人捆了带下去。

    沈江霖在汪春英即将要离开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大人,别忘了看一看那周万的手。”

    刚刚距离的近了,沈江霖明明白白看到,周万的手指光洁,不见兵丁日常有的因为长期操练而生的老茧。

    那双手,确确实实像一双读书写字人的手,并不像兵丁的手。

    汪春英刚刚其实也注意到了。

    一开始他没有往这方面想,但是一个兵丁传答案给一个童生,而且很多认识周万的其他兵丁都有作证,周万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如何帮童生作弊?

    况且,此次自己出的题目还并不简单。

    所以,他才会在周万被带走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周万的双手。

    自己因是官场生涯数十载的经验老辣,才会想到这一层,可是这个还长着一张孩童样稚气脸的小小少年,竟也有如此敏锐的心思?

    汪春英心头有些震撼,他看了一眼沈江霖的座次和相貌,深深地记到了心里去。

    锣鼓声再次敲响,收卷时间到了,所有考生正襟危坐于号房内,这个时候不许有任何人走动或是发出声响,等待典吏一一将每个人的卷子收走,这才能按照顺序开始离开考场。

    轮到沈江霖的时候,等卷子一收走,沈江霖再顾不得其他,快步走出考场,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

    沈万吉的座次离沈江霖最近,他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沈江霖。

    没办法,沈江霖几乎是所有考生里最矮的一个,好找的很。

    沈万吉人高腿长,很快就在国子监门口追上了沈江霖:“霖二叔,您……”

    沈万吉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往后退了三步,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江霖:“怎么这么臭?!”

    该不会是霖二叔没憋住,拉身上了吧?

    难怪走那么快!

    沈万吉目光下移,心中想着这可如何是好?脑海里还在找着办法,却看到沈江霖铁青着脸,看着他道:“我今日坐的是臭号。”

    沈万吉:……难怪,如此味道,这是,把霖二叔都给腌入味啊!

    沈万吉原本想讨教一下沈江霖,最后那道试帖诗的题目,究竟是什么意思,如今看着沈江霖宛如黑锅底一般的脸色,讷讷不敢回答了。

    回去的路上,沈江霖说什么都不愿意坐进马车里,把车厢给熏臭了,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坐在车尾,熬到了侯府,魏氏等人还亲自到二门口去迎接他们兄弟两个,沈江霖却只匆匆行了一礼,像一阵旋风一样地从魏氏身边刮过,魏氏嘴角的笑就这般凝结住了。

    沈江霖洗了三桶水,全身擦了好几遍皂角,才觉得身上没了那股臭气,整个人才放松了下来。

    此刻,他才有余力想一想今天发生的这件舞弊案,会给他来什么影响。

    这首要之事,便是派人查一查,这个作弊之人,究竟是何身份。

    第40章

    沈江霖没有人手, 但是好歹有一个当侯爷的渣爹,况且此事是大事,必然是要和沈锐通气的。

    沈江霖还没有自大到, 仅凭自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否则他早就跳出荣安侯府,不用再趟这浑水了。

    这日沈锐下了衙, 就叫上了两个儿子一同到主院用晚膳。

    魏氏知道今日毕定是要一同吃饭的,早就让厨下预备好了精致饭菜,一流水的婢女们, 端着净手的铜盆, 擦手的棉帕环伺左右,桌上银箸金杯、细瓷碗碟, 四荤四素,另有一大碗鲜笋老母鸡汤, 两道时兴的点心, 鹅油酥和软香糕,就沈锐他们一家四口吃,实在是用不完的。

    沈江云也是梳洗过了,穿了家常衣服过来, 小花厅内四角放着冰盆, 四面直棱窗打开, 夏日晚间的风吹拂过四角的冰盆, 暑气顿时一消, 沈江云一身轻薄绸缎长衫,此刻又恢复了翩翩公子的样子, 一丝汗都瞧不见了。

    沈锐显然也是重新换洗过衣服来的,等他落座后,魏氏才招呼着开席, 沈江霖今日从寅时一直忙到现在,除了喝了几口凉茶,滴米未进,此刻也真是饿了,吃了两碗饭菜才觉着吃饱了。

    沈锐最重礼仪行止,若是以往见沈江霖哪怕动作不粗鄙,但是进食速度这么快,是定然要训诫一番的,但是如今沈锐再看沈江霖,那是满心满眼的喜欢,甚至还给沈江霖和沈江云各夹了一个鸡腿,言说两个哥儿如今正是要吃的时候,且放开了吃。

    魏氏为他们两兄弟各舀了一小碗鸡汤放在他们手边,慈母之态展现的淋漓尽致。

    寂然饭毕,底下婢女们漆盘上端着雨水煨的明前龙井,沈江霖喝了一口,净了口,这才向着沈锐开口:“父亲,今日院试,孩儿有一事,需要禀报父亲。”

    沈锐正要问两个儿子这次院试考的如何,当下就和颜悦色道:“说来便是。”

    “父亲,孩儿在考试时,碰到了一个考生行舞弊之事,孩儿在主考官巡考之时,检举了出来。”

    沈江霖的话音一落,整个小花厅都寂静了下来,魏氏有些错愕的看向沈江霖,心中起伏不定,又迅速地扭过头看向沈江云,见蠢儿子还一脸赞同的表情,魏氏都恨不能站起来一人一巴掌将他们打醒才是!

    这么就这么鲁莽!

    是了,是了,她怎么就忘了这孩子从小的轴性子,被人冤枉那么一点都要跳水以死证清白的人,眼睛里哪里能容得下一粒沙。

    如今大了一点,有了点本事,可不就是要在外头闯祸!

    魏氏此刻心中甚至无师自通地冒出来一句哲言:这人的能力越大,闯的祸事也能越大。

    沈锐的面色也瞬间就变得凝重了起来,长眉紧锁,清瘦的脸颊肌肉不由绷紧:“到底是如何前因后果,你细细说来。”

    沈江霖一五一十地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沈锐马上抓到了其中的关键点,进行垂询:“所以说,你并不知道这个考生究竟是何人,是何等身份?”

    沈江霖摇了摇头,这是他想让沈锐去查的事情。

    魏氏听了半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霖哥儿,你连对方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就如此贸然行事,若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又当如何?”

    京城之大,达官贵人众多,虽然他们是侯府之家,但是说到底,侯爷不掌实权,就说比虚名,京中还有皇亲国戚,还有其他公府侯府,他沈江霖怎么就确认,自己检举的人,是他们侯府能得罪的起的?

    若是普通考生也就罢了,荣安侯府捏死他就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但是那人明明能够买通兵丁,甚至在被沈江霖发现的时候,还如此嚣张,想来这人就是有后台的啊!

    魏氏能想到的,沈锐自然也想到了。

    他脸上飞快地闪过了怒气,但是为官多年的沈锐还是有一点城府的,此刻一切都是未知数,就贸然责骂沈江霖并不合适。

    但是沈锐心中好不慌乱。

    “母亲,父亲,孩儿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此次院试,光我们沈家子弟就有四人参考,两千余考生中只取两百人,若有人通过这种卑鄙的手段中了,很有可能拿走的就是原本属于我们的名额。再者,就算孩儿不检举出来,若是最终依旧还是被考官发现了他舞弊,那么轻则我的成绩作废,重则我也会被牵连进舞弊案之中,届时依旧官司缠身,倒不如当时当刻就向主考官检举,保下我们荣安侯府的一身清白。”

    这些是沈江霖实实在在的顾虑,除了舞弊者的嚣张触怒了沈江霖之外,沈江霖更是清楚,他虽可以知情不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一旦被查出来,大周朝实行的是连坐制,玄字号房和黄字号房的人,都逃脱不了干系。

    再加上五人结保制度,沈家子弟四人甚至加上殷少野,他们这些人的考试成绩都有作废的可能。

    沈江云听着弟弟的话,忍不住频频点头,沈江云心怀正直,就算不考虑这么多,他见到这等事,也会和沈江霖一般做出同样的选择,况且二弟还处处为了他们沈家着想,何错之有?

    沈江云再一次,因为母亲对弟弟的态度,对魏氏感到失望。

    “母亲有何好担心的,舞弊之人又不是我们,便是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以当今陛下之圣明,便是真的此人是高门之后,我们沈家也是清清白白的,有错的只是这些该死的舞弊之人而已!”

    魏氏气结,再次觉得自己这个儿子读书读迂了,还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些写在书上的话,就连她一个内宅妇人都不信,她儿子还真信了?

    沈锐却在心中揣摩了一番沈江霖的话,也是回过味来。

    他自己也经历过科考,自然对里面的弯弯绕绕知道的很清楚。

    当今陛下雄韬伟略,一心要做一个圣明之君,对于科举选才就十分重视,沈锐冷眼看着,陛下当政这么多年,启用了多少寒门新贵?这些人都是天子门生,永嘉帝用的放心。

    可是如今若是有人要在里面弄虚作假,侵犯到了陛下的利益,恐怕下场并不会好过。

    还记得三年前,江南科场乡试有过一次舞弊案,考生贿赂主考官,在开考之前就拿到了考题,最后被人检举揭发了出来,正四品的学政官,江南地方上的一众监考官,全部摘了官印,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哪怕中间有人极力奔走通门路,还是没人得以幸免。

    也是因为这件舞弊案,他的大舅哥才能得了陪都学政的空缺,故而沈锐对这件轰动全国的江南舞弊案中的内里,还是知道的比较多的。

    想到陛下坚定清扫舞弊案的作风,沈锐的一颗心暂时放回进了肚子,虽然这事做的莽撞,但是好在人证物证俱在,没有被人留下把柄。

    沈锐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但是语气依旧严肃:“此事我已经知晓了,后面你们哥两个在此次风波没有结束之前,就不要出门走动了,正好备考了这么长时间,最近便安生在家修养一段时间吧。”

    沈江霖与沈江云应诺之后离开,沈锐也急着要去找人打听消息,刚刚还热热闹闹吃饭的一家人,转瞬间就只剩下魏氏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对着一桌的空杯冷肴。

    魏氏手心里的丝帕一点点地揪紧,今夜外头月朗风清,花厅外头明角灯亮起,恍如白昼,院子里假山憧憧、流水潺潺,明明如此静谧清凉的环境,魏氏却一点都感受不到,只觉得一阵心烦。

    沈锐在派人暗中调查,汪春英则是将人绑了之后,第一件事也在调查这二人的身份。

    这些人来参加科考,自然都有报名的信息,汪春英命人将谭信的宗卷一调出来,便看到上面写清楚了此人的籍贯和来历。

    若说家世,汪春英并未看出什么特殊之处,只是京中一户富商之子,因为去年商户纳入可参与科举的良籍之后,这个谭信便也光明正大地报名参与生员考试,今年一路披荆斩棘,从县试考到了院试。

    至于谭信花了五百两银子买通周万之事,汪春英派人拷问了一番,都不用如何上刑,贪生怕死的谭信便将事情全盘托出了。

    其实当日帮他作答之人,并非周万。

    周万有一孪生兄弟,名叫周千,早年间因为家贫,过继了出去,那家人是行下九流的唱戏行当,但是家中颇有些家资,抱养了周千后便让他同样读书认字进学,毕竟曲艺不分家,要做一班之主,也是要能书善吟的。

    周千天份极高,先生常常为他扼腕叹息,他如此好的天份,却因为贱籍而无法参加科考,实在是天道不公。

    后头周千的养父生了一场大病,大夫开了方子,每日需吃五钱的药,长年累月的,家中便吃空了,戏班也无人经营倒闭四散而去,里面的行头全都拿出去典当了,眼看着养父因为吃不起药了,周千长跪养父床头,恸哭出声。

    因缘际会之下,周千遇到了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两人彼此相认之后才知道竟就这么巧,他们就是当初被迫分开的孪生兄弟。

    周万从小混迹三教九流,后头又在京郊大营充了兵丁,平日里没少仗着一点小权做些鸡鸣狗盗的事情,自从遇到这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周千之后,他就心里头琢磨开了。

    谭信和周万两人,纯粹就是臭味相投,经人引荐之后,一拍即合。周万为了撺掇弟弟做下这事,诱哄利骗,拿着他养父的身体作文章,才让周千下定决心去干这一票。

    照理,处置这样几个人,毫不费力。

    汪春英甚至能够想到,这一次院试谭信靠着如此手段,之前的县试和府试呢?若是真的深究下去,恐怕案子是可以越查越深的。

    但是,汪春英在此人的宗卷上,看到了与他县试结保之人的信息,其中便有一名叫做黄林志的考生。

    是的,一旦在院试中发现此人作弊,互相结保的五人都会被取消成绩,以与处罚,甚至,帮他们认保之人,也会被牵连其中。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互保与认保从来不是说说而已、走个流程的程序,而是有它的现实意义存在的。

    而既然院试中有作弊之举,监考官是有权继续往下查的,甚至之前县试和府试中与他结保之人的成绩亦是可以取消的。

    汪春英能做到监察御史的位置,对于朝中各个官员之间的枝枝绕绕的关系,那是了然于胸的,这个黄林志乃是黄有德之孙,黄有德曾经官至工部尚书,后来年纪大了之后就退了下来,黄家后继无人,没有出色的子弟继续入朝为官,但是黄有德之妻,可是出自吴家。

    吴乃庸是内阁次辅,官拜正一品礼部尚书,兼任武英殿大学士。

    吴家在京中,也算是第一流的人家,无人敢小觑。

    这便有些棘手了。

    黄家是吴家的姻亲,黄林志又是县试之时与谭信结保的,结保本就是十分熟悉的几个人才会在一处结保,若说那黄林志与谭信素不相识,汪春英是不信的。

    汪春英的手指在宗卷上点了几下,脑海中过了一遍利害关系,最后写了一封书子,让人连夜送到了吴乃庸府上。

    月上中宵,劳累了一天的吴大人原本都想要就寝了,却听底下人跑来传话,递上了一封书子。

    吴乃庸瞬间睡意就没了,在他的官宦生涯中,有好几次夜间传递信函的事件,几乎每一次都对他的仕途产生了极其重大的影响,他连忙下床靸着鞋,接过书子,就着房内的烛火就看了起来。

    吴乃庸看完之后,将书子掷到桌上,冷笑了一声,只觉得这位汪学政有些过分多管闲事了。

    这书子应该送到黄家去,和他又有什么干系?

    只是一个隔房的姑姑嫁到了黄家,生下的不孝子孙,怎么?这还要让他们吴家来善后?

    别说只是隔房姑姑的孙子,就是他亲孙子,他都不会管!

    什么东西,交友不善,识人不清,就趁早应该睁大眼睛看看清楚。

    不过是个生员名额,没了就没了,大不了从头来过,真要有才,还怕这个?

    吴乃庸原本还以为是什么紧急大事,没想到竟是这种破烂污糟之事,顿时感觉颇为恼火。

    吴乃庸起身就想回到卧榻,突然,他脑海中有一处信息闪过,吴乃庸又一次拿起了那封书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等看到那谭信的籍贯之后,吴乃庸背后突然升起一股冷意——竟是个商籍!

    商籍舞弊便也罢了,还扯上了吴家姻亲,当时朝堂上为了让商籍获得科考之权,费了多少心思,吵了多少日,中间又交换和损失了多少利益?若是这个案子继续往下挖,后头会不会被有心之人拿出来煽风点火?

    吴乃庸的政治敏感性绝对是一流,他马上站到了对家的角度,瞬间就想到了无数个整治的办法。

    一定不能把这个案子继续往下查了,否则遗患无穷!

    吴乃庸立即传人进来伺候笔墨,挥笔写下了一封回信,让过来送信的人务必帮他带去给汪学政。

    汪春英拿到了回信,脸上忍不住露出了淡淡的笑,他确实赌对了,吴大人果然是有所担心的,如今得了吴大人的回信,便是他欠了自己一番人情。

    官场之上,这一道人情,或许就是以后他的一张保命符。

    以小博大,所获颇丰啊!

    汪春英作为此次的主考官,自然有权利选择查与不查、如何查,查到哪里算完。

    于是,这次的舞弊案,便花了三日时间,便匆匆了结了。

    等到沈锐打探到消息的时候,谭信已经被打了三十大板,被罚永不录用,与他结保的四人,不论这次成绩如何,都将作废,周万、周千也被打了板子收押,交由顺天府处置,汪春英也写了奏折上报此事,但是因为受处罚的几人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此事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什么波澜。

    沈锐这几日吊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对方不是什么厉害人物,汪大人一心为公,院试竞争对手瞬间少了五人,对他们沈家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到底沈锐还有些心有余悸,难免不对两个儿子嘱咐一番。

    若是这次顺利,他们二人能考中秀才,有了功名后,以后说不得就要出去交际,外头事情不比家里,自然要小心为上。

    但也不是谁都能欺负到他们沈家人头上,若是有那不长眼的,又比不上沈家的,自然是该怎么打回去就怎么打回去。

    沈江霖听了一耳朵,无外乎就是不能得罪的人千万不要得罪,但是在不如他们沈家的人面前,那再如何张狂都无碍。

    将欺软怕硬说的如此清新脱俗,确实是渣爹的风格。

    甚至沈锐还拿出了两本册子出来,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两个儿子,让他们务必熟读熟记。

    沈江霖回去后,翻看了一下,上面记录了京城中所有的世家名门、官员品级、姻亲关系,可谓是事无巨细,能写的都写了上去。

    这倒是个好东西,沈江霖确实需要这个,省的对朝堂关系两眼一抹黑。

    不得不说,沈锐为官多年,虽然才干不如何,但是该有的那点谨慎还是有的。

    兄弟二人静待放榜,沈江云在和沈江霖谈及院试题目的时候,原本还不放心沈江霖对于最后一道试帖诗的题目是否能解读出来。

    沈江云跟着秦勉读书,秦勉是真正有大才之人,他奉行的除了要将四书五经精通之外,其他先贤书籍也要涉猎,最后一题的题目出处,秦勉恰好有给他们说过庾信此人及其诗作。

    但是霖哥儿跟着张先生读书,恐怕想要答对并不容易。

    不过没想到霖哥儿运气就是这般好,他说他曾在书肆中读到过这首《枯树赋》,所作的试帖诗也完全符合其要义,甚至有几句颇有华彩,此次中得秀才,在沈江云想来,应是板上钉钉。

    院试成绩不日就要公布,魏氏心情越发急躁起来,整日里坐卧不宁,比之沈江云还要紧张十倍。

    她是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脑海中总是想到万一此次霖哥儿中了,她的云哥儿若是没有中,那到时候可该如何是好?

    因着这个,魏氏再见徐姨娘母女三人给她请安,那脸色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这日六月十二,是院试放榜的日子。

    院试放榜和县试、府试有所不同,并非直接张贴红榜让大家到考场门前去看,而是会有官差将名次一家一家地报去。

    本就住在京中的人家自不必说,北直隶其他府的考生则会在京中客栈等到院试放榜之后才会走,因为都有留下下处,所以报喜之事不难。

    这是上头给到下面人的好处,但凡上门报喜,自然会得赏银,同时又给了中了的人家以面子,碰到出手豪绰的,或许一家人几个月的嚼用都有了。

    这是一个肥差,又是众人皆喜之事,无人会对此置喙什么。

    等到挨家挨户都报完了喜事,国子监门口才会张贴上这次得中的生员名字,其中前十者可以成为廪生,廪生可得每月官府提供的廪米。

    廪米一月是六斗,约108斤,虽然对沈家这样的门庭不算什么,但是这便意味吃上了皇粮,从此以后便是高人一等。

    当然,对于贫困之家而言,这六斗廪米或可解燃眉之急。

    除此之外,廪生还可以为人作保,这便又是一处进项了。

    当然,一切还是要先中了秀才再说。

    魏氏早上起床的时候,春桃为她梳发,便听到窗外有喜鹊在叫,春桃便笑着道:“喜鹊叫,好事到,太太,这可是个好兆头啊!”

    魏氏原没注意到,此刻倾耳一听,果不其然有只喜鹊在鸣叫,心里头顿时一喜,刚要开口说两句,又想到家中可不止只有云哥儿一个考生,这喜鹊到底叫哪个,谁也说不清啊!

    顿时,魏氏刚刚松动的脸色又紧绷了起来,春桃见状,心里头轻轻一叹,不敢再过多言语。

    每日清早,几个子女、妾室都要来主院向魏氏请安。

    一般三个妾室来的早一些,今日便和往常一样,徐姨娘最先到,叶姨娘和孙姨娘随后。

    三人给魏氏请了安,魏氏这几日没有给过她们几人好脸过,三人在魏氏面前,俱都是谨小慎微,生怕更惹的魏氏不喜。

    魏氏正要用早膳,孙姨娘本就是魏氏的贴身丫鬟出身,最会伺候讨好魏氏,见她落座,连忙帮她递筷布菜,叶姨娘受宠,但在魏氏面前也不敢恃宠而骄,小心得替了春桃的位置,端着铜盆,伺候着魏氏净手。

    徐姨娘站在一侧插不上脚,但是最近她显然知道魏氏的冷脸与霖哥儿的愈发出色是有关系的,所以徐姨娘更想在魏氏面前讨好一二,将她伺候舒服了,万不要为难她儿子才好。

    春雨端着茶盘过来,徐姨娘连忙迎过去讨好道:“春雨姑娘,让我来吧。”

    徐姨娘姿态放的很低,春雨便将茶盘给了徐姨娘:“姨娘小心着些,是刚刚沏的茶。”

    徐姨娘也是伺候惯人的,连声道好,稳稳地端着茶盘,刚要放在魏氏手边,却不知哪里斜过来一只脚,绊了她一下!

    顿时,那一碗热茶瞬间全部泼到了魏氏身上!

    夏日衣裳单薄,魏氏里面一件无袖绸缎褙子,外罩纱衣,滚热的茶水泼在皮肉之上,那贴身的纱衣更是将那热意包裹似的,烫的魏氏再也顾不得世家女的做派,直接尖叫着“嗷”地一声跳了起来,一挥手就推开了扑倒在她身上的徐姨娘,徐姨娘人长得娇小,重心不稳,就倒在了碎瓷之中,两只撑地的手瞬间被划伤了一大块皮肉,鲜血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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