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50

    第41章

    等到沈江霖和沈江云二人进到小花厅准备请安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眼前一幅鸡飞狗跳的场景。

    兄弟二人连忙快走几步,沈江云见母亲魏氏疼的原地打转,看那衣服还紧贴在臂膀上, 连忙按住了魏氏,让人给她除了纱衣。

    刚刚那一盏茶水全都泼在了魏氏的左臂上, 魏氏养尊处优多年,哪怕年纪已过四十,胳膊依旧白皙柔嫩, 此刻手臂上已经红成了一片, 看着很是有点吓人。

    但其实,春雨知道魏氏的喜好, 茶要入口适宜,茶叶冲泡之后, 春雨是等了一小会儿才端过来的, 原想着等到魏氏用完早膳再喝,那是刚刚好的,所以这茶水确实烫人,但是比刚烧出来的沸水要好上不少。

    沈江霖扫视了一眼周围, 指着冰盆道:“取冰水过来, 反复冲洗一下烫处, 便能缓解。”

    孙姨娘、春雨等人呼啦啦地去拿角落的冰盆过来, 一群人围着魏氏, 又是用棉布沾了冰水帮她擦洗,又是一叠声地喊府医过来诊治, 机灵的春桃更是马上又去里间拿出一件宽袖缎子的上衣,等会儿府医来了好给魏氏披上,不至于失了形态。

    唯有已经被吓坏的徐姨娘还跌坐在碎瓷茶水之间, 手上被割破的地方还留着血。

    沈江霖皱着眉蹲下身,拉开她的手,将扎在她手心里的碎瓷片拔掉,然后从袖袋中拿出一方干净的棉帕,裹在了掌心伤口处止血。

    看到徐姨娘整个人吓得浑身发抖,沈江霖低低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姨娘别怕,血很快止住了,一会儿让府医也给你看看。”

    徐姨娘哪里是怕自己手上流的那点血,她是怕自己触怒了太太,到时候倒提脚把她给卖了或是送到庄子上去!

    徐姨娘大大的杏眼里全是泪珠子,连忙拉住儿子的手,慌里慌张地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是有人绊我,我才会摔的!”

    徐姨娘此刻脑中一片清明,脑海中立马回忆起刚刚的站位,她走过的时候,站在太太身边的是孙氏,就是那个贱人绊了她!

    难怪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平日里看着老实巴交一个人,做起坏事来简直满肚子坏水!

    徐姨娘立刻膝行几步,跪倒在已经冷静下来落座的魏氏跟前,指天发誓、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太太,刚刚是孙氏那个杀千刀的绊了我,我才没站稳扑到太太身上的,太太您没事吧?我真是恨不能替了太太这痛!太太,您要给我做主啊太太!”

    其实刚刚茶水泼到魏氏身上的时候,徐姨娘也被溅到了,可是她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身上的那点疼?

    孙姨娘一听,连忙吓得跟着跪了下来,一张老实人的面孔,吓得脸色惨白,抖抖索索地回道:“太太,奴婢伺候您多年,奴婢是您从魏家带来的陪房,怎么会生出这种歹毒的心肠?徐姨娘,你自己没有端稳茶盘,怎么能去怪别人啊?”

    徐姨娘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个孙氏如此不要脸,到了这时还要狡辩,“嗷呜”一声,就扑了过去,一手揪着孙姨娘的发髻,另一只受伤的手想着去打孙姨娘的脸,结果被手帕包的太过厚实,打在孙姨娘脸上像是给她挠痒痒似的,自己的手动了伤口,却是疼的龇牙咧嘴。

    只是徐姨娘嘴巴里不饶人,骂骂咧咧一刻不闲着:“你个贱蹄子敢害太太,今日我就替太太除了你这个祸害,戳心烂肺的玩意,还敢说不是你,我撕烂你的嘴!”

    徐姨娘嘴巴凶,但是奈何人比孙氏矮小,再加上孙氏比徐姨娘身材也胖些,力气其实比徐姨娘大多了,被徐姨娘骂急了,自然也要还手,但是徐姨娘深谙干架之道,紧紧揪着孙氏的发髻,将她头发都给扯乱了也不松手,孙氏头皮疼的炸起,动作稍大就是几撮毛掉下。

    孙氏的头发这几年本就日益稀少,平日里靠着梳上假发髻来填补缺漏处,如今见自己头发被揪掉好几撮,又是疼又是怒,但她又是个表现的老实惯了的人,不敢在魏氏面前直接和徐姨娘厮打起来,只能死掐着徐姨娘的胳膊,让她别再靠近她。

    沈江霖感觉自己只是个晃神的功夫,徐姨娘就冲了上去,两个姨娘扭打在了一团,这个时候沈初夏和沈明冬两姐妹也到了,看到眼前的场景亦是呆了一呆。

    沈初夏见她姨娘居然被制得动弹不得,连忙冲过去拉架:“姨娘,你这是作什么?快快放手!”一边说着一边去拉人,但是却并不是去拉徐姨娘,而是拉住了孙氏钳着徐姨娘的手,姑娘家尖尖的指甲掐过去,疼的孙氏一个哆嗦,立马跟着惨叫起来!

    “放肆!都成什么样子了?还不快给我住手!”魏氏疼痛感消散了一些,见底下竟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扭打的扭打,劝架的劝架,丫鬟婆子叽叽喳喳、两个姨娘尖声利叫,简直闹得不可开交。

    魏氏一声怒斥,两个姨娘顿时消停了,分别跪倒在魏氏左右两侧,一个赛一个地哭的伤心。

    魏氏额角直跳,被吵得脑瓜子嗡嗡作响,刚刚她确实是疼的怒不可遏,可是见她们两个打的不可开交,如今头发散乱、衣衫裙子全皱了,像个市井疯婆子似的,魏氏甚至觉得连多和她们说一句话,都是掉身份的。

    等到府医给魏氏验了伤口,连说无碍,又拿出了一瓷瓶的烫伤膏,让丫鬟稍后给魏氏涂抹上便是。

    府医走的时候,心里还嘀咕,到底是富贵人家精贵,这么一点烫伤,一番折腾下来,都快要好了,还要他过来看过后开方。

    当时府医看的时候,丫鬟早就将帘子放下,府医也看不真切里头什么情形,就只听到两个女子断断续续的哭声。

    总归是是非之地,府医奉上药方后,转头就走。

    沈江霖弯腰向魏氏行礼:“母亲,儿子送送何大夫。”

    沈江霖将何大夫送出了二门,见四周清净,才小声道:“何大夫,不知是否有金疮药,小子想求一罐。”

    说着沈江霖从荷包中掏出了二两碎银,塞到了何大夫的手中。

    何大夫常年为沈家人看病,是知道沈江霖在太太跟前的尴尬位置的,刚刚被茶水烫伤的是嫡母,那么求的金疮药恐怕是为了姨娘。

    何大夫有些怜悯地看了沈江霖一眼,然后从药箱中拿出了一罐金疮药:“伤口不深的话,早晚用药粉敷上两次,伤口不要见水,一般用个三日便可结痂。”

    沈江霖谢过之后便匆匆赶回花厅,还不知道魏氏一会儿要如何发落徐姨娘。

    魏氏心里头是更相信孙氏的,孙氏从小是她的大丫鬟,因为伺候周到、为人细心,所以才被选中做了陪房,和魏氏一起嫁到了沈家,也因为孙氏足够得到魏氏信任,魏氏才会在自己怀了身子的时候,抬了孙氏做姨娘,也算是给了孙氏莫大的脸面。

    孙氏也是个乖觉的,哪怕做了姨娘,这么多年在自己跟头依旧伏低做小,只以奴婢自称,有时候甚至还要亲自上手端茶倒水。魏氏喜欢孙氏梳头的手艺,孙氏经常还会起个大早,专门来给魏氏梳头。

    若说孙氏会有这等坏心思故意绊倒徐姨娘,把滚烫的茶水往她身上泼,魏氏是怎么都不信。

    瞬间,魏氏就心里认定,肯定是徐姨娘自己没拿稳茶盘,害怕被自己重罚,便将罪过推到了可怜的孙氏头上!

    徐姨娘这些时日仗着自己生了霖哥儿,说话做事是有些不同以往了,恐怕再不惩处一番,这徐姨娘就要飞到她头上去做窝了!

    若说魏氏真的就以为徐姨娘胆子大到如此,敢用热茶水泼她?其实魏氏自己心里也是不信的。

    虽然魏氏心里看不起徐姨娘,但是两人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徐姨娘什么样的人,魏氏还是有数的,她便是有这个贼心,恐怕也没那个贼胆。

    但是,魏氏可管不着徐姨娘是成心还是无心,众目睽睽之下,她泼了自己一身滚烫的茶水之事,可是无法抵赖的。

    本就看徐姨娘不顺眼的魏氏,直接就寒着芙蓉面,冷声道:“徐氏,跪到外面去,烫了我一胳膊,还敢在这里狡辩冤枉人,这事,便等侯爷回来再行处置!”

    魏氏听着说的宽宏大量,其实这个跪着的惩罚着实不轻。

    如今还是大早上,等到沈锐回来的时候,都得是傍晚了,小花厅外面就是一个园子,园子里碎石铺路,嶙峋咯人,再加上最近天气热得不得了,那外头既无树木遮阴,又无片瓦挡阳,这般跪下去,不死也要跪个半残。

    沈江云着急地看了一眼沈江霖,连忙上前劝道:“母亲……”

    “好了,今日就这样吧,你们都退下,我乏了,胳膊疼的紧。”魏氏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春桃见状便扶着魏氏起来往里间走去。

    沈江云还未出口的劝阻被堵了回去。

    沈江霖手中还捏着刚刚讨要来的金疮药,看着徐姨娘隐晦地冲他摇了摇头,自己走到了外头便跪了下来。

    徐姨娘低垂着头,身上的衣服因为刚刚的扭打还乱糟糟的,头上的簪子也掉了,头发散乱着,手上还裹着沈江霖的棉帕,雪白的棉帕上印出点点红印,但是徐姨娘仿佛毫不在乎这一点伤,刚还用这只受伤的手打人打的起劲。

    主院仆人进进出出,对跪在园子里的徐姨娘视若无睹。

    对啊,说到底,徐姨娘她只是个妾。

    沈江霖背过大周律法,知道妾通买卖,魏氏对徐姨娘是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但是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地观看了全程,沈江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在沈江霖看来,这个罚跪,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惩罚,更是心理上的羞辱。

    他走到了徐姨娘身边,蹲下身,想要解开她手上缠着的帕子,给她上药。

    这么热的天,伤口又有些深,

    不及时上药,帕子捂着,恐怕很容易感染化脓。

    这是一个缺医少药的年代,不及时处理,沈江霖怕拖成大问题。

    徐姨娘却惊慌地将自己的手背到身后去,抬起头望着沈江霖,低声道:“二少爷这是做什么?赶紧走吧,太太宅心仁厚,只让我跪着,但凡能让太太气消一点,我也跪值了。”

    徐姨娘这话即是说给沈江霖听的,又是说给魏氏的人听的。

    沈江霖心思灵透,他知道徐姨娘是想叫自己远离这里的是非,别被魏氏给迁怒了。

    沈江霖一声不吭,没有和徐姨娘争辩,但是却很强硬地拉过徐姨娘的手,打开沾血的棉帕,只见手掌心中的皮肉还翻开着,看着便让人头皮一麻。

    沈江霖拔开瓷瓶塞子,将药粉撒在了徐姨娘掌心上,徐姨娘不知道是疼还是什么,眼泪水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砸到了跪着的小碎石上。

    上好了药,沈江霖将药瓶塞给了徐姨娘,这才起身离开 。

    徐姨娘多少次想要儿子亲近自己,生怕魏氏这个嫡母彻底夺走了她的儿子。

    可是真当沈江霖站在她这一边,无声地抗议着太太的所作所为之时,徐姨娘又是满腹担心,就怕因为自己带累了儿子。

    魏氏就在花厅里头的碧纱橱里休息,外面的动静,自然都在掌握之中,听到春雨的小声禀告,魏氏冷笑了一声,却是一言不发。

    魏氏心里何尝不是愁肠百结?

    若是沈江霖一点都不顾徐姨娘,魏氏难免不觉得他冷心冷肺,对生母都不顾的人,对他这个嫡母就是真心真意了?

    若是沈江霖愚钝,只敬嫡母,忘了生母,那这样一个没出息没前途孩子的真心真意她也看不上;若沈江霖聪慧,那这样的“真心真意”又有多可怕?

    如今,沈江霖两个案首都拿了,魏氏还能说他一句“愚钝”吗?几千个读书人里面拿第一,往深处想,云哥儿和侯爷都没做到的事情,沈江霖做到了。

    可是,沈江霖表现的对徐姨娘越重情重义,魏氏心中就越是不甘心。

    同时,这里面还夹杂着沈锐和沈江云如今对沈江霖的喜爱,实在是让魏氏都不知道应该用何态度去对待沈江霖了。

    魏氏脑子里甚至一闪而过一个可怕的想法,若是当年霖哥儿一出生的时候,就去母留子,抱养在自己跟前,就当作是自己亲生的一般养起来,何至于到了今日束手束脚、怎么做都不对!

    还没等到魏氏继续想下去,外头突然闹哄哄了起来,魏氏蹙着眉骂道:“一个个的,越发没规矩起来,吵什么!”

    春雨却打起竹帘,满脸笑意地快步走了进来:“恭喜太太,贺喜太太!外头报喜的官差来了,说是咱们大少爷中了!”

    魏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都有些哆嗦了:“你说的可是真的?是咱们大少爷的名字?”

    春雨连连道:“回太太的话,就是咱大少爷,奴婢听的清清楚楚,就是大少爷的名讳,生员榜第三十六名,名次还很靠前呢!”

    魏氏双手合十,连连谢过各路菩萨,心跳地飞快,脸上也升腾起一股红晕,甚至魏氏感觉到自己整张脸都是麻的,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才好。

    春桃赶紧上前提醒道:“太太,外头报喜的人还等着呢!”

    魏氏这才反应过来:“对!对!快给我换一身衣裳,再叫人把喜钱准备好!”

    这个时候,胳膊也不疼了,人也有力气了,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喜钱之类的东西,魏氏早就叫人悄悄备下了,只是怕到时候沈江云没中,被人知道了笑话,不曾拿出来说罢了,如今这些都是现成的。

    春桃连忙给魏氏换了一身衣服,又手脚麻利地重新梳了头发,等一切停当,魏氏才带着一群丫鬟婆子赶紧去了前头会客的花厅。

    下人早就去通知了沈江云,沈江云身为男子,穿衣打扮速度很快,不过是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就先去了花厅。

    一群报喜讯的官差吹吹打打进了荣安侯府,很是热闹,吸引了不少路过荣安侯府那条街的行人去看,沈家族人更是都涌了过来,门房上的人,连忙将府门大开,将人客气地迎了进去。

    那些官差都是人精,能抢到来荣安侯府报信差事的,都是有点门道的,他们还自发请了敲锣打鼓的人过来,算是帮荣安侯府的面子给做足了。

    因着人多,闹哄哄的一团,这些人便都到了花厅外头的抱厦里站着,等到下人们说他们大少爷到了,便有一个领头的官差当先一步站了出来,先是拱手恭喜了一番,核对了一下姓名籍贯,然后高声报喜:“恭喜沈相公,取得丁卯年顺天府生员科考第三十六名!祝沈相公早日金榜题名、进士及第!”

    随着领头官差的唱报声,底下鞭鼓齐鸣,热闹非凡,一起被请进来的沈家族人也是连声恭贺,魏氏刚一走进花厅,听到的就是这则喜报!

    魏氏激动地手心都在发颤,连声道:“快,快去撒喜钱,给传喜报的人打赏!”

    春桃连忙指挥着两个粗使婆子,搬来一簸箕用红绳穿好的喜钱,朝着来看热闹的沈家族亲撒过去,那些来报喜的十来个官差,每人得了一个笔锭如意的银锞子再加一串喜钱,领头的官差掂了掂份量,恐怕得有二两重,顿时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好话便如不要钱一般往外冒,夸的沈江云都有些飘飘然了。

    管事的郑全福想留他们喝杯茶再走,但是这些人还急着去赶下一家,连声婉拒了,热热闹闹一窝蜂的来,又轰轰烈烈走了个干脆。

    魏氏见这么多沈氏族亲都在,又想着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正准备差郑全福去给沈锐传喜讯,再安排厨房准备席面,晚上请一请沈家族亲,共同热闹热闹。

    可郑全福还没走出侯府大门,就看到又有一队人马敲锣打鼓地往他们这边过来,因着前头来过一群报喜的人,郑全福看到这队人马比刚刚的气势更足、人更多,就有些愣住了,心里头想着,怎么又来一群人?难不成这些官差想钱想疯了,又要来讨一次喜钱?

    转念一想,也不对,他们府上可是有两位少爷的,该不会是……

    郑全福还没想完,前头报喜的人隔着老远就在高喊:“恭喜荣安侯府沈江霖沈小相公,取得丁卯年顺天府生员科考第一名头等,连中小三元,喜上加喜!”

    “恭喜荣安侯府沈江霖沈小相公,取得丁卯年顺天府生员科考第一名头等,连中小三元,喜上加喜!”

    这段话一直在重复高喊,这回可不仅仅是路过的人和沈氏族亲了,这队人马后面跟了一长串人,很多人都好奇这位连中小三元的沈小相公到底长什么样子,听说只有十一岁,就连中小三元,这可是真正的天才人物啊!

    若是能抢到一二喜钱,沾沾这家人的文气,说不得以后自家的孩子都能聪明几分!

    郑全福被钉在门口挪动不了了,等到回过神来后,连忙拔腿就往里头跑,一边跑一边高喊:“二少爷中了!二少爷中了!是第一名!第一名!”

    刚准备散去的族亲们,听到此等消息,顿时一片欢腾,也不走了,俱都留在此地,刚刚他们就抢到了不少喜钱,如今二少爷还中了第一名,连中小三元,侯府岂不是要散更多喜钱?

    外头一片热闹,魏氏听到喜报的时候,耳朵边还有些嗡嗡的,甚至犹自有些不信:“此话当真?”

    郑全福连连点头,肥胖脸颊上的肉一颤一颤的:“报喜的人也到门口了,那队伍老长老长了!”

    魏氏一下子慌了,她就准备了一簸箕的喜钱,刚刚都散了一半了,如今沈江霖得了第一名,岂能比云哥儿散的少?

    那些喜钱都是事先用红绳,六枚铜钱一串串起来的,这个时候哪里来的及串?

    又听侯府门口也堵满了看热闹的人,魏氏好面子,怎能这个时候丢了份?

    春桃连忙凑到魏氏面前小声道:“奴婢还预备了一些,生怕不够用,就在后头库房里备着呢!”

    魏氏心一下子稳了,赞赏地看了一眼春桃,春桃便又让人抱来一簸箕喜钱,合着刚刚散下的那一半,一起撒了出去,侯府外头热闹的沸反盈天、人头攒头,恭贺的好话一车轱辘地说,所有侯府的下人都挺直了腰杆子,脸上是与有荣焉的笑意。

    当郑全福将消息报到太常寺沈锐处的时候,所有太常寺的官员都围过来给沈锐道喜,就连一向和沈锐有些不对付的太常寺少卿童言焕都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锐,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恭喜”。

    沈锐看着童言焕那张老脸上满是吃惊的表情,心里可别提有多美了。

    第42章

    童言焕比沈锐还要大几岁, 当年是进士一甲榜眼出身,在翰林院做过三年翰林院编修,下放过地方做过县令、政绩斐然, 之后调任回京,入工部没两年又左迁礼部做了六年官, 今年刚刚升任从四品太常寺左少卿,是太常寺里的一个刺头。

    太常寺本就是清闲衙门,除了几个大节气的时候忙碌, 平时也不过是在衙门里点卯之后喝茶闲聊, 看书观鸟、手谈品诗,是个修身养性的地方。

    尤其是沈锐作为太常寺卿, 正所谓上行下效,大家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办公节奏, 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一般进太常寺的官员分为两种, 一种就如沈锐这样的,得个闲差在这里养老,还有一种则是官位上的过渡,或是有什么隐情需要蛰伏两年, 上头暂时不能重用他, 等到了时机就会再调任出去的。

    而童言焕是属于第二种。

    童言焕寒门出身, 完全靠自身一步步走到了这个位置, 行事作风严谨老练, 为人又颇为耿直,一遇到沈锐这样的上官, 自然百般看不惯,入太常寺三个月,就写出了一份折子, 想说服上官好好整改一下太常寺的懒散风气。

    但是这风气就是沈锐带起来的,让他如何整改?

    太常寺左少卿这个位置,又是沈锐的左膀右臂,沈锐用起此人来颇为难受。

    尤其是有一次,几个同僚闲聊,说到了各家子孙,童言焕一声不吭地继续编纂《礼运》,检查错漏,根本不与大家插话。沈锐心道,定是这童言焕家中子孙不如何,否则就他这种在哪里都可以侃侃而谈的人,如何今日就不吭声了?

    沈锐还特意开口问了童言焕家中孩子如今可有进学,那几日沈锐有些春风得意,沈江霖连续两次拿下案首,哪怕还没中秀才,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炫耀一番了,没想到有熟悉童言焕事情的同僚直接道:“大人,您还不知道吧?童大人的大儿子去年已经中了举,二儿子已经是生员,就连小儿子如今也在青石书院甲班读书,好像才十二岁吧,已是名列前茅,明年就要下场一试了。”

    整个太常寺的署衙里惊呼声四起,从此众人见童言焕更是不一般,不仅仅自己能力一流,就连教导几个儿子都这么厉害,很多人自己能干,但是子孙败家的多的是,对童言焕佩服万分。

    甚至还有人多次向童言焕讨教教子秘诀,好回去教一教自家的不肖子孙。

    沈锐一口银牙差点咬碎,愤愤不平了许久,难怪这童言焕如此嚣张,可见是要弄一个一门三进士,四朝六尚书的野心人,家中儿子还这么多,一个个还都这么有出息!

    哪怕看着自己身份比他高,但是比儿子人数、比质量,他都输了。

    沈锐为此愤愤不平了许久,如今大儿子得中生员,小儿子更是出乎意料地连中小三元,虽然没有马上中个举人回来,可是他家霖哥儿才多大?北直隶的小三元有多难中?这般资质、这般前途,一个儿子都顶他家三个儿子了吧!

    沈锐大喜过望,对着围过来恭喜的同僚就放出了话,过两天一定摆酒设宴,与大家一同乐呵一番。

    沈锐出手向来阔绰,又是如此大的喜事,想来到时候要宴请大家的地方必当不俗,京中做官,尤其是跑到太常寺这种没有油水的衙门做个基层小官的一众人,可不是谁都有沈锐这般富足的家底、豪奢的门户,上百两银子吃两顿席面都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碰上这种机会,自然是要去的。

    众人的恭维之声更显真诚,围着沈锐你一言我一语的拍着马屁,让童言焕内心直呼世风日下,就沈锐这模样都能生出小三元的儿子,实在是让人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沈锐本想告假回去,如今被众人围着讨要教子秘籍,想到之前童言焕的侃侃而谈,沈锐攀比之心顿起,抑扬顿挫地说了起来,时不时地还看一眼状似在做事,实际上耳朵也竖起来听着的童言焕,心中畅快之意更甚。

    一直说到了口干舌燥,痛饮了三盏茶水,沈锐才下了衙回府。

    魏氏早在报喜之人散去后,就开始各种张罗起来,侯府好久没有经历这么大的喜事,又是双喜临门,等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报过来,沈氏宗亲那边,沈贵生和沈万吉也中了秀才!

    就连魏氏都听着有些难以置信,沈家族里一口气出了四个秀才,简直是百年难遇之事!

    沈贵生中了第八十名,沈万吉出奇地再次成为了孙山,以最后一名的姿态中了一个生员名额,连他自己如今都还有些恍惚。

    沈贵生中了尚还在情理之中,沈贵生虽然家贫,但是酷爱读书,为了补贴家用,常常闲暇时从书肆里拿书回来抄写挣钱,每一本抄写的书他都会反复诵读记忆,是个真正爱读书的苗子;而沈万吉脑子虽还可以,但是读书上并不用功,两次都是以最后一名过了,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过最后一场院试。

    因为他与很多人一样,最后一题连题目都没读懂。

    当时他就想要放弃了,但是想到沈江霖对他平时的鼓励,沈万吉最后还是咬着牙写了一首以当时心境为题的诗,感叹了自己人生不易、变化无常,想到自己两场最末一名已是侥幸之极,不敢奢望第三场。

    可偏给他瞎猫碰到死耗子,就这么契合上了试帖诗的题目。

    这运气也是足够让众人震惊到叹为观止的地步了。

    整个侯府都热闹了起来,因着今日大喜,魏氏直接通知了各位管事,这个月会给底下人多发一个月的月例作为赏银,又敲打了一番最近几日必须警醒着些做事,别在忙乱中出了错、或是摔碎了碗碟、得罪了客人,那到时候别说赏银没有、还要重重地罚!

    恩威并施之下,荣安侯府众人都打起了精神,几个管事的忙的脚不沾地,今晚要宴请宗亲,后天还要设宴请外头的一些官太太和亲眷,到时候许是侯爷那边也要摆宴,同时也有别家子侄中了的,还要回请,各色事情都要备齐。

    库房大开,清点待客用的瓷器碗碟、桌椅案几、花瓶字画,奴仆用的笤帚、拂尘、铜盆,甚至魏氏还想到了荣安侯府有一处荷花池,如今夏日荷花开的正盛,侯爷好雅致,魏氏想了想,给了钥匙,叫人从一处库房中搬出了几条小舟,洒扫整理干净,放在岸上备用。

    正忙的不可开交,春桃打从主院廊下走过去取对牌,赫然看到那徐姨娘还在主院花厅园子里跪着,顿时心头一跳,拿了对牌后就立即到前院将对牌交给了魏氏,然后凑近魏氏小声禀告道:“夫人,徐姨娘还在小花厅外头跪着呢!您看……”

    魏氏经过刚刚那一连串的喜事,早就把徐姨娘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此刻想起来,抬头看了看天色,竟是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了。

    日头上移,她站在避着太阳的抱厦里,犹觉得身上热意不断,想来跪在日头底下的徐姨娘就更不好受了。

    魏氏沉吟了一下,想着报喜讯去的郑全福估摸着快回来了,侯爷说不定今天也要提早下衙,便装作不在意道:“你让她回吧,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就别跪在那里碍手碍脚了。”

    若不是春桃提起,魏氏都差点忘了今天胳膊上还被烫了一下,此时过了许久也没觉出痛意,若到时候侯爷回来了,给他看了恐怕也是自讨没趣,今日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春桃得了信,赶紧又快步走回了主院,亲自将徐姨娘搀扶着站了起来。

    徐姨娘跪得膝盖又疼又麻,被太阳晒得更是头晕眼花,主院后头的小花厅离着前院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徐姨娘隐隐绰绰听到锣鼓鞭炮声,心里就急了,想知道究竟是来报谁的喜,但是如今她跪着,谁又敢来给她报信?

    徐姨娘被春桃搀扶起来的时候,心中已有所感,尽力调整着脸上的肌肉露出了一丝讨好的笑容:“春桃姑娘,外面……”

    春桃和煦地笑了笑,用只有两人才听到的声音道:“是咱们二少爷,是院试的第一名,连中了小三元,大少爷也中了,双喜临门。”

    徐姨娘眼神中迸发出了极亮的光彩,她握着春桃手臂的手在不停地轻颤,嘴唇嗫嚅了半晌,才道:“好!真是天大的喜事!春桃姑娘,你自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不给你们添乱了。”

    春桃虽感叹徐姨娘的好命,可也不敢与她走的太近,见徐姨娘缓了一会儿,还能挪动,便松了手,让她一个人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春桃怀里还揣着刚刚沈江霖塞给的一个小荷包,掂着份量还挺足。

    刚忍痛出了主院,旁边夹道处就走来两个年轻姑娘,徐姨娘一看,眼里登时沁出泪来:“你们两个等在这里作什么?大热天的晒着,姑娘家家的脸皮子不要了?”

    沈初夏和沈明冬一人一个胳膊搀扶着徐姨娘往她住的东侧院走,沈明冬快人快语:“是小弟让我们过来等着的,说是一会儿你就能出来了,也没等多久。”

    徐姨娘这回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得意张扬,见四下无人,反而叮嘱两个女儿道:“如今你们弟弟前程远大,我们帮不上什么,可千万别添了乱。今日也是我不谨醒,着了那贱皮子的道,不过她也没落着好就是!”

    沈初夏有些不信:“姨娘,真不是你自己没拿稳?”

    徐姨娘一仰头,耷拉下了脸:“在你们面前我有什么好骗的?骗了你们我得几两银子?”

    沈初夏蹙起了纤眉,她是真没想到,一向和善老实的孙姨娘,竟会做出这种事。

    孙姨娘早就躲进了自己的小院中,本来看着徐姨娘倒霉被罚跪,孙姨娘不知心里多痛快了,可是很快,前院那头传来鞭鼓齐鸣之声,孙姨娘差了底下小丫鬟跑出去打听,结果就听到不仅仅大少爷中了秀才,二少爷还中了魁首!

    孙姨娘本坐在窗下绣花,闻言绣花针一偏,扎到了自己的肉里,血污到了给魏氏做的月蓝色抹额上,看的孙氏一阵心浮气躁,却控制着自己的声音,笑着道:“知道了,桌上有一盘糕点,你且拿出去吃了吧。”

    小丫鬟喜儿闻言连声道谢,拿手绢帕子包了糕点就乐颠颠地出去了,她家姨娘是再和善不过的人,今日府里热闹,她拿着这包糕点可以找小姐妹一起吃了顽去。

    这绣活再也做不下去,孙姨娘定定地看着屋外的青天白日,听着远方传来的嘈杂喧闹的声音,心里头不免悲从中来。

    早上的那一点深埋在心底的得意和畅快转瞬即逝,什么都没剩下。

    绊倒徐姨娘的事情确实是她做下的,当时她身后无人,脚下的动作又有桌布遮挡着,根本无人看清她伸出了一点脚,好叫徐姨娘端着茶水摔倒在魏氏身上。

    孙姨娘从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跟了魏氏,哦,那个时候她就是春桃,后来被抬成了姨娘,新晋的小丫鬟又取代了她的位置,成了现在这个春桃。

    孙姨娘了解魏氏的一切起居作息习惯,甚至沏茶的温度到底要如何,都是她教春雨的,她能不知道这茶烫不坏人?

    但是她心底实在恶心厌烦魏氏与徐姨娘不知道多少时间了,又听说今日院试放榜,很有可能两位少爷都会中,孙姨娘心中的那种不满嫉妒更是到了顶峰。

    她跟着魏家三姑娘嫁入了荣安侯府,每日兢兢业业地服侍好三姑娘,姑爷长相俊美、举止斯文,孙氏哪怕动了心,那也是紧紧压在心底,一点都不敢透露出去的。

    她知道,她最好的宿命,便是配一个外头的管事,以后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若是三姑娘心好,多年后放了他们良籍,那她的后代便不用再受这个苦了。

    可谁想到,天意弄人,三姑娘肚子不争气,好不容易怀了一胎,与姑爷正是情浓时,不想让姑爷碰其他人,思来想去,竟是将她抬作了姨娘。

    也怪她自己,当时吃了猪油蒙了心,竟就这么应了下来。

    结果,她这样的人,哪里配得到侯爷的目光?只是草草来过她房里几次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侯爷踏入她的房里。

    而那时候还长得和一朵花似的徐姨娘却能笼络住侯爷,像个母猪似的竟能一胎接一胎的生,先开花后结果,男孩女孩都有了!

    孙姨娘这么多年一直在恨,恨侯爷薄情,恨魏氏让她做了姨娘,恨徐姨娘命好,恨自己没有把持住。

    如今她困在这个小小一方天地里,主不主,仆不仆,哪怕吃穿不愁,又有何用?她连一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

    这么多年,她对沈锐的心思早就放下了,年纪越大,越渴望子嗣和一个知冷知热的人。

    她越发的老实沉默,好像只是这个府里的透明人一般。

    原本府中两个少爷都不如何成器,她心里还暗自安慰,就是命好生了儿子又如何?说不得儿子不成器就是来讨债的。

    可如今,两个孩子一天比一天出色,孙姨娘面上还端得住,可是心里早就已经翻江倒海了。

    她今日绊那一跤,料定也弄不伤谁,也知道太太定然会信她,她不为别的,就是想看这两个人互相斗起来。

    她们不是一个仗着是夫人地位高,又有一个嫡子吗?

    另一个仗着自己生的孩子多,还有一个出色的儿子吗?

    最好斗个你死我活!

    可如今,自己的这点算计好像是个笑话似的。

    人家热热闹闹庆祝他们的,她这边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这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熬到个头?

    不管孙姨娘如何暗自神伤,侯府里是一派喜气洋洋,下人们将桌椅搬到了临水榭的一处小楼里,底下摆四桌,楼上摆了三桌,沈氏族亲请了一个遍,甚至魏氏忖度着今日这般千载难逢的大喜日子,总归是要禀告一声婆母的,若是婆母愿意出来吃一盏茶,那也是她这个做儿媳的尽孝了。

    只可惜打发去报喜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回话道:“老太太说,这些事太太酌情办了便是,她是清净惯了的方外之人,就不过来了。”

    魏氏被拂了面子,却做不出不高兴的样子,婆母已经是将管家大权都给了她,平日只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吃斋念佛,不管世事,照理魏氏已经习惯了。

    但是她总以为今天是有些个不同的。

    王彩家的又上前一步,将两个小巧的漆盒陈上:“这是老太太给两个哥儿的礼物,恭贺他们得中生员。”

    魏氏打开一看,是两块一样的紫翡扇坠,魏氏这才露出了真心实意地笑容来。

    晚上水榭处的“酌月轩”中灯火辉煌,杯盘交错,楼上三桌都是女眷,楼下四桌则是男宾。

    沈江霖他们四个刚中的秀才和学堂里几个年纪大一些的同窗坐了一桌,沈锐和沈家的几个辈分高的族老以及张先生坐在了一桌,楼上楼下其乐融融、笑声不断。

    沈江霖他们那一桌在最里面,正好有一根柱子挡着,天然形成了一个小隔间,离着另外三桌都有些距离,几个秀才公轮流到长辈那边敬了酒,又被吵着当场做了两句诗,才放他们几个回来吃菜。

    都是沈氏族人,一桌子人都姓沈,但是因为门第之故,这还是第一次沈江云和族中的兄弟子侄一起吃饭,颇有些不自在。

    好在有会活跃气氛的沈万吉在,一会儿说个坊间笑话,一会儿讲了讲在科场考试时候的趣事,大家年纪相仿,倒也能说的到一块去。

    沈万吉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对着沈贵生道:“贵生哥,我听我娘说,你们家定下了姑娘,准备明年成亲,是不是啊?”

    沈贵生没想到沈万吉在宴席上讲起这个,顿时脸色爆红,低着头装作认真吃菜,含糊道:“嗯,定了许家姑娘。”

    沈贵生今年十六,翻过年就十七了,虽然还没及冠,但是他家中艰难,寡母难支,别看他这么多年在族学上学是侯府在供给,可如此,家中便也没了劳力,全靠他母亲一个人苦苦撑着。

    如今宋氏日渐年长,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贫家可不讲究什么男子及冠才成亲的条条框框,若能讨到媳妇,十六七岁成婚的大有人在。

    宋氏只是手头不凑手,连聘礼也没攒够罢了。

    好在今年沈贵生争气,一连过了县试和府试,之前宋氏曾经和媒人王娘子说起过自己的心事,这王娘子便上了心,沈贵生一过了府试,她就帮忙寻摸开了。

    两家相看之后,彼此满意,许家做着小买卖,薄有资产,最是敬重读书人,聘礼分文不取,还另给了一个铺子和几亩田地作陪嫁,算是十分丰厚了。

    沈贵生也是个敞亮人,见大家都好奇想听,便忍着羞意,原原本本说了。

    听到最后,众少年人都有些感叹,沈万吉比沈贵生小一岁,也是快要知人事的时候,忍不住有些羡慕道:“未来嫂嫂家想见是个大度的,贵生哥,你往后便是中了进士当了大官了,也别忘了嫂嫂今日的恩惠。”

    他娘孙氏还说应该等到贵生哥中了秀才后,再去说人家,到时候或许还能攀上门第更好的。

    但是沈万吉却钦佩许家人,人家做事敞亮,谁能想到贵生哥就一定能中呢?若一辈子就是个童生,也算不得什么。

    沈贵生肃了脸,哪怕依旧满面红晕,眼神中却是充满了认真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许家小娘子在我贫贱之时看中了我,我定然往后永不敢忘,我此心日月可表,大家今日都可帮我作个见证。”

    沈贵生刚刚吃了三杯酒,有些酒气上涌,心中意气便直接说了出来。

    沈江云脸上露出一抹调侃的笑:“此是必然,等到贵生你成亲的时候,我们还要将你今天说的这番话说给许家小娘子听一听。”

    众少年哄堂大笑,敲碟拍桌,又端起酒杯来,要给沈贵生敬酒,沈贵生又连喝了两杯,连连摆手不敢再喝后,众人才作罢。

    一场笑闹,无形之中又将众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这一席足足吃到了月上中宵,众人才开始慢慢散去。

    沈江霖和沈江云是侯府主人家,自然是要送客的,沈锐今日太过高兴,喝多了酒,被下人搀扶着先回去了,留下他们两兄弟收尾。

    等送完了客,再回到“酌月轩”,里头只剩下杯盘狼藉,底下仆人在清扫整理,魏氏送完了女眷今夜也乏了,吩咐完底下人就直接回到自己院子里去了。

    沈江霖从外头回到“醉月轩”,对着沈江云道:“大哥,今夜月朗风清,“醉月轩”上头有“观月阁”,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上去一观?”

    第43章

    “酌月轩”是个三层高的小楼, 算是侯府内最高的建筑,临水榭而建,对面就是一个露天戏台, 宴客赏景看戏都是一绝。

    随着狭窄的木质楼梯缓步向上,脚步踩动间楼梯“吱呀”作响, 仅容最多两人并排通过,但是到了三楼,整个视野豁然开朗, 仰头看去便是一轮明月当空。

    今夜是农历十二, 上玄月已快全满,云雾飘散, 露出一轮皎皎明月,远方天空漏出几点星子, 空气中尽是草木葳蕤之气, 不远处水榭边传来虫鸣声阵阵,沈江霖凭栏望去,荣安侯府中多处院落掩映在假山流水、草木萋萋之中,亭台楼阁、峥嵘轩峻。

    因着今日大宴宾客, 闹到这个时辰, 各处院落里还点着羊角灯, 整个侯府由大大小小十几个院落组成, 从高处看去, 更是美不胜收。

    皇城脚下,如此豪阔, 占地极广不说,每一处的修建都有其独到之处,便是前世有钱如沈江霖, 也没有住过这样的府邸。

    沈江云同样倚靠在栏杆处,“酌月轩”的三楼不设屋舍,而是搭起的一座亭台,四周用木质栏杆围住,中间设石桌石椅,在此处可以看遍荣安侯府之景,也可以对月独酌,别有一番风味。

    “大哥,你说我们荣安侯府的景致,是不是在京城除了皇宫外,已经算是独一份的了?”沈江霖迎风而立,夏日的晚风徐徐吹来,感觉刚刚喝的那点果子酒的酒气已经散尽。

    沈江云轻轻笑了两声:“是啊,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登到这座楼上面来,这里的风光独好。有一次我不想写课业,一个人偷偷跑了上来,丫鬟婆子找了半天,差点急疯了,最后被父亲逮到,好一顿打。”

    这些事情是小儿胡闹,那个时候被打了哭的撕心裂肺,只觉得这世上无一人能理解他,都是要逼他之人,如今时过境迁,再去想想,竟然觉得好笑。

    “不过,若论京城内独一份的景致,虽然我们家如今只是侯府,但是却当得起这“独一份”三个字。”

    沈江云看着脚下的景致,也沉浸在了如此美妙的夜景中,此刻身边只有亲近的二弟一人,自然无话不可说。

    沈家在沈锐之前可是荣国公府。

    曾祖沈德修,也便是沈家发迹的奠基人,当年陪着高祖打江山,是高祖身边最为勇猛的将领,南征北战大大小小四十八役,无一战败,最后与高祖一起囤兵数十万,和另一路叛军在陵江背水一战,高祖不幸中了贼人奸计,差点殒命,是沈德修脱下将军战袍,换上小兵服饰,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将高祖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

    之后大周军队势如破竹,一举拿下陵江之北,问鼎中原,创立大周。

    沈德修戎马半生,换来的是世袭罔替的公爵之位,是整个京城独一份的荣国公府宅邸,世人皆羡慕沈家人的好运,可是在当年沈德修被论功行赏、赏赐这个府邸的时候,无人敢置喙半句。

    “大哥,虽然世人多鄙薄我们这些荫蔽之族,但是这便是曾祖、祖父还有大伯他们为我们沈氏族人打下的江山,三代人的努力和鲜血,换这样一座府邸,换那一身官袍,其实想想,也算不得什么。大哥你说是么?”

    沈江霖侧头看向沈江云问道。

    沈江云的神思收回,今日中了生员乃是他活了十六年第一遭遇到的大喜事,本还有些飘飘然的不切实际,如今沈江霖这般一说,想到了先辈们的浴血奋战才换来沈家偌大的家业,看着脚下侯府的盛况,沈江云头一遭真切有了自己以后会成为荣安侯府当家人的感受。

    “我不如祖父他们多矣!”沈江云长叹了一声,顿时有些丧气。

    想他们曾祖、祖父、大伯,都是横刀立马、驰骋沙场的人物,可是他呢?弃武从文,站在父辈的肩膀上,依旧文不成、武不就,如何能接过这偌大的荣安侯府,如何能光复先辈的荣耀?

    沈江云下意识的忽略了父亲,哪怕如今的沈锐在沈江云心中依旧是一座高山,但是他潜意识中也明白,父亲总归是和祖父、曾祖他们是不同的。

    “大哥自谦了,你如今才不过十六而已,人生之路刚刚开始,谁能知道以后的事情呢?我听族老说,曾祖当年还是一介农夫出身,他十六岁的时候恐怕还在乡间地头上种地算着收成吧?哪里会想到他未来能有一天,会封侯拜相,闯下这番基业?”

    沈江云手紧紧握着栏杆,望着天上越发皎洁的月光,并未言语。

    弟弟的安慰之言,听在耳朵里,却并没有入得他的心,沈江云对于自己的未来依旧是迷茫的。

    沈江霖见状,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大哥,你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如祖父他们吗?”

    沈江云刚刚心思已经飘向了别处,望着天上明月出神,结果沈江霖这一句话,把他吓得立马站直了身体,回头四望,见就连楼底下的仆人也都收拾好的杯盘碗碟离开了,如今整座“酌月楼”上,只剩下他们兄弟二人。

    沈江云忍不住抚了抚自己的胸,压低声音骂了沈江霖一句:“二弟你胆子也太大了,这种话怎么敢说!小心被父亲听到了,肥揍你一顿,把你打成个狗头”

    沈江霖被骂了,非但没生气,反而“嘻嘻”笑了两声,凑近沈江云,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反正就你我二人,难道大哥你还会去父亲那里告我状不成?便是你去告状了,我也是不认的,我只说你说的!”

    沈江云又笑骂了两句,两人对视一眼,忍不住发笑起来。

    “那你既然问了我这个问题,我倒是要问问你有何高见,也省的我以后重蹈覆辙。”

    沈江云在此环境下,也放开了自我,竟然向着沈江霖讨教起来。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

    这是印刻在沈江云脑海里的东西,他从不敢妄议父亲沈锐半句,哪怕心里也曾有过怨与恨,也不曾说出过口。

    毕竟,就算想说,他与何人说?

    如今兄弟二人在背后偷偷议论父亲,倒是让沈江云既感觉自己带着弟弟做坏事,又有一种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可以站在一个平等客观的角度,来与父亲进行对话。

    虽然这场对话沈锐听不见,但是却实实在在发生于沈江云的脑海里。

    沈江云干脆一撩下摆,直接席地而坐,沈江霖也有样学样,兄弟两个头挨着头,靠的极近。

    “要我说啊,父亲不如祖父他们,很大一个原因就是父亲后院女人太多了。”

    沈江霖这一句话说的声音小小的,但是听在沈江云耳朵里,不异一个惊天巨雷,炸的他脑瓜子嗡嗡作响,他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艰难开口:“你小小年纪,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男子三妻四妾极为正常,更何况父亲妾室还不算多,这怎么就成了不如祖父他们的原因了?

    见沈江云难以接受,沈江霖连忙拉住他的袖子,着急道:“我说的是真的,是我自己反复观察又认真思索来的。”

    沈江云只好无奈地笑了笑,作出洗耳恭听状,咬牙道:“你说。”

    “大哥,你自己想想,咱们曾祖父,族谱上记载的只有曾祖母这个妻子一人,生下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儿子便是咱们的祖父,到了祖父那一辈,也是只有一个妻子,就是祖母,祖母唯有两个儿子,大伯和父亲,大伯英年早逝,甚至还没来得及成亲就去了,只有咱父亲,娶了头一个太太,难产而亡,这是天命,也是无可奈何。后头再娶母亲,又先后有了三个姨娘,譬如你我,就不是一母同胞所出,所以母亲日日悬心于我,防备于我,大哥你想,若你我二人都是母亲生的,母亲会如此吗?”

    沈江云被问的张口结舌,有心想为魏氏辩驳几句,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眼中露出了愧疚之色:“二弟,我知道,委屈你了……”

    沈江霖连连摆手,打断了沈江云的话:“大哥,我说这些可不是在你面前来说惨来着,你仔细听我分析。”

    于是沈江霖又道:“我没有怪母亲的意思,其实这是人之常情,我想便是你,是我,换到母亲的角度,也是一样的想法,既怕庶子无能拖累侯府,又怕庶子太过能干,到时候兄弟阋墙,家宅不宁。虽说要让女子贤德,可就是再如何贤德,后天的女德女戒的驯养能大过天生的母子亲情?便我是女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也想要给我孩子最好的,说真的,我很是理解母亲的难处。”

    沈江云被这话说的震住了,他虽愿意和沈江霖一起“妄议”父亲,可是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

    他是男子,男子天然具有世俗的权力,不必去思考这些枝枝节节的事情,后院是女人的一亩三分地,他从没有去细细思考过自己母亲的不容易。

    沈江云其实也认为自己的母亲不够大度,不够宽容,对弟弟总是有些偏颇的。

    既然侯府以后是他来承爵,弟弟已经失去很多了,在一些小事小节上又何必非要斤斤计较?

    可是今日听到沈江霖如此一说,自己代入母亲魏氏的立场,突然发现他母亲确实也是过得艰难。

    “母亲艰难,我姨娘也无辜,她又做错了什么呢?为了侯府生儿育女,还要骨肉分离,是母不敢称母,是儿子只敢唤我少爷,甚至于叶姨娘、孙姨娘她们,又有何错?孙姨娘不得父亲宠爱,日复一日在侯府消磨光阴,叶姨娘荣宠不断,却不被母亲所喜,女人之间的纷争,其实从来没有断过。”

    沈江霖长长叹了一口气。

    沈江云马上想到了今日早上的场景,心中亦是难受,毕竟今日魏氏确实伤着了,做儿子的哪能不心疼,二弟是怪他当时没有及时解救徐姨娘吧。

    “所以你想说,今日早上,不是徐姨娘没端稳茶盘,确实是孙姨娘所为?”

    沈江霖摇了摇头:“大哥,你以为我说那么多,是要绕个大圈子,给我姨娘说理吗?到底是不是孙姨娘做的,如今谁都没有看到,母亲罚也罚过了,想来此事已经是翻篇了,大家各有损失,再去提这个,便是要将这个家拆开来再仔仔细细把所有人审一遍不成?”

    “只是我想说,今日早上的事情,不在于任何原因,只在于大家都心有怨气。”

    沈江云听懂了。

    他沉默了半晌,盯着眼前的栏杆发了一会儿呆,才缓缓开口道:“若父亲只有母亲一人,那么这些事都不会发生,无人有怨气,家宅安宁,和乐融融。”

    沈江霖重重地点了点头,尚有些稚气的脸上满是认真,一双与徐姨娘极为相似的杏圆眼在月色下荡漾着璀璨的星光:“如今这一切的局面已经无法改变,我们做儿子的,只能尽力去平衡,但是想解决这个问题,已经回天乏术。只是我自己心中已经痛下决心,往后若是成亲,便擦亮眼睛只娶一人,妻贤夫祸少,书上便是这样说的。”

    沈江云仔仔细细回想了沈江霖的话,不免失笑:“你才多大年纪,就想着娶亲?还是先把你的书好好读好吧!”

    见沈江霖面上有不服之色,沈江云软了口气,又赞同道:“但是你讲的话,却是极对的。难为你这么小的年纪,竟是能想的这般深,兄长我今夜也是受教了!”

    沈江云站起身来,冲着沈江霖一揖到底,沈江霖忙站起来去扶。

    霖哥儿年少却通世故,知世故而不世故,是世间难寻的通透人。

    沈江云不傻,他已经回过味来霖哥儿今夜拉着他一番长谈是为何事。

    是表明心迹自己无意爵位之争;是提点他看清侯府后院中的种种是是非非,让他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平衡母亲与姨娘之间的纷争;同时最重要的一点,也是在告诫他,千万别步父亲的后尘。

    家宅不宁,耽于女色,又如何能潜心治学,恢复沈家的荣光?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修不好身,齐不了家,又如何治国平天下。

    沈江云年龄渐长,十六岁许多世家公子哥身边都会有两个通房,原本魏氏已经开始帮他在适龄丫鬟中遴选了,沈江云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并无所谓,只觉得这是顺其自然之事,今夜他却决定,这些通房什么的,完全大可不必。

    母亲既然定了赵家小姐,赵家书香门第、底蕴颇深,赵家小姐他也见过一面,是个十足的名门闺秀、蕙质兰心。

    有此一人,便足矣。

    沈江云头一次在男女之事上进行了深度的思考,同时得出一个很有哲理的结论:有时候多,并不一定意味着好。

    此夜清风明月,兄弟彻夜长谈,两人一直聊到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才相携下楼。

    自此之后,沈江云信任喜爱沈江霖更甚往昔,莫说只是他的庶弟,便是别人家的亲兄弟,都不如他们两个感情好。

    当沈江霖打听到,沈江云以潜心读书为由,拒绝了魏氏安排的通房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想要改变沈江云的命运,光和赵安宁隔空交手、见招拆招还不够,根子上的事情不解决,沈江云的命运难以改变。

    他已经意识到,书中对沈江云最大的指责便是他的不忠,那么将大哥的忠贞思想提一提还是很有必要的,不管以后娶了谁,都做一个管得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对未来的家庭矛盾的减少也好,子女教育问题的展开也罢,都是能够起到积极作用的。

    沈江霖长在红旗下,始终坚定认为,只娶一个好。

    如今和他大哥同步一下思想,是非常必要的。

    洗脑,一定要从现在抓起,在爱情观、世界观、价值观还没彻底建立的时候洗脑,最能成功。

    魏氏并不知道沈江云的想法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儿子将她送过去的人退了回来,说要一心读书,及冠前不考虑这些事,魏氏心里大石头还落了下来。

    之前魏氏就心中有些纠结,一方面觉得儿子十六岁该知人事了,另一方面又怕万一沉迷男欢女爱,耽误了读书可要不得。

    但是这种事,堵不如疏,儿子年龄渐大,自然是要出去交际的,若是在外头弄了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倒不如家里准备的,至少知道底细好控制。

    所以,魏氏千挑万选,挑了两个模样只是清秀、性子本分老实的给沈江云送过去,没想到却是被退了回来。

    儿子自己有觉悟要先奔前程,魏氏是打心眼里感到欣慰。

    魏氏琢磨着后院的一亩三分地,沈锐则是最近在帮沈江霖寻摸好的老师。

    张先生显然是再教不了霖哥儿什么的,以往对沈江霖的忽视,因着沈江霖小三元的身份,一下子唤起了沈锐无限父爱,开始也为沈江霖筹谋起来。

    只是沈家是行伍出身,到了沈锐这一辈,才开始做文官,以往打交道的都是一群武将,在文人那边的人脉并不多。

    沈锐在太常寺倒是有不少下属是进士出身,但是这些人都有公职在身,不可能有那个时间来教导沈江霖,就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不也是送出去让别人教么。

    沈锐思来想去,还是想让沈江霖拜师秦勉。

    虽然秦勉以前拒绝过霖哥儿,但是那时候也不过是他的一句随口之言,被秦勉拒绝了他也没有坚持,再者,如今霖哥儿身份也是水涨船高了,秦先生应当不会再看不上他家霖哥儿了吧?

    沈锐打定主意,备了表礼,特意抽了个空,去拜访了秦勉。

    沈锐先是谢过秦先生教导沈江云,如今沈江云也得中生员,全赖秦先生的教导,然后才透露出自己真实的来意。

    秦勉捏着短须没说话,沈锐等的有些心焦。

    原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没想到秦先生并没有一口答应。

    秦勉有自己的想法。

    沈江霖虽然他没有见过,但是听沈侯爷说,沈江霖过目成诵,十一岁便连中小三元,实在是天才人物。

    秦勉其实是有些懊悔当年没有直接收下沈江霖的,否则这般良才美玉到自己手中一手教导而成,这才是师生相得。

    现在,沈江霖已经十一岁了,很多性子已经定下,年少成名哪有不狂的?

    古话都说了:人不轻狂枉少年。

    更何况是沈江霖这般力压北直隶十一府,院试拿头一名的少年英才?

    甚至于,秦勉比沈锐以为的,更加关注沈江霖。

    当院试第一名的成绩公布后,秦勉特意派人誊抄了沈江霖的卷子回来,仔细研读了他的答卷,少年人的灵活思绪、豪迈意气,跃然纸上,那首《无常感怀》的试帖诗,哪怕是带着镣铐跳舞,也写的极佳。

    尤其是那两句:

    人生如浮萍,缥缈无依存。

    恰似一场梦,几度悲凉秋?

    让秦勉记忆犹新,拿到那张抄录的纸,读了两遍后,竟是拍案叫绝,他都难以想象,沈江霖如何以此稚龄,写此发人深省的佳作,难道这便是天赋异禀?

    秦勉原本还以为是主考官的偏爱,但是等他自己阅完了卷,亦是心服口服的。

    沈江霖试题中的瑕疵自然也有,可以看出来他有些地方基础还不够扎实,但是胜在生气灵动,巧思不断,实在让人惊叹。

    秦勉早就有了收徒之心,但是他却要压一压沈江霖的少年狂妄之气,否则以后如何有师父的威严?

    “沈大人,若不然你过几日将他带来,我出面考校一番,也让我见见孩子,若一切都好,我便应了此事。”

    秦勉也不愿把事情弄得太复杂,只是该走的流程、该摆的架子还是要摆的。

    沈锐不疑有他,霖哥儿都是廪生了,如何能入不了秦先生的法眼,两人定好了时间,又喝了两杯茶,说了说沈江云近日该读哪些书了,这才起身告辞了。

    沈锐和秦勉定了三日后,沈锐想着三日后大抵就是要拜师的,拜师六礼还有束脩表礼等都得准备好。

    沈锐在那一头忙活着,沈江霖也没闲着,明日他与孟昭约好了酒楼相会,孟昭听闻了沈江霖中了小三元,简直比他自己中了进士还高兴,说什么都要给他庆祝庆祝。

    孟昭这次得了个二甲第十名,也是极靠前的名次,他不欲参与庶吉士考试,那么就要去吏部等候选官,哪边有空缺,便会指派他去哪里。

    不过这里面弯弯绕绕极多,沈江霖有心为他谋划一二。

    第44章

    “孟大哥, 好久不见,我们果然同分别时候说的那样,京城又相会了!”

    两个人正好在酒楼门口碰上, 沈江霖看到孟昭是从一顶青布小轿中钻了出来。

    再见孟昭,两人已经分别近一年了。

    孟昭看着竟又长高了些许, 穿衣打扮也和一年前截然不同。

    只见他穿着一件藏青色绸缎直裰,头上戴着文人网巾,腰间革带处还坠着一枚成色不错的玉佩, 再加上孟昭五官生的端正, 哪怕肤色有些微黑,但很有一股浩然之气, 君子之风。

    孟昭见到沈江霖就笑了。

    “江霖贤弟,幸会幸会, 走, 同我一道上去。”

    两人这一年书信没有断过,哪怕孟昭在路上,也会给沈江霖写去书信,来往信件厚厚一大匣子。

    所以哪怕一年多未见, 却丝毫不见陌生之意。

    孟昭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的他虽无官职在身, 但是已经步入了官员的阶层, 再不见以前的拘谨寒酸之气, 今日带沈江霖来的酒楼,也是京中数得上名号的。

    孟昭订的是楼上的雅间, 两人一同上了楼,小二已经上了几盘围碟,沏好了茶, 孟昭又点了一道清蒸鲥鱼、一道杏花鹅,一道黄金鸡、一道鼎湖上素,沈江霖见菜已经够了,忙叫他不要再点,孟昭到底又点了两道适宜沈江霖口味的菜肴,方才作罢。

    “看来我孟大哥是已然发财了,如今出手这般阔绰。”沈江霖出言调笑道。

    孟昭不以为忤,反而细细讲起了其中的门道:“江霖贤弟,如今你如此年纪已中小三元,想来将来进士及第只是时间问题。这中了举人后,便已是不同,乡间那些财主捧着金银上前给你,几百亩的田地说记你名下就记你名下了,更有送屋舍送铺面的,还有甚者,竟会自投奴仆来侍奉,只要你敢拿,做个富家翁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沈江霖虽然知道中举之后有诸多好处,譬如朝廷就明文规定,成了举人可以免田地税四百亩,见到县官不用下跪,甚至可以平等交流,官府方面也会给予诸多生活补助,最基本的吃穿用度是可以保证的。

    但是如孟昭描绘的如此夸张,他是真的没有想到。

    只是如此讨好,必有所求,世上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果然,孟昭话音一转便道:“只是这些人都是有求于我,要么想要用我举人的名头去做生意,要么想要免除徭役赋税,要么是想提前结交,好等我考中进士后,再求更多。所以在这个时候,头脑一定要冷静,知道哪些可以接受,哪些绝不可碰,都是有讲究的。”

    孟昭又仔仔细细说了一番其中的枝节,沈江霖知道对方是真的将他当知己,才会把自己走过路的吃过的亏拿出来与他细说,听得也是格外认真,同时也更加看好孟昭此人,即便面对如此大的利益诱惑,依然能够坚守本心,不被这些唾手可得的财物迷了眼。

    孟昭讲完之后,小二菜也上齐了,沈江霖忍不住感叹:“有道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果真只是读书还不行,人情往来亦是学问。”

    孟昭怔愣了一下,喃喃自语了两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好句,好句啊!”

    “江霖贤弟,我观你不仅学业上突飞猛进,就是这灵巧聪慧上更甚往昔!可叹愚兄还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惭愧,惭愧!”

    沈江霖是脱口而出的话,忘了这个年代曹大师还查无此人,只能找个由头搪塞过去,但是孟昭却在心里头反复咀嚼了许久,更觉沈江霖天生文魁,美玉良才。

    两人举箸吃菜,边说边聊,各自诉说了一番科场艰难,尤其是沈江霖说到自己的院试被分到了臭号,又发现了有人舞弊之事,是听得孟昭又可怜他又替他捏把汗;而孟昭这边也是经历了颇多波折,他遇到的最大的事情,还不是在考场上的艰难,而是回乡之后的刁难。

    “你说到科考舞弊之事,其实我回乡之后也遇上了差不多的事情,只是你是在考场上,我是在考场之外。”

    沈江霖闻言一愣,给孟昭续了一杯茶,有些惊奇道:“孟大哥,我怎么没有在你信件里看到你说这件事?”

    孟昭喝了一口茶,摇了摇头,叹道:“此事颇多曲折,我怕你悬心,你之前的信件里说要今年下场一试,考试之前最忌心神动摇,我便没有和你提起过。”

    原来孟昭回到庐州府后,本是想安置妥帖了,再找机会去沈家拜会,只是没想到他一回到乡里,就遇上了他们镇上施员外宴请。

    孟昭之名在当地还是很响当当的,毕竟从小也是被冠以“神童”的美名,又在庐州府中了一个小三元,着实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一般镇上乡里有何大事,都会请一请孟昭,这是对读书人的尊重。

    孟昭原本不想去,但是架不住施员外家人三请四催,这才去了。

    说是给施员外的老母八十大寿开宴,孟昭以为走过过程,吃两杯酒就能回去。

    谁知道却被施家人轮番敬酒,孟昭酒量还算不错,也架不住这么多人轮番上阵,最后也喝的有些云里雾里,被人搀扶着去了他们府上的一间厢房歇息。

    谁知道,孟昭半梦半醒间,就恍惚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一个妙龄少女轻轻走了进来,正待掀开珠帘,却与孟昭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惊慌地叫了一声,孟昭连忙跳了起来,道了一声“得罪”,原本有着八分醉意,如今都吓醒了,连鞋都没穿,赶忙冲了出去,却被守在门外头的施家仆人给逮住了。

    沈江霖都给听呆了,这是想做什么?

    因为有着冰琴的前车之鉴,沈江霖马上想到了,难道又是一出女子的霸王硬上弓?

    谁说古代女子矜持的?他看着也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这施家到底是意欲何为?”沈江霖菜也不吃了,巴巴听着孟昭往下讲。

    孟昭冷笑了一声,语气也是愤慨:“意欲何为?后头把我捉住了,才道刚刚那女子是他们府上的小姐,是给我相看的,若是满意便将她许我作配。真是笑话,女子应当贞静贤淑、举止有礼,如何会直接闯入陌生男子的房间中去?后头把话说开了,我才知晓,想让我做他们家的女婿是假,想让我帮着施家少爷在科场作弊是真!”

    沈江霖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这里头有这么多的故事,施家也是不简单,明晃晃的想一石二鸟,又要收了孟昭这个女婿,又要拉孟昭在同一条贼船上,日后为小舅子当牛做马,打的一手好算盘啊!

    “孟大哥必是不能答应的!”沈江霖直接道。

    孟昭情绪平复了一些,这才点了点头:“此是自然。只是施家人做事颇为自傲、且目无法纪!他们见我不答应,虽把我放了回去,但是却开始处处抹黑于我,讲我人品低劣、外出游荡,不侍双亲,又说我已江郎才尽、之前只是投了学政大人的喜好,如今时移世易,再想中得乡试必无可能。原本与我结保之人,全都对我避之不及,眼看着就要开考了,我竟连结保之人都凑不齐!”

    再说到这段故事,孟昭依旧一肚子的后怕:“他们是欺我族中无人,家中贫寒,又无人脉,便肆意造谣、毁我名声!还好后来我拿着侯爷给我的书子,拜见了沈家大老爷,沈大老爷见了书子后便待我如至亲,帮我四处奔走,牵线搭桥,找了四个清正之人与我互相结保,我这才度过了此次难关。”

    孟昭说到这里,看着沈江霖的双眼,下颚微颤,眼眶发红,但因为如今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再加上孟昭这一年多来成长速度飞快,他已经是入了金銮殿,见过一众高官,赐进士出身的人物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袭洗的发白的儒衫,便是站在荣安侯府门口都已经自惭形秽的那个年轻人了。

    孟昭强压住了心内翻腾的情绪,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句:“总之,愚兄欠江霖贤弟许多,往后有任何愚兄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你只需言语一声便是。”

    这话说的直白又有些草莽气,仿佛不该从一个读书人口中说出来,但是沈江霖从中听出了真心真意。

    他们两个都不知道,仗着重生回来的赵安宁原本想在此事中也插手一番,笼络住孟昭,可谁知道棋差一着,沈江霖提前布局,解了孟昭的燃眉之急,令孟昭对沈江霖更是倾心交付,引为毕生知己和贵人。

    两人饭毕,小二撤了杯盘碗碟,又上了一壶好茶,两碟瓜子点心,道了一声“慢用”。

    孟昭与沈江霖各端了一个茶盏喝茶,孟昭踌躇了一下,这才对沈江霖道:“江霖贤弟,不知你往后会跟着谁读书,府上是否有安排?”

    孟昭心里头琢磨着,沈江霖如今如此成就,须得名师才能配得上,张先生虽是他世叔,但是学问来说教些蒙童尚可,教沈江霖可就不够格了。

    只是侯府家大业大,请个名师还不是手到擒来,故而孟昭很是犹豫,怕自己这话唐突了。

    谁知沈江霖也是摇了摇头,他正为此事在各方谋划打听,听说昨天渣爹有去秦府,但是也没给他一个准信,恐怕事有反复。

    孟昭见此,连忙凑近了两分,道:“此次会试主考官乃是吏部右侍郎唐大人,唐大人今年已耳顺之年,志不在官场,今年二月便递了折子乞骸骨,圣上也是应了,只让他主考完今年会试便□□养,如今已经是赋闲在家。”

    “唐大人乃我主考官,学识不俗,为人清正,他是我座师,我今日本就想去拜访一番,不如江霖贤弟你与我同去?”

    孟昭是在帮着沈江霖谋划,若是能得到唐大人的青眼,那便是再好不过的。

    一个能够在朝堂中致仕的吏部高官,当年还是状元出身,宦海沉浮几十年,如今可以全身而退,必有其过人之处。

    沈江霖没想到,孟昭成长的如此之快,他还没给孟昭谋划一番选官的事情,结果反而是孟昭已经先帮他考虑起来给他找老师了。

    也好,希望不能光寄托在渣爹身上,既然孟昭极力邀请,那便跟着他走一遭,碰碰运气。

    两人又在雅间聊了一阵,见时间差不多了,才相携而去。

    来到唐府府门口,孟昭将名帖递给了守门的门房,不一会儿,里头便有管事出来相迎。

    唐公望正在家中小花园中纳凉,他已致仕一月有余,京城繁华早已看尽,如今卸了职,一身轻松,每日里观鸟下棋,养花伺草,很是舒心。

    听到门人来报,有自己的学生上门拜会,唐公望还愣了一下,等看到名帖,才知道是今科进士来拜会。

    这倒是有点意思。

    唐公望虽是今年会试的主考官,但是他会试结束之后,便卸了官身,吏部右侍郎也有新的人走马上任,虽名义好听,是为座师,但是如今他这里冷锅冷灶,便是来拜会了,也讨不了什么好。

    所谓“座师”,不过是拍主考官的马屁,对于主考官取中了自己而感激,其实在那些举子参加会试之前,唐公望哪里知道他姓甚名谁?

    不过都是互相给个面子,日后好在官场上行走。主考官想博一个桃李满天下,往后官场上有助力;中了的举子则是想着自己陌生入官场,有人罩着岂不是便宜?

    两者一拍即合,才有了如今拜会“座师”的风气。

    只是因着唐公望今年退下来的早,唐公望的两个儿子都在地方上为官,不在中枢,便也没有什么自称“学生”的进士来唐府拜会。

    这些新科进士们,忙着各处求神拜佛,好选官有个不错的去处,如今正是忙乱的时候,哪里来得及到他这里?

    这个“孟昭”倒是有点意思。

    唐公望让两人在正厅等着,自己去了房内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才缓缓走了出来。

    沈江霖跟着孟昭一路绕过影壁,穿过仪门,便到了待客花厅。

    唐府只有三进宅院,论宅子气派、景色优美,远不如荣安侯府,但是唐家出了一位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就足以让人高看一眼了。

    婢女上了茶来,沈江霖和孟昭刚刚已经在酒楼饮了不少茶,如今只是略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大约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唐公望才姗姗而来,孟昭和沈江霖连忙起身相迎,唐公望笑着摆摆手,让他们二人坐下,自己则坐到了主位上去。

    只一打眼,唐公望就注意到了沈江霖。

    没办法,这孩子长得太好了。

    白雪敷面,唇若点朱,眉似远山,眼含辰星,穿着一件青色儒衫,小小一个发髻带着四方平定巾,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打扮,却因为小少年身量还未长成,圆圆小脸上还有着点婴儿肥的轮廓而显得格外玉雪可爱。

    唐公望看了一眼孟昭,眉眼和蔼,因着身材有些圆润,一笑起来便像个弥勒佛似的:“定松今日倒是得闲,这是令弟?”

    孟昭对唐公望更加钦佩了,他们只在琼林宴上有过一次交集,说了两句话,唐公望竟然就记住了他的字,既让他感觉到自己受到了重视,又对唐大人的记忆力叹服。

    “回老师的话,学生今日已经递了牌子,等待吏部选官,若有了调令,不日就要离开京城了,所以离开前学生想拜会老师,同时想要给您推举一个真正的学生。”

    孟昭没有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道。

    唐公望是什么人?官场上什么魑魅魍魉没有见过,尤其是在吏部衙门做事的,哪一个不是人精?与唐公望打机锋,倒不如直接了当。

    唐公望表面看平易近人,实则非常有原则,他打量了一番沈江霖,直接拒绝道:“这便是你要给老夫推举的学生?老夫既然已经致仕,便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教导学生、为人师长,实在不是老夫所擅长的,定松啊,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沈江霖长得虽好,可他唐公望也不会因着小娃长得好,就给自己揽下这么一桩烦心事,这个孟昭,实在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唐公望端起手边的茶盏,掀开碗盖,吹了吹茶汤,不发一言,送客之意已在面前。

    孟昭却没有一点尴尬或是难堪的情绪,反而走到花厅正中央,对着唐公望深深一揖:“老师,学生知道自己冒失了。只是这世上伯乐难寻,千里马亦是难寻。江霖此子乃是世所罕见的良才美玉,学生为他择师之事,忧心难眠,辗转反侧,唯恐美玉有缺,白壁微瑕。思量再三,想遍学生所识之人,唯有老师可担此重任。”

    沈江霖同孟昭一起站在下首,纵然心智已是成年人,沈江霖依旧被孟昭夸张的话语说的有些脸红,他没想到孟昭这么能吹。

    这是又吹了他,还捧了唐公望。

    高,实在是高!

    是他错估了孟昭的能力,如今沈江霖已经能够确认,孟昭就是未来书中所写过的那个孟大人。

    也只有这样厚脸皮又有能力的人,才能在人才济济的朝堂之上爬的那么快、那么高。

    唐公望显然也是这般认为的,他深深地看了孟昭一眼,突然来了点兴致。

    他倒是要看看,孟昭如此推崇的孩子,究竟有几斤几两。

    唐公望目光一扫,看了一眼手边的茶盏,笑道:“古有曹植七步成诗,既然定松称你为当世奇才,不如你就以此茶为题,做一首拜师之诗如何?若奉得这一盏茶,老夫再论其他,可否?”

    说着,便让底下的婢女端了一盏新沏好的绿茶上来。

    沈江霖与唐公望之间的距离,最多不过七步,这是切切实实拿他与曹植相比啊!

    七步成诗,还指定题目,指定情景,就算沈江霖想作弊,做一回文抄公都不行。

    作诗是要作的符合人设的,否则就算沈江霖“背”了一首名诗,那也只是徒惹麻烦。

    情景不对,思想不对,与他的经历更不相符,便是作了,文人不傻,他们又是一群专门在文字里抠字眼的人,要么会认为他拿旧作充数,要么拿他人之作抄袭。

    到时候只会丢了名声,故而以往看的那些影视剧中,突如其来背了一首诗,便得周遭赞扬,实在是太小看也太愚弄古人了。

    便是上下五千年,唐诗宋词摊开任他挑拣,此刻他也只能靠他自己。

    孟昭面色微变,没想到唐大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既不问江霖四书五经里的要义,也没让孟昭抓着机会展露一番江霖过目成诵之能,如此短的时间内做一首诗,古往今来,也就只有一个曹植了。

    江霖可有此急才?

    便是他这个中了进士的人,此刻也没有任何底气能七步成诗,还要作的唐大人满意。

    沈江霖从婢女手中接过茶盘,向着唐公望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四步,五步,六步。

    第七步,沈江霖在唐公望面前站定,气定神闲地望着唐公望,缓缓开口:

    一盏谷雨水,二两明前叶。

    红炉细火烹,绿叶杯中舞。

    香飘千里外,捧茶至师前。

    共饮三春景,慢品几世缘。

    吟完最后一句,沈江霖弯腰将茶盘托过头顶,以恭敬的姿态,请唐公望喝茶。

    孟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既觉得沈江霖这首诗作的极好,又担心唐公望打定了主意不收徒,打击沈江霖的信心。

    唐公望脸上的笑意更浓,熟悉唐公望的人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高兴了。

    “好!好!好!茶好,诗更好!”

    唐公望稳稳当当地将茶接了,饮了一口才放到了中间的几上,看向沈江霖的眼中充满了欣赏之色。

    这诗作的是他喝的明前龙井,既细细道来茶叶如何烹制,茶之形态,茶之味都描绘了出来,更是最后那一句“共饮三春景,慢品几世缘。”打动了他。

    赤子之心昭昭,小少年不仅诗作的好,胸中更有自信与从容,断定自己以后能与他共饮三春景,处出一段师徒缘。

    文人观人,看其貌,观其行,品其言。

    沈江霖刚刚那一番从容不迫的姿态,胸有成竹的自信,确实折服了唐公望。

    只是刚刚唐公望只是为了刁难人才出这样的难题,并非诚心收徒,他也没想到沈江霖这般出色,如今进退两难的倒变成他了。

    第45章

    唐公望已有了春秋, 卸了官职后,想的是尽早落叶归根,告老还乡。

    之所以还没动身, 只不过是京中尚有些产业田地需要处理,说不得再过两月, 就要出发离开京城。

    所以刚刚他是确实没有收徒之心,也是故意的为难人。

    他打量沈江霖年纪尚小,就算有文采, 但是一个人重压之下, 脑子总会一片空白,七步成诗如何能做到?

    看似唐公望考的是作诗, 实际上更是一个人面对压力时候的表现,唐公望并不认为沈江霖可以面对压力而毫无忐忑, 有此急智作的出诗来。

    唐公望在吏部任职多年, 见过的大大小小官员多如牛毛,哪怕是这些进士出身的官员,甚至很多官场上的老油条,在面对压力的时候, 也会不知所措。

    人一旦面临压力了, 就会思维混乱、举止变形、昏招频出, 尤其是极端压力下, 甚至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之事, 也不是没有的。

    而面前的这个小小少年郎,却完全顶住了压力, 光这一份心性,就远超世上许多人。

    难怪孟昭要评价他一句:唯恐美玉有损,白壁微瑕。

    这样的资质, 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

    唐公望忍不住有些心动了,原本只是想随意打发了事,现在却是开始正经问起来沈江霖的出身年纪,读了几年书,可否下过场。

    等唐公望了解到,沈江霖便是那个名噪京城的小三元魁首的时候,忍不住脸上露出了讶异之色。

    荣安侯府的门第,却是不俗,或许对于其他人而言还会因为一些私心而瞻前顾后,唐公望听到沈江霖出自荣安侯府,倒是没有什么异色。

    他与荣安侯沈锐没有过什么接触,如今卸了官职,更是不参和朝堂里那些纷纷扰扰,不管沈江霖出自荣安侯府也好,还是出自平民百姓之家也罢,在唐公望眼里是一样的。

    他更好奇的是,为何孟昭会为其奔走。

    两个人完全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如何就让孟昭如此极力引荐。

    孟昭何等样人,听话听音,马上就察觉出唐公望语气有所松动,立即上前一步,含笑说起了两人之间的渊源来。

    唐公望听的啧啧称奇,竟没想到,沈江霖小小年纪,做事如此妥贴,急公好义,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足智多谋、情深义重。

    尤其是当唐公望听到孟昭称沈江霖有过目不忘之能时,更是惊叹不已,他自己少时便是以博闻强记出名,没想到世上竟还有此天才人物,考了沈江霖几道题目,每一题都答在唐公望的心坎上,唐公望看向沈江霖的目光越发亲切和蔼了一些。

    沈江霖确实是良才难得,关键是年纪还这般小,未来大有可为。

    唐公望实在是忍不住有些心动了,脑子一冲动,差点就要当场应下。

    但是终归理智仍在,若是真收下了沈江霖,他还如何回乡里?就是他想带着沈江霖回乡,荣安侯府恐怕也不会答应。

    这回,轮到唐公望百般愁结了。

    “霖哥儿,过来。”唐公望朝着沈江霖招了招手,沈江霖听话地走上前来一步,在唐公望身边站定。

    唐公望年纪大了,常年累月的案牍劳形,视力难勉有些不佳,现在沈江霖站的这般近,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沈江霖一番,越看是越欢喜。

    忍不住摸了摸沈江霖的发髻,叹道:“霖哥儿很好,只是拜师之事,轻忽不得。一则要知会你父母家人,另一则老夫也要再思索几番,老夫不曾教导过学生,也是怕耽误了你这匹千里马,霖哥儿你可明白?”

    沈江霖心思敏锐,听出了唐公望语气中的不舍与纠结,只是拜师一事没有那么容易,尤其是沈江霖想要拜的还是当世大儒,早就做好了不会一帆风顺的准备,更没想过今日就能拜师成功。

    也就是沈家没有文人的根基,否则若是出身书香世家,像沈江霖这样的,或是跟着家中长辈读书,或是托付给他们结交的至交好友,哪里需要如此麻烦?

    沈江霖并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而是理解地点头:“唐老相公,一斟一酌,莫非前定。一切都有因缘际会,我们能做的便是遵从本心即可。今日能受唐老相公指点几句,已是受教颇多,若能有幸拜入唐老相公门下,江霖自是感激不尽;若是不能,今日也当以茶代酒,再敬唐老相公一盏,以表今日相会之畅快。”

    唐公望被沈江霖说的这一串话震住了。

    小小年纪,竟是如此豁达,话中已有禅意,相逢便是有缘,何必要去着相?

    遵从本心,好一句遵从本心!

    唐公望“哈哈”大笑起来,抚掌而叹,果然又和沈江霖、孟昭喝了一盏茶,才让仆人将他们送出府门,走的时候,见沈江霖刚刚在花厅多吃了两块玉露糕,命人捧了一个八宝攒盒,里头放了好几种各色糕点,精致非常,让沈江霖带回去吃。

    等走出了唐府一段路后,孟昭才指着那八宝攒盒笑着道:“唐大人还是拿你当亲近子侄一般照顾的,见你爱吃就马上让人送来了。”

    但是孟昭说话做事,绝不无的放矢,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唐大人似有其顾虑,他祖籍乃是徽州府,恐怕他有告老还乡之意,故而左右为难。”

    孟昭从一入唐府,就仔细观察过了,往来甬道处处肃清,夏日盆栽花草也不见多,花厅内许多摆件都收了起来,这是有主人要出远门之意。

    联想到唐大人既已卸下官职,他当时就想到,恐怕唐公望是想离开京城了。

    孟昭心中有些懊恼。

    唐公望既然是会试的主考官,又是他想引荐给沈江霖做老师的人物,在去之前,他就细细给沈江霖说了唐公望的出身、门第、科举名次,这么多年所作文集,在仕途上的表现,家中的子女情况,简直就是全方面、无死角地都帮沈江霖打听研究过了。

    正是因为唐公望学识出众、为官清正,又在文坛之上颇有建树,家中子女也教导的非常出色,如今两个儿子都考中了进士,外放做官,是真正的一门三进士,荣耀非常。

    这样的人,当沈江霖的老师,孟昭是觉得非常合适的,毕竟唐公望虽然没有收过徒,但是他的两个儿子便是他教育成果的展现,他是个会教学生的人。

    有些人自己满腹才华,但是却只能自己学,教不好别人。做老师也是一种本事,需要能够因材施教,需要能将自己所掌握的知识,深入浅出地教授给他人。

    只是没想到,唐大人是有去意的,这样一来,便麻烦了许多。

    只恨他如今根基不稳,也攀不上更多的关系,认识不了更多的大儒,现在唐大人那边没有个准信,孟昭觉得有些挫败。

    沈江霖反而更看的开,笑了笑道:“师来择我,我亦择师,今日只是匆匆一面,哪里就能下定论了。况且,家中长辈亦有帮我寻觅良师,孟大哥可快别自责了。”

    孟昭这场会面也确实安排的匆忙,但是他也无法。

    一来他自己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想到了他的座师,二来吏部的调令说下就下,拿了任命就要动身,这京城他无法久留,若能早一日便早一日,还能继续为沈江霖费心筹谋。

    听了沈江霖的话,孟昭心里头宽慰,他从来没看错人,江霖贤弟就是这般豁达通透,从不怨天尤人,这样的沈江霖,如何不让人喜爱。

    若是唐大人是有其他考量,他们倒是可以多拜会几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如今唐大人是有告老还乡之意,倒是强求不得。

    孟昭琢磨着自己的同年里面是否能有用的上的关系再走一走,将沈江霖送到了侯府之后,准备另择日子再来拜会沈锐,说一说沈江霖拜师之事。

    等到沈锐下衙回来,用过了晚膳,便听廊庑外有丫鬟向沈江霖行礼的声音,沈锐正在书房中练字,放下笔来直接对外头唤道:“可是霖哥儿来了?且进来说话。”

    沈江霖挑起竹帘,进了书房,给沈锐行了礼,沈锐笑着让沈江霖坐到自己近前。

    “正好你来了,昨日我尚未来得及和你说,我去拜会了秦先生,听秦先生的意思,他是有意收你为弟子的,只是他还要考察你一番,等后日你便随我同去秦先生府上,若是秦先生看中了你,为父已经帮你准备好了拜师六礼,到时候便可直接拜师,届时你可得表现的机灵恭敬一些,方能得秦先生青睐。”

    沈锐有前后两个书房,外书房待客,内书房自娱,现在这个书房就是沈锐的内书房。

    这间内书房小巧精致,冬暖夏凉,夏日里四面窗户洞开,离这间书房不远处便是贯穿整个侯府的小湖,夜风一吹,煞是清凉。

    此刻两盏落地宫灯亮着,把书房内照的亮堂堂的,书案上的香炉上青烟缭绕,散出一缕清香,碧玉做的笔架,汝窑制的薄胎笔洗,双面绣的精巧屏风,一派精致气象。

    沈锐温声细语,殷殷叮嘱,让沈江霖一时之间都有些恍惚,这还是那个不靠谱的渣爹吗?

    只能说,沈锐这人确实现实的可怕。

    这间内书房他不止来过一次。

    之前待他,弃如敝履,他冒着寒风雨雪进来,沈锐只让他站在门帘处,生怕他沾污了他书房的精致。

    而今他却可以登堂入室,与沈锐同坐一案,得其谋划嘱托,实在是耐人寻味。

    沈江霖将自己的心思收了收,言归正传:“多谢父亲的提点。孩儿今日蒙受孟大哥引荐,也去见了一位大儒。”

    沈锐“哦?”了一声,心思一动。

    孟昭上京就曾拜会过他,那时候尚未开考,孟昭还是举子的身份,孟昭重情义,带了不少庐州府的土仪过来。

    只是因着孟昭身份已变,再加上会试在即,他并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来奉承迎合沈锐,两人便干巴巴地聊了几句后就散了。

    沈锐还曾偷偷感叹,孟昭年纪越长,话是越不会说了。

    没想到孟昭确实好本事,直接一飞冲天,中了进士,而且名次还不低,想来是有些门道了,才会给霖哥儿引荐师长。

    说起唐公望,沈锐如何不知道?

    只是唐公望是寒门代表人物之一,三十年前的状元郎出身,与沈锐这种受祖宗荫蔽而做官的人,完全是两个派系,两人在朝堂上这么多年拢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倒不是沈锐不想和唐公望说话,而是根本搭不上边,人家瞧不上他。

    如今唐公望已经卸任赋闲在家,但是门生故吏依旧在朝堂中活跃着,远的不说,光说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湖州府做知府,小儿子在南京做巡盐御史,这可都是肥差,不是在陛下心头挂上名号的人,如何能做得?

    孟昭想的更多的是唐公望本人的学识涵养、为官清正,而沈锐想到的,则是拜唐公望为师能给沈家带来多少好处。

    秦家虽然也出了不少官员,但是还没人坐到过正三品,而且他们家已有一个云哥儿跟着秦先生读书了,若是霖哥儿能拜唐大人为师那是更好的。

    沈锐转瞬间脑海中已经想了许多,不过为了端着做父亲的架子,沈锐并未表现的如何激动,反倒淡淡道:“那结果如何?唐大人可有看中你?”

    沈江霖三言两语简单的说了说,只笼统地说考校了他一些问题,“最后唐老相公说,要我知会家里,他也要思索几分,考虑是否要收我为弟子。”

    沈锐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失望,只觉得这是唐公望在婉拒了,小孩儿家听不懂官场上人的话。

    “无碍,既然如此,后日你还是随我一道去秦府。”沈锐收拾起心情,又叮嘱了沈江霖几句,后天该穿什么衣服,见了秦先生该如何称呼、如何行礼,俨然一副慈父形象。

    沈江霖父子在讨论拜师之事,唐公望也在为了这个事情有些难眠。

    后半夜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棱上,唐公望上了年纪,睡觉浅,很容易被吵醒。

    当唐公望翻了第三个身的时候,其妻钟氏忍不住用胳膊把他往里推了推:“大半夜的,就会扰人清梦,不然你还是去榻上睡吧。”

    唐公望冷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叫我去睡那硬邦邦的竹榻,你自己怎么不去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腰不好。”

    钟氏被她吵醒,没了睡意,干脆翻身而起,唐公望忙把人拦下:“嘿,老婆子,我说笑呢,你还真去啊?”

    钟氏烦躁地把唐公望的手打掉:“走开!我起夜!”

    唐公望讪讪地拿开了手,倒回了床上,听着钟氏兮兮索索走到外间的声音,没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喝了一盏凉茶,把茶盏放回了床边矮柜上,才躺了回来。

    “你啊你啊,说了你多少遍了,别饮凉茶,别饮凉茶,这不是养身之道,要喝茶你叫一声便是了。”唐公望听到钟氏喝茶的声音,忍不住责道。

    钟氏翻了个白眼,外头骤雨已歇,月亮从云彩中露出了容颜,透过窗户纸照了进来,熟悉了黑暗中的视线,唐公望都能看清老妻的表情。

    “叫谁去?都睡着呢,大半夜的叫人烧热水倒茶?到底是官老爷,就是不体恤小老百姓。还有你那个腰,还不是一天到晚磕头、上朝,坐在那书案后头,一坐就是一天,你腰不坏谁坏?”

    “你下次叫我,我现在闲了,我给你烧热水去!我现在不是官老爷了,你可就使唤我吧!”唐公望瞪了钟氏一眼!

    钟氏是真正的农家女出身,嫁给唐公望的时候,唐公望连个童生试都没过,唐家生了五个儿子,唐公望成亲的时候,只分了两间茅草房子、几亩薄田,家中可谓是家徒四壁。

    好在钟氏有一把子力气,见唐公望爱读书,便咬着牙扛下了地里的活,她手巧又会说,有一手好厨艺,伺候完地里就去镇上卖吃食,供着唐公望一步步考中生员、举人、进士,是唐公望真正的糟糠之妻。

    唐公望这一辈子只有钟氏一个女人,两人生了两儿两女,经常吵吵闹闹,唐公望被气急了,直言和钟氏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只是再如何吵,晚上是必要一起睡的。

    唐公望被钟氏嘲讽的气结,闷闷回了一句就不说话了。

    在朝堂上纵横捭阖,在署衙里辩倒群雄的人物,在自己妻子面前,也只能受气闭嘴。

    钟氏躺了回去,盖上薄被,用脚踢了踢唐公望:“今儿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烦心?不是已经不管朝堂上那堆狗屁倒灶的事情了么?”

    唐公望被唬地马上转过身来,压低声音斥道:“别一天到晚胡咧咧,妄议朝事,你一个乡间妇人,懂什么?”

    钟氏被说了也没反应,漫不经心道:“行了行了,有事儿就赶紧跟我说说,否则这觉还睡不睡了?”

    唐公望心里憋着,便细细说起了今日见沈江霖的经过,如何标志整齐的长相,如何聪慧机智的应答,如何开朗广阔的心胸,说到最后,唐公望忍不住感叹道:“那孟昭说的一点点都不错,如此良才美玉,不知道最后会由谁来打磨,哎!”

    这世间最高超的匠人,就是做老师的,手底下的孩子长成什么样,就是他们的一件件作品。

    而沈江霖这样的资质,无疑是世所罕见的极品翡翠,若是再经过精心打磨,到时候能散发出何等耀眼的光芒,光是想一想,都让人心驰神摇。

    钟氏听到这里也来了点兴致,忍不住插嘴问唐公望:“既然如此好的孩子,你怎么就不收下呢?反正如今你也在家闲着,我看你平时也是读读书,看看鸟,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一下,收个小徒弟陪陪你,不正好?”

    唐公望诧异地看向钟氏:“可是,你不是一心念叨着要回徽州老家?我如何能为了个孩子,不陪着你?这么多年,我已负你良多,都是你一手操持了这个家,如今我们算算寿数还能活几年?自然是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钟氏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一把泪,笑骂道:“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老不正经说这些酸话作什么?不想留在京城是觉得你既然卸任了,在这里也是无所事事,倒不如随我回徽州去种几亩田,活动活动身子,治一治你不爱动的毛病,你若肯在这里也能和你学生每日动一动,我在哪里呆着不是呆着?”

    “再说了,你不是说等过两年彬哥儿他们会调任回京么?那到时候不是正好,我可以和两个孙子孙女亲近亲近了。”

    唐公望听了钟氏的话,半晌没有言语。

    钟氏又转过身来,盯着唐公望道:“咱们老两个回去也是冷冷清清,乡间老一辈的人都走了,和我们同辈的也都不认识了,也就是想回去看看罢了,等过两年再回去也是一样的。如今你既看中了这个孩子,有个这么好的孩子陪着我们也是热闹了,便是再留下来几年也是无妨的。”

    唐公望侧身看着老妻,她背对着月光,整个人笼在阴影里,可是唐公望却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每一丝皱纹,每一处斑点,即便是闭上眼睛,他也觉得他“看”的清。

    他拉起钟氏的手,这双手哪怕许久不干农活了,但是早年间受的累,让她指节变宽变粗,不是那些京中官家夫人的纤纤玉手,可是唐公望独爱牵她的手——握在手里,他心里就踏实,安心。

    “我的婉娘,永远那么善解人意。”

    钟氏名叫钟婉,取自“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钟氏本没有名字,因为家中行二,便叫钟二姐,“钟婉”这个名字是唐公望帮她取的,在唐公望心里,钟氏便是那美人。

    钟氏老脸一红,将手抽了出来,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书生气是又犯了,说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笑骂完之后,钟氏又正经了声色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是个哪里都能活的人,也是个没本事的妇道人家,只要你想做的,便是我支持的,怎么倒是老了老了,还瞻前顾后起来?”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这句话唐公望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还记得那年他干完农活偷偷站在村中私塾窗下,听着里头书声琅琅,跟着一起摇头晃脑背了起来,被新婚妻子钟氏发现了,窘迫的不得了。

    他家中少时尚可,读过几年私塾,后头父亲被人引着去赌,败光了家业,他便再无书可读。

    结果新婚妻子把他带了回去,站在茅草屋前,把锄头一放,便认真道:“唐公望,从此以后你便不要再下地了,既然想读书便去读书,我钟二姐能把你供出来!”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第46章

    沈锐心中还是惦念着唐公望那边, 第二天又巴巴地送上了一份拜帖,只是送过去之后便石沉大海,没了消息, 沈锐心中便断定唐公望那边许是无望了。

    若是还有消息,沈锐必定会在秦先生那边搪塞一番, 再转圜几日,看看风向再说。

    二十那日,沈锐休沐, 便提着表礼, 带着沈江霖一道往秦府而去。

    沈江霖与秦勉虽未见过面,但是隔着沈江云的传话, 其实已经神交已久。

    秦勉的学识,沈江霖是认可的, 所以对于沈锐让他拜秦勉为师, 沈江霖也是愿意的。

    只是到底两人之前只是“隔空切磋”,没有实际相见过,具体如何,还要等一会儿见了面再说。

    沈江霖认为, 在这个时代拜得一名靠谱的老师还是非常必要的一件事情。

    虽然沈江霖觉得以自己的学习能力继续往上科考并非什么大问题, 但是他所缺乏的是对这个时代的全面认识, 不仅仅是在书本上的认知, 更是在社会人情方面、在细枝末节方面、在这个时代人的思想方面, 这些都是他要去学习的。

    科举考试最重要的便是考文章,文章便是一个人思想的代表, 以手书我心,考官看的除了文采精华便是考生的思想境界。

    沈江霖来此世间已经一年多了,但是他是带着上辈子的记忆穿越来的, 二十多年的学习和教育,已经打磨出了一个如今的沈江霖,他的很多思维模式是已经有了定式的,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而他要学习的,是更能了解、熟知眼前这个世界的一切,成为一个不能被这个世界发现的破绽。

    他亟需一个真正的领路人。

    秦勉虽然自己并未中过进士,但是无疑他是一个很会做老师的人,所以以举人之身,教出了不少出色的学生,并且在京中文坛上也有他的一席之地。

    沈锐能说动秦勉收下他,如无意外,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父子两个上了秦家的大门,刚一下马车,秦府的管事便出门相迎,沈锐见状,心中已有了三分满意——如此重视,想来今日只是走个过场,拜师之事十有八九是稳了。

    秦家宅邸距离皇城稍远,但是胜在闹中取静,和唐府差不多大的三进宅院,但是修葺的更加精致风雅,随处可见梅兰竹菊四君子的摆件,入了正厅,正对面挂着的便是孔夫子的画像,下面长条案上摆着一个三角铜炉,里面插着三柱清香,此刻已经燃到了最末一节,只是香灰并未撒到外头去,想来是每日有人勤加打扫、经常擦拭的。

    管事热情邀请沈锐父子二人在堂下稍坐片刻,婢女准备好的香茗果碟也端了上来。

    沈江霖一看那个果碟,也对秦府的富庶有了点认知。

    只见一个绯色剔透的荷叶形状玛瑙盘里,承放着三串仿佛新鲜摘下的龙眼,个个拇指大小,似珍珠般浑圆,枝干挺秀,纤叶碧绿,与玛瑙盘相映成趣。

    这龙眼着实新鲜,只不过京中乃是北方地区,根本生长不出这水果,须得从海南、番禺或是龙川等地运输而来。这些地方与京城一南一北、千里之遥,摘下必须即用冰块镇着,一刻不停地运到京城来,才能如今这般盛放在小几上,任人取用。

    反正沈江霖在荣安侯府从没吃过这玩意。

    见物识人,这位秦先生可不仅仅是大哥口中说的那般严谨肃穆,与生活上定是十分有情趣之人。

    沈锐目光轻轻扫了一眼沈江霖,摇了摇头。

    沈江霖看懂了沈锐的意思,让他别拿那龙眼吃。

    龙眼需要拨壳吃,汁水难免沾到手指,而且沈江霖没吃过龙眼,沈锐这是怕他闹了笑话。

    沈江霖内心一哂,他又不是真的小孩,还馋嘴这个。

    没让沈锐父子久等,秦勉很快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沈江霖看去,秦勉身量修长,个子颇高,年纪大约与沈锐差不多大,容长脸、留着短须,目光炯炯,面容严肃,许是经常习惯性皱眉的缘故,眉峰中间有两道深深的褶子,身穿石灰青绸缎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俨然一副儒士装扮。

    沈江霖在看秦勉,秦勉的目光也是一下子就落到了沈江霖身上。

    秦勉是教授过沈江云多年的,也接触过沈锐,知道沈家男人在相貌上俱都十分不俗,原以为沈江云之相貌已经是平生仅见,没想到他的弟弟亦是不遑多让,虽然年纪尚小,还未长成,但是到了沈江云那个年纪,恐怕比之兄长不遑多让。

    没人会对长得好的人第一眼就心生恶意,更何况沈江霖不仅仅长得好,如今还有个小三元的名头在,可不是那种绣花枕头的人物。

    秦勉是有心收徒,原本上次就该一口答应下来,今日见面,一是想压压少年人的锐气,让他心悦诚服拜他为师,二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哪怕觉得既然中了小三元了,必有其过人之处,但是秦勉这么多年没少接触一些沽名钓誉之辈,所以还是要亲自验过,才算放心。

    三人行礼过后,分宾主落座,秦勉与沈锐寒暄了几句,便将话题扯到了沈江霖头上。

    先是问了沈江霖读了几年书,读书可有什么心得体会,有什么不会之处,沈江霖顺势提了几个自己认为颇有争议点的内容,秦勉做老师是做习惯了的,而且沈江霖问的又有水平,秦勉忍不住就讲了起来,一讲就有些停不下来。

    沈江霖是个思维跳跃又逻辑在线的人物,很快便和秦勉探讨起来,有问有答,沈锐有心想插嘴卖弄几句自己的学问,还好知道今天主要是给儿子来拜师的,生生忍下了。

    秦勉越看沈江霖越满意,言谈行止不卑不亢,他讲的东西沈江霖都能举一反三、一点就透,实在是一株不得了的好苗子,秦勉教了这么多的学生,其中不乏佼佼者,但是有沈江霖珠玉在前,竟都被比了下去。

    尤其是沈江霖身上有一股不属于少年人的稳重劲,本来秦勉还以为沈江霖年少成名,总归是宝剑出鞘、少年人锐气利不可当,可谁想到接触了沈江霖之后,才发现他心性老成,根本没有他担心的那种情况出现。

    秦勉正要松口,收下沈江霖,突然底下人来报,唐老相公求见。

    秦勉心中还在纳罕,是哪位唐老相公,拿过拜帖一看,竟是刚刚卸任的吏部侍郎唐公望唐老相公。

    此人虽然卸任,但是官风极为清正,家中子弟亦是出息,秦勉听起族兄有提起过几次,但是两家从无交集,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拜见?

    只是贵客临门,不得不见,秦勉刚想对沈锐父子道一声歉意,想让他们先到他书房稍后片刻再来相会,却听底下门人稍微凑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唐老相公说,他是为了沈家二少爷来的,若是老爷正在会客,便让他一同过来便是。”

    秦勉心头一跳,有些狐疑地看了沈江霖一眼,既然对方都如此说了,必然有缘故,秦勉推拒不得,只能叫人快快请了来。

    沈锐与沈江霖面面相觑,虽然心里头已经有点想法,但是也没想到唐公望会出现在此地。

    说来唐公望自从那日和妻子钟氏说过之后,依旧左思右想了一日,沈锐送来的拜帖他也暂时按下不表,毕竟之前想着要回乡里,如今若是又不回去了,京中要处理的田地产业就要收回,还得再仔细考虑一下其中利弊。

    等唐公望彻底想清楚了,他今日就叫人上容安侯府递了帖子,结果谁知道去送帖子的人回来称,沈侯爷一大早就带着沈江霖去秦府拜师去了。

    也是门房赵二多嘴了一句,否则唐公望都不知道沈家父子今日就要敲定下师父人选了。

    唐公望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但是转念一想又是,沈江霖这样资质的学生,只要是做师父的,谁不想要?他还要思前想后,其他人可能就要抢着要了。

    钟氏正在用早食,跟着听了一耳朵,顿时看着唐公望嘲道:“该你的,让你前思后想的,现在好徒弟要被人抢走了吧!”

    见唐公望还看着自己瞪眼,又骂道:“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去那秦府,把小徒儿带回来,若是带不回来,今日你就别回来吃午饭了!”

    唐公望被老妻撵了出去,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掸了掸衣袍,上了马车便径直往秦府去。

    霖哥儿说的不错,凡事要遵从本心。

    他已六十了,孔圣人都说六十而耳顺,七十就要从心所欲不逾矩了。

    唐公望一进正厅,果然沈家父子俱在,与秦勉的一脸肃容不同,唐公望脸上是时常挂着笑的,看着和蔼可亲,只是吏部署衙的人,都在背后称呼唐公望为“笑面虎”。

    “久闻秦先生大名,同在京城却不曾拜会过,失敬失敬!”唐公望先行寒暄,秦勉立马起身相迎,请唐公望落座。

    唐公望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沈锐上首,沈江霖对面。

    “不知今日唐老相公前来,所谓何事?”唐公望来的蹊跷,秦勉便也不兜圈子,直接问了。

    唐公望笑眯眯地看着秦勉道:“上回老夫见了霖哥儿这孩子,颇是喜欢,思前想后了两日,便想收下这个徒儿,不知道秦先生以为如何?”

    唐公望何等老辣之人,在厅上双眼一扫,就知道还没正式拜师,六礼没拿出来,香案未摆,就连茶碗也只是待客用的明显喝过的,显然还没说到此处,唐公望便单刀直入说了起来。

    若是秦勉没那么喜欢霖哥儿,或是给他面子,便该直接应声而下,恭喜他便是。

    秦勉闻言面色一变,万万没想到唐公望是来和他抢徒弟的,若是之前还没见过沈江霖倒也罢了,如今一见就欣喜之,哪里肯放手,便也揣着明白装糊涂,闻言“啊”了一声,不解道:“只是今日,是霖哥儿准备来拜我为师的,沈侯爷,是与不是?”

    秦勉装的像,唐公望装的更像,闻言“大惊失色”,就连脸上一向挂着的笑意都敛了,同样看向沈锐,目带探究:“难道竟是我老了看不懂世情了?昨日沈侯爷还传书子与我,表明了拜师之意,今日侯爷便变了主意不成?”

    沈锐被两个老狐狸的目光看的坐立难安,张口结舌,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才好!

    沈江霖心里哀叹了一声,渣爹遇上这修罗场,也是他该。

    前日沈江霖和他说了唐公望之事后,就有提议他若不然等到唐府给了准信了再来拜会秦勉,毕竟如今秦府那边什么都没应承下,写个书子过去言有要务推脱个几天,不妨碍什么。

    甚至沈江霖还婉转表示,若是沈锐还有什么其他渠道,也可以打听看看,没必要这么快就做决定。

    结果沈锐第二天就拿着书子去刺探唐公望那边的态度,没得到准信就觉得那边黄了,秦勉那边就更不愿意推脱几天,免得让秦勉心中有疑虑了,今日一早就叫人把沈江霖唤出来上秦府拜谒。

    对于沈江霖的提议,沈锐是听了一耳朵,但根本没往心里去。

    毕竟唐公望不曾传出要收徒的传言,而且从同僚那边打听到唐家都已经在找下家接收他们京中的产业了,恐怕不日就要告老还乡,沈锐便觉得肯定不成了。

    再帮沈江霖找比秦勉更好的老师,不是沈锐办不到,而是需要花费更多的人情和心力,沈锐不想再去折腾了而已。

    沈锐如今对沈江霖是有“父爱”的,只是这“爱”有限的可怜。

    文人好面子,若是今日沈锐得了唐公望的消息,应承了下来,秦勉这边就可以找个理由推拒了去,毕竟两人之间什么都没答应下来,沈家另择他人为师,完全是没有问题的,秦勉也不会连这点胸怀都没有。

    可是如今事情走到了这个份上,再去变卦,秦勉脸上可就挂不住了。

    沈锐当然听到唐公望想要收下沈江霖,是喜出望外的,甚至想要当场应下,可是大儿子云哥儿还在秦先生处读书,秦先生又如何得罪的起?

    沈锐也算中年男子中清隽的长相,肤色偏于白皙,此刻脸上红云上浮,面色尴尬,只能拿起手边的茶盏,假装喝茶来缓解自己的尴尬。

    可是喝完茶,唐公望和秦勉仿佛是比赛似的,谁也没把目光从沈锐身上撤回,仿佛要在沈锐脸上盯出一个窟窿似的。

    今日没个准话,你沈锐就别想跑了!

    沈锐脸色由红转白,无措间只能看向了儿子。

    沈江霖是很不想去帮沈锐的,甚至都想多看一会儿沈锐的笑话。

    可是,今日是他来拜师,不是渣爹拜师,搞得不好,他的损失最大,渣爹最多拍拍屁股走了,他却还要做人的。

    沈江霖也没想到唐公望会有这么大的阵仗过来争徒弟,虽然不赞同渣爹的急急匆匆,但是沈江霖评判下来,唐公望收他为徒的概率不大,毕竟人家都想动身离开京城了。

    一个徒弟,和他对未来老年生活的规划相比较,沈江霖认为唐公望会选择后者。

    之所以让渣爹再多等几日,只是因为沈江霖向来做事的习惯就是妥帖周到,留有余地。

    但是此刻唐公望站在这里,从侧面也看出,他是真心想要收沈江霖为徒的。

    一个人真不真心,端看他去做这件事,有没有放弃了一些东西。

    放弃的东西越多,做这件事就越真心。

    沈江霖是有些感动唐公望之举动的。

    这个年代的师父,和现代的老师是有不同的,现代的老师各科各教,每一个年纪会换一个不同的老师,只要去上了他的课,那便都是老师。

    而这个时代的师父,是如师亦如父,拜师之后便不可改弦易辙,今后出去打的名号上都有师父的烙印,甚至关系密切到,师父有事,弟子必亲躬,这也是为什么孟昭会帮沈江霖全方位去打听唐公望为人的原因。

    若是唐公望品行不端,便是学识再好,孟昭也必不会给沈江霖推举此人。

    比起秦勉,沈江霖心中也更属意唐公望。

    沈江霖站到了花厅中央,对着两位先生都躬身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子开口道:“今日小子是来拜师求学的,两位尊者也没有会意错,唐老相公是小子自己贸然上门,毛遂自荐想成为他的学生,秦先生是家父举荐,言秦先生教导家中长兄多年,为人师表,言行一致,学识高深,堪为人师。”

    沈江霖这番话,说的唐公望和秦勉两人心里都舒坦了一些,虽然知道是有安抚他们之意,但是也知道这孩子说的实话。

    “只是一徒无法侍二师,若侍二师,则显学生意不诚,若是两位师长都有意收江霖为徒,小子尊从本心的话,更想拜唐老相公为师。”

    沈江霖这话说的干脆,说完之后,便对着秦勉一揖到底,抬起头的时候,眼眶已经是红了:“辜负了秦先生的美意,小子心中愧疚难当。”

    身量才刚刚到他胸口的小小美少年,如此羞愧的神色,又是如此坚定的话语,让秦勉哪怕心有恼怒,也发不出来。

    甚至心头一软,知道不能强人所难。

    这就是孩子的赤子真心。

    没有成年人的贪婪、什么都想要,也没有成年人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有什么便说什么了。

    此子心胸坦坦荡荡,又如此聪慧灵巧,未来堪成人杰。

    哪怕心里头没有多少怨怪之意,秦勉的面色也不好看,沈锐更是急的干跳脚——这孩子怎么就直接了当的选了,以为是在市集上选一颗菘菜么,如此简单随意?

    照着沈锐的意思,现在必定不能将话说死,迂回行事先安抚住两人,等回去了再作商议才是好的应对。

    沈江霖话音一落,唐公望便畅快地笑出了声:“好好好!不愧是我唐公望看中的徒弟,不枉我今日来这里一趟,那便择日不如撞日,且随老夫到府上,全了这拜师礼!”

    秦勉本就是个肃穆脸,此刻眉头紧皱着,眉宇中间的褶皱更深了,有些不情不愿地道了一声“恭喜”。

    沈锐见秦勉神色难看,心中更是“咯噔”了一下,对沈江霖就有了点怨怪之意。

    沈锐没有眼力见,沈江霖却是将厅上的各人心思都看在了眼里,今日若是不把师父择定了,便是把两个人都得罪了,坚定地选择好一个老师,那便是得罪了一个人。

    无论如何都要得罪人,那自然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唐公望和秦勉,一个人曾是状元出身的朝中的三品大员,一个人是学术界、教育界的扛把子,这样的人不管表面上表现的如何,心中自有其傲气在。

    谁都喜欢被坚定的选择,而不是瞻前顾后的无奈替补。

    沈江霖自己都更喜欢唐公望对他的真心诚意,又如何不能以最坚定的方式给予回报?

    他当然也想过秦勉作为大哥的先生,会不会因为此事而刁难大哥。

    沈江霖认为秦勉不会这样做,因为他是以教书育人而出名的学士,若是因为这等小事失了气量,那这种人也不配为师,他定然是要琢磨着给兄长另择名师的。

    说起来千言万语,其实当时不过几个呼吸间沈江霖便思量好了这些。

    唐公望起身,却没有往外走,而是对着秦勉道:“秦先生,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秦勉不知道唐公望还要与他说什么,但是碍于面子,秦勉还是将唐公望请到了花厅侧面的耳房中去,花厅内一时之间只剩下了沈锐和沈江霖。

    沈锐不知道两人进去是要说什么,一颗心七上八下,见儿子还有闲心拿起龙眼,用帕子衬着剥了吃,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吃吃吃,家中是短了他吃的不成?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吃?

    沈江霖许久没有吃龙眼了,如今事情已了,他也不用亏待了自己,装作看不见渣爹吃人的眼神似的,抓紧时间吃了几颗。

    他大概猜到了唐公望要去说什么,心中对自己这个老师是真的叹服了。

    果然,等了大概两刻钟,唐公望与秦勉两人便相携出来了,再出来,秦勉对唐公望的称呼都变了:“唐老爹,那便说好了,下月我上门拜访,到时候我们两人可要痛饮三杯!”

    秦勉脸上再无一丝不高兴之色,向来严肃的面容上甚至还浮现了一缕笑意。

    唐公望也乐呵呵道:“如今我为了这个小徒儿,可是要长留京城了,你何时来,我都扫榻以待。”

    沈锐看了两人其乐融融的场面,简直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两人一下子就如此好了?

    刚刚两人争徒弟,是他的错觉?

    秦勉甚至一路将他们三人送到了门口,走的时候底下人还捧上了一个食盒给了沈江霖:“这是霖哥儿刚刚吃过的龙眼,我见你爱吃,又拿了一些用冰镇着,这两日须得吃完,这东西经不住久放。”

    沈江霖也是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看来世人都觉得小孩儿贪嘴,他到哪里都有人给他送吃的。

    秦勉有些不舍的又看了沈江霖一眼,这么好的孩子,就这么错过了,哎!

    “空了和你兄长来我府上玩,当不成你师父,当你的世伯总是可以的。”秦勉实在喜爱沈江霖,走的时候又邀请了一回。

    沈江霖重重点头,打蛇上棍地乖巧道:“谢秦世伯,以后我来了,您别嫌我贪玩惹事,我定常来!”

    秦勉为人严肃,不管是他孩子也好还是他学生也罢,从没人敢和他这样说话,秦勉愣了一下,又不觉笑了出来,揉了揉沈江霖的小脑袋:“好,你便来我府上贪玩吧!”

    出了秦府,唐公望邀沈江霖与他同坐一辆马车,沈锐忙不迭将两人送上了马车,自己则跟在后头独坐一辆马车。

    沈江霖坐在马车内,看着唐公望欲言又止。

    唐公望猜出了沈江霖的心思,直接笑眯眯道:“你小子是想问我,刚刚与秦先生说了什么?”

    第47章

    唐公望捏着长须笑道:“其实很简单, 老夫和秦先生说,既然霖哥儿说了只侍一师,秦先生他徒儿如此多, 便不差霖哥儿你一个;但是老夫已经这把年纪了,以后便只有霖哥儿一个徒弟, 以此,方成全了一师一徒,互为照应。”

    “秦先生这样就应了?”

    唐公望点了点头:“可不就应了。你小瞧了秦先生的度量, 人家可是要做当世大儒的人。”

    文人爱惜羽毛, 唐公望话里的意思是,并非是你秦勉这么多的徒弟, 不差沈江霖一个;而是告诫他,以沈江霖的资质, 应该有一个一心一意只教导他一人的老师才不枉费沈江霖这块良材美玉。

    你秦勉, 可否为了沈江霖,放弃其他学生?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唐公望可以。

    沈江霖听懂了这里的未尽之意,只是他依旧盯着唐公望看, 他不信秦勉是个如此简单就能打发掉的人。

    这样说, 或许能让双方气氛缓和一点, 但是不会等到他们出来的时候, 气氛如此融洽。

    唐公望挂在脸上的笑容收了些许, 叹了一声,摸了摸沈江霖的脑袋:“霖哥儿, 你还小呢,无需多思多虑如此,老夫既然敢应下, 必然是易如反掌之事。”

    沈江霖定了半晌,没想到唐公望洞悉人心至此,他知道唐公望已是不想说,便只能跪坐着倒退了几步,对唐公望郑重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师父恩德,学生永不敢忘!”

    两人虽未正式拜师,但是沈江霖已经唤了“师父”,实在让唐公望欣喜,连忙凑近身体,将沈江霖扶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近前说话。

    沈江霖至此,是心甘情愿行此大礼,心甘情愿唤一声“师父”。

    唐公望能放弃回乡,为了他而留在京城,已经是沈江霖意想不到的事情了。

    可光是这样,或许是沈江霖特别出色,唐公望自己也有收徒之心;但是刚刚那一番话,唐公望是在向沈江霖保证,自己这一辈子,只有沈江霖这一个徒弟。

    这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师父,师父,亦师亦父。

    儿子多了不稀奇,徒弟多了也是如此。

    唐公望不仅仅是要悉心栽培沈江霖一个人,还有意味着以后他跟着唐公望读书,唐公望许多的政治资源和人脉,都会优先倾斜给他,这是唐公望不曾说出的未来给徒弟的重礼。

    再加上沈江霖并非真正的孩童思维,他是非常确定的,刚刚唐公望进耳房和秦勉交谈的时候,一定是付出了一些价值交换的,而这个价值交换更是秦勉所稀缺的。

    联想到唐公望之前在吏部的官职,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沈江霖不知道具体内容,但是也知道,这定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至少对秦勉来讲,他靠自己办不到。

    可是唐公望并未说出口,还让他不要多思多虑,这是不想让他有任何思想上的负担。

    说的直白一点,唐公望根本不想挟恩图报。

    唐公望人品贵重至此,如何不让人敬仰!

    师徒二人回到了唐府,沈锐一路跟着,莫名其妙地将给秦勉的拜师六礼和准备的表礼,都呈上给了唐公望,唐公望也不嫌弃,直接照单全收。

    他们来到了唐府正厅前的院子里,他们一进门,钟氏就乐呵呵地让人摆上早就准备好的香炉、蒲团、孔先生画像和圈椅,沈江霖拜过至圣先师,又对唐公望拜了三拜,算着吉时献上了茶,唐公望喝过了茶,又勉力了沈江霖几句,同时又给沈江霖一块羊脂白玉制成的、刻着沈江霖名讳的小印,这才算做礼成。

    这小印是唐公望自己昨夜连夜刻的,他在自己的宝贝匣子里比了好几块料子,想到沈江霖如此容貌,配这块温润洁白的羊脂白玉恰是正好。

    沈江霖敬完了茶,唐公望又指着站在一旁观礼的钟氏道:“霖哥儿,这是你师母,若没有她,我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留在京城教导你的,你好好给你师母磕两个头。”

    钟氏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枣红褙子,下面系着一条同色的布裙,头上只簪了一支银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料理的清清爽爽,然而她的肤色有些微黑,眉眼爽利却没有当家夫人的精明,因着岁月的洗礼,脸上已有了好几道皱纹,尤其是眼角,一笑起来便是皱纹堆起。

    她着实不像一个京城中的三品诰命夫人的打扮。

    钟氏正观礼看的热闹,见了沈江霖亦是心里头不断点头,觉着难怪自家老头如此看重这个学生,光是看他言谈举止,便是极为不俗。

    没想到唐公望突然指向她,钟氏根本没有准备,连连摆手想说不必行大礼,况且她只是站在一侧,面前也没有摆蒲团等物,拿来拿去也是费事。

    谁知沈江霖几步走到钟氏面前,直接跪了下来,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多谢师娘不弃,往后江霖必当侍师母如侍亲娘。”

    自来师徒传承,是男子之间的事情,叫她一声“师娘”只是因为他是唐公望的徒弟,哪里想到这个孩子就如此当真,郑重其事地在众人面前许下承诺。

    钟氏连忙上前去扶,一叠声地说:“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仔细别污了衣衫。”

    唐府内,一团和乐。

    拜师礼后,沈锐带着沈江霖回家,犹自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

    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峰回路转,又这么快就敲定了,秦先生那边也被唐公望说服了,沈锐跟着东奔西跑了一天,看着是他带着儿子在转,实际上他就像是个送礼的随从似的。

    沈锐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原来在外头,他这个儿子这般炙手可热。

    拜师礼之后三日,主考官汪春英设席,招待此次得中生员的前五十名。

    院试主考官汪春英办的这个宴席,无人敢不给面子。

    这种宴席并非官方指定要办的,而是主考官们为了与考中的生员们拉近关系而办,尤其是名次在前面的一批人,是主考官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这种庆功宴便是给了这些生员一个机会,让他们有当面致谢主考官的机会,并且有缘者还能借机攀附上关系,为往后的仕途铺路。

    这是一种最早的政治投资,反正也不过是几桌席面的钱,花不了多少银子。

    庆功宴设在汪春英的府邸,汪春英作为监察御史,素以清廉立世,他的宅子在城西,是个两进的小宅院,听说还是赁的,沈江霖和沈江云一同上了汪春英的宅邸,将请帖给了门房后,便有人引着他们往里头走。

    两进小院实在有些逼仄,如同侯府一般的抄手游廊是没有的,绕过影壁,中间便是一条大甬路直通正厅,好在正厅前头的园子够大,容得下三张圆桌,厅上又放了三桌,如此一来,倒也能坐下这些许人。

    首桌坐的以汪春英为首,还有谢识玄等也参与了这届考试的主考官以及协助此次科考的官员也受邀前来,拢共八人坐一桌。

    剩下的五桌便是此次得中生员的前五十名,名次排的越前,座次距离主桌更近,沈江霖是此次的头名,自然就安排在了花厅里头靠近主桌的那一桌,而沈江云名次是三十六名,只能排到了花厅外头的那三桌。

    沈江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示意他就在外头,有什么事便来找他就是,又叮嘱了他一番不要冒头,不要与人起了争执,想到弟弟一向稳重,又见他点头表示记下了,这才放心往自己那桌走去。

    沈江云知道,他在外头只是在主考官面前混个脸熟,二弟不同,他是这次的小三元,必然会引起注目,再加上二弟年纪最小,恐怕会有人心存刁难。

    沈江霖刚一落座,就感觉到身边也坐了人,侧过头看去,也是微微一顿。

    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他身侧坐的,赫然就是陶临九。

    因为院试是差役直接到家中报喜,再加上后头又是和孟昭会面又是拜师,这段时期忙碌的很,倒是没想到府试已经落到第十名的陶临九,院试又名列第二了。

    好在沈江云留了心,在来的路上和沈江霖说了一遍他那桌的情况,让沈江霖小心着些。

    只是沈江云没说陶临九便是这次的第二名,如此看来,这个陶临九还确实有几分本事的。

    他们的座次都是按照院试排名排的,沈江霖坐首位,下首第一个就是第二名陶临九。

    陶临九见沈江霖扭过头看他,忍不住冷嗤了一声,目光不与沈江霖相接,只是不想失态而已。

    两人称不上仇人,但是陶临九见沈江霖却是份外眼红。

    很快,随着开席时间临近,四周空位上都陆陆续续坐满了人,汪春英宅子小,灶房也不大,自然承接不了六桌席面同时上菜。

    汪春英喊的是“太白楼”六两一桌的席面,没错,这个年代已经有了外卖业务,“太白楼”将菜做好后,就摆放在食盒里,雇了两个闲汉,驾着驴车送到了汪府灶房,再由汪府的婢女先将围碟冷菜上了,热菜便由厨房重新蒸制了后再上。

    六两一桌的席面虽然在京城算不上最好,但也鸡鸭鱼肉都上齐了,还有两道硬菜,烧羊肉和水晶鹅,也是很拿的上台面的了。

    在座的生员家中情况参差不齐,有些人不当回事,有些人则是盯着这满桌的菜肴直咽口水。

    坐在沈江霖对面的是本次院试的第十名,名叫沈季友,年约二十几许,穿着簇新的生员服饰,脸上红光满面,一落座就对沈江霖恭维起来:“这位就是沈小相公,本次的小三元魁首吧?闻名不如见面,没想到是这般神仙模样的人物,实在是失敬失敬!”

    见沈江霖面带笑容,沈季友更加打蛇上棍:“在下沈季友,字浩才,见到沈小相公便觉一见如故,说不得我们往上数几代,还是一家人呢!”

    沈季友这话拉关系的意图太明显,而且沈季友一个二十几许的成年人,对着一个十一岁的小少年频频献媚,挤眉弄眼的样子又十分市侩,看的陶临九眉头紧皱,本来准备提起的筷箸都放了下来,忍不住出言叹道:“哪里来的如此熏人之臭气,实在让人面对一桌美食都难下咽。”

    这话就说在沈季友刚刚那些恭维话的后面,意图指谁已经是一目了然,在座的没有一个傻人,有人脸上露出了解气之色,也有人默不作声,为了缓解尴尬,假装喝酒吃菜,不去看沈季友脸上的表情,还有些人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明明知道陶临九在说什么,反而装傻充愣:“臭气?哪里来的臭气,我怎么没闻到?”

    陶临九“呵呵”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知道啊,现在好似又散了些许。”

    沈季友被这一番揶揄嘲讽,弄的脸上忽青忽白,只是说他的人是陶临九,沈季友这次来赴宴,本身就是抱着多多结交一番朋友的心思,那个坐在沈江霖下首的人,应该便是此次的第二名陶临九,陶翰林之子,本也是他想巴结的对象,哪里想到自己还没夸上对方,人家已经对他横眉冷对了。

    沈季友是北直隶保定府人,家中世代行商,他自幼在读书上有些天份,原本家中已经帮他开始想办法托关系找个做官的人家挂籍,没想到自去年开始商籍也有了科考权利,不再需要汲汲营营地想办法托关系,倒是省了不少的事情。

    只是沈季友商人思维,今日有了共坐一桌的机会,自然是想对重点几个人巴结一番,以后也好走动关系。

    在来之前,沈季友便对来赴宴的许多人都做了背景调查,也好到时候有的放矢。

    结果出师不利,还没攀附上沈江霖,就被陶临九指桑骂槐地嘲了。

    文人骨子里自来清高,大部分人其实都看不上沈季友如此的奴颜婢膝。

    “浩才兄,你既这样说,回去我可要让家父翻一翻族谱,看看我们是不是往上数几代是一家人。不过今日相逢便是有缘,小弟江霖以茶代酒敬浩才兄一杯。”

    沈江霖端起茶盏,朝沈季友点了点头,沈季友立马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双手端起酒杯越过众人走到沈江霖身边,和沈江霖碰了碰杯:“沈小相公言重了,我先干为敬,您随意便可。”

    沈季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沈江霖微微喝了一口后,两人才又落座了下来。

    沈季友感谢地看了沈江霖一眼,谢他刚刚给自己解围递台阶下。

    两人将陶临九夹在中间,却没有一个人给陶临九一个眼神,陶临九气的脸色发红,狠狠瞪了沈季友一眼——这天下姓沈的都是一般讨厌!

    一桌人因着这段插曲,气氛微妙,好几人都吃的食不知味。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慢慢的就开始有人往主桌那边去敬酒,今日的宴席这便是重头戏,能和几位主考官干一杯,甚至能得到几句指点,让主考官记下自己的名字,往后说出去,便是一层师生关系在了。

    沈江霖起身的时候,陶临九竟也同时站了起来,沈江霖目不斜视,没管陶临九想做什么,直接往主桌方向走去。

    陶临九这种人,沈江霖见多了,看似书生意气、端着君子之风,实际上执拗又嫉妒心强,很容易钻牛角尖。

    用现代人的话来说,是十分内耗人格。

    对付这样的人,只要心胸够大,不将他放在心上,那么便也对沈江霖造成不了太大的影响。

    沈江霖猜的一点都没错。

    陶临九虽然一句话都没有和沈江霖说过,但是从他落座到现在,他的整副心神都在沈江霖身上,只是沈江霖视他为无物,无论他如何言语挑衅,沈江霖都不动如山。

    这让陶临九十分郁卒,心中已经狠狠憋了一股气。

    两人一齐到了汪春英那桌,对着几位主考官挨个敬酒,沈江霖人虽小,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进退有度、有理有节,让人称赞不愧是谢大人、汪大人一同选出来的魁首。

    明明同样少年英才的陶临九,在沈江霖的光芒下,被衬托的什么都不是。

    陶临九端着酒杯的手指暗暗收紧,原本浓眉大眼十分正派大气的长相,此刻眼底的妒意一闪而过,只是面上还强撑着笑,向各位考官一一敬酒。

    等到一圈敬完,汪春英也和沈江霖寒暄的差不多,本要让两人归坐,却听陶临九突然出声道:“学生和沈案首三次同场考试,三次不及沈案首,心中实在钦佩的紧。刚刚有一商籍考生沈季友也频频向沈案首表达钦佩之意,只是言语到底是有些出格的,不像我等读书人作派,不知道沈案首又对这商籍可参加科考有何高见?有没有不同于一般人的见地?也好一解我刚刚心中的困惑。”

    陶临九声音不大,但是其他几桌人都瞬间停止了交谈,望他们这桌的方向看去。

    本身主桌的一举一动都牵动所有的心神,再加上沈江霖与陶临九若有似无的硝烟味,很多人一看到他们两人一同过去敬酒,就已经留意上了,如今听到陶临九有此一问,顿时便都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离得有点远的沈江云也听见了,一颗心顿时就提了起来。

    陶临九这个问题问的很龌龊。

    当着这么多主考官的面,问沈江霖商籍可参加科考之政策的见解,而且还是不同于一般人的“高见”,实在是强人所难。

    首先沈江霖之父沈锐在朝堂上之前是出了名的反对派之一,而如今政令推行下来,是保商派赢了,那么沈江霖到底是该站在哪一边才算好?

    说应该推行商籍参加科考,便是与他父亲站在对立面;说不应该推行商籍参加科考,那是对朝廷政令有所不满?

    似乎如何回答,都会落入陶临九的陷阱之中。

    再则,这个事情当时多轰动?朝堂上的官员们辩了就有小半年时间,直到辩无可辩,沈江霖冷不丁之下,还能说出什么新意来?

    到时候说一些老生常谈之语,只会让人说他人云亦云,拾人牙慧。

    这便是陶临九想了许久想出来的难为沈江霖的方式。

    陶临九看过沈江霖的文章、研究过沈江霖的诗,知道只是说一些四书五经的题目、作两句诗,是难不倒沈江霖的。

    但是时政不一样。

    时政需要非常敏锐的政治洞察能力,需要丰富的官场阅历,甚至需要极强的对人情世故的把握,而这些,陶临九相信都是沈江霖所缺乏的。

    沈江霖才十一岁,就算再怎么天赋异禀,很多需要靠时间积累下来的东西,是他所不能够在如今这个年龄就能达到的。

    在场众官员没有想到陶临九会有此一问,心思灵敏者如谢识玄,意味深长地看了陶临九一眼,不过其他人却都饶有兴致地看向沈江霖,想听听看沈江霖会如何说。

    沈江霖深深地看了一眼陶临九,嫉妒使人面目全非,明明应该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却要如此阴暗的绞尽脑汁、设套为难人,若是他也学过哲学,便能知道,嫉妒是自我的否定,过分关注别人而以至于忽略了自己。

    “陶兄既是非要请教与我,那学生便说一点自己的浅见,还望诸位大人不要见笑。”沈江霖不因陶临九的突然出招而慌了神,反而依旧镇定自若,顿时让在座的众人更感兴趣了。

    “若要学生说,商籍恢复科考之权利,是有其必然性和必要性的。”

    沈江霖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必然性和必要性,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便听沈江霖不紧不慢地接着道:“虽说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但是任谁都无法忽视商人对于大周朝的贡献,据去岁的邸报看,商税已占我们大周朝所有税赋的三分之一,这些都是商人们做出的贡献,并且根据历年的邸报所披露出来的数额,商税每年都在稳步提升,十年之后,商业发展必将更加蓬勃,商税或许能占所有税赋的一半,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不给商人最基本的科考权利,实在是说不过去,这便是必然性。”

    在座的官员虽然没有参加那场持续了半年之久的辩论,但是事情闹的最凶的时候,谁没有去关注此事?但是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这件事,今日被沈江霖一点出来,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于大周朝对于商税的依赖。

    毕竟只有户部的人才成天和数字打交道,大部分的行政官员身边都有钱谷师爷,根本无需他们去操心这些,再加上许多文人天生对数字不敏感,便也不会从纳税数额来想这件事。

    沈江霖虽说是从邸报中得出的结论,但是每一期邸报内容繁杂,没有人专门去统计这些,需要看邸报的人自己从这些冗杂的信息中提取数据加以整合。

    可如今被沈江霖一点开,众人心中直呼,是啊,这种情况下都不给商人参与科举的权利,说的难听一点,朝廷做的不就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来骂娘一样的事情吗?

    谢识玄甚至听的入了神,忍不住追问:“那何谓“必要性”?”

    沈江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商人为了争夺朝堂的话语权,通过暗度陈仓之法,勾结官员获取科考名额已经是众所皆知的秘密,若是长此以往,官商勾结,互为把柄,官商之间会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这对朝廷所希望的抑商之策是相悖的,故而这便是“必要性”。”

    沈江霖说完,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望着沈江霖,讷讷无言。

    谢识玄脑海中只剩下了四个字:振聋发聩!

    第48章

    谢识玄是亲身参与到去年那场争斗中的人, 他与谢家人便站在了不同阵营,虽然他未正面说过话,但是暗地里还是给“保商派”不少的支持, 其中风云诡谲、双方暗地里无声的厮杀,比之在朝堂上的刀光剑影都要更加残酷百倍。

    在谢识玄看来, 无论选择哪个阵营,都不过是各自为了自己的立场和利益。

    但是沈江霖的话,让谢识玄仿佛突然之间被拉高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再去看待这件事。

    沈江霖看到的, 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是从整个宏观层面出发去思考这个问题, 才得出的“必然性和必要性”两个观点,这是沈江霖作为一个哲学人士, 惯常的思考方式, 但是对于在场的其他人来讲,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想层次的压迫感。

    这种几乎是不带个人情感、不掺和个人偏向,近乎冷酷地道明这件事情的本质,揭开了一切笼罩在上面的遮羞布的言论, 实在是够发人深省、可放心中咀嚼再三的。

    甚至于, 沈江霖还点出了统治者要给商人参与科举之权利的本质, 那便还是抑商。

    究竟是官商勾结之后, 让商人的权力更加膨胀后, 朝廷处置起来容易?还是让商人独自为营,与官员暂时切割开来, 用另一种缓和的方式给予商人对于权欲追求的权力,然后再用官方手段去压制,更为精准打击呢?

    万般眼花缭乱的手段, 在沈江霖面前都失去了效用。

    沈江霖的许多未尽之意,或许场上许多生员都没听明白,但是谢识玄和汪春英却是都听懂了。

    此子在这般年纪,就能看透朝堂上的纷纷扰扰,甚至可以直指要害之处,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世间竟有这样的人,难怪甘罗十二可为相,以前只当是世人以讹传讹,为了缔造少年天才而故意美化,可若是甘罗和沈江霖一般人物,那么十二为相,竟也是合理的。

    还是他们自诩年长才高,就认为高人一等了,实际上还是井底之蛙了。

    陶临九听完沈江霖的回答,也是被钉在了原地,他很想再去抠沈江霖话中的漏洞和字眼去反驳他,可是他搜肠刮肚了一回,又将沈江霖的话语反复琢磨几遍,却发现自己无可辩驳。

    不是沈江霖的话术多么圆满高超无可辩驳,而是沈江霖话中有些意思,他甚至不能很好的领会,若是一知半解就去否定别人,那不是徒增笑话?暴露自己之短?

    毕竟陶临九自己也才十六岁,他能想出这样的难题去刁难沈江霖,并不意味着他自己就对这件事有多高深的见解。

    尤其是陶临九看到了主考官们欣赏震惊的神色,他只是因为嫉妒不甘而想对沈江霖发难,他的脑子依旧在,此时此刻他清楚,再说其他,都已是枉然。

    陶临九放下酒杯,对着沈江霖深深一揖,咬了咬后槽牙,低下头遮掩住自己愤懑的表情,“心悦诚服”道:“沈案首大才,临九自愧不如。”

    沈江霖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那笑意却不曾达眼底,他也没有上前去扶陶临九:“临九兄不必羞惭,有道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往后临九兄有任何不解难题,都可以垂询于我,小弟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主桌的几个主考官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纷纷有些失笑。

    都是爱打官腔的文臣,最是阴阳老手,哪里听不出沈江霖话里的意思——就你这点水平,还来为难我,我都可以做你老师了,少在这里叭叭。

    只是众人非但不觉得沈江霖讨厌,反而觉得刚刚老成的少年人,一下子变回了他本该意气风发的模样。

    年少有志,昂扬不羁,应当如是。

    这一场宴席结束之后,沈江霖的名声迅速传扬开去,甚至沈江霖拜师时候的七步成诗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人都得知了。

    沈江霖的天才之名在京城文人圈内,已经初步具有了雏形。

    当然,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场宴席,沈江霖得到了众位主考官的一致认可和夸赞,而陶临九再次赔了夫人又折兵,之后回到座位上,一言不发、独自饮酒,任何人来攀谈都没个笑模样,众人见他心绪不好,便也无人再来敬酒,一直到散了场,才有些踉跄地独自一人回去了。

    沈江云看着陶临九离开的背影,用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的声音凑近沈江霖道:“这人丢了这么大脸,后面不会还有后手吧?”

    沈江霖摇了摇头,安抚道:“能有什么后手?他一个弱质文人,也就在这种场合想点损招来为难我,出了这个大门,往后我们便是见面都见不着几回。”

    除非是以后会同朝为官,只不过如今他们二人还只是个生员,这以后的事情还早着呢。

    不遭人妒是庸才,沈江霖面对这种情况早就司空见惯,并不将陶临九放在心上。

    只是沈江霖只料对了陶临九这个文人的行为模式,却对接下来的事情没有预料到。

    兄弟二人今日都浅饮了两盏酒,便没有派人去雇马车,各自带着一个小厮往回走,准备散一散酒气。

    来之前他们便打探过,汪府宅院小,门前的小巷口也停放不了几驾马车,今日来往这么多人,再加上一众官员,沈江云他们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与人争锋,来的时候直接雇了一辆马车过来,等他们到了,人家也可自去,不至于在汪府门前造成拥堵。

    轻车简从,两人各带了一个贴身小厮跟着,毕竟到时候他们入了汪府院子,小厮们还要聚在外头等着,带了太多人亦是不像话。

    两个少爷走前头,知节和秋白跟在后面,京中治安好,又是四个男子,除了沈江霖年龄小些,另外三人光看个子,可都有成年男子的身高了。

    城西道路不如城东宽敞,小街小巷偏多,任他们四人谁都没想到,刚转进一处小巷,就有几个人突然从高处窜了出来,往沈江霖等人头上扔破箩筐。

    那破箩筐竹子编的,因着破损,有些便露出了尖刺,几个破箩筐兜头罩下,还没等反应过来,秋白就“哎呦”了一声,脑袋上被竹刺刮了一下。

    “哪里来的狗杂种,往你爷爷头上倒东西!”秋白疼的紧,一边着急把箩筐翻下来,一边破口大骂。

    沈江霖个子最矮,正正好好被罩在了里面,着急着要顶出去,结果被身后的秋白撞了一下,自己一个踉跄,连着破箩筐一起滚了出去,沈江霖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况,赶忙将手臂捂着头部,滚了三圈撞到了巷壁才停下。

    沈江霖整个人都被撞懵了。

    沈江云惊声呼叫沈江霖的名字,眼看着要把破箩筐甩出去了,谁知道那些从高处扔箩筐的人都跳了下来,对着他就是一脚,沈江云被踹的晕头转向,咕噜咕噜滚到了沈江霖一处。

    刚刚挣扎着想站起来的沈江霖,瞬间又倒了回去。

    难兄难弟还没来得及互相解救,就听有个人哑着嗓子道:“确定是他们吗?”

    另一个声音细一点的人马上道:“就是他们,我跟了一路了。”

    哑声的显然是领头者,直接一挥手:“兄弟们,快上!”

    他们是城西的一群地痞流氓,成日里专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有人出了银子要他们兄弟几个打他们四人一顿,揍几拳给金主出出气,他们是干熟练的,甚至连面都不用露,直接把人往破箩筐一套,胖揍一顿,赶在巡街的官差来之前散了,被揍的人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到时候又到哪里去告他们去?

    他们也不需要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反正今儿个碰上他们几个,算他们倒霉,谁让他们得罪了人呢!

    他们也不打狠,最多让人疼的三天下不来床,修养个十天半个月后就活蹦乱跳的了,太狠的事情他们不沾,算是一群有原则的地痞流氓。

    十来个人打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孩子,另外三个除了知节还有一把子力气,沈江云和秋白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型的,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就在他们这群人要扑过来打人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又从外头窜进来一个纤细的黑影,对着这群人就怒斥:“你们作什么呢?赶快散了,否则休怪姑奶奶不客气了!”

    这群人理都不理突然冒出来的女子,眼看沈江云都要站起来掀开箩筐了,就想扑过去把人先打了再说,一个多管闲事的臭娘们,一会儿再收拾也不迟。

    钟扶黎怒不可遏,身形快如闪电,直接奔了过来,对着那个要扑过去打人的飞起就是一脚,力道之大,直接将一个壮汉踢飞出去两丈远!

    沈江云丢开箩筐,看到的就是眼前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沈江霖终于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就听自家大哥大吼一声:“姑娘小心!”

    沈江霖抬眼看去,就见十来个男子冲着一个女子挥拳打去,可是那女子身形灵活到极致,在一群人中左冲右突,腰身向下一俯,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根九节鞭,鞭声烈烈,挥舞起来残影闪过,便是一个人倒下,不消几个呼吸,一群大老爷们便捂着痛处“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其中一个叫瘦猴的混子一看钟扶黎向着他走来,刚刚被打的肋骨还在生生发疼,恐怕是被打断了,那女子看着纤瘦,力道大的可怖,挨上她一鞭,半条命都快没了!

    瘦猴惊叫着拖着身体往后退:“你,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我可要喊了,我求你别过来了姑奶奶!”

    瘦猴看着钟扶黎一步步逼近,简直是吓破了胆,两条腿在地上划拉着把自己拱出了巷子口,往外头大街凄惨地喊起来:“快来人啊!这里有人要杀人啦!快来人啊!”

    沈江云和沈江霖:……

    沈江霖看向他大哥震惊的面孔,想到他大哥刚刚那一句:姑娘小心!

    实属是多虑了啊!

    这么彪悍的女子,乃是沈江霖前世今生之仅见。

    因着瘦猴的大喊声,附近巡街的官差很快就跑了过来,见到眼前的场景也是愣了一下,等到将人都拖到大街上借着外头商户的明角灯光亮辨认了一番,马上就认了出来这些人是谁。

    这帮人都是衙门里的常客,好几个都是熟面孔,再看沈江霖几人的穿衣打扮,就知道必又是这帮人作恶了,只是没想到这回遇到了硬茬。

    从秋白口中知道他们少爷出自荣安侯府后,这群官差马上肃了面容,狠狠踹了那帮人一脚,心中暗骂道——尽给人添乱!什么钱都敢挣,真是胆儿太肥了!

    官差们将这些人用绳子绑了串起来收押,然后一个领头的上来对着沈江云打哈哈:“沈大少爷,今日已经晚了,明日若不然您派家人到衙门走一趟录个口供?”

    沈江云此刻也是形容狼狈不堪,他知道衙门的流程,闻言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只是这群人与我素不相识,想来是受人指使,还请各位差爷帮我问出真凶是谁,到时候荣安侯府必有重谢。”

    沈江云直接豪气给了表示,众官差互相对视了一眼,心中已有了计较,连声客气道:“这是自然,我们定会还沈大少爷一个公道!”

    官差们带着一串混子要走,有几个躺着赖着说走不动的,钟扶黎上前问了一句要不要帮忙,顿时这些人就都挣扎着站了起来,主动要求赶紧帮他们套上绳索,一瘸一拐地跟着官差走了,生怕走慢了半步,被女魔头再来两下。

    沈江云带着沈江霖上前,对着钟扶黎便是深深一礼:“多谢女侠救命之恩,在下沈江云,这是我弟弟沈江霖,不知女侠尊姓大名?”

    钟扶黎刚刚一心整治那几个地痞,没有仔细看自己救得人是谁,如今沈江云就这么从暗处走过来,钟扶黎只觉得自己的眼睛被晃了一下。

    钟扶黎心中暗道:难怪一个大男人这么容易就被打倒了,长得一幅比女孩儿家还要白皙貌美的面孔,想来是个养尊处优的。

    钟扶黎仔细盯着沈江云看了好一会儿,看的沈江云脸色都有些发红了,他摸了摸自己的歪斜的发冠,想到自己刚刚在箩筐里打过滚,头发都散了出来,衣裳也破了皱了,实在是不雅的很。

    沈江云有些窘迫,忽然便听钟扶黎问:“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钟扶黎总觉得这人熟悉的很,但是又确信自己没见过这张脸。

    这张脸若是有人见过,是绝对忘不了的。

    沈江云一愣,他们见过吗?

    因着这句话,沈江云也拿眼打量了钟扶黎一眼,只见眼前的女子做男装打扮,一袭利落短打,但是女儿家的眉眼却是遮挡不住的,只见她眉毛纤长,一双凤目很是凌厉,琼鼻秀唇,浓密长发只用青色发绳高高束起,端的利落干脆。

    这样的眼神,这般的打扮,见惯了京中贵女窈窕之姿的沈江云也敢确信,自己从没见过她。

    但是,确实熟悉。

    沈江霖对人的声音很是敏感,头脑中想了一圈,便道:“是不是去年春日的时候,在南门街附近的小巷口,侠女姐姐从墙头一跃而下。”

    沈江霖给出了提示,两人顿时恍然大悟,异口同声道:“是你!”

    钟扶黎朗笑了一声,那日的乌龙本来她已经忘了,如今被人点出来,也颇觉得好笑,她钟扶黎居然跳围墙直接跳到一个人身上去,事后回头想想,也是够可以的。

    钟扶黎完全没有女儿家的扭扭捏捏,她冲着沈江云一抱拳道:“我叫钟扶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们师门门规,你们不必放在心上,咱们有缘再见吧!”

    钟扶黎见他们都无碍,只是受了一番惊吓,又有两个官差留下来要护送他们回去,直接摆了摆手,消失在了街头。

    沈江云和沈江霖兄弟二人今日去汪府参加宴席,魏氏是知晓的,可是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浓,这种宴席必是散的时候一起散,不会闹到很晚,所以到了巳时还不见人影,魏氏实在是急了。

    今夜沈锐宿在叶姨娘处,那边早就落锁了,哪里还喊得到人,听底下人说,叶姨娘的院子里灯火都黑了,显然沈锐早就睡下了,并没有因为两个儿子的迟迟不归而操心过。

    魏氏憋了满肚子的怒火和担忧,只能派底下的嬷嬷唤来外头的曹管事,隔着窗子交代好事情,让他带着人手出去去寻,以防有什么不测。

    那曹管事得了令就带着府上一群身手不错的家丁出去了,在半路上就和沈江云等人碰了头。

    原本曹管事心中还想着天子脚下能出什么事情,主母想来是过分担忧了,但是一看他们四人的形容,顿时也是大惊失色,幸好大少爷说他们身上无碍,曹管事没敢细问究竟发了什么事情,鞍前马后地将人扶上了马,快快往荣安侯府赶。

    魏氏静静地等在花厅里,一听到前头传报沈江云他们回来了,连忙迎了上去,结果一看儿子发髻散乱,脸颊上还有几道红痕,顿时吓住了,连声问怎么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一语成谶,还真的就出事了!

    沈江云言简意赅的说了一遍,虽然沈江云说自己没有受伤,可是魏氏哪里敢信,又是被套了破竹筐,又是被人踹了滚地上,一时之间心惊胆战的没顾上,说不得就伤了碰了哪处自己都没发觉的。

    魏氏连忙派人烧水的烧水,唤大夫唤大夫,又让厨下备好夜宵,闹到这个时辰了,哪里能有不饿的?

    沈江霖托他大哥的福,也能顺带被照应上。

    荣安侯府中,一盏盏羊角灯亮起,四处都开始忙碌了起来,叶姨娘的宅院离主院不远,夜间一点动静都能放的很大,沈锐也被吵醒了,一问是两个儿子的事情,顿时也睡不着了,让叶姨娘起身伺候他穿衣,整顿好后便也往花厅前去。

    如今这两个都是宝贝儿子,哪个都损失不起啊!

    徐姨娘本就没睡下,她和魏氏一般忧心,之前知道魏氏派人去找了,心中还万分谢了魏氏一通,如今打听着人回来了,但是却好像遇上了事儿,顿时也坐不住了,巴巴地跑了过去,得要自己亲眼看过一遍儿子没事,她今天晚上这觉才能睡的下去。

    整个荣安侯府打破了静谧,处处忙乱,只不过关起门来,外头也不知道。

    然而,在荣安侯府的西南角上的一处小院落里,却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坐了起来,守夜的曲嬷嬷连忙帮她披了一件衣裳:“老夫人怎么醒了?时辰还早着呢!”

    “我听着外头好像有动静,这大半夜的,又是在闹什么?”

    卫老夫人眼神有些花,耳朵却不聋,半夜这般闹,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卫老夫人虽然已经不管侯府的事情许多年了,自己一门心思关起来吃斋念佛,但是涉及到侯府的大事,她还是关心的。

    这卫老夫人便是沈锐生母,沈江云和沈江霖的亲祖母。

    曲嬷嬷出去了,虽然这处“静安院”依旧是在侯府内,但是因着卫老夫人成日里礼佛,谢绝所有的登门之客,为了清净,将此处院子围了起来,只打了一扇角门,方便人进出,所以等曲嬷嬷打听到消息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一会儿了。

    “是两个哥儿,听说今日赴宴谢师,谁知道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伙地痞流氓,差点就被打了,好在有人出手相救,没什么大碍。”曲嬷嬷回来禀告说。

    卫老夫人已经自己穿好僧袍站了起来,再睡已是睡不下了,倒不如早点起来做早课。

    听到两个孙子在路上差点被打,卫老夫人带僧帽的手一顿,似乎想到了什么,扭过头去看曲嬷嬷:“云哥儿该十六了吧?他们给云哥儿请过武师傅吗?”

    曲嬷嬷愣了一下,脑海中翻了翻记忆,摇了摇头道:“好似不曾听说过。”

    卫老夫人眼前黑了一下,曲嬷嬷唬的连忙上前来扶,着急道:“老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第49章

    卫老夫人年事已高, 又常年茹素,起得这般早,等了许久, 腹内空空,便有了低血糖的反应, 被曲嬷嬷扶住后,曲嬷嬷一摸卫老夫人的手,只感觉到冰凉颤抖, 连忙喊人送碗糖水过来, 伺候卫老夫人喝下,这才让她缓了过来。

    卫老夫人冷静了下来, 独自在卧房里坐了片刻,一言不发。

    曲嬷嬷是个不多话的人, 所以才能在卫老夫人身边伺候这么多年, 见此情况,虽知道老夫人定是有什么不痛快了,但也不敢多问。

    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卫老夫人才肃着脸开口道:“你去把侯爷请过来。”

    曲嬷嬷一听, 顿时心头一跳, 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卫老夫人, 以为自己听错了。

    卫老夫人扭过头看她, 皱了皱眉:“怎么不去?”

    曲嬷嬷赶紧俯身一礼, 得了命令往外走。

    刚要走到房门口,卫老夫人想了想又把人叫住:“把两位小少爷也一同叫过来。”

    曲嬷嬷是个老实人, 原本卫老夫人准备一心礼佛后,便不打算再叫人在房里伺候,还是沈锐实在看不过去, 求着卫老夫人安排一个近身伺候的人,否则京中人该要戳他脊梁骨了,急的差点都要跪下了,卫老夫人才点了头,选了寡言少语、勤快能干的曲嬷嬷。

    曲嬷嬷跟了卫老夫人十来年,从没听到过老夫人主动邀请过府里的侯爷夫人、孙子孙女过来,逢年过节的时候,孝子贤孙要来请安拜见,也只让人在屋外头磕个头便是,除了侯爷大年三十晚上老夫人还见一面,其余人等是一概不见的。

    今日不年不节,却要见人,还是这个时辰,实在是破了天荒了。

    曲嬷嬷心里慌慌的,走到院门外的时候还差点绊了一跤,稳了稳心神才到前院去传话了。

    卫老夫人可以不管侯府里头的事情,但是有一件事她是不得不管的。

    原本她听到两个孙子在外头差点被人打了,但是好在碰到好心人给救了,没受什么伤,心里已经安稳了,不准备去管儿孙的事情。

    但是她突然想起来,云哥儿已经十六了,鬼使神差就问了一句,府里有没有给云哥儿安排武师教导习武,结果一听没有,卫老夫人心情激荡之下,便有些站不住了。

    他们沈家以军功立家,她丈夫自小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寒暑不歇,大儿子亦是如此,哪怕是不成器的小儿子沈锐,当年也是狠狠练过几年的。

    如今沈家虽然弃武从文,但是就算只是强身健体,府内也应该有一批武师傅的,若没有武师傅,便说明沈锐很有可能削减了一笔开支!

    卫老夫人走到了院内的花厅上,在上首坐好,夜色正浓,守夜的婆子连忙将花厅内的灯笼一盏盏点亮,等了大概有两刻钟,沈锐带着两个儿子匆匆赶了过来。

    “儿子见过母亲。”

    “孙儿见过祖母。”

    沈锐父子三人纷纷向卫老夫人行礼,卫老夫人脸上没有什么见到儿子孙子的激动高兴之色,而是淡淡地把人喊了起来看座。

    沈江云小时候还见过几次祖母,是知道祖母长相的,知道祖母一心皈依佛门,不理世事,等长大后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接触少,感情也不深。

    沈江霖则是不管原身也好,还是他自己也罢,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位祖母。

    卫老夫人清瘦至极,一身朴素的僧袍穿在身上都有些空空荡荡的,脸上的皱纹倒是不多,但是僧帽外露出的发丝却都成了银白色,仔细看她五官年轻时应该也是一个标志长相,可是如今因着过分的瘦削,脸颊凹陷,面皮泛黄,显得原本就大的眼睛更突出了一些。

    虽然卫老夫人气色看起来不太好,但是身上自有一股气势在,她只是淡淡地坐在上首,就让人感到敬畏,就连一向在侯府里横着走的沈锐,见了他亲娘,沈江霖也能看出来,是有几分怕的。

    想来这个祖母,不是个好惹的性子。

    果然,沈江霖刚刚肚子里思量完,就听到祖母在上首不疾不徐地发问:“我今天喊你们几个过来,就想问一件事,府里的那班武师傅,还在吗?”

    卫老夫人说是问“你们几个”,但是眼神却盯着沈锐的,沈锐本来一听到曲嬷嬷说老夫人请,心里头就七上八下地猜疑了起来,如今见问到了这个事情,顿时感觉到背后一阵发凉,冷汗冒了出来后贴着皮肉,难受的紧。

    沈锐悄悄咽了口口水,囫囵道:“且在呢,若不然等过两天得闲了,儿子叫他们来给母亲请安?”

    “哐当”一声,卫老夫人将身边的茶盏直接扫了出去,瞬时间在地上砸了个四分五裂,将沈锐父子三人都吓了一大跳,卫老夫人重重拍了一下身边的茶几,怒斥道:“若他们还在,怎么没有教授两个孩子习武?!守正,你是欺到你老母头上来了?还不速速说实话!”

    守正,是沈锐的字。

    其父沈世昌为他取的。

    锐为锐不可当,守正为坚守本心、持正自立。

    名与字,都寄托了父母的殷殷期待,只如今,沈锐让他母亲失望了。

    卫老夫人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哪怕这十来年母子感情日益淡薄,但是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卫老夫人能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性?

    若是那班武师傅还在,何至于到现在还不教两个孩子习武?便是如今不上沙场,十五岁开始习得一些强身健体和御敌的手段,也是沈家的家训。况且小儿子自来对自己大方,对外头人却是精明,既然养着这班武师傅,难道就不派活给他们做,就这么白白养着?

    沈锐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流了下来,只是此刻也顾不得擦,连忙道:“如今两个孩子都是要科举入仕的,哪里还能沾上武人的粗鄙之气,儿子便没让他们学,还望母亲见谅。”

    卫老夫人眼中划过一抹失望,儿子这是忘了根了啊!还武人的粗鄙之气,他忘了他大哥、他爹、他爷,可都是武人出身!

    只是小儿子的荒唐事多了,这想法她也左右不了,今夜把他们喊过来也不是为了这事。

    “好,你既说那班武师傅你都还养着,我不同你辩,想必那些每年该补蓄的人家你也都还照着你父亲的意思在做吧?你把账本拿过来,我现在就要看。”

    卫老夫人语气平平,但是满脸寒霜,她确实不管事了,但是若她想管,十个沈锐也别想糊弄到她头上去!

    沈锐根本没想到,卫老夫人会在这个时间、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发难,他张口结舌了半天,却不见他喊人去拿账本,卫老夫人心下一沉,已是肯定了结果。

    “守正啊守正,你居然做出这等糊涂事情,你叫我死后,如何面对你父亲,如何面对沈家的列祖列宗啊!”

    卫老夫人刚刚一直展现出来的刚强,突然一下子就碎了,她死死看着沈锐,已经有些浑浊的双眼中泛出了泪来。

    此刻已经到了午时,卫老夫人的院子里一片寂静,因着老夫人一心礼佛,这个花厅也被改成了佛堂的样式,堂前供着一尊地藏王菩萨,香炉里头三支清香刚刚燃过了一半,香炉两旁两个烛台上各插着一支青烛,正在静静燃烧。

    挂在梁上的灯笼里传出“噼啪”一声爆裂声,在这个寂静无声的花厅里如此响亮,原本沉默下来的沈锐,缓缓地站起身来,知道此事再是瞒不过去,反而有一种一直记挂在心上的心虚事,被人戳破后的坦然,他跪在了卫老夫人面前,低垂着头,哽咽道:“儿子无能,还望母亲不要气坏了自身,一切罪过都是儿子的罪,没有经营好侯府,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去负担那些人的生计,只能让大家各奔前程。”

    沈江云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祖母和父亲在说什么,但是父亲跪在地上,儿子嫣有坐着的道理?

    只能和沈江霖一同起身,跪在沈锐身后。

    沈江霖听着他们母子两个的谈话,隐隐已经猜到了几分,果然便听祖母冷笑了一声,对着沈锐嘲讽道:“各奔前程?他们如何奔前程?他们是跟着你爷爷、你爹、你大哥打江山的人,当初我们沈家是答应了人家的,英勇就义的,除了朝廷的抚恤金,我们沈家每年出钱养着留下的孤儿寡母,直到孤儿成年;缺胳膊断腿的,我们沈家便帮他们寻生计去做,每年补贴钱粮,这个事情,你爷爷那辈在做,你爹做,你大哥做,沈家一门重诺重信,怎么就在你手里断了?”

    卫老夫人悲从中来,她拿起身边的拐杖就要去打沈锐,沈锐吓得连忙往后退,卫老夫人一个落空没站稳,反而自己摔了一跤!

    沈锐慌得去扶,却被卫老夫人甩了手,自己扶着拐杖硬撑着站了起来,沈江云离得近,连忙上前去搀,这回卫老夫人到底没甩开孙子的手。

    卫老夫人年近七十,身体情况大不如前,这么多年心如止水的生活,面对这个混不吝的幼子还是破功了,她也是万万没想到,侯府万贯家业交到沈锐和魏氏手上,如今却是最要紧的开支都给省了!

    “你说说吧,到底何时开始断的,怎么就断了!别给我提拿不出这个银子这种话!”

    前两年还有一些故旧上门来拜谒,只是她许久不见外人了,都推了,让沈锐去见,想必这事就这两年做下的。

    沈锐不敢再有隐瞒:“去年开始断的,侯府少了一门财路,府中养了这么多人,族学里头又要给银子,再加上去年老家那处重修宗祠,又花了一大笔银子,儿子,儿子便做主,给断了。”

    沈江霖心思一动,去年断了一门财路?恐怕就是“保商派”赢了之后的后续连锁反应,难怪虽然侯府少了一笔进项,但是吃穿用度不见削减,想来渣爹是懂得拆东墙补西墙的。

    听闻是去年六月才开始断的,卫老夫人心中略略缓了缓,到如今也才一年,还能补上,不至于错的太过。

    然后便听卫老夫人对着沈家仅有的三个男丁郑重道:“侯府断了一门财路,还有田地,还有铺子,总有进项,府上不过几个正经主子,哪里用得着养着上百个奴仆?若是实在开支不够,哪边裁剪掉一批人便是;若是还不够,你的古玩字画也尽可以卖掉一些,外面一桌十两、二十两一桌的席面就不必再吃了,家中你几个姨太太的金银首饰也不必再打了,我不管你这个银子从哪里省出来,总归,”

    卫老夫人的目光扫视过沈锐三人,顿了顿才接着道:“那些人家该给的银米,一文钱也少不得!这是我们沈家的家训,只要是你们还姓沈,只要你们还活着一天,还拿得出一文钱,都必须要守着这个规矩!”

    沈锐不敢再说任何反驳的话,只能带着儿子领命受了。

    “去年的银米钱你补上后将账本亲自给我送来,我会派人去核查,若是再让我发现你弄虚作假,我有你好看!”

    卫老夫人话说了急了,重重咳嗽了起来,沈锐连忙绕开脚边的碎瓷片,重新捧了茶来侍奉母亲喝下:“儿子已经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百善孝为先,沈锐对自己的母亲还是敬畏和惧怕的,他母亲如今虽不大管他,可是真要使出手段来,他不死也要脱层皮。

    沈锐今天在两个儿子面前丢了大脸,出了“静安院”,便虎着脸一声不吭地疾步往前走,沈江霖和沈江云互相对视了一眼,颇有默契地静静跟在后头,生怕被沈锐反应过来给迁怒了。

    父子三人在岔路口分开了,沈锐原本今夜宿在叶姨娘处,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回到小妾那边睡觉,直接走到了魏氏主院里。

    魏氏本操心着儿子的事情,可是后头他们父子三人却都被婆母叫走了,魏氏一颗心都吊了起来,左思右想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熬到两眼通红,还坐在房内的圆桌旁没有睡下,听见下人通报沈锐来了,连忙起身相迎。

    沈锐屏退左右,让魏氏坐下,自己坐到了他对面,手指焦躁地点着桌面,开口便是:“府里账上还有多少结余?”

    魏氏一愣,不知道沈锐为何大半夜地查起账来,她回忆了一下,才道:“今年的佃租还没收上来,只收了几个铺面的银子,再加上往年的结余,咱们府上大概还有六千两的现银。”

    沈锐眉头狠狠皱起,他心里估计的要比这个数字多一些:“咱们京中十几个铺子,京郊几千亩的地,如何就这点银子?”

    魏氏恼了,她管着侯府这个家,如今能结余下这些银子,都是她左右腾挪,才能俭省下来的,若不是她持家有方,别说六千两,就是亏个六千两都有可能!

    魏氏冷着脸开始给沈锐算账:“今年十几个铺子里,只有六家铺子是有盈余的,三个月盘一次账,今年一共收了两次,一共是两千两银子,还有五家不亏不赚,另有四家是亏的。至于田地,去年吴老爹上侯府来盘佃租的总账,一共交上来五千两的佃租和一些庄子里的年货,去年收成不好,普遍欠收,有这些都是吴老爹的能为了。今年过年办宴席请客,用去了三百两,侯爷您买了一座紫檀玉石屏风,用去了八百两,正月里请了杜大家的来唱戏,用了两百多两,再有两个哥儿今年考中了生员,几处清客又费出去六百两,霖哥儿拜师又花了……”

    沈锐越听越头疼,连连喊停:“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六千两便六千两吧,你明日叫账上先支三千两出来,我有用。”

    沈锐自命清高,从不愿意和人细算银子,仿佛细算了就俗了。

    魏氏心里一惊,又想到了刚刚婆母把沈锐叫了过去,顿时就反应了过来:“可是要给那些人家补发银米?”

    魏氏管家这么多年,以往每年都要撒出去三四千两银子给那些过去跟着公爹、大伯打过仗的兵丁家里,最开始的时候,每年要支出七八千两银子,还是这几年有些人家慢慢立起来,或是上一辈的人彻底走了,这才支出去少了许多。

    原本沈锐自去年开始说不用再去支出这笔银子了,魏氏还松了一口气。

    以前每年通过那些商人供奉,一年得有个五六千两银子进项,如今这条财路断了,魏氏还为难将来侯府入不敷出,侯爷主动说砍了那笔开支,魏氏觉得理应如此。

    现在旧事重提,还得补上去年的窟窿,如此一来,偌大的侯府,哪里运转的过来?

    见魏氏明白了这钱的用处,沈锐也不藏着掖着了:“叫你知道了也好,母亲说了,无论从何处俭省,都要给这些人的银子发了,之前你便做的很好,这事就还是归你管着,等弄好了,你将账本做好给我,我给母亲去瞧。至于府里的银子要如何腾挪,我都听娘子你的。”

    沈锐说着说着,便软了口气,他拉着魏氏的手,难得的小意温柔,又叹了一回:“还好有你帮着我,母亲不知道我们的难处,刚刚硬是在两个儿子面前骂了我,让我好不得脸。若是家中还像过去那般,我哪里就要计较这些了。”

    魏氏的手保养得宜,依旧细嫩如削葱,沈锐反复揉捏着魏氏的手,将魏氏都整的有些不好意思了,娇嗔道:“都是老夫老妻了,你有话直说便是。只是有一点,我面皮薄,手段浅,到时候哪里做的不对了,你可不许怪我。”

    见魏氏应下了,沈锐长松了一口气,连说有不听她使唤的便来找他就是。

    他不管魏氏如何去做,只要这烦人事别落在他头上便是。

    今夜不宜再宿在别处了,沈锐干脆在魏氏房里睡下,老夫老妻难得火热了一把,将魏氏伺候妥帖了,沈锐宛如精疲力尽被甩上岸的鱼,张着嘴干喘气,见魏氏已然沉沉睡去,他也乏的眼皮打架,折腾了大半宿,明日又是大朝日,沈锐赶紧闭上眼睡了。

    沈锐感觉只合了一下眼就被人轻声叫醒了,他没吵醒魏氏,自己蹑手蹑脚地靸着鞋到了外间去,唤人给他穿戴整齐了,便让人在前头打着灯笼,自己上了马车上朝去了。

    魏氏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这便是家中婆母不管事的好处了,她无需到婆母面前请安站规矩,虽然魏氏平日里严谨,不让人挑出错,但是偶尔偷懒一回,也无人敢说什么。

    想到昨晚侯爷交代她的事儿,她虽烦心,但是又有些说不清的甜意,只道在沈锐心里,果然还是最信任她的。

    魏氏盘了一整天的账,在账本上写写画画,除了沈锐那处,其他能俭省的俭省了出来,魏氏与沈锐夫妻这么多年,哪里不了解自己的丈夫,说是让她腾挪,但是若俭省下来丢了侯府的脸面,他定是不依的。

    所以仆妇小厮的排场人数不能少。再说了,下人大批往外卖,被别人听了岂不是说侯府不行了?那便只能缩减他们的月例;沈锐那边的开销不能省,那便只能缩减自己和几位姨娘的,还有儿子女儿们的开销,原本每一季度都要量体裁衣,做八套衣裳的,现在改成四套,原本笔墨纸砚用的上等的,现在用低一个档次的,原本姨娘屋里也可以放冰盆的,如今便是不放了……

    开源魏氏做不到,节流她还是会的。

    魏氏本就是庶女出身,虽也跟着嫡母学过管家,但是到底眼界窄了一些,她刚入荣安侯府的时候就觉得荣安侯府花钱如流水,早就想削减掉一批开支,但是那个时候府内进益也多,沈锐更是一个讲究排场的人,看不上魏氏节省下来的三瓜两枣,魏氏为了尽快上手管家,便也强撑着听沈锐的。

    如今好不容易沈锐发话了,魏氏索性大刀阔斧地改一改。

    只是这样一来,底下的人不乐意了,原本拿着一吊钱的月例,现在变成了六百文,一下子近乎砍了一半,这哪里能成?

    哪怕魏氏训诫他们,许多府里不给月例都是有的,可那是什么门户?不过是突然乍富的人家罢了,和荣安侯府差不多层次的,都得拿这个数的月例,缘何到了他们这儿就变了?

    尤其是在荣安侯府当了许久差事的老人,更是不忿。

    底下人要闹主人家也是能闹起来的,今儿个这个人不舒服了,没法当差,明儿个他失手摔了名贵瓷器,后儿个哪处角门夜里洞开,差点遭贼,魏氏打了也罚了,可是照样还有人被怂恿着当刺头,人一多,魏氏也品出不对来。

    第50章

    魏氏这边一团忙乱, 但是这是她的一亩三分地,别人轻易动不得,沈锐不管, 那更加轮不到两个儿子去管,再加上兄弟两个第二天都要上学, 就更无从说起了。

    不过,沈江云没忘了要派人去衙门录口供的事情,他拿了他爹的名刺, 让郑全福去顺天府衙门去投。

    沈江云想的简单, 觉着这事定是一些宵小所为,他与二弟在外头向来与人为善, 没得罪过什么厉害人物,想来不会太难解决。

    郑全福拿了名刺便走了, 到了顺天府衙, 自有下面的刑名书吏过来给郑全福录口供,录完又让郑全福看了一遍,见没问题了便让人签字画押。

    郑全福知道大少爷的心事,见那刑名书吏办完事就要走, 连忙拦了下来:“官爷, 这是我家大人的名刺, 还望能否行个方便, 多透露一点消息, 是否找到指使的人了?”

    刑名书吏今儿个一早就听下面的官差说过被打人的身份了,否则哪里会马上接待了郑全福, 他不动声色的收下名刺,看了郑全福两眼,见郑全福无动于衷, 脸上的皮肉笑了笑:“昨儿个刚收押,弟兄们都劳累了一晚上了,哪能这么快就有消息,你且回去等着吧。”

    郑全福一听也有道理,又说了一些好话,千恩万谢地走了。

    走出了顺天府衙门,郑全福没有直接回侯府,而是转了个道,去了一条小巷子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这是他自己置办下来的一进小院,买在城北,是达官贵人不愿涉足之地,但是郑全福却喜欢的很,不管如何,这都是自己的私产了。

    郑全福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到他这边,他才火速进了门,并把门关上、落下门闩,这才匆匆走到了里屋,将笼在袖袋里的一包银两拿了出来。

    这是今早沈江云给他用来打点衙门人的银子,只是郑全福想着不过是一群地痞流氓,有了老爷的名刺,难道衙门里人还敢不经心?大少爷不懂世事人情,郑全福也没出声提醒,反而自己眛下了这包银子。

    打开一看,里头足足有二十两纹银,郑全福心里头一乐,从一处墙壁角扒拉出一块砖头,里头竟是中空的,郑全福掏出了里头的一个木盒子,将银子都放了进去,再放好砖头堵上,见没有什么异样了,才安心离开了。

    这次打人领头的人叫郝三拳,因着姓郝,之前走在街头吹牛说自己能三拳打倒一个人而得的浑名,平日里好吃懒做、靠帮人收回印子钱为生,放印子钱也便是放高利贷,说白了,郝三拳是那群放高利贷的人请的打手。

    只是他这人也有好处,手里头有了钱就豪爽大方的很,就爱结交朋友,遇到兄弟们谁有事但凡求到他头上,他有就给,就连衙门里的官差都有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

    到了牢房里放饭的时刻,方差人过来送牢饭,郝三拳一看到方差人就喊道:“方头翁,此处!”

    方差人走了过去,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哟呵,你小子又来了?”

    郝三拳连连抱拳行礼,让方差人靠近他这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方头翁,我这儿有一桩好买卖,办妥了,您老尽可得个千八百两银子!”

    方差人来了兴致,郝三拳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方差人听罢后,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捏着自己下巴上那颗黑痣的长毛道:“你这话当真?”

    郝三拳急了:“如何当不得真,我估摸着对方今日就要来录口供递状纸,我们几个兄弟是不经审的,到时候嘴一秃噜,便什么都说出来了。若是头翁您在里面帮我们周旋一二,说不得大家都能得利。”

    方差人将一碗牢饭递了进去,挥挥手道:“我晓得了。”

    郝三拳这才放下心来。

    那方差人是个贪财的,想必他会在里面帮这个忙。

    郝三拳是老江湖了,虽然雇他们打人的,请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来传话给银子,可是郝三拳是什么人?

    收了银子后,扭头就叫人尾随着对方,一路顺藤摸瓜,找到了谭家人。

    谭家要打的人是谁他也知道,甚至于两家到底什么恩怨,他也打听清楚了,不过就是那谭家儿子谭信在科场上舞弊,被沈家小少爷检举了出来,从此以后再无科举资格,还被那学政大人打了一顿板子,心中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找上了他们。

    郝三拳可不管他们之间到底什么恩怨情仇,只要有银子拿,只要事情做的不过分,不至于掉脑袋,他就敢做。

    谭家少爷可是出了整整三百两银子,既不要对方胳膊腿儿,也不要他的命,只要打几拳出出气就罢,这等好事是天上掉下来的,哪能往外推。

    只是他们运气不好,碰上了个女魔头,否则早就得手,兄弟们分银子去了。

    现如今被收押了,若是判的重了,说不得要有些个麻烦,郝三拳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方差人透了底,让他在里头周旋,将他们的案件押后再审,再拿着状纸给谭家送去,就不怕谭家人不拿银子出来平息事情去。

    谭家世代在京中行商,积累下了千万家资,家中又只得了谭信一个嫡子,是从小千娇万宠地长大,惯得不成样子。

    谭信捏不得轻,沾不得重,对家中的生意也不感兴趣,成日里在外头呼朋引伴,交了一群狐朋狗友,最爱穿个书生长衫假装文采风流,被人嘲笑了后,便想法子必要考个生员出来,给那些嘲笑过他的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看看。

    县试、府试都过了,到了院试却被一个小儿搅黄了,哪怕谭信事后知道了沈江霖的身份,他也不惧——不过是一个侯府庶子罢了,他交的朋友里头,可是有几个高官之子的,人家照样不和他称兄道弟?

    谭信自己挨了打,就也要报复回去,对他来讲几百两银子买一个他开心乐意,再是划算不过。

    况且谭信觉着自己隐在后头,便是那伙人被抓了,也找不着他。

    谁知道,今儿个就有差爷上门,吓得谭信魂都快没了,他娘更是在后院抱着他呼天抢地,谭信这回知道怕了,连夜就带上家仆行李,对外说是帮家里巡视铺子,实际上是逃到外地去了,留下一烂摊子让他老子去料理。

    方差人果然就从谭家弄了八百两银子出来,回了衙门就开始上下打点通气,郝三拳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推了一个顶罪的出来,胡乱编了个和沈家人结仇的理由,签字画押后,便被刑名书吏整理成了卷宗,放到了谢识玄案头,等待谢识玄判了。

    方差人心中想着,这顺天府衙门里千百件事情等着府尹大人去批复,哪怕这次的案子里牵涉到了官宦人家,但是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一砖头下去都能砸到两个家里当官的,这案子说到底苦主也就磕破点油皮,实在小的不能再小,料定府尹大人也不会细看。

    方差人知道谢识玄这个上官是个不贪的,若这是个大案要案,方差人也不敢在里头弄鬼,这种小案子,又正好碰上一头肥羊了,方差人才愿意去做。

    沈江云一连等了几日,都不见衙门有回应,心里头已经是狐疑起来了,本和沈江霖商量着,派郑全福再去打探打探消息,总不能白白被人套了箩筐差点打一顿,再说了,到底是哪个冤家也得搞搞清楚才是。

    兄弟两个在沈江云书房中嘀嘀咕咕了一阵,却听外头有婆子禀报,夫人来了。

    魏氏一进沈江云的书房,看到沈江霖也在,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但是想到那天婆母训侯爷的时候,沈江霖也是在的,底细他全知道,倒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直接屏退了下人,对着两个儿子道:“近日里我裁减了各院里的开支,你们哥两个可还习惯?”

    沈江霖这几日每天早出晚归,去唐公望那边读书,唐公望别看整天笑眯眯的,和蔼可亲,又很喜爱沈江霖,可是真的带着沈江霖读书,那要求是相当的严格,细细问了一些沈江霖的读书情况后,唐公望发现沈江霖很多基础部分的内容还是悬浮的,干脆从头开始带沈江霖捋一遍四书五经。

    因着沈江霖接受能力快,又能举一反三,唐公望给他布置的功课非常多,虽然他是感觉到自己院里的下人变得懒散了一些,但是想到魏氏最近在府内的施为,他倒也是能理解。

    毕竟被无缘无故克扣了工资,还要人和以往一样不带情绪的积极工作,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

    沈江霖便不曾理会,只要大面上过得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江云院里有魏氏的单独补贴,倒也还好,至于什么一季只做四身衣服,这种枝节小事沈江云根本没放在心上,也就只有几个姨娘不服气,到魏氏那边闹了一场。

    魏氏见两个儿子都摇头,心里头低低叹了一口气,自己就没生个女儿出来,否则如今也有个人商量,儿子到底都是不细心的,成天只管外头不管家里。

    又想到沈锐做的甩手掌柜,魏氏心底原本的两分甜意也消散的一干二净。

    只是既接下了这桩事,还得处理的尽善尽美一些才是。

    “府中的下人们如今对我怨言颇多,那我能有什么办法?你们祖母要银子去施舍,你们爹要面子要排场,我手里又变不出银子来,只能想着节流,我自己四季衣裳、首饰都减了一半了,却没人知道我的苦心!”

    魏氏今天来找儿子,就是想让沈江云帮忙去说动说动沈锐或是卫老夫人,魏氏思来想去,就觉得那三千银子不该给,与其府中过得紧紧巴巴的,倒不如就彻底断了这一笔开支,反正去年也没给,若是要补,就要补上去年加今年的,算上来得六七千两银子,这数额实在太大了,魏氏越想越不甘心,也不知道那天晚上脑子是被什么糊住了,自己就应了下来。

    魏氏手头有之前的账本,拢共是一百八十来户人家是需要他们补助的,按照情况的不同,补助金额也有不同,不过算下来,平均一户一年得二十两银子,前年光这笔开支就要三千六百两银子。

    去年没了商户们的供给,地里收成也不好,家中又办了几件喜事,大宴小宴不断,又有各种人情往来,这银子就如流水一般淌了出去。

    魏氏再算算云哥儿再过几年就要娶亲,初夏、明冬两个姐妹也快到年纪了,哪怕是庶女,该备的嫁妆还是要备的,这些都是大头,是万不能俭省的,若不精打细算起来,到时候哪里来的银子去填?

    她这几日折腾的够呛,如此紧紧抠抠,一个月刚好能省下三百多两银子,这样一年下来才能填补那笔开销。

    魏氏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大手大脚花钱也花惯了,心里想着不过勤俭些,可是真到了自己头上,她也觉得难捱。

    更别说,今日钱嬷嬷和甘嬷嬷两个奶娘过来到她院子里坐了一上午,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主仆一场,都是缘分,府里开支要缩减,可以想想别的办法,他们那些当奴才的一个月才得几个铜板?

    说的魏氏脸上亦是不光彩。

    “云哥儿,霖哥儿,你们读了那么多书,还都是中了秀才的人,应当见识比娘要多一些,你们可说说,这事要怎么办才好?”

    魏氏说了两个奶嬷嬷的话给两个儿子听,为的就是想让两个儿子主动提出来去劝一劝他们父亲。

    魏氏思来想去,要么还是说服婆母别管那个补贴的开支了,否则她这边已经快招架不住了。

    沈江云从没插手过庶务,听他娘这样一说,沈江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在他看来,祖母说的那些他是认同的,可是他娘说的为难处,他也不能说看不见。

    沈江云习惯性地将目光看向沈江霖,魏氏也顺着沈江云的目光看了过去,她微微一顿,对着沈江霖也道:“霖哥儿,你有什么好主意,也但说无妨。”

    这外头都将沈江霖夸上天去了,魏氏倒也是想看看,这霖哥儿究竟有几斤几两。

    若是他能主动请缨,劝服得了侯爷和婆母,解了她这桩烦心事,那也不枉她教养他一场。

    沈江霖把刚刚他们说的这些信息拢了拢,虽然魏氏的动作是急躁了点,但是她的出发点是没错的,在没有办法开源的情况下,想要多拿出一笔银子,那就只有节流。

    只是甘嬷嬷和钱嬷嬷说的沈江霖也认同,他们那些当奴才的一个月才得几个铜板?

    大丫鬟每月一吊钱,小丫鬟五百文,粗使婆子六百文,外间出门小厮一吊钱,几个管事和积年的老嬷嬷拿的多一些,一月一两银子的份例。

    这个工价,在沈江霖看来,若是这些仆人没有弄虚作假、欺上瞒下的话,着实少的可怜。

    如今荣安侯府内外仆从大约有一百多号人,看着是挺多的,但是要想一想荣安侯府的院落有多少个、占地有多广,虽然主子不多,但是要维护好这些庭院,都够有的忙的了,甚至于有些院落因为人手不够,如今就荒废在那里,譬如沈江霖现在居住的“清风苑”,之前只落了锁,许久不曾有人进出了。

    虽然是渣爹要讲排面不愿意卖人,但是人继续少下去,确实不像样子了,在外人看来就是个守着大宅子的破落户,沈江霖是无所谓人家如何说,但是渣爹和魏氏两人,估计就是把脸打肿了,也不愿意担这个名声。

    人的名,树的影。

    一旦给人留下这种印象,确实对两个姐姐说亲事,都难了一些。

    很显然,从仆人身上弄不出什么来,但是整顿一下日益松散的下人,给他们立一立规矩,倒是应当的。

    沈江霖看不惯有些下人奴大欺人许久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借着今日魏氏来问,他倒刚好有个主意:“儿子是有些想法,只是若说的不对,母亲还请见谅。”

    魏氏来了精神,挥挥手,让他直接说。

    “母亲既然已经下达了指令,说了这个月例要改,那就必须得改,若是被底下人一说就回到了原来,那母亲的威信势必会减弱,以后再说什么他们不乐意的话,他们那帮子人就会照原样来为难母亲。”

    魏氏听进去了,不住地点头,这分析的很对,完全说到了她心坎上,否则她也不必如此为难了。

    沈江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两个嬷嬷说的也对,在他们身上也榨不出二两油水,倒不如趁着这次机会,改一改以往的月例规则。”

    “母亲不是说了月例要砍半么?比如一个大丫鬟一个月原本一吊银子,现在变成了五百文,这五百文就叫做底薪,剩下的五百文若是这个月做的好,无一错漏,那就照常发放,若是有错漏,那便错一处扣一百文;若是一年十二月,每月都是拿全额的一吊钱,那到了年底,再另给两个月的月例,若是有一个月被罚了钱,到了年底便没有这奖励了。这里头谁做监管,谁来记录,都要母亲费心筹划,这样一来,那些人必不能再说母亲有何不好。”

    沈江霖这般说完,魏氏和沈江云的眼神都亮了起来,沈江云一拍双手,赞叹道:“这样很是!既没有多发钱,又让他们勤谨些,那些做的好的,年底多发钱,更是应当。我院子里有两个惫懒婆子,总是使唤不动,若用这招,估计就能好了。”

    魏氏来不及去问沈江云是哪两个婆子,此刻她听入了神,急着追问:“霖哥儿,你这主意确实不错,可若是这般,咱们不仅仅没有节俭下银子,反而可能还多花出去一些,难不成让底下仆人照旧,做主子的自己反而缩衣节食起来,这成了什么了?”

    沈江霖想着,就得主子缩衣节食啊,自己少花点怎么了?只是这话不好当着魏氏的面说。

    于是沈江霖换了口吻道:“倒也不尽是如此,儿子知道府中有一处开销,是可省的,也不影响什么,一个月省出个五百两,不成问题。”

    五百两!倒是比她费尽心思想到的节省的还多!

    然后魏氏便听沈江霖说道:“咱们府中有七八个清客,这些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作什么的,成日里哄着父亲开宴设席,包船游湖,这么些年养在咱们侯府也没做出什么事儿来,若是将他们给清了,不知道母亲每月账上能否多出个五百两来。”

    魏氏管着总账,哪里不知道多不多的出来!

    何止只是多五百两!

    这些人一月给他们的月例加起来就要两百两,这还不算完,他们但凡有了什么事情,家中老母病重、儿子娶亲云云,总要从侯爷那里打秋风,更不用说刚刚沈江霖说的那些经常开宴设席,包船游湖了,这里面撒出去的银子就不知道多少了。

    只是魏氏到底不敢,这些是沈锐的人,若是被她给清了出去,到时候侯爷对她发脾气,她可承受不了这怒火。

    沈江云一眼就看明白他娘在犹豫什么:“娘,这几个人整天之乎者也,言语浮夸,倒不如就像二弟说的那般,清了出去了事。若是爹问起来,便说是祖母让赶出去的,祖母本就说让爹俭省着些。”

    魏氏只是摇头:“这不成,这不成。”

    沈江云心里一动,给魏氏出了个主意:“母亲,您明日一早可以给祖母请安,请示这个事情,祖母为了这个事情悬心,定是会见你的。到时候您就说银子已经凑了出来,只是如今府中入不敷出,需要裁减掉一处,您问问祖母,可否裁减掉叶姨娘处还是裁减掉那些清客处,祖母从不关心这些,定要您自己忖度。到时候您便告诉父亲,祖母让卖了叶姨娘或是裁减掉清客来节省开支,问父亲舍了哪个好,父亲便是去问了祖母,祖母本就有让父亲节俭的心,不会不承认的。”

    魏氏和沈江霖都诧异地看着沈江云,没想到沈江云竟然提出了这么一个损招。

    沈锐正是喜欢叶姨娘的时候,必是保下叶姨娘舍清客。

    就算他舍了叶姨娘,那叶姨娘的开支也抵的过五百两银子一个月了,光是沈锐为了讨她欢心,送的绸缎首饰,都不知道有多少了。

    要魏氏来说,巴不得是舍了叶姨娘,也省得在她眼前晃了。

    沈江云甚至将家中几人的心理都考虑到了,实在和他一直以来在沈江霖心中有些正气天真的形象不太符合。

    他大哥不会也被穿了吧?

    沈江云被盯着看的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是他脸上脏了有东西吗?

    他们都是什么眼神?

    这不就是上次二弟和他说过的,若想让别人听自己的,但是又不想让他觉得自己受强迫了,那就再给他一个更艰难的选择。

    仿佛是有了选择,其实是没有选择。

    他爹固然舍不得那些清客,但是更舍不得叶姨娘,光说清了那些清客他爹定然舍不得,但是若将叶姨娘放在一起选择,那么清了那些清客,也就没那么舍不得了。

    他活学活用,难道用错了?

    沈江云有些不解。

    魏氏越想越有道理,她突然站起身来,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有些激动道:“你们兄弟两个都说的很是,帮你们母亲我分忧了!”

    尤其是看向沈江云的时候,眼神中的满意都要溢出来了:她的儿子终于也长大了,有想法了!

    魏氏已经迫不及待去试一试了。

    魏氏风风火火的走了,沈江霖却越想越怪异,忍不住问道:“大哥,你这个想法源何而来?”
图片
新书推荐: 不服 我才不想高攀你 三日病症标本 有这样高机动的髭切进入本丸 臣妻 和偏执坏女人纠缠成瘾 死遁,我是专业的[快穿] 谁是我的男朋友 抱歉,伤害男人的事我全做了 想吃旅行者的软饭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