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他的双腿脱离了理智控制,向着林诘栩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听见市政厅礼堂内无数高官显贵在向他打招呼,也看见记者们的镜头对准了他, 但他来不及思考太多。
心脏怦怦直跳,血朝着头顶涌去, 他在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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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害怕林诘栩就这么死了, 那盏将临星城短暂照亮的灯被砸碎在地,灯火被雨水浇灭。他不愿看见。
应急通道外站满了警卫,阿列克谢想要穿过防卫线,被人拦住。
“我是临星山公爵之子阿列克谢·德米特洛维奇·科罗温。”他说道, “让我进去。”
警卫们似乎有些为难,但阿列克谢·科罗温显然并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他们也没有理由拦他。
于是阿列克谢孤身一人步入了应急通道内,甚至没有带上他的保镖们, 直接让他们被警卫拦在外围。
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他看见了林诘栩。
后者此刻正站在通道的末端, 距离他的专座十几米。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三件套,身姿挺拔, 怀表的金色细链垂落, 晃碎了灯光。他侧脸对着阿列克谢,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整个人略显虚弱,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正与自己的助理交谈着什么, 短短两句后,他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似乎是在思考。
阿列克谢此刻忽然局促了起来。
他没事, 他看起来挺好。他应当不是被谋害了,毕竟, 他身体自从那次事件后一直都不太好……
现在他们距离很近,按理说,他应该按照父亲的嘱咐,想办法与林诘栩沟通一下,表达科罗温家族的善意。
于是他开口了:“林先生。”
林诘栩回过头看向他。
只是这么一眼,阿列克谢险些陷入了恍惚。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雨夜,冰冷的雨水投射下来的影子在林诘栩苍白的脸上流淌,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含着亘古不变的笑意,宽容地看着他。
可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却在两年前,被人硬生生挖了出来。
那样漂亮的眼睛,却在野蛮的权柄之下,化作授他以痛苦的工具。
此时此刻,取而代之的是两颗闪烁着无机质光泽的墨绿色义眼。
阿列克谢张了张嘴,险些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看着那双陌生的眼睛,头脑一片空白。
他说道:“……得知您身体不适,我深感忧虑。若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科罗温家族可以为您提供必要支持。”
……
林诘栩心下有些疑惑。
他记得阿列克谢·科罗温这家伙对自己态度并不算友好,他父亲德米特里·科罗温更是几乎将“不合作”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现在这示好一样的举动是什么意思?
啊,对……他想起来了,在他死之后,公爵府邸还挂上了他的画像呢。
看起来他们也没那么讨厌自己。
不过阿列克谢这会儿出现,倒是给了他一个极好的逃生机会。
于是林诘栩直接走向了阿列克谢,露出了热情的笑容,伸出了手:“阿列克谢阁下,好久未见!”
阿列克谢受宠若惊,连忙与他握手。
林诘栩接着说道:“劳烦阁下费心了,我这是老毛病了,不值阁下劳心。”
“……无论如何,市长先生还请务必保重身体。”阿列克谢说道。
他此刻恨透了自己笨嘴笨舌,这种社交场合无法舌灿莲花,说出能让林诘栩开心的话,只能干巴巴来一句保重身体。
林诘栩轻笑着说道:“阿列克谢阁下,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您说。”阿列克谢连忙应道。
“我的专座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故障。”林诘栩眨了眨眼睛,“其他人的车我都信不过,能借你的座驾一用吗?”
阿列克谢愣了一下。
……
此时此刻,伞骨依然蹲守在制高点上,紧盯着出现在瞄准镜中的林诘栩。
防护磁场保护着林诘栩,他暂时没办法爆了他的头。
……但是没关系,只要他坐上那辆车,他就可以狙爆车上预先安装好的炸药,直接将他和他的秘书全都炸上天。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林诘栩。
结果后者根本没有要上车的意思,甚至还跟着另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上了另一辆浮空车!
伞骨心里暗骂了一声,一想到说好的报酬,他咬了咬牙,再度压低了心跳,准备直接将另一辆浮空车给狙下来!
不坐你那辆安了炸药的车是吧,不坐也得坐!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耳麦忽然响了起来。
“行动暂停,所有单位都不要动手,再重复一遍,所有单位都不要动手!”
伞骨怔了一下,不能理解这个指令,干脆直接开麦问了回去:“为什么不动手?”
“那辆车里面,还有临星山公爵的独子。”对面很快给出了答复,“上头暂时不想让临星山公爵掺和进来,要是伤了他儿子,让他跟咱们拼命,事情可就不好办了!目标是林诘栩,也仅仅只是林诘栩,不要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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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为了开这一枪,在制高点已经趴了好几个小时的伞骨用力一拳砸在地上,愤怒地骂了一句脏话。
……
阿列克谢坐在车后座上,望着车窗外。
……他依然在思考,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原本林诘栩是想要借他的车一用的,但两人聊着聊着,阿列克谢就因为林诘栩过于友好的、友好到像是忘记了以前所有不愉快般的态度,让阿列克谢很快说出了科罗温家族也想要寻求合作可能的意图。
……这本来也确实是阿列克谢的目的,但他觉得实在是太快了,他还没有足够的铺垫,就将意图暴露了出来。
这让他有些气恼,也意识到自己这些年来几乎是毫无长tຊ进,他在林诘栩面前简直就像个不穿衣服的孩子。
谁知林诘栩却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就像是完全料到了阿列克谢会这样说。
主动权瞬间丧失,这让阿列克谢心里又惴惴不安了起来。
难道他还在因为当年的事情生气吗?他应该生气的,毕竟……当年科罗温家族对他确实谈不上有多尊重。
林诘栩说道:“听闻德米特里阁下昨日于奥尔帕斯世界拍卖行中得到了一幅古代流传下来的、保存完整的画作。”
阿列克谢怔了一下。
怎么突然说起这件事情?
确有此事。科罗温家族本来就热衷于收藏画作,也经常出现在拍卖行上。
……但林诘栩的情报也太及时了,奥尔帕斯的拍卖行信息,仅仅只过了不到十二小时,便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并且他在日理万机之下,居然还能记下这么微小的事情。
“是的,一幅静物油画。”阿列克谢说道。
“恭喜,看来公爵府邸的藏品愈加丰富了。”林诘栩说道。
阿列克谢正想说几句客套话,却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不对,林诘栩这是在递话!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灵光过,于是立刻说道:“若是林先生感兴趣,鄙府诚邀您前来参观。”
林诘栩的声音中也带上了些许笑意:“当然。可惜我未来三个月的行程都安排满了……刚好今天的演说因故取消,如果我现在前去拜访德米特里阁下,会不会显得唐突?”
听闻这话,阿列克谢犹如收到了一份惊喜礼物,心脏砰砰直跳了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唐突?旧贵族那套莫名其妙的礼仪都他妈见鬼去吧,林诘栩愿意在这个关口重新主动接触科罗温家族,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还管什么唐突不唐突的!
阿列克谢立刻说道:“当然不!我现在就联系父亲。”
林诘栩轻轻点了点头。
这小公爵反应速度倒是比以前要稍微快一点,不过,毕竟他自己也已经把意思表达得够清楚明白的了,再听不懂就有点傻了。
他现在长时间处于死亡威胁下,敌对势力恐怕一秒钟都不想让他多活,他依然在必死之局中。
上了阿列克谢的车,敌人们投鼠忌器,倒是不敢直接动手,以免误伤这位未来的临星山公爵,得罪另一方势力,将科罗温家族彻底推向科学理事会。
但这份安全毕竟是暂时的。
——若是能延续久一点,自然是更好。
眼下,最适合的方法,当然就是去拜访临星山公爵德米特里·科罗温了。
……
德米特里·科罗温此刻正端坐在府邸书房之中。
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一只手夹着雪茄,另一只手调节着光屏上的新闻。
“本台消息。十分钟前,定于市政厅礼堂召开的市长演说因故中断。林诘栩市长的健康状况疑似进一步恶化,尚不清楚是旧疾复发,还是遭遇了谋害。目前演说已经中断,林诘栩市长被送往医疗机构抢救。
“作为临星城自新历以来遭遇恶性事件最多的市长,林诘栩市长本次演说意在向市民承诺下半个任期内新的举措,包含民生、教育、福利和基础建设多个领域;今日的突发事件,是否与演说内容相关,还需要军警部门的进一步调查。自由派议员约翰·安德罗斯认为,以林诘栩目前的身体情况,市长职位对其而言负担过重,可能会影响到他的工作状态和工作效率……”
德米特里紧皱眉头看着新闻。
……林诘栩又出事了。
他这个市长,简直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在钢丝上奔跑,一旦有了疏忽,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在德米特里看来,林诘栩的下场已经注定了。
正如他那看起来光鲜亮丽年轻健壮,实际上已经遍布暗疾残破不堪的身体一样。
他所戴的名为市长的华美桂冠,也早已经被四面八方的恶意如白蚁般啃食出无数空洞,腐朽难堪。
德米特里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他有想过救他的。可是林诘栩已经病入膏肓了,他已经救不了他了。林诘栩自己也很清楚,所以他也几乎从不主动和科罗温家族联系。
毕竟,他得罪了太多人,他的手中握着太多人的把柄,他是太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当他为了往上爬,不得不用尽了手段控制他人之时,他便必须要承担此举的后果——当他的敌人到了忍无可忍之际,当合作的表象都已经无法维系之际,他们便会以同归于尽般的决心将林诘栩拉入地狱。
是啊,他们知道林诘栩手中有能够引爆整个临星城政坛的核弹。
——但你林诘栩不是自诩热爱临星城的民众吗?
你真的敢在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你的情况下,按下核弹,彻底引爆临星城政坛吗?
到时候轻则官员们破罐破摔,捞一把就跑;重则全部被审判,短期内无人可用,整个城市一片混乱。到头来,受伤的还是你林诘栩最爱的底层人。
——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看到的景象了?
林诘栩原本的道路,或许是有其可行性的,能将那些被抓住把柄之人的狗链牢牢握在手里。
可他的手掌是有限的,他能够握住的狗链也是有限的。
政治的本质应该是交朋友,而不是树敌人。
可惜的是,像林诘栩这样的人,很难在临星城政坛交到太多的朋友。
只要林诘栩一死,林诘栩内定的接班人邵清野一死,剩下的人也不过就是一群丧家之犬。他们没有林诘栩和邵清野的领导力,更远不如他们意志坚定,到时候无论上台的是谁,柏塔都能在短时间内将其同化腐蚀为一个全新的傀儡。
德米特里在临星城公爵的位置上坐了六十多年,看过了十多届政府来来去去,人走茶凉。
他太清楚了。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林诘栩不是生在临星城,会不会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不生在临星城的林诘栩,又能是他吗?
他有时候也会后悔,当初林诘栩带着他那初露锋芒的科学理事会上门拜访之时,他不应该那么武断地拒绝他的——那时,他坚信林诘栩和其他政客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更恶劣。
只是,对于人的品质而言,很多东西是需要时间来证明的。
若是当初临星山公爵能够公开宣布坚定站在林诘栩一边,或许……他不至于会像现在这么艰难。
这并不是为了林诘栩。
而是为了临星城,为了这片科罗温家族千年来所扎根的土地。
可他到底是临星山公爵,他到底是科罗温家族的人。他怎么容许自己对一个出身下层区的政客低头,承认自己当初错了?况且,现在再向林诘栩结交示好,也已经没什么用了。
这样的矛盾心理让德米特里烦躁不已。
思绪被光屏上突然亮起的通讯框打断,他接通了来自自己的儿子阿列克谢的电话,压抑着期待和喜悦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父亲,你现在有空吗?林诘栩先生希望能进行一次非正式拜访。”
德米特里怔了一下,手中的雪茄险些掉落在地面上!
……什么情况?
刚刚新闻里那个“被送往医疗机构抢救”的人,转眼就快要到他家里了!
德米特里希望自己儿子接触林诘栩,只是为了让他学一学这位优秀政客的行为方式,试探林诘栩的态度,也锻炼一下他的能力。
谁知这不成器的傻儿子这次效率竟然这般高,真让他接触到林诘栩了,还把人喊了过来!
短暂惊讶后,德米特里立刻开始盘算起来。
……要同意吗?
科罗温家族和林党素无来往,事已至此,他们应当明哲保身,绝对不能上林党这艘已经快要沉了的船。
但那是林诘栩啊。
那是德米特里·科罗温发自内心佩服的人,是足以在临星城的历史上留下一笔的、闪烁着灿烂光辉的人。
德米特里知道自己的心态矛盾极了。
他知道林诘栩是一团火,不敢触碰,生怕烫伤了自己。可他又如同一只无法抗拒的飞蛾,绕着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焰打转。
……罢了。
“……是我们邀请林先生来公爵府邸做客。”德米特里说道,“告诉林先生,公爵府邸欢迎他的到来。”
第 192 章
林诘栩自浮空车上走下。
他感觉到了一阵难言的疲惫感。这具身体到底还是太不健康了, 之前受过的重伤和恶意的折磨对神经系统造成了不可逆破坏,哪怕换了义体器官也毫无作用。
刚才对神经保护剂的抑制更tຊ是让他尤其不适,这种不适感延续到了现在。
他呼吸了一口第一区的被净化过的空气, 稍微驱散了些许腹腔之间淤积的沉闷。
……还是健康好啊,他想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列克谢和跟随而来的卫致都紧张地看着他, 生怕他的身体又出什么状况。
他步伐平稳却缓慢, 阿列克谢便也刻意放慢脚步,始终落后他半步。
“距离上次来公爵府邸已经三年了。”林诘栩说道,“科罗温家族对建筑和园林的审美真是出类拔萃,这些年来我没有见过能与临星山公爵府邸相提并论的地点。”
“这儿的花园有康养的作用, 您身体不好,随时欢迎来公爵府做客。”阿列克谢说道。
林诘栩微笑着说了声谢谢, 并未额外表态。
很快,他们便进入了府邸内部, 见到了在谒见大厅等待的临星山公爵德米特里·科罗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位年过半百的公爵看起来不过四十多岁, 面容英俊,身姿挺拔魁梧, 留着络腮胡, 满脸严肃地向林诘栩伸出了手。
“原谅我未曾预先告知的拜访,公爵阁下。”林诘栩与他握手道。
“阿列克谢应当告诉过你了,林先生, 这里欢迎你的到来。”德米特里握紧了他的手, 将他向自己怀里拉过去,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我希望你的身体没什么问题, 刚才我看到市政厅的新闻了。”
林诘栩差点被这个熊抱给捏断气。
……虽然因为身体原因略显清瘦,但他怎么都能算得上是身材挺拔。然而, 他和眼前这位公爵一比,就成了细狗。也不知道阿列克谢是怎么长成现在这幅清秀模样的,这一点都不遗传学。
“我没事,只是一点遗留的小毛病而已。”好不容易从强人锁男中脱逃,林诘栩语气无奈地说道,“媒体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喜欢渲染成山雨欲来,他们毕竟是靠这个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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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米特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说道:“这么多年了,你看起来可真是一点没变。”
两人向着会谈室走去,边走边聊。
“你也是。”林诘栩微笑着说道,“和公爵阁下相处总是让人觉得心情愉快——你知道的,我的社交环境可不怎么友好,总是和一帮小笨蛋小坏种打交道。能和一个正直到毫无缺陷的人来往,对我来说简直是心灵上的疗愈啊。”
德米特里脸上的笑容加深了。
这话如果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德米特里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这可是林诘栩。
整个临星城政坛都知道,林诘栩拥有着隐藏在暗处的、极其可怕庞大、遍布全世界的情报网络。
他的手上捏着几乎所有人的情报。这世界上或许有完人,但很少,政坛中的“完人”更是可以忽略不计,而林诘栩便极为擅长从看不见的阴影处找到人们的“错误”。就算没有,他也能用各种手段诱发、引导出人的阴暗面,甚至是设下陷阱,放好糖果与蜜饯,好整以暇地等着人去钻。
林诘栩说德米特里“正直到毫无缺陷”,这不仅仅是一种夸赞,更是一种表态。
要么是林诘栩没有查到任何临星山公爵相关的黑料。
要么就是林诘栩不打算用这些方法对付他。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让德米特里对他的好感再度上升了。更何况,德米特里自认恪守科罗温家族祖训,为人向来刚正,不然,三年前他也不至于从一开始就拒绝了林诘栩的示好——他向来都很乐意别人从这一点夸赞他。
德米特里心下更加高兴,便说道:“是啊,你身边的环境可谈不上舒适——而且,林先生,据我所知,你现在的处境可不算太安全啊。”
林诘栩闻言,叹了口气。
两人此时已经进入了议事厅,德米特里未在首座坐下,而是和林诘栩一起坐在了长桌的两侧。
卫致帮林诘栩拉开了雕饰繁复的、沉重的椅子,林诘栩坐下说道:“我知道,德米特里阁下。实际上,我活不长了。”
此言一出,不仅是德米特里,阿列克谢和卫致都瞳孔地震,看向依然面带微笑的林诘栩。
“你……”德米特里失声道,“何出此言?”
林诘栩不在意地笑道:“你应该看到今天演说的新闻了?”
德米特里点了点头:“当然,我希望你身体没有大碍。”
“今天在市政厅,我意识到不对劲,及时离开了礼堂。在那之后,我让朋友帮忙查了一下近日市政厅内人事流动以及设施更换。”
阿列克谢错愕地看着林诘栩。
他们全程都在一起,他压根没注意到林诘栩与其他人沟通。
“礼堂的横向细窗是几十年前配置的防弹玻璃;两年前,市政厅换了一批建筑维护工人;四个月前,细窗进行了一次更换,是那批新工人做的。其中有一块玻璃被替换成了非防弹玻璃。”
他语气平淡,就像是在谈论天气。
然而他所说的话,却像是在整个议事厅内丢下了重磅炸弹。
刹那间一片死寂。
卫致更是冷汗都下来了,藏在身后的手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要保护的人就死在那高台上了!
他怎么能有这么大的疏忽?他怎么能没发现这个致命的破绽!?
“我已经派人去查狙击手可能会在的位置了。”林诘栩接着说道,“不过大概率查不出什么来。”
“……像这样的暗杀,你躲过多少次了?”
“这都不重要。”林诘栩轻声说道,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像是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重要的是,没能躲过的那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在正常的时间线中,他殒命之日便是今天。此刻的每分每秒,都是向天借来的时间。
德米特里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道:“……林先生,或许你应该适当向他们妥协。”
“妥协?”
“你太激进了。”德米特里说道,他眉头紧锁,“临星城很多规则已经沿用了数百年,从大涨潮之前开始,这个体制就是这样。蛋糕就这么大,如果轻易更改分配方式,就注定会让一些原本吃得很饱的人不高兴。”
“无妨,那就让他们不高兴吧。”林诘栩说道。
林诘栩从不低头,从不后退,从不讲和。他就是这般狂妄和傲慢。
他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消散在空气中,化作一抹难以察觉的无奈苦笑。
“今日来拜访德米特里阁下,不是为了求救,而是为了在我死前,能够查清一些事情的真相,为后人铺一铺路。”
德米特里还没能从刚才的震撼中缓过神来。
……他知道林诘栩曾经逃脱过无数次的猎杀,更知道他曾经被绑架过,遭遇过极其可怕的虐待。
他想,真正意义上濒死过的人,应当更加珍惜自己性命才对。林诘栩又如何能做到如此不在意,甚至连半点恐惧都无,谈起死亡都轻描淡写?
他定定地看着林诘栩,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林诘栩却似乎是误会了什么,他接着说道:“当然,如果德米特里阁下愿意帮我这个忙,日后我若是真的遭遇不测,也一定会往遗嘱上添你的名字的。”
他说这话时甚至还在笑。
——但凡是个涉足到政坛的人,都知道“林诘栩的遗产”代表着什么。
德米特里·科罗温却在听见“遗嘱”二字时,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点烦躁。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身为临星山公爵,我认可你作为市长的政绩。若是关于临星城的事情,只要我知道的,自然是知无不言,无需什么多余的回报。只是不知道,你想要调查的真相,指的到底是什么?”
“……柏塔。”林诘栩说道。
德米特里神色一凛。
“据我所知,柏塔隐藏了一个秘密。”林诘栩接着说道,“他们藏匿了某个极其危险的东西。”
“什么东西?”德米特里问道。
“我不确认它的形态,也不确认它的名称。”林诘栩说道,“我只知道,季家为了这个东西,可以连季和盛的命都不要。并且,此物具有某种传递信息的能力。”
德米特里露出了疑惑之色来。
他没能理解林诘栩到底在说些什么,但他又能肯定,像林诘栩这样的tຊ人必然不会是在空穴来风、胡言乱语。
“另外……”林诘栩又补充道,“还与大涨潮和义体病有关。”
“……既然是与大涨潮有关,那东西应该至少存在一百五十七年了。”一直站在父亲椅子后面的阿列克谢开口说道。
义体病几乎是伴随着大涨潮同一时刻出现的。
此时第七区还未大涨潮,提起大涨潮,人们会想到的只有一百多年前那次吞没了绝大多数陆地的末日级灾难。
“我不知道有这种东西的存在。”德米特里说道,“科罗温家族拥有柏塔百分之一的股份,但我们从来不参加柏塔的股东大会,也不参与决策,只拿分红。所以,我们和季家的交往也并不算密切。”
“柏塔在大涨潮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科罗温家族可有新历元年之前对季家的记载?”
德米特里的一只眼睛亮起,密密麻麻的数据从他的眼球上流淌而过,片刻后他说道:“大涨潮之前,科罗温家族和柏塔的联系只有两点,第一点是在三百多年前我们入股了柏塔,但股份已经被稀释,我们曾经警告过他们对义体产业的过度研发,闹得不太愉快;第二点是,柏塔在大涨潮前陆陆续续从科罗温家族手中买走了不少土地的使用权,用以建造工厂……对了,还有临星山,这是他们在大涨潮前四年买下的,用以建造柏塔总部大楼。如果真有你说的那个东西的存在,应当和科罗温家族没有关系。”
“临星山?”
“……那时候还没有大涨潮,临星山唯一的特点就是地势比较高。”德米特里说道,“柏塔想利用高地势建造起地标。当时对科罗温家族来说,家族领地上有万亩良田,而临星山相当荒凉,根本不算是什么好土地,便将使用权租赁给他们了。”
“有时限吗?”
“他们想购买永久使用权,但我们没同意,所以当时是一百年。”德米特里说道,“但是在六十多年前,他们又续费了一次,现在是两百年了,还有三十多年过期。”
毕竟,柏塔的总部便是在临星山顶。
林诘栩没说话,陷入沉思。
“关于季家和柏塔,我们能提供的信息不多。”似乎是觉得没起到什么作用,德米特里说道,“我们不喜欢柏塔,很少与他们主动沟通联系,即便我们也算是股东。”
“没关系。”林诘栩说道,“我原本也没有抱期望。而且,相比于科罗温家族,柏塔对我的恨意才真是深入骨髓。”
——林诘栩担任市长的这段时间,议会通过了不少不利于柏塔的法案,让柏塔市值蒸发了上千亿。德米特里想,如果他是季和盛,恐怕也会恨不得找人杀了林诘栩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德米特里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虽然不知道是否对你有帮助——在大涨潮之前,柏塔的科研中心并不在义体行业,而是在人工智能领域。不过,大涨潮之后,人工智能被全球禁止,他们便放弃了。”
林诘栩眯了眯眼睛:“……人工智能?”
“但这毕竟是两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而且那时候的人工智能技术也不成熟,还不一定有现在的弱AI来得先进。”德米特里说道,“那时候的柏塔,与现在的柏塔,本质上也并不相同。”
“我明白了。另外……我还有第二个请求。”林诘栩沉思片刻后,说道,“我希望公爵阁下能作为中间方,让我与季舒云见一面。”
季家目前的三个核心人物,季和盛和季景山是没有任何被攻破可能的。
那么,与赤狮死在同一天的季舒云,或许就是那唯一的突破口。
第 193 章
季舒云穿过宽敞明亮的走廊, 朝着最内侧的房间走去。
……说实话,她原本是不想来这里的。
就在两小时前,临星山公爵德米特里·科罗温致电她, 开门见山地表示,他希望能做中间人, 让林诘栩与她见一面, 地点则是安排在第二区科罗温家族旗下的一家极其奢华的复古式酒店。
这家酒店无论是隐私性还是安全性都无可挑剔,即便是柏塔,在不提前做足准备的情况下,也很难说监控就监控、说窃听就窃听。
季舒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好端端的,林诘栩为什么要见她?
他们二人几乎是素无往来。
而且, 她并不喜欢林诘栩——对季舒云来说,她在临星城这么多年, 可真就没遇过比林诘栩更难缠的政客了。
难缠意味着麻烦, 意味着不可控。
她当即在电话中对临星山公爵说道:“德米特里阁下,林诘栩完全可以自己联系我, 柏塔的大门可不会对市长先生关闭。”
德米特里却只是笑了笑说道:“考虑到近期局势, 林先生认为,直接与你相见的外界阻碍太大。无论如何,看在我的面子上, 希望季小姐能赏脸。”
季舒云当然知道德米特里在说什么。
……他在暗示, 季舒云和林诘栩的会面,若是在没有任何中间方保证的前提下进行, 很可能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甚至是伤亡。
她也知道昨天林诘栩在演说上发生的事情,她甚至很清楚柏塔即将要对他采取的手段——她毕竟是季家的人, 是柏塔的继承人,她当然知道林诘栩的存在对柏塔造成了多大的负面影响。
她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柏塔的掌权者季和盛,想要弄死林诘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她的弟弟季景山,也对此颇为上心。
对季舒云而言,即便她没有参与过暗杀林诘栩的行动,也并在其中出过什么力,但这也不代表她就愿意帮助他。
想到这里,季舒云脸上隐隐透露出些许复杂之色来。
在林诘栩当选政客之前,季舒云对他的印象就只有一个——手段下作的无耻之人。
民众不知道真相,但柏塔能不知道吗?林诘栩能坐稳科学理事会党魁之位,能够登顶临星城政坛,靠的根本不是什么实力和声望,而是谎言、威胁和陷害。
在他当选市长之前,柏塔并未对其有太多的警惕。
毕竟,这种利益熏心、毫无道德观可言的政客,柏塔见得可是太多了。他们干尽坏事,不就是为了钱权吗?
这种人成为了市长,反而是最好拿捏的那种。
人都是有价码的。
只要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他们便会趴在地上对着柏塔乖巧无比地汪汪叫唤。
既然如此,自由派、保守派、科学理事会,乃至于已经完全被柏塔掌控的进步派——谁上台,又有什么区别呢?
玩具而已。
是啊,柏塔几乎控制了整个临星城,奥尔帕斯的世界议会已经因此开展了多次反垄断法案听证会了——但季舒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临星城总要有一个人来掌舵的。如果正确的人无法拿到方向盘,那么错误的人就要拿到了。
没有人比柏塔更合适了,不是吗?他们已经集结了如此之多的财富,如此之多的人才,全世界领先的科学技术,并且让临星城保持了上百年的和平与稳定。“柏塔”二字,几乎都已经成为了临星城的另一个称号。
这难道不比一群猴子在议会里面上蹿下跳、骂街打架要来得有效率的多吗?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政治扯皮上?
但林诘栩给了柏塔一个“大惊喜”。
当选市长之前,林诘栩丝毫未曾展露出他的野心——他就像以往那些对季舒云来说长着同一张脸的政客一样圆滑可笑,只不过他的手段格外令人厌恶,甚至是令人恐惧。
好在,林诘栩不会、也不敢将他的那些手段用在柏塔身上。在他上台之前,他对柏塔的态度甚至颇为松弛,不时释放信号,让柏塔以为他是亲资派。
……结果一上台,林诘栩立刻就让柏塔知道了,什么叫人的两幅面孔。
这个平日里看起来简直结合了世界上所有政客糟粕品质、处于临星城道德洼地、虚伪到欺骗整个临星城的新任市长,居然是个极其激进的改革派。
上台前他的演讲和辩论中,就已经提到要兼顾下层区的民生问题,要提高福利,要加强劳工待遇、教育改革和分配制度——老生常谈而已,也就骗骗选民,柏塔见多了。
但林诘栩是唯一一个上台之后,真的敢改革的人。
而且他居tຊ然真的顶着巨大的压力,改革成功了。科学理事会推动了多项承诺的法案,而议会在林党的牵制下,几乎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柏塔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原以为又只是一条汪汪叫唤摇尾巴的狗,谁知道竟然跳起来咬中了主人的脖子!
林诘栩推动的临星城义体限制法案,直接导致柏塔市值蒸发了一千个亿!
柏塔也不是没找他谈过,甚至采用了多方面的手段来向他施压。
但可笑的是,林诘栩孤家寡人一个,没有家人、没有妻子、没有软肋。他就像是一个完全没有欲望的圣人,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像是随时都准备好了去死似的——几次谋杀和绑架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因此,他简直就是滑不溜手的泥鳅,柏塔尝试了多种方法,居然完全无法拿捏他。
科学理事会又是一帮林诘栩的死忠粉,林党更像是被他洗脑了似的,全部无条件服从他,豁出命去都不怕。议会中科学理事会的席位又占大多数,即便其他议员受到柏塔要求,寻个理由弹劾林诘栩,也很快会被林党的人保下来。
他在柏塔面前所展现出来的倔强和骨气简直令季舒云感到匪夷所思——
何必呢?
何必做到这一步?那些下层区的人根本不会感谢他的,他们不懂感恩。退一步讲,就算他们知晓了他做出的贡献和牺牲又能如何,让上层区人和柏塔不高兴了,下层区的人随时都可以被静音。
他这是在亲手将自己送入政治坟墓!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季舒云对他的印象也渐渐改变了。
她不明白这人怎么可以如此复杂、如此难以解读。
一个阴险的两面派,一个虚伪的政治家,一个不折手段的阴谋家——又怎么能有这样坚韧的意志和不屈的傲骨呢?
他遭遇了那么多困难,承受了那么多压力,甚至是堪称惨无人道的折磨。
但他却从未低头过。
不得不承认,她竟然对他有了那么一丝敬佩。
——对季舒云而言,有自己的理想,并愿意为了理想付出一切之人,都值得她的尊敬。
但说到底,他们依然是敌人。
季舒云是柏塔的人,也是未来柏塔的董事长候选人之一。即便她敬佩林诘栩,她依然不喜欢他。毕竟,她会将柏塔的利益置于最优先位置。
所以,能不参与到对林诘栩的围猎之中,已经是她仁至义尽了。
但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个和她几乎素无往来的政客,居然会主动要求与她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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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是让德米特里·科罗温做了这个中间人!
那可是临星山公爵,林诘栩是怎么说动他趟这浑水的?
……林诘栩又为什么要找她?难道是想要寻求合作?他意识到柏塔想要他的命,所以向她求饶?
带着这样的疑问,季舒云打开了位于走廊最深处的门。
门内是一间宽敞的休息室,装修风格是很典型的古典风格,色彩浓烈,历史感和厚重感扑面而来,优雅、稳重而奢华。壁炉中,干燥的柴火在燃烧着。这样的干燥在潮湿的临星城显得如此奢侈,而那哔哔啵啵燃烧着的炉火像是有生命一般跳动着。
那是真正的火焰,而不是虚拟的投影。
季舒云的目光从跳动着的烈火上移开,望向了此时此刻坐在壁炉旁的人。
他穿着灰色的衬衫和黑色马甲,领带随意地系在脖子上,西装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短发漆黑而柔软,身形略显清瘦,被笼罩在跳跃着的火光之中,忽明忽暗。
他此时正在与人通讯,左耳上挂着通讯器,手上拿着一份纸质的文件。注意到季舒云进来之后,他抬起头看向她。
……真是一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漂亮的、无辜的、友善的脸。季舒云想着。难怪无论上层区还是下层区,选民们各个都愿意相信他的话,人类到底还是视觉动物。
林诘栩朝她笑着轻轻点头,指了指左耳上的通讯器表示他正在打电话,又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她坐下。
季舒云皱眉。
——他居然没有站起来,这实在是不太礼貌。
她对他的好感又被削弱了,总觉得自己可能是被给了个下马威,于是便冷着脸坐在了林诘栩的面前。
林诘栩甚至没在看她,而是看着手中纸质的文件,同时与电话另一头的人说道:“……我知道了,既然这样,那调查就暂停吧。”
“……嗯,我知道。我暂时没事,不用担心。”
“当然是真的……清野,你怎么变得这么爱操心了?”
“……”
也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一些,安静地、沉默地听着邵清野所说的话。
季舒云毫不避讳地观察着林诘栩的表情。她注意到,他的眼中有着一些不太寻常的情绪——
悲伤?怀念?歉意?
季舒云心中有了些疑惑。
众所周知,林诘栩和邵清野好到能穿一条裤子,后者是前者的铁杆支持者,也是他的接班人。
林诘栩会对邵清野感到歉意和怀念?季舒云觉得自己大概是出现错觉了——毕竟林诘栩那张脸上读出来的表情,无论是什么,都不见得是真实的。
半晌后,他终于开口道:“……我明白了,清野。这段时间情况特殊,你务必……保护好自己,这是第一要务。”
随后,他便挂断了通讯,看向季舒云。
“日理万机啊,林市长。”季舒云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略带傲慢的微笑来,“看样子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到林市长工作了。”
林诘栩脸上又挂上了那种政客式的微笑,刚才的神色就像是一个错觉般消失无踪。他语带笑意道:“拜柏塔所赐,是挺忙的。”
季舒云眉头微皱。
——这也太不客气了,习惯了和政客们兜圈子的季舒云一下甚至没能转过弯来。
“这是林市长想要见我的目的,抱怨柏塔?”季舒云说道。
林诘栩微笑着将手中的纸质文件扔进了壁炉之中。
火舌立刻缠上了那张雪白的、薄薄的纸,刹那间便吞吃成灰烬,落在干燥的木柴上。纸张燃烧的瞬间,火光旺盛了一刻,照得他的脸上似乎多了些许血色来。
“不。”林诘栩看着被烧成灰烬的纸,“你们早就铁了心要我的命,见不见又有何影响呢?”
这话几乎是将所有虚与委蛇的假象全都撕开了。季舒云甚至感到了震惊——
这竟然是林诘栩会说的话?
他竟然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至此?
难道是真的因为……他已经视死如归,对一切都不在乎了吗?
“……”季舒云本来还想否认,但她见到林诘栩脸上平静到近乎超然的神色,忽而又不想否认了。
于是她便说道:“那又为何要见我,还要让德米特里阁下做中间人?”
林诘栩将目光从灰烬上移开,看向了季舒云。
他说道:“因为我想替你分忧。”
季舒云觉得简直好笑,于是她也真的笑出了声:“你都这么忙了,还想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敌人?”
林诘栩说道:“敌人?这个词太过绝对了,季小姐。”
季舒云觉得林诘栩根本就是在耍她玩,但又觉得这样的人不会做任何无意义的事情。
“……毕竟,你比我更清楚,再这样下去,季景山会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林诘栩接着说道,“还是说,到底是手足情深,你还想继续放任鹰派在柏塔中的势力扩张?”
季舒云瞳孔骤然一缩,原本慵懒地躺倒在沙发中的身体也挺直了,一双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林诘栩。
“你什么意思?”
林诘栩笑了笑:“季小姐,我有着自己的情报网,对一些事情的了解深度,可能超出你的想象。更何况,柏塔的内部派系斗争,又不是什么秘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季舒云眯起眼睛看着他,语气冰冷道:“……接着说。”
“我查到的东西很多。”林诘栩并不在意季舒云的态度,他躺进了柔软的座椅里,将领带扯得更松了一些。
似乎是因为屋子内干燥而又温暖的空气,他感觉到一阵困意袭来,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倦容来,眼睛半闭着说道:“比如,季景山并不想留着他姐姐的命。”
季舒云死死盯着林诘栩,像是要用眼神在他脸上灼烧出两个洞。
她心中惊骇不已。
——鸽派tຊ和鹰派,即季家姐弟之间的斗争确实是愈发激烈了。这一切都是在季和盛的默许之下的,季家内部的权力而已,无论是谁最终得到了董事长的宝座,都不影响家族。
但手足相残到以命相搏的地步?
他们可是亲姐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冷静下来一想,季舒云又不得不承认,确实是存在这种可能性的。毕竟,他们两人在关于“那个东西”的意见上已经分歧到难以调和的地步,再加上父亲对“那个东西”像是疯了般的执著——
疯狂之下,做出什么似乎都不奇怪。这也是季舒云拼尽全力想要让她的父亲和弟弟不要再接触“那个东西”的原因了。
……那个连名字都不能说出来的东西。
可林诘栩又是怎么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的?
他绝不可能知道“那个秘密”的存在,又如何会知晓他们姐弟之间的事情?
随后,她便听见季景山又开口说道:“……又比如,你们藏在临星山里的,那个秘密。”
季舒云如同被电流击中,骤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第 194 章
季舒云错愕地看着半躺在柔软座椅中的林诘栩。
他却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究竟丢下了怎样一个炸弹似得, 半睁着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像是要睡着了般,倦怠地看着她。
季舒云的手指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她的杀意忽然涌上了心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诘栩虽然经过了义体改造, 但他的神经系统和循环系统被破坏得太严重,无法承受军用义体, 因此他安装的大多都是没有攻击性的普通义体。
但季舒云不是。
她安装了军用级别的攻击义体, 综合实力已经接近了Alpha级别。她若是想要杀死林诘栩灭口,只需要轻轻一掐——
她的目光落在了林诘栩暴露在外的脖颈之上。
脆弱,不堪一击,毫无防备, 可笑至极。
只需要轻轻一掐,这个被柏塔视为当前最大威胁的政客, 这位临星城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好市长”,就会彻底闭上那双眼睛, 再也不会给他们造成麻烦。
但她忍住了。
不行。季舒云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能现在动手。
必须要搞清楚, 林诘栩究竟是怎么知道柏塔隐藏了数百年的那个致命的、绝无曝光可能的“秘密”的!
那个最核心的秘密,这个世界上明明只有三个活着的人知晓, 只有他们季家最核心的三个人!
他们守护了这个秘密太久, 所采用的手段甚至已经超出了凡人的理解范畴。那几乎就是柏塔的阿克琉斯之踵,他们会在任何企图揭秘之人染指秘密之前,就将他们彻底粉碎。
她知道林诘栩拥有着一张覆盖了临星城、甚至是全世界的绵密情报网, 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 他是怎么知道柏塔的秘密的!
……不。不对。
或许只是在诈她,季舒云想着, 她不能表现出太多破绽。
于是季舒云脸上的表情变幻了几次, 重归冷静,缓缓坐回了沙发上:“秘密?什么秘密, 我怎么不知道?”
林诘栩微笑着说道:“既然不知道,刚才为何那样惊讶?”
“我只是没想到,你林诘栩居然胆子大到敢调查柏塔。”季舒云不无嘲讽地说道,“收起你那套东西吧,对柏塔是没用的。”
“因为那个东西会帮柏塔守住你们的秘密吗?”林诘栩说道。
季舒云险些没能抑制住直接掐死他的冲动,咬着牙说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林诘栩睁开了眼睛,注视着季舒云脸上的神色,像是在观察什么,“毕竟,那是个连名字都不能提的东西。我若是真说出了它的名字,岂不是中了你们下怀?”
季舒云这下是真的快要情绪失控了。
她瞳孔地震地看着林诘栩,张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真的知道!
他真的知道柏塔隐藏最深的那个秘密!
林诘栩默不作声地看着季舒云,心下也是悄悄松了口气。
——看来他猜对了。
虽然猜错了也没关系,大不了重启一次就是了。
然而下一秒,他却忽然感觉到呼吸被阻断。眨眼间,距离他接近两米远的季舒云就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把他按在了柔软的座椅里。
她死死盯着他,那双金色的义眼里流动着近乎恐怖的压迫力。
杀了他。她想着。让他永远闭嘴,让这个秘密烂在他的肚子里!
林诘栩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却显得羸弱无力,丝毫无法逃脱一个Alpha义体人的压制,他只能按住了那只掐着自己的手腕,艰难笑道:“仅仅只靠……这套义体,你可打不过……季景山啊。”
季舒云瞳孔骤缩,手上的力度不自觉更重了。林诘栩又是如何知道季景山与她的义体不同,且比她攻击性要更强的?
这个……可恨的政客,玩弄情报和权术的老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信息!?
林诘栩脸上终于露出了痛苦之色来,他按住季舒云的力度也越来越弱。季舒云感觉到手心脉搏的跳动剧烈而急促。
她盯着这个在外纵横捭阖,却又如此脆弱不堪的人,最终还是放开了手。
——没用的。
就算她在这里杀死了林诘栩,也没有用。她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得知秘密的,也不知道林党到底有多少人得知了这个秘密。
林诘栩既然到现在都没有将此事递交到奥尔帕斯,甚至还找到了她,说明他实际上是想合作的。
季舒云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林诘栩终于脱离了季舒云的钳制,他瘫倒在座椅里,咳嗽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缺氧,他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些血色。
季舒云脸色阴沉地看着他,想要说些什么,林诘栩却抬起手掌阻止了她:“咳咳……等一下。”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但却成功打断了季舒云。
后者此刻只觉得荒谬可笑,明明她只要一秒钟就能让眼前之人死无全尸,却又不得不在这场谈话中将主动权拱手相让——
是的,她很清楚,林诘栩占据了主动权,而她已经掉入陷阱了。她根本没得选。
该死。林诘栩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好不容易顺过气来的林诘栩站起身来,走到木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坐回了柔软椅子里。
他像是刚才季舒云的攻击完全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说道:“季小姐,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来寻求合作的。”
季舒云阴沉着脸说道:“……一上来就拿柏塔的秘密来威胁我?这可不像是诚心合作的态度。”
林诘栩微笑道:“抱歉,我只是个……下作粗俗又卑鄙的政客,我不懂规矩。”
这话说得真是恶心极了。
季舒云此刻恨不得一拳砸在这人脸上,他不懂?他林诘栩不懂规矩?他不懂个屁,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激怒的季舒云来回几个深呼吸,抬起下巴说道:“直说吧,你想怎么样?”
“我知道柏塔中鸽派和鹰派的矛盾已经快到无可调和的地步了。”林诘栩抿了一口茶,“季景山和季和盛在谋划着除掉你——因为你在某件事情上的态度与他们不一致;在你死后,柏塔就会彻底落入鹰派手中,这样他们便可以全速推动计划。”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观察着季舒云的表情。
看着她愈发阴沉的神色,林诘栩笑道:“若是没有障碍,下一次大涨潮恐怕会在二十年之内到来吧。”
季舒云听着他口中所说的话,原本惊愕、愤怒和狂躁的心情竟然渐渐冷静了下来,像是她已经全盘接受了林诘栩知道一切的事实。
“……你连大涨潮的事情都知道。”季舒云说道。
“先考虑一下你自己的性命该如何保全吧,季小姐。”林诘栩说道。
“……正如你所说,我反对他们的计划。”季舒云皱着眉说道,“柏塔不需要依赖那些手段来巩固权力,那样的牺牲是不必要的。但我也不认为,父亲和景山会因为这点分歧就想要谋害我。”
林诘栩心中暗自叹气。
……可能季家三个人中,唯一还念着亲情的也就只有季舒云了吧。
可惜了。
“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此事的?是谁告诉你的?”季舒云问出了她此刻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季小tຊ姐,主动权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你知道我的情报从不出错,我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骗你。”林诘栩说道,“所以,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和我合作吧——我能帮你巩固在柏塔中的地位,提高柏塔鸽派的声量——相信我,我能从籍籍无名之人爬到市长之位,也绝对能帮到你。”
季舒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阴沉着脸盯着林诘栩。
“或者说……最基本的,你与我合作,那么我至少不会透露柏塔所犯下的罪行。”林诘栩微笑着说道。
“你在威胁柏塔。”季舒云冷冷道。
“让你不高兴了吗?这便是我的目的啊。”林诘栩不以为意,“你应该庆幸此时坐在这里的是你季舒云,而不是季景山。”
“……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你,林诘栩。”
“不要推崇暴力。”
“那作为合作的回报,你想要什么?想要柏塔饶了你一条狗命吗?”
林诘栩像是并不在意她那侮辱性的措辞,丝毫没有动怒,反而轻笑道:“你能做得了这个主吗?”
季舒云简直要被气炸了。她原本都已经要动摇了,又被林诘栩这句话气到想直接掀桌。
她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你没有证据。就算你知道它藏在临星山之中,又能如何?临星山是柏塔的地盘,没有柏塔的允许,没有确凿的证据和搜查令,谁都不能进入临星山。更何况……”
她面露嘲讽之色:“就算让总指挥部来搜查,也绝对不可能查到的。”
林诘栩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但却沉默了。
季舒云看到他的态度,忽然就明白了。
她像是终于扳回一局,得意地笑着说道:“怎么,没话说了吗,林诘栩?你已经派人去偷偷查过了,对吗?普通人恐怕是进不了临星山的,让我猜猜,你找了缄默人?”
林诘栩叹了口气。
……确实如季舒云所说。在从德米特里·科罗温那里得知临星山可能有问题之后,林诘栩就已经找到有实力潜入临星山之人,去搜寻潜在的秘密。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缄默人并未找到任何临星山的可疑之处,那似乎……就只是一座被植被和少量建筑物所覆盖的山而已。
季舒云感觉自己找回了些主动权,那张美丽的脸上,刚才的阴沉一扫而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着脸色苍白、显露出病容和倦色的林诘栩,她忽然又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正如林诘栩所说,柏塔内部确实存在一些小小的分裂的问题,她和季景山之间……也确实存在不太健康的竞争关系。
林诘栩也确实是个有能力的人,她倒也不是不能考虑利用他手中的力量。
于是,她重新坐了下来,说道:“如果你确实想要合作,可以。但信任是相互的,你现在抓到了柏塔的把柄,而柏塔却不知道你的软肋在哪里——林诘栩,除非你将弱点给我,不然我宁可在这里杀死你,让你永远走不出这个房间,哪怕我会为此而得罪临星山公爵,也不会答应合作的。林诘栩,我劝你不要小看柏塔的公关能力。”
林诘栩摇头道:“弱点?真遗憾,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死人怎么会有弱点呢?
季舒云眯起眼睛,死死盯着林诘栩。
……既然没有弱点,那么就创造出一个弱点。
“林诘栩,和我合作,辅佐我登上柏塔董事长的位置。”季舒云说道,“我可以给你一切——我会保住你的性命,保住你的席位,柏塔的一切经营策略,我们都可以商量。我甚至能在你下台之后给你柏塔的股份,让你下辈子无忧。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必须值得我信任。”
林诘栩抬起眼看向她:“那你想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季舒云一字一句说道,“杀掉邵清野——生物学生命,或者政治生命。这对你而言,很简单吧。”
杀死你的接班人,断绝你的后路,让我成为你唯一的队友!
林诘栩的脸上忽然就没有了笑容。
那是季舒云第一次看到这张脸完全沉下来的模样——哪怕是刚才她掐住了他的脖子,意图置他于死地之时,他都没能展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难道她终于成功激怒他了?
季舒云本来以为自己会得意的,但她很快发现自己并未因此而感到高兴。
她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挑却削瘦的人,看着他英俊却苍白的脸上的表情。她忽然意识到,那并不是被激怒之后应有的表情。
那神色太复杂了,她甚至没能看明白——悲伤,无奈,愤怒,疲倦。所有感情都很浅很淡,又全都混杂在了一起,如同被打翻了的陈旧调色盘被清洗之后的模样——
那些颜色无论如何也洗不掉,只能留下斑驳的痕迹,如同时间的刻痕。
她忽然从那张脸上找寻到了某种令她移不开眼的特质,某种令她难以忘怀的魅力来。于是她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略了他此时流露出来的不合时宜的怪异情感。
直到那张脸上再度露出了微笑来。
季舒云忽然觉得可惜。
她想,这张带着病容和倦意的脸,应当还是用以示弱更加合适一些。可林诘栩到底是林诘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后她便听见他说道:“季小姐,你说笑了。”
“我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季舒云冷声道,“你以为你还有得选?从我踏入这个房间的那一刻起,你就别想脱身了。”
“……季小姐,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林诘栩说道,“但我从未对柏塔使过手段,你应该是最清楚的。”
季舒云简直要被这人的无耻气笑了。
“是吗,那你解释一下,柏塔上半年蒸发的一千亿市值,是谁造成的?”
“那是民心所向啊。”林诘栩微笑道,“可不是我一人的功劳。”
“你现在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怎么,说服不了我,便想耍阴招了?”季舒云傲慢道。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对柏塔耍手段,不是因为我不敢,而是我不想。”林诘栩轻声说道。
唯有柏塔,他想将其堂堂正正地掰倒,想让他们被历史审判,被永永远远钉在耻辱柱上。
他不想让阴谋打败另一个阴谋——历史的漩涡永无止境,后人的临摹也绝不会停止,被阴谋击败的柏塔的尸体中,只会诞生出一个新的怪物。
随后,他便在季舒云震惊的目光中,轻描淡写道:
“但若是我想,下半年,我可以让柏塔的市值,再蒸发一千亿。”
第 195 章
季舒云骤然站起身, 居高临下地看着林诘栩。
“……信口开河。”她冷声道。
“嗯……你说得对。”林诘栩笑道,“或许不止一千亿呢。”
“你吓唬不到我的,这根本不可能做到——即便是你, 也不可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既然这么说了,当然就可以做到。”林诘栩说道。
“那你倒是说说, 你要怎么做?”
林诘栩笑而不语, 只是抿了口茶。
这让季舒云更加烦躁了。
虚虚实实,她分不清,却本能地觉得林诘栩只是在随口威胁她。
“告诉我,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季舒云说道, “你死了,再多的阴损招数也都用不出去了。”
林诘栩叹了口气:“季小姐, 何必如此推崇暴力呢?”
“因为它足够好用。”季舒云说道。
林诘栩笑着摇了摇头:“若是真的那么好用,在刚才, 你就已经掐死我了。”
“怎么, 难道你要说什么正义永远不死之类的话?”季舒云嘲讽般说道。
“看,连你都觉得我是正义的。”林诘栩说道。
季舒云被气得噎了一下, 但又一时不知从何反驳。
林诘栩是正义的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林诘栩是柏塔的敌人——作为敌人而言, 她竟然无法确定他是否是正义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已经承认了那些她不愿意深究的事实了。
说到底, 林诘栩确实帮了很多人, 尤其是下层区的人。季舒云看在眼里,有时候也会觉得, 没准林诘栩是对的。
她只是觉得他鼠目寸光, 抓不住主要矛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集中资源发展柏塔,让柏塔走上登神长阶, 研发出足够让全人类受益的、摆脱生存困境的技术。到了那时,再来关注下层区的民生问题,不好吗?
她将自己脑海中的念头抛开,接着质问道:“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只能认为你是在虚张tຊ声势。”
林诘栩说道:“方法有很多。比如……”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柏塔的义体产品,大多数都使用了蓝金作为原材料。”
“……蓝金是最合适的原材料。耐腐蚀,强度和韧性出色,密度低,最重要的是,临星城有大量的蓝金矿脉。”季舒云说道,“这有什么问题?”
“柏塔是临星城的本地企业,用蓝金当然没有问题。”林诘栩说道,“但有趣的是……全世界十二大超级都市,临星城的义体病感染率是最高的。”
季舒云皱眉,却没能反驳这句话。
——数据是客观的,在奥尔帕斯世界议会的数据库里随时可查,这无可辩驳。
“所以……”林诘栩轻声说道,“在两个月后奥尔帕斯举办的义体安全听证会上,他们会出示一份研究报告,指出蓝金这种原材料制造的义体,会增加感染义体病的概率。”
季舒云瞳孔骤然一缩。
“你敢!”她厉声说道。
林诘栩微笑着说道:“柏塔目前在全世界的义体占有率还并不算太高,仅仅只是垄断了临星城——一旦柏塔的义体产品与义体感染扯上关系,临星城的义体销量会受到严重打击,而海外市场恐怕会崩盘。到时候,要么柏塔不再使用蓝金作为原材料,所有义体全部修改设计图;要么就咽下这苦果,乖乖承担损失。”
他抬起眼,看着俯视着他的那双金色眼睛:“你看,应该不止会造成一千亿的损失吧?”
季舒云的眼中再度升起了杀意来。
她说道:“……你简直是痴心妄想,林诘栩。义体感染和蓝金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你造谣也得有根据,就凭你一张嘴,听证会不可能接受你的说辞。”
“仅凭我当然不行,但如果……这份研究报告是潮汐瞭望提交的呢?”
季舒云脸上的表情终于失控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诘栩,失声道:“潮汐瞭望和你是什么关系!?”
“亲密无间的合作关系。”林诘栩说道。
“不可能。”季舒云咬牙道,“潮汐瞭望把真理视为一切,他们绝不可能和你同流合污。”
“……那你认为,我是如何得知柏塔的秘密的?”林诘栩不慌不忙道。
季舒云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像是被闷棍迎面击中了似得,愣在原地半晌动弹不得。因为太过震惊,她甚至没有发现林诘栩说法中藏着的巨大漏洞。
良久之后,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喉咙干涩道:“就算你和潮汐瞭望关系匪浅……他们也不会帮你造假的。”
潮汐瞭望那帮人,一个个全都是喜好名誉的君子。这种人是很容易被操纵的,他们注重名声,对于真理过于执着,哪怕他们会因此而损害自己的利益,甚至是把自己送入地狱。
她不相信他们会为了林诘栩而说谎、学术造假。
“这可不一定。”林诘栩微笑道,“科学是在不断发展的,理论也是在不断更新的。更何况,你们对潮汐瞭望的围追堵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了生存,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包括潮汐瞭望。”
“……你根本不必费心,蓝金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就算你提交报告,也很快会被证伪。”季舒云冷冷道。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林诘栩终于从那柔软的座椅中直起了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季舒云,“蓝金和义体病的相关性——这个课题还没有任何人做过,至少没有深入研究过。”
“……”季舒云忽然闭了嘴,重重地坐回到沙发中去。
然而林诘栩依然盯着她,那双墨绿色的义眼亮得惊人。
他忽然开口说道:“……我明白了。”
季舒云警惕道:“你明白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林诘栩轻声说道,“难怪我们一直都没办法研究透彻……原来义体感染病就是你们藏在临星山里的那个东西导致的,而且你们很清楚这一点,并听之任之。”
“你简直疯了!胡言乱语!”季舒云立刻驳斥道。
“这样看来……你们柏塔,可真是人类的罪人啊。”林诘栩接着说道,“你说,若是我将此事告知世界议会,季家会有什么下场?”
“你以为你是谁,林诘栩!?你不会有这个机会,世界议会更不会为了你开罪柏塔!”季舒云说道。
林诘栩却笑了起来:“怎么,不反驳我的说法了吗?看来我确实猜对了,季小姐。”
季舒云深吸了口气。
她意识到自己完全就是在被林诘栩这个老狐狸牵着鼻子走!
她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长,就会被林诘栩套出越多的信息来,她太被动了,在这个可恶的政客面前,她竟然显得如此稚嫩而天真!
“我就不该来这里。”她站起身,直接朝着房间大门走去,“我早就应该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林诘栩。”
“季小姐。”
她没有停下脚步,在衣帽架上取下了大衣。
“……季小姐,你想回去与你的父亲商量与我相关的事情,倒不如坐在我对面,同我本人商量。”林诘栩平静道,“你的父亲已经不正常了,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季舒云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侧过脸,看向林诘栩。
后者此时已经站起了身,他依然被笼罩在一片壁炉的火光中,看起来就像下一秒便会熔化一般。
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就这么遥遥看着他,一言不发。
林诘栩想,是时候示弱了,不然,今天这场谈判恐怕要崩盘了。
于是他说道:“你和我其实都是命悬一线之人,季小姐,你所面对的危险比想象中更大,我们有着相同的利益,不必这般针锋相对。”
季舒云注视着他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半晌后,她重新将大衣挂在了衣帽架上。
她说道:“你一定会死在我前头,林诘栩。”
林诘栩点了点头:“我想也是。但这也无可厚非,季小姐,毕竟对于临星城来说,你比我重要的多。”
季舒云一言不发,似乎是在等待他继续说。林诘栩说道:“临星城的实际统治者是柏塔,不是市政厅,更不是内阁,这你我都很清楚。而你,恐怕是季和盛仅有的两个直系后代中,唯一的良心了——也只有你反对利用那个藏在临星山里的怪物,因为你知道,那会对临星城造成无可挽回的破坏。”
季舒云眯起了眼睛,依然没有说话。
“这也是我会选择你的原因,季小姐。鸽派对义体市场的快速扩张是持保守态度的,我们已经见过太多因为义体而造成的悲剧了……我相信你是个有底线的人,也相信技术的发展和进步不该以生命为代价。你是临星城真正需要的人。”
似乎是因为一次性说了太多的话,他有些气短,轻轻咳嗽了几声后才接着说道:“季小姐,这本可以是一场双赢的。”
季舒云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她的脸色阴晴不定。
从理智上来说,她知道林诘栩说得是对的。
并且,林诘栩夸赞她的那几句话,也确实是夸到她心里去了。
但是她决计又不肯向这个人低头认输。她生在季家,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什么时候在别人面前吃过这样的亏?
于是她走到了林诘栩的面前,第一次与他面对面平视。季舒云身材高挑,并不比林诘栩矮多少,甚至比他看起来更加健康挺拔。
“我可以和你合作,林诘栩。”她说道,“我知道你对临星山里的东西感兴趣,但答案我暂时给不了你——进入临星山内部的通道只有一条,也只有柏塔的董事长才有权限进入。你想要探寻秘密,就必须让我登上柏塔董事长的位置。”
……只有柏塔的董事长才有权限。林诘栩眼中闪过思索之色。
看来……策略得稍微变更一下。
“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他说道。
“那是你的事情,你可得努力多活几年啊。”季舒云傲慢道,她看着林诘栩脸上的微笑,忽然升起了一种让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好想把这面具撕碎。
他凭什么总是这么平静,这么超然,总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傲慢模样?
一股肆虐的恶意陡然升起。季舒云向他伸出了手。
林诘栩似乎是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同季舒云握了握手。季舒云触碰到他的指腹,心中不免有了些疑惑,他在这般温暖的壁炉旁坐了许久,皮肤却依然如此冰冷。
但那触碰只是一瞬,随后她的手向上移去,一把拽住了领带,将林诘栩拉得一个踉跄tຊ,猝不及防倒进了她的怀里。
季舒云的手按在了他的腰部,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但你今天确实让我很不高兴,林诘栩。为此,我收走一点补偿,没问题吧?”
还没等林诘栩做出反应,她便在他的脊椎上轻轻按了一下。
伴随着咔嚓一声,林诘栩脊椎被植入式义体替换的部位便弹出了一个指节大小的试管,从衣物中落下,被季舒云接在手中。她放开了他,将试管放在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下,脸上带着隐含恶意的微笑说道:“早就听闻你体内有一套定制的特殊维生系统,机会难得,稍微满足一下我的求知欲,宽宏大量的林市长应该不会介意吧?”
林诘栩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后退着踉跄了两步,倒在了座椅里。
——神经保护剂。
那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替换的药物,没有它的持续注入,遭受虐待的后遗症便会逐步发作,他那已经彻底失控的神经系统将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他的大脑皮层发出警报——
无穷无尽的疼痛如潮水般涌来。
“你……”林诘栩冷汗骤然流淌而下。
“真是先进。”季舒云说道,她端详着神经保护剂,感叹道,“这就这一点点药物,竟然就能给人第二次生命。”
她看向林诘栩,像是欣赏般注视着他脸上痛苦的神色,随后开口道:“哦,抱歉,没想到会让你这么不舒服,我还给你吧。”
她急急忙忙的像是想要把药物还给他,却忽然手一滑,神经保护剂就这么摔在了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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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间,液体的药物便从注入处流出,淌了满地,融入了地毯之中。
林诘栩想要伸出手去接,却因为这个过于着急的动作而加剧了疼痛。他闷哼了一声,眼睁睁看着药物消失,却只能无力地瘫倒在座椅中。他的身体本能地蜷缩了起来,喘气声也愈发明显和急促。
“哎呀……手滑了,真对不起。”季舒云毫无歉意地说道。
她满意地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人就这么凄惨地蜷缩着,肢体失控地轻微抽搐着,骄傲的灵魂被身体上极致的痛苦所扭曲——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些政敌们如此热衷于折磨他的身体,甚至已经超出了逼供应有的界限。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议会、内阁、旧贵族和第一区之中,会有那么多变态的施虐癖患者。
某种程度上来说,真是令人感到解压的美景啊。
“作为补偿……我便再告诉你一个很有趣的信息吧。”季舒云看着已经痛到发不出声音的林诘栩,弯下腰,掰过他那张已经满是冷汗的脸,“你弄错了一件事情,林市长。”
林诘栩几乎说不出话,甚至眼神都已经开始涣散。
过了好久,他才勉强缓过来,声音颤抖道:“……什么?”
季舒云满意地看着他,说道:“你刚才说,季和盛仅有两个直系后代,这可就大错特错了。”
她看着林诘栩脸上错愕和痛苦交织的神色,笑着说道:“我和季景山有一个哥哥,同父同母的哥哥。可惜的是,他在五十多年前就死了。你完全不知道此事,对吗?看来即便是你林诘栩,也有查不到的秘密啊。”
她凑近了说道:“这个秘密,对得起你现在的疼痛吗?你看,柏塔向来公平交易,明码标价。”
说完,她便松开了手,任由林诘栩失去了支撑,狼狈地瘫软在座椅中喘息发抖。
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林诘栩啊林诘栩,都知道你有理想,都知道你热爱临星城,热爱人类,看啊,你为了这一切,变成了什么模样?
若学不会低头,你注定会是一个失败者。
——孤注一掷,心血干涸,从生到死,还要被虫豸啃食、被庸人苛责、被历史解构。
她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干了手上沾染的冷汗,然后将手帕丢在了已经空空如也的试管上。
随后,她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了衣帽架旁,取下了大衣。
“期待与你的下次见面……市长先生。”她微笑着说道,终于是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开了房间。
第 196 章
房间的门被关上。
林诘栩在季舒云离开后, 毫无形象地直接从座椅上滚了下来,倒在地上。
冷汗流入了他的眼睛,再加上超出界限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他在地面上摸了半天才摸到神经保护剂的小瓶子。他捡起来看了一眼,里头是一滴也不剩了。
林诘栩都想哭了:畜生啊, 季舒云, 你们季家……真他喵的全都是狗啊!
吵架吵不过就动手,还拔人输氧管,什么人啊都是!
……话说回来,季舒云还真是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
季和盛居然还有一个孩子, 虽然在季舒云口中,这个“大哥”已经死了五十多年了。
……不管, 反正都是季家的,死了也是死狗。
林诘栩都已经快痛晕过去了, 还讲什么破烂道理。
虽说这并不致命, 顶多只能算是用剧痛硬控住他,但也确实太难熬了。他在很认真地思考着要不要舔一舔地毯, 至少摄入一点点神经保护剂, 让他把等待救援的这阵子给熬过去。
反正也没人能看见……
但问题是,这玩意儿只有进到血管里才有用,进到消化道里只能把舌头给麻掉啊!
……躺在地毯里的林诘栩轻轻碎了。
就在此刻, 房间的门被敲响了, 阿列克谢推门走了进来,小心翼翼道:“林先生, 刚才季小姐说您需要一点帮助……林先生!!!”
他看着倒在地毯里的林诘栩, 大惊失色,连忙跑了过来。
正在阴暗爬行的林诘栩:……还好没破罐破摔舔地毯。
阿列克谢瞳孔地震, 连忙将动弹不得的林诘栩给扶了起来,手足无措道:“林先生,你怎么了?!”
林诘栩有点无奈。他用仅剩的清醒意志迷迷糊糊地想着,等待新的神经保护剂送过来估计还要好一会儿,倒不如先退出这个副本,将林诘栩的世界保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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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已经获得足够的情报了,至少已经能解释很多事情了。
……如果未来还有无法解答的疑问,再回到这里探寻真相吧。
当然,最重要的是,就连拉拢了季舒云,系统都没提示他已经逃脱死亡终局。
这只能说明林诘栩的死几乎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
于是他用依然颤抖的声音说道:“给……给我刀。”
阿列克谢已经快要被吓坏了,他看着脸色苍白、四肢蜷缩在一起,在他怀里因疼痛而发抖喘息的林诘栩,脑袋里一片空白。
林诘栩说什么,他便做什么,于是赶紧把身上携带着的一把军刀递给了林诘栩。
然后林诘栩便在阿列克谢目眦尽裂的注视之下,直接捅了自己的心脏。
“林诘栩!!”他听见他吼道,撕心裂肺。
……哇,直呼我名哎,真没礼貌。这是林诘栩死前最后一个念头。
【任务失败,正在回溯……】
【不必回溯了,回归吧。】
……
夏年骤然睁开了眼睛。
她躺在柔软的床上,凝视着天花板。残留在灵魂里面的疼痛感在慢慢消退,直至再也感觉不到。
……舒服了。
市长果然不是人当的,尤其是少数派。
她有些恍惚地想着,如果世界线真的能像幻境中那样,林诘栩能够和季舒云合作——或许,结局真的会不一样吧,至少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只可惜,他们没能在对的时间遇上。
在恍惚之间,刚才于时空罅隙中所看见的一切,像是一场梦境般再度笼罩过来。她躺在柔软床铺里,闭上眼蜷缩着,某些被镌刻在灵魂中的更加真切细腻的残余疼痛,再一次清晰了起来。
【你还好吗?】系统有些担忧地问道。
夏年的呼吸声沉重而绵长,她微微睁开眼睛,略有些疲倦地说道:【……他们葬在哪?】
系统怔了一下。
【……临星城公墓。】
……
雨依然在下着。
灰色的天空将雨幕笼罩下来,雨水连绵成一道道线,如同时间的锁链,带走了阳光,也带走了这片土地上仅存的生命力。
空气潮湿而又沉闷。
阿列克谢撑着一把黑伞步入了临星城公墓。公墓位于第三区与第四区交接的一处荒凉的盆地,他沿着阶梯一步步向下,寒冷的气流将他包裹,几乎要穿透他的衣物与皮肤,浸入他的血管和骨髓。
太冷了。
这里太冷了,冷到刺骨。这不该是个好的安眠之所,沉睡者会睡得不安稳,却又永远无法苏醒逃离。他们的梦里,应当是个死寂如tຊ冬的世界吧。
可即便如此,这片公墓依然只有少数人能够入住。对于临星城的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死后的结局只是一个装着骨灰的小罐子,被统一处理沉入深海。
每一代临星山公爵都被葬在公爵府邸后的地下墓园之中,他们拥有属于家族的长眠之所。
阿列克谢不喜欢来这里,他也没有理由来这里。
但他却依然来了。
他脚步沉重,一步步走到了墓园的深处,路过一块块墓碑,终于在一处被白色的、柔软的小花所包围的墓碑前停了下来。
【林诘栩(122-157)】
【他的生命是燃烧的黑夜。】
阿列克谢蹲下身,平视着黑色大理石墓碑上的名字,丝毫不在意自己昂贵大衣的衣角落入了潮湿地面的雨洼中。
“……只是办公桌上小憩了片刻,便梦见了你。”他轻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
黑色墓碑沉默以对。
“五十四年了,林先生。”阿列克谢的声音愈发低沉了,几乎要淹没在雨水落在黑伞上的滴答声中,“我终于再度等到了一个,或许能将临星城变得更好的机会……你看啊,那些上位者们终于再度低头了,哪怕是被逼迫着的。这一次,我不会再放任这个机会白白溜走了。”
他看着雨水在光滑的大理石上流淌而过,忽而想起在梦境之中,那张带着病容和疲倦的、映照着雨水阴影的脸。于是他伸出了手,带着科罗温家族徽章戒指的拇指在墓志铭上轻轻擦了过去。
——他的生命是燃烧的黑夜。
“我多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阿列克谢说道,他的声音消失在风声中,“可你……永远都这么遥远。”
让他只能守着一幅画像、一块墓碑、一段回忆,隔着梦境、隔着岁月、隔着生死遥望。
然后,在临星城延绵不断的阴雨中,被潮湿浸透骨髓,任凭悔恨与不甘在心底挣扎翻涌。
任何火种,落到这片潮湿之中,都无法点燃。
而如今,他终于再次看见了燃烧的希望。
星庭的人继承了你的遗产,不是吗?他们或许会是临星城破开乌云的钥匙。
他不会再放过这个机会了。
他要与他们一起,将遮盖了星辰的幕布,付之一炬。
良久后,他缓缓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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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身影,在这样的坏天气来临星城公墓的人很少,他下意识朝着那人看去,随后便怔了一下。
那个显得有些纤细的身影侧面对着他,正站在一个墓碑前一动不动,似乎是在发呆。
在看见她那张在雨幕中显得有些苍白的脸时,阿列克谢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脑海中骤然一片空白。
在他反应过来之后,他已经走到了那个年轻女性的身边。
“你……”他开口说道。
那个撑着伞的女孩转过身看向他,她年轻漂亮的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您是,临星山公爵阿列克谢阁下?”
她的声音像是比雨水还要清冷的溪流,一下将阿列克谢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他打量了一下这个给他不同凡响感觉的女孩。
她是个很漂亮的人,并且没有经过任何义体改造,穿着很简洁大方的常服,眉目温和而平静,几乎看不出半点外露的情绪,哪怕是见到自己时的惊诧,都显得浮于表面。
他想起来为何会觉得此人如此面熟了。
“……夏医生。”他说道。
“您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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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阿列克谢伸出了手,“很高兴能见到你。”
“是我的荣幸。”夏年也伸出了手,阿列克谢触碰到她的指腹,如同碰到了一块冰凉的玉石。他骤然恍惚了一瞬,不知为何,他想起在那个梦境中,林诘栩从他手中接过军刀时手指相触的质感。
他不愿意表示出失礼,这样的失神也只是持续了短短一瞬,夏年便已经收回了手。他垂下眼,目光下意识追随她的手指,却又很快反应过来,掩饰般的移开目光,看向夏年面前的墓碑。
【邵清野(121-157)】
【随光而去者,亦将伴光长眠。】
阿列克谢恍惚了一下。他记起,当年林诘栩遭遇刺杀后不久,邵清野便也被遇刺身亡了。他们是科学理事会最中坚的力量,在那之后,林党便被清洗一空,科学理事会的力量也在鲜血与被撕裂的伤口中逐渐衰弱。
那是临星城政坛的至暗时刻。
随光而去……还真是贴切啊。想来邵清野自己也很清楚,林诘栩与他的死亡意味着什么吧。
“他是你的……?”阿列克谢试探着问道。
“啊……”女孩垂下眼,笑了笑道,“不,我们没什么关系……我只是随便走走。”
在这个天气来临星城公墓随便走走?
“我的父母被葬在那边。”似乎是意识到了阿列克谢的疑惑,夏年指了指不远处,“今天公墓里人很少,所以就顺带散散心。”
“原来是这样。”阿列克谢说道,“这边埋葬的都是几十年前去世的人,大多都是政坛人物。”
“公爵阁下怎么会在这里?”
阿列克谢也微笑了一下:“来看望老朋友,也……顺带散散心。”
“老朋友?”
阿列克谢语气中带着点自嘲:“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说法罢了。”
女孩没有追问,只是礼貌而含蓄地微笑了一下。只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微笑,却让阿列克谢的呼吸都险些停滞了。
……太像了。他想着。就连眉眼弯起的角度都毫无二致。
这样礼貌的、没有意义的、掩盖情绪的微笑,出现在这样一张带着些许病容的脸上,犹如昨日。
第 197 章
阿列克谢很快回过神来。
他想, 夏医生应当是在第六区大涨潮时候淋了太久的雨,伤了身体尚未痊愈吧,毕竟她只是个没有任何义体的普通人。
这让他对眼前之人陡然多出了些许亲近感来。
“雨越下越大了。”夏年说道, “抱歉,公爵阁下, 我得走了。”
阿列克谢张开嘴, 却说不出什么挽留的话来。他与她不过是素昧平生,而“你很像我的故人”这种话,多多少少又让他难以说出口。
就在此刻,一个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忽然在夏年的背后响起。
“喂, 那边两个——公墓还有几分钟就关门了!动作快点,有什么没说完的话明天赶早再来!”
阿列克谢看向来人, 是公墓的管理员,他此刻正迈着那双机械构筑的腿, 沉重地踩在石板地面上, 一步步走过来,手里还抓着一瓶喝了一半的酒。
“这鬼天气居然还有人会来这边上坟……”管理员带着酒气, 醉醺醺地说道, “都是来看林诘栩的?挑这么个破雨天……有情怀是吗?讲究。”
阿列克谢注意到夏年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带着恍惚的迷茫神色来。
她说道:“平时来看他的人很多吗?”
管理员像是被她的发言迷惑住了,他思考了一会儿才说道:“来这块区域的,基本都是来看他的。怎么, 你们上个月没来吗?”
“上个月?”夏年问道。
“上个月, 林诘栩忌日那天啊。”管理员又闷了一口酒,脸上露出了些许红晕来, “小姑娘, 你冒着这雨天来看他,结果不知道他忌日?基本上每年那时候都会有很多人来献花——”
他咧开嘴笑着说道:“那花像是开了漫山遍野, 哪怕是这死气沉沉的破地方,都像是春天来啦!你们真该来看看的!”
阿列克谢垂下眼,他看见女孩的眼睛微微睁大了。
那双眼睛里忽然静静流淌而过的情绪太复杂,欣喜、感动、错愕和悲伤,全部混杂在一起。
那情绪太沉重,又太轻盈,如同这暮色下潮湿的晚风。
如同一个错觉。
当他再度回神时,所看见的便又是那平静的微笑。
这情绪的变幻只是一瞬。管理员也不管眼前这两人脸上的表情和各自的情绪,挥了挥手:“好了好了,雨下大了,走吧,走吧!关门了!”
一扇陈旧的铁门,便这般在他们面前关上,如同一整个世界向他们倾塌而下。
“我送你回去吧。”
“谢谢您,公爵阁下……但不用了,我买了列车的往返票。”
他便看着她撑着伞,沿着街道,一步步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如同一个蜻蜓点水般的、轻盈似梦的、遥不可及的泡沫。
……
夏年很快回到了唐恩义体诊所。
此时此刻,围在唐恩诊tຊ所外面的那帮记者们已经被赶跑了——这得感谢带领着暴雨帮来撑场子的米歇尔。
也正因为如此,夏年才能轻松离开诊所,前往临星城公墓。
……这确实是一次心血来潮,她也没想过,居然能碰见阿列克谢,多多少少算是个惊喜吧。
至于第六区——
在第六区的全员动员和其他地区的增援下,仅仅过去两天,第六区就基本恢复了正常。
被淹没的房子被清理干净,损坏的物品得到修复或者补偿;被破坏的房子也得到了重建,所有人都有了栖身之所。
第六区的生产活动也正在恢复正常——哪怕只是停了两天,都导致临星城这座庞大的机器运转不畅,天知道政府和柏塔到底损失了多少钱。
至于唐恩义体诊所——
夏年检查了一下病房内因为大涨潮时过度接触潮汐而导致感染不稳定的患者们,他们中大多数都是帮派成员、警察和雇佣兵,对夏年相当尊敬,且无一例外全都是群星之子。
他们的感染指数全都稳定在80%以上。
但由于临星城的法律规定,感染科内的患者必须连续三天80%以上,才能出院,所以他们也就只能缩在感染科里面,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
这就导致夏年的诊所里出现了奇景。
警察和帮派成员凑一桌打扑克、云川城和临星城的雇佣兵同行三两成群唠嗑,这帮向来彼此看不顺眼的武德充沛的群体,硬生生把感染科变成了充满了和谐慈爱氛围的养老院。
至于感染抑制剂?已经没人还记得这玩意儿了。
“夏医生,我们今晚能出院不?”一见到夏年出现,他们立刻两眼放光地凑了上来。
“还没到时间呢,你们明天早上才能出院。”夏年说道。
“哎呀,还管那些做什么?”感染者们互相帮腔着说道,“反正也就几个小时,提前一下嘛,没人会管的啦!”
夏年铁面无私:“那可不行,我可不想因为提前把你们放走被治安管理局罚款。”
“也对。”警察们摩挲着下巴,严肃道,“德里克局长被调走了,听说他们调来了一个脑子有病的傻逼当新局长,没摸清楚这货底细之前,咱们别轻举妄动。”
“那今天晚上的免费酒不就喝不到啦!?”雇佣兵和暴雨帮的人全都崩溃了,恨不得给夏年跪下了,“求你了好医生!那什么局长敢找你麻烦我们就套麻袋给他一顿揍!”
夏年捕捉到了重要信息:“免费酒?”
“夏医生你还不知道吧?诊所对门儿开了家新酒吧,今天晚上试营业,全场酒水老板买单!”
夏年:……
好啊,小喻,你现在是发达了,都开始玩这一套了是吧?
……不是,你到底哪来的钱啊!?
夏年无法抑制地想到了喻寻蹲在疯人院里往土里埋金条的画面,然后她甩了甩脑袋,把这离谱的画面甩了出去,转头看着眼前这帮眼巴巴地望着她的人。
夏年:“……好吧,但晚上得回诊所知道吗?明天早上打卡出院。”
“好耶!”
一群警察、帮派成员和雇佣兵们欢呼雀跃。
……
当天夜里。
新开的地平线酒吧免费酒水无限量供应仅限一晚的消息,早就传遍了第六区。
刚从大涨潮中恢复过来的人们都需要释放压力,于是,地平线酒吧当天晚上简直是人满为患,像极了小长假时的各种旅游景点。
米歇尔、阿吉和莎莉拖着夏年来到了地平线酒吧,连黛比都千里迢迢赶了过来,看着吧台上、桌子上、架子上堆满的各式各样的酒水两眼放光!
“咱们不会一晚上就给老板喝倒闭吧?”猛灌了自己三杯的米歇尔喷着酒气说道。
“这老板肯定是个大土豪!”阿吉兴奋坏了,抱着一小桶冰块跑了过来,拿着夹子熟练地给大伙的酒杯里上冰。
“要么就是个不知道第六区有多少酒蒙子、一晚上战斗力有多强悍的二愣子!”米歇尔补充道。
夏年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喝了几口之后,便借口尿遁,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基本都是些装修相当有特色的包厢,此时包厢门都紧闭着。她目不斜视地直接朝着最里面的包厢走去,直接拉开了包厢的门——
坐在门内的青年抬起头看向她,青色的眼眸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无辜地眨了眨。
“……太快了吧,小年。”他说道,“我还没准备好呢。”
夏年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古典吉他,以及那松松垮垮的琴弦上。
“我在调音。”像是知道夏年在想什么似得,喻寻说道,“这是古典吉他,需要用老法子调音,但我很喜欢这种腔内共振的感觉,让音乐都有了重量呢。”
“……你怎么这么有闲情逸致?”夏年无奈道,坐在了他不远处的沙发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及时行乐呀。”喻寻眯着眼睛笑道。
一个在疯人院里面蹲了五十多年的人可没资格说这个。夏年心里想着。他明明很强,明明已经不知通过何种方式获得了感染的力量,却甘愿一直呆在那种地方。
……五十多年啊。
她忽然感觉到一阵涌上来的心酸,咬了咬牙,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像是要隐藏快要溢出来的情绪。
她说道:“今晚这个活动,是用来掩人耳目的吗?”
——一场人满为患的活动,能够轻松掩盖他们在酒吧内会面之事,也会让他们的相遇变得顺理成章。
喻寻笑了起来,手指在琴弦上拂过,发出和谐的乐声来:“也不算吧,只是感觉第六区人都挺不开心的,所以搞个小活动,活跃一下气氛。”
夏年只想扶额。
“不好吗?”喻寻说道,“若是不能享受世界,又何必拯救它?”
夏年沉默地注视他片刻,终于还是笑了起来。
“……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老样子。”如此率性随意,谁又能认得出来这居然是个搞学术的人呢?
喻寻说道:“你却不太一样了。”
夏年:“是吗?”
“若是在以前,”喻寻说道,“你现在肯定会问我很多很多问题——老师一直都很有求知欲。”
“……别这么喊我。而且你这样说,我要怎么开口问你问题呀。”
喻寻笑了起来,将手中的古典吉他放在一旁,坐正了说道:“你问吧,小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的——只要我知道答案。”
“真的吗?”
“当然。”
“……那,第一个问题:你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多钱?”夏年疑惑道,“还有,你的新身份是怎么通过身份检验的?”
喻寻眨了眨眼睛,说道:“这个嘛……喻寻这个身份一直以来都是合法的,并且有着完整的履历。虽然我在疯人院被关了很多年,但我一直有一些朋友,在外面帮我照顾一些……嗯,喻寻名下的产业。”
夏年:“……产业?”
“你知道的,我对数字一直以来都比较敏感。所以在进去之前,我就已经安排好了一些东西……”喻寻说道,“利用数字货币和匿名金融工具,喻寻这个身份能够在不暴露真实身份的情况下进行资金转移和股票交易——我可以通过精神病院的新闻得到一些外界的信息,再通过可信的中间人和加密通讯建立起信息传递网络,进行一些股市操作,并且在合适时机做空一些股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年:……
合着你果然是把你那非凡的数学才能用在炒股上了是吗?
她都不敢想当初如果没有把他拖上科研道路,他这不务正业剑走偏锋的性格会发展成什么奇怪的样子。
她失笑道:“不愧是你,你现在手上有多少财产了?”
“我现在手上有奥卡西两千五百多万股的股份,占2.6%。唔……我还有奥尔帕斯地产公司2.1%的股份,翡翠城飞耀娱乐4.8%的股份……”他一口气爆出了一大串公司,几乎各个都是其行业内的龙头,“喻寻名下有个投资控股公司,我通过它来持股,有几个朋友在代替我负责日常的运营和控股。所以,钱对我来说只是个数字啦。”
停顿了一下后,他接着说道:“六十多年了啊……投资控股公司的股东身份已经从爷爷传到爸爸、又传到儿子了。当然,他们仨都是我一个人。”
夏年:……
夏年忽然反应了过来:“等等,天赤道的幕后控股人是你?”
喻寻不可思议道:“你怎么知道的?”
夏年:……能满足你所说那些条件的投资控股公司,也就只有天赤tຊ道了吧!出了它,还有谁能把各大超级都市的寡头们的股权攥在手里?
夏年掐指一算,估摸着喻寻此刻的资产估计和阿列克谢有的一拼了。
“……所以你那非凡的数学才能就用来炒股了是吗?老容看到你这样绝对会气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挺好玩的呀,老容就是太学究了,没意思的很。”喻寻眯着眼睛笑道,“看着那些数字变来变去,找些规律,做些博弈,也很有趣的。资本的游戏规则,摸透了也就那样。”
夏年忽然有点烦躁。该死,怎么她的技能树就没往股票作手上点呢,这么多辈子下来,就没有哪一次钱包能厚实一点的!
早知道就去学炒股了,学什么自然科学啊?越学越穷,大冤种一个!
“不会被查吗?”她不甘心问道。
“这个嘛……被税务和市场监管机构查过几次,但程序都是合法的,实在不行就找人疏通下关系。人嘛,都有价码。六十年了,没出过问题。”
“精神病院就从没发现你做过这些事情吗?”
“我的运算他们都看不懂,还以为我是在鬼画符乱涂鸦呢。况且,我怎么说都算是个Omega级的纯人类越界者,想要传个消息出去还是不难的。”他说道,“悄悄跟你说,早年我其实溜出去过好多次,没人发现——后来我精神不太稳定,就不太敢出去了,怕把人吓到。”
夏年:……倒是差点忘了他还是个Omega级了。
喻寻笑了起来,说道:“靠着钱,我可是买到了不少好东西呢,包括一些人的忠诚——哪怕只是暂时的忠诚。”
这几十年来,可不仅仅是她在不断生死轮回,寻找出路。
他同样也在以自己的方式慢慢积攒资本,积攒着能够作为武器、击倒敌人的财富与权力。
夏年看着他那张英俊到足以令人一眼恍惚的脸,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一直以来,她都因为绝对实力的不足而小心翼翼藏在暗处,毕竟她几乎是与整个上层建筑为敌。
如果小喻真的拥有一整个天赤道,那么或许可以将她的计划周期缩短好几倍!
时间就是生命,在敌方占据了巨大优势、并且已经开始对她围追堵截的情况下,她速度越快,就越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小喻,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对吧?”
“嗯。”
“……你帮了大忙了。”她低声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倒是可以尝试一下激进打法了……”
如果喻寻真的如他所说那般,掌握了巨额财富和大量企业的股票,那她的计划容错率大幅度提升,完全可以提前进行了。
“激进打法?”
“……我还得再理理思路。”她沉默了片刻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出声说道:“对了小喻,你是季家的人吗?”
喻寻诧异地抬起头看向夏年,他的手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
数秒之后,确认没有从夏年脸上看到什么厌恶的神色,他才说道:“小年,你是怎么……”
“是吗?”
“……”喻寻沉默了。
“小喻,你说我想知道什么你都会告诉我答案的。”
“……唉。”喻寻叹了口气,“如果我说是,你会觉得我恶心吗?”
“当然不会。”夏年说道,“你就是你,不管你是谁家的人都无所谓。”
喻寻沉默地看着她,片刻后才开口说道:“季凌川。”
夏年愣了一下。
“……那是我以前的名字。”喻寻说道,“我是季舒云和季景山的兄长,至少从血缘关系上来说是这样的。”
“若是我不开口问,你永远都不会告诉我,是吗?”
喻寻有点小崩溃:“……有点太丢人了。”
“他们认为你死了。”
“我确实是死了。”喻寻说道,“只是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我又活了,以另一种生命形式。”
“这就是你……浑身上下全都是感染核心的原因吗?”
喻寻点了点头。他笑道:“你怎么猜到是我的?”
“……太像了。”夏年说道,“你和季景山,甚至是季和盛。”
说完后,夏年忽然意识到不对,她抬起眼睛看向喻寻:“等等,你不好奇我是如何得知季家还有一个长子的?”
喻寻只是好奇她是如何猜到那个长子是他,却不好奇她是从何得到的消息!
喻寻说道:“你那么厉害,打听个季家的八卦还不简单吗?”
夏年:……那倒也没那么简单,差点被你那个鬼畜妹妹弄死了。
第 198 章
“不过我也不想瞒着你……”喻寻说道, “我能感应到一些事情的。那些被改变的平行世界时间线……我能隐约被动感知到一些,但很模糊。”
他抬起眼看向她,那双眼睛像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泊, 反射在其中的细碎灯光如同被风吹拂水面上破碎的月亮。
“……对不起,季家的人好像永远都在伤害你。”他说道, “那很痛吧?”
夏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痛吗?
当然痛。即便林诘栩那具身体早就习惯了, 早就迟钝了不少,也依然很痛。
但她不愿意再回想那些已经遥远的往事,未来才是她唯一朝向的方向。
片刻后她说道:“……小喻,你到底知道多少?”
喻寻说道:“不算多, 但应该也不算少吧。”
“你是从何时知道的?”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在我……研究出感染的根源之后。”
夏年怔了一下。
“从那时起, 我才拿到了钥匙,记忆才开始慢慢复苏。”他说道, “若是能够早一点, 若是我没有在记忆复苏之后陷入了漫长的认知错乱……或许,我们本可以不用这样……”
不用这样忍受漫长而又痛苦的数十年。
他看着夏年困惑的眼神, 叹了口气:“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
季凌川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作为季家的长子, 他受尽了来自父母的宠爱——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季和盛才二十岁出头, 刚刚接手柏塔, 风华正茂,甚至尚显稚嫩。
季凌川从小便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符的聪慧, 甚至堪称是难得一遇的天才。
季和盛说:我要让这个孩子得到一切。
于是在他年仅十岁之时, 季和盛便给了他最高的权限,让这个天才能自由探索柏塔的每一个角落——除了供奉“神”的居所, 那个被称为神龛的地方。
可季凌川从来都不是个听话的人,他向来如此,骨子里就带着冒险气质。
于是他趁着父母不注意,偷偷溜进了神龛。
于是,当季和盛找到自己的孩子的时候,他的尸体已经冰冷僵硬。
“神”并没有因为他那漂亮聪明的孩子是个天才,而降下半点仁慈。只是一眼,他的孩子就彻底死去。
悲痛之后,季和盛将他孩子的骨灰洒进了海中,让他那个生性自由热爱冒险的孩子,能够去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不是被拘束在泥土之中,永不见天日。
然而季凌川却并未真正意义上死去。从未有人像他那样,在没有经过任何保护和隔离的情况下,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神”,甚至是与其沟通、交流、思维融合。而他又是如此天赋异禀,竟在无穷无尽的杂音中保留了自己的一部分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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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体就此死去,而灵魂彻底解脱,化作了那伟大存在的一部分。
可他又是如此向往着陆地,渴望着他所出生的地方,他如此急切地想要回到自己的族群之中。
于是,在他死后的第三十年,他从海中爬了出来,如同鬼魂般在沙滩上游荡着。
他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休息,他浑浑噩噩,被不属于人类的知识所污染的大脑浑浊不堪,生命靠近他便会凋零败亡。
于是他舍弃掉了自己的记忆,连带着被污染了的知识一起,彻底抛弃掉了。
也就是在那时,一张白纸的他遇见了郁贤。
年轻的、友善的、温和的女性学者蹲在他的面前,问他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一个人流浪?
他敏锐地察觉到眼前之人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奇异之处来——与其说是个血肉构筑而成的、与自然相连接的人类,她更像是一种虚化的、不该存在的生命。
一种肆虐着的渴望从他心底里燃烧了起来,像是被唤醒了的祖先记忆在灵魂深处翻涌。
明明不认识她,他却如此想要靠近她,认识她,跟随她,甚至是……吞食她。
“我可以跟你走吗?”他说道。
“不可以。”郁贤拒绝了他。
“可我想和你在一起。”季凌川说道。他并tຊ不知道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他只是遵循内心,向她表达出自己的渴望。
郁贤惊讶地看着他,但到底是没有将他带在身边,而是将他送去了福利院,在登记表上填下了登记人的名字。
季凌川早就已经忘记自己叫什么了,他看着登记表上的“郁贤”,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
——郁求问。
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孤儿的名字有没有被写错。
于是他便以郁贤为目标,仅仅花了三年不到的时间,就将第六区公共图书馆内所有公开版权的书籍都看完了。
他本就是天才,过目不忘,对数字尤其敏感,一切自然科学于他而言都如此简单,因此年纪轻轻便顺顺利利考上了中央学院,一年时间读完了所有预科,成功来到了郁贤的身边。
在那之后,他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五年时光。
说实话,季凌川对学术并无兴趣。
准确说,他不关心人类,他只关心郁贤。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待学术的态度都算不上有多狂热,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做该做的事情,并不会想着对感染医学的研究能起到什么作用,能有什么历史意义,能救下多少人的命。
他只知道做这些能让郁贤开心。
相比之下,他更关心银雪树什么时候能开花,学院门口新开的点心铺里那种甜点最好吃,哪种香料更适配烤兔肉,被他放在窗台上的白色铃兰花长势如何了,新上市的无弦吉他音色和手感到底有多还原古典吉他,看好的股票今天涨了多少,沙雕网友今天又发了什么梗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后来,郁贤离开了中央学院,带着她的追随者们创建了潮汐瞭望。
他便看着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信仰,将青春和智慧当作养料,浇灌着不知餍足的求知的种子。
那是他第一次被郁贤以外的存在触动了。
他忽然意识到,人类想要攀上天空,想要摘取天上的星星,那并不是一种与无知相类似的狂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是一种突破极限的、前赴后继的、视死如归的勇气。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郁贤便死于一场被广泛认为是蓄意谋杀的车祸。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恍惚了一瞬。
——他想,郁贤并没有死。她是一种虚化的、并不存在的生命形式,只要潮汐瞭望还在,只要那些勇于攀登巅峰、不惧坠落深渊的人们还在,她就永远不会消亡。
可他依然在美好的日子组成的幻象忽然崩塌之刻,感受到了极度的痛苦。
他见不到她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见不到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甚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肆虐着的、疯癫般的破坏欲。他很想去把那些伤害她的人全都杀光,嚼碎了,吞下去——
可他忍住了。溃散的理智慢慢回归,他照顾着濒临崩溃的图子楠和原露,沉默而麻木地处理后事。
他记得她说过,不要滥用暴力。
……不要滥用暴力。
她强调过这一点,对于拥有强大力量的人而言,那是一种不负责,那是兽性占据了高地的恶果。
潮汐瞭望开始遭遇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围追堵截,图子楠和原露都遭受了不小的打击,整个组织只能算是勉力支撑。
于是他站了出来,接过了当初郁贤没能做完的课题,一步一步继续走了下去。
他隐约感觉到,他不该触碰关于感染的禁忌的,这对他而言是一条不归路。
可他依然这么做了。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悄悄地为未来做准备。
只靠着一群学者是不够的——他们在各自领域的成就再辉煌,在那一座座大山面前,都显得如同尘埃一样,弱小、稚嫩、天真。
他必须要在那些人制定好的规则之内,按照他们的游戏规则,积蓄自己的力量。
柏塔察觉到了他带来的威胁,他发表的论文终于引起了柏塔的警觉,甚至是怒火。于是,一场针对他的围猎便浩浩荡荡地展开了。
伴随着对感染研究的深入,他逐渐感觉到那些被抛弃的记忆正在如同梦魇般重新缠绕回来,那些与他同源的存在蠢蠢欲动,急不可耐地攀上他的灵魂,缠绕着,低语着,引诱着。
他的理智日渐溃散,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他甚至无数次粗暴赶走了想要帮助他的师兄和师妹,因为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把他们撕碎了吞下去,以填满他那日渐空虚、啸叫不休的渴望。
直到他强撑着发表了最后一篇论文——
《全球网络与义体融合背景下的义体感染起源与传播机制探讨》。
他无法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写进去,他只能尽可能用人类的语法、用他们能看懂的词句,凝练出这个世界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
引信被点燃了。
躲藏在丛林之中的他,终于是被暗处射来的利箭所洞穿。本就已经认知错乱的他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
——他们说我学术造假,说我品行不端,说我害死了郁贤?
……真的吗?
……我真的做过吗?
……原来,我是这样一个可耻可恨的烂人吗?
可能是的吧。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虚伪,他从不关心人类,也对潮汐瞭望的愿景不感兴趣。他知道自己和其他人是不同的,他几乎是在“扮演”着一个人类应有的模样。
他在恍惚中意识到,他是怪物。
他的理智在溃散的边缘,一触即死。他无法否认,也无法自证,他蜷缩在自己堆积成山的草稿中,分辨不清现实与谎言,茫然地等待着最终审判的降临。
然而他却没有死去,而是被送入了条件还算不错的疯人院。
他当时并不明白为什么柏塔如此轻易地放过了他,还以为是图子楠和原露向柏塔妥协,用一些条件换取了自己的性命。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因为季和盛无意中看见了他的照片。
——或许,那个已经被“神”所腐蚀,被混乱所吞噬了理智的父亲,到底还是留存了一些人性在。于是,季家始终都没有彻底杀死他,而是将他留在了那个疯人院中,一晃便是五十年。
刚被关进疯人院的时候,他每日都沉浸在极其可怕的认知错乱和巨大的精神痛苦之中。
他能感觉到那些于他而言完全错误的知识在啃噬他的大脑,不断污染着他的知识体系,他能感觉一种完全不一样的、冰冷黏腻的、令他感到恶心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剥下他的内在,用别的什么填补。
他沉浸在对自我的挣扎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
他模模糊糊间只记得图子楠和原露来看过他几次,他们似乎又悲伤又恐惧,露露甚至还被他吓哭了。
他想,那时候的自己一定很疯癫、很恐怖、很不可理喻吧。
在这样漫长的挣扎中,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不想失去的到底是什么。于是他暂时放弃了逃离疯人院的想法,开始静下心来,与那些“疯子”们交谈沟通。
他看着他们如同幼童一般,哭哭笑笑,吵吵闹闹,做出无数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他也耐心地与他们交谈,与他们玩耍,回答他们乱七八糟的问题。
时间久了,他便开始疑惑。
……到底谁才是认知错乱的疯子呢?
是墙外的人,还是墙内的人?
墙内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却从来没有人能够离开这里。他们最终都被放入巴掌大小的罐子,埋在疯人院后的小小荒地里。
随着他逐渐放弃了挣扎,那些迫不及待想要取代他的东西也逐渐消失了。像是溪水流入干涸的土地般,他慢慢地接受了曾被他抛弃了的记忆,而它们变得无比驯服,像是在耀眼光芒之下垂目低头的信徒。
他愈发意识到,自己不能离开这里。
他必须借助在疯人院里的生活和心境,剥开一切被外界强行附加和异化的东西,慢慢地找寻到“自我”的存在,同时,等待“她”的到来。
渐渐地,他感觉一些本不该属于人类的力量在他体内生根发芽,他开始能“看见”一些东西,也能够调用那位降临在他身上的“神”的力量。
于是,他便在恍惚的幻象之中,看着她一路走来,看着她身上的光芒愈发黯淡,在这个世界的围追堵截下愈发虚弱,直到她在沉寂多年后,艰难积攒了余力,用尽了最后的力量,最后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
可即便她已经快要力竭了,这个世界依然没有放过她。或者,一束光在黑暗中本就是危险的,即便她已经tຊ如此沉默。
而他却甘愿蜷缩在这片黑暗里,苟延残喘。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着。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她真的会死的。
人类突破末日包围的机会正在消亡,人类探索未知的渴望正在消退,当他们终于不再抬起头之时,便是她彻底消失之时。
可他又能如何呢?他已经变成这个残破不堪的模样了,又怎么能帮得到她呢?
必须要……让人们重新燃起希望。
在她彻底达成目标之前,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为她的道路增加容错率,为他的家族对她的伤害而赎罪,为她减少一些不必要的苦痛,哪怕只有一点。
他只能做到这些了。
第 199 章
夏年沉默地听完了他的讲述。
琴弦终于被调好, 喻寻将古典吉他放在了一旁,说道:“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
“……所以, 那个系统到底是?”夏年说道。
喻寻似乎是有些诧异,他想了一会儿, 才说道:“我大概明白了, 那是你与群星之间的力量传输通道,成因相当复杂。至于它是用什么形式表现的,我并不清楚,那与你自身的记忆以及……人类的集体记忆有关。”
“……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游戏。那些和游戏相关的记忆, 全都是错觉。”
“……游戏?原来它在你的记忆中是这般展现的。”
夏年并不觉得如何意外。
这样反而能说得通了。
“那我到底是什么呢?”她忽而又觉得迷茫了起来。
找寻自我,似乎永远都是一个绕不开的难题。
喻寻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平静而温和。
“‘神’的力量会稀释掉人性。”夏年说道, “你已经克服了那些力量带来的弊端……而我, 每次群星的力量降临之时,我都没能感觉到自己付出了什么代价。”
她看着喻寻:“小喻, 是你吗?”
是你用“通道”转移走了那部分“代价”, 使我能轻松地越过一道又一道的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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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寻笑着摇了摇头:“只是一些附带的小麻烦。所谓稀释人性,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不是吗?这世界上哪还有比你更有人性的存在呢?”
“降临……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喻寻沉默片刻后说道, “那是‘神’的力量的投射, 祂能感知到你的渴望。人类的身体很难接受这种力量的投射,只能分批次进行, 但每次降临依然会带来附加的污染……我不希望你被污染。”
“可如果你拦截了那些污染, 你自己岂不是就会……”
喻寻笑着摇了摇头:“当初我第一眼见到柏塔神龛里的那位‘神’时,降临值就直接满了, 所以我才会当场死亡——这具身体已经不算是人类了,况且,反正已经被污染到乱七八糟了,再多一点也没事。”
只是他没办法频繁动用超自然力量了。
毕竟……那些污染到底会影响他的心智,他不想再陷入疯狂,所以只能限制自己。
夏年沉默了良久。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都太汹涌、太浓烈,即便是对已经走过了漫长道路的她而言,都显得如此令人无法适从。
她看着喻寻,恍惚间感觉他将什么东西传递给了她,沉重、滚烫、燃烧着、搏动着、轰然作响。
她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他。
又或者,他需要的,也不是她的感激。
“所以……”她低声说道,“以前的路,我一直都走错了。”
凭借着一个人的力量,是永远无法战胜这个世界的统治者的。
那些被固定下来的规则、那些漫长而平静的绝望、那些压倒性的空洞目光,是比潮汐更加深黑恐怖、无从逃脱的深渊。
一只火把永远无法照亮整个夜空,哪怕改朝换代,也不过是从一个深渊坠入了另一个深渊。
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可那依然漫布迷雾,让她看不清、摸不着。
“没关系。”喻寻说道,“我们还有时间。”
“可时间已经不多了。”她低声说道。
喻寻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了身,从一旁的酒架上取下了一杯酒,放在了原型的玻璃桌上。他一边倒酒,一边语带笑意道:“别这么忧心忡忡,今晚可是我开业的好日子,酒水全免,怎么看起来我的贵客一口都还没喝呢?”
夏年失笑。
“最后一个问题。”夏年说道。
喻寻:“嗯?”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神?”
“对。”
喻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虽然我亲眼见过祂的外在生命形态,但……总觉得很难用三言两语描述呢,而且我那时候太小,记不太清了。”
“祂的名字甚至无法被提起。”
“我可以随便提,没关系的。”喻寻微笑着说道,“准确来说,我的力量与祂同源,所以祂不会因为我提起了禁忌而锁定我——”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说道:“季和盛称呼祂为——初诞者。”
夏年骤然感觉到一阵电流从脊椎处升起,她瞳孔微微一缩,忽然就明白了当初那三个不能被提起的字眼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她疑惑道。
喻寻耸了耸肩。
“天知道呢。”他将酒杯递给了夏年,眯起眼睛微笑,“干杯。”
——为这迟来了六十多年的重逢。
……
夏年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她很高兴。特别高兴。心中的一些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也终于真正意义上了解了小喻——这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觉得对不起的人。
他们在一起聊了很多很多,大多都是以前在潮汐瞭望时的事情。
那时候大家都还稚嫩,郁贤单纯到只知道埋头做学术,喻寻更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谁都不会想到,未来竟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
酒精开始上头之后,夏年便絮絮叨叨地向他吐槽起自己在十多次轮回中遇到的奇葩事。
“小喻啊,临星城有些人有多奇葩,你真的……想都想不到。”她苦大仇深崩溃道,“就我当市长那几年,你知道吗,我真服了,什么烂人都有。搞同的、□□的、施虐癖的、炼铜的、嗑药的、养小鬼的、搞巫术的、搞邪教的、还有异食癖,你都想不到他们喜欢吃什么东西,还逼着别人一起吃!我真吐了……就连贾钰出轨谋杀他发妻那档子事儿都显得格外清新脱俗!”
喻寻喝得微醺:“别说出来,我还想多吃点小甜点呢。”
夏年接着说道:“我真觉得临星城上层变态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权力太扭曲人了……而且你那个弟弟!季景山!”
她很没有素质地拍了一下桌子,怒气冲冲道:“你弟弟真是全临星城头一号的变态,他搞冰|恋!”
喻寻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我真吐了。”夏年说道,“烂人一个。傲慢,自恋,残忍,目中无人。这也就算了,谁知道他竟然还……呕……”
她感觉到酒气冲了上来,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喻寻:“他怎么你了!?”
夏年反而被吓一跳,她还没见过小喻生气的样子,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压迫感强到可怕,她立刻酒醒了大半,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抱怨着什么。
她顿了好一会儿,说道:“……你不知道吗?”
喻寻简直要疯了 :“我怎么会知道?我都不认识他,他特么谁啊,我杀了他!”
“总、总之……”夏年说道,酒精又上头了,但还能想着赶紧转移话题,“第一区真是个藏污纳垢的恐怖地方……而且我跟你说,我当时被人掳了去逼供,真变态啊这群人,他们简直……他们竟然……他们还差点——”
她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酒,愤怒道:“没疼死都给他们恶心死了!”
喻寻脸色依然很难看,几乎能称得上是阴沉。他语气低沉道:“迟早把季景山弄死。”
夏年:“……他是你弟弟。”
“他不是!”喻寻连忙撇清干系,“小年,虽然我从身世上来说是季家的人,但我跟他可是连面都没见过,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我没有……而且,”夏年说道,“你别弄死他。”
喻寻愣了一下,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了。
他大惊失色地看着夏年,就像是她发表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般。
夏年接着说道:“让我来。”
喻寻一听,总算松了口气,这才放下了心。
他忽然又反应过来道:“等等,你刚才说被掳去逼供——他们对林诘栩做了什么!?”
酒精和过于放松的氛围已经让两人的反tຊ应速度全部打了对折,夏年回忆了半天,才慢吞吞说道:“没什么,就是……不行,我不能和学生讲血腥的东西。”
虽然喝得有点上头,但她依然是个遵守师德的好老师呢。
喻寻的手攥着她死死不放,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或许是因为他喝得有点多了,说话便有些口齿不清:“……我一定要弄死他们。”
“他们早就死了。”夏年无所谓道,她迷迷糊糊间也意识到不能再讲了,便说道:“你呢,小喻,你有遇到什么有趣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个激灵,又清醒了不少。
——小喻怎么会遇见奇葩或者有趣的人呢?他一直都在那个地方……
某种心悸再度袭来,夏年忽然说不下去了。
她想,如果是她的话,她宁可选择在墙外撞得满头是血,也不肯在一个空洞无趣又狭窄昏暗的地方,呆上五十年。
于是她干脆不说了。
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
未来依然是未知,但她相信,未来的天空一定会是阳光普照的。
“所以,你这次回来,是打算做些什么大事吗?”她转移话题问道,“你都这么……有钱了。”
喻寻沉默了片刻之后,总算是冷静了下来。
他点了点头:“我当然是来帮你的。”
“嗯?你要怎么……帮我?”
他垂下眼,看着醉眼朦胧,捏着酒杯,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笑眯眯地看着他的人。
……真好。他想着。能够看见她这般不设防的模样,或许便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即便……她好像什么都没意识到。
没关系。他想着,没关系。未来还很长,他们也还有更重要的使命未能完成。
所以,他不着急。
他轻声说道:“同你一起……彻底摧毁柏塔。”
……
夏年走出地平线酒吧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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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里面依然人声鼎沸,天知道今天到底有多少酒水被灌进了第六区人的肚子,流水席般不知道换了多少批人。
但总有人依然清醒着,总有人依然狂欢着,总有人在这无尽的夜色中释放着激情。
喻寻本来想留她在酒吧里休息的,反正距离上班的地方也近。
但夏年拒绝了,理由是这儿的沙发没她的小窝舒服。
喻寻:……
喻寻非常认真地考虑买个夏年同款小床放在最豪华的包厢里。
于是,在稍微喝了点醒酒饮料之后,夏年便离开了地平线酒吧。米歇尔她们早就已经喝得醉醺醺,从侍者那得知夏年被当作贵宾去了包厢之后也放弃了把她捞过来的想法,一小时前已经各回各家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喻寻想要送她回家,但夏年拒绝了。
“我们最好不要被人目击到在一起。”她说道,“而且……你这店里面总得留个人。”
他现在一个活人员工都没有,全都是机器人在忙前忙后。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当然。”夏年说道,“你把老师当什么小宝宝了吗?”
喻寻失笑,便也没再坚持。
于是,她便独自一人顺着第六区的街道往半月巷走。
第六区治安已经较她刚来的时候好了不少,大多数第六区人都是群星之子,道德水准水涨船高,街溜子和乞丐也基本都消失了。
此时的街道上十分安静,酒吧的音乐声在关上门后便被彻底隔音,整个第六区就像是被黑夜的帷幕笼罩,静谧而昏暗。
太安静了。
她想着。
天上忽然下起了小雨。在大涨潮之后,天气愈发难以预测了,雨水也越来越多。
她加快脚步,很快就走到了半月巷,在步入那狭窄的巷口之际,她忽然看见有个熟悉的背影站在入口处,撑着一把黑伞,一动不动地站着。
酒精依然在夏年的脑海中不慌不忙地转悠着。
她一时没来得及思考,便有些疑惑地走上前去,出声喊道:“……小喻?”
他怎么跑到她前面来了?
话音刚落,她忽然感觉到不对。
那人转过脸,遥遥注视着她,一动不动。他那灿烂如太阳般的金色眼眸在昏黑夜色中亮起,明明是暖色,却显得格外阴沉和冰冷。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如同锁定猎物般注视着夏年。
夏年酒一下全醒了。
第 200 章
季景山在这里站了很久。
他刚参加完最后一场会议, 连晚饭都没有用,便乘坐柏塔的私人飞机,从奥尔帕斯起飞。
抵达临星城时刚好是午夜。
他遣散了所有跟随的保镖和侍从, 独自一人来到了第六区,找到了夏年居住的地方。
第六区……这个本该在大涨潮中消失的地方, 依靠着他们那可笑的伪神, 不仅存活了下来,甚至活得有声有色。
她不在家。
于是,他忍着不耐与烦躁,站在距离半月巷不远的暗巷之中, 默不作声地看着人来人往,等着她回来。
他几乎一步未曾移动, 就像是生怕第六区地面上的脏东西会弄脏他的鞋子般。
他不理解,为什么她宁愿在这个可笑的、贫贱的、肮脏的地方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 也不肯去找他。
她明明记得。他知道的, 她明明记得和阿拉贝拉相关的一切!
在他等待期间,也有几个人上前来热心询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却都被他用冰冷的眼神吓退了。
烦躁的情绪在心中越堆越多, 几乎快要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
夜色愈发浓郁,天空下起了小雨,他便撑起了伞, 依然沉默地站在那里, 像是一座黑色的雕像。
直到她终于姗姗来迟。
她的脸上残留着些许醉酒之后的红晕,走路也有些不太稳当。她没有带伞, 所以走得很快。她从昏暗处一路走来, 终于看见了站在巷口的他。
她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疑惑之色来。
季景山在看到她的瞬间,浑身都绷紧了。
——那种迎面而来的冲击感让他几乎眼前一阵阵发黑, 一种可怕的酥麻感从心底蔓延到全身,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伞柄。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轰鸣得更加激烈了,如同暴雨之夜的雷鸣。
阿拉贝拉,阿拉贝拉,阿拉贝拉……
她的名字像是一个魔咒,死死缠绕在他的心脏上,越缩越紧,勒出了一道道血痕和深可见骨的伤口。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把手中的伞扔到地上,然后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把她全身都拆解开来,塞进自己的肚子里。
随后他便听见她用一种柔软而朦胧的声音喊道:
“……小喻?”
……
一根尖锐的、冰冷的棱刺穿透了他不合时宜升起的冲动。
他忽然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喻秋文。
又是喻秋文。又是季凌川。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该死的哥哥!
季景山很少会笑,尽管他觉得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无聊的笑话,但他依然很少将这种情绪表露在脸上。
那种忽然涌上的吞食的冲动一下就消解了,他意识到,即便这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谓转世,灵魂中洗不干净的东西依然会被保留下来。
就像眼前这个忽然警觉起来的女孩一样。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过只是个……低贱的第六区人而已。
而他的那位哥哥也不过是个死在大涨潮里的疯子罢了。
即便是耀眼如阿拉贝拉,他也依然能将其据为己有,能将她彻彻底底放入囚笼之中,又何况只是个普通人?
这一次,他要将人连带着灵魂一起禁锢。
哪怕这个灵魂里带着令他厌烦、甚至是令他作呕的杂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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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步步走到了夏年的面前,垂下眼,看着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女孩。
她的眼睛里有警惕之色,她甚至后退了半步。
……何必要这般警惕呢?
季景山知道自己的相貌极其出众,常常能在第一眼时便轻易博得他人的好感,更别提他这张脸早就被大众熟知。
若是按照常理来考虑,夏年与他根本就不认识,绝不可能在第一面时便如此作态。
那么一切都就很清楚了。
她依然保留着身为阿拉贝拉的记忆,她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会做什么。
于是他连半句解释都不想说,直接平静道:“跟我走。”
这不是邀约,更不是请求。
……
【卧槽!你前任来了!】
在喻寻那边哑火了好几个小时的系统惊叫出声。
夏年:……是的,我的眼睛也告诉我了。
她很烦,只想把季景山摁进马桶里冲走。
她听见这家伙开口就是“跟我走”,没有任何前因后果,不打招呼,不自我介绍,跟礼貌两个字更是完全不沾边——
她简直要被气tຊ笑了。
于是她微笑着开口说道:“你是谁?”
季景山微微眯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冰冷的笑意来:“我们还需要来这一套吗,贝拉?”
“与陌生人说话前不自我介绍,和认错人,你觉得哪个更没有礼貌?”
季景山注视着她含笑的眼睛,脸上的神色愈发冰冷阴沉。
“我以为你会变聪明的。”他说道。
“聪明人不会站在这里淋雨。”
听她这么一说,季景山才意识到,雨似乎越下越大了,而夏年并没有带伞,此时她正站在黑伞能遮蔽的干燥空间之外。
于是季景山上前半步,将她纳入了黑伞的范围之内。
两人的距离骤然缩短,夏年皱了皱眉,又后退了半步。
季景山的眉头陡然拧起。他捏着伞柄的手用力缩紧,几乎显露出青筋来。半晌后,他将手中的伞递给了夏年。
——一个没有安装义体的普通人,被雨一淋没准就会病死。给她又如何呢?
夏年有些意外,但她当然不想淋雨,既然季景山有这个绅士风度……
于是她直接将伞接了过来,又后退了两步,让季景山完全离开了伞的庇佑范围。
夏年:淋雨吧你。
后者对此并不在意,他金色的眼眸如同两盏灯般更加明亮了,雨水来不及落到他的身上便会被蒸发。
夏年忍不住在心中吐槽。
就非要死装是吧,既然有这个功能,带什么伞啊,多此一举。
“决定好了吗?”他问道。
夏年:“决定好什么?”
“不要装傻,贝拉。”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贝拉。”
季景山凝视着她不耐烦的神色,终于是叹了口气:“跟我走,我给夏望自由。”
夏年怔了一下,她陡然抬起眼睛,看向季景山。
后者金色瞳仁里泛着某种令她感到恶心的情绪——那是一种几乎同时带着恶意和怜悯的志得意满。
夏年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季景山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没有什么长进。
为什么你永远学不会尊重和谦卑?
夏年垂下了眼,将伞直接丢在了地上,随后她绕过了季景山,朝着半月巷内走去。
季景山看着被她扔在地上的黑伞,脸上的神色愈发阴沉了。他转过身,看向夏年那在夜幕中显得有点单薄的背影,忽然抬高声音说道:“你知道你拒绝不了我的……夏年。”
夏年的脚步停了下来,但她依然没有回头。
在夜幕与雨幕的笼罩之下,他站在原地,语气冰冷:“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跟我走。”
她的脚步也仅仅只停顿了这么一瞬。
随后,她头也不回,消失在了半月巷的黑暗之中。
季景山孤独地站在无人的巷口,神色阴沉地看着她消失在黑暗中。良久,他弯下腰,捡起了地面上的雨伞。
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拉贝拉,这么多年了,你依然没有学会乖乖听话。
“……你会哭着来求我的。”他低声说道。
他看着那片深沉的黑暗,露出了一个冰冷如毒蛇般的微笑来。
……
与此同时,喻寻手里拿着一把伞,站在不远处。
他垂下在夜色中犹如夜明珠温润般的青色眼眸,遥遥望着季景山离开的背影。
藏在身后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
他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掩盖了险些没能藏住的极致杀意。
真没想到,他看见外面下雨了,来给夏年送伞,居然还能意外撞见这一幕。
——忍住。
不能杀他。
还不到时候。
小年有她自己的计划,不要打乱她的计划,不要……插手她的复仇。
不要滥用暴力。
不要滥用暴力。他反复告诫自己。若是突破底线,和那些人又有什么不一样?
良久之后,他睁开眼,转过身,将已经被他捏碎的伞柄扔进了垃圾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第六区昏暗的街道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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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年默不作声地走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她忽然想起,当初她刚来第六区没多久,便因为阿拉贝拉的签名事件,被柏塔军团的几个西装男给堵过。
那时候她便说,如果她的秘密暴露了,那么站在半月巷巷口的便不是柏塔的员工,而是季景山本人了。
没想到,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
【……他是怎么知道你是阿拉贝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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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家的人都有点邪乎。】夏年说道,【季景山现在是柏塔的董事长,他应该能接触到初诞者,多多少少也会有点超自然能力。】
【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
夏年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来。
【因为他从不低头看啊。】她说道,【我可是好端端躲在他的视觉盲区中呢。】
若非视觉盲区中的群星之子扇了他一个耳光,让他疼了,他又怎么会低头?
【他恐怕要耍手段对付你了。】系统有些担忧地说道。
夏年:【让他来吧。】
她拉开了出租屋中的窗帘,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夜空。
她的脸上露出了很浅的微笑来。
【让他耍手段吧。】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刚来第六区的、胆怯的、被失败击垮的、一无所有的、只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无用之人了。
若非如此,她又如何能放心地让路易将拟感视频发送到全网,让全世界都能看见她的模样?
【……可是,如果你想要接触到初诞者的话,不是必须要接近季景山吗?他毕竟是柏塔董事长,拥有进入临星山的权限。】系统说道。
如果想要探清楚感染、大涨潮与乌云层的真相,这是必须要走的一步。
夏年摇了摇头:【我比你更了解季景山。】
只有步步紧逼,势均力敌,甚至更胜一筹,将他打疼了,才能让他松开尖牙利爪,将吃进嘴里的肉吐出来。
而但凡让他抓住了一点破绽与空隙,他便会将她咬碎了吞下去,决不会给半点翻盘的机会。
谈条件的主动权,必须要在她的手上。
她看着窗外的夜色,片刻后,掏出了通讯器,拨通了一个电话。
“……是我。关于后续的计划,我想,时间已经不够我们慢慢思考了。我已经被季景山盯上了,他最晚明天就会动手。所以……”
她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说道:“从现在起,我们必须开始布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