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痘的推进并没有徐清麦和孙思邈一开始想的那么简单。
在那场天花疫情结束之后, 徐清麦就开始对朝廷提了想要进行牛痘疫苗的实验——这件事需要人力配合,且具有风险性, 不可能偷偷来做。
但也因为风险性,即使是原本行事果断的李世民以及杜如晦等都陷入到了犹豫之中,更别提那些保守派了。即便是有着巨大威望的孙思邈也站出来说可以一试,朝中也依然是以反对声浪为主。
直到在去年,在山南西道的梁州一带,又爆发了一场天花疫情。这场疫情来势汹汹,好在因为太医寺早在京畿道周围有过针对疫情的宣传,地方官员处置迅速果决,才让它没有大范围的蔓延开来。但也因为发现得比较晚,且长安过去梁州有一段距离, 待徐清麦带着悲田院的人赶过去的时候, 因为天花而过世的已经数以百计。
侥幸存活下来的也已经留下一脸的麻子, 在世人的眼中几近毁容。
朝廷百官这才惊觉,虽然长安城的疫情被扑灭了, 但是随时有可能再复发。它始终都是一个威胁。
于是, 在太医寺的再三请求之下,朝廷终于艰难的通过了牛痘实验的这个项目。原本巢明是想要让徐清麦来负责这个项目的, 但徐清麦却认为孙思邈才是最合适的人选——毕竟这是他的首创。
巢明本来以为孙思邈会拒绝, 毕竟他并不管事,没想到孙思邈却一口答应了下来。于是,孙思邈就成为了负责人,然后徐清麦给他打下手, 还调了其他两位太医博士过去。
不过, 进展并不是太顺利,中间遇到了很多问题。
在徐清麦离开长安的时候, 他们正好卡在一个瓶颈里,所以徐清麦申请休假,觉得休假说不定能活跃一下脑子,换一个思路。
孙思邈带着刘神威出了长安城,骑马骑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才到了秘密封锁起来的庄子上。
说是一个庄子,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型的牧场。
养牛,是他们当时遇到的第一个问题。
从牧监要过来一批牛,然后再去特意挑选了几匹病牛混在其中,牧监官员们那情绪复杂的眼神,刘神威到现在还记得。结果,病牛到了牧场后才半个多月,就直接传染了所有的牛,死伤过半。
第一批牛,宣告失败。
流程继续再走一遍,牧监官员们就差拿看傻子的眼神来看他们了。
刘神威从唏嘘的回忆里醒过来,正好看到自家老师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赶紧跑过去扶着他:“老师,您下马也不和我说一声。”
孙思邈:“真当我七老八十了连个马都不能自己下了?”
刘神威看着他还硬朗无比的身板和矍铄精神,钦佩道:“年轻人都赶不上您。”
牧场守卫森严,毕竟一个不留神就可能会把病毒带到外面去,孙思邈和刘神威通过了三重关卡才进去。里面的人也不能轻易出来,出来要视情况做隔离。
但是现在农场里已经没有什么太医寺的人了,只剩下牧监派过来配合养牛的。因为陷入到瓶颈期,徐清麦和孙思邈索性给大家都放了假,一个是休息一段时间,一个是太医寺现在也人手紧张,既然没进展那不如去干干别的活。
只是孙思邈这段时间一直放不下这里,索性决定又来看看。
“孙仙长,您来了?”在这儿的牧监官员迎了上来。
他有些喜笑颜开。
刘神威问道:“何主簿遇到了什么喜事?”
何主簿看了一眼二人,笑道:“从山南那边的牧监所传来消息,说是发现了十几头病牛,从症状上看都符合咱们的要求,已经运上长安了,我估摸着再有个几天就快到了,正想要给您二位去信呢。”
孙思邈精神一振:“那我来得倒正是时候。”
希望能从这次的病牛身上找到正确的病毒。正好他坐在这儿等几天,顺便研究一下进展有点停滞的显微镜
“牛痘病毒和天花病毒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同一种。”在春巡的路上,停下来野炊之际,徐清麦对周自衡道,“它们只是抗原性相同。所以感染了牛痘之后就不会再感染天花。”
他们离开江宁县已经一个月了,已经从姑苏、常熟、太仓等地转了一圈,接下来去越州。
这一日没有按时到达城中住宿,只能在城外安营扎寨睡一晚。好在这两年几乎各地都是肃清匪贼,治安相比于两年前要好了很多,这一路走来也需时常在野外露宿,都很平安。
露宿时,徐清麦也便也会和大家讲一讲长安城里的故事。
“我们最后被牛身上的病毒难倒了。”徐清麦道,“牛身上有很多病毒,比如它身上的溃疡有十处,但可能只有一处是真正的牛痘,剩下九处都是由于其他的病毒引起来的。甚至,一处真牛痘都没有。”
甄别病毒的类型就变得非常重要。
而在没有显微镜的情况下以及没有任何资料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来甄别。
太医寺向大理寺征召了一批犯人用于实验,如果不是罪大恶极者参与实验可以减刑,不管这实验成不成功。于是,也会有想要破釜沉舟的犯人主动报名。
“我们将牛身上的痘疮分种类,然后将它们种到犯人体内”
但他们很遗憾的发现,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天花,并且感染者往往会变得很痛苦,有时候是高烧,有时候是全身长脓疮。虽然后面都治好了也没有出现死亡病例,但这样的表现让太医寺有些灰心。
“有人提起说要不试试人痘,甚至还有的人觉得这件事情本来就不靠谱。再加上没有合适的病牛了,所以我与孙道长便索性宣布暂停,待我回到长安后应该会再继续。”
“原来如此。”周自衡感叹道。
徐清麦耸耸肩:“其实也正常,历史上应该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如果不是我已经提前知道了未来的结果,恐怕陷入到这样的事情里,也会产生怀疑。”
周自衡点点头:“和我教导种地是一样的。”
所以,那些农户们不信任他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生气,而是会耐心解释。当然有的时候为了效率,他也会选择性的强制推行,所幸效果都很不错,农户们最终也心服口服了。
如今说到种地,整个江南这一片就没人不服气这位年轻的周寺丞。
一路走来,徐清麦也能感受得到这种敬服与感激。如果不是主动拒绝,恐怕他们的马车早就要被热情的农户们给塞满了各种礼物。
另一边,赵阿眉和林十五等人已经煮好了饭,不过是重新将蒸饼加热然后加了自己带的辣椒酱。
周天涯也吃这个。
徐清麦一开始会担心她在外面吃得不习惯,毕竟也是从小锦衣玉食养大的,没想到周天涯每天能吃能睡,醒过来就是疯玩,开心得很。
此时,周天涯看着自己手上的蒸饼,不满意地大喊:“我的没有酱!”
赵阿眉赶紧翻出不辣的香菇酱给她:“你吃这个。”
“谢谢赵姨。”周天涯嘴甜,哄得赵阿眉十分开心。
徐清麦看着周天涯大口吃蒸饼的样子,对周自衡道:“这要让你妈看到了,恐怕又要叨叨我让孩子吃苦了。她对天涯倒是很疼爱的。”
周自衡对“你妈”这个称呼也没反驳,这已经是既定事实了。
他笑道:“应了那句古话,隔辈才亲。”
徐清麦斜睨他一眼:“倒也不用隔辈,她和你就挺亲的,时不时就来劝我送个人过来服侍你,免得她的好儿子在江南没有人照顾,饿死或者是渴死了。”
周自衡打了个寒噤,心道不好!
他凑过去,低声笑道:“你别管她,她说什么你就当听不到,或者是推到我身上就好。”
徐清麦哼了一声,道:“她就没有偷偷往你这儿送个美人儿?”
“真的没有!”周自衡举起双手,义正词严地保证,“我早就和她态度坚定地表示了,这辈子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就算是送来了,那也是给我的工坊里送个雇工来而已。”
说起来之前润州都督送的那位舞娘,现在在玻璃作坊里吹玻璃吹得还蛮好的,颇有审美,萨曼都已经打算收她当徒弟了。
周自衡见徐清麦还是一幅不相信的模样,立刻招手准备叫随喜过来:“不信,你问随喜。要是随喜你也不相信,那你问问薛大和杨思鲁。”
徐清麦羞恼地打下他的手来,瞪了他一眼:“好了好了,和你开玩笑的。”
她顿了一下,想起什么,意味深长看着他道:“不过,这次回了长安,恐怕她就要问咱俩什么时候给天涯生个弟弟或妹妹的事儿了。”
“这事儿你不用管。”周自衡不以为意道,“我来解决,一定不会让她来烦你。”
他们都已经想好了不再生孩子,周自衡现在还依然坚持着这个想法。既然如此,那自己父母那边自然是自己来搞定,没得让妻子来承受这份压力。
徐清麦点了点头,傲娇道:“反正你清楚就好。”
又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了越州城。
周自衡自然去屯署视察,而徐清麦则带着刘若贤和赵阿眉、周天涯等人在越州城里转了转。
城中最大的酒坊里正在上演着一段说书:
“说时迟那时快,太医们立刻下令关上悲田院的门”
有酒客高声喊道:“那岂不是无辜的人也被关在里面了?”
有人立刻站起来反驳他道:“可若是痘疮传出去,那一城的人都糟了!”
“就是,而且太医们也一并关在里面呢。”
说书人笑道:“这位客官莫着急,且听我细细道来。这关门只是一个临时之法,后面太医们自有妙招”
其他等着听故事的酒客也鼓噪起来:“就是,你急甚!听着就是!”
那人嘟囔着坐下了,说书人继续开始讲他的故事,讲得那叫一个跌宕起伏,波澜壮阔,听得下面的酒客们如痴如醉,一会儿轰然叫好,一会儿黯然神伤。
坐在二楼等着尝尝本地美食的赵阿眉等人越听越奇怪,看向徐清麦:“娘子,这不是在讲之前长安痘疮之疫的事吗?”
徐清麦前几天才刚给她们讲过呢,怎么这说书先生就知道了?
刘若贤笑道:“赵娘子有所不知,当时与我们一起被关着的病人里有一位文士,叫李百药。他文采出众,在时疫结束后给悲田院写了不少赞扬的诗赋。不过老师觉得这些诗赋在百姓中传播不易,便委托他写了这种白话故事。”
徐清麦想起趣事,笑了起来。
李百药一开始写了一稿,但徐清麦觉得还是太端着太文绉绉了,让他再改得通俗一点,这样如此反复了三次之后,李百药差点和她翻脸,现在在朝堂上看道她都飞快遁走。
对,他已经起复了,因为给悲田院写的赋被李世民看到,想起来大唐还有这么一位刚直的大才子,于是火速提拔他入了朝,做了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主要干的就是拟旨和写各种公文的活儿,非博学以及文采斐然之士不能担任,徐清麦想想他给自己写这么一大白话故事都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挺委屈他的。
算了算了,回长安请他来家中多吃两顿饭,想必以后就不会躲着她走了。
赵阿眉听刘若贤讲了来龙去脉,夸赞道:“这个主意好,中间又穿插了一些遇到痘疮怎么办,平日要注意卫生这样的知识,百姓们能够听得进去。”
她也随徐清麦去了两次春巡了,参加过很多次徐清麦组织的卫生讲座。
怎么说呢?有的人的确是听着很认真,但也有一大部分人听了之后依然懵懵懂,不明白。但是说书这样的形式却能让他们听得更仔细,也更容易记住。
更何况这故事的确是好听。
“不愧是李舍人。”连徐清麦听了之后都心潮澎湃,想起了两年前的那段日子
长安城中。
中书舍人李百药皱着眉看着摆在自己书案前的几封奏折——他除了要撰写诏令诏书之外,还要协助李世民处理文书事件。从各处汇上来的折子需要先在中书省过一遍,由他挑选出轻重缓急,再送到中书令那边,最后到达皇帝的案头。
现在摆放在他面前的就是关内几个州紧急送上来的文书。
内容很简单,关内几州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并且全无下雨的征兆,这样下去,今年恐会迎来一场大旱灾!
第182章 第 182 章
利州。
艳阳炙烤着大地, 连原本青翠的树都被烤得蔫蔫的,仿佛失去了生机一般。而原本虽不算肥沃但也过得去的土壤被晒得干燥之极, 裂出了一条一条的纹路。
上面种植着的小麦还依然顽强地□□着,这给农民们带来了唯一的一份慰藉。
他们聚在一起,商量着要从那里挑水来浇地。
小麦虽然相对更耐旱,但也是需要浇水的,尤其现在正是小麦拔节过后的快速生长期,若是水少了,恐怕麦穗的数量也就少了,今年的收成会大打折扣。
所以几乎每个村的人都会绞尽脑汁的想要去寻找水源来浇地。可是一个多月未下雨而且全是这样的艳阳天,沟渠和小河里的水都只剩下了浅浅的一层。因此,村落与村落之间因为抢水而产生的矛盾也就更大了。
眼下, 他们就在商量着要喊上更多的青壮, 拿上锄头去远处的一个山沟沟里抢水。
为了水, 是能豁出命来的。
这时,有人看到村里面年纪最大, 种地经验也最丰富的窦伯正看着天, 脸上露出忧愁之色。
“窦伯,咋了?”
窦伯将眼神从天上的云朵处收回了, 摇了摇头道:“还是多多囤水吧, 我看这天,应该短时间内是不会下雨了。而且”
他顿了一下。
旁人着急道:“而且什么?您老倒是说啊。”
窦伯长叹一声,浑浊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悲怆:“而且我担心,大旱之后最容易引来飞蝗, 到时候恐怕是更难招架呐!”
“飞蝗!”
大家闻蝗色变, 飞蝗这东西,所过之处, 赤地千里,所有能吃的都会被它们给吃掉。
遇到蝗灾,所有人别无他路,只能卷起包袱,逃难去了。
“去找里正,窦伯!”村民中忽然有人喊道,“让他上报给县里面,给州里面。当今陛下爱民如子,他他,朝廷总不可能不管咱们吧?!”
换成以前,他们恐怕会觉得大难临头,走投无路。但现在,他们却对朝廷燃起了一丝小小的期待。
或许,这个朝廷和以往真的会不一样呢?
或许,他们不用再背井离乡呢?
关内五州已经一个多月没下雨的奏疏很快就摆在了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叹了一声:“又是旱灾!”
这老天是纯粹和自己过不去不成?
贞观元年的时候,豫州许州等地大旱,同年夏天的时候,徐泗两州又发生也旱灾。贞观二年的时候,关内大旱,然后现在贞观三年了,关内五洲又开始不下雨了
他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五行缺水,明明给小儿子取名字的时候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都取名为“治”了!
是不是得让太史局准备一个祈雨仪式什么的?
身穿朝服的李淳风忧心忡忡道:“陛下,微臣夜观星象,以及综合之前关内五州的地方志所记载气候来看,这次旱灾极有可能再持续一两个月,恐怕将会严重影响当地农事。朝廷应该早做应对才是。”
房玄龄问出了李世民心中所想:“办个祈雨仪式可行?”
李淳风恭敬道:“陛下,房相,祈雨仪式不过是咱们凡夫俗子的祈求与心愿,但于上天而言,几个月可能就弹指一挥间,未必就能及时的响应,还是早做准备的好。”
在场的人哪能不知道?不过祈雨仪式是身为帝王要履行的职责,到时候做给天下万民看的,循例问一遍罢了。
既然从太史局这儿知道这场雨一时半会儿下不来,那的确就要早做准备了。
李世民又召来户部几位官员以及司农寺卿崔善为,大唐的粮仓分为好几类,正仓、义仓、常平仓、太仓、军仓等等。按照不同的性质划分为户部仓部司以及司农寺下属的太仓署等来管理。
这两年为了应对不时之需,朝廷在各州县都兴建了不少的粮仓,被称为“正仓”,百姓们所缴纳的粮食就近存放在这些正仓里,而官禄以及当地的军粮等也都只是直接从这些正仓里面出。
这些正仓有固定一部分会转运到位于长安的太仓以及洛阳的含嘉仓中。
仓部寺官员核算了一下那五州的正仓,脸色有些难看:“陛下,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况,五州之地颗粒无收,恐怕其正仓所储藏粮食并不能应对当下的灾情。”
李世民皱眉道:“怎会如此?”
房玄龄兼任户部尚书,轻咳了一下:“陛下忘了,去年关内也遭受了旱灾,正是就近从这五州调去赈灾粮食用以救济灾民。”
李世民这才想起来:“确有此事。”
他揉了揉额角,那显然今年也没法就近来调赈灾粮了。
沉吟了一下,李世民问道:“那可从金州、房州、邓州”
自己说到一半就哑火了,他想了起来,为了一桩秘密事件,附近这些州的粮食都已经被调到了太仓,如今恐怕也没有多少余粮了。
房玄龄与杜如晦等都微微地点了点头,知道陛下是记起来了。
这时,司农寺卿崔善为站了出来:“陛下,如今之计,只能让江南道赶紧运粮来太仓了。江南道这两年在周寺丞的经营下,仓满廪实,从那边调粮,必然可以应付这五州的赈灾所需!”
他耳目灵通,早知陛下召见他必然是为了旱灾一事,已经做好了准备,此时从袖笼中拿出一张纸来:“这是江南道可以运送到太仓和含嘉仓的粮食数量,请陛下与诸位相公一观。”
房玄龄示意户部的人接了过来。
户部官员看了崔善为递上来的数字之后,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个数字即使是支援五州之后,都还能再剩点儿在仓库里存着。他知道江南道的屯田在去年取得了极好的收成,但却不知道竟然好成了这样。
崔善为呵呵笑道:“户部想必再过一段时日也能收到江南各地正仓的喜报。老臣知道,江南道有一些民田也是随着周寺丞一起种了双季稻的,想必晚稻的收成也该送到长安了。”
晚稻收完后入库便已经是不适合航行的季节,待到凌汛过去,重新开航,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晚稻!”李世民欣喜地扬起眉,“户部速速着人去问清楚,江南道的晚稻收成到底如何!”
户部官员连忙应下,知道这是自己的失职,竟然都不清楚这一块的情况和数字。
待到他们退下后,杜如晦对李世民道:“陛下,之前周十三郎与崔善为曾上疏言,天下农事应当归于一个地方来统一管理,于国于民都更有益处,如此一看,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李世民颔首,之前他是犹豫的,毕竟三省六部九寺二十四司这样的机构设置看上去已经很完美了——当然现在已经是十寺了——而且之前他的核心主张一直都是裁撤冗官。
但现在看来,假使能够如当初周自衡所说,那现在的江南道就不至于只有几个地方跟着他一起种植双季稻。若是江南道全部州县都在司农寺的统筹安排下种了双季稻,现在的仓库估计都不够用!
那别说给关内五洲赈灾了,恐怕连太仓和含嘉仓都得要堆得满满的。
李世民挥了挥手:“此事你们提上日程,到底怎么改,如何改,到时可待周十三从江南回来后再议。”
杜如晦与房玄龄对看一下,拱手道:“遵旨。”
上午与文臣们开完会后,下午还有一场极其重要的会等待着李世民的参与——他准时的出现在了禁苑的猎场上,聚会之前先骑着马在猎场上驰骋了几圈,然后拿过身边侍卫递过来的弓箭。
开弓,射!
没过多久,侍卫骑着马从远处提了两只兔子来。
他身后传来一道笑声:“陛下的骑射之术还是如此精湛。”
李世民转过身去,却是同样坐在马上的三姐,平阳长公主以及她的夫婿,柴绍。
两人翻身下马:“参见陛下!”
李世民笑呵呵的连忙让他们平身。
他不是第一次看到平阳坐在马上了,但是看到她翻身下马时的样子,依然忍不住感叹:“三姐看上去就和以前别无二样,依然还是那般的英姿飒爽!”
平阳莞尔。
柴绍在一旁笑道:“多亏了陛下给公主寻来这么好的太医,也要多亏公主这两年的康复训练。臣在旁看了都不得不心生敬意。”
平阳在康复的时候付出了多少,吃了多少苦他是最清楚的。
平阳嫣然一笑:“想要得到,不付出怎么行?”
三人将马鞭等物交给身旁侍卫,走入了猎场旁的大帐之中。这座大帐的正中央赫然挂着一幅巨大的舆图,主要显示的是从长安一直到西域,直到葱岭甚至西海一带,囊括了回鹘、月氏、吐蕃等等一众西域小国在内。
待到三人坐下,其余人也都陆陆续续地来了。
包括房杜、魏徵等众相,也包括从刑部尚书转兵部尚书的李靖李卫公、并州都督李勣、以及代州都督张公瑾、尉迟敬德、秦琼、侯君集等人。
都是大唐军中赫赫有名、威震一方的人物。也是一路跟随李世民出生入死,最得他信任的武将们。
李世民自然坐在上首。
李靖率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沉声道:“我们已经收到了前方暗哨的消息,夷男已经一统铁勒诸姓,成立了薛延陀汗国,建牙帐于大漠郁督军山下。不日,他将遣使来长安,称臣纳贡。”
众将门窃窃私语。
连平阳也是首次听说这个消息,她面露喜色,挑起眉道:“如此看来,咱们的计谋起效了?”
李靖颔首:“这也是预料之中。”
李世民也道:“劼利对薛延陀、回鹘等地压榨太过,势必引起民愤。即使是突厥内部,也是不安稳的。所以,朕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不过,需要再等等”
李勣道:“臣觉得可以派人接触一下突利,他对劼利早有怨言,或许可以说动他反戈。”
在座的武将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出谋献策,整个西域的局势在他们的抽丝剥茧之中似乎变得更加的明朗起来。
这并非是李世民的心血来潮。事实上只要是熟悉这位陛下的人都知道,从渭水之盟后,对突厥一战就是势在必行的。被人打到了都城的城墙之下,即使已经取得了盟约也依然是大唐的耻辱。
而不仅是陛下,即使是他们,也是受不得这份耻辱的。
还在东宫时,显德殿的殿外时刻立着箭垛,政务再繁忙,李世民也会带着上百的禁卫军在殿外习武演练。谏官们一开始还参其不合礼制,但日子久了他依然我行我素,大家也就放弃了。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是肚子里憋着火呢。
果不其然,从去年开始,在大唐的内政终于稳定了下来,人心凝聚之后,李世民便开始将目光投向西域。
他先是派柴绍去剿灭了盘踞在河朔地区的梁师都——那时,平阳长公主的身体已经康复如初,在她的强烈要求下,也随着柴绍一起去了前线。最终,夫妻俩终于将收复了河朔。而那里,正是插入到东突厥腹地的一颗钉子,一个桥头堡。
而从去年冬到今年春,突厥遭遇了雪灾,内部也开始出现分崩瓦解的迹象。
现在,所有人都明白,反攻突厥的机会来了。
“陛下,还有一件事情至关重要。”李勣道,“那就是粮草!突厥腹地广阔,后方的粮草与军需得要跟得上才是。臣听闻,关内又将迎来大旱?”
其余将领都点了点头。
决定一场大型且战线拉得极长的战争是否最终获胜的关键,其实就是后勤。后勤跟得上,一切好说,后勤跟不上,前线将士们再骁勇,也不抵用——他们或许可以凭着自身的经验与韧性赢下一两场战役,但绝对不可能全程保持这样的士气。
聊到粮草与军需,李世民露出笑容:“这个不用担心,虽然关内大旱,但江南道那边这两年一直都是丰产,我已命户部与司农寺从那边调粮过来,保管不会缺粮!”
一向表情淡淡的李靖也不免露出微笑:“臣听说了,那边在种双季稻。”
他心念一动:“陛下,到时负责军需的官员还得要好好挑选才行。以往可都是房相和杜相这样的英才来负责此事。”
众人都目光炯炯看向房玄龄与杜如晦,他俩自天策府之时就一直负责各种战役的军需调度,从未出错。但现在两人已经贵为宰相,每天处理无数政事,总不能还让他们来处理军需调度吧?
尉迟敬德摸了摸下巴:“那周十三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周自衡算是年轻一辈的人才中最出挑的几个之一了。
李靖眼睛一亮,他也想到了之前周自衡还在中书省的时候与自己接触过的那几次,言语流利而且逻辑清楚,沟通十分顺畅,尤其是他做的那些表格还曾被房玄龄与李世民等夸赞。李靖也看了,不得不说的确好用,一目了然。
他立刻将眼神投向李世民,里面充满了“想要”的渴望。
这时候,平阳长公主笑道:“不单单是周寺丞,我倒是觉得这一次也要和太医寺好好合作。上次征伐梁师都,多亏了太医寺派出的十几位医工,让军中将领们的伤亡大减。
“若是这次能有足够的知晓急救与外科手术的军医加入,我想对于士兵们的士气也是极大的鼓舞。”
她说到这个,柴绍也在一旁点头。
他俩从回来之后就曾与同僚们说过此事,也在请功的奏疏里也没忘记太医寺,因此将领们印象深刻。
李靖看向李世民的眼神又亮了几分。
李世民轻咳了一声:“现在说这些还有点为时尚早,到时候再来讨论”
大帐里继续回到了适才紧张的氛围之中
江南,周自衡与徐清麦结束春巡回到江宁县的时候已经是五月。
和关内因为不降雨而持续干旱的环境不同,江南这一边郁郁葱葱,禾苗舒展,正是要长穗的时候。稻田阡陌交错,伴随着的是流淌着粼粼波光的小溪与河渠,更有不少的池塘和小湖泊里种了荷,一片青翠。
每隔一段,就能看到水车立于其中,将河流中的水引向田渠,灌溉这一片如今已成气象的农田。这已经成为了江南独特的风景,并且随着客商们的往来,逐渐扩散到其他的州县。
风吹拂起徐清麦帷帽上的纱幕,她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忍不住浮现起笑容:“看来今年又会是一个丰收年。”
周自衡颇为骄傲:“不出意外的话,产量会比去年还要更高。”
今年这样的规模才好意思说灌溉网,去年其实都还只是小打小闹。他这次去巡视其他屯,顺便也看了看其他州县的民田,很欣慰的看到大家都开始重视了灌溉与水利,就算没有做大型的水闸与开凿河道,但也会修一些就近的沟渠,做得有模有样。
水车也肉眼可见的变多了。
江南正在朝着他后世所见过的那个鱼米之乡发展。
周自衡都有些舍不得离开这片他耕耘了好几年的土地,又恰好是江南最美的时节,他原本在路上想着要不要再拖个一两个月在这儿看完今年的夏收再回长安,可一回来后立刻收到了杨思鲁呈上来的公文与密信。
信是房玄龄写来。
看完之后,他在心中叹一声,对杨思鲁道:“收拾好行李,立刻准备去长安了!”
第183章 第 183 章
既然要走, 而且这一次走了之后估计很长时间都不会再回来,那就要好好的将家中收拾一番, 哪些带回去,哪些留在那儿,不管是物也好人也罢,都得安排好。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种在地里面的红薯。
周自衡和周天涯蹲在巨大的陶盆面前。
周天涯好奇的看着陶盆里茁壮成长的这株作物,只觉得它其貌不扬,一点都看不出任何神奇之处。
“阿耶,这个真的是可以救命的东西吗?”
周自衡点点头:“而且还好吃。”
他给周天涯描述了一遍蒸红薯、烤红薯,听得周天涯直流口水,顿时不觉得眼前这株红薯丑了, 换了一种看宝物的眼神:
“那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吃上烤红薯?明天可以么?”
周自衡笑了起来:“明天不行, 明年可以。”
好在周天涯现在还不懂明年实在是一个很遥远的词语, 不哭也不闹,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好, 那就明年吃。”
周自衡站起来, 对旁边的仆人道:“这个陶盆可一定要注意,千万不能摔了。”
春巡的时候周自衡都不是很放心把红薯放在家里, 怕万一遇到什么事, 其他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他便直接把生出了须芽的红薯给移栽到了巨大的陶盆里,专门用一辆马车来运它。
经过这几个月之后,红薯已经长出了繁盛的叶子,并且长出了不少的分蔓, 俨然已经是一株很茁壮成长的红薯。
他们春巡了两个半月, 红薯就跟着两个半月。
周天涯每天的一大乐事就是观察它有没有长新叶子,徐清麦都忍不住想叫她和后世的小朋友一样, 写一个《红薯观察日记》来交差。
春巡刚回来,周天涯便发现它的叶片开始变黄了,吓得她惊叫了起来,连忙把父亲叫了过来。
周自衡却很高兴,因为这代表着红薯开始度过了了生长中期,它的茎叶开始停止生长,光合产物开始向块根转移,块根会吸收这些营养,逐渐开始膨大,最终成结成一个个饱满的红薯。
到了这个阶段,他更不放心把红薯放江南了,还是带在路上更好。
算算日子,应该一到长安,就能收获一连串的红薯,到时候可以去搞一个温泉庄子,然后下半年再种一波。这样到了明年就可以开始大规模的培育了。
除了红薯之外,当然还有例行的酒、各种带过去要送人的礼物、各种玻璃制品等等,又要带上大部分的家仆。两人算了算,索性联系姑苏张家,包了一整艘船过去。这样也能舒服一点。
在临行前几天,玻璃作坊的萨曼忽然来信让周自衡与徐清麦过去,说是要给两人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你是不是又研究出什么好东西来了?”周自衡笑道。
萨曼嘿嘿一笑,拿出腰上的酒馕喝了一口酒,示意旁边的齐玉将东西拿过去:“的确是好东西,严格来说,这是我给孙道长的惊喜,想让您带过去给他。请替我转述,萨曼很想念他。”
齐玉端上来一个托盘,上面盖了一块红色的丝绸。
徐清麦在听到“给孙道长的惊喜”时,心脏忽然就砰砰跳了起来,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托盘。
齐玉抿嘴一笑,将托盘放在她的面前:“娘子看看,的确是很神奇的东西。”
一年前,因为玻璃作坊需要可靠的人手,她便从磨坊调了过来,然后开始跟着萨曼学习怎么烧玻璃吹玻璃。这是个辛苦的活计,但齐玉反倒做得不错,而且还能加入一些小巧思。
现在齐玉吹出来的玻璃器皿已经像模像样了。
徐清麦听了她说的话,将那块红色的丝绸掀开,一个结构精巧用黄铜筑成的显微镜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情绪复杂的拿起来,会是她想象的那样吗?
萨曼绿色的眼睛里泛着笑意,对她说道:“这是孙道长走之前与我一同在做的,只不过当时我们遇到了一点困难,就搁置了”
萨曼的官话已经很流利了,只是还带着一些西域那边的口音。
“这段时间我又研究了一下,想出了一个新方法就尝试着做了做,结果做出来的效果还不错。用这个透镜观察到的水滴,里面有着小虫子游来游去,速度十分敏捷”
徐清麦已经听不到他后面在说什么了,前面的内容已经足够她震惊。
显微镜!
这才是她所想要的显微镜,可以看到微生物的显微镜!
她拿起那一台大概自己小臂长短的黄铜显微镜,几乎是急切地对齐玉道:“快去找点什么东西来,水或者是其他的都好。”
接下来的时间里,徐清麦与周自衡一起在萨曼的协助下用这个珍贵的显微镜真切看到了水滴里活跃的微生物们,看到了水中肉眼不可见的藻类生物。
徐清麦直起腰,爱不释手的抚摸着这架黄铜显微镜的支架,对身边的周自衡道:“我在长安研究霉菌的时候,就希望能有这样一台显微镜”
周自衡同样情绪复杂:“培育种子也可以用得上。”
萨曼在一旁得意的看到两个人的反应,尤其是周自衡。他的这位主人每每看到他所做出的新鲜玩意儿之后,虽然欣喜但似乎从来不感到震惊。这次,他终于看到了自己所想要看到的东西。
“怎么样?东家?”他问周自衡。
周自衡长长舒出一口气:“萨曼,你这次真的让我大吃一惊。相信我,你做出来的这个东西绝对是跨越时代的,以后史书上会写下你的名字并且郑重的放入到以后的教材之中。”
萨曼一愣,倒真没想到他能对这件事物有着如此之高的评价,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诚惶诚恐:“这不过是个闲暇时分做的玩具罢了”
“不,萨曼。”徐清麦真诚的说道,“你的这件东西,可以让医学得到发展,能够挽救许多人的性命。”
萨曼被两人吹捧得飘飘然,也相信了自己的确做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他将会在江宁县待着,但是周自衡承诺再过两年或三年会带他回长安,因为那边肯定也会开玻璃作坊供北方市场,不然运输也是一大麻烦。
“我们生产的玻璃甚至能再卖回到西域去,去新月之地,去大食,甚至去大秦国。”周自衡给他画饼,“到时候让那些原本看不起你的人看看。”
萨曼在自己的故乡也是有着一段伤心史的,否则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背井离乡,被康有德忽悠来大唐。
听得周自衡那么说,他欠了欠身子,眼里闪着光:“多谢你,东家。”
周自衡蛊惑道:“到时候,再在长安城给你置办个宅子,我大唐容纳百川,即便是胡人也能在朝中做官。说不得我还能举荐你在将作监上当个大匠或者是管事。”
徐清麦笑吟吟看着那边,也对齐玉小声说道:“你能拜萨曼为师,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也是很幸运的,好好学。”
齐玉看着徐清麦,重重点头:“我会的!”
夫妻俩人珍重地带着显微镜回家了,他们行李之中的珍贵之物又添加了一样。
收拾了几天,所有的东西也差不多都打包好了,也到了该启程的时候了。
这样的大张旗鼓,消息自然瞒不住。
江宁县除了那些官僚士绅之外,连老百姓之间都在流传着周寺丞与徐太医两夫妻要离开江南的消息,而且这次离开之后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东山渡。
卖蜜水的老王头这一日早早的收了摊,回到了家。
他的妻子惊讶的问:“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老王头叹了口气:“哎,大家都在传,周寺丞和徐太医这次走了后就不会再回来了。我这心里啊,难受!”
“真要走了?”
这下不仅是妻子,连几个孩子和儿媳妇都围了过来。
“我们也听到了这样的传闻,但以为是假的。”
“对啊,上次周寺丞不是也离开过,但最后还是回来了嘛。”
老王头皱着眉头:“这次的消息是从周家园子里传出来的,想来不会有假。”
这下,大家都叹气了。
“周寺丞本来就是长安人,人家回去也是正常,都离家这么多年了。”
“不过,你若是不提起来,我一直都觉得周寺丞像是咱们江南的子弟呢。”
“可能是因为周寺丞并不像以往长安来的那些贵人一般高傲吧,即使是对着咱们这样的人,也都是和和气气的。要我说,这才是世家子弟风范呢。”
大家长吁短叹一阵,都有些恋恋不舍。
周寺丞和徐太医来江南之后的这几年,整个镇子,不,不单单是镇子,整个江宁县似乎都不一样了。老百姓们说不出什么宏大和优美的道理,他们只知道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了,手上也有了些余钱,未来也有些盼头了。
而这一些,或直接或间接的,都与周寺丞和徐太医有些关系。
尤其是周寺丞。
老王头沉默地坐了会儿,然后倏地站起身来,喃喃道:“得去送送他们,得去送送呐!”
甲字屯。
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
如果说东山渡的面貌因为周自衡而为之一新,那甲字屯的许多人更是因为他而改变了人生轨迹。比如齐武、比如林十五等等。即使是剩下那些未被选中跨越阶级的人,心中感激也不比东山渡的百姓们少。
“老婆子就想送点家里刚收下来的山货过去,让寺丞也尝尝。”齐婶子道。
“我也是!今年的稻子还没收呢,本来还想让寺丞看看咱们今年的稻子,长得可好了!”有屯户的嗓音都哽咽了。
“我新养了蜂子,给寺丞送点蜂蜜。他肯定不缺这玩意儿,不过这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就是,我们其实心里也清楚,这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这都是大家的心意,怎么就不让我们去送了嘛!”有屯户站起来,朝着屯正嚷嚷道。
屯正丁老三叹了口气:“不是我不让你们去送,是林十五说了,寺丞不想要兴师动众,让咱们千万不要去送!”
他也是想去的呀!
“林十五这小崽子,”有屯户骂道,“他自己跟在寺丞身边,还会跟着去长安,怎么能明白咱们的心思?屯正,我不管!反正你要是不让我去,那我就偷偷的去!”
丁老三看着眼前的这一张张笑脸,揉了揉满是皱纹的脸,最终一咬牙:“行,要去就都去!”
江宁县。
这一日,夜晚与清晨交界之际,星辰还悬挂在天幕上,太阳的辰光还未曾在地平线上出现,周围的一切都安静极了。
守着城门的士卒靠在城墙上,打了个呵欠。
再等等,大约半个多时辰后就可以换班了,他也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这时候就听得有马车靠近,木质的轮子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此外还有马蹄的哒哒声。士卒立刻醒转过来,从一旁的门洞里走了出来,却发现是周寺丞与徐太医骑在马上。
“劳烦开一下城门,我有县令的手书与都尉的令牌。”周自衡温和对士卒道。
他从怀中拿出证物,递给那守门士卒。
士卒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接了过来,好奇问道:“寺丞这么晚出门,是有要事去办?”
周自衡笑了笑:“的确有要事。”
士卒点了点头,知道不是自己该问的。他验过手书和令牌无误之后,立刻与同僚一起打开了江宁县厚重的大木门。周自衡与徐清麦坐在马上对其致谢,然后就悄然的穿过门洞,出了城。
一辆接一辆的马车跟在他们的身后,大约有十几辆那么多,随行的还有骑在马上的护卫与一些仆人。
队伍在穿过城门后,立刻放开了速度,朝着东山渡驶去。
那守门的士卒终于清醒了过来,他对同僚道:“不好,周寺丞这是要离开了啊!他想要偷偷的走!”
同僚眨了眨眼:“你怎么说得周寺丞要戴罪脱逃似的?”
“哎呀,你个傻蛋!”守门士卒一拍大腿,“大家伙儿都想要好好的给寺丞和徐太医送行,这下他们偷偷的提前走了,那,那不行!我得要去通知人去!”
说起来,他也承了周寺丞和徐太医的恩呢。
他的老母亲,患有眼疾,是徐太医治好的;他的小儿子,有一次忽然发热,也是徐太医治好的,而且还只收了药费没收诊费。还有他的老丈人家,住在东山渡,现在一家人都靠着那边的作坊讨生活,房子都翻新了。
士卒像箭一般蹿了出去,同僚在他身后喊:“那到时候我是开门还是不开门呐!”
“你傻啊!私开城门是大罪!不过马上就要卯时了,卯时一到,立刻就开!”
“好嘞!”
且不说江宁县中因为士卒的通知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东山渡这边,周自衡与徐清麦正在看着船上的仆役和自家的仆人们将行李以及箱笼搬上船。
一切都静悄悄,大家都遵循他们的指令,不许大声喧哗不许扰民。
只有火把燃烧以及水波荡漾的声音回荡在着夜晚与清晨交际的时刻。
不过,他们的坐骑却不是可以控制的,很快,马的嘶鸣声便将码头边住着的居民们给惊动了。好在,这个时候,他们的行李也已经搬了一半。
老王头就住在码头旁边。
他听到家人喊,连外衫都没有披,就这样冲了出来。
码头上已经围了一圈人,都是附近的居民。
“寺丞,你们怎么这个时候走?大家还打算送送你们呢!”
“对呀,寺丞,太医,大家都以为你们是今天或明天白天启程呢!”
老王头忽然在人群中喊了一嗓子:“周寺丞!徐太医!您是不是这次回去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码头上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周自衡原本还笑意盈盈地在与其他人寒暄,此时却愣了一下,他看着大家满含期待的表情,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既不想欺骗他们也不想让他们失望,最后只能拱拱手道:
“短时间之内,肯定是不会回来了,以后的话周某一定会回来的。”
徐清麦笑道:“以后我也肯定会回来的。”
大家也都知道他们其实客气话,都有些悲伤。
这时有人提醒去准备礼物给周自衡徐清麦送行,一群人这才醒悟了过来,纷纷回家了。周自衡趁这个机会偷偷对徐清麦道:“要不,咱们先走?”
他怀疑待会儿的场面会有些难以应对。
徐清麦看他指向石头城的方向,了然的点了点头。
“走。”
两人翻身上马,交代了几句在这里搬行李的管事,然后脱离了队伍,风驰电掣的朝着石头城驶去。他们将会在石头城与船只汇合,然后去往长安。
走到了一半,周自衡勒紧马缰,徐清麦见状也停了下来。
回首,可以看到江宁县的城墙,以及东山渡的轮廓。
周自衡下了马,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徐清麦立刻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同样也翻身下马。
两人袍袖垂下,双手拱起,对着城池与渡口深深的鞠了一躬,拜了下去。
拜这方天地,也拜居于这其中的百姓。
东山渡,从各处闻讯赶来的百姓们看着船桨推开的波浪,空余一腔惆怅茫然
利州。
窦伯站在龟裂的麦田里,看着奄奄一息的麦子,深深叹息。这三个多月以来,这一大片就没怎么下过成气候的雨,飘落那么一两场,也都是毛毛细雨。
地里的麦子长得歪歪扭扭,勉强存活下来但也只能看到空瘪的麦粒。前两个月的麦子正处于灌浆期,但水不够,便也只能长成这样了。
窦伯用手指捻了捻麦穗,摇了摇头,他思忖着今年的收成恐怕只有往年的十分之一。饭是吃不饱咯,因为干旱,连野菜都长得不好,看来今年只能勒紧裤腰带来过活了。
要不,让几个小一点的儿孙去远一点的州县逃荒去吧!
说不定比留在家里饱一顿饿许多顿的强。
他知道隔壁村里已经有不少的人家正在这么干了。
只是十个人逃荒,往往能回来那么三四个便已经算是老天开恩了。所以,窦伯并没有下定决心。
这时候,窦伯似乎听到了嗡嗡嗡的声音,似乎是很多昆虫凑在一起,同时振翅才能发出来的响动。他心里悚然一惊,抬眼朝远处看去,却只能看到远处一线乌云,正如潮水一般以极快的速度朝这边涌来。
“是飞蝗!飞蝗来了!”窦伯手中的锄头掉落下来,嘶哑着嗓音惊惧地喊出了声。
第184章 第 184 章
贞观三年七月, 铺天盖地的飞蝗席卷了关内几州。
如果说之前的干旱还给老百姓们留了点活路,给他们留了一些侥幸存活的麦子, 那这些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的飞蝗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们太能吃了!
视野所及之处,只要是绿色的东西,都是它们的食物。别说麦子,就是麦叶、麦秆都能全部吃干抹净,甚至是牛羊身上的皮毛都能全部被吞噬。
遮天蔽日,当飞蝗离开之后,往往留下的就是尸横遍野、饿殍满地。
这是比旱灾、洪灾更可怕的灾难。
遮天蔽日的蝗虫停留在利州的上空,它们让烈日都变得无光,人间似乎立刻从白天变成黑夜,看不清远方的事物。它们停了下来, 开始贪婪地吞噬地里面的庄稼。
人们哀嚎着, 甚至有人想要跪下来求“蝗神”大发慈悲, 给他们留下一些口粮,但可想而知是没有用的。也有胆子大一点的人用家中的木盆敲出声响, 试图驱赶这些蝗虫, 但也没有用,反倒是招致无数蝗虫停留在他的身上, 最终惨叫连连, 连滚带爬的回到了家里。
窦伯一家人都躲在了家中。
门上、窗户上破的地方都被塞上了一些破布和茅草,家里的孩子蜷缩着躲在角落,表情惊惧地听着不停传来的“砰”“砰”声响。
那是飞蝗撞到门窗上的响动。
“阿翁”窦伯的小孙女害怕地缩在他身边,紧张极了。
窦伯安慰她:“没事, 没事, 蝗神吃饱了,就走了。”
室内想起了低低的抽泣声。
他的儿子耷拉着眉眼, 脸上尽是愁容:“阿耶,这地里面仅有的麦子都被吃光了,咱们现在可怎么办才好?”
窦伯叹了口气:“走吧!”
家中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即使没有飞蝗,我本也想让老四带着几个孩子去逃荒的。”窦伯嘶哑着声音道,“如今,恐怕你们都得要去了。往北走,那边富庶一些,总有善人愿意施舍一二,说不定还能活下来。”
他的小孙女生性聪慧,抬起头来:“阿翁,那你和阿婆呢?你们不去吗?”
窦伯摸了摸她的头,露出一点勉强的笑意:“我和老婆子就不去了,我们年纪大了,故土难离,去外面也吃不惯,还是待在家里的好。”
他的妻子知晓了他的意思,垂下眼来:“就我们两个待在家里,地里面随便刨点吃食也就够了。”
大家听了后,心中一片悲怆。
谁都知道,并不是什么故土难离,而是两老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不想成为他们逃荒路上的负担罢了。
小儿子站了起来:“要逃荒就大家一起逃!”
“不错,怎么能把阿耶和阿娘扔下?你们若是担心自己走不动,那我们几个轮流背着,也能走下去。”
窦伯流下泪来。
他的妻子狠狠地锤着自己的大腿,低低哭道:“老天爷,你让我这个老婆子活这么久干什么?实在是不想让我们活,就把我的这条命收走,让孩子们活下去吧!”
一家人哭成了一团。
屋外的飞蝗不断撞击着门窗,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是一个昼夜,终于消停了会儿。大家昏昏沉沉醒过来,觉得外面安静了些,这才立刻把那些堵着门窗的破布和茅草给拔掉,然后小心翼翼推开了门。
“阿耶,没那么多了!”
村子里陆陆续续响起了开门的声音,还有哭嚎的声音。
“这杀千刀的!我的粮食啊!”
“老天爷啊,这可让人怎么活啊!”
蝗虫的大部队在啃噬完所有能啃噬的,终于离开了,前往它们的下一个战场。而走出家门的人看到眼前光秃秃的失去了生机的一切,忍不住都痛哭失声。
不过生活还是要继续。
不单单是窦伯一家,村里很多人家尤其是有长辈在的,都知道或许要开始逃荒了。而逃荒最好的选择就是成群结队,减少路上遇到危险的概率,安全回来的可能性也更大。
“里长呢?里长哪儿去了?咱们村到底要不要结伴,得他出来说话呀!”
“还真没看到他,好像有一两天都没看到他了。”
“不会是偷偷先逃了吧?他闺女嫁到了县城,他娘的,怕不是早早地躲到县城里去了吧?”
正当大家揣测纷纷的时候,里正却从村口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听到有人这样说,两眼一瞪开口先骂了几句:“滚犊子!我去县城那是有要事的,县令特意召我前去,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他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村民们,远处是被啃得光秃秃的田野,连绿色都看不到几丝,但里正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朝廷从别处拨了赈灾粮过来!明日起,在县城门口就要开始施粥了!每日一次,都可以去领!”
“咱们啊,这次不用逃荒了!”
第二日,窦伯与家中人早早地赶到了县城,果然的城门外的空地上支起了大大的粥棚,已经有不少从十里八乡赶过来的人正在排队。
窦伯忍不住抓着儿子手道:“你们这是赶上了一个好世道啊!”
他脸上露出怀念之色:“在我还小的时候,那会儿的世道其实也很不错,但是那时的朝廷可没有现在大方听说朝廷的粮仓里堆满了粮,可就是不愿意拿出来”①
“还是现在好,还是现在好啊!”
施粥的地方有小吏不断敲响手中的锣,大声喊:“别挤!谁要是乱挤被我发现了,那今日份额就取消!今日先登记,明日可让家中妇人与小童来取,男人们在家整地!县令说了,不过是一次蝗灾,和以往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重新再种一次,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窦伯喃喃道:“对,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只要熬过去了,接下来他们就可以重新再种地,庄稼被吃了还能再长出来。
城墙上,县令与幕僚以及县丞等人正看着这一切。
县丞看着下面略有些混乱但是却莫名充满了生机的场景,喟叹一声:“好在那批粮及时运过来了,否则这后果不堪设想。”
县令点点头:“是啊,还好及时运过来了。”
县丞压低声音:“那几家,现在也打算开棚来施粥了。”
县令冷冷一笑:“还算迷途知返。”
县中的几家大户,原本捂着自己的粮仓,打算囤货居奇。没想到朝廷一下子来了大批的救灾粮,打破了他们发财的美梦,这下也不得不拿出来做点善事,挽回一下自己在衙门和民众心中的印象。
县令与县丞等人对此心里都清楚得很,只感叹还好救灾粮到了,否则一个不好就会引发流民潮,而流民潮中最容易发生民乱,这就是最坏的结果。
县丞好奇问:“这批稻子真是从江南之地运过来的?”
幕僚:“还真是从那边运来的,据说这两年江南都是大丰收,从那边运粮过来的漕船在洛阳的渡口堵了几天几夜,还留了一部分在含嘉仓,这才慢了些时日。”
县丞羡慕极了:“大丰收啊想必是风调雨顺。哎,咱们这儿已经几年都没有遇到过好年景了。”
“也不单单是风调雨顺。”县令忽然道,“这里面还有周寺丞的功劳,他在江南耕耘三年,三年里的功绩的确是大。”
周自衡的事情其实在基层官员这儿流传得并不广,名气还不如徐清麦。不过这位县令正好是大家子弟出身,有更多的信息渠道,也有族人在江南一带生活,平时来信交流的时候谈了颇多。
他将周自衡在江南的一些事情告诉了县丞,然后感慨道:“天时地利人和,江南的丰收纵然有天时地利的因素,但人也是很重要的。要是咱们关内,也能有这样精于农事的官员主政,那可就太好了。”
县令一点都不介意将自己劝课农桑的权柄分出一部分出去,若是有像周寺丞这样会种地的人来统筹农事,来协助自己,这是好事啊!
他打算将这段时间的情况和自己的建议谏言写个折子给递到长安去
和遭灾的利州不同,长安城的日子显然风平浪静很多。
当周自衡与徐清麦带着周天涯从渭阳渡下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热闹但是秩序井然的场景。
他看了看岸边显然比江南茁壮几分的老柳树,叹道:“终于回长安了!”
长安和江南现在对他而言,都是家。而徐清麦和周天涯对此的感受还要比他更深一些。周天涯挣脱父亲的手,像个小炮弹一样冲到了岸边,然后抱住了一个中年美妇的腰。
“祖母!”
柳氏眉开眼笑地抱着她:“哎哟,我们的小天涯几个月不见,都长高了!”
她这次亲自来接周自衡与徐清麦了。
徐清麦捏了捏周自衡的手,他清了清嗓子,上前露出笑容:“母亲!”
“嗯,回来了就好。”柳氏看着眼前的儿子,觉得骄傲极了,这个儿子在这几年可给自己挣了不少的面子。她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周自衡,皱起眉来:“黑了不少,怎么不敷粉?”
徐清麦在旁扑哧一声,然后咬住了唇努力让自己不笑出来。
周自衡:“”
柳氏不满道:“怎么?敷粉多正常,多少玉面郎君那不是敷粉敷出来的?现在长安城中哪个不爱玉面书生?”
周自衡见徐清麦已经在旁边一耸一耸的了,连忙道:“母亲说得对,说得对!咱们是不是该回家了?这箱笼也挺多的,放在这儿等他们搬吧,咱们先回去。”
柳氏看他一脸风霜之色,立刻点了点头:“走,回去给你们接风洗尘。”
周礼、周义与孔氏还有周自衡那些他至今都对不上号的兄弟姐妹们都在家里等着,又是一堆寒暄。
这次回来,周自衡感受最深的就是周礼的爹味儿终于收敛了不少,不再对着他输出一大串的人生以及官场道理了。不过,他这伯父与徐清麦之间恐怕是发生了点什么,周礼几乎全程无视了徐清麦的存在。
肯定是他那没什么本事的伯父惹着自家老婆了,周自衡几乎想也不想的就断定。
既然两人没有当面吵起来,他便也当做无事发生。
至于自己的父亲,嗯,还是老样子,可能是纵情酒色的时间太长了,感觉整个人都浮肿了不少,比柳氏看起来要老了不少。
对这些便宜家人,周自衡一向面上客客气气,以他的交际能力也不至于让场面冷场或者是尴尬,于是也算是其乐融融的吃完了这一顿饭。
饭桌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情。
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宫中来了人,却是经常来传旨的大太监,周家所有人都震惊了。
太监笑意吟吟道:“陛下听闻周寺丞与徐太医今日回到了长安,特赐下两道御膳,给二位接风洗尘。陛下有言,周寺丞在家休息一日,后日再进宫面圣!”
两人连忙道谢,又亲自将大太监送到了门口。
而饭厅里,大家看着桌上早已经没有热气的两道御膳,心情十分复杂。如柳氏与周义,自然是兴高采烈,与有荣焉。而周礼和孔氏,却是酸溜溜的。
孔氏的手指甲都掐到了手心,哼,阿郎入仕这么多年都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周十三不过是个毛头小子,他凭什么!
这样的时候,柳氏肯定是会刺激刺激她的,睨了一眼她的神色,险些笑出来:
“哎哟,没想到陛下这么惦记着我们十三郎呢。看来呀,这次十三郎回来,想必会更加忙碌了呢。”
这话听在孔氏耳朵里就极为刺耳——这泼妇肯定是在讽刺她的几个儿子还没当差,只领了闲职!
她气急了,视线掠过在一旁大快朵颐的周天涯,忽然笑了起来,对柳氏道:“弟妹呀,也不能让十三郎太忙。你看看,他与四娘成亲这么久,还只有天涯这么一个女儿,子嗣上面实在是”
孔氏欲言又止,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说什么。
柳氏的脸立刻就黑了下来。
她的确是喜欢周天涯这个孙女不假,但还是更希望能有自己的孙子,多子多福。她看着孔氏的笑脸,只觉得手痒,恨不得直接把它撕下来。
不就是有几个孙子孙女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儿子不过是离开了几年而已,难不成还不能生吗?!
周自衡与徐清麦送完人回来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微妙氛围的场景。周自衡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说笑了几句,这才让气氛重新变得和谐起来。
吃完饭,又聊了聊,婉拒了柳氏留宿的邀请,坐上马车后,周自衡立刻赖在了徐清麦的身上:
“好累啊!”
徐清麦像摸狗狗一样顺了顺他的头发:“明天可以休息一天。”
周自衡哼哼:“陛下人还怪好的嘞,还给一天假期。”
不过他原本是打算休息三天的,哼!
徐清麦笑出了声。
待三人回到布政坊,才有真正回到家的感觉。
“郎君,娘子!”依然是薛嫂子带领着一众仆佣迎接他们。
周天涯欢快地扑到了她的怀里:“薛姨!”
“小娘子!”薛嫂子看到她之后,嘴巴都合不拢了。
每次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徐清麦都有种踏实感。对她而言,薛嫂子绝对是这个家里面的重要角色,不可或缺的人物。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她能离开周自衡但不能离开薛嫂子。
趁着薛嫂子在和周天涯玩耍的时候,她悄声对周自衡如此说道。
周自衡:????
不是,他现在吃醋的对象已经需要扩展到女人身上了吗?
无视他幽怨的眼神,徐清麦微笑对薛嫂子道:“这次,我可是总算把薛大给你带回来了,你们也可以夫妻重聚了。”
薛大留在了码头搬运行李,早就带着刘若贤以及赵阿眉等人回来了,此时正站在薛嫂子旁边。薛嫂子偏过头去看他,薛大也笑了起来,看上去憨憨的,让人忍俊不禁。
洗漱好了之后,恢复了一些元气,徐清麦和周自衡这才有时间去听薛嫂子的汇报,看看自己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家里和长安城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听到孙思邈与刘神威已经去了城外庄子上时,徐清麦有些惊讶:“他们何时去的?可有什么交代?”
薛嫂子道:“两个多月前,孙道长就去过一趟,但待了大概半个月左右就又回来了,看上去似乎是在思索什么事情,还去了太医院几次。这一次是五天前去的。他还曾嘱咐奴婢,若是娘子回来了,便尽快去庄子一趟。”
孙思邈被封了官职之后,李世民还给他赐了宅子,不过他与刘神威闲云野鹤惯了,并不注重这些身外之物,平时还是在徐清麦这儿吃住,有人照顾,反倒更惬意一些。
徐清麦若有所思:“看来孙道长必然是有一些新的发现。”
她也得尽快去一趟庄子上才行。
薛嫂子又说了一些,将事情交代得详详细细。
待到她走后,徐清麦这才扬起眉对周自衡道:“你看,我就说了我离不开她。”
她原以为周自衡会不服气,却没想到他过来抱住了自己,然后头抵在自己颈窝,极其温柔道:“这两年,真是辛苦你了。”
他看到薛嫂子与徐清麦之间的相处模式,能想象得到这两年她在忙完自己的工作之余还要忙着家里的事情,大小一把抓。薛嫂子必然是她最得力的助手。
徐清麦心里一软,回抱住了他:“还好。”
两人又温存了一会儿,又聊了聊接下来周自衡要去哪几家拜访等等,这才沉沉睡下。
第二日,虽然李世民允他在家中休息,但周自衡也没闲着,而是去了司农寺。
第185章 第 185 章
周自衡第一次来司农寺的时候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都没人认识他是谁,只有几个吏卒不耐烦的让他等着上司召见。但这次他过来, 刚踏入官廨大门就被门房认了出来,然后很热情的迎了进去。
“周寺丞您回京了?卑职赶紧去禀告少卿与卿正!”
待到周自衡见到崔善为的时候,他已经和无数的人寒暄过一轮了。
崔善为哈哈大笑,亲自起身将他迎进了自己的廨舍:“老夫还说,今日早上起来之时有喜鹊一直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叫,原来却是我们的十三郎回来了!”
这番说辞可谓是很客气了,周自衡也不得不赶紧表现出了几分感激涕零与受宠若惊来。
崔善为对他的反应很满意。
来长安之后第一时间就能选择来官署报道,说明他并没有恃宠而骄,还是将自己这位上官放在眼里的,对得住自己一直在陛下面前给他说好话的这份心。
场面话只是开场, 今日前来, 周自衡最大的事情当然是述职。他将自己这两年在江南做的事情和取得的一些小成绩对崔善为详细道来, 听得崔善为一边抚须一边颔首。
“十三郎这次在江南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陛下和众位相公们也是赞叹不已的。而且,江南的粮食也是解了关内的燃眉之急了。”崔善为笑道, 将关内旱情对周自衡说了。
周自衡一惊, 他这段时间在船上,还真不知关内旱情一事, 听到赈灾粮已经运过去了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他升起疑惑:“去年山南不是也大丰收吗?怎的还需动用到江南的粮?”
崔善为用茶盖拂了拂杯中茶水, 低声道:“若是别人,那老夫绝不会多嘴。但既然是十三郎问,老夫便也坦言一二。”
他指了指西边,意味深长道:“恐怕过不久, 陛下便要对那边开战了。”
周自衡挑起眉来, 突厥啊!
崔善为见他脸上未露任何害怕的神色,奇道:“十三郎不担心?”
“卑职并非不担心, 只是相信陛下的眼光以及我大唐军士,必然所向披靡。”周自衡笑道,“陛下卧薪尝胆三年之久,也到了向突厥讨回之前渭水之盟的耻辱的时候了!”
崔善为击掌:“好!我大唐儿郎就该有如此志气!”
他心中却暗道惭愧,自己在得知陛下打算与突厥开战的时候说实话是有些害怕的,那可是突厥!而他知道一些世家已经开始在密谋着要将长安的一些资产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崔善为原本觉得这也是正常的,毕竟狡兔三窟嘛,要考虑更多才能让家族更好的传承下来。但此刻看到周自衡淡定的无畏的表情,忽然心里就咯噔了一声,觉得这样的决定是不是做错了。
现在的陛下可不是以前的陛下了,他年富力强,而且深谋远虑
“崔公?”
周自衡的声音让崔善为从恍惚中醒过来,他掩饰性的笑了笑,叹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老了,精神也不比之前了。即便是这司农寺,或许也待不了多久了”
“卑职观崔公精神矍铄,怎么会说如此颓废之语?”周自衡急道,“司农寺若是没有崔公,别说咱们定下的那些蓝图和宏愿了,恐怕连今时今日的地位都难以维持啊!”
崔善为挥了挥衣袖,脸上云淡风轻:“这不还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俊杰嘛。哎,老夫也是偶有所感,忽然才生此感叹,十三郎也别放在心上。老夫只要在司农寺卿这个职位上一天,便会竭尽全力。”
“崔公这样说,卑职就放心了。”周自衡松了口气。
待他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回到家时,徐清麦正在和薛嫂子、赵阿眉一起收拾东西,院子里摆满了箱笼。周天涯在一旁帮忙,她的作用就是把这些箱笼依次打开,宛如一个开宝箱游戏,正玩得十分开心。
一些江南的土特产,要分好份例,送到各位亲朋好友的家里,剩下的送到厨房;一些摆件类要送到库房去;书籍以及字画类,要归入书房;还有衣服首饰,则需要送到寝室里和专门的衣物间
“等等,这几件拿出来,我明日要带去庄子上。”徐清麦交代道。
周自衡抱起已经无箱可开便转为淘气搞破坏的周天涯,将她放到一边,转身问道:“明日就去?”
“是。”徐清麦点点头,“孙道长既然这样留言了,说明他可能是遇到了难题,自己也无法决断。明日我先去太医寺点个卯,然后就直接过去庄子吧。”
她露出笑容:“反正现在你也在家,我不用担心周天涯了。”
总算是体会到了男人出去奋斗事业,然后家里自有女人照拂一切的感觉。爽!
荣膺“当家主夫”的周自衡表示,她放心大胆的去,自己肯定会将家里照顾好,不会让她分心。
他将自己今日在司农寺与崔善为的对话告诉徐清麦。
徐清麦第一时间注意到的也是正在缓慢飘过来的战争乌云,此时他们已经转移到了书房中,只剩下两人在一起。她轻声问道:“我记得,历史上收服突厥是很顺利的?”
周自衡点了点头:“好像还是因为这个就被那些部落和小国家称之为天可汗了。”
他历史的确一般,但天可汗这样的荣耀整个华夏史上也就这么一位,自然是记得的。他记得纵观李世民的戎马生涯里,似乎只有晚年打朝鲜半岛是失败了的。
“那没关系了,打就打吧。”徐清麦对此早有准备,她沉吟片刻,“不过,太医寺看来要早做准备了。之前长公主与谯国公平定梁师都的时候,我和她在军中实验了一下军医制度,效果还不错。”
这一次的大战她想着太医寺是不是也要做什么准备?
不过,显然现在一切都只是水下汹涌的暗流,还没放到台面上来说,那她也当做不知道好了。
将这件事放下,她好奇问周自衡:“崔善为真的这么对你说他觉得自己老了?我上次见到他,感觉他可比年轻人朝气蓬勃多了。”
周自衡哈哈一笑:“我一开始也觉得有些惊讶,后来想明白了。”
徐清麦:“什么?”
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他的话里面一直在暗示着自己老了,接棒的是你们这些年轻人。我估计,他其实是在谋求其他的职位,而且估计是有点谱了,不然不会说这样的话。”
崔善为就是个官迷!
除非遭遇到什么重大打击,否则不可能萌生退意。而且,明眼人都能知道司农寺的前途肯定是一片大好的,说不定马上就要进行改制了,这个时候他走,绝对是因为找到了更高的枝。
周自衡打算到时候去打探打探。
徐清麦点点头。
周自衡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饶有兴致的问道:“昨天忘了问你,你与兴道坊那位是不是发生了点什么?我看你俩基本都不说话,互相当对方不存在,闹翻了?”
他都懒得将周礼称为大伯父,直接用“兴道坊那位”取代。
“就我上次在信里面和你说过的”徐清麦翻了个白眼。
她觉得周礼简直脑壳有包,上次解剖还有天花的事情,他都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而且观点陈腐不堪,即使是在唐人看来也是个封建保守的老古董。
两人在朝堂上争锋相对,结下了不小的梁子,在兴道坊遇上的时候自然就没有好脸色看。
徐清麦觉得她没当场翻脸走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周自衡不断点头,附和她的话:“他就是个老古董,别理他。”
他对这位大伯父早就不爽了,自诩为守礼君子但却是青楼常客,家中侍妾舞姬不断,后院的腌臜事也一堆,实在是一个伪君子,沽名钓誉之徒。反倒是周纯那个不成器的父亲周义,虽然也是酒色财气都沾,但那些烂事并没有往家里扯,而且也没标榜自己是个君子——当然,这也和柳氏凶悍有关系。
“你若是实在不喜欢,想想怎么分家好了。”周自衡轻描淡写道。
徐清麦眼睛一亮:“分家?这倒也是个好法子。”
兴道坊的宅子很大,就算是分家也是按照现在的格局来分,一分为二。既然不用担心会住在一起,又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不用见到自己不想见的人,徐清麦是很乐意的。
她想了想:“待到一切风平浪静了之后再说吧。”
周自衡点点头:“如果他们不出幺蛾子的话”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得随喜在外面道:“郎君,兴道坊来了口信,说是娘子让您过去一趟。”
周自衡:“我娘?”
“是。”
昨日不是见过吗?周自衡皱起眉,正好今日外出的衣裳还没换,便直接出了门,骑马往兴道坊那边去了。
他以为柳氏找他是为了什么大事,比如给他的弟弟们安排一个差事之类,他想着如果不过分的话就答应了吧。
没想到,待他到了兴道坊之后,柳氏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端详了他半天,然后再站起来绕着他走了好几圈。
周自衡丈二摸不着头脑,又觉得此事必然有诈,于是小心翼翼问道:“母亲,怎么了?”
柳氏面色凝重,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坐下来后长吁短叹。
周自衡耐住性子:“母亲可是有什么烦恼?还是谁欺负您了?您且说出来,我必给您去出气!”
柳氏有些感动,十三郎这些年虽然和自己生疏了一些,但还是个贴心的孝顺孩子。
想到这里,她冲口而出:“十三郎,你……你不会是不行吧?”
“噗——!”周自衡口中含着的一口茶喷薄而出。
第186章 第 186 章
周自衡口中的茶全部喷出来了。
他一脸错愕地看向柳氏, 啼笑皆非:“母亲怎么怎么忽然说到这个?”
让他猝不及防,而且颇为尴尬。
柳氏轻哼了一声:“你还怪我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你看看你, 这么大年纪了,成亲也都五六年了,别家郎君像你这样的,早就两三个孩子了。而你呢,还只有天涯一个女儿,这让为娘心里怎么不担心?”
周自衡脸上露出难言的表情,还真是因为这件事?
柳氏不给他发言的机会,又紧接着道:“你若是说是因为这几年和你媳妇聚少离多,我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这次你也回到长安了,你们还是赶紧把这件事给提上日程, 给天涯生几个弟弟妹妹。”
“至于为娘刚刚”柳氏也清了清嗓子, 继续狐疑地打量着他, “倒也不是我想多。这几年我问过好几次要不要送几个侍妾去江南服侍你,每次都被你严词拒绝?怎的?总不至于是徐四娘她犯了妒忌之心, 不肯你纳妾吧?”
周自衡立刻道:“和四娘没有关系, 是儿子实在事务繁忙,无心于此。”
柳氏撇了撇嘴:“你倒和你那父亲不一样, 也挺好。”
她都有些羡慕徐四娘了, 自己这么好的儿子怎么就给她遇上了?
“你纳不纳妾我倒无所谓,家中庶子庶女多了也不安稳。”她淡淡道,“不过,我刚刚说的事情你要记在心上。要知道, 子嗣兴旺才是家族兴旺的根本。”
周自衡低垂下眼, 喝了口茶。
看来今天不表个态是过不去了
他和徐清麦不打算生孩子这事是已经确定的——这个年代生孩子的风险实在是太高了,看看现在悲田院的一大住院主力是各家产妇们就知道了。可徐清麦能给别人动手术却不能给自己动手术。再说了, 现在的手术连输血都做不到!
所以,周自衡非常坚持,绝不会冒一点点失去她的风险。
他们不仅是爱人、情人这么简单,更是人生路上的同伴、是精神世界的搭档。
不过,的确是需要给柳氏一个好的借口才能完美的规避这件事情这个年代,子嗣和孝顺是连在一起的,若是没有子嗣,恐怕一个孝字就能压死人,而且绝对得不到社会舆论的任何同情。
周自衡想好了,将茶杯缓缓放在一边的案几上。
待到他重新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复杂,混合了羞恼、愧疚等等在其中,甚至让他原本清雅的面貌都有些扭曲。
柳氏看得心里咯噔了一声,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母亲!”周自衡沉痛地开口,“其实其实这事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不过母亲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儿子也只能坦诚相告了!”
柳氏心惊胆战地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徐清麦捂着肚子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她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所以所以你就和她说了你不行?”
周自衡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叹了口气,幽幽道:“不然我怎么说?说咱们已经决定了,不打算再生小孩了。那你信不信,她接下来能闹到家宅不宁,甚至是满城风雨?”
指不定时不时就给闹一场,然后顺便再给他塞好几个侍妾,这样的日子一想就够可怕的了。
所以周自衡当时想了半天,觉得还是“自污”这个方法最好,永绝后患。
当时,柳氏听了之后一屁股就坐在了椅子上,难以置信,拍了半天胸脯又是深呼吸,才最终醒过神来。周自衡对她说自己去江南的路上受过伤,被徐清麦和孙思邈都诊治过了,以后估计难有子嗣了。
听到连孙思邈都没有办法,柳氏差点没昏厥过去。
周自衡也觉得颇为愧疚,毕竟他是占了周纯的身体,但事已至此,决不能让步。
他低声对柳氏道:“母亲,儿子以后还要在长安城内行走的,此事绝不能张扬出去,你明白吗?”
柳氏大受打击,但也知道这件事可谓是“家丑”,如儿子所言绝不能外传。还好她今日为了这场私密的谈话,早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还让夏妈妈守在了门口。
她揉了揉心脏,萎靡道:“娘知道,你放心。”
柳氏想到自己这么优秀的儿子就只有周天涯一个女儿,居然没有传宗接代的孙子,整个简直心塞到爆。
周自衡安慰她:“您想想,好歹还是有天涯的。不管她是男是女,都承袭了我的骨血,是我的血脉,老天已经对我不薄了。”
柳氏叹一声:“女孩儿哪有男孩儿好?你以后的家业、人脉不可能让她来继承吧?迟早是要嫁人的。”
在她心中,自己儿子那是一定会封侯拜相的。
周自衡笑了笑,傲然道:“只要她有本事,自己也愿意。就算是给她继承又如何?”
柳氏一惊:“可她是个小娘子”
“四娘也是女人,可她也做到了太医丞!”周自衡打断她,迎向她的视线,“待到十几年几十年之后,说不定女官已经会成让人司空见惯的常态。母亲,你还是别多想,这些事情,我与四娘自然会有安排。”
柳氏被他说得怔了怔。
她刚想说四娘不过是太医,但又一想,现在的太医与以往的太医的确不同,现在的太医品级更高而且掌管了一定的实权,比以往的地位可高多了。这一点从她自己与那些贵夫人的交往中,她们的态度变化就能感受得到。
而这一切,也就是几年的时间而已。
但柳氏还是有那么些不甘心,她忽然就掠过一个想法,犹豫问道:“要不你过继一个嗣子?”
“不行!”周自衡断然否认,“母亲说我小气也好,自私也罢。我赚下来的东西,都只会是我亲生的孩子才能继承!况且,纵然有些嗣子的确与养父母可以做到亲如一家,但也有许多产生了不少龌龊,这一点想必母亲也比我清楚。”
柳氏开始了深呼吸
周自衡放软态度:“母亲无需担忧,即便不收嗣子,侄儿们与外甥们也与我是一家,能提携的时候我自然会提携,该照顾的时候我也会照顾。”
柳氏的手顿了一下。
这几年,自己这个儿子应该是因为被家族放弃发配到江南这件事,对家里颇有怨言,和兄弟姐妹之间的来往也淡淡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表态。
算了算了,不操心了,到时候让天涯招赘也行
柳氏觉得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开口道:“行吧行吧,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想好。翅膀硬了,我这当娘的也奈何不了你了。”
周自衡自然要去哄几句,将柳氏哄得开心了,这才回到了布政坊。
他对徐清麦道:“我娘迟早都会提这个事情,但她肯定不会在咱们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就这么急不可耐的来提。我当时就想着肯定是有人在她面前嚼了舌头说了什么。”
结果一问,还真是大房在前一晚刺激她了。
周自衡脸色淡下来,面无表情道:“本来还想说不那么急着分家的,现在看来,他们恐怕是太闲了。”
那自己怎么能不给他们找点麻烦找点事情来做呢?
徐清麦点点头:“若是能分清楚自然是最好的。”
她顿了顿,又一脸同情地看向他:“辛苦你了,真是不容易啊。”
周自衡哼哼两声,挑起眼尾来看着她:“你夫君这么忍辱负重,你是不是要好好回报一下?”
这件事的确是让徐清麦很感动,不过他不说还好,一提,她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是,是要好好报答你一下,给我省去了不少的麻烦”
却是某个人已经扑了上来,压在了身上。
她急忙求饶:“哎哟!别挠,对不起对不起嘛!”
可惜已经迟了,室内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演变成了不可言说的旖旎。
第二日一大早,两人就早早起来,一人要去面圣,一人要去太医院点卯。
徐清麦还略有些不适应,抱着被子傻笑了一回,真是很久没有体验过携伴上班的感觉了,莫名觉得有些开心。
先去看了周天涯,还没醒。
周自衡轻手轻脚:“让她睡吧,睡饱了才能长高。”
徐清麦点头。因为这个事情,柳氏与安氏还曾说她娇惯孩子,但现在的小孩起得实在太早了,换后世的时间算法,那就是早上五点就醒了,从科学角度来说很不利于长身体。
周天涯每天睡到七点半才起,看着的确是比同龄的小娘子要高半个头。
离开她的房间,徐清麦对周自衡道:“我下午就直接去庄子上了,可能要半个月一个月才能回。这段时间,家里就交给你了。”
周自衡:“没问题。”
徐清麦满意极了,玩笑道:“夫贤至此,妇复何求?”
待到两人都骑马远去了,薛嫂子笑着对赵阿眉道:“还是郎君回来了好,之前娘子事情太多,哪有现在这么活泼的时候?”
赵阿眉也笑起来:“郎君也是。在江南时虽然也笑,但看上去总不如现在开心。”
她转身回去:“薛嫂子,我今日想去外面那几个铺子看看,再去找个小宅子赁下,要麻烦你好好指点一下了。”
她不是周家的奴仆,不好一直住在这儿。周自衡与徐清麦给钱大方,之前王一方贩货去蜀地卖的时候还允许他回程时带不超过百分之三十自己的货回江南贩卖,赵阿眉便也参与了一下。这几年她也攒下了一些钱,打算先在长安城里赁一个甚至是置办一个小宅子,待到稳定之后便把自家的儿子与父母接来。
薛嫂子和她并排:“哪儿的话,一点都不麻烦。你能来我真是高兴极了。”
周自衡先去司农寺点了卯然后再去的太极宫,等候被召见。
他走在太极宫宽阔的广场上,这座宫殿比后世他所见过的紫禁城还要更加的宏大,参天巨木塑造的殿堂让人望而生畏。据古建筑学家们说,这样的巨木到了明清之时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再也造不出这样巍峨的宫殿了。
太极宫也比之前李世民所居住的大兴宫还有东宫都宏伟得多,周自衡走在这儿,可以想象他们的这位陛下终于得以从东宫搬至太极宫,将天下权柄归于一身之后,会是多么的志得意满。
李世民在偏殿召见了他,不过周自衡进去的时候里面正在谈论其他事情。
他十分有眼色地站在了最后面,安静听着他们的议题。
却是官员们正在讨论发生在利州等地的蝗灾。
“去年有蝗灾,今年也发生了蝗灾!若是不加以治理,这些无所不吃的飞蝗想必会一直在我大唐的土地上肆虐,造成严重后果!”
“不错,飞蝗比之旱灾以及洪灾所造成的灾情更加严重,且很容易卷土重来。陛下切不可因为这次蝗灾已经平息就忽视它。”
蝗灾啊周自衡凝神听着,眉头也忍不住紧锁了起来。
这时候,他忽然听得上头有人喊道:“周十三郎不是刚从江南之地回来吗?人在哪儿?”
周自衡一惊,赶紧出列:“陛下,微臣在此。”
李世民含笑看着他,欣慰道:“看上去不错,人黑了一些但是也精神了!来,你是精于农事之人,想必对飞蝗的治理也有一些自己的心得,不如说出来与众爱卿们听一听。”
周自衡抬头看向两边,上首坐着的几位都是自己熟悉的,房玄龄、杜如晦、魏徵、长孙无忌、李孝恭等等,即便是向来对他没有什么亲切表情的长孙无忌此刻也都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不过,现在不是寒暄的时刻。
“陛下,飞蝗乃农作物头一号敌人,的确是极难治理,它能吃又能生,繁殖速度极快,所到之处寸草不生,不给农户留任何活路。”他苦笑道,“如果说要防治,那微臣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神策妙计。”
即便是现代,蝗灾也是可怕的存在,是能让军队进入到一级戒备状态的灾难。而且就算是后世用无人机和飞机喷洒农药来灭蝗也未必能取得很好的效果。真正的科学灭蝗都已经动用到了无人机监测、智能识别以及基因改造技术。
而在这个时代想要将灭蝗,那就是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了。
听到周自衡这样说,殿上的人都露出了有点失望的神色。
“不过,微臣也的确和蝗虫打过一些交道,对它们的习性比较熟悉,有一些建议或许可以采纳。”周自衡话音一转,“纵然不能根除,但应该也能减少蝗灾发生的频次。”
魏徵欣喜道:“不妨说来听听。”
这小子,说话就爱大拐弯。
“俗话说,久旱必有蝗,飞蝗怕水,所以南方少见。”周自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所以朝廷应当派人勘察那边地理条件,该修的水利工程还是得修,避免干旱才是根本。
“此外就是让农户多养鸡鸭,鸡鸭乃是蝗虫的天敌,如果可以的话,朝廷分发鸭苗鸡苗给农户,让那边形成养殖传统才行。”
这些都是后世二十一世纪初期的时候在北方牧场上灭蝗的经验,牧民们养的鸡鸭简直是浩浩荡荡。
有大臣嗤笑一声:“周寺丞,你可知朝廷购置鸡苗鸭苗是何等庞大的一笔支出?”
周自衡彬彬有礼道:“那或许可以核算一下一次蝗灾所造成的损失,再与之相比,看看到底是哪个更加划算。”
算术!
谁不知道这位周寺丞的算术好得很,而且还有一套特有的“算术劝谏”理论。
刚才质疑的大臣顿时不说话了。
“再有就是,百姓们因为恐惧飞蝗,称其为蝗神。但实际上,飞蝗可以食用,如果朝廷能够加大宣传力度,破除百姓心中的恐惧,这本身也是食物来源之一。
“最后一点,跟踪飞蝗产卵,针对性的对其产下的卵进行焚毁,这才是预防来年再产生蝗灾的根本。”
周自衡绞尽脑汁,将自己脑海中能想到的点子毫不藏私的道了出来。李世民与大臣们听得频频点头。
“周卿过后将这些内容整理为折子,再递上来。”李世民道。
他本想说索性让周自衡去到这几州担任治蝗大总管,但一想这并不是眼下最紧急的事,而自己对周自衡已经早有安排,便将话给咽了下去。
还是另外选人吧。
蝗灾一事告一段落,李世民的心情也放松下来,舒适的向后倚着。他看着台下的周自衡,似乎气质还要比两年前精干不少,心中欣喜。
“十三郎这几年在江南做得不错啊,这段时间断断续续以来朕已经听了不少人的夸赞,可惜一直不得亲自前往看一看。今日你在此,来,与朕说一说,现在江南的情况到底如何?”
周自衡露出笑容:“陛下,微臣在离开长安之时曾说,要给大唐再建一个天下粮仓。如今两年过去,微臣可以斗胆说一句,幸不辱命!”
所有人的眼神都向他投了过去,有欣慰、有开怀,有敬佩,也有嫉妒
他的声音回荡在殿中,风吹过屋檐之下悬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悠远的响声,从这座位于大唐最高处的殿堂传出去,伴随着正午热烈的阳光,传到了远处
“好晒。”徐清麦伸手搭了个凉棚,挡住这烈阳。
门口的护卫看到她,露出笑容:“徐太医!”
徐清麦微笑,又进入到了位于长安城郊这处防守严密的庄子里,见到了已经在这边独自工作了许久的孙思邈与刘神威。
“我给你们带了个好东西!”还未来得及寒暄,她就迫不及待的宣布。
徐清麦从自己的箱笼里拿出了萨曼交给自己的那个惊喜——一个可以看到微生物的显微镜!
第187章 第 187 章
孙思邈倏地站了起来, 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东西又惊又疑。
“这是?”
徐清麦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这是萨曼让我给您带回来的惊喜。”
孙思邈接了过去,惊喜?会是他想象中的那样吗?果然, 下一秒他就看到徐清麦笑意吟吟道:“您看看就知道了,比之前的那些倍数要高多了,已经可以看到微生物了。”
果然是这样!
“快,快去端盆水来。”徐清麦嘱咐旁边的医工。
最后,医工端来了两盆水,一盆是煮过的干净的水,一盆是外面院子里用来养莲花的池子里的水,生了青苔。孙思邈娴熟的将两盆水各取了一滴滴在了载玻片上,然后小心翼翼的调校好了显微镜,凑了上去。
徐清麦看着这个场景, 颇有些时空似乎被扭曲糅合的奇异感, 然后又感慨, 玻璃的确是一项推动了科技发展的伟大发明。
孙思邈先看了一下从莲花池子里盛出来的水,虽然只是一滴, 但在显微镜下却仿佛蕴含了一个完整的小世界!
它们长得奇形怪状, 有长条的,有长着鞭毛扁平的, 有像是蝌蚪一样的;它们有的很活泼, 到处游来游去,有的却行动缓慢,龟速行走。
更常见的是绿色的点状物,仔细看可以发现有一些是绿色带刺的小球, 它们密密麻麻无处不在。
孙思邈将显微镜让给早在旁边等候着的刘神威以及其他人, 迫不及待的与徐清麦交流自己所看到的。
徐清麦思索道:“那应该是绿藻,池塘里的水呈现出一种微微的绿色就是因为它们。至于其他的, 有浮游生物,各种真菌、藻类。”
“真是太神奇了。”孙思邈赞叹不已。
徐清麦笑道:“一沙一世界,对于这些微生物来说,这滴水其实就是它们的完整的世界。”
孙思邈颔首,他道:“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是释家的说法。”
徐清麦这才想起来,讪笑了两声。
“不过,”孙思邈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深邃悠远,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更具有了某种仙风道骨的飘逸与不可捉摸的气质,“庄子曾经说,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老道年轻的时候也不理解,但现在看来,或许这竟然是现实世界的写照。”
他喃喃道。
徐清麦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又不想去打扰显然是陷入了思索之中的孙思邈,便偷偷问一边的刘神威:“庄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刘神威给她解释道:“秋毫就是秋天的时候鸟兽身上长出来的新的绒毛,庄子他老人家认为泰山纵然高耸,却不一定能比秋毫之末大到哪儿去。”
他也笑道:“如今看来,这还真如师父所言,这竟然是现实写照。”
徐清麦也觉得有趣,心中暗道:“相对大小,这不就是辩证的宇宙观吗?果然道家是哲学!”
旁边的医工也看得极为有趣,见这三人都陷入到了沉思,索性自己又去看了烧开的水,
“这个真的干净多了!”他惊喜得喊了起来。
视野范围内除了偶尔会有几个小黑团子之外,就看不到其他东西了。
他对徐清麦道:“所以太医丞一直宣传说水要烧开之后才能喝,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吧?”
若不是他亲眼见过,真的想不到原来看上去还挺干净的水里面竟然有这么多东西,而且还都是活蹦乱跳的。现在想想自己以前外出的时候经常喝河流以及小溪里的生水,不免有些后怕。
在旁边思考哲学的三人被他惊动了,都凑过来看了一下。
徐清麦点点头:“对,大部分的微生物都是无害的,但有的时候若是遇到了有害的被吃了下去,那就会导致很严重的病症。就好比之前孙道长提出的蛊胀之症是由水里面的虫子导致,其实就是血吸虫”
除此之外还有类似于阿米巴原虫以及各种致病病毒与真菌,防不胜防。她在后世与人徒步的时候,从来不喝生水,哪怕是看上去清澈无比的山泉水都不碰。
说到血吸虫,徐清麦高兴地转向孙思邈:“我这次回来还带来了一些江南的水,以及一些钉螺,被封存起来了。到时候或许也能看到血吸虫。”
这次她去春巡,依然看到了很多患有血吸虫病的农人,不好治,很惨,还是得要加大宣传力度以及研究出一个可行的防疫方法才行。所以她在拿到了显微镜之后,立刻便让人去农田里抓了钉螺以及取水,打算拿到长安来与太医同僚们好好的研究一下。
孙思邈也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当下欣喜的点了点头。
刘神威陡然想起来:“对了,那痘疮这个显微镜是不是能观察到四娘平时所说的病毒?”
那医工也反应过来,冲口而出:“对啊!那咱们是不是就可以靠这个来分辨不同的病毒?”
病毒,这个经常被徐太医所提到的名词,现在在太医寺里面已经不算是什么新鲜事物了。大家一开始大部分都是不信以及质疑的,但经过这么几年,大量悲田院的病例,徐太医的治愈成功率,她的地位水涨船高,而病毒、细菌这样的名词也开始被许多人接受。
这位医工是将信将疑派,但在他刚刚通过显微镜看到那些在水里面活跃的微生物的时候,他心中的某一道屏障就已经被粉碎了。
原来,微生物真的存在!
既然如此,病毒、细菌是不是同样存在?
“对啊!咱们是不是可以用这个来辨别病毒?”刘神威也兴奋地一击掌。
徐清麦皱起眉:“那恐怕很难,病毒实在是太微小了。”
后世需要用光学显微镜才能真正看到病毒的真身,这种纯靠肉眼观察的显微镜,细菌与微生物已然是极限。这个显微镜最大的作用或许是用来观察大蒜素以及青霉素的制造。
她这番话给兴奋的两人浇上了一盆冷水。
孙思邈倒不失望:“无妨,之前没有显微镜咱们也取得了一些进展,只需按照计划按部就班做下去,自然会有结果。”
徐清麦立刻问:“现在这边进度如何了?道长让我过来,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大家把注意力从显微镜上立刻转移到了现在的牛痘实验上。几人边往里走,边向徐清麦讲述他们这段时间的一些发现。
原来,之前牧监送过来了两批长了疮的病牛过来,但他们依然无法确定这些疮是不是由同一种病毒感染而产生的。好在,孙思邈定力足够,便用排除法一项一项试。
“你来得正好,我们目前已经确定了三种不同的疮。”孙思邈道,“这三种在人体接种之后的表现都不一样”
他们已经来到了庄子深处的病房一侧。
这里住着一些自愿来参与实验的犯人,而在他们的病房隔壁就是被圈出来的牧场,有十几只牛正生活在这里,被牧监的人好好照料着。
他们进入这里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口罩,并且将头发包了起来,全副武装——这些一次性的口罩和帽子将会在监督下进行焚毁,以免被舍不得的杂役偷偷的留起来。
孙思邈带着徐清麦巡房。
“这是第一种,它在牛身上的痘疮表现为红肿以及溃烂”他详细描述了一下这种痘疮,现在大家为了区别这些表现完全不同的痘疮类型,已经采纳了徐清麦的命名,将原本的“痘疮”改为了天花,而痘疮成为了一个总类名词,“我将它命名为甲字号病毒,它接种到人身上之后,和我们之前一样,也是表现为全身都长痘疮。”
“那咱们之前发现的其实也就是甲字号。”徐清麦若有所思的道。
她看了一下那个躺着的犯人,是一位大概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直在哼哼。应该是为了防止他去抓身上的痘疮,把他的手绑在了床榻两边。
“已经给他上过止痒药了。”跟在后面的医工道,然后不满地呵斥道,“哼哼什么!自个儿一点儿痛都受不得,怎么之前打人的时候那么狠呢?”
徐清麦轻咳了一声:“算了,咱们也不是大理寺的,将他视为正常病患就好。”
来这边的也不会有那种太过丧心病狂的罪犯。
按理说,用犯人来做实验的操作在后世是绝对过不了医学伦理委员会这一关的,在道德上也会被很多人谴责,但是在古代却算是稀疏平常。徐清麦并不觉得这样的事情正确。但如果这种不正确可以帮助疫苗的研发,那她便选择沉默,然后加入。
此时对医工说的话,当她是虚伪也好,但心中的确是这样想的。
孙思邈在一旁点头,轻叹:“不管他们之前犯了何事,在这儿,他们是帮我等试药的人,如太医丞所说,视为正常病患即可。”
至于他们犯下的罪,自会有律法去惩罚他。
他们又看了第二个犯人,这次给他种下的病毒,在他身上的表现集中在手上,他的五指指尖变得红肿,并且有明显的溃疡。
孙思邈将这种病毒命名为乙字号,有十个人接种了乙字号:“不一定是手指,也可能是其他部位,小腿、胳膊但都是这种伴随着疼痛的溃疡。而且面积往往比较大。”
徐清麦摇了摇头:“不会是它。”
牛痘病毒种在人体不会有这么强烈极端的反应,这种反应更像是其他病菌引起来的。
她沉吟一下:“治疗的话,用大蒜素试试,待会儿来找我,我给你具体的用量。”
之前两年她对大蒜素的研制也一直都没停过,目前已经有了可以投入使用的,只是药效有点不如预期。这次显微镜来了,她打算继续从头来过一遍,看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这次正好看看大蒜素的抗菌作用,如果不行,再上系统的抗生素。
医工恭敬道:“是。”
很快,到了第三组的病房。
“这是丙字号,也是老道这几天才发现的一种。”孙思邈道,“昨日才种下,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情况。”
几人进了病房。
这里面住着的是一个少年人,看上去挺老实的,但是犯了偷盗之罪,而且在被抓的时候将苦主的老母亲推倒在了地上,伤着了腰,所以也被判了个流两千里。比起流刑,少年人觉得还是赌一把,来这儿配合太医们做实验比较好。
太医们宅心仁厚,想必不会看着自己活生生的去死,不过会痛苦个几天罢了。
当然,昨天接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害怕的。
那么长的薄薄的小刀和针,割开自己的皮肤,将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接入到自己的皮肤下面。虽然伤口很小很浅,但是那种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吓人的。
不过,事已至此,也不能反悔。
他从昨晚开始就静静地躺在床上,一会儿哀叹早知道就不去偷东西了,也不去推那老妪就好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默默的流泪,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病痛的折磨。
但是,过了一整晚后,这位年少的犯人却惊讶的发现自己身上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他忍不住犯起了嘀咕:莫非是仙长的这个什么实验失败了?
“失败了吗?”孙思邈皱起眉头。
这一组整整十位犯人,看上去都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身上没有脓包、没有发烧、没有溃疡,手臂上的小伤口正在愈合太正常了,反倒就显得更不正常了。
刘神威道:“可能是时间太短了吧?才一天呢。”
他正在思索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的徐清麦抓住了自己的胳膊,似乎连声音都重了几分,还有点颤抖:
“道长,或许,什么都没有发生才是最好的!”
另一边,周自衡终于讲完了他在江南所经历的一切,李世民与大臣们都听得入神,眼中也满是赞赏之情,显然对其十分满意。
李世民依然让他写个折子上来,有些经验是可以让其他地方也学一学的。
周自衡立下大功当然要赏,但封赏却不是现在就能发下的,还需与三省商议后再给出。
正当李世民想要让他先在一旁休息,也听一听朝堂其他事务,熟悉一下现在的朝堂环境时,周自衡却又给了他一个惊喜,一个巨大的惊喜!
“陛下可曾记得,当时在布政坊时曾经聊到过的美洲大陆?”
“美洲?”李世民眯起眼,想起了那个美妙的晚上,吃了不少的美味食物,至今都有些怀念,“自然记得,你说在那遥远的大陆上,有几种农作物,即便是干旱少雨的地方也能丰产。哎,若是现在的大唐可以有此作物就好了!”
周自衡的话也勾起了他的记忆。
有一阵子他极想组建个船队去远行,看看如安南、婆罗洲上面丰富的矿产和神奇的植物,更想去寻找这传说中的美洲大陆,但奈何国库无钱,只能搁置。
周自衡笑道:“玉米、土豆与红薯,的确都是很容易丰产又不太挑种植环境的东西。一亩地收个五六石甚至是十几石都不成问题。”
大臣中响起了一些惊讶的声音,不是所有人都听过这些。
李世民狐疑道:“十三郎缘何忽然提起此事?”
周自衡的嘴角勾起一抹笑:“陛下!这次在江南,因缘际会,微臣在扬州的海商手中得到了一样东西,形似当时臣与陛下所说的美洲大陆上的红薯!
“今日前来,臣也将这红薯带来了!”
第188章 第 188 章
红薯在周自衡与徐清麦回江南的时候已经开始灌浆了, 它在发芽的时候就有三四颗苗,每颗苗孕育有两个大的主茎, 每个主茎又各自有五条侧蔓,侧蔓上的块根正在逐渐长成。在船上的时候,他每日照看,让人抬出来晒太阳,遇到风雨的时候简直比谁都要紧张。
就这样精心照料了一个多月,它的块根终于成长为了丰硕的果实。
周自衡在下船后查看,发现已经结了不少的果子,数了数其中一颗苗就有八个,而且个头都不小,显然系统给出的红薯品种是很不错的。可惜他不是专业研究红薯的, 只懂个大概, 要是换成以前他同学来, 肯定能结十几个。
李世民听了他这话,直接腾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震惊道:“此事当真?”
“陛下, 微臣已经带来了,就在外面放着。”
不仅仅是李世民, 连魏徵、房玄龄等人都着急了:“快去, 快去拿进来看看。”
这可是传说中亩产千斤的东西!
而且正好还赶上了旱灾的节点,假如周自衡在之前或者是之后进献上来,恐怕都不会这么瞩目。
趁着内侍们去搬红薯的时候,周自衡大概说了一下自己早已经编好的发现过程:“当时, 臣与徐太医正在扬州, 徐太医看到海商手上的东西有点像是当日她的恩师曾对她描述过的红薯,便上前去询问”
总之, 这又是一个由徐清麦引出来的觅得珍宝的故事,而那位提供珍宝的海商,已经随着番船继续驶入大海,不知所踪。故事逻辑严密,不管怎么追查都不会出现漏洞。
当然,“如何获得”这件事现在并不是贞观君臣的关注重点,他们的全部心神都已经被内侍们所抬进来的巨大的方形陶盆所吸引住了。
这个陶盆需要六个人来抬,虽然很大但是上面却被植物的藤蔓所覆盖,看不到什么土面。
李世民三步并两步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围着这个陶盆走了几圈:“这就是红薯?”
他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帝,年少时也经常去乡下斗鸡走狗,那些农户们常种的作物他是很熟悉的。这植物看上去长得略有些像是葛,同样是藤蔓植物,但是细看的确有所不同。
魏徵、长孙无忌等人也都围了过来。
“这就是红薯,”周自衡肯定地告诉他,“您看这叶片,可以摘下做菜吃,也可以喂猪。但它主要吃的还是地下的根茎,现在正好是成熟的时候”
他直接伸出手去想要掘土,李世民制止了,示意身边的侍卫将手中的长戟拿了过来。
“我来!”他豪情万丈,打算亲自动手来挖这小小的红薯。
周自衡一脸难色:“陛下,您还是让微臣自己来吧,现在就这七八个果子,要是挖坏了可就没了!”
守在一旁的大臣们纷纷点头:“对,对,周寺丞说得对,陛下,您让他来。”
魏徵更是目光炯炯地盯着李世民。
李世民:“”
他哈哈一笑,将长戟递给周自衡。
臣子不佩武器,在一旁看着的长孙无忌轻咳了两声,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红薯!
周自衡拿起长戟,用那个尖柄小心翼翼的挖开土壤,顺着藤蔓的走势,慢慢的确定了位置从中心四周刨,然后刨出了一串,有的比较浅,有的藏着比较深,个头都不算很大,但是看着也很讨喜。
“陛下,这颗苗就有七个!”周自衡欣喜极了,他提起手中的红薯,这也是他培育了几个月后第一次真正看到自己养出来的果子,“剩下的,估计加起来也能有个二十多个!”
“好,很好。”李世民喜不胜喜,“那接下来继续挖?”
“遵旨!”
挖了一株,又挖了一株
最终,这些被挖出来的红薯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太极宫的金砖墁地上,还带着新鲜的土。但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个场面不协调,他们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仿佛在看什么瑰宝一般,心里在数到底有多少。
“二十七、二十八”魏徵喃喃道,最后惊喜地喊了出来,“陛下,总共有三十三个!”
一个红薯发出的芽,最终结出了三十三个果子!
看来周十三郎一直所说的一亩地可产千斤并不是诳语。
周自衡也很自豪:“这还是微臣将它们种在陶盆里才只结了这么多,若是自一开始就种在地里面,小心养护,恐怕能结更多。”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红薯:“这东西可以蒸可以烤也可以煮粥,还可以做成粉条,能储存很久,还好吃!关键是,好养活!陛下,若是能在全大唐推广它,那以后的天灾必然能过得容易一些。”
“好,好,好!”李世民连说三个好字,从他手里拿过那颗红薯,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对着他感慨道,“周爱卿,你这是又给大唐立下了一大功啊!”
周自衡连忙道:“陛下,其实这个红薯是臣之妻子,徐太医发现的,否则即使是臣再会种地,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哈哈哈哈,你们看看他,”李世民开怀大笑起来,指着周自衡,又看向房玄龄,“年纪轻轻,倒是和房相一般,却是个时刻惦记着妻子的。”
房玄龄“畏妻如虎”,拒绝李世民赐下的美人,已经成为朝中趣事。
周自衡微微笑了一下,带着点腼腆,欣然地戴上了皇帝给他带上的这顶帽子,似乎对此深以为荣,看得周围的大臣忍俊不禁又暗自后悔——他们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周十三这个人才,反倒让人抢先了呢。
但真正眼利心明的人知道,这也不过就是感慨两声,实际上周十三郎与徐四娘却是互相成就,他们两个谁离开了谁,或许都到达不了现在的位置。
当天晚上,李世民吃上了一顿宝贵的蒸红薯——周自衡特意给他留了三个,毕竟总得让大家都尝一尝,才能真正放心——就这么三个蒸红薯,切成段小小的一盘,还特意赐了好几份去给到魏徵、房玄龄、杜如晦等府上,大约一人一口的份量,堪比几十年后的荔枝。
不过,皇帝有特权,李世民独享一个。
这样的好东西当然不能藏私,他在长孙皇后的宫殿内用膳,一起的还有太子李承乾。
“这就是红薯?”李承乾看着盘子里橙黄色的蒸红薯,好奇极了,“可它不是黄色的吗?”
“刚挖出来的时候,皮是红色的。”李世民笑道。
他将一块放到长孙皇后面前,又将一块放到李承乾面前,想了想,又将其中一块放在一旁,笑呵呵道:“青雀好吃,这块便留给他待会儿再吃。”
在一旁的李承乾眼神闪了闪,他低下头,掩饰住落寞的表情,一丝酸涩在心间飘过。
父皇似乎是越来越看重青雀了。
长孙并没有注意到大儿子的神情,她尝了一口眼前的红薯,惊喜道:“陛下,味道却是极好的。”
很粉糯,有些像是山药的口感但是比山药要更加的松软润滑,而且比山药要香甜,是老人和小孩都会喜欢的口感。
李世民和李承乾也都吃了眼前的红薯,两人都赞不绝口。
李承乾惊喜道:“父皇,这真的可以亩产千斤?”
“还不知道呢,不过从今天这株来看,似乎真的很高产。”李世民将嘴中最后一口吞下去,还颇为不舍这个味道,“我已让周寺丞将剩下的那些都种下,就种在骊山,有专人看守。”
那边有温泉,怕长安入秋后天气太冷,将这些红薯冻死了。
他又叹一声:“可惜现在还是太少了,要形成到一定数量,最起码要两三年。”
恨不得现在就能推广到全天下。
李承乾问:“那父皇准备给周寺丞与徐太医什么封赏?”
“那得三省商议才行。”李世民一笑,“还是先让他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吧,接下来可有大事要办……”
李承乾自然知道是什么事情,他心中想的却不是这个。
他雀跃道:“既然周寺丞在家,父皇,我可否去周寺丞家探访他?”
他有些想念周寺丞给他上课时的情景了,说不定还能去蹭一顿饭吃。说起来惭愧,他贵为大唐太子,从小到大什么珍馐佳肴没吃过,可心中印象最深刻的还是那回在周家吃的晚宴。
肉夹馍、凉皮、烤鸭
看着李承乾充满渴望的眼神,李世民沉吟道:“周十三郎也算是你的老师,他既回来了,身为学生,你自然该去拜访,去吧。”
李承乾高兴极了,大声应下:“是!”
李世民失笑,这小子,以为他不知道他就是想去外面轻松一阵子呢?算了算了,看在他这段时间上课颇为刻苦的份上,就让他去吧。
末了,他还要叮嘱一句:“带上青雀吧,青雀爱地理,说不定与周十三郎也能聊得来。还有长乐,也让她出宫去玩玩。”
李承乾:“是。”
周自衡得了半个月的假期,开心地回了家。
一回到家就看到周天涯气鼓鼓的等在门口,一看到他就嚷嚷道:“阿娘走了,我还以为你也不回来了!”
边说,眼角还有些红。
那一刻,周自衡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立刻蹲下去想要抱着这个小可怜,但周天涯哼了一声,不打算理他:“你们这些大人,明明都说了这几天会在家的,结果等我醒过来,都不见了!”
周自衡这才发现,不管平时有多少人陪着她玩,但他和徐清麦尤其是他的缺席,的确是让周天涯生出了一些不安全感和分离焦虑。
但好在,她会毫不迟疑地表达,这说明她内心的爱依然是充沛的。
“阿耶今天不和你告别是因为你早上还在睡,我想让你睡久一些。”周自衡蹲在她面前,认真解释,轻声细语,“不过,是阿耶做错了,没有遵守承诺。这样,以后不管我去哪里,都会事先和你说好,好么?”
周天涯嘟着嘴看了他两眼,然后伸出自己的小手指:“拉钩。”
周自衡笑眯眯的用小手指勾住她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周天涯破涕而笑,主动抱住了他然后好奇问:“阿耶,为什么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周自衡:“这阿耶还真不知道,就是一句俗语。”
小时候他们都是这样说的。
他挑起眉:“要不,你等阿娘回来后去问她吧。”
将难题甩给徐清麦。
周天涯点点头:“阿娘肯定知道!”
周自衡站起来,牵着周天涯往屋子里走:“阿耶有了半个月假,这半个月都可以在家里陪你,开心吧?”
周天涯蹦蹦跳跳,露出两个小梨涡:“开心!”
不过,第二天,当周自衡看到李承乾领着李泰还有李丽质,还有柴家的两个小子出现在自家门口的时候,不禁也瞪大了眼睛。
李承乾露出灿烂的笑容:“周寺丞!”
好嘞,直接可以开个幼儿园小学混合托班了。
周天涯这两年有时会被徐清麦带到宫中与平阳公主府上去,她与李丽质以及柴家的小儿子柴令武是很熟悉的,李丽质也很喜欢她,带着几个小的去一边玩去了。
剩下李承乾、李泰以及柴哲威几个大一些的少年郎与周自衡待在一起。
周家宅院比较小,没有大花园也没有习武场,惟有把他们带到书房内喝茶谈天。
李承乾上次过来的时候他们刚搬家,整个院子都才收拾出来,内里也装饰简陋,但现在的陈设与物件却都已经浸润了周自衡与徐清麦的习惯与审美,颇有风格。
尤其是大大的书架、书桌,随手从山野折来的花枝,卷起的细竹帘,但看上去十分的惬意温馨,并不华丽,但却让人有一种想要在这里窝着看一下午书的感觉。
最奢侈的莫过于是整面的玻璃门窗。
一整面墙是八扇门窗,原本裱糊的是素纱,自从玻璃出来之后徐清麦便安排上了玻璃窗,为了更好的透光效果摒弃了那些复杂的雕花,就是简简单单的木色方格门,阳光将书房里照得十分明亮。
李泰羡慕极了:“周寺丞这书房倒是和父皇的御书房一样。”
太极宫里的御书房也是最早换上玻璃门窗的地方。他也想将自己殿中的书房换上这样的玻璃门窗,但还要等,排在自己前面的有好几个人。
周自衡还没说话,就听得坐在最上首的李承乾皱眉道:“青雀,玻璃却是周寺丞发明出来的,先用在自家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李泰自知失言,立刻道:“确实,周寺丞奇思妙想,我佩服得很。”
周自衡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玻璃却也不是我发明的,而是一个叫萨曼的玻璃工匠。现在玻璃的产量的确还没上来,等萨曼多收了几个徒弟,慢慢会上来的。到时候想必就多见了。”
柴哲威嘿嘿一笑,他家因为母亲与徐清麦交好,早早的就安上了玻璃,的确是极好,保暖而且更亮堂。
他好奇问道:“玻璃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似乎这两年才出现了像这样透明无比的平板玻璃,还有显微镜、眼镜这位萨曼是不是极为厉害?周寺丞可否说说这些东西被发明出来的故事?”
他们这些贵族青年男女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会讨论这些话题。
周自衡挑起眉:“当然,我很乐意。”
他巴不得让这些上层的权贵二代们注意到工匠的力量。
于是,他将萨曼在江南做玻璃的故事娓娓道来,听得几人十分入迷,连原本在外面玩耍的李丽质与周天涯还有柴令武都被吸引了过来。
“所以,是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实验之后,萨曼与孙道长才最终做出了纯然透明的玻璃。”周自衡道,“而它的出现又带动了其他的发展,比如刚才柴大郎君提到的显微镜、眼镜,或许在将来,这些东西又将推动其他行业的发展。”
他又把萨曼做出来的最新的可以看到微生物的显微镜的故事告诉了他们,意味深长的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大唐的医学就会出现一次飞跃,一场变革。而这一切,就起源于远在江南的一家不起眼的玻璃作坊,一位远道而来的工匠为了满足主家的要求最终竭尽所能所制造出的透明玻璃。
“技术,才是推动我们这个社会向前的关键动力。”
第189章 第 189 章
周自衡的说法显然是与现在的主流相悖的。
李泰就很不服气:“如周寺丞所说, 难道那些先贤们对于社会的贡献竟然还不如发明了这些技术的工匠吗?”
李承乾与柴哲威也目光炯炯地看向周自衡。
“四皇子的意思我明白,思想当然也是极重要的。”周自衡倒是很想和这些少年郎们探讨交流一下这个问题, “而且,其实微臣也认为,思想要比技术更为重要。”
李泰糊涂了:“可刚刚周寺丞明明说”
他的言下之意难道不是说技术才能推动社会发展吗?
周自衡笑道,反问他:“可为什么四皇子会认为这两者一定是对立的呢?”
李泰愣了一下。
李承乾若有所思:“对啊,它们为什么非得是对立的?”
“事实上,好的技术推动社会的发展,可只有正确的思想,才能驾驭真正的技术。”周自衡简单给他们打了个比方,“就好比,军事, 几位应该都有所接触。”
柴哲威的眼睛亮了起来:“自然。”
“那好, 我们便举个例子。同样是两队士兵, 一队拥有精良的武器但是不知为何而战,贪生怕死;而一队的武器落后但是知道誓死保卫家园, 十分团结, 士气高涨。那请问,这两队若是在战场上相遇, 谁胜谁负?”
柴哲威想也不想道:“若是短兵相接, 很难说。但若是战线可以拉长,那必然是后者胜。”
他的父亲与母亲都是当世名将,柴哲威虽然没有亲身上过战场,但他从小跟着在军中摔打, 耳濡目染, 对排兵列阵并不陌生。他记得阿耶和阿娘曾经说过很多次,打仗有的时候看的就是意志和经验, 而不单单是装备。历史上装备精良的一方被装备不足的一方暴打的战役可并不少。
周自衡颔首:“那如果换一下,有一队士兵既装备精良,但是又拥有不懈的意志,保家卫国的决心,那他们是不是会所向披靡?”
几个少年郎被他描绘的画面吸引住了,情绪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
是啊,这难道不就是他们所期望的大唐军队吗?
周自衡:“所以,贤者弘扬思想,而工匠改良技术,大家各司其职,这才是一个社会健康的标志。”
他觉得自己如同传说中用言语蛊惑人的恶魔,将自己所想要说的以精美的形式向帝国的下一代们输出——内容没错,只是特意含糊了现在学者与工匠之间的地位差距,让听的人产生了一种理应如此的错觉。
他决定加点料。
“微臣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太子殿下与四皇子,还有柴郎君。”
李承乾非常有礼貌:“寺丞请讲。”
“众所周知,若是从尧舜算起,中原文明或者是华夏文明已有几千年之久。如今,大唐的生活和社会形态与汉、先秦、西周等自然有所不同。可到底它是如何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的,几位郎君可清楚?”
李承乾与自己的弟弟对望一眼,都有些茫然。
柴哲威更是一脸懵逼,眼神清澈。
李泰一向觉得自己文史学得极好,非常自傲,但是此刻面对周自衡的提问却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让他觉得十分羞愧,
“武王伐纣,成为天下共主,然后再到春秋战国,百家争鸣,诸侯争霸,再到秦始皇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他将自己学过的史书回顾了一遍。
周自衡听得频频点头,并没有打断他,还举起茶壶给几人斟上了茶水。
周天涯在一旁小小声:“阿耶,我也要。”
周自衡不理她,但是拿了另外一把壶,将里面泡上晒干的雪菊花和枸杞,给几个小的也斟了一杯。周天涯与李丽质还有柴令武举起来,挤眉弄眼。
不过他们都是从小就接受了严格教养的,知道在别人说话的时候不要出声,只是脸上表情丰富了些,倒也不惹人嫌。
待到李泰说完,周自衡才悠悠道:“朝代更替的确是历史重要的连贯方式,四皇子的史学想必出类拔萃。不过,微臣想要问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几千年以来,我们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为什么我们能够书写、能够建起巨大的城池,能够成为国家,能够创造出诗画文学,能够烧出精美的瓷器,能够用丝来纺织绸缎?这些才是微臣所说的生活方式,以及文明的形态。”
几个大的听懂了,几个小的听得似懂非懂,眼睛里直冒蚊香。
李承乾皱起眉来:“老师的问题却是孤从来没有想过的”
不知不觉,他又开始叫上老师了。
周自衡的眼睛里带上了几分笑意。
“周寺丞却是如何想的?”李泰也请教道。
“以微臣的拙见,人类文明或者说是华夏文明的发展中,有几个特殊的节点。”他沉吟了一下,“第一个就是学会了使用火,让当时的人类得以驱赶走野兽,并且学会烹饪食物”
柴哲威不满地喊出来:“我华夏中原,难道与夷人蛮族一般连火都不知道用不成?”
李承乾听得正认真,呵斥道:“让老师说完。”
周自衡不以为忤,失笑道:“难不成柴郎君认为在千万年之前,华夏中原之人生下来就是会火的吗?那时候,我们的祖先或许就和夷人蛮族一样,生活得浑浑噩噩。忽然有一天,不知道是谁,在实践中和生活中学会了用火。”
于是他们也学会了驱寒、照明、烹饪他们的生存能力大大的增强,成为了天地间最强大的一支力量。
“第二个,是发明了陶器,或者说是学会了烧制器皿。”
在场的人都皱起了眉,甚至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茶杯,不知道这样一件小小的毫不起眼的东西又是如何改变历史与文明的。
李承乾直言:“老师,我不懂。”
周自衡举起茶杯,又指了指书房中其他的花瓶等器皿:“它看似不起眼,但自从它诞生之后,我们学会了将生食转化为了熟食,而且学会了储存食物,储存粮食,储存水。有了这些东西,人们发现其实他们可以稳定的停留在一处,聚群而居。再接着,人们发现他们如果种植作物,收获的粮食只需要好好的存储起来,并可以规划一年四季所需。”
“当然,后来这种器皿从陶器变成了青铜,也就是吉金。”
李泰又抢先回答,犹如在课堂上频频举手的学霸:“所以商周时,喜欢用巨鼎来作为祭祀的礼器。”
李承乾不着痕迹的瞥他一眼。
周自衡将这一切收在眼里,不过并未表现出来。
他笑道:“或许的确是有这个原因。”
旁边的李丽质像是听故事一样,已经听得很入神,她兴致勃勃问:“那第三个却是什么?”
周自衡:“微臣认为,是纸!”
“一开始是在龟壳上刻字,然后是竹简,然后是丝绢,再就是纸。”李承乾跟上了他的节奏,眼睛微亮,“自从有了纸之后,记录的内容就更多了,书本也变多了。”
他曾经见过几百年前的竹简,看着十分不方便。听闻秦始皇时期,他每日要批阅的奏折数以百斤计,的确是个很大的负担。
周自衡笑着点点头,很好,学会抢答了。
“除了更丰富的信息量之后,纸的出现还促进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低声道,看着眼前的天潢贵胄,“它让书本变得更加便宜了,于是,更多人有了接触书本接触知识的机会。原本只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知识,扩散到了更多人的手里,封锁知识的屏障忽然就被打破了。”
李泰眉头紧锁:“这是因为圣人言,有教无类,从汉时起无数的大贤都在推崇教化”
周自衡道:“可如果书本与纸张的价格高居不下,那它是绝对不可能被平民所拥有的。所以,这正是微臣刚刚说的,思想与技术缺一不可。”
比起一直跟随着众位国子博士在读书的李泰相比,李承乾接受了更多的政务熏陶,他自然知道周自衡说的话非常有道理,甚至还隐秘地戳到了现在父皇正在考虑的一件事。
那就是人才的不足。
如果想要甄选人才,那绕不开那些世家子弟与士族,他们天生就拥有受教育的权利,读书识字、君子六艺。而民间大部分的百姓们,甚至是字都不认识,那怎么能指望他们能明白道理、拥有逻辑以及处事的明智呢?
于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君王反倒要受到这些世家豪族的钳制甚至是威胁。
否则,朝中无人可用。
他也压低了声音:“老师认为,如果纸张变得更便宜了,那读书的人就会更多吗?知识便会变得更普及吗?”
李承乾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破局。
周自衡挑起眉:“如果有了更便宜的纸,更便利更高效的印刷方式,书本的价格变成二十文甚至是十文,那微臣相信很多人家咬咬牙也会给家中子孙买上一本。”
也不用担心没老师,如果民间的需要旺盛,那些落魄士族们便会觉得当私塾先生或许是最体面的一条出路。
到时候再配上公正开放的科举制,那简直就是绝杀。
当然了,这一点他可不会提,否则就是在给自己招仇恨。
“确实如此。”李承乾点了点,他面露欣喜:“或许正如老师说的,思想与技术,缺一不可。”
他觉得与周自衡的这一番谈话让他收获了很多,虽然周自衡的这些话似乎有些离经叛道,但的确让他以往萦绕在心中的一些迷茫与难题迎刃而解。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李承乾恭谨问道,“老师手中产业颇多,那您对‘商’却又作何解?”
周自衡失笑:“那可就更是一个复杂而庞大的新体系了,一句两句可讲不完。”
他透过格子玻璃窗,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马上就要到用午膳的时候了,不如微臣先去看看午膳准备得如何,若是殿下有兴趣,咱们下次或许可以再探讨一二。”
李承乾有些遗憾,但看了看围在周围的几人,甚至还有几个几岁的小孩子,便也只能应下:“那便留待下次。”
周自衡哈哈一笑,从榻上站起来,微微伸了个懒腰,恢复了原本松弛甚至带一点懒散的度假状态,笑眯眯地问他们:“你们中午有什么想吃的,现在报上来还不晚。”
周天涯眼睛一亮,举起手来:“阿耶,我要吃梅子排骨!”
阿耶做的梅子排骨可好吃了,酸酸甜甜,她去了一趟江南之后便念念不忘。
周自衡一口答应下来:“可,现在正是吃梅子的季节。”
其他几人见状,便也争先恐后的开始报出自己想吃的菜肴,有想吃水盆羊肉,有想吃酸菜鱼,还有想吃肉夹馍与烤鸭的,最后除了烤鸭要提前几天准备之外,周自衡满足了其他所有的愿望。
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
李泰已经有了小胖子的雏形,吃得更是大快朵颐,心想难怪皇兄心心念念要来周府,原来这儿吃得竟然这般好!看来长安城中传言炒菜原是由周寺丞发明的,以及周宅厨子厨艺冠绝长安这些传闻并不是假话。
是真的很好吃!
吃完了饭,李承乾很有分寸,知道不应再打扰人,便提出了告辞,带着一众人又回到了宫中。
“老师,我闲暇之余可否来找你探讨问题。”李承乾期待的问。
周自衡笑道:“自然可以,殿下愿意前来,将会蓬荜生辉。”
他站在周宅门口看着李承乾带来的一众车马离开,忍不住哼了几声小曲。
周天涯疑惑问道:“阿耶,你很高兴?”
周自衡点头:“的确心情不错。”
周天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离开的车马,忽然道:“不过,我觉得太子殿下挺不开心的。”
她有段时间经常被长孙氏召到宫中,与李承乾、李丽质还挺熟悉。她嘴巴甜,经常收到这几人的礼物,而且都是好东西,之前周自衡看到都吓了一跳。
周自衡问她:“为何觉得太子殿下不开心?”
“不知道啊。”周天涯皱着眉,她不过四岁多,无法描述这种感觉,最后一摊手无辜极了,“我也说不清,就是觉得以前的太子殿下更开心,现在不开心了。”
“这样吗?”周自衡想起刚才李承乾与李泰之间的一些隐秘互动,心里颇为担心。
原来是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竞争了吗?
他怔立片刻,最后决定不再想这些事来耽误自己休假的好心情,将周天涯一把抱起来:“不管了,咱们回家玩游戏咯!”
周天涯高兴得拍手:“好,玩游戏!”
另一侧,回到了宫中的李承乾与李泰去了立政殿,向长孙皇后请安,示意自己回宫了。正巧,李世民用完午膳后在这里休息,看到两兄弟一起进来,心情颇好,招了招手:
“如何,今日在周十三家里玩得可好?”
“父皇!”
李泰看到他之后开心地跑了过去,李承乾的眼神一暗,他低下头去掩饰住了自己的神情。
“父皇。”李承乾表现得更有兄长的稳重,让李世民暗自点头,为自己这个大儿子感到骄傲。
李承乾犹豫了一下,将今日的经历告诉了李世民:“我与四弟,和周寺丞讨论了一些问题”
他将上午的对话全部复述给李世民听了一遍。
李世民原本是在悠闲地倚靠在坐床上,听到后面已经不自觉地直起了上半身,他挑起眉道:“重视技术吗?这倒是颇有意思的一个谏言。”
李承乾忙道:“父皇,这不是谏言,只是我与周寺丞私下谈论。”
他不希望周自衡因为这样稍微有点离经叛道的言论而变成众矢之的。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心中好笑,自己这儿子倒是真挺维护周十三郎。嗯,尊师重道,很好。
他不以为意道:“无需忧心”
其实朝中操持实务的大臣并不如承乾想象的那般古板与墨守成规,他们往往更识时务也更灵活,周十三的气质与风格倒是与他们是更类似的。
只是他也没解释,打算等儿子日后亲自处理政务后再自己慢慢发现。
李世民听到关于纸张的那一段,眯起了眼,心中的那根弦似乎动了一下。对啊,为何不从这个角度来选择破局?或许,该让人好好的去管理管理将作监了!
纸张、印刷、书本、教化、人才
这些似乎都是可以连起来的
在长安往西三十里路的地方,被封锁起来的农庄中,情绪正变得微妙起来。
好在,并不是垂头丧气,而是隐隐的振奋。
“和前日一样,丙组的十个人,只有一个人出现了低烧,其他九个人都体温正常,他们身上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溃烂,只有手臂上的那个接种的伤口有溃烂的痕迹。”
负责照料丙组的医工停顿了一下,“但是它的溃烂并没有扩散,很快就愈合了,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伤疤。”
徐清麦和孙思邈安静地听了全部,对望一眼。
徐清麦按捺住自己心里激动的心情:“走,去看看!”
她觉得有很大的概率,是自己所想象的那个样子。
孙思邈也是激动的:“走!”
第190章 第 190 章
丙组的人在手臂上的确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小疤痕。
徐清麦对这个疤痕无比熟悉。在她的年代, 手臂上出现这个疤,往往就代表着成功接种了牛痘, 后来天花被宣告消灭不再接种疫苗,便换成了卡介苗。
巧得很的是,医工给他们接种的时候,选择的也是上胳膊。
因此,徐清麦看着这个同样位置的小疤痕,有一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她激动极了:“孙道长,我觉得这一次咱们成功了!这一组应该就是真正的牛痘!”
孙思邈眼中流露出欣喜之色,这也是他这段时间见过的最特别的一种病症表现,与众不同。或许正如徐清麦说的那样,这就是他们日思夜想, 苦苦寻找的牛痘!
刘神威道:“那接下来是不是要进入到下一个流程了?”
下一个流程就是让接种过牛痘的病人去感染一次天花, 如果免疫, 或者是只有轻微的症状,那就证明疫苗是真实有效的, 这才是真正最艰难也最重要的一步。
徐清麦摇了摇头:“等再过半个月吧。”
疫苗起效果也是需要时间的。
孙思邈看了看眼前的病室, 面上露出一丝不忍。之前接种牛身上各种痘疮时,这些病患无非就是经受一些病痛上的折磨, 但并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可这次, 却是真正要经受生死考验的,这个过程中可能会死人。
徐清麦与刘神威也知道这一点。
他们沉默了下来。
徐清麦想到了自己以往在看电视的时候看到的辩论赛,如果有两艘船,一艘船上有一个人, 另外一艘船上有一百个人, 而你拥有一个按钮。只要按下去,只有一个人的那艘船会爆炸, 而另外一百个人的船会得救。
你到底按还是不按?
她之前当综艺节目看,看得津津有味,为辩手们的妙语连珠感到钦佩,一会儿觉得该按,一会儿又觉得不该按。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亲自面对这个选择。
而现在放在她前面的,是十个人,与上百万人上千万人的对比。
一边的砝码加到无比重,按理来说,这个决定应该做得很轻松。可实际上,徐清麦却只觉得沉重。好在现在还有个缓冲时间,可以让她逃避一把。
这日晚上,徐清麦躺在床上有些辗转反侧。
她点进去看了看自己的系统——这半年多来,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长时间的浸淫在系统里了。一个是因为忙着研究大蒜素和青霉素,只有少部分时间可以去虚拟手术室磨炼磨炼,一个则是因为现在升级的动力并不大,有了悲田院后积分也有了稳定的来源渠道,不再像以前那样用掉了一些积分之后就患得患失。
她又点进去了积分商城。
现在系统开放的药物和医疗器械已经非常多种类了,可以说除了一些昂贵的特效药以及大型的医用设备之外,其他的都有,连抗生素都有非常多种。
徐清麦在刚来的时候特别担心自己生病,但现在已经没有这个焦虑了。她身边不仅有一堆名医,更有孙思邈这种级别的神医,还有系统所提供的现代药物,无需再杞人忧天。
盯着看了半天,徐清麦从系统空间里出来了。
她穿上外裳,偷摸出一个打火机点燃了桌上放着的小灯笼,提着小灯笼就出去了。
今晚的月亮似乎特别的圆且大,悬挂在夜空将清辉洒向人间。无数的形成环绕在它的周围,这是后世城市中已经看不到的美景。
庄子里的人都睡了,护卫们会在墙外巡逻,偶尔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徐清麦脚步轻快的来到牛棚,这里养了大概十三四头牛,都是身上长了各种疮的,有的会治愈然后被送到其他地方,有的会死,每当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牧监便会从其他牧场再调几头过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连牛都睡了。
徐清麦将灯笼挂在一旁的钩子上,从袖袋里掏出一次性手套给自己戴上,刚想要走进去就听得身边忽然有声音传来:
“四娘怎地也来了这里?”
徐清麦被吓了一跳,回过头去一看,却发现是孙思邈站在自己身后。
她拍了拍胸口:“道长,真是被你吓了一跳。”
又狐疑:“道长怎么也在这里?”
孙思邈呵呵笑起来,悠悠走过来:“我在房间内睡不着,见今日月色好,便打算出来走一走,赏月散散心。”
徐清麦将戴了一次性手套的手笼在袖中,也抬头看月:“巧了,我也是觉得今夜月色不错。”
两个人对视一笑,索性真站在原地赏起月来:
“今日的月亮似乎特别的大。”
“对,圆月,再有一个月不到,便是中秋节了。到时候道长与刘师兄可得来家里一起过节。”
“好。”
两人在这儿闲聊,这时候又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齐齐朝那边看去,刘神威的脸缓缓出现在了灯笼照耀的范围。
刘神威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们,整个人都僵了僵:“师父!四娘!你们怎么在这里?”
徐清麦挑起眉:“我还没问你怎么也来了呢?怎么?不会也是来赏月吧?”
刘神威抬头看了看月亮:“今夜月色的确是极美”
三个人站在牛棚前,动作一致地抬头看着月亮。
没过几秒,徐清麦扑哧一声,她笑着叹了口气,对师徒俩道:“好了好了,咱们也别遮遮掩掩的了,说吧,看看咱们来这儿是不是都是因为同一件事?”
她将自己戴着手套的双手从袖子里取出来,朝两人展示了一下。
孙思邈和刘神威也哑然失笑,同样从自己的袖袋里拿出了工具——挤痘疮的工具。
“还真凑一块了。”徐清麦忍俊不禁,笑了半天。
师徒俩亦然,然后孙思邈看向两人:“算了算了,既然都来了,想必也劝不回去了。那咱们话不多说,现在就开始吧?”
这三人,都是打算趁夜偷偷来这儿给自己种牛痘的。
徐清麦毕竟是后世医学伦理下成长起来的医生,她没办法做到全无心理障碍地按下那个按钮,便索性自己来了。有系统的加持,还有自己后世的经验,她认为翻车的概率极小。
所以她是真心佩服孙思邈与刘神威。
他们两人都是方外之人,格外有一份慈悲心。
刘神威云淡风轻道:“不过是牛痘罢了,以往试药和试针也是常有的事。”
孙思邈点点头:“自己试,更能体会到药效起作用时的细微之处。”
徐清麦眼眶微热,费了很大的劲儿来压下心中涌起来的诸般情绪。
刘神威笑道:“四娘怎么作小女儿之态,赶紧开始吧。”
他率先走入了牛棚。
三个人选中了一头牛,之前孙思邈已经向他们仔细描述过哪一种痘疮才是真正的牛痘,和其他的痘疮之间的区别,现在整个庄子上的医工都已经学会了甄别这种痘疮。
牧监的官员们本来很忐忑,原本他们很担心万一这东西真的成了,会对牛的健康产生很大的影响,毕竟总不能专门来培养病牛吧?这和他们的政绩可是完全相反的两条路子,看到是这个疮之后便放下心来。
他们很有经验:“这种疮牛常见的,而且表现很温和,不致死。”
现在,徐清麦与刘神威小心地靠近了已经醒了正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几人的牛,孙思邈拿了一把牧草喂它,也转移它的注意力。
徐清麦手中的针迅速的划破了它乳/头旁边的痘疮,取了里面的组织液与其他内容物。
牛略微觉得有些刺痛,但似乎很快就结束了,它便依然乖乖在吃草。
“好了。”
刘神威夸奖一句:“不愧是徐师妹,下手快狠准。”
徐清麦嘿嘿笑两声:“刘师兄谬赞。走?”
“走。”
三人转移到孙思邈的房间内,开始互相给对方种痘。整个过程略有些恶心,但是很快速很高效。
徐清麦看了看自己胳膊上新鲜出炉的伤口:“若是后续大规模推广,痘浆法就有些不方便了,或许可以尝试将痘痂磨成粉,这样可以大规模取制,还能够随时接种。”
孙思邈思忖道:“的确可行,就是不知道磨成粉后再过一段时间是不是会又失药效。”
徐清麦叹道:“到时候再一点一点的来试吧。”
他们只是先行者,验证这个的安全性,但后续肯定还需要经过好几轮实验才行。后续的实验,当然也还是先从犯人开始,到时候徐清麦不会再有任何圣母心。
“行了。”她拍了拍自己胳膊上的纱布,“既然已经种下了牛痘,那便等半个月之后再看吧,希望可以一次成功。”
刘神威问她:“你不出去先看看?这半个月索性也没什么事了。”
徐清麦一瞬间有点心动,然后又摇摇头:“算了,正好可以躲在这儿研究一下大蒜素和青霉素,出去可就没那么清闲了。”
孙思邈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那倒是正好,显微镜也送过来了。”
徐清麦兴奋点头:“说不定大蒜素也能有所进展呢。”
刘神威看着一下子就变得更精神的两人,无奈地拍了拍额头:“好了好了,那也是明天的事情,今日大家都赶紧去休息吧,身体要紧。”
徐清麦回到自己的房间,左胳膊上还略微遗留了一点灼烧的刺痛感。
但她这晚,睡得很踏实
“那位姓徐的太医,果真如此神奇?”
云中郡,在突厥的可汗金帐中,一位盛装的中年美妇询问跪在地上的人。她脸上已经有了些许细纹,但岁月似乎不损其美艳,尤其是通身的气派,更是让人难以在她面前淡然处之。
“回可贺敦,”地上跪着的突厥勇士恭敬道,“那位徐太医的确是厉害得紧,阿史那社尔当时情况危急,正是她用了出神入化的医术才将其救回。它发生在军帐中,除了我之外,还有许多人都曾亲眼目睹。”
“您也可以亲自去问社尔王子。”
这位中年美妇正是如今的东突厥可贺敦,劼利可汗的妻子,义成公主。
她哼了一声,轻声道:“当时她就不应该救这狼崽子,可惜了”
那跪着的人似乎像是没有听见,眼观鼻鼻观心。
义成公主在铺有皮毛的椅子上坐下,闭上眼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那跪着的勇士抬头道:“可贺敦,符离王子的病已经持续半年有余,若再不觅得良医,恐怕凶多吉少。可贺敦还需早做决断。”
义成公主抬起眼来,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淬了毒一般。
那人低下头来:“可贺敦,真话永远不太好听。但请可贺敦相信,长生天在上,我会永远站在您的这一边。”
义成公主盯着他许久,久到他都有些不自在才收回自己的眼神。
她淡淡道:“再去寻几个经常往返长安的商人过来,我有话要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