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自衡狠狠地用手锤了一下地, 骨节的位置鲜血淋漓。
身边的人都没有去阻止他,因为知道他此刻的心情。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任谁都想不到, 当时徐清麦就在前方阿史那社尔的军营当中。如果他们昨天胆子大一点,装作行商去那边查看一下,套套近乎,是不是就可以赶在最后的关头把她给带回来?
阿史那社尔特别懂他的这种痛苦,毕竟在一个时辰前他刚刚才尝到这种感觉。
他幽幽道:“没用的,这里太靠近云中城了,即便是快马跑了,也会受到义成属下的追击。”
周自衡苦笑。
他当然明白,只是这种近在迟尺却忽然失去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阿史那社尔看到他颓然的表情,心中啧啧称奇。在长安的时候, 他曾经与周自衡打过几次交道。每次, 这位周寺丞, 哦不,现在已经是周郎中了, 都是典型的世家公子模样。
清俊、和煦、风度翩翩, 无论与谁交谈都能感受得到那一份春风拂面式的舒适。
但此刻,他却是如此不同。
阿史那社尔想起徐清麦当时说他一定会追过来时的自信, 一时之间又有些酸涩又有些羡慕。
“放心, 义成是个聪明人,既有求于她就会将她奉为上宾。”阿史那社尔鬼使神差地出声安慰,“再者,我已经让城中部将看着, 如果有事他们自然会出手。”
他明明应该看着自己的情敌痛苦不堪的, 可偏偏却又说出了这一番话。
阿史那社尔面无表情,心中告诉自己, 这是念在当初周自衡在长安时对他颇为友善的份上。突厥男儿胸怀坦荡,不屑于搞那些魑魅魍魉!
待周自衡心情平复点,李崇义上前小声问他:“现在怎么办?去边境?”
周自衡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想起之前对金吾卫们所说,点了点头:“回边境罢!”
他得先将他们带回去,剩下的再从长计议。
阿史那社尔也不急着走了,就在一旁等着他们收拾好行装,最后才轻笑一声:“要回大唐?不如随我一起?”
在阿史那社尔身后,十几位骑兵已经驾驭着马匹悄然地围了上来。
金吾卫们将自己的手机警地放在了刀鞘之上。
氛围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周自衡却恢复了阿史那社尔熟悉的那幅模样,他挑了挑眉:“有何不可?既然大家的目的地差不多,那不妨同路。”
他翻身上马,李崇义见状也松开了手,跃到马上。金吾卫们有样学样。
一行十几位的唐人就这样加入了阿史那社尔的突厥军队之中,穿越大半个草原,朝着大唐的边境之地奔去
徐清麦就这样在云中宫住了下来。
这几天她过得倒是挺清净,义成公主在牙帐根本没过来,想来是去筹备自己要的东西去了。而其他的突厥贵族们也都集中在牙帐这一块。符离只能半躺在床上,除了宫人之外,整个云中宫里就只有她与萧皇后两人。
萧皇后每日下午会约她来自己的院子里品茶品香。
她的院子一走进去,小小的园林却是小桥流水的模样,建筑也是完全的江南样式。要在草原上维持住这样的院子,花费的财力和物力可不一般。
看来,义成公主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对自己的这位嫂嫂的确是没有慢待。
“皇后的这院子,倒是让我梦回江南了。”徐清麦坐在檐下,不由自主地感慨道。又低头喝了一口茶,嗯,也是江南的味道。
“我喝不惯草原的奶茶,还是更习惯中原的茶。”萧皇后有些惊讶:“徐太医还去过江南?”
徐清麦露出一个笑容:“我在润州江宁县一带待过一两年的时间。”
萧皇后:“可是建康附近?”
对她来说,那一片最早的最深刻的称呼还是建康和石头城。
徐清麦点点头:“除了石头城之外,还有扬州、姑苏、越州都去过。真是个好地方呐!”
萧皇后一时恍惚,尤其是在提到扬州的时候。
她看向院子里的石榴树,幽幽问道:“扬州,现在可还好?”
徐清麦能懂得她的情绪,扬州可是杨广最喜欢的城市,也是他丧命之地。他死后,萧皇后不得不带着皇室子孙们辗转于各个势力手中。
她温和道:“挺好,现在扬州的港口很兴旺,从新罗还有东瀛那边过来的船都停在那儿,甚至还有从婆罗洲、大食来的船也会选择在扬州停泊。”
萧皇后也是去过不少地方的人,对天下地理甚为知晓,她好奇的问:“为何从南边和西边过来的船也会停在扬州?岂不是还绕了远路?”
徐清麦笑道:“岭南到长安洛阳和其他各州县的路终归是有些艰难,但扬州却不同,货物到了扬州后可以直接通过运河走水路去往各州县,无论是时间还是运输成本都能更节省。”
运河啊萧皇后苦笑。
她问徐清麦:“徐太医可觉得,开挖运河的确功在千秋?”
徐清麦当然知道她的意思。隋炀帝杨广倒台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开挖运河征调了大量的民夫导致江南一带的百姓民不聊生,叫苦连天。
不过,杨广虽是骄奢暴君,却并非蠢人,相反他还挺聪明。
她沉吟了一下:“运河的确是功在千秋,或许千年之后的史学家和百姓能够给予它一个公正的评价。”
萧皇后眼睛一亮。
徐清麦却继续说道:“不过有的时候,聪明人只能看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却无法看到当下和脚下。江南之地,苦了许多年,直到前几年,才得以休养生息。”
萧皇后又渐渐地靠向了椅背。
良久之后,她才泛出一个带点苍凉和嘲讽意味的微笑:“是啊,先帝就是这样。他聪颖非常、才华横溢但是却并不慈悲,他高高在上却视百姓为蝼蚁。
“更可悲的是,身为皇后的我,却没有胆量去直言相谏,只能委婉劝说”
或许那时候,隋朝的灭亡便已经是注定的了。
徐清麦见她陷入到哀戚之中,极不赞同她把隋亡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的行为:“您大可不必这样想。脾气耿直如萧公,不也劝不动他吗?”
她在重读隋朝史书以及听萧瑀等老臣讲古的时候就经常觉得杨广可能是自恋型人格以及表演型人格的混合体,这样的人往往有一套自己的行为逻辑,别人是劝不动的。
为此她经常和周自衡感慨,身为君主拥有一个健康的人格和心态是多么的重要。比如李承乾,她就觉得他的老师们对他管得太严了些,往往这种管束会容易出问题
扯远了。
徐清麦将思绪拉回来,她有些不以为然:“帝王想要怎么做,其实全部看他们自己的心情。是他们选择亲近小人和佞臣,也是他们选择沉迷于后宫不理政事。什么红颜祸水,不过是推托之词罢了。”
萧皇后莞尔,还不待她说话,门外响起了义成公主的笑声:
“说得好!红颜祸水、祸国妖妃这颠覆江山的罪名都让女人担了,即便是堂兄活过来,也会发笑。”
她看向徐清麦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温度。
萧皇后和徐清麦立刻站起身来。
义成公主对徐清麦扬起眉毛来:“徐太医之前所说的物件,我已经派人全部送到你的院子里了。”
还真是快!
徐清麦回到院子,看到空地上的这一堆东西,啧啧称奇。她仔细翻看了一下,这里面有许多书籍、金石之物甚至还有青铜鼎之类的东西以及一些精妙绝伦的手工艺品。
“接下来,我要举办一场祭祀。”她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一声,对守候在一侧的义成公主道,“只能我一个人在场,不能围观。”
这么多东西不见肯定会引起人的注意,只能用这样的借口糊弄过去,反正草原上也信仰长生天,时不时的就要祭祀祷告一番。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装神弄鬼还是很好用的。
果然,义成公主只是将信将疑的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再说什么。
当天晚上,徐清麦就将东西都扔到了自己的系统里,她还在空地上点了一场大火,伪装成祭祀。一边拨弄着火势一边嘟囔:“可别来第二次了,太招摇了。”
虽然说现在还是很流行神棍,但是她真的不想让医学和这个东西扯上关系。
别说,义成公主给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系统给出的积分十分大方,甚至还给她余了几样,不过徐清麦也都全换成积分了,有备无患。
义成公主听人汇报了她的动静,听说所有的东西都被烧了但是没有留下什么残余和灰烬,也不免暗暗心惊——看来这位徐太医的确是有些手段在身上!
这也让她对徐清麦的信任和期待更进了一层。
徐清麦没耽搁时间,第二天就给符离来了个系统扫描。
她自己也很好奇符离的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系统无机质的声音响了起来:“您已支付成功。请选择您需要扫描的部位。”
“左胸腔。”
“开启扫描,正在扫描中请稍候片刻。”
这是徐清麦第二次见识到系统三百十六度无死角的身体数据扫描模式,比后世的CT和核磁还要更加的清晰。也正因为如此,徐清麦在看到结果之后深深地倒吸了口凉气。
在符离的左侧胸腔里,一个巨大的肿瘤取代了他原本应该存在的左肺。
他的左肺真的不见了!
第212章 第 212 章
难怪她听到的肺音都是“实音”, 因为占据了符离胸腔的,就是一颗巨大的肿瘤, 而不是他的左肺。
徐清麦将系统给的全息图形转了一个角度,仔细的观察,这才发现了符离的左肺。
“老天!”即便是她见多识广,也依然惊讶至极的发出了感叹。
符离的左肺其实还在,只是被那颗肿瘤挤在了一个小角落里,奄奄一息。而不仅如此,那颗巨大的肿瘤将他的腹部气器官全部向下推了,占据了整个纵膈区域。而他的心脏也不得不“憋屈”地窝在了右下胸腔。这又导致了右侧胸腔甚至是腹腔脏器的轻微移位。
总之,现在符离体内的器官,全部都乱了套了!
可是, 即使情况再严重, 那些被挤压着的器官也依然在兢兢业业的发挥着自己的功能。尤其是他仅存的右肺, 正在努力的工作为他的呼吸循环提供支持。
徐清麦莫名的觉得有点感动。
她从系统里退了出来,看在义成公主的眼中就像是原本在沉思的徐清麦忽然就醒过神来了。
“怎么样?能不能治?”义成公主焦急地问。
徐清麦的眉头紧锁:“很严重, 很难。”
她上前, 也让义成过去,拍了拍符离的左胸:“正常人呼吸是靠两个肺, 但他现在只有一个肺, 他这里面长了一个瘤子”
徐清麦没有任何隐瞒地告知了义成和符离他的病情。
义成听得心惊肉跳。
难怪!
符离疑惑的问:“徐太医,那为何我靠坐着没事,可只要一躺下去就会觉得喘不过气来?”
徐清麦解释道:“你可见过胖子?”
符离点点头。
徐清麦:“胖子躺下来的时候,身上的肥肉便也会随之溢下来。任何柔软的物体都是如此, 包括你体内的瘤子。所以当你平躺着时, 它便会更加挤压你右肺的存在空间,让它不能正常工作, 自然便会觉得呼吸困难了。”
符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变得有些兴奋。生病这一年多来,他见过无数的萨满和大夫,但他们每每都是语焉不详或者是神神叨叨,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符离觉得他并不怕死,但连死因都不清楚的话未免也太悲哀了。
“所以,”徐清麦平静地看着他和义成,手放在符离的胸腔之上,“只有一个解决办法,那就是打开你的胸腔。用手术刀从这儿切开,甚至有可能要打开肋骨,然后将肿瘤全部切除。
“手术的失败率会很高,你很有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
她这句话并非恫吓,现在又没有胸腔镜,开胸手术本来就是难度极高的,更别提现在又没有监护设备又没有输血设备说实话徐清麦自己都没有太大的信心。
符离的手攥紧了身下的驼毛褥子。
义成公主身形摇晃了一下但很快又稳住了,她锐利的眼睛在徐清麦身上转了一圈试图找到她“欺骗”自己的证据,但徐清麦的表情十分坦然。
“那如果不做手术呢?可否只用汤方控制?”她开口问,嗓音有些干涩。
徐清麦摇摇头:“肿瘤已经大到了这个程度,只有开刀才有一线生机。如果不做手术的话”她的声音冷静而残忍,“那不仅仅是不能躺着睡和不能行动的问题,而是你腹部的内脏最终会因为压力而向外挤压,很大的可能从腹股沟突出,然后就是肠穿孔、肠坏死、腹膜炎等等一系列的感染。”
“能活几年?”符离忽然问。
徐清麦怔了一下。
符离的眼神很认真:“如果不做手术的话,我能支撑几年?”
徐清麦:“可能也就一年。”
符离镇定道:“我明白了。”
这时候义成公主出声了:“徐太医先出去吧,我与符离商量过后会告诉你我们的决定。”
徐清麦颔首:“还请尽早,手术也不是说做就做的,我得要定制一些手术器械才行。”
她转身出去了,室内只余符离和义成公主。
义成坐在符离的床边,怜惜地将他两侧的头发给拨弄到耳后去。符离虽然才十二岁,但是已经有了俊朗的长相,他就如他的血统一般,是中原和草原的结合体。不似草原男人们那般粗犷,却又有那一份英武。
所以,劼利之前很爱这个儿子。
符离抓住她的手:“母亲,我要动手术。”
义成:“可你会死在手术台上。”
符离很坚决:“那也是我自己选择的死亡,我愿意。”
他宁愿主动赴死,也不愿沦落到被病魔折磨而死的结局。
他看向义成的眼睛,低声道:“母亲,如果我在一年内死了,那你的筹码就更少了。可如果我能够在手术台上活下来,再多活几年,那你将不用受到兄长们的钳制。”
一个十二岁的可汗无法服众,但一个十六岁的可汗却可以。
义成猝然放开他的手。
她的脸色变淡下来:“你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母亲的吗?因为自己的需要,而将儿子的性命弃之于不顾?”
符离立刻低下头去:“母亲恕罪。”
义成的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平缓下来。
她深呼吸,然后拍了拍符离的肩头:“我知道你的想法了,让母亲也再想一下。无论你手术还是不手术,你都是母亲最爱的孩子,是草原上勇猛的小狼。”
说完后,她拂袖离去。
符离抬起头来,看向她离开的方向,脸上只剩下怅然。
他说错了吗?母亲如此看重自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不就是她希望能够借助自己掌握住可汗之位?这一点,他在很小的时候看到被母亲弃若敝履的同母异父的兄长后就已经清楚了。
符离曾经隐隐地怨恨过这一点,但自从生病后,感觉到自己快要死之后,他忽然就想开了。
既然反正都要死,那能够帮得上母亲,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的性命本来就是母亲给的。
想到这里,符离呼吸一岔,又开始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徐清麦在院子里收到了义成公主托人送来的口信,让她先按照手术的方案来,并给予了她在云中宫内行走的权利,还将几个铁匠拨给了她。
她并没有说到底做不做手术。
当然,徐清麦作为一个被绑来的医生,并没有资格她也不打算去做任何的建议。她只是画了图交给铁匠,让他们按照图样去打造手术用具。
顺便,她还把自己从系统里兑换的手术刀交给了他们,淡定道:“必须要打成这样锋利和坚硬的程度,才可以。”
果然,看到雪白锋利又薄如蝉翼的手术刀,那几位铁匠们的眼睛都亮了:“神兵!这就是神兵呐!”
这样的东西只应天上有。
所以很快他们就陷入到了苦恼之中,要如何才能打出这样锋利的刀具,更别说里面还有一些奇奇怪怪造型的东西,看上去都很复杂。
徐清麦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突厥的锻造技术远不如大唐,在长安的时候她就曾经找过军器监里的铁匠,想要让他们仿造出类似的工具,但都打不住来。至今她的手术刀还在军器监放着呢。军器监的主官不愿意还给她,对其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心心念念想要通过研究它来改造如今的金属冶炼和锻造技术。
大唐不行,这边肯定更不行。徐清麦想靠这样的方式来拖延时间。
能拖一天是一天。
转眼,她到云中城也已经有五天了。
这五天里,周自衡和李崇义带着金吾卫们跟随着阿史那社尔的骑兵队一路往南,穿越了茫茫的草原和一小片沙漠,终于快到襄城的地界。
襄城再往南走,便是朔县。
他们骑马站在一片低低的山岗上,远远可以看到下方的襄城。襄城是重镇,把守着关中通往漠北的要道所在,历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现在由突厥把持。
它的周围一片黄沙漫天,在这个季节已经看不到绿色,夯土的城墙在天地间更显得苍茫。
阿史那社尔用马鞭指着襄城:“从这儿再往南,是恶阳岭,再往南,便是朔县。如今,你们的李大将军正囤积了几万大军驻扎在那儿。周十三郎,你说,我若是割下你的头颅送过去,李靖看了后会不会勃然大怒?”
“不会。”周自衡笃定道,“李大将军并非意气用事之人。”
阿史那社尔似乎颇为遗憾:“那可惜了。”
周自衡微微一笑:“而且,阿史那将军必然也不会做出这等愚蠢的断去自己后路之事。”
阿史那社尔挑起眉,轻哼两声。
他与徐四娘有一点相同,那就是真敢说,也真不怕死。
周自衡用手指了指襄城:“你看这城池,原是北魏的都城,位于交通要道,连通了中原与西域、漠北。原本这样的地方,该是商家云集、繁荣无比之地。可如今却破落不堪,不过是一场雪灾便能让它重回蛮荒时期。”
突厥在抢地盘上在行,在经营地盘上却实在是糟糕。
阿史那社尔嗤笑一声:“若是归了大唐,难不成你们还能将它建设为长安不成?”
“大唐并非只有长安。洛阳、扬州、姑苏、越州这些城市也都发展得很不错。”周自衡道,“若是整个西域都归于大唐,那自然也会享受到相应的规划。别的不说,百姓安居乐业还是可以做到的。
“羊毛、药材、畜牧、奶制品,甚至矿产,这些其实都是你们的优势,也是中原诸镇所缺乏的。而和其他的区域互相连通交流,取长补短,才有发展的机会。”
就好比后世的西北,虽然经济依然比不上东部和南部,但总有几个有特色产业的城市冒出来。
阿史那社尔本来就是调侃一句,却没想到得到了他这么长的一段回答。
他越听越认真,到了后面甚至思索起来。
周自衡转过来,笑了一句:“不过,这些都是空话。如果一个地方不太平,那不管有多少好东西有多少优势,都是多余。只要一场战役,就会摧毁一切。”
他看向襄城,眼神里带着深刻的同情,怜惜这座古城即将又一次迎来战火。
他喃喃道:“人类从历史上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一切周而复始。”
阿史那社尔将这句话听在了耳里。
这时候,周自衡勒转马头,对着阿史那社尔拱了拱手:“既然已经到了襄城,为免让将军难做,那我们不如就在此地分开吧。”
阿史那社尔没有问他怎么就如此笃定自己会放他走,有的事情其实无需说得太透。
他失笑摇了摇头。
“走吧!下次再见,或许就是在战场了!”
第213章 第 213 章
阿史那社尔带领着他的骑兵去了襄城, 而周自衡则与李崇义等人停留在之前的小山岗上,看着他们马蹄扬起尘土, 朝前奔腾而去。
李崇义面色凝重道:“阿史那社尔若是一心想要与大唐为敌,也是个难缠的对手。”
周自衡轻笑出声:“他不会的。”
在长安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阿史那社尔对中原的文化非常向往。和从周朝延续下来的中原王朝不一样,两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频繁的在进行朝代更替,胡人来了汉人来,汉人来了又被胡人颠覆,很多人或许前一晚是这个朝代的人,下一晚就变成了新朝的人。
这样的环境下,突厥汗国根本没有建立起足够的民族凝聚力。即便是灭国, 也不像汉人一般拥有那么强烈的国仇家恨。这也是为什么很多突厥部落直接铺盖一卷, 带着牛羊和部众直接就归顺了大唐。
他们天生的就认为该臣服于强者。
他勒转马头:“我们出发去朔县!”
他们得要绕过襄城和恶阳岭, 才能到达朔县。天气已经逐渐变得寒冷,北边的风刮过祁连山和贺兰山然后一路南下, 早上起来已经能够看到旷野上冰白的寒霜。
“北风卷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飞雪”
周自衡并没心思欣赏这样苍凉却别有一番风味的边塞美景,他快马加鞭, 骏马如离弦之箭一般蹿了出去。
“走吧!回大唐!”
所幸阿史那社尔给他们留了足够的物资补给, 让他们不用分出精力来操心吃喝与御寒,在变得越来越凛冽的北风中,几天之后他们抵达了朔县。
朔县早已经进入到了战备状态,不仅城门紧闭, 城墙四周角楼燃起篝火, 城墙上持刀戟的士兵不断地在巡防,戒备森严。
“快开门, 吾乃金吾卫中郎将刘毅,随行有兵部郎中周纯、河间王世子李崇义!还不速速开门!”
早在他们过来的时候城墙上就已经注意到了,并且早已经将利箭对准了这一行人,提防他们做出任何敌袭的举动。听得这番话后,守城的将领大惊,将小篮子放下去,收了令牌上来一查看立刻便去禀告了自己的上司。
就这样一层层,汇报到了李靖面前。
李靖当然知道徐清麦和周自衡的事情。徐清麦被突厥掳走让她的同僚们十分愤怒,认为这是突厥对大唐的挑衅。不过周自衡追出去之后,一些言官也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弹劾他,认为他为了自己的私事而置朝廷职责于不顾,应该严惩。
但在私底下,在民间,周自衡的这种行为却很为大家赞赏。唐人多血性,又爱浪漫,在李靖出京之时便已经听过一些名士为此做的诗赋,认为两人之间情比金坚。想必如今已经更多。
当然,这些都不是李靖的关注重点,他最高兴的是,周自衡过来后,大军的后勤调度总算是有人接手了。
“快,快打开城门迎他们进来!”
周自衡见到李靖后先是请罪,他现在的职位是兵部郎中,而李靖在朝中职位是兵部尚书,自己这一走可给这位直属上司惹来了不少麻烦。
李靖温声道:“无妨,快起来。人不轻狂枉少年,有血性是件好事。便换成是我年轻时,恐怕也会做和你一样的选择。”
他身为大唐军中赫赫有名的帅才,看上去却并不张扬,为人温和。
周自衡低下头:“卑职惭愧。”
“至于朝廷那边你也别担心,陛下已经为你做了遮掩,说你前往突厥是受了圣命。”
只是那群谏官们不一定相信就是。
周自衡这下是真的感动了,没想到李世民不仅没有责怪自己反倒还给自己收拾了残局,打了掩护。
李靖看到他的表情,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来,说说你们在突厥的见闻。”
周自衡和李崇义对看一眼,精神一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代了自己这一路的见闻,突厥的一些兵力调动和部落之间的迁徙等等。
听到他们和阿史那社尔之间的故事,李靖眼睛亮了起来:“若是阿史那社尔可以归顺,那突厥便又少了一大战力,这的确是好事。”
阿史那社尔可是突厥排得上号的悍将。而且作为已逝的处罗可汗之子,他拥有大批的部众和追随者。
“暂时不会。”周自衡摇摇头,“卑职认为,他尚处于纠结摇摆之中。在他没有见识到大唐的压倒性力量之前,他是不会主动归顺的。”
李靖沉吟一下:“所以,我们需要一场胜仗?而且是一场拥有摧枯拉朽之势的胜仗!”
周自衡颔首:“大将军明智。”
李崇义在旁忍不住插嘴:“李叔叔,您既然已经到了朔县,那何时开战?”
他和李靖却是极熟的,之前李靖与他的父亲李孝恭一直都是领军的搭档。
李靖笑骂道:“你私自离开长安之事还没和你算账!你父亲也写信来了,说你若是来了便将你留下来,要打要杀都随我,所以你别急,到时候有你出力的时候!”
李崇义嘿嘿一笑:“那我可求之不得。”
李靖带他们来到城墙上,看了看铅灰的天空和沉沉压下来的云层,悠悠道:“不急,再等上些时候,等草原上变得更冷再说。”
最好,是再下一场雪
“我估计大将军是想等到天气再冷,最好是下雪再趁机发起进攻。”平阳长公主回到帐内,自有全副武装的绿翘替她卸下身后的披风以及悬挂着的佩剑。
她对在一旁研究舆图的柴绍道:“下雪后,突厥人惦记着财物无心征战,而我等养精蓄锐已久,一鼓作气,必能势如破竹。”
柴绍也认同妻子的看法,他摇头感慨道:“劼利也是老了,雄风不在了。若他亲自领兵,纠结大军与我军在边境对峙,大将军的谋划或许便会落空。”
但是他却只是自己龟缩在云中城,仅仅派了一些小喽啰南下来打草谷,似乎还认为这不过是一些寻常的小战役罢了。
平阳长公主微微一笑:“他老了,而且沉浸在往日的威风之中,觉得突厥还是之前的突厥,大唐还是之前的大唐。挺好,就让沉浸在往日的美梦之中吧。”
两人默契的没有提,这其中还有李靖在几年前就在劼利身边安插了大量的细作和暗哨的功劳。
柴绍与平阳走到帐外,军营中十分的平静。
柴绍觉得奇怪,问自己的亲兵:“怎地,人都跑哪儿去了?”
那亲兵笑着回答:“他们都去医帐那边了,今日大夫们在医帐开展义诊,不管是新兵老兵都可以去,大家全都早早的过去排队了呢。”
柴绍失笑,转头对平阳道:“有了这些随军大夫之后,的确是士气高涨。还是公主有远见呐。”
不仅是后方营地似乎氛围平和了许多,而且前线冲锋的士气都要为之一新。
平阳却觉得这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能够最大的限度保障自己的性命,那当然便可以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立功。没有谁会真正的不惜命。”
柴绍点头赞同:“其实道理谁都懂得,只不过以往的确是没有那么多的大夫。之前的太医寺改制的确是一着妙棋。”
他回朝后一定要上奏章大肆赞扬一番。
要知道,就因为平阳在此,而她与太医寺向来交好,所以来他们这一路军中的医护会更多一些,尤其是护士大多是女性,基本都在这儿了。这也就导致了其他几路军的将领们对此颇为羡慕嫉妒,大喊不服,但因为太医寺这次本就是自愿行为,所以不服也不用。于是,一些相熟的将领还特意写了信过来酸他。
他们越酸,柴绍就越觉得高兴。
“找一队人过去帮大夫们维持秩序。让那群丘八们记好了,不得闹出事来!”柴绍严厉吩咐道。
平阳长公主又交代:“还有,让他们管好自己的手脚、眼睛和嘴巴,不得去惊扰女大夫们!否则,军法处置!”
亲兵应下,然后又笑道:“公主和将军请放心,大家都清楚,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情。要有谁露出贼胆,不说军法处置,恐怕大家伙儿就把他给生撕了。”
以前的随军大夫只给将领们看诊,甚至不够级别的将领可能都还分不到。现在的随军大夫不仅是太医寺出来的,而且还给所有士兵们看诊,甚至还义诊,任谁都知道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他们。
医帐外,人山人海,但难得的是真的没有出现推搡的情况,最多就是有些吵闹,即便有人插队也都被周围维持秩序的人给拦了回去。
而且维持秩序的还都是老兵,以及身上有品级的一些校官。
“懂不懂规矩?别插队!再让老子看到你们插队,直接取消今天的排队资格!人家大夫们辛辛苦苦为咱们看诊,你还在这儿惹事,要不要脸?闹不闹心?”
这样一顿骂,场上的秩序立刻变得井井有条起来。
彭老七就是帮忙维持秩序的老兵之一。
那日,他本来以为自己中箭后很快就要死了,没想到却被太医寺来的医学们给救活了。不仅如此,还在医帐中接受了两天随军护士们的照料。
清创、换药、煎药虽然过程很痛苦,因为忙碌,大夫们的态度也称不上和蔼,但彭老七却能切切实实的感觉到他们是真正的想要自己活下去。
一段时间后,他中箭的地方已经全部愈合了,只余下一道可怕的疤痕。而他彭老七,又变成了生龙活虎的汉子,甚至之前的战功也足以让他拿到一笔不薄的犒赏。
彭老七对大夫们的感激无以言表,便也只能用维持秩序这样的方法来答谢。
这场义诊大部分的医学生们都参加了。他们在太医院的两年,每年都要随着老师去长安附近的州县开启义诊,对这一套流程早就已经熟悉。
关键是,这样大量的累积经验,真的对于学习很有用!所以在刘若贤提议现在并无战事,与其闲着不如开展一场义诊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举手赞成了。
就这样,三天的义诊下来,每个人又都见识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脉象和病症。
晚上回到军帐之中,勤奋的学生还会将这些医案都详细的记载下来,打算等回到长安后就其中一些不解的地方再询问老师。
刘若贤就是如此,她趴在小小的药箱上奋笔疾书。军中的条件可不比长安,私人的营帐里并没有桌子,只能这样做。
阿软与她一个营帐,一直用手撑着脸颊在看她干活。看久了,阿软忽然也生出一个念头。
她是不是也能把自己的工作记录下来,然后写点什么呢?
刘若贤极为赞同:“当然可以!我觉得护理还是很重要的,不然太医寺也不会在这两年扩招这么多的护理学生了。而且比起我们,你们护理学的教材和资料才少,所以这其实是个机会。”
她和徐清麦相处许久,在思考问题的方式上已经与自家老师很趋同了,给阿软出主意道:
“你可以记录一下护理在战场上的应用,这里面遇到了什么难题,然后发挥出了什么作用嗯,最好是有数据支持。老师说最严谨的就是数据”
阿软有些不自信,挠了挠头:“我真的可以吗?”
几年前,她还不过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丫鬟罢了。
刘若贤鼓励她:“反正你记下来就是,没写好也没关系,到时候偷偷拿给老师看,她又不会笑话你。”
“那倒是。娘子最好了。”阿软对徐清麦有着无限的信任。
她重重地点点头:“那我现在就写。”
刘若贤轻叹一声,又惦记起了徐清麦:“哎,也不知道老师现在怎么样了?师公有没有找到她?”
云中城。
被她们挂念着的徐清麦也在给人看病。
但并不是符离,而是劼利可汗的心腹大将康苏密。
第214章 第 214 章
康苏密是劼利的心腹, 也是突厥大将,他所在的部落是突厥的大部落, 手下的骑兵数量众多,在整个突厥排得上前五。
他近日感到不适,闻得从长安“请”来的太医就在云中城,便向劼利可汗求了,想让徐清麦给自己看诊。
徐清麦本来有点不是很愿意,谁知道这些突厥大将们是什么样子?这可不是在长安,自己还是须得更为小心谨慎才好。不过,劼利可汗过来的使者,人在屋檐下却不得不低头。好在萧皇后说康苏密此人还算是比较正派,徐清麦这才放心前去。
结果, 康苏密的病倒是让她觉得还挺有意思。
“阿嚏——!”这已经是康苏密在短短的一刻钟里打的第五个喷嚏了。
他原本是个虬髯大汉, 但此刻的形象看上去却有些可怜。眼睛红红的, 鼻头也红红的,整个人萎靡不振, 在颈侧还有着一大片的红疹。
“让太医见笑了。”康苏密有些不好意思, “可这几日也不知怎的,就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尤其是晚上, 睡下去后便鼻塞, 有时候还喘不上气来。”
说完后他又忍不住揉了一下眼睛,然后又打了个喷嚏。
徐清麦:“将军这症状恐怕也不单单是这几天起的吧?”
这症状她可太熟悉了。
康苏密闻言,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徐太医你还真说对了,我这症状却是持续多年了。每到六到七月的时候, 便会有好一段时间这样, 但只要那几天一过,就神奇的自己好了。”
七八月简直就是他的受难日, 严重的时候打喷嚏、身上痒、眼睛痒、呼吸难受、头昏昏沉沉的康苏密看过萨满,去大唐找过大夫,还看过波斯那边的医生,但没一个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次也不知怎的,忽然又犯了!”康苏密咬牙切齿,显然对自己的这病痛恨不已。
徐清麦笑着摇了摇头:“将军这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不过就是过敏罢了。
后世之时,每到七八月,换算成农历就是五六月,各种蒿草艾草等花粉爆发之时,内蒙古和西北一带便会流行季节性和地域性的过敏,医院的变态科皮肤科和耳鼻喉科等各种相关科室挤满了人。
而大唐其实也有不少过敏的病症。在长安时,富人们爱好香薰,室内、衣物等等都要用香料来熏染,香香的才好意思出门。一到秋冬季节,室内不通风的时候,便会有不少鼻炎过敏者陷入到痛苦之中。
悲田院就曾接待过不少。
说大也不大,指的是既然康苏密都是老症状了应该就暂时不会出现严重到危及生命的程度,说小也不小是因为过敏很折磨人,拖到后面也极有可能变成哮喘。
听了她的解释,康苏密恍然大悟:“五六月五六月的草原确实是各种花都开了。”
那时候也是草原最美的时候。
可谁能知道,这样的美景带给他的却是痛苦呢?
“将军可去检查一下这几日的吃食,或许正是因为你对其中的一种或多种植物过敏,才会又出现现在这样的症状。”徐清麦道,“我给您开一个疗程的汤方,看看能不能控制吧。”
只要脱离了过敏原,病症本来就很快会缓解。不过要断根的话就很难了。
她说得很坦率:“除非您远离过敏原,否则是断不了的。药和汤方也都只能缓解一下症状而已。”
康苏密也不是小孩子了,不可能指望他的免疫系统再来一次发育和加强。
康苏密听了后倒也没为难她,谢过几句之后便让亲兵送她回云中王宫:“若是日后再有何不适,恐怕要让徐太医再跑一趟了。哎,徐太医这样的人才,就应该待在突厥才对!”
突厥,苦神医久矣!
徐清麦一愣,笑着摇摇头:“我家在长安,恐怕是不能在此久待了。”
康苏密眼睛眯起,却也没说什么,笑呵呵的将她送出了帐外。
倒是徐清麦,快要出帐篷的时候却又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来说了一句:“将军如果想要彻底将此病断根的话,远离草原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下轮到康苏密一愣了。
徐清麦朝他拱了拱手,掀起帐篷告辞了。
会有王宫的卫兵护送着她回去,为了避免她半路逃跑,义成公主给她安排的是马车。徐清麦端坐在马车里,听着云中城街道上传来的各种叫卖声。
这边的城市规划并不是里坊制,倒是和后世那种分散形的规划有些相像,居住和商业是混杂在一起的。而且因为小,王宫周围也有着许多的商贩。
徐清麦就听到有人喊:
“卖烧饼嘞!长安最受欢迎的梅干菜酥饼!”
“两文钱一个的梅干菜酥饼,又酥又香,绝对好吃!”
她心中一动,梅干菜酥饼?
这玩意儿还是周自衡折腾出来的呢。有阵时间她疯狂爱吃,于是周自衡有事没事就烤一炉,后来流传出去了,短短几个月时间就风靡了整个长安。如今两年过去,依然热度不减。
谁想到,它竟然卖到云中城来了?
徐清麦掀开帘子,对马车旁的护卫道:“我想吃那梅干菜酥饼,去给我买几个过来。算了停车,我自己下去买。”
她想要下来走动走动。
护卫们交换了个眼色,停了马车让徐清麦下来。她在名义上可是贵客,可贺敦交代了,要提防她逃跑但是不能薄待了她。
徐清麦要了五个梅干菜酥饼。
一边给钱一边好奇地问:“你们是从长安过来的?”
小贩憨厚地笑了笑:“不是,我们从灵州过来的,来突厥两年了,讨生活嘛。”
徐清麦:“也是不容易。”
圆滚滚带着点焦香的烧饼被小贩利落地从那个土炉子里拿了出来,他用粗糙的黄藤纸包好,递给了徐清麦。
徐清麦接过来的时候却觉得自己的手心被悄无声息地塞过来一张小纸条,她怔了一下,和小贩意味深长的眼神对上,电光火石之间她醒悟了什么,面不改色地收了下来然后巧妙地将那张纸条滑到了自己的袖子里面。
“多谢,好吃的话我会再来。”镇静地客气地和小贩道谢,徐清麦对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心如擂鼓。
好在,跟着她的王宫护卫并没有发现任何的不妥,大喇喇地护送她到了马车上。
徐清麦将梅干菜酥饼放在一边,整理了一下自己过快的心跳,立刻将袖袋里的小纸条拿出了出来,却发现上面只是写了一个地址。
辰记布料坊。
她迅速的将小纸条塞回了袖子内,然后觉得不保险又将它揉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球塞到了自己的浓密的发髻里,这才放下心来,然后开始思考这里面的含义。
梅干菜酥饼、这样的传递方式有没有可能,这是朝廷派进来的地下工作者?
不管怎么样,后天一定要过去一趟,徐清麦下定决心。
回到王宫后,她先去看了一趟符离,观察了一下他的情况,给他调整了一下新的汤方,然后再去工坊看了看铁匠们的进度。如她所料,他们正在头疼该如何打造出合格的工具。
“这酥饼倒是好吃。”萧皇后对她带回来的梅干菜酥饼赞不绝口。
一口咬下去又酥又脆,而且梅干菜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这细作,哦不,小贩的手艺还挺正宗,里面还夹杂了小小的油渣,更带着油脂的浓郁滋味。
她分了几个给萧皇后,对方果然很喜欢。
徐清麦笑道:“我也没想到这边竟然有这么地道的酥饼卖。可见经常出去转一转还是能遇上好事的。”
萧皇后颔首:“的确是。当我还是小娘子的时候,便也如你一般,很爱出门去逛。后来也经常出门,可惜心情和境遇却再也不同了。”
她的语气里有些惆怅。
徐清麦趁机道:“皇后可想与我一起去云中城逛逛?正好我需要去寻找适合做消毒纱布的布料。宫中的那些,总觉得有些不对”
萧皇后看她,抿嘴笑起来,知道她是怕义成不答应她出宫便拉上了自己。
她很愿意帮徐清麦这个忙,于是点了点头:“可以,老身便随你一起去罢。”
侍女将消息传给义成公主,义成公主皱起眉:“她非得要去外面找不可?库房里的布料多得是。外面难不成还比宫中的好?”
侍女毕恭毕敬道:“徐太医说,她要的是最新的一种吉贝布,宫中未必有,但商贩们反应更及时,说不定能找得到。”
义成沉思,想到萧皇后也会陪着一起去,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行,多带些侍卫,别让人惊扰了嫂嫂。”
两日后,徐清麦与萧皇后便在侍卫们的护送下出了宫。
她当然不能就这么朝着辰记布料坊而去,而是先问了熟悉本地的侍女云中城中哪家布料行最好,果然侍女提到的里面就有辰记。
她与萧皇后在另外两家消磨了不少时间,然后这才施施然往辰记布料坊而去。
“两位贵人要看点什么?”辰记布料坊的掌柜见到这样的阵仗,腿脚都变得有些软,战战兢兢地。
萧皇后温声道:“掌柜莫惊慌,将我等视为寻常客人即可。”
徐清麦装作左右环顾的样子:“掌柜的,你家可有最新的从大唐运来的布料?我需要一种柔软而透气还吸水的布,最好是新出来的吉贝布。”
那掌柜诚惶诚恐地取出来许多匹布料:“贵人您看看这些。”
徐清麦当真一匹一匹地查看了许久,极为认真。
她对萧皇后道:“您看,我觉得这家铺子的货比前两家齐全多了。”
萧皇后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这样上街逛店选货的感觉了,正新鲜着,也看了看这些料子,赞同道:“的确如此,这儿的新货最多。”
掌柜的听她们这样说,似乎胆子大了些,忙拍胸道:“贵人放心,整个云中城咱家往中原去的商队是最勤的,那边流行的料子,只需要最多三个月的时间,咱家就保证您在云中城也能看到!”
这样的速度的确算是极快了。
萧皇后却不免觉得有些神伤和滑稽。以往,最好的最新的东西都是下面供奉到她面前来选的,可如今却要隔上三个月
真是世事无常呐。
掌柜的见她的神色一下子变得萧索,又不敢说话了。
徐清麦折腾了半日,想要测试一下这些布料的吸水程度,以及会不会掉毛絮,就这样在铺子里待了大半个时辰,茶也喝了两三杯。
顺理成章的,她提出想要如厕了。
掌柜的连忙让店中使女带她去后院。
那使女带她来到一个小房间前,推开门:“奴婢守在这儿,贵人如有需要只需喊上一声即可。”
徐清麦推开门。
却见屏风后转过一个人的身影,不是那卖梅干菜酥饼的小贩又是谁?
小贩向她行礼:“小的乃李靖大将军麾下校尉李成,见过徐太医!”
第215章 第 215 章
徐清麦很惊喜:“果真如此。”
她没有赌错, 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门外。
“这铺子里皆是我们的人,徐太医请放心。”李成立刻道, 并且迅速进入正题,“前段时间我们收到大将军发来的线报,才知道义成公主竟然派人去长安将您给绑了过来,于是便安排了人在云中城查探,果然等到了消息。”
他又有些为难:“本来大将军是说如果能找到机会就让我等营救徐太医出去,不过现在战事一起,这边也加强了些防备,而且我们的人手也有些不够了。”
徐清麦完全能理解,现在要打仗,情报工作肯定很重要。
她猛地点头:“没关系, 我现在并无危险, 义成公主还指望着我给他儿子开刀, 不会对我怎么样。反倒是你们,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李成今天冒险和她相见, 为的就是确认徐太医现在的状况是不是安全, 他好向大将军覆命,再者就是徐清麦住在王宫之中, 接触的都是义成公主这样的高层, 如果能从她这儿得到什么消息就更好了。
他没想到徐太医却如此配合,欣喜极了,连忙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徐清麦沉吟一下:“义成那边倒没有太大的动静,她每日固定来王宫一趟, 其余时间都待在劼利的牙帐之中。符离的病, 不好说
“我每日接触得最多的也就是萧皇后,至于杨政道, 他每日会来给萧皇后请安,偶尔我们也能遇到。”
李成大喜:“今日随您前来的,可是萧皇后?”
他们对杨政道很熟悉,但萧皇后平日深居简出,却真是没见过。
徐清麦点点头。
李成问她:“那依您所见,萧皇后可想回到中原?”
徐清麦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原来他们是想要让萧皇后回去吗?不过她现在也已经不是以往的政事小白了,好歹也在朝堂待了几年,立刻便想到若是萧皇后和杨政道以隋朝皇室后裔的身份待在突厥的话,便容易被突厥和大唐境内的一些遗老遗少们当做旗帜。
不管如何,他们还是有一些追随者在的,现在杨政道就统领了突厥境内的上万汉人呢。
还是回到大唐更好。
“皇后对故土极为思念,即便是在突厥王宫内也依然维持着江南的园林风格和生活环境。”徐清麦回想了一下,她笃定道,“我觉得,她是想要落叶归根的。但是杨政道,我并不是很熟悉”
“无妨,杨政道那边我们来。”
徐清麦:“如此,那我便对萧皇后试探一二,看看她的真实想法。”
她沉吟了一下,又说了阿史那社尔的事情,李成记了下来。
“对了,还有康苏密,不过我也不知道这个消息有没有用”徐清麦又想起康苏密的病,便对李成说了。
李成大喜过望:“当然有用。我们其实也一直想要策反康苏密。”
徐清麦这才知道,康苏密虽然是劼利可汗的心腹,但是在一年前就因为劼利可汗的另一个心腹赵德言而和他产生了嫌隙。
她一听赵德言就懂了,之前在长安时就曾与周自衡就赵德言的事情探讨过。这个赵德言极受劼利的宠信,他的谏言就是仿照中原王朝的一些政策来改革。那么他的这些政策的确会加强劼利的君权,但是却会削弱突厥各大贵族手中的权利。
突厥和中原的社会形态可不一样,每个部落之间都是拥有武装力量的,他们不爽了那真的会掀桌子就干仗。可汗嘛,重新再推选一个就好了。
所以,康苏密作为突厥汗国之中一个大部落的首领,厌恶赵德言从而和劼利产生嫌隙那真是太正常不过了。
“不过,我们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接近康苏密”李成叹了一句。
徐清麦挑起眉:“这个事情,我有法子。你稍等片刻,我找个东西。”
她转过身去,装作从衣袖中翻东西实际上却是神识跑到了系统商城里开始疯狂的翻东西。
找到了徐清麦选择了积分兑换,她很庆幸之前义成公主给的东西足够多,在做完一次扫描之后还能剩下不少的积分。
从衣袖中拿出来一个棕色的小玻璃瓶,她将它交给李成。
“这是治过敏的特效药,最适合康苏密的病,正好之前我没有舍得拿给他,你们可以假扮成药商也好假扮成游方郎中也罢,便可以用这个药去接近他。”
“这个包装盒烧掉,换个瓶子装着。发病的时候一天一次,一次一片,他的病情会很快缓解。”
氯雷他定,后世过敏必备药。
李成接过来,见这是一个小小的不知道什么材质做成的盒子,上面有着自己看不懂的文字。他欣喜地接过来,有了这个契机,去接近康苏密并且取得他的信任的确会容易许多!
徐清麦估计了一下时间,匆匆与李成说了几句话后便在门外使女的帮助下净了手,这才又回到了前面的店铺。
“劳您久等。”她对萧皇后歉意的。
萧皇后笑眯眯的:“无妨,正好我也看看这些中原的新鲜玩意儿。”
接下来,徐清麦并没有耽搁太久,挑三拣四后选了一种细密的纱布:“这个看着尚好,那就先来几匹罢,若是有吸水性更好的货记得联系我。”
临出门的时候,她又想起来一事,饶有兴趣地转头对掌柜说道:“对了,除了中原的东西,你们这儿还有没有高昌的白叠布?他们那儿有一种叫棉花的作物,你们可曾见过?若是有这种棉花的话,也可以联系我。”
高昌的棉花,之前她与周自衡也托康有德从西域那边去找过,但高昌国王麴文泰对大唐的态度一般,康有德的商队去过一次后无功而返,打算等战事平定后再去第二次。
掌柜的一愣,随即毕恭毕敬的道:“小的依稀记得库房里还有几匹白叠布,只是今日已经来不及。贵人若是想要的话,不妨过段时日再来。
“至于棉花,现在却是没有的。”
徐清麦点点头,索性与他约好了下次过来的时间,让他早点准备好。
整个过程在旁人看起来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坐上单独的马车后,徐清麦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靠在车壁上放松一下情绪。第一次体会到细作的感觉,不免有些紧张,感觉自己在某些时候肌肉都紧绷了。
她想着李成今天透露出来的信息,显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李靖已经提前在突厥汗国中布下了许多的暗哨,形成了一张隐秘的天罗地网。
徐清麦想起之前自己与周自衡谈到赵德言之时,周自衡意味深长说的那句话:
“北魏之鉴不过百年,历史却又如此迅速的走进了重复。你说,那赵德言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劼利可汗的身边,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在经历过今天之后,徐清麦几乎已经可以笃定,绝对不是巧合!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她都待在王宫里并没有什么动作,平日里只是去给符离看诊,以及陪萧皇后说说话。就连康苏密那儿她都没有再去。如此情形,让义成公主也放松了对她的戒备。
“罢了,不过是个大夫,能掀起什么风浪来?”她不以为意的道,“徐四娘的医术的确是神奇,但也因为如此,她势必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心力心血用于研习医术。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往往醉心于自己所学,于人情世故上一窍不通。”
她认为徐清麦多半也是这样的人。
义成又问:“康苏密如何了?可汗很是关心他的身体。”
属下道:“康苏密找徐太医看过一次诊之后并没有再找她,据说是遇到了一位方士,有一种灵药极为有效。他已经将那位方士带到了他的帐中。”
义成心中一动:“方士有灵药?”
这灵药会不会也对符离的病有用?
虽然徐清麦信誓旦旦地说可以开胸摘掉符离体内的瘤子,但义成公主总觉得心里慌慌的这可是开胸,不是开腹!符离真的能活过来吗?
再者,徐清麦一直在拖延时间,也让义成有些不爽。虽然知道她说的都有道理,但义成肯定还是希望早点能够解决符离的病痛。于是,她盯上了康苏密的这位“方士”。
这却是徐清麦在和李成定计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的。
从萧皇后嘴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差点没把自己嘴巴里的茶水给喷出来。赶紧拿手帕压了一下嘴角,这才让自己的神情变得自然起来。
“方士?”她皱起眉,假意道,“方士们的药方子常有毒物,她若是给符离用,那恐怕立刻就可以给符离王子准备葬礼了。”
萧皇后轻咳一声,看了看四周无人,轻微责备道:“慎言!你在我这儿说这话倒还好,我能懂你的意思,可若是被义成听到”
徐清麦连忙道了个歉:“的确是我言语不妥。不过,他没用药吧?”
萧皇后摇了摇头,叹气道:“义成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康苏密好不容易得到良药,怎会轻易让予她?他认为义成是在欺侮于他,一状告到了劼利可汗面前,倒是让义成吃了挂落。”
徐清麦垂下眼来,掩饰自己的笑意。
这个走向真的是天助我也!希望李成可以抓住机会。
萧皇后又淡淡道:“义成虽然心急,又似乎嚣张跋扈,但若是脾气不厉害一点,却也没法在这举目无亲的草原上活下去,早被人给欺负死,枯骨都不知道埋哪儿去了。
“她也是真的疼爱符离,虽然符离一直认为她不过是为了地位和权势。哎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徐清麦默默地听着,并没有发表言论。
她对义成可没太大的好感。
不过在听得萧皇后说“举目无亲”的时候,她心中一动。
放下茶杯,徐清麦抬起头轻声问道:“既然举目无亲,皇后可曾想过回到中原去?”
萧皇后的手一颤,立刻看向了她。
第216章 第 216 章
徐清麦看了看四周, 低声道:“我与皇后相识也有一段时间了。皇后在突厥生活得并不开心,虽则义成公主一直嚷嚷着想要复国, 但我看,这实际不过是她为了维持住自己地位的手段”
萧皇后紧锁眉头:“徐太医慎言!”
徐清麦笑了一下,吹了吹杯中茶水,悠悠道:“忠言总是逆耳,皇后其实心里也清楚的,不是吗?”
义成公主在突厥之所以可以连嫁三任可汗,地位不倒,除了她自身的容貌和手段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的身份。
她是大隋的公主,一句“复国”的旗号喊出去, 自然会有那么一些不死心的隋朝遗老遗少们跟过来。而且还有萧皇后和杨政道, 只要拿捏了他们, 那便是自己可用的力量。
而只要娶了义成公主,那也等于将这股力量拿捏在了自己手里, 便有理由向大唐发出挑衅。
就像是当年的那个“伪满洲国”一样。
萧皇后脸色勉强:“义成对我与政道乃是出自真心。”
“我自然不否认义成公主在某些程度的确是对您和齐王世子极好。”徐清麦伸出手指了指天空, “可在她之上,还有劼利可汗。劼利是因为什么收留您收留齐王世子, 您应该最清楚才是。”
“我向您分析一下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几种结果。皇后可要听?”
萧皇后看向她, 半晌后垂下眼:“你说说。”
徐清麦:“第一种,劼利可汗大破唐军,甚至如当初北魏一般,攻占下了中原。皇后觉得, 那时的他会将统治中原的权柄归还于杨家人吗?”
萧皇后沉默不语。
“不过, 劼利可汗入主中原的雄心可能要破灭了。大唐兵强马壮,而突厥现在的情形, 皇后身为局外人,或许反倒能看得更清楚一些。”徐清麦一笑,给她斟上茶水,又继续道:“第二种,大唐势如破竹,突厥归顺于唐。”
萧皇后的手又颤了颤,杯中茶水差点洒了出来。
“到时候,劼利可汗可能为了活命甚至是立功,将你与齐王世子献出去。”她叹一声,“可到了那时,你们便是战俘,或许还会被安上一个冥顽不灵的罪名。虽不至于累及性命,但恐怕前途也惨淡了。”
萧皇后半晌不语。
她斜斜地靠在榻上,草原冬日的太阳映照在她的白发上,裹着厚厚的皮毛衣裳,显得神色有些苍凉萧索。
良久,她才开口:“徐太医是想劝我降唐?”
徐清麦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您的兄弟在大唐皆有官职。萧瑀萧公自不必说,身为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萧璟为兰陵县公,天子近臣。其余萧家子弟皆出仕为官。
“您就不想回去再看看萧家的后人,落叶归根吗?
“至于齐王世子,李家和杨家本就是表亲。陛下又以仁政治天下,宽厚贤明,自然不会为难于他。且,”徐清麦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齐王世子以隋朝皇室的名义,大张旗鼓归降于唐朝,天下众人都盯着呢,于他或许才是最好的安排。”
他们的这位陛下呀,最是好名声的人。
果然,徐清麦最后说的这句真正触动了萧皇后。
她倏地抬起头,眼中闪过深思。
“徐太医不去当御史谏官实在是可惜了。”萧皇后的姿态变得轻松了很多,最终长长地呼出口气,调侃道。
徐清麦挑起眉:“和他们打交道得多了,总能学点什么。他们可烦我了。”
萧皇后扑哧一笑,室内原本有些凝滞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就变得流动了起来。
徐清麦也知道过犹不及,没有再提这件事,只是和以往一样,挑着她在江南的见闻和现在大唐的一些变化说了说,萧皇后最喜欢听这些。
她也感慨:“这位陛下的确是爱民如子。”
这一点比先帝实在是好太多了。
徐清麦颔首表示赞同,整个大唐现在就像是历史上所记载的那样,正在朝着盛世走去。
待到她离开的时候,萧皇后叫住了她。
“徐太医所说之事,老身会好好考虑的。”
徐清麦向她福了福身子:“期待皇后的好消息。”
第二日,杨政道惯常的来给萧皇后请安。他俩相依为命,感情极好。
“来,多吃点。”萧皇后和蔼的亲自给他夹了一块羊肉,“这边蔬菜少,但羊肉却是极好的。”
杨政道随口说了一句:“确实。不过儿臣都已经忘了那边菜蔬是何滋味了。”
他是齐王遗腹子,两岁时就跟着萧皇后来到了草原,的确已经不记得中原是什么样子了。不过,萧皇后为了培养他对大隋对故土的感情,特意保持了中原的教育,君子六艺,一个都没落下。
但像是菜蔬这种生活上的小细节,却是没有办法了。那是无法长久保鲜的东西,即便是突厥王室也难以时时吃到。
这话听在萧皇后耳中,却让她觉得有些痛苦。
是啊他本该是在锦绣堆里,在膏腴之地的江南和中原长大,可如今,竟然连菜蔬都难以吃到。
用完早膳,萧皇后将身边服侍的人挥退,让杨政道上前来。
她轻声问:“你可想回去中原?”
杨政道倒吸了口凉气,几乎想要喊出来了但很快意识到了,立刻也将声音压低:“祖母为何会忽然问道此事?”
他心中忐忑,不会是自己与大唐使者私底下的来往事发了吧?
萧皇后慈祥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咱们呐,都被困在这件事里太久了。然而,天命难违,将往事放下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祖母只想问你,你想回去吗?”
她只有这么一个孙儿了。她看着他在还裹着襁褓的时候就被戴上了“复国”的枷锁,然后艰难地成长到了现在。想想,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他想要回去,那自己便算是舍了这条命也要带他回去。如果他不想回,那她便陪着他到最后一刻吧。
杨政道确定了自己的祖母的确是出于真心问这句话,他的眼睛闪闪亮:“祖母,我想回去!我想带您一起回去!”
他没有享受过一天身为皇室子孙的优渥生活,从小便颠沛流离,寄人篱下,对身上这个身份早已经深恶痛绝。而且,他是学着中原的典籍和史书长大的,身边往来的也是汉人居多,天然就会对那里有向往。
自从有号称大唐使者的人悄悄的与他接触后,杨政道的心就逐渐松动了。
他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祖母依然会和义成姑祖母一般,对大唐怀抱着仇恨之心,一心想着要复国,所以才没有下定决心。如今一听萧皇后也想走,便立刻将这些事情和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的全给说了出来。
萧皇后没想到大唐已经派了人安插在杨政道的身边,连连苦笑摇头。
“这云中城呐”
都快被大唐渗透成筛子了!
又过了几日,她和徐清麦继续去了一趟辰记布料行,这次却拿回了一封书信。回到宫中打开一看,却是萧瑀在大唐对突厥宣战的时候就写的,通过细作的渠道终于辗转寄到了她的手中。
萧皇后看了书信之后,泪水涟涟,狠狠地哭了一场,对外只说是被香灰迷了眼睛。
将书信烧掉,她紧紧握住了徐清麦的手:“走,我与政道愿意归顺于大唐!”
北风愈加的凛冽,终于,在十二月中的时候,天上悠悠荡荡地飘起了鹅毛大雪。
生活在中原和江南等地的文人雅士们极爱这景致,每逢下雪便呼朋引伴,红泥小火炉上煮起了酒,一起饮酒吟诗作乐。即便是普通百姓,这两年的生活也有所好转,屋顶加固了,有衣可穿,有柴可烧,地窖里还有些粮,便也能悠闲地窝在火塘里烤着火,难得的休息放松一下。
周府。
周天涯欢快地跑出去玩雪:“我要砌一个大雪人!”
徐二娘连忙让薛娘子拿了狐狸毛的小披风出去:“快给小娘子披上,这么冷的天可别冻坏了。”
周自衡走之前,拜托了徐清麦的姐姐徐二娘来府上住着,避免奴大欺主或者是出事没有一个主人家看着。同时又拜托了自己的娘亲柳氏时不时的过来看一眼。
如此安排,这才的放心的去了西域寻妻。
如今,一晃就是三个多月过去了。
周天涯堆了一个大大的雪人,几个侍女在旁边陪她玩儿。
“二姨,再给我一截胡萝卜,阿耶说了,鼻子要胡萝卜来做才好看!”周天涯兴致勃勃地对徐二娘喊。
徐二娘笑道:“好,二姨去厨房给你拿。”
可从厨房拿出来后,却看到周天涯默默的在流眼泪,薛娘子和侍女们都在哄她。
“怎么了这是?”徐二娘大惊失色,连忙蹲下身去。
周天涯眼睛和鼻子都是红红的,眼眶里的泪珠滚下来:“二姨,我想阿耶和阿娘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虽然大家都说阿耶和阿娘是随军打仗去了,但她心里总是隐隐有种感觉,似乎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阿娘明明是那天去救人后就不见了,而且阿耶也比那些将军们要走得早。
徐二娘心疼极了,将她揽入怀中:“小天涯莫哭,你阿耶和阿娘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一边安慰孩子,一边在心中继续咒骂突厥人。
好好的来长安求医不就行了,非得搞这么一套!果然是居心叵测、不懂礼义二字怎么写的小人!
朔县。
寒风之中,大将军李靖全副武装,手上:提着他的画杆描金戟,坐在陪伴他已久的浑红马上。他原本温和的眼睛此刻变得锐利无比。
在他的身后,是大唐的三千精锐骁骑。
皂衣玄甲,刀锋雪亮。
即便是人马众多的情况下,也依然鸦雀无声,只偶尔有马蹄刨地的声音传来,可见其军纪之严明。
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热血沸腾的宣战演说,李靖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平静道:
“出发!直取恶阳岭!”
第217章 第 217 章
周自衡和李崇义还有李靖手下其他的将军们站在朔县的城墙上, 遥看着这三千骁骑兵在白茫茫的天地间朝着恶阳岭而去。
即便知道李靖的策略,周自衡也依然有些担心:“恶阳岭最起码有上万突厥驻军, 大将军就带了三千人,真的没问题吗?”
李崇义是知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大将军之前休息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迷惑突厥人让他们放松警惕。如今又是大雪,咱们来个突袭,胜利的概率还是很大的。”
他对李靖有着无条件的信任和崇拜。
周自衡原本还不太了解,毕竟在他所经历过的后世,谈到大唐开国年间的猛将,民间大多都是提尉迟敬德、程咬金、秦琼等几位。但在他入仕之后, 尤其是进了兵部之后, 这才知道为什么李靖是兵部尚书, 而且还是西征突厥的大总管。
他才是真正的大唐军神呐!
将才有许多,可能够运筹帷幄、冷静调度, 说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帅才, 并不多。
其他将军也笑道:“周郎中放心,大将军从不打无准备之战。咱们要做的, 就是守好朔县, 时刻给大将军提供后援、做好接应就行。”
可别大将军去了前线,后方却被人给偷了家。
李崇义哀怨地叹了口气,他也想去前线啊。可是自己这两年都没上过战场,不管他好说歹说, 李靖都不带他!
周自衡的心情这才逐渐平缓。
他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是第一次历经这样的大战,刚才似乎有些焦灼。
“走罢, 回去随我清点辎重!”他扯着心不甘情不愿的李崇义往城里走。
他要做的就是配合好李靖做好后方的工作,辎重、补给这些同样是一场战争里最关键的因素。他可不能掉链子!周自衡燃起斗志。
只要破了恶阳岭,取了襄城离云中城就不远了!
恶阳岭。
恶阳岭并没有城镇,只是一道关隘。它是通往襄城的必经之路,常年都有突厥士兵在此看守。但平时不过几百人,战事起后,便成了万人。
驻守的突厥人来了后也曾经主动去朔县出击过,但那些唐人没意思,龟缩在那城池里不出来。他们没得办法,只能在城墙下叫骂一阵后就撤了。
后来,连这样的事情也懒得去做了。
大唐么,没吃没喝的时候去打打草谷也就得了,他们就这万把人,犯不着去动真刀真枪,就连在云中城坐镇的可汗都没当回事儿呢。
时值下半夜,正好是夜晚和凌晨衔接的那一段时刻,也是人最困顿的时间。
在突厥军营的营帐外,持着佩刀的守卫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困,想要眯会儿。
他的同伴显然已经是个老兵油子了,立刻向他传授经验:“困了就眯会儿,又不打紧。他们才刚闹过一场,现在可没那么精力过来巡防。”
他们指的是军营里的百夫长和千夫长们。
同伴是个新兵,有些忐忑:“真的可以吗?要是被唐军给摸上来了怎么办?”
老兵嗤笑一声:“怎么可能!你看这几月以来,他们出来应过一次战吗?我看呐,也不过是应付了事。你是不知道,当年若是没有咱们,那大唐皇帝可夺不了这天下”
他兴致勃勃地对新兵讲起古来。
“大唐皇帝的确是个英雄人物,不过唐军却不行,骑射功夫比咱们差远了。论起骑兵来,那还是咱们马背上长大的强”
讲了许久,两人都觉得困了,呵欠一打,裹着毯子就着火堆的余温就睡了。
下过雪的天空显得沉沉的,原本的星辰也都被云层给遮蔽,难以看清周围事物。不知多了过久,那新兵醒了过来。
他老觉得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许是附近前来寻觅食物的动物新兵现在还是有些责任心在的,他觉的自己应该去看看。看了一眼已经进入到香甜梦乡中的同袍,他站了起来。
算了,自己去行了。
外面黑黝黝的,习惯了一下之后才能看到在夜幕中极其模糊的远山的轮廓。那士兵拿着雪白的佩刀,想要走近看,却忽然感到自己的脖颈上一凉。
似乎有疼痛掠过。
他低下头,看到鲜血喷薄而出。
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看到黑压压的骑兵沉默地伫立在他的面前,在恶阳岭之前。
所有的马匹都摘了铃、裹了蹄,还被罩上了铁制的笼头,这是夜袭时禁止马匹发出声响的装备。而坐在战马上的骑兵正冷漠地看着他的倒下。
“敌袭——!”他想要喊出来,却只能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就陷入到了永远的黑暗之中。
在最前面的李靖并没有发声,只是沉默地用马鞭指了指前方。立刻有几人翻身下马,娴熟地攀上两端的瞭望哨塔。他们在黑暗之中就像是灵活的猿猴一般。
另外还有人用带有梅花抓的绳索勒住辕门,飞身上前。
有人做出狼嚎的响动,正好掩盖了这些轻响。
军营中酣睡的突厥士兵们不耐地翻了个身,模模糊糊的在心中咒骂:“格老子的,三更半夜的吵什么吵,等明日定要将这附近的狼群都给宰了!”
辕门大开,李靖的三千骁骑兵如入无人之境。
混乱顿生,哀嚎之声在瞬间划破夜空,但几乎是过了几个瞬息才有凄厉的声音响起:“敌袭——!”
正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没有防备匆然醒转哪有那么快就恢复理智组织起对抗?而另一边早有准备的精锐唐军如砍瓜切菜一般,几乎是没有受到任何阻抗的闯到了突厥营地的深处。
一路人头翻滚,血流成河。
直到天色微亮,在东边的天际线露出一点晨曦微光之际,被砍得晕头转向地突厥人才最终在主将的命令下形成了建制,但这时候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
在光线中看到如天神降临一般的唐军以及己方的狼狈和惨烈之后,突厥士兵无心恋战,魂飞魄散。
有人直接跪下投降。
突厥主将收拢起所剩不多的人马,咬牙道:“撤!撤到襄城去!”
他可不能在这小小的恶阳岭丢了性命!
就在唐军终于对突厥发起进攻时,徐清麦也与义成公主陷入到了争执之中。
关于符离的手术,她已经整整拖了一个多月了。
之前徐清麦所提的要求:
要一间干净的光线好的按照自己标准来布置的手术室,现在已经有了。不过徐清麦认为光线还是差了一些,最好是去长安采购最新的玻璃来安上。
义成公主据说已经在安排人手了。
要熟悉的器械,工匠们虽然已经努力去做了,但总是差那么一些些。
但义成却觉得她就是在吹毛求疵。
义成公主显得有些焦躁,脸色也有些阴沉:“徐太医,你要的东西我都已经给到你,可你答应我的却迟迟未曾兑现!到底要何时,你才愿意动手救治符离?”
“可贺敦,这是开胸啊!将整个胸腔打开,而且很有可能还要切断肋骨,您自己想想,哪里是这么容易的?”徐清麦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疲惫,“如果没有趁手的工具和合适的人选,就算是你敢,我也不敢啊!”
即便是在长安,要做这么大的手术她也得掂量掂量。
徐清麦一个人在虚拟手术室里根据符离的数据已经做过好多次虚拟手术了,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情况下,手术的失败率是百分之七十左右。而如果设定助手,失败率可以降低到百分之四十。
这就是区别。
义成公主的脸色阴晴不定。
她一方面知道徐清麦说的是对的,但另一方面又认为她还是在阳奉阴违。
徐清麦继续道:“若是符离在长安,有诸多名医为手术护航,或许成功率还会更高一些!”
义成公主逼近她:“所以,其实你并不敢在草原上为符离开刀?”只想要
徐清麦垂下眼来:“我若是说敢,可贺敦敢将符离交予我吗?”
义成公主闭上眼睛。
真的是她错了吗?她当时若是将符离改名换姓,送到长安去不!她没错!她可是堂堂义成公主!即便是远离大隋,她依然能够翻云覆雨,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
她不会有错。
义成睁开眼睛,冷冷地扔下一句:“总之,我不管你用你什么手段和什么方法,我只想看到你尽快的治好符离。若是符离死了,我便让你陪葬!”
徐清麦气得胸膛都要炸了。
医闹啊这是!
就算是李世民和长孙也都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义成这疯子还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徐清麦冷静了下来,开始思索自己的出路。
逃,这里不宜久留,必须要尽快地逃出去!
她与萧皇后又以看布以及购买其他手术用品的理由出了宫。义成虽然对她苛刻,但是对嫂子萧皇后却是尊敬又信任的,有萧皇后给她遮掩,不用担心露馅。
她们当然不会第一时间就去辰记,而是先逛了其他地方随意买了点东西,这才去到辰记。
李成在辰记守候,给她们带来了一个大消息:
“大将军已经打下恶阳岭,正在围攻襄城,恐怕大军不日就要到达云中城下。徐太医,皇后,我们也得做好准备,离开此地了!”
第218章 第 218 章
李靖攻占下了恶阳岭的事情很快便在云中城里传了开来, 城中一下子变得风声鹤唳起来。
那些原本在道路两边摆摊的小贩们逃得比谁都快,要么回了老家和部落, 要么老老实实地待在了家里不出来。就连许多店铺也一夜之间关了门。
紧张的氛围在云中城蔓延。
劼利可汗在自己的牙帐里摔了杯子,那犀牛角做的杯子骨碌骨碌的在地上转了几圈,分毫未损。
他手底下的人战战兢兢地听着劼利在大发雷霆。
“唐军都已经攻下了恶阳岭,到了襄城,你们是不是打算让他直接打到云中城来!耻辱,简直就是突厥的耻辱!”
对他来说,只有突厥去打中原的份儿,哪有中原居然主动来攻打突厥的?
这和以往不一样啊!
他身边的赵德言连忙劝慰道:“大汗别忧心,襄城有阿史那社尔坐镇,必然能够守住。小小唐军而已, 不足为虑。”
劼利虽然膨胀了, 但人却不傻, 立刻召集了还在云中的各部落头头们前来议事。
康苏密自然也在其中。
“看来,大唐这次是打算动真格的了。”劼利阴沉着脸, “他们攻下了恶阳岭, 又到了襄城,应该是打算冲着云中而来。李靖敢这样布置, 唐军必然是倾巢而出。”
大家讨论得热热闹闹, 康苏密也忿忿不平地随大流骂了一通。
等到发泄完了怒气,劼利这才转入到正题:“如今的形势,诸位如何看?”
有人道:“李靖虽然攻下了恶阳岭,又在襄城与社尔王子僵持, 但绝无可能马不停蹄地朝着云中而来。大汗不如静待襄城那边的情况再说。”
大多数人都附和:“正是。如今天寒地冻, 并非出兵的好时机,想必唐军也会要休养生息。”
“大汗不如先派一队人马前往襄城, 协助社尔守城。”
康苏密垂下眼睛。
他心里清楚得很,今年粮草不丰,士兵们都没什么斗志,如今天气又冷,更是士气不佳。而身为头领,更想要保存住自己的实力。尤其现在内部情况复杂,可汗大肆削权,谁知道明年会发生些什么呢?
这当头,还是自保为好。
于是,热热闹闹的会议开了一个多时辰,但最后也就是定下来派兵去支援襄城,而且这兵马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出发。至此,并四散了,大家该喝酒的喝酒,该寻欢作乐的寻欢作乐。
康苏密回到自己的帐中。
心腹迎了上来:“可汗如何说?”
康苏密摇了摇头,脸色阴沉:“大唐的兵马到达边境将近两个月,他却才知道消息。知道大唐这次是倾国之力来战,他却依然认为不用惧怕我们的可汗呐,这次恐怕是悬了。”
最可怕的是,大唐那边对突厥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楚。康苏密甚至觉得,劼利头一天晚上吃了什么,宠幸了哪位女子,隔几天就会摆放在李靖的案头。
可劼利对大唐,却是两眼一抹黑。
情报完全不对等!
而且康苏密一直在想,今天在座的那些头领们,有谁和自己一样也被大唐招降了?
这一想,脑袋上更要冒出冷汗来。
这仗,没法打。
他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劼利可汗对自己的防范和打压,又想起李成的话和前两年大唐莒国公出使突厥时暗地里对自己的拉拢与许诺。
心里的天平一下子就发生了倾斜。
康苏密觉得,他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去联系李成吧。”他对心腹说道,“让他速速来见我一面,记住,别让人看到。”
心腹立刻低下头去:“是。”
不仅是康苏密做出了选择,阿史那社尔也做出了选择。
襄城并没有云中众人想象的那么剑拔弩张,在李靖的三千铁骑从恶阳岭疾驰而来之后,还未到达城下,便看到阿史那社尔带领着十几位骑兵在城下恭候。
阿史那社尔很恭敬:“大将军可否与在下一叙?”
在长安的时候,阿史那社尔便经常去向李靖请教兵法,对他十分尊敬。
李靖身后的骑马缓步踏了向前。阿史那社尔身后的骑兵则变得焦躁起来。
李靖挥了挥手,队伍立刻静止了下来。
他对阿史那社尔微笑道:“有何不可?”
两人并未带任何属下,一前一后策马来到了当初阿史那社尔与周自衡俯瞰襄城的小坡之上。
阿史那社尔对李靖拱了拱手:“大将军用兵神速,出其不意,没想到竟如此快便从朔县到达了襄城。社尔斗胆问一句,大将军若是夺了襄城,会往何处去?”
李靖淡然一笑,看向云中的方向:“自然是一鼓作气,夺了云中。”
阿史那社尔有些惊讶:“云中驻军十万有余,大将军不过才三千骑,难不成竟不打算在襄城休整旗鼓,然后等待援军到来再一同前往云中吗?”
他是不是有些太托大了?
李靖笑了笑:“一鼓作气,再而衰,继而竭。如今我方士气正盛,而据我所知,劼利的士气却极为低迷。况且,阿史那将军莫非认为那十万突厥兵马会如此团结一致不成?”
阿史那社尔陷入了沉默。
如果是的话,今日他就不会在此。
“我们不妨打个赌,”李靖坐在马鞍之上,猎猎风响吹动了他头盔上的红缨,他用马鞭指向其下的襄城,“阿史那将军今日放我们前往云中,若是我胜,那你便降唐。”
阿史那社尔紧追着问:“若是大将军败了呢?”
“那你与劼利正好一前一后,将我包围夹击。咱们战场上依然可以重逢。”李靖夷然不惧,似乎只是在讲一件无关生死的小事。
阿史那社尔深深看他一眼,同样指向襄城:“大将军三千骑,我在襄城有过万士兵,未必不能在襄城将大将军留下。”
李靖丝毫不退:“我身后六路大军,援军随时可到。到时候将襄城团团围住,恐怕你也讨不到好,城中百姓也不会好过。至于我,分出兵马换一条路,同样可以到达云中,你拦不住。阿史那将军确定要让自己的过万士兵全都交代在这儿吗?”
草原大漠就是这点好,不过就是绕绕路,同样可以达到目的地。
“还有,阿史那将军确定你的援军很快会到吗?”
这句话极为扎心,阿史那苦笑。
他不确定。
云中城现在是什么个情况他心里清楚不过。
看到他的情态,李靖的嘴角勾了勾,他的画杆描金戟平放在马背上,没有任何拿出来的想法,只是看着襄城悠悠叹了一声:“去年雪灾,今年亦下了大雪,襄城的百姓本来就已经很不好过了。”
若是再被唐军围困一番,怕是更活不下去了。
山坡下的骑兵们都安静地看着坡上的身影,也没过多长时间,两人又一前一后地奔下了山。
一个时辰后,阿史那社尔站在襄城的城墙上,看着已经朝着云中奔腾而去的大唐骑兵,身后翻滚的烟尘,听着如鼓点一般的马蹄声逐渐消失在天际。
他喃喃道:“希望我的决定没有错”
天上的鹰隼扑棱着翅膀,停在了训鹰人的肘弯之上。
训鹰人从它的爪子上取下来一个小小的竹筒,里面藏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他不敢私自开启,立刻匆匆去了城中的军营大帐,将其交给了平阳长公主与柴绍。
平阳看过之后爽朗大笑:“大将军已经过了襄城,往云中而去。”
柴绍站在舆图边:“接下来就要看劼利往哪边逃窜了?”
众位将领兴奋对望一眼——他们这剩余的五路大军一直按兵不动,为的就是围堵住劼利的退路。大家都摩拳擦掌想要立下大功,若是能够活捉住劼利,那便是不世之功勋!
平阳沉吟一下,将自己这路与更西边的李勣这一路圈出来:“大概率是往这两个方向。”
她又拍了拍漠北的位置:“劼利最想去的应该是漠北,不过现在大雪一下,想要翻过阴山那就很难了。”
漠北还有着突厥九姓,若是让劼利去与其汇合,那便只能困住他,而不能真正的将其打垮。这也是为什么之前李靖一直在等天寒,等雪下。
柴绍认同妻子的判断:“若大将军真能成功的占据云中,劼利最有可能的是先找一个离漠北最近的地方窝着,拖延时间,待到了来年春暖雪化的时候再进入到漠北。”
平阳露出笑容:“诸位,建功立业的时机到了。传令下去,所有军士严阵以待,不能松懈,随时等候出击!”
众将领声音震天:“遵命——!”
自从和李成联系过之后,徐清麦与萧皇后便开始回到王宫准备自己的出逃计划。
徐清麦从来没有玩过这么刺激的事情,回宫后还总是有些忐忑。
萧皇后这十几年来却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笑着安慰她道:“别担心,这位李校尉看着胸有成竹,想必早有预案。我等无需过分烦恼,只需听从安排就行。”
她又将自己过往的一些经历拿出来和徐清麦说,试图让她忘记紧张感。
这样,徐清麦终于恢复到了之前的平静。
她有些不好意思:“让皇后见笑了。”
萧皇后莞尔。
徐清麦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萧皇后也没有。
她有些怅然地环视了一圈自己住了将近十年的这个江南风格小院落:“何必收拾?既然是这儿的东西那就留在这儿吧,这样的时候轻装简行是最好的。”
就这样在宫中过了三日,徐清麦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侍女恭敬地向她禀告:“徐太医,之前您订购过布匹的辰记给您来口信,说是您要的吉贝布已经运过来了,明日下午可有时间去取货?”
徐清麦心中一颤,平静的颔首:“你回他罢,就说可。”
第219章 第 219 章
这段时间, 云中王宫里几乎人人皆知,徐太医似乎是在寻找一种既柔软无比, 又能吸水而且没什么毛絮的布料。
她将可贺敦库房里的布料试了个遍,而且还频繁的跑去外头买了好多种布料进来。
有侍女曾经好奇的问过:“丝绸贵重,徐太医为何不选丝绸?”
徐清麦笑道:“丝绸虽然柔软无毛絮,但是吸水性并不好。做手术的时候,会有大量的血液和其他组织液,所以吸水性好是很重要的。”
主要是吸湿散湿的功能,后世的医用纱布是用经过漂练和脱脂的棉纱平纹织成,组织结构稀疏松散。这个其实不难,棉纱是没有的,但可以用细麻。
太医寺专门找了尚衣局, 用细麻纱线织出了类似的面料, 和后世的基础医用纱布相比已经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细麻要做到那般柔软, 浣起来有些麻烦,而且昂贵。如果有棉纱会省很多功夫, 也更便宜。
现在悲田院的用量不算大, 尚衣局还能应付。等到后续用量大了之后,估计就要另外找渠道了。
而所谓的白叠布, 当然是徐清麦找出来的借口。
侍女又问:“为何要没有毛絮?”
徐清麦:“如果有毛絮的话, 遗留在患者体内容易造成过敏反应以及感染,到时候不利于恢复。”
这番话很快就被侍女转述给了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将信将疑地信了。加上徐清麦出去的时候其实也不多,大多是外面的布料送进来,宫中侍卫检查过几遍并没有问题, 于是便也放任她去折腾了。
久而久之, 大家对徐太医研究布料的事情便已经习以为常了,因此当她提到自己说想要去辰记的时候, 侍女和侍卫们都不疑有他,甚至并没有上报给义成。
徐清麦邀请了萧皇后一起去。
偏偏那么巧,在宫门外还遇到了杨政道。
“祖母!”杨政道有些惊喜,“孙儿正想去给您请安呢。”
萧皇后掀开车帘,笑呵呵道:“今日我要与徐太医一起去外面的布料行逛一逛,你若是有事,便先去忙吧。待明日再来请安也是一样的。”
杨政道笑道:“孙儿今日无事。许久未曾陪祖母一起出游,祖母若是不嫌弃的话,孙儿也一起去?”
萧皇后看了看徐清麦,见她不反对,便含笑道:“那便一起。”
于是,一行人轻车简行的就往辰记去了。
贵客来了,自然得要清场。
辰记关上了大门,只余下四名侍卫持刀在外守候。这时候,杨政道手下的侍卫过来,笑道:“两位兄弟,此处有我等守候即可,这大冷的天进去歇一歇喝一杯热茶罢!”
天的确是冷。
虽则穿了厚厚的衣裳,但若是久站在室外的话那寒意便会慢慢地沁入到骨子里,尤其是没有防护的手,骨节被冻得红肿不堪。
因此,听到他们的话,宫中的四位侍卫颇为意动。
其中一个更机警一些,打量了一下过来的四人:“怎的之前未在隋王身边见过你们?”
为首那人笑道:“我等之前被派到突利可汗处,近期才回来。”
杨政道自立小朝廷,手底下也有一万多汉人听其使唤。因而听得他这么说,那人也放下了疑心,实在向往屋内的暖和与那杯热茶,便点了点头:
“行,我俩先去暖和一下,待会儿咱们轮换。”
为首那人喜道:“多谢兄台!”
待到几人进去后,门外四人交换了个神色,将门关好,脸色立刻肃整起来。
“注意听里面的动静,要是有什么不对,立刻冲进去。”
“明白!”
四名侍卫进了屋之后,顿时觉得暖和许多。见到屋内萧皇后正在喝茶,而徐太医则在检查布匹,一切十分正常有序。
和往常一样。
几人的警惕心立刻放松下来。暖洋洋的,根本不想动脑子。
店内使女端来热腾腾的茶,而且还是他们爱喝的奶茶:“两位请喝茶。”
萧皇后转过头来,笑道:“接下来吧,这么冷的天,你们也辛苦了。喝口热茶会舒适许多。”
“谢过皇后。”
接下热茶,几人也没客气,当真将其一饮而尽。
舒爽!从口腔到胃里面都变得暖和起来,刚才的寒意也似乎一下子被驱散了。
徐清麦和掌柜的一直在看布匹,聊得像模像样,一刻钟就像是半个世纪那般漫长。
大概估算了一下时间,她在心里默默地数:“1、2、3、4、5”
还没等她数到十,身边已经有响动传来,转头看过去,却是几名侍女和侍卫毫无预兆昏倒在地的扑通声。唯有其中一名侍卫,有些昏昏沉沉,但还强撑着身体并没有倒下。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同僚都失去了意识,而且软倒在地,人事不知。
糟糕!中了圈套!
刚刚那奶茶里有东西!
他想要抽出佩刀,但刀才出鞘一半,颈后传来疼痛,立刻便也和他的同僚们一样,“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露出身后的杨政道。
杨政道收回自己的佩刀,长长的舒了口气。
徐清麦也松了口气。
奶茶里放的当然是口服麻醉药,但有的人比较敏感,见效快,有的人见效慢,这侍卫应该就是后者。好在,现在一切都不成问题了。
掌柜的立刻将所有布匹都往旁边一推,面色凝重:“既如此,大家赶紧换好妆,不要耽搁时间了。”
萧皇后看了一眼有些焦灼的孙子杨政道,出声问道:“不知掌柜想将我们带到哪里去?之后的计划又是怎样?”
这些还是问清楚比较安心。
掌柜的也知道他们与徐太医不同,心里怕是还有顾虑,语速飞快:“皇后放心,我们此次去前往康苏密的营中,再由他派人护送前往长安。没人敢去他的营帐里找人,即便是劼利可汗和义成公主。”
萧皇后和杨政道对看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骇。
那可是康苏密!
劼利的心腹,突厥数一数二的大头领!
连他都暗中归顺了唐朝,这仗的输赢简直就是板上钉钉了。
“快,换上衣服,咱们马上就走。晚一些宫人见咱们没有回去的话,定会起疑。”徐清麦迅速道,看了一眼晕倒在地的人,终究不忍:“将他们绑起来堵住嘴塞地窖里去吧。”
原本守在外面的四个侍卫也都进来了。一行人在掌柜和使女的带领下迅速去了后院,分为男女开始乔装打扮起来。那使女的手极巧,往徐清麦和萧皇后抹了一种粉,两人的细腻肤色便立刻变成了枯黄色,又扑上红色的油脂,最后搭配上普通的突厥妇女衣裳。
不过是两刻钟,便变成了云中城中常见的妇人形象,皮肤黑红。
徐清麦让使女往自己手上也扑了些,对萧皇后道:“要是遇到盘查,尽量不要开口,也不要和他们对视。”
她们最容易暴露的就是一双眼睛。
萧皇后轻笑:“放心,这件事上我却比你经验丰富。”
但她其实是有些紧张的,仿佛回到了年轻那会儿,要带着尚在襁褓的杨政道东躲西藏逃避宇文化及的叛党的时候。
待到所有人都换好妆,将昏迷的人往屋内一塞绑好,大门一关,便准备出城了。
他们分开行动,萧皇后和徐清麦装扮成了来城中采买的婆媳,带着使女以及掌柜,看上去挑不出任何问题。而杨政道经常在城中出入,恐怕许多人都见过他的脸,索性便大摇大摆的带着几个侍卫出城,在城外找个僻静地方换成突厥人的装束,自有康苏密的人会来接应他。
一行人就这样驶出了云中城,根本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
唯有在过城门的时候,有守卫挑开他们的马车车厢,似乎想要仔细的逐一清点货物。萧皇后和徐清麦心如擂鼓,顺势装成害怕的样子低下了头,避让到了一边。
掌柜的立刻拿了铜钱偷偷递过去,那守卫掂了一下,立刻就放行了。
徐清麦松了口气,悄悄对萧皇后道:“就是个想要讹钱的。”
到了城外僻静处,就有康苏密的人前来接应,上了运送粮草辎重的板车,往货物后一躲,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康苏密的大帐之中。
康苏密对萧皇后和徐清麦颇为礼遇,毕竟自己都归顺大唐了,眼前这两位显然在大唐朝堂之上都是有一定影响力的。
“两位尽管在这里安心待着!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待明日我就将你们送往襄城。”
事情宜早不宜迟,这几人放在自己这里也是个烫手山药,还是得尽快送走。
徐清麦自然明白,点了点头:“多谢将军。”
杨政道也用同样的方法也来了营帐之中,萧皇后见到他之后才算是彻彻底底地放下了心。
另一边,久久不见徐太医和萧皇后回来的云中宫人,心情忐忑焦灼,知道应该是摊上事情了,立刻派人去禀告了尚在王宫中的符离王子以及在可汗牙帐中待着的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匆匆赶来,勃然大怒。
“找!都给我找——!”
“将整个云中城都翻过来也要将他们找到!”
康苏密想着要尽快将他们送走,他估计说不定在路上就能遇到李靖的军队,到时候正好移交给他,也算是自己的一份投名状。但没想到的是,还不用等到明天,当天晚上就有前方的斥候飞马传来消息:
“报!大唐的骑兵离此地仅有百里——!”
劼利可汗的牙帐之中立刻燃起了灯烛,而整个帐篷区与云中城都醒转了过来。
第220章 第 220 章
李靖从襄城一路出发, 挟带着一往无前的锋芒与锐气,路上未曾停留, 像是刚离弦的箭一般朝着云中城而来。
包括劼利可汗在的所有人都没人想到他会来得如此快。
包括已经归顺的康苏密在内。
而在李靖的骑兵离云中城只有半日路程的时候,义成正在云中王宫里大发雷霆。
“这么多人看守着,居然还能把人给弄丢了!我莫非是养了一群酒囊饭袋不成!”
底下的人喏喏不敢言。
在发现他们没有回到王宫后,理所当然的是先去了辰记寻找,然后从里屋找到了被绑起来的侍女与侍卫们,这才知道他们是蓄谋已久,而辰记的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任谁都能想到,肯定是大唐的细作。
可杨政道却是大摇大摆的带着长随出了云中城。
义成的手紧紧地捏成拳,长长的指甲戳到了肉里面她都浑然不觉。
最让她感到愤恨的是萧皇后和杨政道的叛逃。
她对他们难道不好吗?将他们从窦建德的手里接出来迎到突厥,费尽周章花了大力气想要帮大隋复国。她的嫂嫂萧皇后在突厥依然可以拥有皇后的待遇, 而她的侄子杨政道还被尊为了隋王。
身为一个姑姑, 义成公主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 远超了一个外嫁的姑姑该做的。
可换来的却是他们一声不吭的背离!
这甚至比徐清麦逃走还要让她觉得生气,怒火滔天。
这时候心腹匆匆走进来:“可贺敦, 已经查清楚了, 他们的马车其他东西都被丢弃在了城外的一处偏僻角落,人早就不见了。我们查了一下附近的车辙, 感觉应该是去了”
他犹豫了一下。
义成喝道:“说!”
心腹:“应该是去了军营。那边离得最近的就是康苏密的营帐。”
义成公主一下子沉默了起来。
军营, 而且还是康苏密的军营这就有点不大好办了。
首先她没有证据,其次康苏密和她平时就不太对付,而且还是劼利的心腹。若是她贸然的去对劼利说康苏密窝藏了大唐细作,恐怕连可汗都不会信她。
而且, 真的是康苏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 连义成公主自己都不敢细想,如果是真的, 这代表了什么?
好在,情势也容不得她细想了。
就在心腹进来后不久,正在思考对策的义成就听到殿外传来了纷杂的脚步声,而且王宫外的声音似乎也变得喧闹了起来。
她一下子就警觉了起来:“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报——!”有突厥士兵匆匆赶来,“可贺敦!前方传来战报,大唐骑兵离云中城只有半日距离,可汗让您速速前往牙帐!”
义成公主大惊失色:“怎么这么快?”
襄城呢?阿史那社尔呢?
他就算是打得再烂,这么大一个城市拖个三四天是可以办到的吧?何至于让唐军这么快就兵至云中?
除非
义成情绪纷杂,挥了挥手:“知道了,我会立刻前往牙帐。”
也好看看可汗接下来的布置。
义成起身就准备离开,但想了想还是提脚去了符离的院子。
符离依然半躺在床上。
义成放柔声音:“符离,母亲先去牙帐了,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好吗?待到牙帐那边有新消息出来,我再来王宫看你。”
符离平静地看着她,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好。母亲路上保重。”
义成公主觉得他这话说得怪怪的,但此刻情况紧急她也没有多想,最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摸了摸他的头发后便转身离开了。
符离看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
他对身边一起长大的侍从说道:“或许,这便是我与母亲的最后一面了。”
侍从抹泪跪下:“王子何必说丧气话?唐军虽至,但我突厥在云中驻军十万,不见得会输。”
符离摇了摇头,通过小小的窗户看向高悬在夜空中的月亮。
他淡淡道:“父亲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父亲了,突厥也不再是以前的突厥了”
符离闲在病房里无事,这大半年来每日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收集云中城的各项政令、情报,以及各项战报消息等等,然后半躺在床上研究。
他比以往多了很多思考的时间。
正因为如此,他却也看出了如今突厥所面临的问题。可惜,自从他病了之后,他便不再是劼利可汗宠爱的小儿子,劼利也甚少过来。这让符离不能将这种忧心反馈上去,只能深深地藏在心里。
所以,在刚刚得知李靖的骑兵鬼使神差般出现在云中城附近后,符离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势已去!
突厥危矣!
“不会有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里和唐军作战,所有人都无心恋战。”符离道,“父亲必然会逃。”
而母亲应该会随着父亲一起走。
毕竟,自己并不是她所丢下的第一个孩子。
至于他自己,符离苦笑,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在此等候着大唐的那位大将军了!
侍从哭道:“虽则是两国交战,但咱们与大唐一向有交情,纵然王子不走,也不会有事的。”
符离笑了笑,没有说话。
按照常理来说,的确如此。只要降了就好了。
但问题是,他的母亲是义成公主,是时时刻刻惦记着隋朝,一心想要帮助隋朝复国,掀起了好几次战争的义成公主啊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也不过是一颗头颅罢了,反正自己其实也没几天好活了,符离如此想着。
他当然能够看出来徐清麦这些天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徐太医并非视病患苦痛不见的人,能让她这样一直拖着不做那什么手术,那定然是因为手术真的很危险。
符离继续躺着。
他幽幽叹一声:“就如此罢,听天由命。”
义成公主赶到牙帐的时候,牙帐中正一片混乱。
有人提议要出兵迎敌:“反正那李靖不过只有几千骑兵,灭了他也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另外的人立刻跳了出来,出声反对:“我与李靖打过不少交道,他心思缜密,用兵如神,岂会真的只带着三千骑兵就来到云中?这次大唐倾巢而出,最起码二十万兵马。我看,他这是在诱敌!”
大部分人都赞同他的判断:“不错,其中必然有诈。”
“他身后说不定正埋藏着大唐的援军,就等我们轻敌,若是真的出兵迎战,这才是真正中了他的圈套!”
劼利脸上阴晴不定。
阿史那社尔肯定出问题了,这个是他没有想到的,否则李靖不会来得快。
而且,他觉得属下们说的是对的,李靖绝不可能只有这三千骑兵,不然他难道来送死吗?所以他的后面必然有大唐的援兵!
他倒是也不是傻,知道现在突厥的士气大不如前,并不是个作战的好时机。
思忖半天,劼利开口了:“别争了!不管李靖的骑兵是不是诱饵,咱们都必须要迎敌!这样吧”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最后将视线放在康苏密的身上,“康苏密,你带着你的人先去打探一下虚实,务必要摸清楚他们的援兵到底在哪里?规模有多大?”
康苏密恭敬地行礼:“可汗放心,我这便就去!”
义成公主发声:“且慢!”
康苏密回过头来:“可贺敦还有何吩咐?”
义成公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回过头来对劼利说到:“可汗,萧氏与杨政道今日下午跑了,至今没有寻到他们的踪迹。”
劼利原本就眉头紧锁,此刻脸更黑了:“跑了?!”
他狠狠骂了一句,气呼呼道:“汉人果然都是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本汗给了他人手,辛辛苦苦地帮助他复国,结果这狗崽子居然一声不吭的就跑了?”
义成公主面无表情地听着劼利骂自己的侄子是狗崽子。
康苏密:“可汗,这件事却也太巧了,正好在李靖攻来之时,他们就跑了?这李靖肯定是盘算好了一切,想必他的骑兵绝对是一个陷阱。”
劼利:“你说得对,所以更要小心行事。”
康苏密义愤填膺:“那我便去点齐兵马,与李靖会上一会!”
劼利可汗挥了挥手。
康苏密转身就走。
义成公主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将其咽了下去。
她没有证据要是搞不好,怕是不等外面的人攻进来,自己人就要先乱起来了。
义成公主的心情有些焦灼,她坐立难安。
劼利又吩咐了其他将领们一些事情,直到大约一个时辰后,月亮来到了正上方的位置,牙帐里的人这才逐渐散去,只剩下义成公主一人。
义成见无人了,立刻上前:“大汗,要盯紧康苏密!”
她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了劼利,然后委婉道:“我知康苏密是大汗的心腹,且我也没有证据,不过是有些怀疑罢了。但,这样的紧要关头,大汗,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劼利从她在讲的时候起就一直沉着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了后,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了。”
义成公主趁机谏言:“不若大汗现在将康苏密召回吧?”
劼利可汗却看了她一眼,闪过一丝不悦:“可贺敦可是要指挥本汗做事?”
义成公主低垂下眼:“大汗误会了。”
因为自己过往的历史,劼利对她插手军政大事实际上是很防范的,可义成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他却还只是在惦记着这个!
她在心中大骂,真是蠢货!不堪大用!
义成是有手段的,哄了几句,将劼利又哄转了过来,牵着她的手:“你别担心,本汗自有处置”
只不过,还不等他处置过来,牙帐外急促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报——!”
士兵还没说什么,却被面目狰狞的部落首领们挤到了一边:
“大汗,不好了!康苏密这小子投敌了!不仅如此,他还打开了云中城的大门!现在城里面都乱了套了。”
士兵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
“报——!李靖的骑兵离这儿不过十几里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