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苏密居然真的叛变了?
义成公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完了!
劼利可汗深吸一口气, 这才消化完这一个一个接踵而至的消息。他抽出腰上的弯刀,雪白的刀光将旁边立着的木制烛台削成了两半。
“康苏密——!你个狗娘养的贱种, 我定要将你剥皮抽筋不可!”
劼利牙呲欲裂,只觉得一切都脱离了自己的掌控,气得脑袋两旁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而下面还有好几个正在等着他做决断的属下:
“大汗!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索性组织起人马,冲出去和他们决一死战!”
劼利发泄了一通后,也终于平静了下来,听了他说的,怒斥道:“决一死战!?现在李靖的兵马加上康苏密的兵马已与足以与我等匹敌,还不算李靖身后的援军”
而且康苏密这厮还将城门打开了,想必守城士兵也都换成了他的人。
他们已经占据先机,劼利阴沉着脸走出牙帐一看, 果然在周围的营地里只能听得喧哗声阵阵, 一片兵荒马乱的情形。
他也不是没有打过仗的人, 这样的局面俨然已经有了溃兵之相。
这仗决不能打!
劼利当机立断:“收拢起军队,咱们立即弃城!咱们往北走, 去白道!”
几个部落头领们面面相觑, 但转念一想却也觉得往北边走也的确是个路子,漠北还有着他们的一些军队呢。
于是, 命令一层一层的下去。
在云中驻扎多年的劼利, 打算拔营走人了!
义成公主根本没想到劼利连一点抵抗的意思都没有,就这样打算逃了,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大汗,那符离怎么办?”
符离根本没办法快速的移动, 这会要了他的命!
劼利一愣, 他不耐烦的道:“符离留在这儿又如何?以他的身份只要不做抵抗并不会出太大的事情,说不定还能被唐军带回长安去诊治!”
义成公主站在原地, 脸上阴晴不定。
劼利现在没空搭理她,扔下一句话:“公主想要与我一起走,那就速速去收拾东西,归拢人手。若是你想要留在这儿陪符离,本汗也没有意见。”
说完,便走出了牙帐,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义成公主独自留在牙帐里,然后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冷笑道:“呵,男人”
掀开牙帐,她也走了出去。
云中城已然混乱起来,到处都是人。
尤其是听说可汗打算撤离之后,那些家中在突厥有些地位与权势的人家都纷纷地收拾起了行囊,打算随着军队一起走。留在这儿他们怕被唐军清算。
唯有无处可逃的底层百姓们,只能紧紧地关上了窗户,缩在家中角落里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街道上被马匹、马车甚至牛羊和逃难的人们挤满了,马的嘶叫声、人的吼声汇聚在一起。
有的人在仓惶之间堵住了路,瞬间就被劈头盖脸的鞭子抽下来:
“让开!不要挡了爷爷的路!”
康苏密并没有阻止他们逃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他不想浪费自己的兵力,而且开城门献上云中城一事已经足以让他获得自己想要的功劳。
就这样混乱的局面里,劼利在帐篷区的军队已经慌不择路地朝着北面逃去。
收到情报的康苏密摇了摇头:“我们的大汗呐”
雄心倒是膨胀得厉害,但那一身的骨气却在这几年的声色犬马中被消磨殆尽了!
城外。
还不等劼利的大军撤离完毕,李靖的骑兵们已然如同黑色的闪电一般从远处奔袭而来。马蹄飞卷,他们手里的陌刀和长枪毫不留情地向前挥舞。
鲜血飞飚而起。
“快逃!唐军来了!”
在气势压制下,突厥的士兵们甚至组织不起来一场有效的抵抗,毕竟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大汗都逃了!他们这些小小的士兵抵抗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在骑兵队无情的收割了一批性命之后,这片混乱的战场上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倏地就跪了下来。
“我投降!我投降!”
“求求你,别杀了,我们投降!”
有人带头,地上呼啦啦地跪了一片。
李靖举起自己手上的画杆描金戟,身后的骑兵们便迅速地停止了手中的杀伐,缓缓向他归拢过来。他们身上的玄甲似乎更黑了,也不知是不是被溅上的敌军血液。
李靖环视了一下四周,又眺望了一下远方,随手点了人上前回答:
“劼利呢?”
那人战战兢兢:“可汗可汗他向北方逃了!”
后面有人驱马上前,轻声问李靖:“大将军,可要追赶?”
李靖摇摇头:“穷寇莫追,况且咱们只有三千人马。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给别人吧。给朔方与灵州两路传信,就说劼利往北跑了,让他们做好拦截准备。”
他的三千骑插入敌军深处,一路奔袭,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需要先在这儿休整个几天才行。
他又喃喃道:“懋功应当早有准备”
接下来的事情,他就暂时不用操心了。
“甲乙两队留在这儿收拢降兵,”李靖淡淡下了命令,“其余人随我进城,去王宫!”
“是!”将士们轰然领命
徐清麦与萧皇后在康苏密的营帐中听着外面的动静。
原本康苏密是打算让她们在这儿先过一晚,等到了明日再找个什么东西遮掩一下将他们送过去,最好是直接送到李靖的军中。
想着在外面折腾了那么久,终于脱险了,徐清麦的上半夜其实是睡得很香的。但很快,康苏密便派人来通知他们,明日不用去了,李靖已经过来了。
徐清麦和萧皇后面面相觑。
什么?就打过来了?
这才几天?
然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又有人过来告诉她们劼利可汗已经率领着一众突厥贵族们逃了,往北走了。
徐清麦竟然无言以对:他真的都不打算抵抗一下的吗?
突厥这么拉吗?
之前劼利可是叫嚣得很厉害的咧。
于是,莫名其妙的,她们忽然也不会躲起来了,可以正大光明的出入营帐了。当然,徐清麦也没打算出去,外面兵荒马乱的,还是在营帐里待着吧。
直到她们听到李靖的骑兵入了云中城,并且朝着云中王宫去的消息后,萧皇后立刻坐不住了。
“我要去皇宫一趟。”她对徐清麦道,“劼利走得如此匆忙,他不一定会带上符离。不管如何,符离是无辜的,我想去求一下李大将军,让他放过符离。
“至于义成”萧皇后犹豫了一下,“也不知她走了没有。”
她觉得很大可能是走了。
萧皇后虽然背着义成离开了,但是她还是感激义成的,若不是她护着,当时她与杨政道在窦建德手上的结局恐怕不会太好。
徐清麦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去。”
符离是她的病人,她还是想着要救上一救的。
于是,两人匆匆往王宫而去。
云中王宫。
义成公主站在大殿上,用目光环视着周围的一切。
说来也奇怪,她生长在中原,并且一直以自己的血脉为傲,可最终没想到的是她在草原和大漠上的岁月竟然已经长过了她在中原的日子。
这些建筑、这些纹饰、这些器皿,她原本是不屑并且轻视的,可如今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她竟然有了闲心逸致来好好观察它们,然后发现它们其实也挺美的。
是区别与中原的,并且已经深入她骨髓里被她所习惯的一种美。
以前怎么就没觉得呢?义成忍不住感慨。
整间大殿空无一人,宫女们和侍卫们早就逃的逃,散的散,她端坐在最高的位置上,等着第一个踏入到这间大殿的唐军。
李靖在骑兵们的拥簇下迈了进来。
“义成公主?”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眼前这个虽然已经是阶下之囚却依然高傲的女人的身份。
义成笑了笑:“李大将军。”
李靖有些意外:“你未随劼利离开?”
“离开又有什么用呢?”义成叹了一声,缓缓道,“劼利已经废了,他不再是那只翱翔在草原之上的雄鹰了,也不可能再帮我复国了。”
李靖皱眉:“你的复国大计只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前隋帝暴戾无道,大唐不过只是顺应天命。”
“好一个顺应天命!”义成公主笑了笑,站了下来,走下台阶:“我只知道,从小圣贤教导,忠孝诚信,忠字排在第一。大隋的男人们早已经投降,而大隋的女人却依然还惦记着故国。说起来,这也是件有趣的事情。”
“圣人还说要勤政恤民,其身正,不令而从,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李靖对她的指控根本不为所动:“而你,为了一己之私数次挑起大唐与突厥之间的战争,导致生灵涂炭,边境民不聊生!一切的苦难,只为了你那虚无缥缈的复国幻想。”
如果没有义成吹枕边风,突厥和大唐的关系会好很多。
他抽出自己的陌刀,冰冷的刀尖指向义成:
“你可知罪?”
“不要——!”
“大将军手下留情!”
被侍从搀扶而来,忍着呼吸不畅的符离匆匆赶来。和他同时赶来的还有萧皇后和徐清麦。
萧皇后与李靖是认识的,李靖见到她之后收回了陌刀,犹豫的对她行礼:“李靖见过萧皇后!”
另一边,符离已经挪到了义成公主身边。
他一看就是个病秧子,骑兵们根本没有阻止他。
符离看着自己的母亲,轻声问:“为什么不走?你原本可以随父汗一起离开。”
在那一刻,他有点想要听到自己想要的,但是似乎又惧怕听到自己想要的。
可义成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萧皇后眼中含着薄泪,为义成求情:“李大将军,义成不过是一后宫女子,之前所做也是为了形势所逼。且,想必你也明白,乱世之中各为其主的道理,可否饶过她一命?”
她又对义成说道:“义成,事已至此,不如归顺于大唐,你哥哥即便在地下得知,也绝不会怪罪于你。”
义成却淡淡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嫂嫂何必再劝?”
李靖冷笑:“既如此冥顽不灵”
他的话还未说出口,却见到站在自己对面的义成以飞蛾扑火义无反顾之势朝着自己的陌刀撞了过来。呲溜一声,是刀刃刺入人体的声音。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待到在场的人反应过来,义成公主的胸口已经晕出血来。
李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中陌刀,她缓缓滑落在地。
义成公主嘴角绽放出一丝笑意。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自己的手里。
“母亲——!”符离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
徐清麦反应过来,立刻想要冲上去帮她急救,缓解伤情,却被义成公主抬起手拒绝了:“别别过来。”
徐清麦停住了脚步。
她已经看清,义成公主求死之心十分强烈,那一撞是用了力气的,那把陌刀穿透了她的胸膛,以现在的技术和条件是绝不可能抢救过来的。
符离和萧皇后飞奔到了义成的面前。
义成一张口全是血沫子,艰难地握住了符离的手:“你好好活活着。”
只有她死了,符离才能摆脱她的身份所带来的阴影,在大唐的统治下好好的活下去。就算是她这个当娘的,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罢。
符离嚎啕大哭:“母亲!母亲阿娘”
萧皇后泪流满面:“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
义成笑了一下,又吐出一口血,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以隋朝公主身份出嫁,在草原和漠北度过了自己的大半生,念念不忘复国,搅动了十几年天下风云的传奇女人,随着云中城呼啸的寒风一起消逝在了天地之间。
徐清麦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第222章 第 222 章
徐清麦对义成公主的感情很复杂。
她肯定对她没什么好感, 毕竟自己这样历经坎坷从长安莫名其妙来到云中就是因为义成出于私欲的谋划。
而且,因为突厥与大唐的战事, 将边境百姓们卷入到了绵延多年的战事里,不管是大唐一方,还是突厥一方,民间的普通人都因此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所以,徐清麦对义成自然不喜。
但另一方面,义成本人的经历却不得不说跌宕起伏,称得上是一代奇女子。
萧皇后有一句话说得是对的,义成不过是一后宫女子,如果可汗们不想要借着“复隋”这把刀来敲打震慑中原和大唐,那义成的枕边风又能发挥出几成作用呢?
不过是为了利益, 各取所需罢了。
可若是可汗们投降了, 说不定还能被陛下被朝廷视为座上宾, 封他们一个虚衔让他们体面的养老,以此将大唐的仁慈昭告草原众部落, 让他们放下心来。
而义成公主却必然要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来处置, 将所有的罪责都归于她一身。
“是妖妃误我!”
这样的戏码在历史上可不少见。
所以,徐清麦看到义成自戕后, 才会情绪这般复杂, 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那边,萧皇后将义成的尸首放下,来到李靖面前,深深地福了一福:“义成既已死去, 还请大将军看在老身的面子上, 让符离好好地安葬她吧,给她一个体面。”
李靖没有犹豫多久便答应下来:“便依您所言。”
这时候却听到旁边的侍从惊喊了起来:“符离王子——!”
原来是符离伤心过度, 喘不上气来,竟然昏了过去。
徐清麦连忙扑过去,让侍从将他扶起来半靠着,然后从自己的衣袖里拿出金针给他迅速的扎了几针。符离的情况没办法完全躺下做心脏按压急救,只能试试自己从姚菩提那儿学来的金针急救术。
所幸,一番抢救之后,符离的情况终于稳定了下来。
李靖让人将他送回院子,萧皇后不放心也跟过去看了,殿里剩下的便只有徐清麦与李靖。
李靖温声对徐清麦道:“徐太医这段时日辛苦了。”
他和徐清麦在过往也是打过交道的,徐清麦曾来过几次给他府上的女眷诊治。两家虽然来往并不算特别亲密,但也是过节过年需要走礼的关系。
而且,李成在昨晚就已经找到他了,说了城中的一些近况,也透露了徐清麦在其中所做的努力。
“若不是徐太医,李成想要劝降康苏密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李校尉太客气了,卑职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小事罢了。”徐清麦谦虚道,“李大将军一路从朔县奔袭而来,让突厥完全意料不到,这才仓皇而逃。”
说真的,敢带着三千骑兵就闯到云中来,徐清麦是佩服的。
而且李靖不单单是有勇,他并非莽撞,而是早有谋划,将突厥的反应都算计到了才会出此对策。这和他之前就提前布局,经营了好几年的情报网是有关系的。
不愧是大唐军神。
两人商业互吹了一下,徐清麦犹豫了片刻后提出自己的谏议:“适才卑职一路走来,发现如今城中混乱不堪,百姓仓惶悲切,大将军可否约束属下,维持城中秩序?”
如今的士兵和后世的士兵完全是两个概念。
他们没有太多的军饷,甚至出门打仗还得要自备行囊、车马费、武器以及一定时间段内的军粮。所以,在征战中尤其是攻城战之后,统军的将领往往便会放任自己的属下士兵在城中大肆劫掠,用来充作对他们的奖励。
而这种抢掠,往往伴随着烧、杀等等,女人们尤其遭殃。
虽则李靖并不嗜杀,掌军也严,但徐清麦还是斗着胆子想要提醒一下他:
“云中城聚集了大量的突厥贵族,有很多并未逃走,他们正在注视着将军的一言一行。陛下想要看到的是突厥人发自内心的臣服,若是将军能够施以仁政,想必云中城的这些突厥子民将会很乐意归顺于大唐。
“若有顽抗者,自然另当别论。”
李靖那三千骑兵都是自己的亲兵,吃穿用度并不缺,而且他虽杀伐果断却也是怜惜百姓之人,闻言后笑了笑:“徐太医言之有理。放心,我自会约束将士。”
徐清麦松了一口气。
李靖换了个话题,笑道:“周十三郎可是急坏了,我昨日已经送信予他,过不了几日,你们夫妻便能团聚了。”
周自衡现在是他军中下属,没有军令可不能擅自行动,是要被砍头的。
徐清麦笑容也轻快起来:“还要多谢大将军如此神速就将劼利解决了,不然我还不知要在云中城蹉跎多年。”
这一天晚上,是徐清麦到云中后睡得最熟的一个晚上。
接下来,康苏密配合李靖接管了整个云中城。
大唐骑兵们严守军令,虽不说对百姓秋毫无犯但也没捅出什么大乱子来。城中的突厥贵族与百姓们见生活似乎与往日无异,便也悄悄的放下心来。
在萧皇后的暗示下,有一些突厥贵族还筹了不少的金银财宝去送给李靖,想要在唐军这儿获得个好印象,相当于保护费。李靖便正好将它们都赏赐给了下面的骑兵。
皆大欢喜。
如此,云中城不过短短数日便成功换主,重归往日的宁静。
符离和萧皇后还有杨政道一起,给义成公主举办了一场小而隆重的葬礼,让她重归了长生天的怀抱。当然,她是想去长生天那儿还是想要魂归中原,如今并无拘束,自由可选。
符离看着眼前的滚滚浓烟,低声道:“母亲,你自由了。”
那烟被风一吹,朝着南方而去。
至于徐清麦,她在给李靖还有骑兵们看病——在被绑架前,她本来也是决定要随军做军医的,现在也算是阴差阳错地回归到了正轨。
“您这,可是陈年旧伤了。”徐清麦皱着眉,用手捏了捏仔细感受李靖脚踝处的伤口。
李靖叹道:“的确是旧伤了,十年前追敌时从马上跌了下来,从此之后便断断续续的开始痛。步行之后尤为明显。”
之前有段时间在长安的将军们都喜欢去太医寺,当时还是太医院,找徐清麦看诊,他也曾经想去的,但因为太忙而搁置了。没想到反倒是在战场上将这事儿给办了。
徐清麦的脸色有些严肃,显然这个伤不是那么好处理的。
“您当时的这个伤口应该就没怎么恢复好。而且里面的骨头恐怕都有些长歪了。”
李靖身边的亲兵问:“徐太医,那还能治吗?”
李靖:“之前我都是找太医寺针科的大夫来扎针,的确能舒缓很多。”
徐清麦仔细又研究了一下:“如果要根治的话那当然还是动手术比较好,不过现在恐怕是动不了的”
这是骨科的手术,该怎么做她心里还没谱呢。
李靖赶紧将腿收回去,可不好意思一直将自个儿的腿脚放在一个女大夫面前,笑呵呵道:“不急,等打完这场仗,徐太医慢慢研究。”
“嗯,我先给您开个药敷的方子吧。手术就只能等回了长安再说了。”徐清麦站了起来。
李靖看了看在外面翘首以盼等着太医给自个儿看诊的骑兵们,有的伤口已经被小心包扎了起来,不由得认可地点了点头。这次的随军大夫们的确是起到了很不错的作用。
回去之后还得要好好的研究一下怎么加强这方面。
“下一位!”
送走了李靖,徐清麦迎来了下一个病人。
看了整整三天,才将这些身上有伤的将士们看得差不多,这还是李靖下了命令让无伤无病的人不准前去排队骚扰徐太医的前提之下。
她忙得昏头转向,但是又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是安心的。
“下一位!”
这应该是最后一位了,徐清麦心里想。她低着头打算先收拾一下自己的药箱和案上的医案。
感觉有人坐了下来,但是并没有对她行礼。
徐清麦倒也无所谓,总有那么几个看着她的时候因为紧张而忘记了礼节。
“什么病?哪儿受伤了?”她随口问道。
然后,就听得一个低沉的让自己日思夜想的声音响了起来:“最近老是心痛难当,晚上也睡不着觉,大抵是犯了相思病罢!”???
徐清麦倏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玄色大氅,长身玉立但面容憔悴,眼睛亮晶晶正在含笑看着自己的男人。
不是阔别几个月的周自衡又是谁?!
她的眼睛里霎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又弯起了嘴角:“你来了?”
周自衡走过来,低下头来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水,猛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对不起,我来晚了。”
徐清麦环住他的腰,他弓身,胳膊托住她臀部下方的位置一把将她托起来,两个人顿时变得亲密无间,这个姿势正好可以让她将下巴抵在自己肩上。
她用自己的脸摩擦着他一侧的脸颊,许是一路奔波而来根本没时间打理,鬓角连着下巴处已经冒出了青灰色的胡茬,摩挲起来只觉得细细密密的有些扎人,头发上甚至还有着沙尘。
但却让她陡然从心里生出安定感。
尤其是肌肤传来的温度,让人战栗。
徐清麦在他耳边柔声道:“我知道你会来,不管你什么时候来,都不晚。”
第223章 第 223 章
徐清麦当然知道周自衡会来, 在这件事上她无比笃定,从来没有产生过怀疑。
周自衡索性抱着她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 两人的姿势立刻调了个头,他正好将头埋在她的锁骨和颈窝,鼻腔里吸入熟悉的气味,闷闷道:
“总归让你多受了些苦。”
门早已经被关上,让这对好不容易相逢的小夫妻可以头碰头地说说心里话。
周自衡将自己追到云中城下的事情说了出来,徐清麦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郁闷,只差那么一步了就像是她与阿史那社尔也只差那么一步就走了一样。
这样的事情总是会让人觉得憋屈。
她叹息道:“或许老天就是不想让我那么早回去,就是想让我进来这云中城,见证历史性的一刻。”
周自衡的手扶在她的腰肢上,有些心疼:“瘦了不少”
“这边的饮食总是有些吃不习惯。”徐清麦的手指也俏皮的在他脸上流连, “你也沧桑了不少”
然后被他一口咬住, 在指尖上留下轻轻的牙印。
两人又厮磨了一会儿这才起身, 毕竟现在还是在特殊时期,不能太过分。
李靖早已经在大帐里等着两人——他并未住在王宫, 反倒是将营帐驻扎在了城外, 也算是在某种程度上抚慰了那些突厥贵族的心。
看到两人联袂而来,不由得哈哈笑道:“十三郎总算是能得偿所愿了, 某也不用再忍受他那每日死气沉沉的模样了。”
周自衡十分惭愧, 连忙告罪:“卑职要多谢大将军包涵。”
“无妨。”李靖挥了挥手,笑吟吟道。
虽则脸色黑了些,但这个手下的活儿还是做得极好的。就像这次给他们准备的粮草和其他,简直算得极准, 不多不少。
取笑了几句, 几人转入正题。
周自衡肃容道:“襄城阿史那社尔归顺!钱将军与李崇义已点齐兵马进驻襄城,包括恶阳岭, 也早已在我等的管辖之下。”
李靖是前方的突击队,但打下来的地方也是需要有人接管的。从这个角度来讲,劼利他们的猜测也不算有错。
在李靖攻占下云中城,且劼利率领着一众部将出逃漠北的消息传来之后,阿史那社尔便知道突厥亡了。愿赌服输,在周自衡与其他唐将过去后,他利落的将襄城交了出来,换来襄城政权的平安过渡。
周自衡严禁将士烧杀抢掠,他是兵部郎中,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为此他将襄城里所有的富贵人家们聚集在一起,让他们交了一笔保护费,发给了所有的将士——驻守了边境那么久,总得给人家吃点甜头。
所以,从将领到士兵,到最后大家氛围都挺和谐,其乐融融。
徐清麦扑哧一笑:“你这法子倒是和我们的差不多。”
打土豪,分田地。这标语对于后世的他们来说可实在是太深入人心了,现在虽然田地分不了,拿出点金银出来分分也是可以的。事实上除了一点杂音之外,大多数的城中土豪们也是愿意这样的,不然等士兵们杀疯了,他们所要面临的损失可不就只是这样了。
不过周自衡还做得更多一点。襄城不比云中富足,一场雪下来,很多穷困的牧民立刻陷入到了困顿之中,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他便让富户们开仓放粮施粥。
他大权在握,而原本守城的阿史那社尔冷眼旁观,富户们不答应也得答应。不过,周自衡也给了他们一点甜头吃,那就是让跟随而来的太医寺医工和学生们留在襄城给他们义诊。
这可是你即使跑到云中或者是跑到朔县什么的都得不来的待遇。
除非去长安。
给了棍棒再给颗甜枣,这样一番操作下来,即便是劼利可汗回来,想必襄城的百姓们也依然会选择跟着大唐走。
阿史那社尔旁观一通后,也顿时感慨在治理方面,简单粗暴的突厥的确是比不了。原本因为归顺还有些不适和怅然的心情立刻就好多了。
周自衡道:“处理了这些事情后,我刚好就接到了大将军的信,立刻赶了过来。”
“做得好!”李靖赞许地看了两人一眼:“贤伉俪都是心怀百姓,慈悲之人。”
现在已经不是乱世了,之前那一套也得改改了。不然回去被御史大夫们参一本,也挺头疼的。周十三郎这个法子就不错。
周自衡问他:“大将军接下来作何打算?”
“我正要找你。”李靖将他带到舆图前。
徐清麦见状便想要离开,却也被留了下来:“无妨,并非什么机密。”
李靖将云中城的位置圈出来,沉吟了片刻后又将北边的一个点圈出来。古代的舆图很简陋,徐清麦大概看懂了,那应该是阴山脚下。
“我估摸着劼利会往这个方向逃,”李靖指了指这个点,“懋功贤弟应已前往此处阻敌。我欲将云中城作为驻扎地,调兵马前来,正好一前一后将劼利包围”
接下来,他说了一些战术安排,徐清麦也听不太懂,但她明白劼利这次大概是插翅难逃了。
当天晚上她没有去王宫里休息,而是陪着周自衡歇在了他的营帐内。
两人在营帐外燃起了一簇旺盛的篝火,开始各自讲述分开后自己遇到的事情。
夜半无人,徐清麦偷偷地挪了过来,让自己靠在他的肩上。周自衡索性将自己的灰鼠皮大氅将她裹住,两人依偎在了一起,便再无任何寒意。
火烤得人暖融融的。
草原上还偶尔有着雪的痕迹,月亮悬挂在天上又大又圆,一片清辉比中原更甚。不知有谁在远处吹起了羌笛,苍茫的声音。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徐清麦喃喃道。
周自衡接了她的下一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两人相视一笑。
徐清麦喟叹:“怎么就这么能写呢!”
相反他们两人在大唐浸润了这么久,一点诗歌的文采都没有沾上,还是那么的庸俗。
“庸俗也没关系。”周自衡抱紧她,“自古文章憎命达,能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比起成为一代文豪来,他更想要拥有这样的幸运。
徐清麦想起其中翘楚,诗圣杜甫,见证了大唐的繁华却又不得不承受大唐的颓败,也不由得沉默了下来。
她问:“咱们改变历史了吗?”
周自衡:“谁知道呢,尽人事知天命吧。”
徐清麦点点头,她又想起远在长安的周天涯,更是怅然:“也不知道天涯怎么样了?哎,本来说好好的研究一下怎么让她上学,结果就遇上这么个事”
周自衡柔声安慰她:“无妨,等我们回到了长安,有得是时间来陪她。”
徐清麦和他开始絮絮叨叨,讲的全是生活中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回去要如何分家、如何让周自衡上学、再搞一下城外的庄子,最好再引一条温泉过去以后冬天好泡温泉
在经历了这一系列的大事之后,这些生活里的琐碎,此时此刻却给了她真正的幸福和满足感。
终于脚踏实地了。
夜越来越深,营帐外空无一人,无人添柴的篝火便也在逐渐的冷去,只余下一地灰烬
寒风凛冽中,劼利可汗带着随他一起出逃的突厥贵族们一路往北走。
“去漠北!”一众人喊着。
“不错,去漠北然后再杀回来!”
劼利脸上却阴晴不定:“下雪了,这时候要翻越垭口去漠北,你们想死,本汗却不想!一群蠢货!”
被他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大家这才从乱糟糟的情绪中醒过来,恍然意识到眼下的局面似乎并没有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没有谁敢在风雪交加的时候翻越阴山。
“这都是那李靖算好的!”有人狠狠甩了一马鞭,将靠近的一个奴隶甩得跪倒在地哀求。
劼利调转了马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去白道!”
就在他们逃亡的时候,也有一道一道的新消息从后方传来。比如劼利的侄子突利可汗降了唐,而阿史那社尔以及另一位大将阿史那思摩也归顺于唐朝。
整个军队之中人心惶惶,被阴霾所笼罩,甚至不断的有着小股兵马从大部队里逃脱,想也知道他们是去干嘛。劼利果断出手,杀了一批人之后这才压制住军队里的一些蠢蠢欲动。
就在这样磕磕绊绊的行军中,他们终于艰难的到达了白道。
白道是一处关隘,兵家必争之地,它还有一个名字是武川镇。
论起来,李世民的家族正是发迹于此。也不单单是李家,西魏和北周的宇文氏以及隋朝的杨氏都是从这个边镇走出来的。
武川镇在隋朝与突厥这么多年的争斗里,时而归隋,时而归突厥。
现在,它归属于突厥。
劼利可汗很顺利的便在白道驻军下来。
“要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才能翻越阴山,去往漠北。”他召集来部下,“本汗欲往长安派遣使者,与李世民议和。尔等谁愿意前往?”
所有人都知道,议和不过是拖延时间的说法罢了。
拖到明年三月,往漠北一跑,便天高任鸟飞了。到时候纠集人马再打过来就是!
大家当然知道劼利是怎么想的。
于是,去长安议和的任务就变得很危险,因为大唐的君臣显然也都知道劼利是怎么想的。
没人愿意站出来。
劼利脸色黑了下来,索性开始点名:“执失思力!上次是你去长安,对那边也有所熟悉,这次便也你去吧!”
执失思力心里在骂娘。
逮着一只羊使劲薅啊这是!
不过他不敢反抗,现在劼利心中正有气,他若是说不,劼利指定会自个儿抽出弯刀来把他给砍了。
执失思力应下了,收拾了行李立刻朝着长安而去。
他表面看着平静,至于他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就没人知道了。
劼利在使臣走了之后觉得安稳了不少,睡了两个好觉。在他看来,自己愿意求和了,大唐怎么着也要掂量一下,这仗大抵也就可以结束了。
但没想到的是,第三天就有斥候惊慌来报:
“可汗!大唐的军队杀过来了!”
劼利倏地站了起来:“是谁?李靖?!”
这厮怎么阴魂不散?
士兵:“不,不是是李世绩!”
第224章 第 224 章
李勣, 原本叫徐世勣,后来被赐姓李。
他一直都是李世民手下的大将, 在李世民登基后为了避讳,便将名字中的世字去掉了,成了现在的李勣。
双李,李勣、李靖都是大唐军中赫赫有名的人物。尤其是在太上皇在位的最后那几年,太子李建成为了调离李世民身边这些厉害的将领们,将双李派去驻守边镇。
李靖与李勣和突厥打得有来有往,在突厥军中也是有着威名的。所以,斥候一看李勣竖起来的旌旗,就知道是他来了,慌忙来禀告劼利。
劼利匆匆来到城墙上, 却看到不远处兵戈林立, 黑压压的一片扬起滚滚的烟尘, 唯有李勣的帅旗在呜咽的北风中猎猎展开,马嘶长鸣。
最起码有十万之众的大唐兵将已经将他的白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他身后, 是风雨不得翻越的阴山。
劼利看向铅灰色的天空, 内心忽然一片苍凉,莫非他的霸业真的就要到此为止了吗?
唐军之中, 李勣正在拿着一个望远镜朝着城墙看去, 恰巧就看到了劼利,甚至将他脸上复杂变化的表情也都大概收入眼底。
他将望远镜拿了下来,喃喃道:“这东西还真挺好用啊。”
这玩意是最近从长安那边送过来的,说是将作监那边新出来的东西。不过李勣之前就在李世民那儿看到过, 是由周十三郎献出来的。看来, 是将作监终于出了成果。
这东西可太适合斥候了!
还是年轻人有头脑!
他对周自衡也高看了一眼。
李勣对这玩意儿爱不释手,心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可惜这东西不能配合箭矢使用, 不然岂不是百里穿杨,百发百中?
这时候,有属下骑马上前:“将军,可要进攻?”
李勣想了想,想起刚刚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劼利的表情,淡淡笑了笑:“先不进攻,就围着吧。多围几天,消消他的心气再说。”
“是!”
李靖暂且现在云中城驻扎了下来,他就三千骑兵,只能起到突袭的作用,但接下来的战事就不是突袭能搞定的了。
他要等待援军的到来。
周自衡自然还和在朔县一般,主要是负责后勤的调度,顺便还兼了一部分的城中管理工作。所以他与徐清麦也就温存了那么两天,就开始忙了起来。
当然,徐清麦也忙,她开了个临时的诊堂,给士兵们开义诊,同时也接受城中百姓们的求助。不过百姓对这样的形式还是有疑虑,尤其这边出入的全是唐军,更不敢来了。
所以几天过去,也少有当地的牧民前来。
只有偶尔几个大着胆子过来的,比如眼前这位上了些年纪的牧民。
他是带着他老娘来看病的。
徐清麦检查了一番,倒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只是比较麻烦。患者自述关节疼痛,尤其是一到冬天的时候根本就站不起来。
其实就是关节炎,而天寒地冻的,加重了症状。
徐清麦叫了随着周自衡一起来到云中城的一位太医寺医工来给老太太扎针,有些遗憾:“根治很难,但采用针灸术却可以极大的缓解痛苦。不过,天气冷的时候还是要多穿点,最好在膝盖的地方加一层。”
她看了看牧民们有些破烂的穿着,也不好再说什么。
显然这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
想了想,徐清麦从系统里兑换了治冻疮的药膏,给老太太手上和脚上出现的冻疮好好的敷了一层药。说到治疗烧伤冻疮等这类伤口的药膏,其实太医寺有些药师们自己配的药和祖传秘方是很好用的,随军的医工们也带了,不过老太太有些冻疮显然都已经溃烂了,得上点抗生素。
“可以的话,明日再来换药吧。我再让人给你扎扎针。”
老太太和她的儿子最后千恩万谢甚至还想磕个头,被徐清麦阻止了。
回到营帐,她对周自衡感慨道:“其实主要还是这边太冷了,要是老太太去岭南,说不定关节的问题能迅速好很多。”
有些是地域病,其实康苏密的过敏也是如此。
“的确是冷。”周自衡赞同。接近漠北之地,轻轻松松零下十几度
他们在营帐里住着是不敢生火的,生怕一氧化碳中毒,他还曾为了这事儿在全军严查过。但又不能随着徐清麦去住王宫,毕竟李靖也在营帐内住着呢,好在将领们一般都有各种皮毛,还能熬得住。
“不过普通的士兵们就比较可怜了,有的营帐内里面和冰窖一样。”他能做的也就是在后勤这一块划拨了足量的柴火,在营帐外点燃篝火,让士兵们取暖。
徐清麦:“所以士兵们也基本上人人都有冻疮。”
这算是她这段时间里治得最多的一个病了。
徐清麦突发奇想:“要是有毛衣就好了。还是贴身的衣服最暖和。”
现在的这些衣裳,都是宽宽松松,一层又一层。外面穿的夹袄,有钱人可能塞丝絮鸭绒鹅绒之类,但穷苦人家只能塞芦苇和稻秆了,就靠层数取胜。
像她这样怕冷的,多亏了这边皮毛多,裹了一层皮草这才能觉出点暖和意思来。
这不得不让人想念后世的各种羊毛衫羊绒衫和棉袄。尤其是羊绒衫,贴身穿着,外面再加个羽绒服或者棉服形成空气层,最是保暖。
在长安的时候,没这么冷,徐清麦对这些的东西诉求还没有那么的迫切。但现在却恨不得立刻买来穿上。
她一拍脑子,神色痛苦:“我真的是傻了!”
周自衡莫名其妙:“怎么了?”
徐清麦恨不得拿锤子来敲一遍自己的脑子:“我忘记了系统的商城里现在就有羊绒衫卖!”
而且比起那些医疗器械来说,价格并不算贵。升级后,商城里解锁的新物品就有羊毛衫羊绒衫,不过那会儿还不是时候,而等到天气冷了,她却被抓来了突厥,每天想的是怎么逃回去,根本就忘了还有这个利器!
当即,徐清麦就从系统里兑换出了两件羊绒衫,一件给自己一件给周自衡。
她迫不及待地换上,顿时就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
周自衡却盯着这件羊绒衫看了许久,用手摸了又摸,片刻后迟疑的对她说:“我如果把它拆了,你会生气吗?”
徐清麦拧起眉但立刻放松了下来:“你想要把它拆成纱线,看看能不能仿出来?”
几乎是瞬间她就明白了周自衡想做什么。
周自衡含笑点头:“咱们正好在草原上,羊毛多得是,而且这边本来也有纺线的基础,人也是现成的。”
他估计这番围堵劼利,在云中还得停留个一两个月,可以见缝插针的来做点事情。
徐清麦也觉得此事可行。
突厥人是会纺羊毛的,只是技术很粗糙,手感也很粗糙,基本上只能用做铺地和铺床的褥子以及毯子,以及挂在营帐以及门上面用来挡风雪的厚重的帘子。
她问周自衡:“你会纺羊毛?”
“以前去草原上见过几次”周自衡不是很有把握,“反正就慢慢试呗,也不急。”
当然,这件事也不能马上去做,当今最急的事情还是战事。
又过了两天后,大唐的援军们逐渐的到了。先来的是朔县的驻军,李靖的属下,薛大等人也都在其中。
薛大神情激动地向前见过徐清麦:“娘子!”
可算是找到了。
他还带来了新的消息,比如金吾卫们已经回长安覆命,而李崇义因为有过当县令的经历被留在了襄城主管大局,这让李崇义颇为怨念,但也不得不从军令。
第二批到的却是徐清麦没有想到的人物。
是平阳长公主与柴绍的兵马!
平阳长公主身穿红色戎装,翻身下马的时候大氅在半空中甩了起来,端的是潇洒利落。
她狠狠将徐清麦抱住,在她背上拍了两下:“还好你没事!我就知道,以你的聪明才智,是不会有事的!”
徐清麦有点感动:“让公主操心了。”
“我们尚且还好,”平阳长公主笑道,指了指在不远处和柴绍说话的周自衡,“主要是周十三郎,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
若是她真的出了什么事,平阳都不敢相信周自衡会做出什么事来。
徐清麦抿嘴一笑,眼角眉梢自然流露出一丝情意,看得平阳长公主啧啧不已,又取笑了几句。
这时候,随着平阳与柴绍一起过来的刘若贤和阿软飞奔着过来。
“老师!”
“娘子!”
两人围着徐清麦,泪水涟涟,一个比一个哭得凶。徐清麦无奈,给这个擦了泪又给那个擦。平阳长公主一笑,将空间留给重聚的师徒们了。
见越哄她们越哭得厉害,徐清麦轻咳一声,决定换一个策略:
“你们是随军出发的?这段时间在军中救治的情况如何?有没有记录在案?还有,大蒜素的表现怎么样?有没有具体的案例了?拿过来让我瞧瞧。”
这一连串的发问,立刻让刘若贤和阿软停住了哭声。
刘若贤打了个寒噤,提起裙摆就往外跑:“老师稍等一下,我去拿资料!”
阿软立刻跟了上去:“我帮你!”
徐清麦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不错,这招果然是管用的。
很快,之前刘若贤等人在军中所救治过伤员的所有医案以及大蒜素的一些使用情况就摆在了徐清麦的案头。
第225章 第 225 章
看着这些档案, 徐清麦很满意,说明自己虽然不在, 但刘若贤和其他人还是有好好干活的。
有些病案写得不是很清楚,但也可以理解。毕竟战场上的情况和平时还是不一样的,往往会在一个时间内送来大量的伤员,来不及记病案也很正常。
“截肢的比例那么小吗?”徐清麦看到这个数据的时候有些惊讶。
刘若贤讪笑了几声:“主要是大家都不擅长做这个”
随军的大多都是上了三年的医学生,有些在这三年里也跟着徐清麦见识过了一些外科手术甚至自己也动过一些小手术,但截肢对他们来说还是太超前了。就算是刘若贤对骨科的手术也是不擅长的。
换成莫惊春那一路,可能情况会好一些。
“所以我们大多数都是清创,然后预防感染,实在不行的话才会让军医来做截肢。”刘若贤继续介绍。
唐军中的军医职衔是检校病儿官,但因为习惯了徐清麦的各种语癖, 也觉得这样的称呼的确是更简练, 所以现在大家也都习惯称为“军医”。
徐清麦赞同地点点头:“这样的做法是对的, 可以的话当然是要最大限度的保留肢体。”
刘若贤:“就是那些军医们做的截肢有点太糙了”
糙得她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他们当时是打算是活生生就这样给人截肢的,直到太医寺的医师紧急派她去送了麻沸散的药材。刘若贤还记得当时那位军医接过来, 啧啧两声:
“还用这么金贵的玩意儿?这些丘八们也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听得她心惊肉跳。
她在那儿看着患者吃了麻沸散之后动了手术才走的, 在手术的过程中还几次提醒军医要注意消毒和交叉感染,把那军医烦得差点直接把器械一扔, 看她的眼神也变得不善起来。
刘若贤忿忿不平的在老师面前告状:“可他那样做本来就不符合手术规范!不过是看我人微言轻所以不以为然罢了。若是感染了, 这手术不是白做了?还平白给我们增加麻烦!”
哼,现在老师回来了就好了,有老师镇着,谅那些军医们也不敢乱来!
徐清麦沉吟一下, 这倒的确是个问题。之前对军医们的培训还是少了, 而且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或许还觉得太医寺过来是和他们抢活计来了。
她问:“后来手术成功了吗?”
刘若贤:“倒也成功了,不过我觉得如果没有大蒜素的话, 肯定熬不过术后感染期。而且手术后期麻醉效果不好了,患者很是痛苦了一番。”
徐清麦颔首:“单纯用麻沸散来做这些大手术还是不够,得加上针灸。”
刘若贤:“可惜这次出来的针科的人太少了。”
六路大军,每一路里面能够有两个针科的已经算不错了。学生不包括在内,针刺辅助麻沸散的麻醉技术还没有进行教学呢,暂时还只有姚菩提在太医寺里面推广了一下。
而针科的大夫在京城是很受欢迎的,很多人根本不想来战场。
这也是现在太医寺面临的困境,人才们都处于培养阶段。不仅仅是徐清麦的外科,其他科也是同样如此。
徐清麦和刘若贤聊了聊,大概对他们这段时间的工作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还有大蒜素,这次的确是收集到了挺多药物试验数据——直接略过动物实验而投入到临床,这也算是古代版本的黑色幽默了。但,的确有用!
她看医案,很多士兵伤后发烧,显然是已经进入到细菌感染的阶段,但是用了大蒜素之后大部分人明显有所好转。而且从各方面的反馈来看,这些好转绝对是优于之前没有大蒜素的时期。
刘若贤有些小得意:“那些将领们和军医们都觉得这简直就是神药!”
她颇有一种“扳回一城”的感觉。
“还有许多将领都想要大蒜素,甚至开出了重金!”刘若贤说道,“不过咱们带来的大蒜素本来就有限,自己用还不够呢。后来还是长公主发话了,这才平息下来。”
徐清麦可以理解将领们的心情,谁不希望自己手上能有点神药呢?
不过,大蒜素是真不行!
它的制备还是有点难度的,这次黄药师用了几千斤的大蒜也就提出来那么一点点萃取的成本还是有些大。她正打算等回到长安之后再找药部的人看看能不能多开几个组。
将什么磺胺、青霉素全都搞起来嘛,多管齐下,说不定最后能找出最适合现在这个时代的抗生素药品。这样以后再出现什么霍乱之类的疫情就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
她又关心了一下刘若贤和阿软的生活。
没想到刘若贤俏皮道:“您是不知道,现在阿软在军营中可受欢迎了!平素还有不少将士们专门从城中买了吃的带给她。”
阿软在一旁剧烈的咳嗽,脸红彤彤的。
徐清麦挑起眉,看着她的模样忍俊不禁。
阿软连忙解释:“娘子,我可没特意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徐清麦直接笑出声来:“就算是他们想点什么也正常。”
她略一思索就能理解那些将士们是怎么想的。刘若贤虽然也正是韶华之龄,但她是大夫,又是外科大夫,平日里看到她都是不假辞色甚至还有些血腥场面,自然心中旖旎之情就淡了几分。
但阿软是护士,需得悉心照料病患。病患本来就很容易对护士产生情感,在心理学上还有个名词叫患者角色行为强化,更别提这些在军营中长期接触不到女性的士兵们了。
徐清麦拍了拍阿软的头,柔声道:“别担心,你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将这些人放在心上。如果谁让你觉得不舒服了,不管是言语上的不舒服还是行动上的不舒服,就立刻提出来,太医寺会给你出头!”
不单单是阿软,还有刘若贤以及其他女医和女护士们,甚至还有那些长得乖巧白净的男医学生们,都是需要被谨慎保护的对象。
她将他们带出来,对此是有责任的。
徐清麦决定明日就去与几个领头的大将们好好的谈谈心。
她又看向阿软,嘴角带着笑:“不过,我们的阿软,也长大了。一家女百家求了。”
她还记得刚来这个时代的时候,阿软还是个十四岁的黄毛丫头,做事莽莽撞撞,空有一身蛮力。但现在的阿软在经过这几年的好伙食滋养后,也出落成了温柔敦厚的少女模样。
在悲田院工作了一年多之后,阿软也看上去有自信了很多,做事利落大方,比起普通平民家的女儿都要出色许多,也难怪这么多男儿动心。
徐清麦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若是真有好的,你也不妨记在心上。若是你有意,他也敢来我面前提亲,那便也是可行的。”
想了想,又立刻补上一句:“当然,做妾却是不行的!”
说起来,和阿软同期培养出来的那些护理生们,女孩子里面有一半都被一些世家权贵们甚至是富商给迎回家里了。不过是许以了一个妾室的身份,便让她们心甘情愿地进入了后院。
徐清麦为此大为恼怒,后来制定了更为严格的规定——必须要在悲田院中服役完五年,履行了合约之后才能请辞。
如果阿软也成为了这些人其中的一员,她是会很生气的。
阿软被她的话羞成个大红脸,却也知道娘子是真心为了自己好,因此认真的点头:“放心吧,娘子,就算是不嫁,我这辈子也绝不给人当妾室。”
刘若贤在旁边嘿嘿地笑,徐清麦横了她一眼:“你也一样。”
刘若贤:“知道了,老师。”
徐清麦莞尔一笑。
她这倒不是逼婚。而是如果非要结的话,那不如在父母媒妁之言之前找个自己看得顺眼的甚至是喜欢的。
接下来的两天,徐清麦很快进入到了工作状态,她与医工们还有医学生们一起梳理了整个抢救的流程和一些细节,等待着之后的战事。
等到她不那么忙的时候,得知萧皇后与杨政道需要提前先回长安了。
萧皇后坐在马车中,杨政道则骑在马上,跟在他们身后的有之前追随着杨政道的几千汉人,还有护送他们去长安的上千士兵。浩浩荡荡的队伍停在云中城外,就等着启程。
说是护送,实际也有押送的性质。只不过两人身份终究不同,大唐还是需要给他们体面。
徐清麦自然是要来送别的。
她对着端坐在马车里的萧皇后行了一个礼:“皇后,路上千万要保重。”
萧皇后的脸上并无沉重负担,反倒眼神显得轻快不已:“有你送我的一些药丸,必是无事的。只是,不知长安现在”
虽说卸下了心中包袱,但总归对前路有些茫然。
徐清麦忙安慰她道:“皇后毋需忧心,陛下仁善,必会好好安置您与小郎君。”
杨政道在旁听了也不由得一滞他已经从齐王降级为小郎君了吗?不过也是,归唐之后,过往的种种权力便如云烟消散,和他再无任何关系了。
这样也好。
他如此想,反倒心情轻松。
又说了一些道别的话,约好到时候长安见,徐清麦便目送着这长长的队伍在草原上形成蜿蜒的黑线,一直延续到远处,离开了云中,去往长安,逐渐消失在天际。
在萧皇后离开后,李靖与平阳长公主还有柴绍便带着队伍前去白道了,打算对劼利进行最后的围堵追击。
原本李靖是安排徐清麦在云中等候的,但她却主动请缨前往!
第226章 第 226 章
出征的前一晚, 周自衡抱着徐清麦,不无幽怨:
“咱们倒好, 你去前线,我却要留守在后方。”
徐清麦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姿势,摸了摸他的下巴,出门在外随军没那么多时间天天修容,他的下巴时不时就冒出一片青茬子,让人不得不感慨男人胡须成长的速度。
不过这倒让他平添了几分成熟落拓的气质,徐清麦都想建议他要不就保持这个造型好了。尤其,她还挺爱摸的,像是在摩挲沙子,很好玩很有趣。
“大将军就是这么安排的, 我也没什么办法的呀。”她无辜的道。
周自衡挑眉, 看着她哼哼了两声, 然后将她的手捉过来啃了一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自己对大将军说要去的。”
徐清麦有些心虚的讪笑了两声, 将手缩回来:“我有正当理由。”
云中离白道还是有些远, 总不可能将前线的伤员再运到这里来抢救,很多伤势严重的路上一颠簸怕是人当场就没了。所以她与医师们商定, 在前线设一个点, 在云中再设一个点。而作为在场唯一真正的外科医生,她当然得到前线去。
周自衡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颇有些郁闷而已。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在后方更能发挥出作用,而且军令如山, 个人情感在其中根本算不上什么。
于是, 他也只能絮絮叨叨了半天各种注意事项,最后被徐清麦直接翻身坐在他身上, 堵住了他的嘴这才宣告结束。
第二日,在猎猎北风之中,大军启程了。
徐清麦的待遇很不错,李靖专门派了两个亲兵来保护她,而且周自衡也让薛大跟了上去,她这一路虽然也累,但总归比其他人要舒服多了,最起码她是不需要负重的。
在停下来驻扎的时候,她让辎重官拿出周自衡在出发时准备好的大量布条来。
平阳长公主有点惊讶:“周十三郎前几日在城中大肆收集布匹,原来竟然是作为行军后备吗?”
徐清麦:“的确是。公主别看这个布匹粗劣,但在行军中却能派上大用场。”
她让人找了几个士兵来,准备给他们演示一下后世红/军在长征中的致胜法宝之一,绑腿!
见这边围了一圈人,正在巡营的李靖与柴绍也走了过来,正好看到徐清麦在将一圈一圈早已经剪裁好的布条往士兵的小腿上裹,就像是在扎粽子一样。
李靖和柴绍对视一眼,忍不住出声问道:“徐太医这是在干什么?”
“为何要裹上这布条?”
徐清麦抬起头,笑道:“大将军,谯国公,可别小瞧了这布条,它却是能发挥出大作用的。”
她问那几个士兵:“你们在急行军的时候,是不是会经常觉得小腿酸痛不堪?甚至严重的时候还很容易抽筋,根本走不动?”
唐军中除了有骑兵之外还有大量的步兵,这次对草原作战虽然步兵比例比之以往少了很多,但数量算下来依然是惊人的。
那士兵点点头,看了看围在旁边的几大巨头,一开始说话的时候都有些语无伦次:“是,是的。走太久了,小腿都是肿的,又酸又疼,而且重得提不起脚来。”
但也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不然督军手中的刀可不是吃素的。
“这是因为过度运动导致血液循环不良,”徐清麦对大家解释道,其实还很大可能会静脉曲张,不过这话题聊起来太深奥,她就没说,“适度的绑腿可以压迫腿部的肌肉血管,增加它的压力,提高血液循环,会让你们觉得好受很多。”
士兵看向李靖。
李靖摸了摸下巴:“你们可以先尝试一下。”
徐清麦脸上露出笑容,这位李大将军还挺有实验精神的,她很欣赏。
于是,第一批的一百位士兵打好了绑腿,并且学会了如何不松不紧的来绑这个东西。待到他们第二日奔袭了四十里之后,便充分感受到了这个东西的好处。
“腿没那么酸了。”
“往常走这么远,腿早就没知觉了,但今日,嘿嘿,好像还能再走一走。”
“就是每日绑起来又解开实在是麻烦了些。”
但这点麻烦比起它的好处来实在是不值得一提。于是在一夜之间,军备中的布带子都被发了下去,就连一些骑兵们也都领了一份。因为平阳长公主在研究过之后发现这东西同样可以阻止一些飞石和草根进入到靴子里,还能防止腿部和马匹摩擦所造成的不适感。
若是在战场上受伤了还能直接解下来当绷带用。
虽然只是最便宜的布料,但却发挥出了想象不到的作用,在军中风靡一时。
首倡者徐清麦因此深藏功与名。而军中的几位“检校病儿官”却对此颇有些情绪复杂,在私底下嘟嘟囔囔:
“不过就是个小玩意罢了,何至于如此夸赞?”
“然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立下了什么绝世功勋呢!”
“虽则是太医,但照在下说,这果然是女子不过是一件小事就能折腾出如此风浪。咱们啊,之前还是太低调了些,现在这些丘八们可是只知太医寺,而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
“可不是?!”
当然,也有人不愿意在背后说人闲话,带着轻微的讽刺说了一句:“话是这么说,可如果太医寺能让你进去混个一官半职,哪怕只是个医工,想必你也是愿意的。”
所有人立刻就闭嘴了。
去太医寺可比在军中要好多了!问题是,去太医寺可没那么简单,凭借他们这二把刀的医术是不太够格的。
大家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可人就是这样,这层窗户纸若是被人戳破了,立马就会有人不甘心乃至不服气起来:
“怎的?其实这段时日我观那些医学生们所谓“手术”的技法,也粗糙得很。咱们修的是疡医之术,认真比较起来,可不比太医寺的差。”
他们也是疡医,干的也是锯腿的活计,怎么就不算外科了呢?
他不服!
“你也知道那是医学生啊。”之前出言嘲讽的那位冷笑道,竟是丝毫不顾情面,直接说道,“那些医学生们甚至在来之前就没有自主的进行过手术,而尔等却是在军中多年,可如今尔等却将自己去与其相比较,简直可笑!
“要比,那也得和徐太医来比!
“况且,之前医学生们提醒的事项也并非没有道理,为何诸位却如此抗拒?无非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而已。”
“徐太医之名,就算咱们在军中也是听说过的。她也并非小气之人,只要有人去求教必然会真诚相授。接下来,她肯定会有手术要进行,诸位是要死守着这一点可怜的面子还是主动前去请教,便看诸位自己了。
“在下言尽于此。”
说完之后,那人哈哈一笑,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他是个能放下面子的人,一番话说出来之后自己心里也神清气爽,打定主意一定要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向徐太医偷偷师,也不要辜负了这难得的机会!
他并没有猜错,很快,李靖与柴绍带着骑兵便先行一步,去了白道支援。而平阳长公主则率领着步兵以正常的速度前行。徐清麦自然是跟着步兵一起走。
待他们到达了白道后,正好遇上李靖与李勣组织的一次对白道的攻城之战。
李靖对平阳淡淡道:“劼利已经派人去长安见陛下了,正好趁使臣回来前多打几仗,削削他的气焰。”
李勣:“若是能在这之前将白道打下来那就更好了。也省得使臣白跑一趟。”
李靖:“还是得谈的,和谈的时候正是他们放松戒备之时,那时候再全力攻打,事半功倍。”
李勣:“此言有理。”
平阳长公主:为之后的那位使臣先默哀一下。
虽然这次并不是全力围攻,但有战事就会有伤亡,很快,受伤的人就被人从战场上抢救下来,送到了最后面的医帐内。
徐清麦与太医寺一众人等以及检校医儿官们早就在此等候。
“好了,打起精神来,但也无需紧张。”徐清麦拍了拍掌将大家的视线吸引了过来,“就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所有送过来的伤员先在第一个帐篷里做好初步鉴定,轻伤的送往左边,重伤的立刻送来右边”
她又将管理药材的、管理担架队的等等杂活儿的事情也一并安排了,整个医疗营地的秩序立刻变得井井有条起来。当然这些规矩并不是徐清麦一人制定的,在之前的诸多次磨合里,大家已经总结出了一套经验,她不过是用后世的法子再对细节进行了一番修改而已。
所有人都各就各位。
很快,战场上的金戈与血腥之气就蔓延到了医帐这边,一个又一个的伤员被送了过来。虽然也有一些慌乱,但因为事先都已有安排,整体的秩序还是在的。
在最前面坐镇的是太医寺内一位经验丰富的医工,本就是疡医出身,他看着一个接一个被送进来的士兵,镇定地做出判断。
他瞥了一眼一个背上被砍了一刀但出血并不算厉害的:“先送去左边止血。”
旁边立刻有人搀扶着他去了左边帐篷。
接下来是一个肩部中箭的:“送去左边。”
这中箭的部位还行,不算很危险,疡医们应该就能治。
然后是一个被城墙上扔下的落石给砸断了双腿,血肉模糊并且正在不断嚎叫的,他看了看后摇了摇头:“这个送去右边吧。”
再不抢救的话就要死了。
于是,在右边的重症医帐里,徐清麦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例截肢手术。
围观者众。
第227章 第 227 章
检校病儿官程铭正, 就是之前为徐清麦说话的那位在处理完自己手上的伤员之后,立刻装作去取药, 飞快地蹿去了重伤医帐那边。
他负责的都是轻伤的士兵,而且医帐中还有不少的医学生和医工,少他一个应该也不打紧吧?
反正,迅速回来就是。
这样想着,程铭正已经到达了重伤医帐,恰巧就遇上了徐清麦要给病人做截肢。
“你来得也太巧了!”同僚看到他的身影,取笑道。
程铭正也没想到时机就是那么的凑巧,嘴巴都快要咧到耳根子了:“运气好,运气好。”
他看了一下围观的人还真不少,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和他一样的军医, 太医寺的医师医工们和医学生们对此反倒见怪不怪, 有条不紊的在忙着自己手中的工作。
他心中嗤笑一声, 嘀咕道:“一个个背地里说三道四,可到了这种关头还不是都跑过来想要偷师?”
当然了, 也有不服气非得要看看这徐太医到底本事是不是如传说中一般的人。
医帐是特制的, 四面都有帘子,为了采光和透气, 徐清麦便吩咐将所有的门帘全都卷上去。虽然很冷, 但这样的环境总比炎热的时候蚊虫四起要来得好。
也因此很便于旁人围观。
徐清麦在准备的时候抬头瞥了一眼,便让阿软找人去拉了绳子,吩咐道:“任何人不得跨越绳子一步。”
她现在说话颇有威仪,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敢动, 只能站在绳子外伸长脖子往里看。
程铭正就见在几位医学生助手的操作下, 伤患服食了麻沸散之后很快就陷入到了所谓的“麻醉状态”,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徐太医站在手术台前, 穿着洁净,所有的头发都包裹在特制的帽子里,脸上带着口罩,手上带着一双不知道用什么材质制成的手套,竟然十分贴肤。
不仅仅是她,还有她身边的两位助手和一位护士都全都是这样的打扮。
程铭正知道之前有同僚诟病,这样的做法无非就是装模作样,对治疗并没有任何的帮助。但此刻在他看来,却忽然有了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莫名觉得这几个人的医术肯定很非同寻常,是值得信任的。
手术台上,患者的止血带已经扎好,徐清麦开始了自己的截肢动作。
刘若贤先配合她对患者被石头压碎的伤处进行清创,结束后,再由徐清麦主刀。一刀下去划开皮肤以及皮下组织。一时之间,红的、白的、黄的,看上去十分可怖。
好在在场的人也都是经历过的,对这些已经脱敏了。他们看得更多的自然是徐清麦的手法。
如果让程铭正来描述的话,像他们之前给人截肢,那简直就和屠宰场差不多。患者使劲挣扎与哀嚎,即便是绑着也需要好几个人才能压住他。为了让患者少受一点痛苦,那势必就要快,一斧头劈下去的事情也并不少见。
而且这样程度的截肢,以他的经验来说即便是手术成功了,后续也极难活下来。发个烧或者是出个血也就死了。
所以这样的截肢术他们也是很少用的,一般这种情况的士兵索性就自暴自弃,等着死好了。唯有将领们受伤才有点抢救的价值。这么多年他也就见过两三次。
但这位徐太医的截肢手术却不一样。
没有嚎叫,没有喷出来的血液,也没有挣扎的局面,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只有她在吩咐护士换器械的声音。
对,她还有一堆奇形怪状的器械。
她使用这些器械就像是乐师在驾驭自己的乐器,将军在挥舞自己的兵器,驾轻就熟。她还熟悉腿部的结构,哪里该用什么工具,哪里需要轻,哪里需要重甚至都不需要怎么思考。
程铭正甚至在她的整个操作中还感受到了一丝美感,行云流水,精妙无比。
总之,这是一场超乎了他们所有人意料的手术。
程铭正心中涌起浓浓的失落感:原来,在军队之外,杏林里的疡医之术都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吗?可笑他们一群人却仿佛井底之蛙。
他特意回头去看自己的同僚们,发现他们也都陷入到了沉默中。
徐清麦当然知道这些军医们显然是有些惊讶的,不过她的心神并没有放在他们身上,接下来要处理胫骨,是最难的部分。
骨科手术是个力气活,也经常被人开玩笑说就是个木匠活,因为在处理骨头的时候经常需要用到电锯或者是线锯,没有力气根本操作不了。像是给平阳长公主开颅那一次,她也是和莫惊春两人换着来的,不然太累了。
但这个患者的腿直接就被石头给砸得血肉模糊,膝盖直接粉碎性骨折,省了一些功夫。
饶是这样,也花了她不少力气。
待到终于将坏死的肢体给取了下来,徐清麦这才抬起头来,转动了一下自己有点僵硬的脖子。
随便往前方一扫,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用敬佩的眼神看着自己。
徐清麦莫名唏嘘:真的是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眼神了。瞬间回到刚来大唐的那一年。
她看了一下创面和伤口的情况,将最后的缝合交给了刘若贤:“没问题的吧?”
刘若贤猛地点头:“您放心,我可以的。”
“那就好。”徐清麦让出位置。
重伤医帐里还有其他送来的士兵呢,她不可能一台手术从头跟到尾。
“好了,大家先散了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她又沉吟了一下,“到时若是有空余,我会专门给大家做一场演示手术,所以你们不用着急。散了吧。”
徐清麦对军医们并无偏见,反倒觉得他们其中的一些人若是能摒弃以往的坏习惯并且有好学之心的话,会是学习外科的好苗子。
她想着等战事结束后或许可以组织一次培训,或者是建立一个针对军医们的专门的进修班。
正好也给悲田院多捉一些牛马来
到了晚上,唐军对白道的攻势就慢慢的消停了下来。李靖与李勣两人也并没有想着要一举将白道攻下,更多的是想要围着给劼利制造一些心里压力。
而当天徐清麦连着做了四场手术,一些医学生们也被她调过来担任助手,好积攒积攒经验。
她晚上也没歇着,时不时就提着灯去安置病患的医帐里面查看情况,尤其是一些重伤病人的术后护理是需要尤其小心的。这份压力也就转移到了阿软等护士的身上。
提着灯笼,她们几乎要半个时辰就查看一下术后患者的生命体征。
身影被烛火映照在帐篷上,很多因为伤痛还辗转难眠的士兵们看到后忽然就觉得伤口似乎也不是那么的难熬了。对于老兵们来说,这更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在一片血腥荒芜的战场上,有这么一群人正在仔细照料着他们的伤处,担心他们的生命安全这种感觉真是让人觉得美妙。
程铭正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想办法去太医寺!不求能留在那儿,只要能学到一点点真功夫就行了!
他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就被人给吵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天却已经亮了,赶紧一跃而起。
“外面怎么如此吵闹?”
门口一位医学生笑呵呵回答他:“徐太医正在巡房呢。”
程铭正一脸懵逼:“巡房?何为巡房?”
那医学生恍然:“哦对,你们不知道。这是悲田院的一贯做法,也是徐太医提出来的。对了,兄台去不去那边?我可要去听课了。”
程铭正急忙跟上他,然后听他讲悲田院里关于巡房的规定。
原来长安城中的悲田院竟是有住院部的,每日早上,当值的太医或者资深医师就会带领着当日的医工以及去实习的医学生们巡视所有的病房,询问和查看病人的情况,制定接下来的医疗方案,还会对医学生们仔细讲解。
“所以大家都想去悲田院实习。每次去的名额都要抢的,如果不是成绩名列前茅是去不了的。”那医学生说,“在那儿学到的东西可比单纯在课堂上学到的要多多了。”
程铭正大为震撼,甚至说话都结巴了:“那,那,那他们什么都教吗?”
“大多数都教。”医学生明白他的意思,同样很感慨,“不过也有些医师们态度会不怎么好。而且像家中的秘方和一些秘技那自然是不教的。”
程铭正怔立在当场:“这也够了”
“可不是嘛。”那医学生催他,“你还去不去?快走快走,不然赶不上前面的好位置了。”
两人匆匆朝着病房区走去
在徐清麦正在前线的医帐里忙活着的时候,周自衡在后方却闲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颇像望妇石,闲着的时候老是会提心吊胆的想着前线如何如何了,徐清麦又怎么样了,有没有不顾危险的冲到战场上去抢救病人?
李崇义在旁边看得直翻白眼:“你还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干吧!”
周自衡哑然失笑,也对,还不如让自己彻底的忙起来比较好。
于是,他索性拿着之前拆了的毛衣去找了云中城中几家专门做羊毛茵毯和褥子的店家。
“尔等可能做这种羊毛纱线?”
他将手中拆了一半的羊绒衫递了过去,那操着一口流利汉话的突厥掌柜接了过去,霎时惊为天人!
第228章 第 228 章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纱线?
轻软、细腻, 摸在手上简直柔若云朵,掌柜的都担心自己粗糙的手玷污了这么金贵的东西, 拿着羊绒衫的手有些发颤。
关键是,它还很暖和。只是握了这么一小会儿,已经能够感受到从它上面传递过来的暖洋洋的热量。
掌柜已经开始在想象这东西会如何受到达官贵人们的喜爱
他看着周自衡激动道:“郎中是从哪儿得来此物?若是有此物,我能帮郎中卖到长安、洛阳甚至是设拉子去!这可是等若黄金的宝物啊!”
周自衡哑然失笑:“并不是让你们卖,而是想让你看看能不能找匠人来仿制出来?这件也不过是我偶然所得,我只知道是由山羊身上的绒毛捻成的纱线,最后再由一种特殊的织法做成的。但具体如何捻”
他却也是不知道的。
掌柜垂下双肩,明显有些失望。不过他很快振奋起精神来。
山羊绒毛?
“这东西我们草原上却是不缺的”他凝神回想,“是啊,刚出生不久的小山羊, 绒毛最是细腻。不过现在并不是剪羊毛的时候。”
这么冷, 羊们没有那一层毛是会死的。它们可是牧民家中的重要财产。
每年的四五月和九十月才是割羊毛的好时机。
掌柜笑道:“那时候的草原上可热闹了, 各地的商贩们都来了,有贩羊和马的, 也有贩羊毛的。云中的羊毛却是有名的, 即便是高昌、大食那边也会有商贩过来。”
周自衡自然知道,他问道:“现在库房里没有羊毛吗?”
“有倒是有, 但都是一些剩下来的粗糙次货, 恐怕入不了郎中的眼。”
周自衡反倒高兴:“无妨,正好拿它们来试试,看看能做到什么程度。”
百分百羊毛纱线也是可以做到很柔软的,如果实在是有些扎的话那不妨穿在里衣和外衣中间, 只要保暖就行。
就这样, 周自衡的“羊毛计划”开始拉开了序幕。
他倒是不用花费太多心思在这个上面,而是给了掌柜一笔经费, 让他选了几个擅长于处理羊毛的匠人们慢慢研究,也不限时间。
他自己对毛纺也是没什么概念的,但后世时自家公司有个项目是与内蒙那边的牧草行业合作,在草原考察牧草的时候曾经见到过他们割羊毛,也去了羊毛厂看过,算是了解个皮毛。
当然,那些工业化的过程和步骤现在没法用,只能用纯手工。
在参观了匠人们处理羊毛的过程后,周自衡也慢慢的回想起来一两个画面,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为什么不用针梳?得用针梳将粗糙的杂毛给梳下来吧?”
他对针梳印象深刻,因为很像给家里养的猫梳毛的东西。
匠人疑惑问道:“敢问郎中,何为针梳?”
周自衡沉默了一瞬:看来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那就是要先从工具开始从头做起。
他立刻又找了铁匠和木匠来做针梳。
李崇义跟着他折腾,既佩服他的行动力,又有些不解:“为何要做这样的事情?既然要做,当然要选值得信任的人来做。否则,待到明年,整个草原便都知道了。”
“这不正好?”周自衡随意道:“让老百姓多一门技艺不好吗?”
他又凝神一想,明白了李崇义的顾虑,笑道:“放心吧,最好的技艺和最先进的技艺只掌握在我们的手上。到时候大唐有技术,而草原提供原料和初加工,大家相辅相成,我有肉吃,你也有汤喝,岂不是更好?”
现在可不是所有民族亲如一家的时候,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还是要有所提防的。但是,也不能提防得太紧了,让他们产生跟着朝廷才能吃饱穿暖,那岂不是更好?
而且,公开技艺就要求掌握了最高水平技艺的那一方需要不断投入成本去维持自己的地位,这是件好事。
李崇义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反正你明白就行。朝廷现在对这些部落如何安置可是还操着心呢。”
宰相温彦博觉得应该学汉武帝,将他们安置在河套以南,而魏徵则觉得北狄人面兽心,应该趁此机会将他们全都驱逐到漠北旧地。
在周自衡来草原之前,两派正吵得一塌糊涂,还没有个定论。若是这次击败了劼利可汗,想必又会有大批漠南的部落前来归降。
李崇义好奇问:“十三郎却是站在哪边?”
周自衡略一思索:“我其实内心更偏向于魏相公的谏议。不过此谏议若是想要执行,却也是极难的。将突厥赶回漠北不难,但漠南这么大一片草原空下去却很难在短时间之内充实进去足够的人口。”
总不能全都划成养马场吧?
而且突厥在漠北过得太苦了,反抗之心也会日益增加,不如温水煮青蛙。
可若是如温彦博所说,安置在河套以南,却离长安又太近了。他可是记得后面冒出来的安禄山、史思明全都是胡族。不过,这又和节度使军镇制度有关系
周自衡笑着摇了摇头,将脑子里转动的这些复杂想法给抛去。
还是先不想了,待到羊毛要是真能搞出来,或许反而是个破局的好法子。
练什么骑射呢?给大唐养养羊不好吗?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匠人们将自己做好的成品一次又一次的拿给周自衡看。他研究了一番后总是看出了门道,问题到底是出在了哪里。
“也难怪他们之前一直没有发展出纺纱。这边的织机实在是太落后了。”周自衡对李崇义道,“江南和蜀地的纺织工艺却是要胜过不少。”
这么说吧,如果说江南的纺织是辆小汽车,那草原上的毛纺还停留在马车的阶段,甚至连自行车都还算不上。
李崇义:“你还会做织机?”
“不会。”周自衡光棍的摊手,然后叹了口气,“还是先从江南运来几架织机再试试吧。蚕丝的织机和羊毛的织机还未必完全一样,慢慢研究。”
不过这就不是现在能做的事情了,还要全盘考虑才行
白道的唐军营帐内。
有前几日被锯了腿的士兵正在哀嚎,而徐清麦正在沉默地看着役夫们将死去的病患抬出了军营。
她记得这个士兵,肚子上被剖了个大洞,居然也挺着被抬了回来,可以说生命力极为旺盛。
她亲自给他动的手术,但因为失血过多最后还是没有挺过去。
这边的死亡率要比悲田院高很多。不单单是失血的,还有术后感染致死的。几天下来,就连医学生们都有些麻木了。
徐清麦收拾了一下心情,冷静地告诉他们:“不要沮丧,最起码我们知道他们是因何而死。或许等几十年过后,百年过后针对这些问题便会有更好的方法。”
在手术史上,发现细菌感染导致死亡的过程是非常漫长的。最开始的医院污血横流,肮脏不堪。所以他们现在已经是少走很多弯路了。
给医学生们灌了一些鸡汤后,大家的情绪果然好多了。
军医们对此大为不解:
“才死了这么一些,居然还不知足?”
程铭正十分羡慕,可见在长安在悲田院里,病患的死亡率必然是很低的。
真想去看看啊!
这样的死亡对于领军之人来说却算不得什么,李靖和李勣一边消磨着敌人的意志一边等待着朝廷的使臣前来。
终于,鸿胪寺卿唐俭带着李世民的旨意赶到了白道城。
“执失思力已入长安,和上次渭水边不同,这次他极尽谦卑。”唐俭显然很愉悦。
李靖立刻问:“陛下如何说?”
唐俭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笑眯眯道:“执失思力离开后,陛下便问老夫,不知李尚书这次可否将劼利可汗捉到长安?”
李靖心中的担忧立刻烟消云散。看来陛下并没有被突厥使臣的花言巧语所蒙蔽,依然还是想要继续打的。
他笑问:“那唐公是如何回答的?”
唐俭道:“凭着如今大唐的力量,老夫认为,当然可以!”
李勣颔首:“陛下与诸公睿智,求和绝非劼利的本意。他不过是想要拖延时间,待到春暖之日再翻越阴山,回到漠北和九姓突厥汇合罢了。若是真让他踏上此路,道路艰险,恐怕就再也拦截不了了。”
平阳长公主在一侧紧锁眉头:“但要强攻下白道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劼利残兵依然有数万之众,占据着白道城,易守难攻。”
李靖深深看了唐俭一眼:“那就要拜托唐公让劼利放松警惕了。”
唐俭自知他们几个你一言我一语的无非就是想要看看自己的态度罢了,当下傲然一笑:“老夫自然省得!放心,此乃关乎大唐国运之大事,尔等只管攻来,我自会保全自身。”
他在白道城劝降,可外面唐军却忽然发起攻势,身在城中的他风险是极高的,说不定劼利一个暴怒就砍死了他。楚汉相争时俪食其的例子还在史书上写着呢。
所以,他此番真是将自己生死置之于度外。
李靖、李勣、平阳长公主与柴绍对望一眼,都对着唐俭深深行了一礼:“唐公大义!”
徐清麦只负责后勤医疗,并不清楚其中内情,只知道唐俭不过在军营中待了一日,便立刻匆匆赶去了白道城。
“唐公缘何不多待几日?”她好奇问平阳长公主。
平阳意味深长的一笑,对她道:“马上就要发起总攻了,你那边也要做好准备。”
徐清麦若有所思。
唐俭去了白道城三日后,唐军便对白道城以及其中的可汗牙帐发起了总攻。徐清麦即便是待在后营,也能听到前面战场所传来的厮杀声。
伴随着每一声厮杀,或许便是一个士兵的倒下。
这是最冷酷的冷兵器时代。
她镇定下心神,努力不将自己心中的不适表现出来。医学生们原本也慌张的,但看到自己的带教太医这般镇静自若,便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但很快,她就没时间去想这些了。
止血、清创、拔箭、缝合、手术这场战役送来的伤兵和以往相比显然是呈几何指数般上升。后来,战场逐渐往西移,从白道转去了铁山,又去了河西,但送回来的伤兵依然源源不断。
徐清麦忙到飞起,甚至都不知道过了多少天,直到前线传来了胜利的讯息——
劼利可汗在逃亡的途中,被手下人绑来投降了!
这场大战,终于就要结束了。
第229章 第 229 章
“啊——!”
医帐中响起了一阵哀嚎, 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将领龇牙咧嘴,正在忍受着从腰侧传来的疼痛感。身为军人, 其实对疼痛的感知度已经钝了不少,但现在身上的这种疼痛却又有些不同。
它不是战场上那种一次性的疼痛,而是绵延不绝的,本以为可以停歇的时候忽然一针下来,让人实在忍不住要嚎叫。
是的,徐清麦正在给他缝合伤口。
这位叫苏定方的青年人作为去攻打劼利可汗牙帐的先锋军,获得了巨大的功劳,但是也收获了不小的伤情。他的属下们在铁山前线匆忙给他包扎了一下,待到战事了后这才送往位于白道的医帐中。
到达的时候,他的伤口已经有了一些感染的迹象。
徐清麦在处理之前问他:“苏都尉可要用麻沸散?会好受很多, 不过半途也有可能会疼醒。”
说这话的时候她也有些无可奈何。麻沸散终究还是配合针刺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苏定方对这位徐太医早有耳闻,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年轻美貌, 虽则穿着朴素不起眼但却如凛冽北地中的宝珠一般,一时之间被晃了眼, 想着要表现一下自己的勇猛, 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
“无需用药,不过一点点疼痛, 卑职还是能忍住的!”
徐清麦点点头:“我会尽量动作轻一点。”
于是, 便有了哀嚎不断的这一幕。
徐清麦先给他清了创,大量的生理盐水冲下去,苏定方觉得在战场上的那些痛苦似乎都不算得什么了。然后是缝合,刘若贤来操作的, 她现在的缝合技术已经到了可以被徐清麦夸奖的程度了。
缝合的痛感肯定没有受伤时强烈, 但它是连续的,十分酸爽。
刘若贤看到苏定方痛苦的表情, 不由得忍俊不禁:“据闻苏都尉在战场上勇猛无比,难道还怕这小小的缝针吗?”
这番话却是将他之前说的还回去了。
苏定方苦笑,这时候又听得站在旁边的徐太医好奇问:“听闻苏都尉是先锋军,仅率了三百骑就将劼利的数万大军杀得落花流水?”
她当时听说就不由得感慨,这可真是个猛人呐!
后来又想到,苏定方这个名字她还是蛮熟悉的,看来这位应该也是后期的唐朝大将。
苏定方听她这样问,一下子就精神振奋起来,眉飞色舞:“也是大将军用兵如神。当时正逢大雾,视线只能看到丈余。我们冲过去的时候,杀声震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千军万马”
徐清麦夸了一句:“那也是苏都尉和骑兵们骁勇,突厥人才会如此认为。”
苏定方被她夸得竟有些不好意思,谦虚了一句:“实则也是突厥人这段时日一直在逃亡,有些草木皆兵了。总之,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我们便攻破了他的防线”
苏定方想起那日的情形,突厥人人仰马翻,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次进攻之中崩溃了。还不等唐军的后援大部队前来,许多人便已经放下了兵器,跪地求饶。
苏定方道:“待到大部队来了后,只有劼利带着几百人突围而去。我大唐兵马斩首上万,他所带领的十万突厥部众和十几万头牲畜便都归我大唐了!”
在他说到斩首上万的时候,徐清麦沉默了一瞬。
她内心恍惚地叹了一声,可能是在军营中待久了,对这些斩首和伤亡的数字竟然都不那么的敏感了。
战争,可真是残酷啊。
“哎哟——!”又是一针。
在敌军中取人首级毫不手软的苏定方,又一次折服在了小小的银针之下。什么花容月貌、旖旎心思全都烟消云散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以后再打仗绝对要保全自己,轻易不要沦落到医帐里来。
另一边,已经沦为了阶下囚的劼利可汗也见到了李靖、李勣与平阳长公主等。
他早已经不是原本那不可一世的草原霸主模样,形容落魄,精神颓废。当然,李靖等人也给了他一定的尊重,并没有折辱这位曾经的对手。
劼利并不是苏定方捉住的,在那场战役中他成功的逃走了。身后是紧追不舍的唐军,而摆在他眼前有着几条路可以选,需要让他迅速地做出抉择。
劼利打算前去投奔驻扎在河西的苏尼失,然后再通过河西去吐谷浑。
谁能想到,苏尼失却将自己给绑了,直接献给了唐军!
一想到这里,劼利就恨得牙痒痒的,甚至对着李靖等人还有些不服气:“若不是苏尼失这厮忘恩负义、两面三刀,现在我恐怕已经在吐谷浑了!”
李勣笑道:“你以为苏尼失是为何要绑住你?”
平阳长公主噗嗤一声,加了一句:“早在大将军攻打云中城时,大同道行军总管李道宗便已经向苏尼失出兵,他早就归顺了大唐!”
“原来如此”劼利有些愣神,随即喃喃道,“我应该往契丹、奚人那边走!”
或许便可躲过这一劫,还能东山再起。
李靖微微一笑,粉碎了他的想法:“你若是往契丹、奚人方向逃,那我大唐恒安道行军总管卫孝杰自然在幽州等着你。若是往东边渤海国、高句丽走,畅武道行军总管薛万彻便可从营州出兵。”①
大唐六路大军早就算死了每一个方向,无论劼利选择哪一条路,都有大唐的兵马拦在前面。
天网恢恢,插翅难逃!
劼利可汗这才知道大唐这次为了歼灭突厥,花费了多大的心思。他沉默许久,最终长叹一口气,对天吼道:
“唐俭小儿!卑鄙无耻,误我良多——!”
若不是唐俭信誓旦旦地说李世民只想要和谈,并不想兵戎相见,他岂会放松警惕?只要守着白道城,过上两个月便能翻越阴山回到漠北。
李靖淡淡道:“可汗便也别惦记着回到漠北一事了,还是随我们回长安去吧,陛下对您,颇为想念。”
几人鱼贯走出营帐,便看到唐俭站在营帐外,对着所有人露出笑容。
“老夫幸不辱命!”
虏获了劼利之后,李靖命令全军在原地休整两天,随后便立刻拔营返回。不过,大军在此兵分三路,李靖的兵马返回云中,李勣直接回并州,平阳长公主与柴绍回朔方。
他们手下的将士瓜分了战利品,兴高采烈地回去等候着封赏。
跟随着劼利的不仅有突厥的贵族,还有依附着他们生存的无数突厥百姓。金银财宝与牛羊等物自然算作是战利品,而人力在往常其实也算,男人沦为奴隶,女人的遭遇还要更惨一点。
不过此时的军中有徐清麦以及她所率领的一众女医,还有平阳长公主所率领的一众女兵,加上李世民正在全天下推广仁政,这一次的突厥普通战俘们日子好过了一些。
平阳长公主在走之前与徐清麦告别。
平阳指着无边无际的远处,笑道:“跑一场?”
徐清麦挑起眉:“自然好。”
于是,两人策马在草原上开始奔腾,后面跟着平阳的一众私兵,皆为女人。她们在辽阔的天地中纵马飞驰,仿佛一阵风席卷而来。
徐清麦放开了速度跑,这几个月她的骑术有了长足的进度,也渐渐的迷恋上了这种极速之中的感觉。
两人渐渐停在一处河沟旁,河沟早已经冻上,周围荒芜一片。
平阳放慢了速度,任由自己的坐骑悠哉悠哉地向前走,她感叹道:“在几年前,我真是没想到自己还有来到草原上作战的这么一天。”
徐清麦笑着问:“感觉如何?”
平阳的眉尾不自觉挑起,她认真思考了一下,然后笃定回答:“非常好!”
她悠悠道:“在我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大概是想要将我培养成一位礼仪与才情都不输与世家女的贵女,书法与古琴是她给我的选择。但是最后,”平阳摊开自己的手掌,那双手上有着不少的老茧,“我自己却选择了弓箭。
“我经常有疑问,为什么大哥要学习骑马射箭,二弟和三弟可以斗鸡走狗,而我却只能弹琴写字?我不服,我就偏要和他们一样。
“所幸,我在骑射上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天赋,在闹着学了那么一段时间之后,我的骑射竟然就不比大哥差了。还害得大哥被母亲狠狠骂了一通,认为他不努力。”
想起往事,平阳嘴角绽开了一朵小小的笑容,但很快便消失。
徐清麦道:“空有天赋却无努力,也是不行的。想必那段时间里公主定然是付出了常人所不能及的努力。”
平阳的笑意又重新燃起,她挥了挥手:“都过去了。只不过,我的骑射虽然出色却貌似派不上用场,我的轨迹依然是嫁人,为人生儿育女,直到我的父亲在太原起义。”
接下来的事情,徐清麦早已经清楚,平阳也并未多说。
她只是看着天空上挂着的惨淡的太阳,淡然道:“我的一生一直都是不服气的。不服气在于,为什么我立下了战功,被允许拥有了军府,却依然不能获得上战场的机会?只是因为我是女子?”
徐清麦点点头:“只是因为您是女子。”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平阳转向她,表情真挚,“直到我遇到了你。”
“你不仅救了我,也让我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第230章 第 230 章
徐清麦的出现对平阳长公主而言是具有冲击性的, 这绝不是仅仅限于她的医术挽救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当时,她正处于人生的困境, 指的并不是瘫痪,而是她明明在父亲起义的前期立下了极大的功劳,甚至成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可以拥有幕府军权的公主,但在战事平息后,一切海清河晏后却依然被赶回了家中。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领过军,幕府也成为了闲置,幕僚和手下们最后自然而然的归了她的夫婿柴绍或是其他的兄弟。
而她的兄弟们,则依然活跃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这一切,似乎只是因为她的性别却并不是因为她的能力。毕竟说起能力, 她的三弟和几个堂弟可远远不如她。
平阳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不服气似乎都成为了一个笑话。
但徐清麦不同。
她居然成为了一个太医——在她之前并非没有女医, 但她们往往躲在男性同僚的身后, 只是默默的用医术在后宫生存。可徐清麦却以女医的姿态站在了朝堂上,成为了第一个可以正儿八经上朝议政的女性官员。
而并非通过后宫的途径, 纯粹只是依靠自己与众不同的能力。
她参与各种政事, 其中不乏可以影响到天下格局的重大事件,譬如医改。现如今, 去到长安城任何一家小酒肆, 都能听到所有人用敬仰的语气提到“徐太医”。
平阳看向徐清麦:“是你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的不服气忽然就有了出口。
徐清麦有些惭愧:“卑职担不起公主如此大的赞誉。”
“不过,”她沉吟了一下,露出笑容,“卑职觉得, 天下之事, 最难的便是开头。有了一,那就会有二。或许, 在十年之后,情况便会与现在更加不同。”
她的学生们,总会在太医寺里占据越来越多的位置。
“你说得对。”平阳爽朗地笑出声,“是我之前想错了。女人拥有野心、渴望权力并不是什么坏事,该争取的时候就该争取。”
就像之前,她的长辈们是畅快了,但自己并不畅快。
可现在,纵马奔驰在这片天地间,感受着从脸颊旁掠过的烈风时,她却觉得无比的畅快。
平阳意味深长道:“或许到时候,在朝堂上,你也能看到我的身影。”
她这次回去肯定是会有封赏的,平阳觉得她什么都不缺了。如果她的皇帝弟弟猜疑,她也可以如堂兄李孝恭一般交出自己的军权但是换取一份闲职,只要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上就行。
徐清麦眼睛一亮,低下头去:“希望公主能得偿所愿。”
她看向前方,阴山一路蜿蜒,横卧在大地之上,巨大、沉默,如横卧在地上的母亲阻拦着来自于北方的冷锋。
“公主可知在很多很多年前,这片土地上发生过什么事?”徐清麦忽然道,她响起了自己在后世时看到过的一些历史趣闻,“在很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位女将军”
平阳来了兴趣:“噢?”
徐清麦便将妇好的故事说了:“她是殷商王武丁的王后,但同时也是位执掌兵权的大将军”
她其实记不清楚具体的一些细节了,但是对纪录片里的一句话记忆犹新,那就是商朝的版图在武丁手中扩大了数倍,而为其开疆拓土的正是妇好,同时她还有着自己的封地和财产。
唐人当然知道商朝,毕竟尧舜禹汤世人皆知,但对于妇好却是完全不知情的。
平阳长公主深深看了徐清麦一眼:“徐太医又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个故事?”
徐清麦讪讪一笑:“偶然获得的一本古籍。”
问就是已经找不到了。
平阳宽容一笑,并没有再深究。她感叹:“武丁却允许自己的王后掌握军权,也是难能可贵了。”
徐清麦却摇摇头:“说不得在那时候,女子掌军权并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事情,大家都司空见惯了呢?”
平阳一愣。
或许是这次的环境远离长安,周围无人,徐清麦的胆子大了一丢丢,她道:“微臣的意思是,在那个时候,女子或许和男人一样,拥有同等的权力,并不仅仅只是被赋予了相夫教子的责任。”
从原始的母系社会到奴隶社会再到现在,女性的地位同样是在发生着变化的。
“是后续出现的各种礼仪教化,才让女子的处境变得越来越艰难。”徐清麦道。
平阳轻咳了一声。
徐清麦的话锋却一转:“但究其根源,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差异?微臣认为是由于女子体力较弱,因此在战事和耕作上所发挥出来的作用不如男子大所导致。”
所以只有在工业革命后,各种机器提升了女子的生产力,才最终让女子落后了千年的地位逐渐上升,无论东西方都是一样。
“公主不妨设想一下,一个平民百姓家庭,若是家中女子出去做工能够获得比男人们出去种地还要更高的收入,那大部分情况下,她在家中的地位和话语权必然是更高的。”
平阳点点头,忽然笑道:“这和谁的拳头大谁说了算是一个道理。”
她却又想到:“可你所说的女子出去做工,男子为何不能出去做工而一定要让女子去呢?”
平阳想到自己,她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徐清麦的嘴角往上翘了翘:“这的确是极难的。除非有两种局面,第一,这活儿只能女子做,就好比我们悲田院中的妇产科医生和护士。第二,劳动力不足,也就是人手不够了,只能男子女子一起上。”
平阳挑起眉,还真是。
两人各自牵着马在阴山下缓缓走着,亲卫们则默默地跟在后面。
平阳忽然道:“你知道朝廷最近在修订受田制度吧??”
徐清麦点点头。
本朝实行均田制,大体沿袭了前几朝的做法只是数字有所更改。即十八岁以上的中男和丁男,每人受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如果是老男和残疾者则受口分田四十亩,另外还有关于杂户、工商业者以及道士和尚等等的受田规定。
这里面,女子若是成婚后,可受田四十亩。
不过,自隋炀帝即位后,便取消了关于女子受田这一部分,为了鼓励寡妇守节,只给寡妻妾受田三十亩。①
本朝则完全承袭了前朝的做法。
现在却要修改?
徐清麦心中一动,喃喃道:“若是能恢复到像北魏一样就好了。”
平阳看她一眼:“北魏虽然女子有受田,但相应的却要承担一并的税赋和徭役。若是完全改成像北魏一般,对那些家中并无其他劳动力的女子并不是一件好事。”
单单是平时要做的农活就足以让人崩溃,更别提徭役和其他的税赋了。
徐清麦:“肯定会有更好的方法,但如果如隋末之时一刀切却肯定不是好事。尤其是只给寡妇受田,这不是变相的绝了她们再嫁的心思吗?对人口却是不利的。”
她与平阳之间的讨论更像是友人之间的商讨,除了和周自衡之外,徐清麦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感觉了,这让她的思绪也变得更活跃起来。
“任何东西失去很简单,但要再获得就难了。”她轻哼一声,“且士大夫们对女子永远是严上三分。今日夺取了女子受田,明日便可夺去更多。虽则是说出于减轻女子负担的本心,但公主信不信到了几百年之后,当女子习惯于没有田地,只能依附男子生活,那她们失去的或许便会更多了?”
这个头不能开,一开后患无穷。
平阳沉吟了片刻,不由得承认:“你说得有理。”
两人已经走出很远,她翻身上马:“你放心吧,回去之后我会想办法阻止此事发生,不过或许还得要你助我一臂之力才行。”
徐清麦盈盈拜下,笑道:“微臣自当竭尽全力。”
“走罢!回去了!”
随着马匹恢恢声,两人调转马头朝着白道城奔去。
第二日,平阳长公主与柴绍的军队便离开了白道,然后是李勣,李靖是最后走的。他们行军整一旬,这才回到了云中城。
周自衡和李崇义等人早就在云中城外等候。
“回来了?”他与李靖见过后,立刻迫不及待找到了徐清麦,先用眼神逡巡了一圈看到她身上并无任何的伤处,这才放下心来,温声问候。
徐清麦抿嘴一笑:“回来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唯有两人独处之时,这才展现出浓情蜜意。
一番温存后,两人便互相嘀咕分别后各自的情形,徐清麦这才知道他竟然真把羊毛纱线给做出来了,虽然从目前来看还挺粗糙。
她摸着成品,手上有强烈的扎人的感觉:“其实已经算不错了。你还记得我那时候还给你织过围巾吗?”
周自衡大惊失色:“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徐清麦这才想起来,当时是因为看到室友们都在玩这个所以自己也有点心动,买了上好的羊绒纱线想要织条围巾给他,但无奈医学生事情实在太多了根本忙不过来,最后只是起了个头就放弃了。
她讪笑:“这不重要”
周自衡乜她一眼:“这很重要,我的围巾呢?”
徐清麦根本理都不理他:“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还记得围巾是怎么织的,而且还会两种织法,一种是平织一种叫菠萝针法。”
说起来还是有点小骄傲的。
所以说不定可以将针织发扬光大一下。
周自衡的注意力也回到正题上,摸了摸下巴:“那我得尽快从江南调来好的机子和人手,回到长安再试一试。”
两人倒是没想到之前聊天时随口提起来的羊毛,竟然真的就这样成为了一件正儿八经的可以继续做下去的大事。
“对了”周自衡眯起眼,想到刚刚徐清麦对自己所说的,若有所思,“如果羊毛和棉花真的能全出来的话,对你所说的或许是个王牌助力。”
徐清麦冰雪聪明:“你是说纺织革命?”
周自衡郑重的点点头。
两人都知道,工业革命的历史正是从纺织机的改革开始的,英国自然不必说。实际上在明朝后期时,很多妇人便已经走出家门做和纺织相关的工作。
这便是徐清麦对平阳所说的第二种情形:当劳动力不足,人手不够的时候,便会轻易地突破性别。
她喃喃道:“或许这便是天意”
当她和周自衡聊起羊毛时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纯粹只想要让保暖变得更加的便利更加的舒适。可偏偏它的出现却又能解决自己一直在烦恼的问题。
周自衡极有自信:“羊毛有了,棉花还会远吗?”
红薯有了,土豆还会远吗?
李靖的大军在云中城并没有停留很久,休整了几日后便拔营打算启程回到长安。他留下了自己手下的苏定方率领着万余骑兵驻守云中,而和他一起回去的除了带来的唐军之外还有大批归顺的突厥俘虏以及百姓。
当然,更重要的还有劼利可汗。
除此之外,徐清麦也将符离带上了。
之前萧皇后与杨政道走的时候其实符离应该跟上的,但那会儿他正因为丧母而悲痛,身子也不大好,徐清麦怕路上出什么危险便将他留了下来。
现在,终于可以离开了。
“待回到长安后,我会视你的身体情况为你安排手术。”徐清麦道,“所以,你且放下心来随我走就是。”
沉默了一瞬后,她补上一句:“当日,既然答应了你的母亲,我就绝不会食言。”
符离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下来头算是行了一礼。
他的情绪比起之前已经好很多了。在这段时间的静养里,符离想明白了很多——既然母亲用自己的死亡为他的生命铺平了道路,那他就不要辜负她的一番心血。
离开云中那天,符离强撑着身体向前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看着逐渐远去的低矮城池,喃喃道:“母亲,您放心,我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长长的军队如长蛇一般在荒芜的草原上蜿蜒前进。
如今接近二月底,北风已然消停下来,但呼出一口气依然能看到白雾茫茫,许久才散开。草原上的景象依然是荒凉和寂静的,可徐清麦一低头却倏然发现在马蹄踩踏过的地方,竟然有了一抹浅浅的绿意。
她有些怔忡。
春风,已经吹过了玉门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