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永铭三人回到瞿宅, 报喜的官差已经来过,门前围着道喜恭贺的街坊。大俞氏面色红润,满脸笑容和街坊笑谈, 吩咐下人发喜钱,让街坊都沾沾喜气。
街坊散去,大俞氏一边拉着一个说话, 乐得合不拢嘴, 前几日的阴郁一扫而空。
被忽略的俞慎思暗暗叹了口气, 跟在后面。
正堂前瞿老太太撑着拐杖在等, 见到孙子回来,激动得满眼泪光, 迎上来抓着孙子颤声道:“铭儿出息了,比你爹有出息。咱们瞿家终于也出个举人老爷了。”
瞿永铭搀扶住祖母, 和母亲将她扶到正堂去。
瞿乘闻讯满面春风地回来,原本谈笑的几人顿时脸上也没有了喜色,没一个给好脸色。
瞿老太太先戳着拐杖责骂:“你还知道回来?儿子中举这么大的事, 你都能不问!外面那个腌臜的东西,你打发了吗?”
大俞氏因儿子中举心里高兴,不想大好的日子和瞿乘吵闹,说道:“已经好几天了,你若是没句准话, 我明儿就让人去处理。我不能让那几个东西毁了永铭的大好前程。”
瞿乘想到回来前饮酒同行, 原本关系寻常不怎样,听到他儿子中举态度立马变了,热络起来。
儿子中举, 以后自己是举人老爷的亲爹,生意上自是会顺风顺水不少。
他看着堂中几人, 笑对瞿老太太道:“儿子明日就将人打发了。”
“你准备怎么打发?”大俞氏问。
“就……依你所言。”
大俞氏知道瞿乘心里打什么算盘,平日内疼着的女人孩子他能真舍得发卖?不知道里面藏什么猫腻,多半表面装一装,暗地里挪到别处养罢了。
她道:“他们合着伙害永铭,他不仅想毁了永铭,还想毁了瞿家。留着他们对永铭,对瞿家,对你都是祸害。我已经让德叔联系了两个外地人牙子,明日就将人绑过去。”
瞿老太太闻言,心中亦有些不舍,到底几个孩子是她的孙子孙女。如今长孙刚中举人,她也不敢如往日那般态度强硬,商量着口吻道:“儿媳妇,几个孩子就算了吧!你不认就不认,可毕竟是阿乘的骨肉。”
大俞氏冷声道:“婆母,您也知道那几个女人都是什么出身,窑子里的女人,下三滥的手段多得是,您能保证那几个孩子都是瞿家骨肉?”
瞿老太太不好再说话。
瞿乘对上儿子的冰冷的目光,最后也妥协,“你安排吧!”
大俞氏终是几分心软,将瞿乘外面的女人、害自己儿子的两个少年和他们的妹妹卖了,留下了两个年纪小尚不懂事的,领回瞿家扔给管事,当家奴来管教养着-
大俞氏处理丈夫外面乱七八糟的事,瞿永铭和俞慎言则去参加新科举子们的鹿鸣宴。
宴席上,俞慎言又见到了那位项公子,方知晓其名项格,江原省武阳府知府大公子。明年其父有望升迁入朝为官。
“那几位俱是官宦子弟。”身边一位三十来岁的举子喝得有点多,吐着酒气和俞慎言道,“寒窗苦读三十载,不若旁人投好胎。”
俞慎言瞥了眼旁边,幸而无人听见,这种场合说这番话太不合适,他笑着道:“兄台喝多了,莫胡言。”
举子叹了声,又倒了杯酒,“来,小贤弟,愚兄敬你。”
俞慎言匆匆饮了一杯,便未再与其搭腔,以免其酒后吐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自己跟着受累-
中举后俞慎言便给家里去信报喜,也让家里人有个准备,县衙到时肯定要登门贺喜。
他又说了省城这边情况,顺便和家人说自己准备考排云书院的事,要十月方能回。
九月下旬排云书院举行广招天下学子的考试。
俞慎言和瞿永铭全都报名。钟熠和宗承文二人已在宁州府学多年,如今参加乡试方深切明白苏夫子的那句“文章常在书卷外”,二人准备先游历一番,再做打算。
俞慎言没有他们那般优渥家境,学问上也不如他们扎实,他要先将书卷内的学问学透。正如幼弟所言,不读万卷书,即便行万里路也就是个驿使。
这小家伙自从跟苏夫子读书,嘴里道理一套一套,细细品来还颇有道理。
俞慎言和瞿永铭去考排云书院便将小家伙也带上了。
天下第一书院名不虚传,引天下学子前来求学,报考人数竟有南原省乡试半数之多。
书院考试分三场。不同于乡试,书院的三场实行逐场淘汰。第一场过了才能参加第二场,以此类推。每场考一日。竞争激烈程度不亚于乡试。
俞慎言和瞿永铭前两场全都留下来。第三场考试,俞慎思在书院外的山道上等他们,四下无人,他闲着无聊,拿石头在旁边大石上随意写写画画。
“嘿,小学子,你人小胆子不小。”身旁走来一位年轻书生打趣他。
俞慎思转头却看到年轻书生后面走来的林山长,惊得瞪大眼,忙伸手去涂大石上的画。却不想用石头画的有了轻微刻痕,手根本擦不掉。慌乱之下他忙用石头胡乱涂抹。见林山长走近,挡在大石前,朝林山长施了一礼。
林山长瞧见是给自己外孙女送书的小童子,稍稍歪头朝他身后望去,被遮挡得瞧不全。
他笑问:“画得什么?可否让老夫一观?”
俞慎思站着未敢动,“小子信笔涂鸦,不敢污林老爷的眼。”
旁边书生回到林山长身边搀扶,低语道:“是山长您的画像。”
“哦?”林山长笑了下,未有责怪之意,“老夫倒是要看看了。”说着便往前一步。
俞慎思见此,紧张得手心冒汗。
他见山道上没人,想林山长这会儿应该在书院内与大儒们讨论这批考生文章,就随手画了个几笔,本想待会就涂抹掉,怎么这么不巧被正主给瞧
见了?
若是林山长迁怒,俞慎言无缘排云书院,他不知道如何赎罪。
脚上如有千斤,最后还是艰难地移开身子。
大石上俞慎思画的是个简笔卡通人物,但确实依着林山长的模样画,所有特征都在。只要认得林山长一眼便能瞧出来。
“林老爷,小子知错了。”俞慎思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双手呈过去,“小子愿受责罚。”
林山长看到自己的画像,又瞥了眼面前小童和他手中的树枝,笑道:“画得不错,抓住了特征神韵,比你书中的画儿好几分。”
俞慎思听林山长语气无责怪,才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人,“小子冒犯了。”
“无妨,老夫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有趣的画像,此技师从何人?”
这是前世老妈鸡娃报的美术班学来,后来病的几年偶尔就用此转移注意力,消磨时光。若说师从何人,前世的兴趣班老师便是。
他答道:“小子自学。”总不能把前世之人扯过来。
林山长认可地点点头,“有些天赋。”
俞慎思暗道:不敢,别夸,会翻车。
“林老爷过誉。”
林山长朝前面书院看了眼,知晓他在此等其兄长,也回想当日码头见到的少年,年纪不大,文质彬彬。能够考到第三场,肚子里有些学问。
顿了顿对俞慎思道:“书院有专司书画的夫子,以后可来此求学。”
“小子必当勤勉不怠,考此书院。”
林山长点了点头,又瞥了眼大石上的画像,笑着朝书院大门去。
俞慎思看着林山长走远,立马将大石上的画全都涂抹干净。
俞慎言出来后,他未将此事告知,免得俞慎言又教育他一番-
数日后排云书院公示录取结果,俞慎言和瞿永铭二人皆考中。
考排云书院的难度并不比乡试差多少。瞿永铭中举后又考中书院,双喜临门,瞿家摆宴庆祝。瞿乘在朋友面前狠狠风光一回,外室之事也抛到九霄云外去。
难得一次叮嘱儿子:“去了书院,旁的事莫想,好好读书,将来再考个进士回来。”
瞿永铭冷冷地瞥父亲一眼,“爹莫拖儿子后腿,便是对儿子读书最大鼓励和支持。”-
参加完瞿家宴席,俞慎言兄弟二人便要告辞回临水县。
一别两个多月,兄弟二人还从没离家这么久,虽然隔三岔五给家中去信,不见到人,父母长姐必然担忧。
俞慎言考入排云书院,下个月就要过来学习,时间也不允许耽搁。
马车到临水县城门就见到施长生冲他们挥手,跑过来,笑着冲俞慎言作揖打趣道:“见过举人老爷。”
俞慎言拍着施长生笑道:“你还学其他人了?就你一人来?我以为大姐与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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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与婶子、小婶在家中准备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三人回到裁缝铺,家中人都已经在等,见到兄弟二人回来,拉着他们一阵询问。很多事他在信中已说了,他们还要听二人亲口说才安心。
得知瞿家的事,俞纶夫妇骂了一通瞿乘后,也庆幸大俞氏母子都不是软柿子任由瞿家欺负,如今瞿永铭出息了,瞿乘也不敢再胡来。
席间,众人饮酒说话,俞慎思只管吃喝。
许久没吃到卢氏做的饭菜,他馋得要命。瞿家饭菜虽好,但是味道不合他口,边吃边道:“还是娘做的菜最好吃。”
“我瞧着你瘦了。”
“孩儿是长高拉长了,自然看着就瘦了。”
卢氏笑着调侃:“你是面团儿吗,拉长就细了?多吃点,长胖些。”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
第二日一家收拾一番回乡,这么大的事情自是要告诉祖宗,要宴请亲朋族人庆祝。临水县秀才不少,举人可不多。十五岁就考了举人的,临水县还是第一个。
忙完家中的事情,俞慎言去拜谢苏夫子。
苏夫子早已听闻俞慎言中举,对于这个学生最后能考到那个名次,他意外又惊喜。
苏夫子知晓他考进排云书院,点头道:“林山长与五经夫子皆是博学大儒,其他夫子也各有所长。”苏夫子一一将排云书院的诸位夫子与他介绍,并根据他所长,给了一些建议。
最后道:“只要你入书院后还能如这二年一般沉得下心求学,四年后春闱,可以一试。”
俞慎言应了声,“学生自不敢懈怠。”又满心好奇地问,“夫子怎对排云书院的诸位夫子如此熟悉?”
苏夫子浅浅一笑,遮掩道:“排云书院诸位夫子皆是名声在外的大儒,稍作打听便知,老夫多次去排云山避暑,岂会不知?”
俞慎言能察觉这里面还另有缘由,苏夫子不说,他不便多问。
苏夫子又提到钟熠和宗承文,二人前几日过来拜访。他们准备年后一起去游历,在游历前,家中多半会为他们定下终身大事。
果不其然,几日后,宗承文亲事定下来,女方是其父同僚之女,游历归来就成亲。钟家尚没有消息-
次月俞慎言前往排云书院求学,俞慎思忽然有点不适应。
以前上学散学,俞慎言都会接送他,有好几次散学后,他还坐在书桌整理当天笔记等俞慎言来接他。直到所有的笔记整理好,他抬头朝窗外看,看到空荡荡的院子,才意识到俞慎言已经去省城。
苏夫子每次见到他这般,便会宽慰他两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排云书院亦有年假和消暑假,他很快就回来了。”
他心中暗暗叹气,虽然两世年纪加起来比俞慎言还大一些,但这几年已经习惯这位“大哥”处处呵护相伴。
这几年俞慎言走到哪儿将他这个小跟班带到哪儿,是想让他多见见外面的世界,也是在为他铺一条路。
岁试、科试、乡试、考书院,这条路上要面临的问题,怎样解决,俞慎言带他经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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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他放手了。
接下来的路,该他自己走了-
一夜急雪陇覆白,街上行人若晨星。裁缝铺闭门歇业。
俞慎言在信中说这几日回来,如今这么大风雪着实让人担忧。卢氏嘀咕:“早知这几日下这么大雪,应提前嘱咐,让小言留在省城大姐家过年。如今回来路上遇到什么危险……唉!”
听到拍门声,卢氏身子一震,“小言回来了。”丢下手中剪刀,起身跑去前面铺子开门,其他人都没她脚步快,落在后面。
门外不是俞慎言,是一张陌生面孔。
“小晰?”俞慎微姐弟认出裹着裘衣的高晰。“你怎么来了?”自两年前的事后,高晰一直在家读书,听闻极少出门,更没有朝这边过来。
“大姐,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就忙过来和你们说了。”高晰跨进门。
“什么事?”卢氏担心地问,“是不是小言?他怎么了?”
“不是哥。”高晰看着围了一圈紧张的人,沉默了几息道,“是小晖,他失踪了。”
几人震惊,俞慎微扑上去抓着高晰质问:“你说清楚,小晖怎么失踪了?他不是一直在京城吗?怎么会失踪?他会去哪儿?”
俞慎思见她情绪激动,劝着她:“大姐别急,听晰哥哥慢慢说。”
高晰道:“我是刚刚听父亲说,今日家中收到二伯的来信,询问小晖是否回乡。小晖十月里对二伯说要回乡参加明年童生试,带着几个仆从乘商船南下。
商船沿途停靠码头,他带着仆从登岸游玩,和仆从走散,直到商船离岸也没回。仆从在当地找了半个月不见人,报了官也没寻到。二伯以为他误了登船时辰,改换其他商船或走官道回来,便写信回来询问。但小晖并没有回乡。”
“十月份,现在都腊月了,两个月了,他才知道写信回来问!”俞慎微怒道,担心得眼眶红了一圈。
当年他们姐弟就是这样被高明通半道抛弃。
小晖难道就不是他以同样方式抛弃吗?
俞纶夫妇也又担心又生气。
俞慎思知晓俞慎微是关心则乱,拉着她劝道:“二哥可能不是失踪,他是想甩开身边的人。”
他算着时间,十月份白公子应该已经抵京,高晖很可能收到了俞慎言的信。他借着参加童生试的幌子回乡,身边跟着回来的都是高明
进的人,所以他用这种方式甩开。至于为什么非甩开不可,他一时间猜不透。
相别五六年,京中的情况他们一无所知。
俞慎微冷静下来,觉得幼弟说的可能性更大些。
即便甩开仆从,也两个月了,无论走水路还是走官道,也都该回到临水县了。
寒冬腊月,他现在人在哪儿?
俞慎微满心忧虑。
高晰不便多留,临走道:“大姐别太担忧,我听到任何消息便过来告诉大姐。”
“小晰谢谢你。”
高晰苦笑了下,转身离去。
家中的担忧,除了俞慎言又多了高晖-
两日后,俞慎言顺利回家,他只是风雪阻路,耽搁两天。他在回乡之前收到了白公子的来信,已经知道高晖失踪消息。他请瞿家和同窗帮忙打听消息。
他的猜想和幼弟一样。
高明进身边只有小晖这一个原配的孩子,他绝不敢再对小晖动手。他那位继室为了不留人话柄,也不会害小晖。仆从动手害小晖可能性极小,极大可能是小晖自己离开,至于为什么他也猜不透。
如今小晖也十二三岁,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做事肯定有自己原因。
为了高晖的事情俞慎言去了趟高家,进门便向高明通兄弟要人。
高明通一声接一声叹气,眉头皱一把,满脸写着紧张着急。
“大伯比你还担心,这几天寝食难安。如今水路不通船,大伯已经派人沿着官道向北朝京城去找了。一有消息,大伯立即通知你。”
俞慎言冷声讥讽:“大伯是得好好找,若是小晖有个闪失,外人不知要怎么看高大人,怎么看高家。对原配深情不渝,转头原配的孩子一个不留,这做得可就不对了。难保不会有官员参高大人一本。”
高明通知道这个侄儿是越来越难应付,如今更是说话夹枪带棒,威胁不断。
他苦笑道:“你这什么话,你父亲对你母亲情义,京中几月你也都看在眼里。这次应是小晖贪玩,大伯和你父亲都在派人寻找,必将小晖寻回来。”
不提当年京中之事俞慎言尚能心绪平和,提及当年在京之事,母亲临终前卧病在床,被折磨两个月的模样便浮现眼前,心中怒火蹿涌上来。
他努力压着喷涌恨意,冷声道:“他已不是我父亲,我不过是跟着小晖唤你大伯,大伯下次注意言辞!”
站起身怒视对方,“你们高家还是想着怎么尽快找到小晖吧!”
俞慎言人走后,高明通气得拍桌子,叫来人,命令:“加派人手去找!”
第042章 第 42 章
宁州府往北天寒, 积雪封路,寻一人何其难。
这个年不仅俞家,高家, 以及远在京城的高明进一家均没过好,全都在找高晖。
京城、省城、临水县,全无丁点消息。
卢氏担心得哭了好几场, 俞慎微亦日日精神不振, 托生意上往来的钱老板与胡老板今春北去之时帮忙沿途打听。
年后排云书院开课, 俞慎言请假未回。
出了正月还没见到人, 高家那边急得上火,又派了一批人出去四处打听寻找。高明进派人从进城一路寻回来, 和高明通的人都半途碰上了,竟是没有寻到儿子的影子。
“这个孽障, 我就不该让他回去!”高明进气得又是拍桌子又是踢椅子,在房中来回踱步,“他这几年书没读几卷, 回去能考什么试!”
高明进的继室郭夫人,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两个月她也被烦得头疼。
如今继子失踪,京中闲言碎语都来了,说是她容不得继子, 将人打发回乡。这哪里是她的意思, 是孩子自己要回去考童生试。她若拦着,外人又要说她阻继子前程,如今让他回去, 生怕出事还派了心腹跟着,没想到人半道丢了, 她又被怀疑成了“凶手”。
继母难当。
“夫君,你且坐下,你转得我头晕。晖儿素来机敏,父亲也吩咐人去找了,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高明进气得面皮涨红,“待寻到人,我非打断他的腿,看他还往哪里跑!”
郭氏白他一眼,“你就知道打他,晖儿年少,顽皮些正常,可以慢慢教。你真打了他,外面的人知道,又说是我这个继母挑唆,背后给我扣个不慈的罪名。人寻回来后,你不许动手。”
高明进心中火气不好对妻子发,埋怨道:“就是你平日宠着,才让他这么胆大妄为。”
郭氏不想这时候和丈夫拌嘴,软声道:“行行行,我的错,晖儿回来后,我就把人看起来,请几个夫子在他院子里好好教,你总满意吧?”
高明进没再说话-
新柳初黄,运河水暖。
南下的商船甲板上,一名十二三岁少年,头枕双臂,跷着二郎腿躺在一摞麻袋上看着沿岸风景。和煦的阳光铺在身上,混着河面淡淡雾气,周身似笼着一层金光。
“新柳不及老柳绿,明年春景更宜人。”少年感叹一句。
一名中年男子从船舱中走出,呵呵笑道:“小女婿,作诗呢?”
少年歪头看了眼中年人,“沈叔,你这么喊,不怕晚辈真把你宝贝闺女拐跑了?”
中年人哈哈笑道:“拐跑了,你这小女婿可就没得跑了。”
抬眼望着沿岸堤坝上的柳树,都是新栽,这个季节已经抽芽。
“马上要到安州府了。小子,多谢你救了月儿,这恩情沈某欠着你的,以后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到海州找沈某。”
少年晃着腿笑道:“那晚辈可就不客气了。”-
商船停靠安州府码头,中年人给少年一包东西,“回家总需要盘缠。”
“多谢沈叔。”
一个小女孩跑到跟前,懵懂地问:“哥哥,他们都说你救了我,我要以身相许,我以后要嫁给你是不是?”
旁边几人闻言不由地笑起来。
少年也笑了,道:“他们逗你的,那都是戏文,图个乐子,骗人的。你不用嫁给哥哥,哥哥以后也不会娶你。”
女孩低头想了想,从脖颈上取下琥珀石坠子递到少年手中,“既然不用嫁给你,那我就用这个谢你。这是我爹爹从南海商人那里买来的,是我最值钱的东西。”
“如此珍贵,你舍得送我?”
“再珍贵也抵不过我性命对吗?”
少年笑着点点头,将琥珀石重新给小女孩戴上,说道:“哥哥不用你谢,你爹爹已经谢过哥哥了。”说着提了提手中的袋子示意。
“我已送出,你又还我,我便当是哥哥回赠我的。”
少年无奈笑了笑,朝中年人和旁边几人抱拳一礼,道:“沈叔,诸位叔伯兄长,就此作别,祝你们此去一帆风顺,归程金银满舱,有缘再会。”
“小女婿,多保重。”众人挥手道别-
临水县街头,布衣少年站在一个小摊前抬头看看天,日上三竿,低头对摊主道:“我若半个时辰内将你的核桃全卖完,你得赠我一斤。”
摊主看着自己两大竹篮核桃,今日运气很不好,没占到好摊位,到这会儿核桃都没卖出去几斤。他冷笑道:“赠你两斤都行。”
“说定了。”
少年从地上捡起秤,先称出二斤放在一旁,然后捡起扁担,用随身小刀在上面刻了四个字。人抚着扁担站在一旁清了下嗓子开喊:“状元核桃,状元核桃,咱们临水县状元郎高大人最爱吃的核桃。吃形补形,别说你不行,吃了状元核桃,来年也是状元郎!
来来来,过来瞧一瞧,肉质饱满,口感香甜,每天吃二两,读书不会忘,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想当状元郎,先把核桃尝。”
摊主被少年喊得一愣一愣,旁边摊主也都呆若木鸡。
“多少文一斤?”有人被吆喝声吸
引过来,询问价格。
“四……”
“六十文一斤。”少年截断摊主的话,又将摊主吓得一愣。
“这么贵?”
“你想要多少文一斤的?三四十文一斤的也有,但不是状元核桃,你要到旁人那儿去买了。我这是状元郎吃的状元核桃,提神补脑。一文价一文货,比价不比货,难买好东西的。叔,剥一个给婶子尝尝。”
愣了半晌的摊主终于回过神,忙剥一个递过去。
顾主尝了尝,是比平常略好,但是六十文一斤,好像贵了那么一点儿,还能接受。
“真是状元郎吃的?”
“你可以让人去高家问问,高大人以前就爱吃这种核桃。”
“那……给我称二斤。”
“好嘞!”少年示意摊主,摊主忙拿起秤。旁边围过来的人听着少年一声声吆喝,看着掰开的核桃,果仁饱满,也都想着称些回去让家里读书的孩子尝尝。
不消半个时辰,两竹筐的核桃全都卖完,还有顾主过来问。
“今天没了,明儿赶早来。”
摊主提着沉甸甸的钱袋,咧着嘴笑:“你这小郎还挺有法子。”让他今日多赚了一半的钱。
少年提着旁边的二斤核桃离开-
天至晌午,少年坐在桥头看着人群往来的街道,手里剥着核桃,边吃边晒太阳,听到桥下有打架声,歪头看过去。
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在围殴一人,被打之人也不过十二三岁,一身青灰色粗布麻衣。抱着头蜷缩在地。
几人装扮像学堂的学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少年看戏一般,靠在桥头饶有兴致地欣赏。几名学童打够了,走了,他才对麻衣少年问:“你常挨打吗?”
麻衣少年抬头翻了他一眼,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和草。
“翻我白眼做什么,我又没打你。给你个核桃,补补脑子,以后别缩着挨打,逮着带头的往死里扑,下次就不会被打了。”
麻衣少年看着地上的核桃,捡起来砸向少年。
“欺软怕硬。”少年又扔回去,正中对方脑门。
“你也没好到哪儿去!”麻衣少年将核桃再次扔回来后,拿上东西瘸着腿钻过桥洞离开。
少年在桥头躺了许久,核桃壳剥了一小堆,最后连没吃完的都扔在了桥头,爬起身离开。
走上桥和迎面一个小学童撞上,他朝右小学童朝右,他朝左小学童朝左,反复几次,他停下来,小学童也停下来。
“你要走哪边?”俞慎思昂首问,自己还赶着回家吃饭呢,都饿了。
少年打量面前小学童,八-九岁年纪,模样清秀,脸蛋白白嫩嫩,身上衣料平常,做工却极为精巧。在临水县,这样的小学童十之八-九是大户人家当心肝儿从小宠到大的小少爷。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家里怕是要闹翻天。
他心中一个念头生起。
他冷笑道:“小子,该我问你,你想走哪边?桥上走不下你,我可以让你游过去。”
“蛮横无理!”俞慎思不愿搭理,朝右边想绕过对方,身体猛然被腾空拎起,甩在了石桥一侧,少年抓着他一只手将他吊在半空。
“救命啊——神经病——”意识到对方有狂躁症,精神不正常,俞慎思不指望他能拉自己上去,朝周围人呼救。
立即有人过来要阻拦。
少年喝道:“少管闲事!”
“你这小郎,怎如此猖狂?青天白日敢害人性命,哪家的孩子?”
少年得意地笑着对小书童道:“记得找城西五福街高家算账。”说完便将手一松。
“啊——”
扑通一声,俞慎思整个人落入水中。
少年朝河里瞟一眼,拍拍手笑着离开。
初春水冷,俞慎思激得全身一僵,本能地往河边游,却发现腿抽筋使不上力。
“救命啊——”他昂着头呐喊。
立即有人扎进水里游过来,俞慎思见来人是李郎,立即抓住他道:“我腿动不了了。”
李郎将他救到岸上,去看他的腿,发现不仅是腿抽筋,左脚腕处还划伤一道口子,正在朝外冒血。
“我送你回去。”
趴在李郎的背上,俞慎思才感觉到左脚腕伤口的疼痛。身体被冻得发抖,心中怒火却越烧越旺,颤抖声音骂道:“高家竟出神经病,把我二哥弄丢了,又来害我,就没一个好东西……”
李郎听了一路骂声,最后问:“高家哪位少爷?”
“我哪里知道,他们家的人我又不是都认识。肯定是有神精病的那个。”
俞纶夫妇在前面铺子招呼客人,见到走进来的两个人,俱大惊。
“怎么回事?”瞧见俞慎思脚腕处血红一片,卢氏吓得不顾客人,引着两人朝后院去,“怎么落水了?”
在后院的俞慎微姐弟瞧见二人,上前接过俞慎思,将他抱进房中。
李郎准备转身离开,施长生唤住他道:“水冷,别着凉,先换身干净衣服。”
李郎犹豫了下笑着谢过。
俞慎思洗完澡换完衣服,两碗姜汤下肚,仍不禁打了几个喷嚏,浑身怵冷,将被子紧紧裹着。
俞慎微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问:“扔你下河的人你没见过?”
“高家我就只认得晰哥哥、高旷、高晗、高昉,其他都不识。他自己说是高家人,但我瞧着衣着打扮,像是高家下人。”
卢氏气道:“高家也欺人太甚了!一个下人就这么猖狂害人,小晖他……”又担心失踪几个月的孩子,不知道是真的自己走失,还是被高家给害了。
俞纶道:“我去高家问问,他们想干什么,小晖没找到,又想来害思儿。”转身出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言忙唤道:“爹,您对他们不熟,儿子去吧!”
又道:“大姐,还是给思儿请个郎中过来瞧瞧,别身上还有旁的暗伤,冻了一场莫病着了。”
“我知晓。”-
高家下人见到俞慎言满脸怒气赶来,忙去禀报。
俞慎言走到正院便见到高明通兄弟,高明通笑着从廊下走出来,“大伯正要派人请你过来,你就来了。”
“请侄儿过来看你们唱戏吗?大伯又准备唱哪出?”
这个侄子随着年纪增长,读的书越来越多,说话却越来越难听。
高明通笑容收了起来,问:“你今日来不是为了小晖的事?”
“小晖的事大伯还没给侄儿一个交代,如今你高家的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将思儿从桥上推下河,致使他摔伤。”
俞慎言冷笑一声,“大伯、三叔,你们现在都如此明目张胆不遮不掩了吗?是不是觉得我们俞家太好欺负?”
高明通兄弟相识一眼,当初再怎么对几个侄儿,他们也不会明面上落人话柄。院试之事后,也没有再为难过他们姐弟。如今俞慎言考了举人,他们更不会轻易触他霉头。
“家中何人?”
“侄儿也想知道何人,更想知道大伯是怎么治家,纵容家人当街欺凌弱小,高家这样的家教在临水县还是独一份。侄儿真长见识了。”
高明通脸色难看。面前少年再不是当初孩子,说话含讥带讽,怎么难听怎么来。
一旁的高明达吩咐下人去各院问问谁今日惹了事,立即将人带过来。
在房中准备换衣服的少年,听到小厮的话,愣在原地。
小厮又道:“言少爷这几个月也一直在找二少爷,二少爷不若也去正院那边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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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手掌抓了抓,抓了空,最后无措地抓着自己的衣摆。
“二少爷?”小厮见他失魂落魄模样,轻轻唤了声。
“我知道了。”-
俞慎言见到从旁边廊中走过来的少年,十二三岁,个头已开始长起来。五官虽有变化,却还保留幼时的痕迹,让人一眼便能认出。
身着一件灰蓝色粗布短衣,黑色长巾束腰,下面同
色裤子和一双黑色布鞋,和思儿描述一模一样。
高明通见他认出来,这才开口,“大伯本要请你过来,就是想告诉你小晖回来的事。”
高晖看到面前阔别六年的兄长,早已不是记忆中模样。记忆中兄长见到他总是会温和笑着,同他说话亦时温声温语,好似从没有什么脾气。如今却面无表情,目光更是冷得骇人。
他紧了紧手掌走上前。
俞慎言未想到一别六年,二弟竟然变成这样,小时候他虽顽皮,却也算懂事,知道是非轻重,知道何可为何不可为。如今竟变得如此心狠手辣。
不过是路上相遇,双方皆无过无错,他不高兴便将思儿从那么高的桥上扔下河去。
若是遇到其他不顺心不顺意之事,是否要杀人放火?
高明进竟将他教成这般。
“大哥。”高晖唤了声。
啪——俞慎言扬手一个凌厉耳光扇过去。
在场所有人都惊得心头一跳。
“小昭——”高明通想过他们兄弟见面多种情形,从未想过他会动手。
俞慎言厉声道:“你们高家不会管教子弟,我替你们管教。”
高晖泪瞬间溢出来,垂头泪珠滚落,当着众人的面,屈膝跪下,“大哥,我错了,我不知道他是三弟,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能轻易伤人?高大人这么多年就这么教你为人行事?”
高晖泣不成声,“我知道错了。”
旁人这才听出来是怎么回事,原来闹了半天,俞慎言兴师问罪,最后问罪到自己二弟的头上。
高明通一口气终是顺了,也不拦着也不劝,准备看看俞慎言这个大哥在两个弟弟间怎么选择。
高明达欲开口,高明通拦下,轻声劝道:“他们兄弟的事,你还是莫插手,免得又成了我们叔伯的错。”
高明达瞥了眼兄长,终是没有开口。
第043章 第 43 章
俞慎言心如刀绞。
他们姐弟等了六年, 盼着早日接他回来。他写信给他,用词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哪个字用得不谨慎伤了他的心。可面前的二弟, 早已不是记忆中的二弟。
高明进将他教育成了第二个自己。
甚至更甚。
大姐若是见到这样的二弟,不知道要多伤心,多失望, 多自责。母亲泉下有知, 又是多么痛心。
他一把将二弟从地上薅起来, 拎着他朝外走。
高明达忙喊道:“小昭, 你干什么?小晖刚回来,你别乱来!”高明通再次阻止他, “出不了事。”
小晖失踪几个月,全家都找疯了, 自己早就一肚子火,若不是他现在身份特殊,进门自己就将他的腿给打断。如今变成这般, 回来就将旸儿推下河摔伤,小昭岂能饶他?
不用自己动手,就能出这口气,他很乐意当个看客。
若是小昭真敢将小晖伤到哪里,他也有理由以高家名义去找俞家的麻烦。
一举两得-
俞慎言将高晖拎到高宅外的巷子里, 将人摔在墙上, 斥问:“你怎么会变成这样?谁教你可以随意伤人?”
高晖泪又涌出来,复跪下认错:“大哥,我知道错了, 三弟有没有事?”
“你有什么脸问!”
高晖垂着头没敢再说话,泪珠却不断滚落。
俞慎言看着二弟如此自责愧疚, 心终是软了几分。二弟有错,可他当年终究不过七岁,养不教父之过,真正有错的是高明进。在小晖尚不知是非对错的年纪,没有教他是非道理,将二弟养成这般。
以前二弟跟在母亲身边,母亲用心管教,他懂事知理,从不会做这种蛮横狠毒之事。
高明进才是罪魁祸首。
他不仅想害死他们姐弟三人,还想毁了小晖。
如今他回来了,尚算年少,自己和大姐以后多管教,还算不晚。
他没再责骂,问道:“你当日如何失踪,这几个月去了哪里?”
这是全家人都关心之事,为此也猜测种种。
高晖哽咽答道:“大哥在信中虽未言明母亲病逝之故,我已猜到。我……我……我对大哥所言并不十分相信,不信父亲会害死母亲。但我身边时时有父亲和继母的人,我无法去查此事。我借口回乡考童生试,半途甩开他们的人,折返回京暗查此事。”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所料。
难怪找了几个月没有他丁点消息。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他失踪的州府和京城回乡途中州县,谁都没猜到他折返回京,故意躲避高明进等人。
小小年纪自己一人去做这种事,他心中又生出几分心疼。
这本是他这个兄长该做的事。
“查到了?”他关心问。
“嗯。我找到当年所有给母亲看病的医馆,发现其中有一位早期给母亲医病的老大夫可疑,他在母亲去世后就回乡了。我寻了过去,老大夫已经去世,临终前将此事告知其子。当年老大夫被父亲威逼利诱,给母亲开的是两副药方,明面上一副是没问题的,但母亲入口的却是另一服药。”
俞慎言愤怒地握紧拳头狠狠捶墙。
母亲卧病两个月,高明进请了好几位大夫,开的药方相互看了都说没问题,连药渣都相互过目,皆说无错,是对症下药。原来母亲一直喝的都不是治病的那副。
他们姐弟日日在母亲病床前伺候,给母亲喂药,喂的却是害死母亲的毒-药。
高明进,你真是阴毒至极。
俞慎言又狠狠捶砸石墙,眼泪夺眶而出,悔恨自责与仇恨交织,让他心痛难忍。
许久,俞慎言慢慢收起悲痛,拭去泪水,道:“药方的事莫让大姐知道。”当年大多时候是大姐给母亲喂药,若她知晓自己喂给母亲的是毒-药,必然痛不欲生。
“我知晓。”
俞慎言拉起二弟,“跟我去见大姐和思儿。”-
裁缝铺后院。郎中已经来过,俞慎思喝过药,裹着被子靠在床头,身上依旧畏冷,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中将把自己扔下河的神经病又骂一遍。
俞慎微出门准备再抱床被子过来,见到从隔壁房间出来的李郎。
去岁小言乡试回来,和她提过在省城见到的项公子,猜测李郎是武阳府知府二公子,丙午科举子。
她福礼道:“多谢李郎救了幼弟,这份恩情我俞家记着,将来必会偿报。”
李郎欠身道:“俞姑娘无须相谢,令弟去年救我一命,我今次算还你们恩情,如此两不相欠。告辞了。”转身离去。
俞慎微瞧着人走进前面铺子,才去抱被子。
施长生靠在门边,感叹道:“这个李郎奇奇怪怪。他若是知府公子,不回去过他锦衣玉食的日子,在咱们小县城做什么?体验民生疾苦?”
俞慎思闻言道:“估计是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施长生走进屋里问。
“应该是有人想他一直做个‘死人’,在咱们临水县他才能安然活下去。”说完又打了个喷嚏。
“混蛋!”他再次骂了句那个有狂躁症的高家神经病。
俞慎微将被子给他又盖一层,问道:“还冷吗?大姐将炉搬过来。”
“不用,太燥了。我喝了药,过一会儿会发汗,反而难受。”
这时院中传来声音,俞慎微出门,见到跟在弟弟身后的小少年,垂着头,一身装扮和思儿描述一模一样。她含怒冲过去,看到小少年抬起的脸,霎时顿住脚步。
他们姐弟四人,唯有二弟模样几分像高明进。如今没有幼时圆润脸蛋,眉眼却没有多大改变,还是有高明进的影子。
俞慎微不可置信地望向大弟弟,“小……小晖?”
俞慎言肯定地点了点头。
俞慎微的泪水瞬间涌出,不敢相信,面前将幼弟扔下河的恶少年,是她心心念念六年的二弟。
他怎么变成这样!
“小
晖!你怎么敢如此伤人!”俞慎微怒斥。
高晖泪流满面,走到跟前,跪在俞慎微脚边,抱着俞慎微哭道:“大姐,我错了,你打我罚我都好,求你原谅我。我真不知是三弟,我只是……我只是一时生了恶念,我以后绝不再无故伤人。大哥已经教训过我了,我以后再不敢了。大姐,求求你,原谅我。”
俞慎微看着二弟半边脸颊清晰掌印,心中又气又怨又痛又心疼。
俞纶几位长辈过来,闻言,和俞慎微同样心境,谁都不敢相信那个从小乖巧听话的孩子,现在变成这样。
……
俞慎思在房中听到院中对话,生气地躺下蒙头睡觉。
施长生轻轻拍他安慰道:“思儿,你二哥不知道是你,现在来认错了,你不见见。”
“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也出去,我病着呢,我要休息。”翻个身,面朝里,把自己裹成蚕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晖见完长姐和舅舅,走进屋中向幼弟道歉。俞慎思将被子裹得更紧,脑袋蜷缩在被子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晖坐在床边,想要拉开被子,俞慎思从里面抓得更紧。
“二哥错了,二哥给你道歉,你理一理二哥好不好?”
俞慎思心中冷哼,你一句道歉,我遭的罪白受了?想着在被子里又打了个喷嚏。心中开骂。
俞慎微姐弟说自己二弟小时候乖巧,还说二弟最喜欢他,到哪儿都喜欢带着他玩。
带他玩?玩他吧?
见面就将他扔下河,要玩死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他看来高晖就是个有狂躁症的神经病。高明进夫妇两个大神经病,将孩子教成这样,用心歹毒。
“思儿,你说怎样才能原谅二哥,二哥便怎样,理一下二哥好不好?”
俞慎思继续没理。
好一会儿,高晖也不离开,他闷在被子里憋得喘不过气,快把自己闷窒息,最后探出脑袋,大喘几口气。
“思儿。”高晖笑着搬过俞慎思的身体,见到被憋红的小脸,说道,“二哥错了,别生气了,二哥给你买好吃的,好不好?”
“不好!出去!别妨碍我养病养伤。”又翻过身去。
俞慎微进来也让他出去,“你将他从那么高的桥上扔下去,害他摔伤冻病惊吓一场,你想他这么轻易原谅你?我们还没原谅你呢!你别在这儿惹他生气,妨碍他休息。”
高晖看了眼大姐,惭愧地低头应了声出去-
天黑之后,俞慎言见到暂时为高晖准备的房间灯灭,房门却开着,走过去不见人。唤了两声,院中无人,走到后面小门,门闩抽开,人走了。
俞慎微走过来见到面前一幕,沉默片刻,隐忍几分心痛,道:“他毕竟在高大人身边长大,我们经历的种种他未曾经历过,自不会与我们一般心境。即便知晓母亲的事,也不是立即就改变。别逼他太狠,让他慢慢接受。”
俞慎言道:“大姐,我不担心小晖对高大人的看法。他能独自一个人去查当年的事,已经说明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我担心的是他的脾性,若是不及早管教,以后更难管了。
他如今离开,是去高家。高大人带在身边都没有好好管教,高家的两位长辈又岂会管教。我已经向书院请太长时间假,月底必须回去。而小晖他……”
他愁得皱起眉头,长长叹气。
俞慎微笑着道:“家里离开你就不行了?不是还有大姐吗?不是还有爹娘小叔吗?你安心去读书,家里的事情大姐会处理。”
“可……”
“又想说大姐是女儿家这种话?”俞慎微将门闩落下,转身教育道,“大姐虽是女子,却不是闺阁弱女子。这个家要想越来越好,就要各司其职,人人尽其心尽其力,不是靠谁一个人。
你和思儿的职责是读书,科举入仕。爹和小叔是经营好裁缝铺,娘和小婶是管好家,照顾好家中后宅事,大姐和长生是做好绣品生意。
小言,我们只有各在其位各司其职,才能携手往前走。你别把所有担子揽在自己一个人肩上,家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月底你便回书院。”
“大姐,辛苦你了。”
“以后不许说这种话了。”
“嗯。”-
高晖走到白日将俞慎思扔下河的桥上,河水倒映一轮明月,在河水中涌动。他坐在桥上抬头望着天上月,长吁短叹。
听到桥下有动静,接着看到一人走上来,瘸着腿。借着月光认出来是晌午被围殴的麻衣少年。
“瘸子,你睡桥洞呢?”高晖揶揄。
麻衣少年冷嗤一声,“好过坐桥上的人,不避风不避雨。”
“小爷我是不想回去。”
麻衣少年走近看到高晖脸上的伤,嘲笑道:“白日不是很能耐吗,好像打架很有经验,怎么被打成这样?”
高晖摸了把自己的脸。靠在桥栏杆上抬头看着月道:“我是做错事被我大哥打的,和你能一样吗?”
“那可真巧了。”麻衣少年坐下来靠着桥栏,也抬头看月。
高晖转头望了眼少年,冷笑道:“同命相连。不过我要走了,你自己在这儿顾影自怜吧!”站起身拍拍屁股,朝桥下去。
麻衣少年嘁一声,“不知道谁刚刚顾影自怜。”-
高晖回到高家,第二天便去高明通的院子,说自己的打算。
高明通疑惑:“你不考童生试?虽然县试时间已过,但交钱可以补考,补考过了亦可。”
高晖笑道:“我又不想当官,考功名做什么?家中不是晰哥哥、晗哥哥几位兄弟读书吗?父亲身边也有弟弟读书,少我一个不少。我想学经营,大伯将文韬书肆给我,我来经营。”
高明通打量小侄儿,回乡说考童生试,如今却说不考了,那么回乡便是一个幌子。
“昨天小昭和你说什么?让你考功名的事都不做了。”
“大哥就问我几个月去哪里了,大伯不是知道吗,我走迷路,身无分文,才耽搁到现在才回。大伯不会认为大哥怂恿我不去考童生试吧?”高晖反问。
高明通自不会这么怀疑,小昭对这个弟弟疼爱,从他得知二弟失踪反应就能看出来。小昭必然希望弟弟走科举仕途的路。
学经营只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笑着搪塞道:“你还年幼,先去跟着掌柜学几年。”
高晖笑问:“大伯舍不得?”
高明通呵呵笑道:“一个小小书肆,大伯岂会不舍。”
高晖也笑道:“侄儿也想大伯素来疼侄儿,不会一个小铺子就舍不得。高家产业那么多,也不差一个小小书肆。大伯这么疼侄儿,不如就将书肆转到侄儿名下,让侄儿用此书肆练练手,如何?”
“练手你过去便是。”
高晖没给他含糊过去的机会,埋怨道:“大伯,你还是不舍。两位堂姐出嫁你都陪嫁几个铺子,侄儿要一个铺子过来经营你就推三阻四。看来侄儿这个高家子,不如外嫁女。”
他叹了声道:“那以后侄儿入赘别家去,大伯也给侄儿陪嫁几个铺子。”
“浑话!”高明通训斥,“没出息!”
“侄儿想出息,大伯不是不给机会吗?侄儿去给父亲写信,求父亲给侄儿安排一个练练手。”
高家的产业能够有今日,大部分是二弟的功劳,不少也在二弟的名下。因为小小的铺子,哪里还需要惊动远在京城的二弟。
高明通无奈答应:“行,但盈亏你要自负。”
高晖笑着躬身作揖:“侄儿谢大伯厚爱,侄儿定会好好经营。”
高明通又提醒,“还有,你平安回来,要给你父亲去封信报平安,免你父亲担
忧。”
“侄儿昨夜已经写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信,“准备问问大伯是否有信要送进京,顺便将侄儿的信一并送去。”
走上前,放下信,然后去帮高明通捶背捏肩,笑着讨好道:“大伯,你最疼侄儿,你去信给我父亲,一定要替侄儿说几句好话,否则走丢这么久,父亲肯定来信教训。”
“你不欠教训?”若不是因为这是俞氏留在高家唯一孩子,他想亲自动手狠打一顿出出气。
“大伯以为昨日你大哥将你带走,会再狠打你一顿。”
高晖嘿嘿调皮笑道:“大哥是教训侄儿了,不过没舍得再打。大伯,侄儿知道错了,再不敢乱跑,您千万要替侄儿说好话。”朝高明通施礼拜托。
“你乖乖听话就行。”
“侄儿肯定听大伯的。”
高晖走后,高明通看着侄儿留下的信,取过,见到信已封口。
他犹豫几息,取过刀小心拆开,将信从头看到尾,除了报平安,便是解释走失之事。与昨日和家中人所言一致。信中又提到回到家叔伯善待,自己会在家读书,跟着叔伯学经营,让父亲莫担心。
高明通满意地将信塞回去。
第044章 第 44 章
文韬书肆的人都已知晓, 现在书肆转到刚从京中回来的晖少爷名下,以后这位小少爷就是他们真正的东家。
高晖到书肆的时候,见到生意还算不错, 他在前面铺子转了一圈,然后朝后院去。
掌柜笑着陪在身边,说道:“书肆一直都是老叟在照看, 晖少爷有什么想知晓的, 直接问老叟。”
高晖看了眼身边年近半百的老掌柜, 已经在书肆干了多年。书肆如今是他的, 书肆里的人却不是他的。说白了,他现在就是个挂名东家, 经不经营得下去还得看别人愿不愿意。
他笑道:“掌柜经营很好,比前些年生意红火不少, 书肆的账我看过,这几年收益提了三成多。掌柜做了这么多年,佣金也要提一提, 我年少没经营过不太懂这些,待我回去问问叔伯再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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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掌柜立马脸上笑出褶子,在书肆干了多年,虽然中间提过两次佣金,如今也好几年没动了。
年少的少爷经营不懂, 但心肠必是软的。
“晖少爷还记挂这等小事, 晖少爷费心了。”
“这可不是小事。”高晖一本正经道,“穿衣吃饭娶媳嫁女养孙都要钱,你辛苦多年, 总得辛苦值得。”
老掌柜笑应着。
“掌柜,你让人将铺子里最好的笔墨纸砚准备两套, 一套纸墨半年的分量,一套纸墨半个月的分量。”
“晖少爷是要送人?”
“嗯。”
高晖朝后面刻房去,询问:“最近咱们铺子有卖得比较好的书吗?”
“去岁各省乡试闱墨卖得比较好。”
“每个省都准备一套。”
“是。”掌柜立即让跟着的伙计去准备。
高晖走进刻房,见到伙计正在忙着印刷。他扫视一圈,注意到坐在角落一张桌子边正在写字的年轻人。
老掌柜介绍道:“他是咱们书肆的刻工李帧,来了三年,虽年轻,但是刻板手艺却不输老刻工。”
高晖应了声,让掌柜去忙书肆生意,自己走过去。
见到李帧一笔一画在纸上抄写要雕刻的内容,标标准准赵体字。
李帧抬头见到高晖,起身唤道:“晖少爷。”
“你认得我?”高晖问,他第一次来书肆。
李帧笑了下,“晖少爷不也认出我来了吗?”
高晖想到当日他将三弟扔下桥,在离开时见到面前人跳进河中救人,三弟好似与此人认识。未想到那日对方也注意到他了。
这两日事情传开,书肆内的人必然知晓。
他立即在旁边坐下,拉着李帧兴致勃勃地问:“你和我三弟很熟?”
“认识而已。”
“认识你就那么着急跳下河去救人?”
“春日水冷,小孩子受不住寒。即便是陌生人,我亦会去救。”
高晖低眉沉思一瞬,笑道:“经你上次救他,也不算只是认识而已。跟我来。”起身朝外走。
李帧看了眼桌上抄了一半的字,轻轻叹了声,跟了过去。
掌柜已经将他刚刚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装在一个大木箱子里。
高晖走过去检查一遍,示意李帧抬箱子。
李帧猜到他要做什么,自己得罪弟弟,想让他帮忙当说客。那孩子,一点点的事情能记他两年,将他扔下桥,他能记一辈子。这个说客当不了。
他推脱道:“晖少爷,令弟对我一直不喜,你还是另请他人。”
“为何对你不喜?”
“不知。”
“你救了他,他还对你不喜?”
李帧道:“如今晖少爷是文韬书肆东家,我是书肆伙计。喜也不喜了。”
高晖犹豫了下,道:“那总强过我吧?帮我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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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今日身体好一些,腿伤还疼,便没去苏夫子那里,坐在院中棚子里,跟着俞慎言写文章。
李帧搬着箱子过来,俞慎言走出棚子,询问:“这是?”
李帧朝棚子里的孩子看了眼,道:“晖少爷让我送来,给你们赔罪的东西。是笔墨纸砚和去岁各省乡试闱墨。”
俞慎思冷哼一声。
俞慎言打开箱子看了眼,笔墨纸砚均是临水县能够买到最好的一类,书也送得有心。他看到最上面一册是南原省乡试闱墨,拿起来翻来。脑中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装作无意将书翻到中间位置,笑问:“李郎,此书是你刻的?”
“不是,从省城运来。”
“看看这篇策文。”说着将书递过去。
李帧当是书中有什么瑕疵,接过去,见到最右侧一行字:南原省己酉科乡试第十名萦州府项格。
他抓着书的手稍稍抖了下,面色也冷下来。
俞慎言见他神色异样,道:“他这篇策文,和其弟丙午科第三名经魁项柯的策文比,还是差了些。项柯那篇策文,排云书院的夫子言,点为解元亦当得。”
李帧将策文看了一半,递还给俞慎言,道:“我才疏学浅,看不太懂,枉费你一片好心推荐。”
俞慎言笑着接过书,歉意道:“是我疏忽了,你见谅。多谢你那日救了舍弟,也辛苦你今日跑这一趟。”
李帧冷淡道:“我已说过,救令弟是还恩,不必言谢。我本乃文韬书肆伙计,晖少爷吩咐的事,不过是我分内之事罢了。东西已送到,我告辞了。”
李帧走后,俞慎言回头看了眼幼弟,俞慎思道:“他真是项柯?”
“错不了。”
俞慎思嘀咕:“原来身边一直隐藏个学霸。”
若他没有“去世”,今年会和白公子一样入京参加春闱,以他这等才学,今科必然能够金榜题名。二十一二岁的进士不多得。
这也算天妒英才吧!
俞慎思颇为他惋惜-
休养两日,俞慎思脚好了些,走路有点不舒服,问题不大。他没再告假,去私塾。
私塾的同窗全知晓他的倒霉事,纷纷表示关心,宗承玉还给他带了零食,是肉干,让他好好补一补。
这个小同窗,也是个小吃货,书箱里每天不少的就是零食。
几日没过来,落下不少功课,他在晌午用饭和散学后的时间恶补。
苏夫子看着外面天色不早,念他病情初愈,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后面慢慢补。
他本来是和俞慎言说好,再晚半个时辰过来接他。如今苏夫子开口,他不便再多逗留。现在他脚也不是不能走路,自己回去也可以。
背着书箱走到当日那座落水桥,抬头见到高晖双手插怀站在桥上,一脸灿烂笑容看着他。
他翻了个白眼。
走上桥被高晖拦住去路,伸手要捏他的脸,俞慎思躲过去瞪他一眼。
“还生二哥的气呢?”
“懒得生你的气,让开!”俞慎思朝旁边走。
高晖再次挡
住去路,上手要帮他拿书箱。俞慎思不让,“我可不敢劳高大少爷大驾,别妨碍我回家。”
“怎么还记二哥的仇了?”
不记仇记你什么?
俞慎思冷笑一声,瞥了眼旁边的河,置气道:“你跳下去试试。”幸好这身体里的他是个成年人,若真是个孩子,别说冻病摔伤了,吓都能吓出事来,以后也落下恐惧。
高晖歪头朝桥下看了眼,问:“是不是二哥跳下去你就原谅二哥了?”
俞慎思不愿搭理他,绕过他朝对面去。
刚走两步,身后几声惊叫伴着落水的声音响起。
俞慎思惊一跳,忙趴在石栏上往下看,水中正是高晖。
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俞慎思咬牙切齿拍着石栏,心中连骂三声。见过疯子,没见过这么小就这么疯的,脑子有病!
河中人挣扎几下便向水中沉去。
不识水性?
俞慎思朝桥下跑准备救人,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孩子。这个身板根本救不了人,反会被对方拖累溺水,他忙请求围观的人帮忙下水救人。这时有人跳进水中朝高晖游去。
将人拖到岸边,救人的少年累瘫在地,歇息几口气后,抬脚用尽力气朝高晖踹,骂道:“死疯子!”
高晖翻身,吐了口水,咳了两声,望向少年,冷笑道:“死瘸子!”
俞慎思冲过去也踹高晖一脚,怒道:“你神经病啊?”
高晖嬉皮笑脸看着他问:“神经病是什么病?”
“疯子!”小小年纪就这么疯,长大不知道要疯成什么样,还是让俞慎言趁早将人打残,免得出来祸害自己还祸害别人。俞慎思气得转身拎起书箱离开。
高晖爬起来追两步,又顿住脚,指着瘸子警告:“不许拆穿!”
少年冷哼一声,朝他狠狠翻一眼,骂一句:“死疯子!”爬起身朝桥洞另一侧去。
“你不是瘸子?”
“你才瘸子!死疯子!”
高晖笑着忙去追幼弟。俞慎思回头见到高晖,加快步子,小跑回到裁缝铺-
俞慎言正准备去接幼弟,见到幼弟气呼呼地回来,身后还跟着个从头湿到脚的人。
俞慎思叫道:“大哥,快把二哥打残,他就是个疯子!”
高晖缩着身子拧衣服上的水,满脸委屈道:“我以为只要我从桥上跳下去,受一遍思儿的罪,思儿就能不生我的气,能原谅我,所以就……是我鲁莽了,思儿他……”可怜兮兮地望着俞慎思,晚风吹来,冻得身子哆嗦。
俞慎言瞥了眼幼弟,暗暗叹了声,“成什么样子,先把衣服换了,别着凉。”推着他进房,将自己前几年的旧衣服翻出来给他。
俞慎思坐在门槛上,歪头瞪着隔壁房门,这个高晖,不仅疯还茶,之前真是小瞧他了。
他这一跳,这种认错态度,俞慎微姐弟肯定不会再因为此事责怪。自己若是不原谅,反而成了他小气记仇,不念兄弟情义。
果不其然,傍晚俞慎微回来,得知此事后和俞慎言一样,只是训斥高晖冲动鲁莽,教训他以后不许无故伤人,不许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却没有再责怪。
俞慎思边吃饭边打量对面的高晖,看他还想耍什么花招。
俞慎微发现他一句话不说,看出点苗头来。这件事的受害人是幼弟,最后还是要幼弟开口。
她问幼弟:“思儿,还生二哥的气?”
俞慎思放下碗筷,借机故作心有余悸,道:“大姐,你不知道,二哥今日跳桥,我三魂四魄都吓飞了,现在还没回来。他当着我的面跳下去,我以后都不敢过桥了。”
俞慎微安慰他两句,转头教训高晖。
俞纶夫妇闻言也开口训斥高晖,这种骇人的事不许做,更不许当着思儿的面做。
高晖一一应下,认错态度诚恳,“思儿,是二哥不好,原谅二哥好不好?要二哥做什么都行。”
今日闹过这么一出,还问这话。不就是变相迫他原谅吗?若是自己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全家都要来说教他。不提要求,自己这口气顺不了。
他忽而想到今日高昉同他说,高晖今后不走读书科举的路子,去文韬书肆学经营。只因为他这些年在京没读几卷书,也不喜欢读书。
让一个人不痛快的最痛快方式,就是让对方做不喜欢的事,去完成达不到的目标。
他狡黠一笑,“二哥是回乡来考童生试,若是二哥今年考了秀才,我就原谅二哥。”
读书促人上进这种事情,即便再过分,也没有谁会说什么。
话出口,全家的目光便齐刷刷望向高晖。
被他失踪和回来这几天的事情闹腾,都忽略了他不仅错过上个月县试,下个月的府试也要开考了。
俞慎言道:“县试和府试都可以补考,误了时日不打紧。大哥明日去县衙礼房问问如何补考。”
高晖看了眼对面一脸稚气的弟弟,人小心眼不少。
接连两波刚平,他不敢和大哥说自己不想读书科举的事,至少目前这事不能让大哥知晓,得先应付应付。他支吾应道:“有劳大哥了。”
俞慎思眯着眼睛笑道:“二哥加……壮哉!”-
县试补考定在月底,俞慎言要返回排云书院,临行前请俞纶夫妇和大姐盯着此事。
补考不同正式县试,两日后便有了结果。
高晖县试取中。
俞慎思去向高昉讨说法,高昉挠着头不好意思地道:“思弟,我是听我爹说晖哥哥这些年在京中净干混账事,书没读几卷。”并且安慰他,“别担心,下个月府试,肯定过不了。”
俞慎思也认为,高明进能够将高晖教育成这个性子,估计读书之事上是不会上心的。
他虽有心刁难高晖,但心底里还是希望他能考中。这是俞氏的遗愿,也是俞慎微姐弟的期望。
四月府试,高晖亦取中。
高昉再次搭着他的肩头,拍着他胸脯宽慰他:“思弟,还有院试,院试难,当年我哥就落榜了。”
俞慎思心道:你哥落榜是你大伯害的,不是他学问不够。
但是这种盼着自己兄弟落榜心思,是不是不合适。
院试还有四五个月。
今年院试,学堂中的高晗、宗承武和唐子丰都会参加。他们的学问,俞慎思了解,高晖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他真摸不准。
他觉得高晖这种性情的人,又不喜欢读书,肚子里墨水不会多。但县试、府试他的确轻松过了,府试甚至名次还排在前面。
若非高明进督促,便是他自己有心向学。
高明达说他这些年没读几卷书,净干混账事。想来这些年他过得十分不易,或者说要看别人脸色遂别人的意。所以,连读书做学问都要藏着掖着,不让旁人知晓。
他们姐弟这几年虽然艰难,却是相互扶持,相互依靠,还有俞纶夫妇疼着他们。高晖在京中,孤身一人,所有苦所有委屈都是一个人忍着。
心中对高晖生出几分同情-
散学后,俞慎思依着习惯整理笔记,如今夫子讲解的东西越来越深,有一些他需要琢磨,不懂之处借这个时间问苏夫子。
苏夫子也习惯性散学后在学堂中看书,或是批评三位少年学生的文章。
“思儿。”苏夫子忽然唤了声。
俞慎思抬头,见苏夫子示意他上前,搁笔走过去。
苏夫子将手中一篇文章递给他,是高晗的。
“你来评此文章。”
俞慎思愕然,让小学生批改中学生作业?开玩笑呢?
他忙施礼道:“学生学问尚浅,文章稚嫩,不敢乱评。”
苏夫子又将文章朝他面前递了递。
俞慎思见拒绝不成,硬着头皮将高晗的文章接过来,文章题目是“物有本末”,出自《大学》第一卷。这是平常小练的四书题,算是比较简单的题目,上个月苏夫子也让他们三个小的练习过。难怪让他来评此文。
此题只要不想着“别出心裁”都不会出问题。
显然,高晗想另辟蹊径,然而写偏了。
审题自不能只顾一句,还要知晓上下句,甚至整卷的内容。本卷已经阐明,何为本末,何为始终。
他看出高晗文章问题所在,但文章毕竟是兄长的,他不敢多言批评之语,按照夫子平日讲解,说了自己的看法,明德修身为本,本无错其他亦不会错。
苏夫子听完他一番论述后,笑着点头,“你是真正明白了此篇。”
又教育道:“做人亦是一样道理。德善为本心者,行止怪异荒诞,亦非大恶之人。包藏祸心者,行止谦谦君子,亦会害人性命于无形。”
苏夫子这话意有所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思沉思几息,将文章放下,作揖道:“学生受教了。”
“天晚风凉,早些回去吧!”
“是。”
回去路上,经过那座落水桥,又见到高晖。
高晖上来帮他背书箱,见他还没好脸色,笑着道:“二哥已经考过府试了,你是不是气该消一点了?”
“我不消气,你是不是还要跳桥?”
“二哥又不傻。”
你是不傻。他关心问:“院试你能考中吗?”
高晖想了想,摇摇头:“院试考得深,过得可能性不大。不过二哥这些天一直都跟着晰哥哥读书,为了你能原谅二哥,二哥也努力考取。”
这话说得,好像考秀才是为了他。
“晰哥哥秋日也要参加院试,他上次受了打击,你莫耽误他。还是找个夫子全天教习你读书吧!”
高晖笑着点头:“二哥听你的。”
将俞慎思送回裁缝铺,高晖准备回去,忽然想到什么,转身问:“那个李帧得罪过你或大哥大姐吗?”
俞慎思蒙了,高晖不会对李帧下手吧?忙道:“没有。”就是和你一样是个不讨喜的怪人罢了。
他忽而想到,找什么夫子,文韬书肆就有个大学霸。他也想看两个怪人凑一起是什么化学反应,笑道:“二哥可以请他当你夫子,大哥赞他才华学问在自己之上。”
“小小书肆藏龙卧虎,我知道了。”
几日后俞慎思从高昉口中得知,高晖搬到书肆住,并高薪聘请一名刻工教他读书做文章。高明通兄弟只教训两句,说他胡闹,并没有阻拦,也由着他胡闹。
高昉叹声道:“思弟,你说晖哥哥会不会上次落水脑子不好使了?一个刻工能教什么?晖哥哥不会院试在考卷上刻字吧?”
俞慎思也跟着打趣:“也可能考卷雕花!”心中却纳闷,高晖用什么法子,让一直隐藏才学身份的李帧愿意教他读书。
他可不信李帧是被高薪打动,李帧若贪财,以他的才学,想挣比这高十倍的钱都不是问题。
第045章 第 45 章
四月宁州暑尚微, 春闱佳音热潮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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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科取士三鼎甲南原省占了俩,其中一位便是宁州府白尧白逊之。
读书人中有句话叫“南原才子半平炎”,顾名思义, 南原省一半的才子出自平州府和炎州府。宁州府算是省中才子贫瘠之地,自前朝起就没出现过一个三鼎甲。
而这六年间,先出了状元郎, 如今又出了位榜眼。连任的宁州知府难掩喜色, 这也算他教化一方有功, 年底功绩簿上怎么也得有这一笔。
五月初白公子衣锦回乡, 经过省城时,俞慎言前去恭贺, 并为去年其帮忙送信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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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水县城东私塾,俞慎思来得早, 正吹着晓风,脑海中回顾昨日夫子教授的内容。宗承玉蹦蹦跳跳进来。
“思弟,给你带了好吃的。”从书箱里掏出红纸包, 里面是一块喜饼。
没听宗家有什么大喜事。
他故意调侃问:“你们家哪位叔伯兄长金榜高中了?”
“是我小侄女儿满月。”
俞慎思记起来,去岁春日里宗承良与唐子丰的堂姐成婚,这么快就喜得千金。
他笑着道贺恭喜,又不禁想起俞慎微来,她已经十八了。虽然在他看来这个年纪是最恣意青春的时候, 可这个时代, 这个年岁的姑娘若是再拖下去就要被称为“老姑娘”,难嫁人是其次,还要被流言蜚语淹没, 甚至会被造谣。
这段时间,有媒人登门, 俞纶夫妇和俞慎微提此事。她总是淡淡地,似乎对此事意愿不大-
散学回家,俞慎思见到俞慎微和施长生在棚子里纳凉,说绣品的事。
这段时间两人的精力都在绣品上。这一年多,他们对这一行已经摸得七七八八,也有了一套收购模式和出手的固定行商。如今两人最想的事情是能够扩大收购的范围,但明显影响到旁人的利益,一直没拿出好的解决之法来。
这两个人在经营之道上,都是有野心的。
他觉得施长生给俞慎微当夫婿是个不错的选择。施长生模样不差,脾气又好,知根知底,对俞慎微十分照顾,几年相处下来相互熟悉,做事也十分默契。
这样的另一半真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
奈何两个人,一个不想找夫婿,一个天天念着存钱娶媳妇。
俞慎思摇头叹息。
瞧见幼弟回来,俞慎微笑着道:“买了你爱吃的香瓜,快去净手。”
“谢大姐。”
俞慎思素来喜欢吃瓜果,放下书箱,洗过手走过去。香瓜已经去皮去籽,切成长条块。
俞慎微习惯性地抚了下他的头,问他今天功课多不多,夫子讲授的是否都记下。
“嗯。夫子说接下来几日讲诗,我准备待会儿去向二哥讨几本诗集。”
俞慎微笑道:“你倒是挺会占便宜。”
“这叫充分利用人脉资源。”
“就你歪理多。”
俞慎思瞧见他们面前一堆纸,瞥了眼,是记账,看起来有些繁琐。
之前他们收购的绣品少,用这种文字记账倒不觉得如何,如今收购的绣品多,往来的账目也大,这种记账的方式不仅记着麻烦,看起来也麻烦,消耗很大的时间和精力。
他下巴点了下纸张,笑道:“大姐,我以前在一本叫《算筹方》的书上看到一种记账方法,比你这个简单。”《算筹方》是他随口胡诌的书,至于世上到底有没有,他也不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道:“可以用表格记录,用十个特殊符号代替一二三四这十个文字。会比你这样满篇文字看起来简单便捷,还一目了然。”
俞慎微知晓幼弟杂书看得多,往往想法奇特,鬼点子也多,便让他详细讲讲。
俞慎思将前世学的表格统计和阿拉伯数字给她简单说一遍。
俞慎微现在记账也没有涉及多么复杂的形式,很容易就理解他所说,和施长生相视一眼,点着他脑袋乐道:“小脑瓜子挺好使,如此的确醒目便捷,能节省不少时间,账目算起来也简单许多。”
俞慎思嘿嘿笑道:“所以,大姐,以后我看杂书的时候,不许再说我了。”
“行,只要你能将夫子教的东西都理解,功课都完成,大姐不拦你。”
“谢大姐。”俞慎思将最后一口香瓜塞进嘴里,起身朝后门去,“我向二哥讨书去。”-
高晖跷着二郎腿躺在树下摇椅上,有一下没一下晃着。脸上扣着一本书,旁边小桌上,瓜果茶水点心一样不少。
俞慎思走到跟前问:“高大少爷,要不要小弟给你打个扇子?”
高晖闻声将书拉下来,笑道:“那感情好,哥哥还没这么享受过呢!若是能再给哥哥捶捶腿捏捏肩,就更好了。”
“想得美!我是来向你借书的。”俞慎思在旁边小凳上坐下,翻看桌角压着的一篇文章,纸上缝隙处被朱笔填满。批语犀利,字字如刀,简短几字将症结点破。
“李郎批的?”
“嗯!”高晖幽幽叹道。
“他人呢?”
“我让他休假了,否则二哥早晚折他手里。你看他的批语,我千辛万苦写出来的文章,他批得一文不值。”
俞慎思粗略扫了眼高晖的文章,虽然不算什么好文章,倒是可圈可点。李郎的批语的确苛刻,比他脸还冷,手中刻刀还锋利。
真是一物降一物。
他凑上前八卦,“你是不是用什么非常手段迫使他教你读书写文章?所以他
报复你。”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依李郎的性子,还有什么原因能让他给高晖当夫子。
高晖狡猾一笑,不提此事,转开话题问他要什么书,起身去帮他找。
俞慎思没打听到八卦,白了他一眼,警告道:“你别走极端。”李郎看着也不是个好惹的。
“二哥用你教。”拍了下俞慎思的头朝前面铺面去-
六月消暑假,俞慎言没有回来。年初他告了两个月假,准备在消暑假补回来,便留在书院。
俞慎思这个消暑假也没闲着,暑气太重,他几乎窝在后院棚子里纳凉看书。放假前,苏夫子因材施教,给每个人布置了相应的功课。他的功课便是将四书温故一遍,每天写一首诗和一篇文章,假后交过去。
每日完成苏夫子的功课后,他便会看一些闲书。高晖知道他喜欢杂书,尤为喜欢看风俗地理之类的书,给他送了许多。还有一些经史子集。
俞纹的女儿去年春日生,夫妻二人为其取名阳春。小阳春现在已经一岁多,会走路说话,每次瞧见他在看书,都会迈着小短腿晃悠悠过来,奶声奶气喊着“哥哥”,要翻看他的书。时雪儿怕打扰他读书,大部分时间会将女儿抱走,瞧见他闲着方过来与他说话,顺便给他送些茶果。
俞慎微很喜欢小阳春,每次闲着就会抱着她。
这日几人在棚子里纳凉,时雪儿便提到最近俞纶夫妇为她说亲的事。
时雪儿道:“你莫怪我们催着此事,着实怕耽搁你。我们都舍不得你嫁人,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晚几年就难再觅得良配。”
俞慎微也知晓这个道理,她一拖再拖,推托好几年。现在小言考了举人,小晖也回来了,幼弟读书上进,家里宽裕许多,她也没有再拖下去的理由。
“你是不是还想着钟家儿郎?”时雪儿问,这也是俞纶夫妇的猜想。
钟家儿郎已过弱冠,如今还没定亲,夫妇二人猜测会不会女儿心中还没放下。但他们是不太瞧上钟家儿郎,人样貌才学是好,但明显没有什么担当,这几年一点态度没有。不过是想拖到最后,不了了之。
加之钟大人和高大人关系,他们也不看好钟郎。
俞慎微笑着道:“小婶想哪儿去了,这么多年,我早就放下了。”
时雪儿闻言舒了口气,“那就好,那你为何……”
俞慎微摆弄手中的树叶苦笑说:“我心中总是害怕这种事。”
“怕什么?”
“怕……怕遇人不淑。”
时雪儿此时方明白根源,她亲眼看过生父的伪善与狠毒,亲眼看到生母被生父辜负,害怕所嫁之人成为第二个高明进,自己会和生母一样遭遇,所以心中畏惧、抵触。
人心隔肚皮,谁都不能保证对方就一定是善人。当年高明进亦是温文尔雅的读书郎,俞家才将女儿嫁过去。谁会想到后来他一朝登天,翻脸无情,对自己的孩子都下死手。
她不知道怎么去劝,索性闭口。
俞慎思暗暗叹了声,父母婚姻不幸,真的会影响子女对待婚姻的态度。
他宽慰道:“世上总有好儿郎,若是大姐遇不到心仪之人,便不嫁人,将来思儿和大哥养着大姐。”
俞慎微笑着拍了下他道:“好。”-
七月底俞氏忌日,俞慎言告假回乡,姐弟四人去高家村给俞氏祭扫。
高晖跪在坟前只是看着俞氏的墓碑,一句话不说。
俞慎微问他有什么要对母亲说的,高晖摇了摇头,只是眼中的泪水没有藏住,顺着脸颊滚落。
回去的路上,高晖坐在马车边看着窗外,依旧不开口。
姐弟三人见他情绪低落,知晓他把悲痛都藏在心里,这比释放出来更煎熬。
进城后,俞慎言问高晖请李郎当夫子的事,问他怎么说服李郎。
高晖不敢欺瞒兄长,坦白道:“思儿和我说他的才学在大哥之上。这么年轻就有此才华的人,必然都有一腔雄心抱负,绝不会心甘情愿隐居。我猜测他多半是被迫,不想人知晓,甚至这个身份都是假的。我简单查了下他,发现的确可疑,就用此做筹码和他谈条件,他便答应了。”
所谓谈条件,不过是威胁罢了。
俞慎言见二弟行事粗暴,本欲教训,见二弟眼中含泪,念及今日母亲忌日二弟伤心过度,也不忍心再严厉教训,耐心教育道:“你虽未拜他为师,但他到底也算教你学问的夫子。哪里有向人求学是你这种态度,毫无尊师重教之心。今日我不责你,但今日起拿出向学尊师的诚心,对李郎敬重,不可再如此无礼。”
“我记下了。”
俞慎思猜想过高晖会用的方法,还真没想到他会用如此生猛的手段。也难怪李郎将他的文章批得体无完肤,贬得一文不值。严苛归严苛,终是没有胡乱教,还是将他当学生对待,这真算李郎胸怀大度、心地纯善了-
九月宁州府院试。去府城前,高晖拿着满纸朱字的文章,叹气问:“李夫子,我是不是院试无望了?”
“嗯!”李郎应一声。
“没有什么临时抱佛脚抄近路的妙招吗?”
“没有!”李郎冷冷道。
高晖朝椅子上一摊,“过不了,我就将你画像贴满南原省各个州县。”
李郎冷冷瞪他一眼,转身朝刻房去。
“你别以为我不敢。”
李郎没搭理他-
高宅,高明通听到下人禀报文韬书肆的事,冷笑道:“他在京中几年书没翻几本,能考什么院试。”
“晖少爷县试和府试都过了。”
“院试非这两场能比的,他这小半年胡闹,请刻工做夫子,哪里是想好好读书的样子,估计院试无望。由他去吧!只要他不给高家惹出事来,他爱怎么闹随他去。”
“是。”-
今岁,高晖、高晰和苏夫子私塾内的三位少年皆去参加院试。高明达也应了当初所言,亲自陪着高晰去府城考试,顺便看着只会干混账事的高晖,别在外给高家惹祸。这是高明进来信特别交代。
高晖在京中这些年,每天和同窗打架斗殴,郭家的孙辈几乎都和他打过,甚至还将郭尚书的一位孙子脸划伤,留下疤痕。
回到临水县这段时间,他也看到这个侄儿多么混账胡闹。
一路上也尤为小心关注,他考不考院试不打紧,不能让他影响自己儿子和晗儿。
好在这个高晖还算听他这个三叔的话。一路上顽皮是顽皮些,大事上没出差错。
十月院试结果出来,五个少年皆榜上有名,高晖的名字竟仅次高晰,比其他三人皆好,出乎所有人意料。
高明通询问高晖是不是考场舞弊。
高晖抱怨:“大伯怎么能怀疑侄儿干这种事呢!这不是给高家抹黑吗?侄儿就算是落榜,也不敢舞弊。”
高明通笑着哄道:“大伯不是不信你,是不信你请的那个刻工夫子。”
高晖笑呵呵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父亲是状元郎,侄儿得了父亲的遗传。大伯,今年咱们高家一榜三秀才,得好好庆贺一番。”
高明通笑着点头,这在临水县是绝无仅有。“你那位夫子一定要请来,大伯要当面好好谢他。”
高晖心思一转,笑道:“李夫子性子古怪,大伯向书肆人打听就知道,侄儿可请不动,不如大伯亲自去请?”
在高晖跟刻工读书时,高明通就打听过此人,就是个普通刻工,在书肆干了三年,一直勤勤恳恳,家中无父无母,寄居表亲家中。
也正因为此,他才断定高晖随他读书是胡闹。
如今高晖院试取中,他不由地怀疑。
若真如下面的人所言,那人只是普通刻工,小晖便是在京几年未有荒废学业,二弟所言顽劣不知学是被蒙蔽。
他打量起面前稚气未脱的侄儿,一脸玩世不恭的嬉笑,半点没有读书孩子该有的文雅。
沉思几息,他试探问:“你是准备随你晰哥哥去府学求学,还是县学,或者另请夫子?”
高晖忙道:“侄儿不喜读书,这次考院试是因为上次伤三弟,给他赔罪。侄
儿可不想再读书写文章,枯燥无味,侄儿要专心经营书肆,以后还想跟大伯学打理高家生意呢!”
“好。”
第046章 第 46 章
一年一岁一寒冬, 又一年上元节。
俞慎微难得今年清闲,被施长生鼓动去放河灯。前两年施长生要放河灯皆未成,今年他好似补偿前两年, 给自己买了三盏。
俞慎微开他玩笑:“放这么多,想娶三个媳妇?”
施长生一本正经说道:“其中一个是替你放的,希望姐姐早日找到如意郎君。其中一个是替小言放的, 他是不是也该娶媳妇了?最后一个才是我的。”
提到大弟弟, 俞慎微才意识到, 如今大弟弟已经十七, 也到了说亲年纪。
施长生笑着打趣她:“姐姐,你不成亲, 你觉得依着小言的性子,他会先你成亲吗?”
为了维护大姐的名声, 他也绝不会在姐姐前头娶亲。
俞慎微心中有点不是滋味,她自不想耽误弟弟,可她也不能随便找个人嫁了。所幸弟弟如今心思全在读书上, 过两年春闱后,才会考虑娶亲。
她看着手中并蒂莲河灯,点上烛火,将其放入河中,心中祈愿却不是自己姻缘, 而是家人平安喜乐, 自己生意顺风顺水,弟弟学业有成。
放完灯起身,头有些眩晕, 施长生扶了她一把,埋怨道:“你就应该趁着年节里好好休息才是, 年前累那么狠,得养回来。”
俞慎微推开他的手道:“不过是起猛了,你蹲久了起猛不头晕?”
看着河灯顺着流水穿过石桥,她放眼朝周围望去,见到不远处河岸站着一人正在望着她。
“钟公子?”施长生也注意到那人,嘀咕道,“他不是外出游历了吗?过年回来了?”
俞慎微朝对方点了下头,转身朝街道上去。
钟熠在原地愣站,看着俞慎微与身边人并肩离开。
“哥。”手臂被人拉了下,钟灿儿朝他发呆的方向望去,“是俞姐姐吗?看着有点儿像。他身边是谁?不像是言哥哥。”
钟灿儿见自家哥哥还在发呆,捶了下他手臂,埋怨道,“你真没用。爹不同意,不过是因为俞姐姐不姓高了,又不是因为她人不好。姓不姓高有什么关系?婚约作废,感情也作废了?我是当年年幼,不懂这些事,否则我才不会让你这么傻呢!”
人都已经瞧不见了,见哥哥还呆站着,钟灿儿叹了口气,低低埋怨道:“真是块木头。”转身和婢女去放河灯,不再理会兄长。
半晌,钟熠才低声回应妹妹的话,“我的确没用。”
青梅竹马,最后走到形同陌路。本有大好的机会,是他太软弱,一直慑于父亲的威严,不敢往前踏一步。
钟灿儿听到他的回应,歪头看他一眼,说道:“别自怨自艾了,娘说得也对,世上哪有那么多两情相悦携手白头,多的是有缘无分。最后不过是各自寻一门当户对之人,相伴余生罢了。若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反而乱了秩序。”
钟熠回头看了眼妹妹,看着她刚刚放出去的河灯,又看向满河漂着的河灯。哪一盏不是在祈求天赐良缘。
天赐良缘之时,是他没抓住。
钟灿儿又道:“爹让我们下个月过去,想必就是为了你的亲事,你还是莫再想那遥不可及的人了。俞姐姐千般好万般好,终究是你先负了她。既然已经辜负,知道不能相守,那就别再念着。你念她一分,便损她一分姻缘。各自婚娶,才是最好的祝福。”
说完拉着自己哥哥,“走吧,我还想再逛逛灯市呢!”-
俞慎微离开河边,看着街道两侧摊位上各式各样灯笼,有些神思不属。施长生猜想是因为钟公子。不见其人,姐姐也懒得去想这个人,见到其人,心中毫无波澜是不可能的。
他扯着俞慎微的袖子道:“前面有猜灯谜,过去瞅瞅。”
俞慎微抬头见到摊位前围着许多人,里外三层,看着好不热闹。
挤进人群,二人见到是高晖和李帧在斗灯谜,一盏一盏猜,谁先猜对,对方就将此盏灯笼买下。这种斗法,还是第一次见,围观的人也便多了起来。
摊主乐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递灯笼、拆谜底,大冷天里,忙出一头汗来。
高晖那边已经二十几盏花灯,李帧这边却只有一盏。
摊主刚拿出下一盏灯,高晖还没看清谜面,李帧便道:“谜底:砚台。”
“对对对,这位郎君又猜对了。”摊主拆着谜底给众人看,将灯挂到高晖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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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晖深吸一口气,“下一盏。”
施长生冷笑道:“高家迟早被他败完!”
俞慎微看了须臾,高晖又连输三次,高家败不败完她不在意,但是不能让二弟养成这般好赌的性子。小赌两三盏是怡情游戏,这般没有节制便是赌徒行径。
她上前叫停高晖,教训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这般游戏作乐的吗?”
高晖见到大姐,忙拉挡箭牌,“李夫子陪我玩的。”
李帧闻言微微蹙眉。
俞慎微回头望向李帧。前几年他都会在年前离开临水县,年后上元节前后回来,今年倒是特别,未有离开临水县。
她对李帧性子谈不上多了解,但是能够为了避嫌要退租,为了报恩救自己幼弟,对二弟的威胁也没有记恨,品行不会太差。二弟也算他半个学生,断不会教学生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福礼道:“李夫子,舍弟年幼顽劣,许多事情分不清好歹,李夫子好心,但舍弟不见得能领会李夫子用意,还请以后多费些心管教。”
李帧眉头舒展,笑了下,欠身道:“俞姑娘言重了,令弟聪慧,无需在下教。在下算不得他的夫子,更不敢担管教之职,先告辞了。”说完走向旁边人群。
高晖随着大姐离开摊位前,和摊主道:“灯笼,全都送到五福街高宅。”
俞慎微问到底怎么回事,她刚刚所言,不过是她的猜测。她虽不信李帧会真引-诱二弟向赌,还要弄清楚情况。
高晖还欲遮掩,见大姐生气,忙将经过告知。
本来他和一个嚣张少年斗灯,对方输惨,钱袋输空走了。李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要和他玩一玩,随后便是俞慎微见到的结果。
“知道李夫子为什么这么做吗?”俞慎微问。
“嗯。”高晖垂首道,“李夫子是想告诉我,赌桌无赢家,教育我以后不许贪赌。大姐,我知晓道理的,不过是今日佳节,陪李夫子玩一玩罢了。”
二弟既然懂这个道理,知道分寸,俞慎微也不再责怪-
上月节后,俞慎微和施长生又忙起绣品生意。
这日,二人下乡收绣品,来到长湖乡柳河村,刚进村便发现村民看她的眼神不对。她热情打招呼,村民不是艰难扯着嘴角笑一下,便是冷淡不回应。在她走过去,相互之间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
她敏锐察觉,他们是在议论她。
来到负责村子绣品的华三婶家,竟然只收了十来件。以往每次过来,都是能收近百件,她猜到和村民议论有关。
询问华三婶为何开年第一次收购收不上来。三婶一脸别扭地笑道:“俞姑娘,三婶也想挣钱,可她们听说绣品今年还是给你,都不愿意再送过来了,准备送史家去。”
史家是负责北面几个乡,当初他们商定好,各自负责几个乡,不涉足对方负责之地,井水不犯河水。去年一年都是这样过来。
“为何?史家给的价高?”
她打听过全临水县收购的绣品价,她们给绣娘们的价算是全县最高的。
华三婶叹了声,拉着她坐下,语重心长道:“俞姑娘,咱们认识这么久,我在你手底下也赚了些钱,我这年纪也算你的长辈,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俞慎微点了点头。
华三婶道:“姑娘家不比妇人,更比不得男儿。虽说咱们不比那些大户人家小姐,但整日在外面跑,接触各式各样的人,终究是不太好。说句交浅言深的话,你这个年岁,也是该嫁人生子了。”
俞慎微听出一点意思来。
年前她就听到一两句闲言碎语,说她这么大一个姑娘,跑东跑西,至今不成亲,肯定是有什么问题。她没有当回事,现在看来是愈演愈烈了。
但是此事应该还不至于让绣娘们不将绣品卖给她,舍近求远去隔壁乡史家。
她笑道:“三婶的好意,我心领了。是不是史家那边过来收绣品?”
“那倒没有,但是村里的人都有这个打算。”
俞慎微稍稍沉思片刻,又笑道:“三婶,你我都是老熟人了,这一两年我虽然没让婶子赚什么大钱,自觉也没有亏待过婶子,婶子可否给我透个底。村上的绣娘们怎么忽然过了个年,都改卖别家了。”
华三婶这一两年的确从面前姑娘手里赚一些,比之前自己忙得团团转赚得还多一些,心里也记着对方的好,否则也不说刚刚一番话。
但是面前姑娘细问,当着面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俞慎微看出她为难,笑道:“三婶直言无妨。”
华三婶朝旁边施长生看了眼,意思让他回避。施长生识趣,起身出门。
华三婶这才凑近她小声低语。
施长生走到华三婶家院门处,正听到外面两个妇人对话。
年长者道:“这么俊俏的姑娘,接触男人那么多,就算她没心,那些男人没意?能干净?说不准传言是真的,真和隔壁乡王秀才那啥了,听说每次都眉来眼去的。”
施长生箭步冲出门一把抓住那妇人,怒目斥问:“这话你从哪里听来?谁造的谣?”
妇人先是被惊吓,缓过来怒道:“附近村子的人都知道,你对我吼什么!”
“谁造的谣?”施长生将妇人摔在墙上,再次怒问。
妇人被摔疼手臂,脾气也上来,“谁知道是不是造谣,你姐那么大姑娘跑东跑西,被男人惦记还不正常?谁知道真的假的。你有本事你去找传这话的人。”
附近门前晒太阳的村民见这边动静,都走过来。
屋内听到声的俞慎微也走出来,一把拉住施长生。他们现在在别人的村子,在别人地盘闹事,吃亏的是他们。
事情和王秀才有关,多半是从王村传过来,而这谣言是有人故意散布。
她对刚刚婶子道:“我弟弟是一时气愤鲁莽了,婶子没事吧?”
妇人拍了下手臂上灰,翻了他们一眼道:“这事附近村子谁不知道,你若真清白,人家会乱说?”
俞慎微心中生怒,扫了眼围观的村民,提高些许音量道:“我自是清清白白,此事我会查个水落石出,会报官,将散布谣言之人送进县衙大牢。所以,你们的嘴巴都放干净点,否则进大牢的也可能是你们!”说完朝路边马车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施长生怒指一群人,“等着!”
一群村民看着二人走远,相互又议论开。
“不是真的?”有人开口问。
刚刚被摔的妇人冷哼一声:“不是真的,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扭着身子朝家去。
华三婶对众人劝道:“俞姑娘弟弟是举人老爷,家里有田有铺子,人模样又好,再没眼光也瞧不上那王秀才,肯定有人乱传。咱们还是别说这等闲话,可别让县尊老爷传你们去问话,再挨了板子。”
众人被华三婶后面一句话唬住,不再议论-
马车中,施长生担心俞慎微被刚刚流言蜚语伤着,拉着她的袖子安慰她。
“待会经过王村,姐姐在车里等着,我去问问,看看是哪个烂舌头的乱说话,必将他舌头拔了。”
俞慎微沉默半晌,道:“问一下村子里有哪家和史家走得近。”
“姐姐怀疑背后是史家?”
俞慎微也不能确定,但是她隐隐有种感觉,这谣言传得这么快,肯定是有人故意散布,不是长舌妇捕风捉影乱嚼舌根。既然有人故意散布,必然是带着目的。
谣言趁着过年的时候传,年后就是收绣品之时。史家当初就对没能占着长湖乡心中略有不甘,如今想来抢也不是不可能。
柳河村的绣娘都准备将绣品送去史家,也是她怀疑原因之一。
见俞慎微点头,施长生略略思索,也大抵有了怀疑,道:“我知晓了。”
马车在村口停下,施长生刚下马车,见到从村里走出来的人,拍了下马车,喊了声:“姐姐。”
俞慎微掀开车帘,见到李帧。
李帧见到村口马车,微微愣了下,朝这边走过来。
“李郎,你住在王村?”施长生问。
“不是,路过。”李帧瞥了眼马车中的人,微微笑了下,欠身一礼,便朝村外去。
姐弟二人相视一眼,施长生便去村子里找平日联络的叶婶。
王村和柳河村一样,也没有收到什么绣品,倒是打听到村里王四媳妇的娘家就在史村,年后王四媳妇回娘家,谣言也是年后传开的。
施长生猜此事真是史家为了抢他们的生意谣言。而这个王四媳妇就是其中关键之人,这个谣言十之八-九从她的嘴里传出来。
散布谣言全凭一张嘴,想找证据不容易,对方不承认也无法。
“那个王秀才知道此事?”俞慎微忽然问。
施长生愣了下,小心地点头。王秀才一个死了媳妇的鳏夫,自不会怕这些流言蜚语,不过被人嘲讽风流,以后该娶妻还是可以娶。
俞慎微沉默许久后,道:“你花点钱,找两个人从王秀才入手套他的话,然后请叶婶去套王四媳妇的话。”
“王秀才?”施长生有点不太明白。
俞慎微没解释,让他去做便是。
施长生沉思须臾,反应过来,此人造王秀才的谣,还传得沸沸扬扬。王秀才一个读书人,正常来说该抵触这种无礼之言,出面澄清。他没有任何动静,必有猫腻。
他应道:“叶婶那里,我刚刚已经请她帮忙,回去就安排王秀才那边。”-
回程马车驶到长湖乡集附近,见到李帧,他所去方向不是回表姑家,
施长生道:“我刚刚打听了下,李郎表妹去年嫁到王村,估计是来看望表妹的。”
俞慎微应了声。
马车追上去后,施长生问:“李郎回城吗?”
“嗯!”李郎应道。
“我们也要回城,上车。”
李帧望了眼俞慎微,道了声谢,“不必,不远。”
“你还客气上了,有这必要吗?上车吧!”
马车停着等他,李帧犹豫几息,道谢上车,坐在车门处,目光透着车门缝望向外面,沉默不言。
施长生见车内人多了,气氛反而冷了,打开话题问:“李郎去王村看望表妹?”
李帧这才转过视线,“替长辈送东西过去。”
气氛又冷下来。
施长生有点后悔让人上车来,否则自己和姐姐还能聊那件事,现在有个外人在,反而说话不方便了。可人都被他请上车了,总不能半道将人赶下去。
自己真是没事找事。
他回头望向姐姐,发现姐姐的目光落在李帧身上,似乎在打量什么。
李帧注意到旁边人的目光,笑了下问:“俞姑娘是有什么话要问吗?”
俞慎微急忙移开目光,“多谢李夫子教舍弟学问。”
李帧冷笑一声,“无须谢,并非我愿意。”
“是舍弟莽撞,得罪之处,我替舍弟给你赔罪,请李夫子宽宥。”
李帧转过目光看她一眼,道:“俞姑娘亦无须致歉,我没怪他。”
顿了顿又道:“非常之时,非常之事,需非常手段。”
俞慎微被他这句话说得脊背发寒。
第047章 第 47 章
进城后, 李帧借口下车。俞慎微脑海中还回荡李帧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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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不仅仅是对二弟逼迫之事评价,他似乎亦知晓今日事情,
在暗示她-
俞慎思散学归家, 见到俞慎微和施长生空手而回,询问缘故。二人因他年纪太小,没将这种龌龊事和他说。俞慎思明显能感觉到二人神色不对, 俞慎微的眼中没有光彩, 身上也笼罩一层愁云。
晚饭时, 他故意在俞纶夫妇面前再次询问此事。
二人为了不让长辈操心, 只道是生意上遇到了些麻烦,不算什么大事。
这种事就算告诉几位长辈, 他们除了担忧,也并没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俞纶今冬受了寒, 身体一直不太好,时雪儿如今又刚有身孕,若是因为此事有什么闪失, 她心里更难安。
俞慎微认为自己能够解决这件事。
俞慎思察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以前生意上不是没遇到过麻烦,二人并不瞒着家里,而是说出来一家人讨论商议。今日之事让他觉得非同小可。
晚饭后,他去施长生的房中套施长生的话。没套出事情,倒是套出李帧来。今日他们在长湖乡遇到李帧, 一起回来。
若非是生意上的事情, 难不成和李帧有关?或者他知道?-
次日散学,俞慎思没有留堂整理笔记,而是趁着天色尚早直接去文韬书肆。
高晖正在院子里对着面前一堆乱七八糟纸张啃笔, 见到人,打趣道:“贵客无事不登三宝殿, 有啥吩咐啊?”
“找李郎。”
俞慎思走过去,见到每张纸上都被涂涂抹抹,似乎对内容不满意,不断修改。墨笔、蓝笔、朱笔,混杂一起,凌乱不堪。
自院试后,高晖心思都在经营上,想来是和书肆有关。
“他今日不上工。”高晖粗略整理了一堆稿纸。
俞慎思感叹:“当你员工真爽,做二休五。”
“啥意思?”
“夸你是大盛好东家。”
高晖嘿嘿一笑丢下纸稿,靠在椅背上自得道:“要不要来给哥哥当个裁纸刷墨的小伙计,哥哥给你双倍工钱。”
俞慎思翻他一个白眼,和他说俞慎微遇到麻烦,可能和李郎有关,或者他知晓,说完便挥手道:“我去找李郎问问。”
“我和你一起。”吩咐一个小厮将桌上东西收拾到自己房间去,人跟着出了书肆-
李郎还住在戚婆婆的院子里,兄弟二人进门见到李郎正在露天小灶上烙饼,满院浓浓麦香。
“思儿?”戚婆婆瞧见俞慎思欢喜地招呼,“快来快来,今日李郎烙的这饼又松又香,外酥里嫩。”
俞慎思笑着应声走过去,道了谢,从竹筐里取一小块,的确如戚婆婆所言,麦香浓郁,松软可口,有点脆皮面包的感觉。
项二公子还有这手艺呢?
俞慎思这边和戚婆婆叙旧的话还没说上两句,高晖那边已经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李郎将饼翻了个面儿,道:“晖少爷为何不去问令姐?”
高晖怼道:“我大姐若是能说,我跑来问你做什么?想吃你烙的饼?”
“那便是令姐不想你们兄弟知晓。”
“我若非要知晓呢?李夫子愿不愿相告?”
李郎抬头看一眼面前蹲着的少年,一脸稚气未脱,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眼神却锋利如寒刀。
他思虑须臾,起身道:“随我来。”
两个人朝院外走,俞慎思准备跟过去,李郎回头对他道:“帮我烙下饼。”
俞慎思:“……”
怎么还把自己支开?-
冷清小巷中,高晖听完李郎所言,冷冷地瞪着他,指责道:“我若不来问,你不准备告诉我?就当个看客?”
“我本乃局外人。”
高晖冷哼一声,“现在局中人了。”他咬着手指琢磨片刻,抬头问,“你有没有什么良策?”
“何为良策?”
“自是不损我大姐丝毫闺誉,又能将谣言攻破,还让恶人受到惩处,一举三得的方法。”
李郎冷笑一声,“晖少爷,我是书肆伙计,我做的活是刻板,我不是你的幕僚。你太为难我了。”
“你是我的夫子。”
“你院试已过,我亦不是你的夫子。”
高晖怒指李郎,“若非大哥交代,我真想踹你。”
李郎笑道:“替我谢过令兄。晖少爷没别的吩咐,我要去烙饼了,令弟应该把饼烙焦了,我闻到焦味。”
高晖也嗅到有股焦味,他不在意饼焦不焦,追问:“你真没什么好法子?”
李郎见少年眉头深锁,满眼忧虑,对其大姐担心全都写在脸上,没了平日顽劣模样。他也磨了对方一会儿性子,不再同他拌嘴,认真地道:“良策没有,下策有一条,祸水东引。”
他相信依面前少年的聪慧,不需要说太多,只要给他指出一个方向,他能够筹谋妥当。那姑娘亦聪颖有盘算,终究做事太正派。如此阴毒之事,就不该用寻常手段解决。
果然,高晖沉思片刻,若有所得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怎么做了。多谢夫子。”朝李郎拱手施礼。
李郎转身疾步朝小院去,“真焦了!”-
俞慎思看着两面乌黑的烙饼,丢下手中竹片先甩锅,“这炭火越烧越旺灭不了,还有,这锅皮太薄,受热太快,不能怪我。”
李郎走过去,瞥了眼小灶,火候刚刚好。之前这孩子烤肉、摊饼都做过,很有方法,没出这般差错。
他扫了眼惨不忍睹的烙饼,问:“你刚刚在窃听?”
“别冤枉人,非礼勿闻,我不是窃听那种人。”
李郎给他一个不信的眼神,暗暗叹了声,将焦的饼放一边,烙新的。
“天晚了,我们回了。”俞慎思怕对方怪他,向灶房内的戚婆婆打个招呼,拽着高晖匆匆离开-
俞慎思的确凑过去窃听,两个人说话声音太小,他没有听全,只听到俞慎微被造黄谣,李郎给高晖出了个主意。
也难怪一个个都瞒着自己,这种事情的确少儿不宜。
回去路上,他问:“二哥是否要和长生哥说一声?”这件事要避着俞慎微,施长生却能够一起商量,帮上忙。
高晖冷笑道:“这点小事,何须长生哥帮忙。”
“小事?”俞慎微都被别人造黄谣了,在这个女子闺誉比天大的时代,这种谣言是能杀人的,这还叫小事?
他打量高晖神色,感觉他又要发疯,忙劝道:“你可别胡来,此事关系大姐的闺誉,若有差池会毁了大姐名声,那与杀了大姐无异。”
俞慎微昨天就精神颓靡,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撑着装作无事,心里不知多煎熬,多大压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晖瞥了眼三弟,拍着他温和笑道:“二哥知道,你好好读书去,小孩子莫问这种事,二哥会处理的,不会让大姐受委屈。”-
俞慎微未下乡收绣品,却也没俞慎思想的那么脆弱。
她在后堂中和小阳春玩,施长生从后门进院,和她说从王秀才和王四媳妇口中探到的消息。
一切如俞慎微猜想一般,谣言是从王四媳妇的口中传出。史家收买王四媳妇,想利用谣言毁了俞慎微的名声,从而抢长湖乡的绣品生意。王秀才心思更龌龊,对俞慎微见色起意,深知不可能娶到俞慎微这样的姑娘,就想先毁了俞慎微的名声,最后迫使俞慎微不得不嫁他。
两方狼狈为奸,便定下这恶毒的计划。
“人证现在都有了,物证并不难取。”施长生道,“姐姐,此事关系你的闺誉,若报官,此事必定会被宣扬出去。虽然能还姐姐的清白,但雁过留痕,终究会被人议论指点,被人用那龌龊的想法揣度。”
这也是史家和王秀才的恶毒之处。
拿姑娘家最在意的闺阁名声大肆造谣,就是打定对方不敢将事情闹大。无论最后结果如
何,闺名都大大受损,往往都会选择白白吃这个哑巴亏,他们目的也都达到了。
俞慎微面沉如水,呆呆沉思许久,深呼吸一口气道:“报官!”
“姐姐……”施长生担忧。
俞慎微道:“即便自损八百,我也要杀敌一千。真相大白后,这种流言会慢慢淡去。”
施长生依旧不放心,即便淡去,以后姐姐嫁人,夫家还是会在意这个。
俞慎微朝外面看一眼,天色已暗,“明天去县衙吧!”又问,“思儿还没回来?”
施长生走出去看了眼,正瞧见俞慎思提着小书箱回来。
“又去文韬书肆了?”
“嗯。”俞慎思朝后堂内看了眼,见俞慎微面色虽不好,还能抱着小阳春玩,情绪尚算可以,稍稍放心。
他笑了下道:“我还有功课没完成,我先回屋了。”
“下次功课没完成,不许贪玩太久。”
“知道。”-
翌日,施长生正准备去县衙报官,昨日去套王秀才话的人匆匆赶来,慌里慌张同他道:“出事了!”
施长生心一下子提起来,查到的事情有变故?忙问:“怎么回事?”
“这事……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你说。”那人将施长生拉到旁边僻静的小巷子里,小声道,“史家的媳妇韦氏和王秀才通-奸,史家抓了个现行。史家绑着王秀才去王村,整个王村的人也都知道。”
“……”施长生愣了几瞬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什么。
“通-奸?”
“史家媳妇说王秀才强-奸她,王秀才说是史家媳妇勾-引他。两人互咬。人是在史家村祠堂抓到的,赤条条两个人。反正这事儿闹得大,肯定不能善了。谣言的事还是缓一缓吧,这会儿别往上凑。”
“我知道了,你再帮我打听打听后面情况。”
施长生转身回去将事情告知俞慎微。俞慎微敏锐,发现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巧合。脑海中又浮现李郎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当时便觉得这话有点古怪。
李郎与她无亲无故,断不会为她做此事,这也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她想到自己二弟,李郎是文韬书肆的伙计,又曾是二弟的夫子,和二弟接触。他对二弟当初威胁自己的做法,持支持态度,可见仁善中藏着利刃。
她让施长生去文韬书肆找高晖来询问此事-
临水县县衙门口围了不少爱凑热闹的百姓,皆是听闻今日有人击鼓报案,一有夫之妇与鳏夫通-奸。这是临水县大新闻。
万恶淫为首。大盛律,奸-淫之事,伤风败俗,不利一方民风教化,官府对举报者奖赏。史家媳妇韦氏和王秀才苟且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两个村子的人皆知晓,自有人贪图这一份奖赏,早早就抢着来报案领赏。
县尊罗大人端坐大堂之上,一脸威严。堂中跪着一众相关之人。
高晖站在人群中远远看戏。
大盛律,通-奸者,男女双方受杖八十至一百不等,受杖刑后赤身游街,有功名者,革除功名,三代不得参加科举。若一方强-奸或者引-诱,错方与通-奸同罪,受害方减轻刑罚或免罪。
一天一地的惩罚,也几乎算一生一死的选择,史家媳妇和王秀才全都拼命为自己脱罪,不断给对方加罪。
狼狈为奸变成窝里斗,免不了要将对方龌龊事朝外抖搂。
史家媳妇哭着申冤:“大人,民妇冤枉,是王秀才将民妇诓骗过去,将民妇打晕,然后对民妇非礼。
王秀才自从死了媳妇,一直娶不到人,还生出霸占良女之心。人家瞧不上他,他就造谣毁人姑娘闺誉,想让人姑娘嫁不出去,只能跟了他。谣言害人不成,没达到目的,他就生了恶念,来奸-淫-民妇。
此人用心歹毒,大人可以传王四媳妇,她可以作证。这话王秀才亲口所言。”说完伏在地上大哭,大喊冤枉,是王秀才奸-淫-她。
王秀才立即驳斥:“大人,此毒妇一派胡言,是她诓骗晚生过去,又给晚生灌了药。此毒妇不仅勾-引晚生,还到处散播晚生这等谣言,意欲毁晚生清白名声,断晚生婚娶大事。大人一定明察,还晚生清白。”
两方争吵不下,罗县尊让人传王四媳妇上堂问话。
高晖双手插怀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手臂被人拉一把,回头见到是施长生。
“你果然在这。我跑书肆和高家都没寻到你人,姐姐找你。”
“大姐找我干嘛?戏我还没看完呢!唉,我和你说,这两个人可有意思了……”
施长生狠狠瞪他一眼,将人拉走。
高晖回头朝自己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气喘吁吁跑回书肆,找到李帧,传话道:“李夫子,少爷请你去一趟大俞裁缝铺。”
“没空。”李帧认真雕刻一个木活字。
“李夫子,你不去,少爷要挨大姑娘教训了。”
李帧冷笑,“与我何干?”
小厮不知这背后的事情,只知道少爷吩咐他若是自己被人叫去大俞裁缝铺,让他回来求李夫子帮忙。他也不知道少爷为何这么做,如今便不知道怎么劝,急得要哭。
“李夫子,少爷是你的学生,你就帮帮少爷。”
“你来替我刻字?”
小厮看着李帧手中木活字,他哪里会干这种活,“李夫子……”小厮屈膝欲跪下请求,李帧迅速伸手一把捞住小厮,将人拉起来。见小厮担忧害怕,宽慰道:“晖少爷不会挨大姑娘教训的。”
“可少爷……”
“他有的是办法。”-
高晖被施长生拖到裁缝铺,卢氏见状问出什么事。
“没事没事。”高晖嘿嘿笑道,“舅母,你身上袄子是舅舅裁剪的吧?衬得人年轻十岁。”
卢氏听着心里暖融融,慈爱地责怪一句:“油嘴滑舌!”
施长生直接将人拖进后院。
高晖见到大姐,立即甩开施长生跑过去告状:“大姐,我刚刚在县衙门前学习县尊大人审案,长生哥就将我拉回来,胳膊都被拧疼了。”说着将袖子撸起来给俞慎微看,“大姐,你瞧,都快青了。”
俞慎微生气地扫了眼,意外见到手肘下露出一截伤疤,忙一把抓起他的手臂立起来,将袖子撸开。从手肘上方一直延伸到小臂中段,一道数寸长的伤疤,醒目骇人。
俞慎微心头被狠狠刺了下,这么长的伤口,得多疼,流多少血。
原本想责他的话也说不出口,心疼地问:“怎么回事?”
高晖忙挣开大姐,将袖子落下来,搪塞道:“不小心划伤。”
“这是刀伤,伤口很深。你做什么能被刀不小心划这么重伤?”她是不信。她有耳闻,二弟这些年在京城常打架斗殴,这伤多半是由此而来。
“何人所为?”
高晖笑了下,说道:“大姐别心疼我,那人也没好哪里去,我伤在手臂,他伤在脸上,估计以后媳妇都不好娶。”
“到底何人?”俞慎微心疼地严厉问。
高晖小心地瞥了眼大姐,没再嬉皮笑脸,低头整理袖口,苦笑一声,道:“大姐别问了,好几年前的事了,别揭我的伤疤,我不想提。”
俞慎微没有亲眼看到他在京的那六年日子,但是这道伤疤已能窥得一斑。但凡高明进夫妇真心疼他,他绝不会受这么重的伤,没人敢伤他这么重。
几年前,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受此重伤,流那么多血,没有一个真心疼爱他的人在身边关心呵护,心里该多难过,不知要哭过多少回,才熬过去。
她轻轻抓着那伤口的位置,心中酸楚,是她没能力没有早点将二弟接到身边来,抬眼视线模糊,“身上还有旁的伤吗?”
“没有。”
俞慎微关心完二弟伤势,还是问及史家和王秀才的事情是否和他有关。
高晖故作疑惑反问:“大姐为何这么问?我与他们不认识,无冤无仇。我刚刚在县衙那边听县尊大人审案,听人提到那个史韦氏也是做绣品生意,大姐是不是认识她?”
俞慎微不知二弟所言真假,朝施长生望去。
施长生也看不出
来。
高晖又道:“大姐要远离这种人,这段时间在家中休息,让长生哥下乡收绣品,忙不过来,我叫两个人过来帮长生哥。”
“不用。”俞慎微道,“既然不认得他们便罢了。”
高晖点头应了声,又猛然拍手惊喜地叫道:“这个案子,让我想到一个让书铺赚钱的路子。大姐,我不和你多说了,我要回去和掌柜商议一下。”话没说完,人已经转身溜出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思散学回去,听到走在前面的人议论今天县衙的案子。
年轻人道:“两个人通-奸时浓情蜜意,被抓了现行,互相推罪,有什么感情可言,不过是一时欲念罢了。”
年长者道:“史家怎么还将这事闹开了,现在全县都知道,史家还有什么脸。倒不如抓到的时候,直接将一对狗男女打死算了。”
年轻人道:“听说当时史家是想直接将两人打死的,被族人拦下。王秀才有功名,更在乎名声,史家想勒索一笔,谁知道这事就被人报了官。你说这两人一起干这么多龌龊事,能不是通-奸吗?我是不信的。”
年长者颔首,“听闻过两日判书下来,要游街示众。”
“那样真不如在牢里直接撞死算了。”
“是啊,若是真游街,他们父母儿女家人都还有什么脸,几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儿女婚事也是没指望了。”
“可不是嘛!”
……
俞慎思跟着两人听了半路,两个人发现身后有个尾巴,回头瞧见一个小书生,扑哧笑起来。长者道:“小子,这种闲话可不适合你听,小心你爹打你屁股,赶紧回家去!”
俞慎思粲然一笑,走到二人前头去。过了桥,犹豫一瞬,朝文韬书肆去。
昨日只听到李帧说“祸水东引”,到了高晖的手中,竟然是这般。
小小年纪,下手狠绝。
这两个人的化学反应太吓人。
第048章 第 48 章
俞慎思到文韬书肆时, 高晖正坐在书房里咬着手指发呆,面前摊着十几本书,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稿纸, 涂涂画画。
他好奇地瞥了眼,有几本书是关于历朝历代各地各种印刷的记录,还有几本是印染和一些材料的介绍。稿纸上亦是关于此摘抄, 并用蓝笔和朱笔进行反复修改。
本以为他向高家要来书肆经营, 只是随便玩玩, 这还来真的。
“二哥研究印刷呢?研究出什么来?”
高晖抬头看他一眼, 叹了口气,“没有。”坐直身收拾面前稿纸。
俞慎思问今日县衙案子的事。
高晖拍了下他脑袋道:“这种事, 小孩子不许乱听乱说。”
俞慎思冷哼道:“你没比我大几岁,你都能干这种事, 还不许我说。这件事你做得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你不仅要活生生逼死史韦氏和王秀才,还要毁了史、王、韦三家,连他们的子孙都毁了。”
高晖笑着捏了下三弟的脸蛋, 反问:“他们冤枉吗?”
“史韦氏和王秀才自是不冤枉,可……”
“思儿,”高晖截断他的话,说道,“如果大姐出事, 你觉得你、我、大哥, 还有俞家不受连累吗?是他们先想逼死大姐,先想毁了我们,我不过是反击罢了。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 不想做人,非要做鬼, 那我不得送他们一程?”
他站起身,拍了拍三弟的头道,“你还小,没有见过什么阴毒之事,觉得二哥下手狠了。等你以后见多了这种事,就知道二哥做得没错。”
俞慎思不是没见过,这些年,高明进兄弟几人阴毒手段他见得多了。他只是不能接受高晖小小年纪做出这种事。他担心高晖将来把握不了分寸,会做出更骇人听闻之事,害了自己。
这也是俞慎微姐弟俩一直以来的担忧。
他问:“大姐是不是不知道是你所为?”
“别和大姐说。”
俞慎思叹半晌气,高晖从小养成的性子,不是几句话能劝动。如今他又是弟弟的身份,高晖也只会认为是小孩子的话,不会认真对待。
他道:“你下次不许再将人赶尽杀绝,这事我就替你瞒着大姐。”
高晖笑着哄道:“好,二哥听你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史韦氏和王秀才被判了刑后,几家人到处求人,希望能够通融。这种龌龊事,没人愿意沾边,求助无门。
数日后,县衙中传出消息,史韦氏得知自己要去衣受刑,赤身游街,受不了此等羞辱,当晚就吊死在牢门上。王秀才虽私下龌龊不堪,终究是读书人,知道无力回天,也不堪羞辱,最后也于牢中自杀。
王秀才的家人当天将尸首领了回去,史韦氏的尸首在县衙停了好几日,史家和韦家两家都推卸不去领,最后官差勒令史家将尸首领回去。
史家休妻,将韦氏尸首扔给韦家。韦家父母心中怨恨女儿,人已死,终是不忍她暴尸荒野,草草掩埋。
王四媳妇在县衙里没有被问罪,但此事牵扯其中,其丈夫怀疑她和王秀才也有染,婆家各种打骂,村上人指指点点,最后忍受不了投河自尽。
高晖对俞慎思道:“若当初任由谣言传下去,大姐亦可能被他们活活逼死。这是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我。”
俞慎思知晓谣言危害,他对这几人以及传谣之人也恨之入骨,只是心中对高晖的做法还没办法完全接受-
史韦氏死后,当初史家负责收绣品的几个乡便被俞慎微和另一个人占了。俞慎微这边下手早一些,又加之绣品收购价比旁人高,七成的乡村都卖到她这里。
收购的绣品多了,人手便紧张起来,施长生去找戚婆婆的儿子崔大春。崔大春还在昌隆布庄当伙计,昌隆布庄这几年也零星卖一些绣品,他对布料绣品都懂行,是个不错的人选。
崔大春回去和母亲商量,俞慎微这边经常要往乡下跑,辛苦些,但工钱核算下来是昌隆布庄两三倍,还是很诱人的。
戚婆婆听儿子这么说,当即就让他过去。
“俞丫头姐弟都是宽厚的人,咱们和他们又是老熟人,自不会亏待你。他们这才几年就把生意做起来了,你以后跟着他们姐弟,说不定还有些前途,比在布庄强。”
崔大春本就心动,母亲再这么说,他便打定了主意-
春日融融,俞慎微到原本史家联络的村子收绣品,刚进村见到一个熟悉的妇人。妇人朝她打量几眼,听到她提绣品,唤住了她。
“姑娘,你是不是俞姑娘?”
俞慎微笑着点了下头,“婶子好。”
妇人上下打量她一眼,笑眯眯道:“那我没认错,你弟弟以前和我家阿帧在县城租住一个院子,我是阿帧的表姑,我前几年见过你。”
俞慎微早就认出对方,不想主动套近乎,如今对方凑上来,她也热情回应。
“原来是李郎的表姑,婶子住这个村子?”
“是啊,就前面那家。”伸手朝门前有块大石头的院子指了指,“你是来族长家收绣品的吧?我上个月听说换了人,原来是俞姑娘你,还真是巧。”
俞慎微笑了笑,便同这位潘婶闲聊两句。如今李帧算二弟半个夫子,她想打听下李帧的事,但她身为未出阁的姑娘,去打听一个男儿之事毕竟不妥,她朝身边施长生望了眼。
施长生会意,笑着同潘婶道:“婶子,我常听两位弟弟提及李郎,说他好像不是咱们这儿人,是你外地的表亲?”
“是。”潘婶叹了声道,“北面萦州人,是我一个远房表兄的孩子。前几年萦州旱灾,又闹瘟疫,家人不是病
死就是饿死,他逃荒来到宁州。想到还有我这个表姑,就来投奔我了。”
“你们两家以前常走动吗?”
“两地这么远,哪里是说走动就能走动的,好多年前去过一趟,那会儿阿帧才刚学走路呢!”
施长生和俞慎微相识一眼,原来是不认识表侄,这才被项柯冒名顶替了身份。
恰时身后有人喊潘婶。一个身材微胖的妇人快步追上来。
潘婶喜笑颜开,回走迎了两步,“三婆,我以为你明儿才过来呢!”
“我去隔壁村,路过这儿,我就顺便过来瞧瞧,你家表侄在家呢?”
“在呢!午前刚到家。”
三婆瞧见俞慎微二人,上下打量一眼,面上一直慈善地笑着,询问潘婶:“这姑娘是?”
“县城里来我们村收绣品的。”
“哦。”三婆点着头,眼睛却一直盯着俞慎微打量,看得俞慎微有些不自在。施长生移了下脚步,稍稍挡住三婆视线。三婆又打量起施长生。
潘婶拉着三婆笑道:“你嘴皮子麻溜,待会可得好好劝劝我那表侄。这孩子脾气倔得很,我说了他许多回,就是不听。他没爹没娘的,就我一个长辈,好赖得给他找个媳妇,都二十好几了,再拖下去,真要一辈子打光棍了。”
“大妹子放心,我这儿有好几个不错的姑娘,肯定能说动你表侄。”
说着话儿,几个人就到了潘婶家门前,潘婶一边拉着三婆朝院子里去,一边回头和俞慎微二人招呼,“有空来我家坐坐。”
俞慎微点了下头,朝院子里瞥了眼,正见到李帧蹲在院中,怀中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似乎用树枝在地上教孩子识字。
有人进门,李帧抬头望去,一眼见到院门外的姑娘,当即愣住。
俞慎微想到潘婶要给他好赖硬塞个媳妇,蓦地笑了下,扭头朝族长家去。
潘婶见表侄对着门外发愣,回头朝院外看了眼,人已经走了。笑着道:“是俞家书生的姐姐,上个月起就来咱们村收绣品了,我也今儿刚见着。”
三婆打量了几眼李帧,又朝外看了眼,笑呵呵地问:“你们认识?”
李帧没答她,瞧出三婆的身份和来意,他站起身道:“表姑,你无须为我费这等心,三表弟还没说亲,还是先操心三表弟婚事。”
潘婶道:“你三表弟还小,还要等几年,你可老大不小了。你爹娘不在,你既来投奔我,这事就得听我的。今儿怎么也得把这事定下了。”然后给三婆使眼色,让三婆劝说-
俞慎微二人到族长家,将绣品都盘点清楚后,施长生询问起潘婶表侄的事。
族长媳妇感叹道:“这孩子也是太老实了,在城里做事,一年到头赚的钱,全都被他表姑两口子搜刮干净。娶媳妇的聘礼,嫁闺女的陪嫁,大都是从阿帧在外挣的。也是这二年被村上的人指点,他们两口子觉得脸面不好看,这才请媒人给阿帧说亲。”
顿了下,又感叹一句:“没钱没地还住在表姑家,好姑娘谁嫁这样的?”-
马车离开村子没多远,车夫回头道:“大姑娘,施少爷,前面好像是李夫子。”
施长生探出头看了眼,还真是。
媳妇不找就跑了?
马车追上去后,施长生见李郎面含几分怨气,趴在窗口笑着打趣:“你这算不算负气离家出走?”
李帧冷冷地瞪他一眼。
施长生让车夫停车,说道:“不说玩笑话了,上车,有个事儿问你。”
李帧停下来,朝车里瞥了眼,没有上车,冷声问:“何事?”
“上车说。”
李帧直接朝前赶路。
潘婶还真没说错,脾气是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施长生起身跳下车去拉人,李帧用力甩开。施长生没想到他力气挺大,也和他杠上了,再次伸手拉人。手刚碰到对方,被对方一把抓住手腕,反剪身后。
施长生惊愕回头看向李帧,车内的俞慎微见到这一幕也惊了下,急忙下车去。“李夫子切莫伤人。舍弟无礼,我替他道歉,请李夫子见谅。”说完福了一礼。
李帧瞥了眼俞慎微,松开施长生,继续朝前去。
施长生揉了揉被拧疼的手腕,心中也生起几分怒气,对李帧道:“你熟读典章律法,当知晓冒充他人是何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微惊了下,呵斥施长生一句。
李帧忽然顿步,愣了一息,转身走回来,一把扯着施长生塞进马车,回头对俞慎微吩咐:“上车!”
俞慎微愣了几瞬,责怪地瞪了眼施长生,怕他们车内动手,急忙跟着上车。
车内二人相互怒视,剑拔弩张。
从刚刚李帧锁住施长生手法,俞慎微瞧出来,他应该懂些拳脚功夫。好汉不吃眼前亏,最好还是莫惹怒了他。
她稳了稳情绪,好声好气道:“李夫子莫怪,舍弟说话直了些,此事……”
“此事只有你们姐弟知晓!如今是威胁吗?”
“李夫子见谅,我们并无恶意,只是……”
“那是存什么善意吗?”李帧冷冷质问。
俞慎微一时间被对方怼得哑口无言。
这事本不是他们故意打听,只是无意间发现他真实身份。但他们只是因为身边有个假冒身份的人,感觉到危险的存在,从而弄清楚情况罢了。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这么久,他们也并没有想要要挟,或者其他企图,不过是存了几分好奇罢了。
是二弟行事莽撞,拿此事威胁,但他们姐弟三人并未告知二弟李帧真实身份,二弟也不过是无凭无据猜测罢了。
长生刚刚的确言语不当。她也诚心道歉、解释,对方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她抬眸望着李帧回道:“我们姐弟最大的善意就是一直装聋作哑,没有将你身份公布出去。你冒名顶替旁人,真正的李帧呢?他人在哪?你是否存了善意?”
李帧盯着面前姑娘看了须臾,对方因为情绪激动,双颊微微泛红,一双目光满含怨气。
他也知道自己刚刚情绪失控,他们姐弟若真有恶意,他的身份早就公之于众,他不会安安稳稳坐在这里。心中生出一丝愧疚,微微垂下视线,最后别过脸去,半晌后低声道:“是我失礼,俞姑娘见谅。”
俞慎微气也消了些,转过身去没再说话。
车内气氛冷滞,谁都没有开口,只闻车轮辘辘之声。
好一阵儿,马车朝路旁让道,猛然颠簸一下,俞慎微身子一歪,头朝车门撞去,与此同时手臂被人拉住,及时将她拉回来,阻止磕碰。
她瞥了眼手臂,李帧忙松开手,有点无措道:“失礼了。”朝旁边挪了下位置,离俞慎微远半尺。
俞慎微也向车门移了些,不咸不淡地回了句:“多谢!”
马车进城后,李帧情绪低落,沉声开口道:“俞姑娘,你也经历过被亲人残害抛弃,我亦如是。我们都是想抛弃过去身份重新好好活着,只是方式不同而已。俞姑娘若是愿继续施舍善意,李帧感激不尽;若是不愿,我亦不怪你。”说完让车夫停车,起身下车去。
俞慎微透过车窗看着远去身影,在人群中孤单落寞,好似与这个热闹人世格格不入。心中生出几分怜惜。
原来他们一样。
第049章 第 49 章
文韬书肆。
高晖同老掌柜正在院子里商量新书的事, 两个人意见相悖,又各说各有理。扭头见到李帧,高晖忙起身唤道:“李夫子, 你来得正好,你支持谁说的?”
问完话,想到了什么, 好奇道:“你不是今日休工吗?是有什么活没做完?”发现他脸色不对, 又问, “出什么事了?我能帮忙吗?”
李帧苦笑一声, 道:“我是来和晖少爷与掌柜说一声,我要辞工。”
二人相视, 皆是意外。
“为何?”老掌柜先开口,马上就要安排新书雕刻刊印, 这时候可不能少了人。他忙关心地问:“怎么做得好好的要辞工?是
遇着啥事了?许是我能帮上忙。”
“没有。多谢掌柜几年来的照顾,也多谢晖少爷赏识。”朝二人拱手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高晖觉得莫名其妙, 他可不信真没事发生,心情全都写在脸上呢!
“李夫子。”他追过去,拉住李帧问,“大姐的事情,你帮了我, 我欠你个人情。你遇到何困难, 我能帮忙的一定帮。”
“没有。”
高晖指着他的脑门道:“上面写着‘有事’。”
李帧未与他磨嘴皮子,只道:“晖少爷应该很忙,我不打扰了。”说完径直朝前面铺面去。
老掌柜走上来, 指了指人,问:“就这么让人走了?”
“你有本事, 你去留人。”说完转身走到小桌边,翻看一堆稿纸,说道,“掌柜,新书的事,依着我说的做,亏了我的也亏不了你的。”
老掌柜拍着腿着急地解释:“晖少爷,老叟哪里是为了自己,老叟在书肆做了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书肆着想。你这想法有点不靠谱。且不说能不能拿到文集,就算是拿到了,若是印出来卖不出去,这工墨纸张所有花费可都打水漂了。”
高晖笑着道:“做生意哪里有只赚不赔的?没有赔的胆哪有赚钱的机会?我估算了下,赔也赔不了多少。”
老掌柜眉头拧了一大把,见这个小东家不听劝,气得胡子都吹直了。最后唉声叹气离开院子-
月上柳梢头,高晖朝戚婆婆家去,走到巷子里,见到门前坐着一个人。朝前走几步,嗅到酒味,借着月光看清是李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嘿嘿笑着上前,“想到一块儿去了,我带了两坛酒,我请你喝。”将手里酒坛提起来给对方瞧,“咱们宁州府最好的白檀酒,二十年陈酿。你大晚上坐在家门口喝酒,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走,带你去个喝酒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李帧问。
“知道你心情不好,找你喝酒!起来,走!”用力将人拽起,朝巷子外拉-
高晖将人拉到街坊附近的一座小桥上,席地而坐,靠着桥栏,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坐!”
李帧取笑问:“这就是你说的喝酒好地方?”
“嗯。”高晖指着周围道,“你看,明月、小桥、流水、灯火、晚风,偶尔还有夜鸟鸣叫,多好。此处视野开阔,不比你蜷在逼仄的小巷子里喝酒好?我给你说,心情越不好,越不能蜷缩,要到开阔之处,如此才能排出胸中烦闷浊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帧看了看周围环境,明月斜挂枝头,街坊安静躺在月光里,渐渐入睡。晚风迎面吹来,呼吸清凉,神气略清爽。
此处尚说得过去。
他便学着高晖,盘腿与他并肩而坐,背靠桥栏抬头望月。
高晖将一坛酒打开,递给他,说道:“我以前心里烦闷或者受了委屈的时候,就会在夜里偷偷跑到后花园的小桥上坐着。看着夜空,听着流水,吹着夜风。特别是明月夜,我就会对着月想着我娘,我大姐、大哥,还有三弟。坐了一夜,想了一夜,就觉得他们陪了我一夜,不那么孤单,心里就好受了。”
他又拍开坛口封泥,揭开盖子,笑道:“李夫子,我不知道你为何事难过,但解忧君必能为你解忧。”碰了下酒坛,便大喝一口。
李帧微微蹙眉,抬手按下他的手腕道:“小小年纪不宜喝酒。”
“没事,偶尔喝一次无妨。”
“我看你不是偶尔,以前没少喝。”
高晖呵呵笑着道:“也不算多。”
两个人不说话,望着明月一点点升起来,听着桥下淙淙流水,偶尔夜鸟飞过啼鸣几声,衬得夜更冷清。
许久,高晖望着月喃喃道:“我想我娘了。”
李帧默默抬头灌了一口酒,昂头凝望着明月许久,也幽幽道了声:“我亦是。”
“令堂她……”
“嗯。”
“你……我听掌柜说,你每年过年都会离开临水县,是回乡祭拜令堂吗?”
李帧摇摇头。
“那是……”
李帧暗暗长叹一声,歪头看着身边少年,虽然只有十几岁的脸蛋,心智却早已超过这个年纪,不能以十几岁的少年相看。
境遇让他们都变得不像个正常人。
最尊重信任的亲人的欺骗、抛弃、背叛、加害,是抹不去的痛,让他们对人都少了一份信任,多了一份猜疑和提防。
他们姐弟如此。
他亦如此。
他们都对身边的人充满戒备。
他又喝了口酒,接着酒入愁肠的几分醉意,坦言道:“我是去寻找记忆。”
高晖也有三分醉意,不太明白,问:“何意?”
李帧抱着酒坛,沉默须臾,惆怅一声:“我失忆过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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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忆了一阵,道:“当年我被人从山林中救起,什么都不记得,身上也没有任何身份凭证。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是谁,家在哪儿,还有何亲人。又遇萦州闹饥荒、瘟疫,我被迫随着流民朝南边来。在临水县落脚后,萦州的灾情也过去,我便几次回萦州寻找记忆,想知道自己是谁。”
“你现在记起来了?”
“后悔记起了。”李帧自嘲笑道,“也许苍天让我失忆便是给我的恩赐,是我辜负了。自己拼了命去一点点寻回的记忆,却是如今想忘却怎么也忘不掉的东西。”不禁又灌了一口。
将心中的事吐露出来,轻松了一些。
高晖心中暗暗叹了声,没朝下问,抱着酒坛与李帧又碰了下,道:“李夫子,我敬你。”
李帧再次按住他的酒坛,道:“你这年纪,不该饮酒。”
“陪你喝一回,醉了之后全都忘了。明天醒来,抛却前尘往事,重新活着。”
迟疑下,又道:“我也要重新活着。”
李帧看他灌了一口酒,像个豪迈的侠士,调侃问:“你想怎么重新活着?”
“当然是……好好经营文韬书肆。”
李帧嗤笑,“你们姐弟四人,属你的野心最大,你何甘困于一个书肆。”
高晖冷呵一声,“说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们姐弟似的。我大姐和大哥倒罢了,我三弟有什么野心,小孩儿一个,最大的野心就是吃遍临水县。”
李帧摇头,道:“他只是年纪小,被你兄姐管束,因怕你兄姐担心,才做个乖孩子。就如你一般。在你兄姐面前,你比他还听话懂事吧?一旦离开你兄姐视线,你什么样子你自己不清楚?”
“李夫子,我怎么听这话,你好像在骂我。”
李帧笑着饮了口酒,站起身来脚步略虚浮,他走到对面望着桥下粼粼波光,长长叹息一声。
高晖也起身走过去,朝桥下望了眼,有点头晕。李帧拉了他一把,“以后还是莫饮酒为宜。”
高晖也自觉朝后退了两步,他可不想一头栽下去。此处水浅,下面石头众多,掉下去可不是洗个澡,是要断胳膊断腿。他也将李帧朝后面拉了两步。
他问道:“夫子,你离开书肆要去哪儿?你上次帮我,我还没谢你。若是以后无缘相会,我还是尽早答谢你。”
李帧想了想,笑道:“晖少爷觉得我帮的忙值多少两,折成银子给我算答谢了。”
高晖蔑他一眼,“你也是读书人,怎么这么俗。你若是要钱,我也拿不出多少。我所有身家就一个文韬书肆,明儿我将书肆转到你名下作为答谢够不够?”
李帧琢磨几息,玩笑道:“少了点。”
“我也没其他值钱的,你总不会让我卖身以报吧?”
“可不敢。”说完回身拎起酒坛,“月过中天,该回了。以后少饮酒。”
高晖站在桥上愣了许久,直到人影消失在街道屋舍的阴影里。他抬头望着圆月。听到有脚步声,侧头望过去,见到从桥洞里走出一人,走上桥来。
“瘸子?”他无奈道,“怎么又是你?临水县的桥洞你都安家了是不是?哪哪都有你。”
少年回骂:“疯子!大半夜不回家睡觉,来这扰我好梦。”
“我们说话你听去多少?”
“有多少听多少,一字不落。”
“你最好嘴巴闭紧,否
则……”
“把我扔下桥?”少年朝桥下瞄一眼,“疯子!我若是多舌之人,你去年的事,我早告诉令弟了。这会儿也不会自己找死走出来让你知道。”
这话倒是在理。
高晖坐下来,好奇地问:“你是没家,还是被赶出门,每次都睡桥洞。”
“多管闲事!”
“我是好心,你若是无家可回,我可以给你提供个住处,也给你安排个事做。”
少年在坐在桥栏上问:“让我到你书肆当伙计?不对,明儿就不是你的书肆了。”
高晖哈哈笑道:“高家在县城又不是只有一个铺子,你想到哪里当伙计,我想办法给要过来。”
“你这话,我品着别扭。别在这儿发疯,我还要睡觉去。”起身又往桥下走。
*
一夜酒醒,昨夜的话也成了酒后玩笑,李帧没有真的要高晖答谢,更没有去要他的书肆,人自未有过去。
高晖则继续忙着书肆新书之事。
上次史韦氏和王秀才之事,让他突发奇想,倒是可以将如今县尊大人经手的案子,挑一些复杂的,有故事性和普法性,文人百姓津津乐道的,编纂成卷。
同时,他还想到将县尊大人的文章编纂成文集。
罗县尊是进士出身,虽然中年才中进士,进士的文章却不容小觑,都是读书人争相学习模范。
罗县尊是一县父母-官,那些乡绅和读书人,知晓是县尊大人的文章和办理的案子,无论如何是要给县尊大人个面子。
罗县尊如今年过半百,仕途上想要有大作为,也不太可能。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文人又是为官之人最在意的莫过于自己的名声。别人出钱找书肆出文集,为了博名声,他主动示好,不要一文钱,罗县尊不可能不动心。
数日后,高晖寻了个机会去拜见,如愿见到了罗县尊。将事情和罗县尊一提,罗县尊当场便答应下来,说道:“你能想到宣传朝廷律法条例,令百姓懂法守法,使民安守本分,实乃难得。这是教化一方百姓的大好事,本官岂有不应之理。本官让人去整理一些案卷,你拿回去。”
高晖笑着作揖道:“能为大人分忧,是学生荣幸。”
罗县尊摆摆手,“若读书人都能如你一般,心系官府百姓,何愁一方不兴。”
“大人过誉,学生惭愧,此乃学生本分,读书之初衷。”又道,“不知大人文集……”
罗县尊笑呵呵道:“本官整理一些,过几日让人给书肆送过去。”
“多谢大人。”-
入夏,书肆的两册书正式售卖,书肆门前挂起宣传的牌子,书肆内的伙计也给进出的客人介绍,第一句自然是提到县尊大人。
一切如预想的一般,书在临水县卖得火热,高晖亦将其朝附近县送。
老掌柜乐呵呵,从最初反对、担忧,到现在夸赞少东家有法子。
其他县书肆见此法既能讨好县尊大人,得县尊赞许支持,又能赚一笔,一举两得,纷纷效仿。文韬书肆在附近县竟也有了些许名声。
生意的热度,一直持续到了秋日里-
秋风冷且干燥,俞慎思这几日饮食没注意,有些内火。
他抿了抿有些干的唇,心想若是有润唇膏之类的东西便好了,抬头见到前面有家胭脂水粉铺子,便进去碰碰运气。
临水县是个小县城,口脂种类并不多,且全都是姑娘家用的,根本没有无色润唇之物。
准备走时,忽然想到,来都来了,不如俞慎微、卢氏和时雪儿各买一盒。天气渐渐干燥,这些口脂看起来是有滋润作用。
以前在村里,大家都不打扮,也就无所谓。如今到县城里开铺子,往来客人多女人,瞧着别人擦粉抹脂,岂会不想自己也打扮漂亮。俞慎微又是待嫁之龄,这个年纪最是需要打扮一番。
他前世给老妈老姐送过口红,虽然对这些不懂,但是二人报牌子色号,一步到位,买起来方便。这辈子还没碰过,也不知道哪样好哪样不好,观察了半天,最后决定买贵的。
贵肯定有贵的道理。
掏掏腰包,把书箱翻了一遍,钱没凑够。
他笑嘻嘻道:“伙计大哥,我这还差几十文。我都买三盒了,你就便宜我几十文得了。”
伙计也看到面前小学童翻了半天,着实没翻出来,不是故意想讨便宜。笑着道:“若是几文,十几文,我能给你便宜,你差几十文可不行。不如你其中一个换成这种,这种便宜,你带的钱刚刚够。”
那可不行,得一视同仁。
犹豫了下,他从书箱里取出一卷书道:“我先把书押你这儿,明儿我拿钱过来取。我这卷书至少也一二百文,我总不会抵赖的。”
伙计翻了翻书,琢磨了下,道:“也行。”
“多谢伙计大哥。”
俞慎思弯腰收拾地上书箱,一双脚停在他面前,昂首见到竟是李帧。
他稍稍诧异。自春日里他从文韬书肆辞工,就没有再见到他人。崔大春说他搬走了,俞慎微下乡收绣品,听闻他人也没回表姑家,好似离开临水县一般。
因为此事,俞慎微一直心中含愧,认为是那日她的话太重,充满威胁,让对方感觉到危险,从而离开。
同样遭遇,她知晓对方离开临水县,脱离李帧这个身份,生活多难,担忧了一段时间。
消失半年,人忽然又冒出来了。
“李夫子?”俞慎思站直身,“你怎么在这儿?”他回头看了眼柜子上的东西,“你也是来买胭脂水粉的?”
李帧取过柜台上的书翻了翻,说道:“文人丢书,如士兵丢枪。”
“我只是暂时押在这儿,不是丢。何况我又不是文人,最多算个小书生。”
“一样道理。”
“这算哪门子一样。”
李帧将书递还给他,笑问:“你敢将这话和你长姐长兄说吗?”
半年没见,怎么变得喜欢教训人了,真是不当夫子亏了。
他接过书,灵光一闪,对伙计道:“口脂我不买了,他,搅黄你生意的。”俞慎思将书收进书箱,拿上准备付的钱,转身匆匆朝外走。
第050章 第 50 章
“唉……”伙计没喊住俞慎思, 怒拍柜子呵斥,“你这人怎么回事?不知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们开门做生意, 不偷不抢不骗,你什么意思?还是夫子呢,你人都不会做, 你教得什么书……”
“我买了。”李帧从腰间取出碎银子放在柜台上。
伙计想继续骂的话, 立即噎在了喉咙里, 看了看银子, 又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人,僵了几瞬, 语气也软了下来,“这还差不多。”一把将碎银子全扫进手里, 放戥子上称了称,只多不少。
李帧见伙计想将钱全收了,朝戥子示意一眼, “你还要找我些零头吧?”
原本还想着占点便宜的伙计,脸色沉了下来,不得不找零-
李帧拿上东西欲离开,发现脚边有一张纸,捡起来展开一瞧, 竟是一篇四书文。从头到尾, 字迹隽秀,姿态横生,看得出苦练过一番。文章却略显青涩。对于一个尚未参加童生试的小学童来说, 却已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
文章虽然没有落款,李帧认得此字。
他走出铺子, 看天色已经不早,走到通往照水街必经的石桥,坐在桥栏上欣赏落日。
日落西山,晚霞铺满半边天时,见到刚刚的孩子跑过来。
俞慎思见李帧坐在桥上,好奇地看他两眼,未有打招呼,脚步未停直接走过去,然后朝胭脂铺子跑去。
没一会儿,俞慎思气喘吁吁跑回来,站在李帧面前盯着他。
“有事?”李帧笑问。
有没有事,你心里不清楚吗?
他深呼吸一口,喘匀了气,道:“我错了。”
“你错在哪里?”
怎么真的像个夫子了?不会这半年去给别人当夫子了吧?
文章捏在对方手里,那是明日要交给夫子的,他不得不服软,忍着气道:“不该不识你的好心,不该无礼刁难。”
李帧见他不说了,问:“没了?”
真是得寸进尺,俞慎思再次开口,“以
后不会随意轻视书卷。”
“还有呢?”
还有什么?
俞慎思想了想,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刚刚不就这几件事吗?
李帧见他是真想不起来,问:“你小小年纪买口脂做什么?”
俞慎思明白他之意,原来是误会。
“我准备送给我娘、小婶和大姐的。不然呢?李夫子不会认为我拿去哄小姑娘吧?”他小声嘀咕,“你可真敢想。”且不说他会不会,他若是敢有这念头,全家能把他围起来说教三天三夜。
李帧这才从袖中取出文章还他,道:“文章写得不错。”
俞慎思立即乐道:“我夫子也这么夸我。”
“你倒是一点不谦虚。”
“该谦虚时我自会谦虚,在你面前用不着。”接过文章打开瞧了眼,是自己的没错,文章也没有脏污。
拿到文章,他又略带抱怨道:“你捡了,见到我跑过去也不喊我一声,故意让我白跑那么远。”
李帧冷笑,道:“你也没问我。”
“我……我的错。”俞慎思无奈。半年未见,对方性子变化挺大。
不知是变了,还是他本就如此。
李帧从怀中掏出三盒口脂递过去,道:“我替你买了,明日记得还我钱。”
还真是刚刚自己挑的三盒,俞慎思忽然调侃问:“你刚刚去胭脂铺买什么?莫不是替你娘子买?半年没见,你娶媳妇了?”
“小孩子该想着读书,不是这些事。”
“又教育人,真成夫子了。看来你真成亲了,恭喜恭喜。”俞慎思拱手道贺,又遗憾地道,“我都没喝上你的喜酒。”想了下,“喜酒我也喝不了,啥时候吃喜饼啊?我不白吃,我随礼金。”
李帧对他的追问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再说这种事,我要告诉你爹娘你不思读书思胭脂姑娘,让他们好好教训你。”
“好好好,我不说了,祝你早生贵子。”
恰时桥头有人喊了声“思儿”,是俞慎微。她人也朝这边过来,走上桥见到晚霞映照下坐在桥栏上的人,顿住了步子。
“大姐,你怎么过来了?”俞慎思走过去。
“我见你久不回去,担心你。”又望向李帧,微微福礼。
李帧也站起身回了一礼,转身朝对面街道去。
俞慎微看人走远,问幼弟怎么会遇到李帧。
俞慎思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一遍,自是不提他拿书抵押的事。
又道:“李夫子这半年,应该是去成亲了。”
“哦。”俞慎微搂着幼弟朝回走,想到春日里潘婶请媒人说亲的事,又想到族长媳妇说的那番话,他应该是去女方那边了吧。
她瞥了眼幼弟手中文章,问起刚刚家里人说的事,“夫子允你明年考童生试了?”
“嗯,我也想明年考。后年大哥要进京赶考。若是我也后年考,我们都是在春日里,家里必然是要忙不过来的。若是我再往后推一年,院试就要推好几年,推得太久了。夫子也说我明年下场没问题。所以我想提前一年,若是县试和府试都过了,后年秋再考院试。和大哥的时间也能错开来。”
“你想得周到。虽然苏夫子说你童生试没问题,你还是不能松懈。”
“我知晓,读书不是为了童生试,也不是为了秋闱、春闱,我自不会懈怠,大姐放心。”
“好。”-
翌日,俞慎思散学回去,在桥头又见到李帧,如昨日一般,坐在桥栏上侧头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手里拿着一卷书,眉间微蹙,仿若多愁公子。
应该说,他本就是个多愁公子。
俞慎思走过去,从书箱里取出钱递给他,“还你,你数数,回头少了我可不认账的。”
李帧打开钱袋。
俞慎思看他认真数钱样子,在他身边坐下来,胳肘轻轻捣了下他,调侃问:“你媳妇管你这么严?若是钱拿回去少了,是不是要挨骂?”
李帧将钱揣进怀中,笑道:“你这小孩,怎么总是说这种事?”
他可不是小孩。
他晃着腿笑道:“好奇,我小叔的钱都被我小婶管着,若是花了冤枉钱,还要被我小婶数落。不过,我小叔甘之如饴,他喜欢我小婶管着他。你是不是也一样?”
“自不是。”
“若不是,那倒是奇了。我还真少见一个大男人会这么在乎一文两文钱的,像个小媳妇似的。只有那种惧内或者抠门儿的男人,才会算得这么细。可你看着不像抠门儿斤斤计较的男人。”
“什么歪理。”
俞慎思笑道:“你若不认,便当我说的是歪理。”他回头看看西边,太阳快要落山了,“我要回了。”起身拎起书箱。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你现在住哪里?方便告知吗?”
“不方便。”
俞慎思点了下头,朝桥下街道去。
李帧望着渐渐沉下去的落日,回头看了眼手中的书,摸了下钱袋,起身朝另一边街道去。
次日后,李帧没再出现,好似又消失在临水县的某个角落-
秋去冬来,这几日北风刺骨,日头西斜风更寒,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俞慎微将马车窗户又关紧一些,身上披风紧了紧。
施长生道:“这两日要落雪了,后面可以歇息过年了。小言估计今日也能到家了。”
“嗯!”俞慎微道,“明年秋小言要赴京参加后年春闱,我想亲自带一批货去京中。虽然我们现在不缺收购的行商,但不能一直都只做临水县的生意。这儿的生意太有限。若是明年走得顺,摸清了这条路,以后我们也可以做南北行商。届时我们能做的就不仅仅是绣品。”
施长生思忖着点点头,沉默几息后道:“明年小言进京赶考,你再带货进京,高家那边必然会关注。高大人又在京中,我有些担心高家又出什么幺蛾子。”
这是难免的,高家从最初就想压着他们姐弟,后来院试之事后为了顾及名声和高大人官声收敛。这二年小晖回来,几乎是在高家盯着,他们也没什么动静。但明年北上一切又是未知数。
她沉了沉心,说道:“越是如此,我们越不能怯,否则永无出头之日。”
“嗯!”
马车忽然停下来。
施长生拉开车门问:“怎么回事?”
“有东西拦路。”
施长生朝前面望去,马车前方石头和木头摆着一排,拦住去路。这是有人故意而为,他警惕地朝旁边望去。两边林中冲出来六七人,个个手里拿着大刀、斧头、大锤,凶神恶煞。
“你们什么人?想干什么?”施长生喝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微从车窗缝隙看到冲过来的人,心提到嗓子眼。“阿成,马车能闯过去吗?”
车夫阿成回道:“拦路石太多,闯不过去。”
施长生回头轻声安慰:“姐姐稍安。”走出马车,对走近的几人道,“我们下乡收绣品,钱都花出去了,也只有后面车上几箱绣品,几位大哥可拿去,还值一些钱。”
领头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冷笑道:“东西我们要,女人我们要,你们的命我们也要。”
俞慎微并未露面,对方知晓里面是女子。
劫匪往往只抢钱,不愿意手上沾血,对方显然不是劫匪。
是来寻仇。
俞慎微脑子快速飞转,回想与什么人结下生死仇,思来想去,除了高家,没有其他人。
高家若是对她动手,必然也会对小言和思儿动手,她有些担心。
“你们什么人?”施长生再次喝问。
“我不是说了吗?”领头人一脸凶相,腮边还有一道刀疤,看上去是常干这种打劫之事。
贼首大跨步朝马车窗口走,施长生立即拦在前面,“我们应该无冤无仇。谁派你们来?给了你们多少钱,我们双倍给你。你们拦路抢劫伤人,要判罪,不如拿了我们的钱,放我们走,一举两得。”
贼首冷笑几声,回头问自己的同伙:“你们要钱还是要美人?”
其他几个歹徒全都哈哈开怀大笑,“老大,钱咱们还怕以后挣不到?但俞家姑娘这样的美人,弟兄们还没享用过。”
“那还愣着做什么?动手啊,两个男的砍了,别碍兄弟们好事。”
“是!”
六七个歹徒一哄而上,挥着手中大刀、斧头便朝施长生和阿成砍去。两人慌忙抽出随车带着防身的铁棍朝迎来的人挥去。
车中的俞慎微早已从坐凳下取出一把匕首紧紧攥在手中,刚准备起身,一个人堵住车门。
“俞姑娘,我来了。”贼首低头欲钻进马车,俞慎微迎头一脚踹去,她一个女子力气有限,对方扣着车门,人没有摔出去,只是跌坐车门前。
“听说俞家姑娘是个烈女子,果真如此,越是烈性越是有趣儿。”
俞慎微匕首指着对方,怒道:“你们杀人是要偿命的,何不拿钱走人?我可以再给你加两倍。”
“都死了,谁知道是我们干的?大爷不缺钱,缺女人,特别是你这样的美人,老子还从来没碰过。”说时已扑上去。
俞慎微吓得手中匕首狠命朝对方乱扎,只伤了对方手臂皮肉便被对方夺去,从车窗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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贼首再次扑上来,俞慎微被压着动弹不得,双手胡乱抓了把,抓到旁边坐凳下的小刀,朝领头老大腰部露在外的地方狠命扎去。
尖刀入-肉,贼首痛叫一声,捂着腰,血从指缝溢出。
俞慎微借机朝着贼首脖颈扎去,对方朝旁边躲,她急忙翻身朝车外爬。
“贱-人!”贼首抓住俞慎微手臂,她挥着小刀朝对方手腕扎去,没扎准,只划破皮肉,再继续刺去,对方本能松开手。反复两次,她已爬出车厢。
车外,阿成和施长生被几个歹徒围着打,已经受重伤。
俞慎微抓起领头老大放在车门处的大刀,便朝围着施长生的歹徒冲去。
“姐姐,别管我,快跑!”施长生大叫,他们根本不是这些歹徒的对手,留下来不过是白白送命。
俞慎微充耳不闻。
她知道跑也跑不掉,她一个女子也跑不过这些男人。这些人铁了心要杀他们,要死她也要拉个陪葬的。她挥着刀冲着那些凶徒乱砍,凶徒被她冲开,施长生得以喘息。
“姐姐,你快跑!”
“别废话!把力气用来对付这些贼人!”
贼人又砍过来,马车上的贼首已经下车,捂着腰间的伤,面目凶狠地朝俞慎微扑去。俞慎微握着大刀毫无章法,一通乱砍。忽然后腰被人踹一脚,整个人栽倒在地。贼首立即扑上去。
“贱人,敢伤老子。”贼首一掌扇在俞慎微的脸颊,然后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姐姐……”施长生欲过去,腿被贼人砍一刀,跌跪地上,他正欲起身,背上又遭贼人一斧头,整个人趴在地上。
“姐姐……”
俞慎微拼命挣扎,被贼首制服,贼首俯身欺辱。恰时贼首脑袋朝旁边一歪,惨叫一声,整个人也倒向一边。
俞慎微脱身,抓起旁边大刀朝贼首砍去,被贼首躲了过去,她追着砍。
余光瞥见一个身影闪过,冲向旁边几个歹徒,她匆匆瞥一眼,顾不得来人。
贼首腰间重伤,头上的血还在不断朝下流,已经头晕爬不起来,只能在地上翻滚。俞慎微连砍好几刀,次次砍伤对方护着头的双手。最后被对方抓住大刀刀背,她一脚狠狠踢向对方腰间伤处。贼首痛得哀嚎,浑身发颤。俞慎微抽出大刀,朝贼首脖颈处便是狠命一刀,血溅一身。
看着汩汩鲜血流到脚边,她深呼吸几口气,双手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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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时身后一声惊呼:“俞姑娘!”
俞慎微转身,一个高大身形扑在她身上,发出一声剧痛时叫不出来的闷哼之声,抱着她的双臂收紧,浑身发抖,在极力忍着疼痛。
她惊愕瞬间,抱着的手臂松开,一把夺过她手中大刀转身砍向身后的人。
俞慎微愣住,见到护着自己的人后腰间衣服被撕开一道口子,鲜血染红。而此人面前凶徒被大刀划开脖颈,血喷涌而出。面前人也撑不住身子跌跪在地,又有一个凶徒举着斧头砍过来,此人抓着大刀要砍,身上没有力气,没有伤到对方,被对方斧头砍到肩膀,人倒在地上。歹徒举着斧头再砍,被对方抓住斧柄。
俞慎微抓起地上被贼首丢弃的匕首,冲过去,直直刺进歹徒一侧肋骨间。
他猛然抽出匕首,歹徒摔倒在地。
俞慎微见几人全都受重伤,根本不能再缠斗下去,双手握着血淋淋的匕首对凶徒危言耸听吼道:“你们老大已经死了,你们想陪葬吗?尽管来!今天全死这儿!”
歹徒看到躺在血泊中的老大和一位弟兄,此时已经没气,再看面前姑娘,脸上、身上全是血,一双眼神狠戾,像个女罗刹,心中也畏惧起来。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不想真的白白搭一条命进去。他们全都身受重伤,打下去最后不过是双方惨死。不值得。幸存的四人,爬起来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