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盛都又落了一场雪, 高府门前的积雪天未亮已被下人清扫干净,一辆马车从街口驶过来,在府门前缓缓停下。
俞慎思拨开车窗朝府门看, 门庭高阔,朱漆大门紧闭。
俞慎言轻轻拍了下幼弟的背道:“待会儿见到高大人,知道怎么回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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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点点头, “我都记得。”
俞慎言怕他年纪小, 会因为俞氏之事怨恨外露, 藏不住话, 在来之前叮嘱他几遍,不许他闹脾气。
俞慎微不愿见高明进, 没有过来。俞慎言明年要参加春闱,无论依礼还是依例他都要来拜见。因为幼弟当年太小, 已经不记得高明进模样,便带他一起过来。总要让幼弟知道,那个杀了自己母亲, 几次要杀他们姐弟的人到底什么模样。
兄弟二人刚下马车,府门便从里面打开,高晖迎出来。
俞慎言打量一眼二弟,待人走近低声问:“他可有责难你?”
“不过是责骂几句罢了,他哪有工夫管我。大姐和表哥没过来?”
“大姐不想见他, 表哥打算年前再过来。”
高晖沉思一下点点头, “大姐不过来也好。”大姐最年长,当年绝大多数时间是大姐在母亲病榻前照顾,对当年的事记忆最深, 又是女儿家,见到高明进或许会控制不住情绪。
高晖也有点担心三弟童言无忌, 拍着他的肩头,叮嘱一遍:“待会不许乱说话,言多必失。”
兄弟二人都知道幼弟“歪理”一大堆,不得罪他他懒得搭理,得罪他他高低得怼两句。高明进若是提当年的事,幼弟能明讥暗讽和他干上。
“二哥不必担心,我知晓分寸。”俞慎思让兄弟二人安心-
高明进听到下人禀报俞慎言兄弟过来,让下人将人领到书房。
书房哪里是随随便便接待客人的地方,俞慎言兄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敢掉以轻心。此人太会演戏,这么多年骗了多少人,要提防些。
高明进正从书架最上面一排取下一个小木箱,听到声音,转身见到走进门的兄弟仨,动作僵了下,打量起另外两个相对陌生的少年。
一位记忆中十来岁的孩子,如今已十八-九,长成大人。立身如松、俊朗如月,身上隐隐透着幼时模样。
另一位十一二岁小少年,个头还没长起来,虽然与幼时完全两个模样,眉眼却没变,与他生母几乎一模一样。
小少年抬眼看着他,目光温柔平和,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在高明进打量他们兄弟的时候,兄弟二人也在打量高明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俞慎言看来,面前的人除了比当年老了些,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这些年在京中在官场,还养出了一身庄重贵气。
俞慎思是第一次见高明进,打量仔细些。此人年近四旬,若是再年轻一点,用前世的词形容算得上“肤白貌美大长腿”,用这时代的话来说,可以称为“小白脸”,还是高配版。不过,此人五官深邃立体,剑眉星目,端正大气,身姿笔挺,毫无半分阴柔之感。
看
上去一脸正气、人畜无害的温润文官,真正外面“老实人”,家中“家暴男”的顶级版。难怪蒙蔽那么多人,披着羊皮的狼。
高晖的确是他们姐弟四人中长得最像高明进的,只是高晖五官多了几分清秀,身上也没有高明进的沉稳,有少年人的不羁和张扬。
“晚辈俞慎言见过高大人。”俞慎言恭敬施礼。
俞慎思乖乖顺顺地跟着见礼。
高明进轻轻嗯了声,抱着小箱子走到一旁待客的茶桌边,放下箱子,道:“坐吧!”
“多谢高大人。”
高明进望着俞慎言举止,和少时一般还是那么有礼有节,轻叹一声,道:“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过得可还好?俞家对你们姐弟如何?可有受什么委屈?”语气温柔,像个心疼孩子的慈爱长辈,好似当年的桩桩件件都未曾发生一般。
俞慎言心中冷笑,面不改色,回道:“多谢大人关心,家父家母对晚辈们疼爱,未曾受委屈。”
高明进满意地点头,“那便好。这些年我身在朝中,万事不由己,忽略了你们姐弟,对你们姐弟有愧。如今看着你们个个都长大,也算欣慰。”幽幽叹了声。
又关心地问:“春闱在即,你准备如何?春闱不似乡试,陛下对明年一科尤为看重,你自己可有把握?”
俞慎言犹疑一瞬,怕再出当年那般事来,不敢实话实说,含糊道:“晚辈勉力一试。”
高明进再次叹息,微微低眸,眉间略有几分愁色,像个为孩子发愁担忧的父亲。随后让高晖将自己书案上的一摞文章取来。
高晖起身走到书案前,见到最上面一篇是大哥乡试的文章,从字迹来看是高明进亲笔抄录。
他心下略紧,朝高明进瞥了眼,又担心地向兄长望一眼,取过文章递上前。
高明进接过一摞文章,翻着纸张道:“这些是你乡试和这几年在排云书院读书每年春秋两考的文章。”
俞慎言紧张几分,盯着那一摞文章。他坐在下首,瞧得见上面的字迹,认得出一篇篇都是高明进亲笔。从纸张颜色和墨迹看得出,这不是一次抄录,而是几年来逐次抄写。
高明进又道:“我都仔细看过,每一次考核都有很大进步,特别是今年春秋两考的文章,迈了一大步。文章文理通顺,议论驰骋、词意透辟,算上等文章。我亦看了林山长的批语,评价中肯。以你现在的文章,明年春闱当能高中。”
俞慎言不知高明进这是打的什么主意,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高明进这几年一直在盯着他。否则不可能拿到他这几年春秋两考的所有文章。而且盯着他的人可能就是他身边的人。
本以为这几年高明通兄弟消停下来,一切都风平浪静,原来是把明面上的手伸到了暗处。
他心底升起几分寒意。
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的俞慎思此时也心有余悸。这几年他们姐弟一直在高明进的眼皮底下,只是,高明进既然派人盯着俞慎言,应该有很多机会动手,竟然由着他一点点成长,倒是让他有点捉摸不透。
这人心思太深。
他明年也要考排云书院,不知道高明进会不会也在他身边安插个人?
此人比高明通兄弟二人手段阴狠,不得不提前防着。
他微微垂眸想着此事。
俞慎言欠身客套道:“高大人过奖,承蒙高大人厚爱,晚生浅薄之论,让大人看笑话了。”
高明进笑了笑,将文章放在手边茶桌上,如话家常般说道:“这几年你成长很快,的确是我没想到的。然春闱虽不必太过担忧,想要考出好名次却非易事,殿试更是如此,若是落在三甲,恐要等补缺。如今朝中之事,你许是不太清楚,你既过来我便与你说说,免得你两眼一抹黑。”
俞慎言以为高明进只是客气话,却没想到高明进并未敷衍,真的一件一件与他详说。
高明进所谈之事,有些是他前几天去拜访白尧时谈到,高明进所言与白尧略有出入。可以看得出是二人对待一些问题上态度不同,这源自白尧身在翰林院,高明进身在户部,各自立场不同。高明进竟没有将他朝偏了引,像真的要帮他。
春闱前不少举子去拜访同乡官员,或者拜访乡试座师,都是想得到这些朝中官员的指点。俞慎言今日过来不过是碍于礼不得不来罢了,他从未想过从高明进口中听到只言片语朝堂之事,更别说他的提点。
高明进一连串操作,让兄弟三人如坠迷雾,一时不知对方目的-
俞慎思上次没能够听到白尧与俞慎言的谈话,这次倒是把高明进对朝局的分析听全。
朝中局势颇为复杂,陛下想做的事太多,但国库不足是最大的弊病。太子和衡王年岁渐长,这二年参与政事,朝中明年有了站队的倾向。很多政令因为牵扯到党派利益,实施起来举步维艰。
陛下是一个头两个大。
高明进身在户部,自不会轻松哪里去。
听了许久,俞慎思也看出来,在这个士农工商的阶级时代,剥削先从商人开始。如今朝中对于增加国库想到的法子,一是卖官于商,二是提高各种商税。他们觉得还不够,如今又有官员提出增加田税。
一群吃皇粮不纳税的人,中饱私囊,净想着怎么去压榨底层百姓。大盛朝百姓赋税徭役虽不重,底层百姓也不过勉强混个温饱。这口饱饭还没吃几年,这些吃饭不种田的人又要折腾。
看高明进演了半天戏,装足了“慈父”,他谨遵俞慎言叮嘱忍住没开口。如今听到高明进这个身在户部的官员,对增加赋税盘剥百姓的事持赞同的态度,俞慎思终于忍不住,怼道:“以晚辈之见,与其卖官于商和不断提高商税、赋税压榨商人百姓,不如官绅纳粮,再抄几个巨贪来得快。相比向内索取,不如扶持海外贸易……”
话未说完,其他三个人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
俞慎言严厉呵斥:“住口!”
俞慎思悻悻闭嘴。
俞慎言忙起身道:“高大人莫怪,舍弟年幼无知,口无遮拦,是晚辈管教有疏,请高大人见谅。”
高明进摆摆手,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一直没太在意的小少年,此时被教训得有点不服气,面露倔强。看得出对朝臣们提议不满,或者说对他的看法很不满。
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恰逢他春闱伤了手,算命先生说此子与他命中相克,他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孩子。加之这孩子走路、说话都很晚,并不像聪慧的孩子,他也没怎么上心过。
听闻今年年初参加童试,县试得了案首,府试第二,半点不比兄长差,反而有过之。
今日倒是让他见识到了,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语出惊人。
他冷笑问:“官绅纳粮?你知道会得罪多少人吗?知道实施起来多难吗?就连你大哥和你都是利益受害者。”
俞慎思自然知道,自古以来,触动上层阶级利益,实施起来都难。
“提高商税和田税也难,不过难的是商人,是穷苦百姓,没人在乎,他们也没办法像高大人这般站在朝堂上为自己争辩发声罢了。”
高明进冷笑问:“你这是替他们与我争辩?”
俞慎言再次呵斥:“思儿,不得胡言!”
俞慎思明白俞慎言担心,是怕他明面上得罪高明进,今后高明进对他不利。
就算没有今日之言,高明进就会放过他们?这么多年他们老老实实,对方不是还把手伸到暗处?既然注定了,不如激一激对方,或许能够看到那只背后的手。
他欲再开口,触到俞慎言严厉的目光,知道对方动了怒,便不情不愿将话咽回去。
对高明进恭敬道:“晚辈不敢,只是在高家村为母守孝几年,看到了高家族人日子不易。想着高大人如今身在朝堂,眼看又要高升,必定心系族人,会替他们着想,也替同样的穷苦百姓着想。”
高明进对这个孩子打量了一会儿,幼时说
话晚,如今嘴巴挺利索,小时候有点怕生怯懦,现在想法倒是够大胆。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孩子身上一点都看不到幼时影子。
不说话时恭恭顺顺,乖巧得让人忽视,一开口就叛逆得很,明嘲暗讽。
他问道:“抄没巨贪,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没人给晚辈出主意,是晚辈自己信口胡说。”俞慎思顿了下,蓦地粲然一笑,“不过,高大人可以考虑下,晚辈倒是觉得这个可行,这个总比官绅纳粮容易些吧?”
前一瞬还据理力争,下一瞬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看得高明进心里发毛。
还真的小瞧这孩子了。
不知刚刚一番话谁教他,目的何在,他不信是这孩子一时胡言。
他朝俞慎言瞥了眼,他对这个小少年不了解,对俞慎言了解,这孩子在他身边教养十年,是什么性子他清楚。从这些年的文章也窥得出,这种事不像是他教出来的。
孩子不承认有人教,他没有追问下去,此事查起来也不难。
他笑着道:“你的想法的确能够解决国库问题,但阻力太大,不切实际。”又叮嘱,“这种话以后别在外乱说。”
俞慎思心道,你是怕外人知道我和你说过吧?真有什么动静,你就是第一个被怀疑之人。
他拱手道:“晚辈见识浅薄,自不敢在外信口开河,刚刚的话高大人听个笑话便是。”
高明进笑着点点头,不再谈论朝政之事,取过手边小木箱,起身亲手递向俞慎言。
俞慎言这才注意到高明进露出袖口的右手手腕缠着绢帕,绢帕下似乎贴着膏药,隐隐有膏药的味道。这是当年受伤的遗患。
受伤后的那几年,每逢阴雨寒天他的手腕都会酸疼无力,有时候提笔都困难,甚至有大夫说今后手可能半废了。他想尽办法,咬着牙练习手腕力道,练习书写,虽然受尽苦楚,却终是有好转。后来提笔书写也不成问题。
未想到十多年过去,手腕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
俞慎言没接。
高明进道:“这里面是前朝杨晏大儒所著的四书纪要原手稿,你幼时比较喜欢这套书,我寻来送你。”
俞慎言抬眼望着高明进,不知道他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他幼时随苏夫子读书的时候,的确喜欢此书。杨大儒阐述深入浅出,容易理解。但当时临水县零零散散就寻到两三本,寻不到整套。后来高明进从外地求学归来,送了他一套,因为疏忽,没有发现其中有一册书印刷模糊。高明进花了整整三日,废寝忘食,一笔一画认认真真手抄一册补给他。他爱若至宝。
那时候,他或许真的疼爱他的。
可是后来他也是真的想毁了他,杀了他。
再看到这套书,俞慎言不禁觉得讽刺。
他推辞道:“多谢高大人好意,如此贵重之物晚辈不敢受。晚辈打扰已久,不敢再扰高大人,晚辈先告辞。”
俞慎言带着幼弟踏出书房,高明进将小木箱递给高晖,“替为父送过去。”
“父亲相送大哥都不收,孩儿送大哥更不会收。”
高明进目光严厉望过去,高晖心里埋怨一句,接过小木箱,“是。”
俞慎言二人刚跨出高府,高晖跟着出来,无奈地道:“非让我给你送来,大哥就收下吧!若是觉得看着碍眼,就转手送给他人。”
俞慎言冷笑道:“他今天戏做得挺足,当年的旧事都翻出来。我尚没弄明白他今日做这一切用意,东西也不敢收。你还回去。”
高晖没有强送,应下。
然后又拍了下三弟的肩头道:“你不是说知道分寸不乱说话的吗?”
俞慎思本来就想全程当哑巴,抵不住高明进说话气人,置百姓生死不顾。他身在户部,如果支持增加田赋,就是给天下百姓肩上再压一座山,他不得不开口。他嘀咕道:“我就是听他说那些不顾百姓死活的话不顺耳,想顶他两句。”
高晖笑了下,还是教训口吻道:“你顶他一时舒服了,不知道会惹来麻烦吗?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必然会查你身边的人。他了解苏夫子,不会怀疑苏夫子,很可能怀疑到表哥、李夫子和白大人。白大人在朝为官,恐要第一个被他怀疑了。”
“白大人出身官宦世家,此事触及白大人的利益,他应该不会怀疑白大人。”
“待会我也会和他解释,希望他不要多想。”
“有劳二哥!”-
上了马车后,俞慎思就看到俞慎言冷着一张脸,瞪着他不同他说话,还在为他刚刚出口说的事生气。
他小声道:“大哥生气是因为损了你的利益,还是为我担心?”
“你说呢?来的时候我叮嘱你多少遍,你答应好好的,怎么还口无遮拦?”俞慎言生气地扯着他的耳朵教训。
俞慎思哎哟叫疼,俞慎言松了手,戳着他脑袋命令:“回去把上个月背的书全都默一遍,错一个字一戒尺。”
“啊?太多了默不完。”
“不罚你,你不长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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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揉着耳朵,委屈道:“说不定高大人还真听进去我的建议呢!”
“他会听你胡言乱语?”
俞慎思忙道:“我见他听到此话时眼中有一抹神采,似乎有想法。他距离户部侍郎还差一步,说不定觉得这是个机会呢?他在仕途钻营上什么事干不出来?”
俞慎言取笑问:“你这是帮他升官?”
“我可没那么好心。”
得罪人升上去的官,迟早被人拽下来。
高明进真有那本事能够把事情办了,国库充盈,皇帝要做的事能够实现,是惠及百姓之事,暂时让他升官又如何。
俞慎言盯着幼弟打量许久,想到刚刚的建议,不像是十一二岁孩子能说出来的。
他问道:“这些李夫子教你的?”主张和想法倒是有些李帧的风格,李帧素爱史书,正史野史都涉猎,这两个月没少教他这些。
俞慎思可不想李帧背黑锅,笑道:“我自己瞎琢磨的。”
片刻后,见俞慎言还在想这件事,便转开话题,提起高明进拿到他文章的事,问道:“大哥觉得会是身边的什么人?可有猜测?”
俞慎言回想片刻,摇摇头。
书院的夫子,身边的同窗,抑或是其他人,似乎都没有可疑,至少他没觉得身边人有可疑之处。
但这支暗箭一直在。
“或许明年春闱,这支暗箭就离弦了。”
第062章 第 62 章
俞慎言没有将高明进暗中派人盯着他的事情告诉俞慎微, 让幼弟也不许说,免得大姐替他担心。
他的事情他自己可以处理,大姐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俞慎微入京这些天常出门了解绣品生意之事, 前两日沈老板介绍一位本地做绣品生意的商人给她认识,带来的十几箱绣品对方全收了。看在沈路的面子上,没有压她的价。
她也发现自己收的绣品有一些根本卖不上好价, 京中多达官显贵, 对绣品的要求高, 也较挑剔。
这几天若逢天气好, 她便会出门了解京中绣品的市场行情。
院子中人,两个要准备明年春闱, 一个半大孩子,完成功课后, 就坐在门前发呆,像个懒猫一样,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琢磨什么。
只有李帧得空陪着俞慎微, 兄弟几人也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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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后高明进又让高晖送过两次东西,一次是书,一次是听闻俞慎思受了寒,送了些补品。都被俞慎言退了回去。
腊月中旬,俞慎思病情好了些, 裹着厚厚的衣服在门前晒太阳。
高晖过来时, 见他像个胖蚕蛹一样,取笑他一番,并教训道:“不许你玩雪你不听, 现在病了这么多天,长记性没有?”
俞慎思翻他一眼, 扯着嗓子冲院子喊:“大姐、大哥,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病了。”
在各自屋内的人,被他这一嗓子都喊出来了,高晖调侃问:“知道错了?”
俞慎思诡异一笑,指着高晖扭头就告状:“就是二哥那年将我扔下河冻伤了,留下的病根。”
高晖:“……”
俞慎微姐弟二人回想起当年的事,幼弟的确病了一阵子,脚还摔伤。
高晖忙解释:“大姐、大哥,别听他胡说,大夫都说没事的。就是他不听话贪玩着了寒。”
“那也是因为有了病根,否则不会着寒。”
俞慎微走过来,对高晖教训:“思儿说得不无道理,他年纪那么小你将他扔进冰冷的河水里,能不留下病根吗?你一时鲁莽冲动,伤了思儿身子,下次记得做事慎重。”
高晖瞥了眼得意的三弟,回道:“那件事我知道错了,已经改了,大姐以后别再拿那件事骂我了,我心里也不好受。”说着头垂了下去,面露愧色。
事情过去好几年,二弟的确悔改,俞慎微也不忍心再戳二弟的心,免得伤了兄弟感情,嘱咐道:“以后多疼着他些。”
“知道了。”
俞慎微转身去灶房端茶水,高晖伸手便揪着俞慎思耳朵小声教训:“好几年了,你怎么还记仇?”
俞慎思摇头挣掉高晖的手,“谁让你取笑我。”
“小心眼儿!”
俞慎言看到两个弟弟打闹,知道刚刚幼弟只是小小报复二弟,没有真怪二弟,笑着走过来,在旁边小凳上坐下,询问二弟高明进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高晖讥笑道:“年前是他最忙的时候,估计不会有什么动静。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
高晖在下人搬来的凳子上坐下,询问:“大哥可认识朱茂?他是排云书院学子,明年亦参加春闱。”
俞慎言回忆了下,摇摇头。排云书院举子众多,春秋两考的成绩张贴出来,他往往只关注在他前面的学子。至少在前面一等中他没见过这个人名字,或许是落在后面几等。
“你怀疑他是高大人的眼线?”
“我不能确定。”高晖道,“最近来拜访他的同乡举子比较多,他因为年底忙,见的并不多,但我都留心观察。朱茂此人是他乡试同年之子,送的礼也比较重,二人在书房中谈了许久。我借着换茶水的机会进去,见到他在茶几上用水写了几个字,因为擦拭比较快,我只瞥见了一个‘盐’字,不知何意。
我打听过,朱茂父亲的功名止步举人,后来补了教谕的缺,家中也没有和盐有关的人和事。我没弄明白是何意。但高大人当时神色几分紧张,事后还将我骂了一顿,让我更觉得此事蹊跷。”
以他户部官员的身份,谈论到盐,莫过于盐官盐商盐课之属,他还不至于会贩卖私盐,但也不能保证,这是暴利。
俞慎言想了一阵没有想明白,回头见到裹成粽子的幼弟盯着面前茶盏在出神,小脑瓜子不知又琢磨什么。
俞慎思注意到身边人看着他,回过神说道:“二哥可以去问问沈老板,他是走南闯北的商人,见识比我们多,或许知道一些。”
高晖揉了下幼弟的脑瓜子道:“好好养病。”起身对俞慎言道,“我先过去了,大哥若是遇到那个朱茂也留个心。”
走出去几步又回身道:“钟熠和宗承文、宗承良兄弟前些天去过高府,大哥见过他们吗?”
“没有。”自乡试后,他几乎没见过他们,平日也鲜少有书信往来-
几日后,俞慎言就收到了钟熠的邀请,他们是临水县时的同窗,如今同在京中,自要相聚。
宴饮结束分别之时,宗家兄弟先离开,钟熠向俞慎言问起俞慎微之事,说道:“听闻令姐也在京中,许久未见,她近来可好?”
俞慎言亲眼见过两人青梅竹马的感情,所以对后来两人缘尽无奈中也有几分惋惜。大姐最初那两年忘不掉他,或许心中也曾有过一点点期许,期盼对方能够说服父亲吧!但钟家既然选择了高家,钟熠也没有站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就该彻底忘了。
他冷笑一声,说道:“钟兄如今问起家姐之事有些失礼吧?”
钟熠眉间覆上一层愁云,点了点头,“是我冒昧了。”
俞慎言又道:“钟兄订亲有两年了吧?一直没听到喜讯,准备春闱后成亲吗?”
钟熠苦笑了下,没答他。
俞慎言最不喜他在儿女之事上拖拖拉拉的性子,对大姐的事情是这样,现在对未婚妻又是如此。身为男儿该有的担当一点没有。
他很不客气地道:“恕我直言,姑娘家不比儿郎,两年对于她们来说犹如我们男儿十年,耽搁不起。你既已订亲,就莫负了人家。”
钟熠轻轻叹息,想说什么,最后没有说出口,点了点头。
俞慎言告辞离开后,钟熠在原处站了许久,手摸上腰间的荷包,又是一声叹息。
随从上前一步小心地道:“小的刚刚听良少爷身边的人说,俞姑娘上个月在外面奔走时,身边有一男子陪着,那人不是施少爷,两人也不似主仆。”
钟熠手顿了下,捏紧了荷包,面上愁云更多一层,迈步朝马车走去-
高晖并没有从沈路那里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那个朱茂在年后又去了高府一趟,与上次一般,和高明进在书房相谈许久。高晖这次没有进去,在门外听到里面聊的都是关于下个月会试,好似朱茂只是来请教学问。
高晖琢磨着问:“莫不是今科春闱考题和盐有关?”
瞿永铭闻言紧张地道:“此话不可乱说,高大人怎么可能那么早知晓考题,主副考官和房考官都没定呢!”
“考官没定,但第一场考题是陛下出的,也许有人想要左右陛下出题呢!”
“越说越离谱!赶紧闭嘴!”瞿永铭压着声喝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言也让高晖休胡言乱语,左右陛下出题,那是欺君大罪。高明进还没那本事,他的老丈人郭阁老倒是有几分可能。
若此事是真的,高明进已经牵扯进去。科举舞弊,依着大盛律官员舞弊问斩,家人流放或没为官奴。
高晖身为高明进之子,岂能脱罪。
“应该不是。”俞慎言道,最好不是。
他高明进是升是贬,是斩是流,他不管,但是决不能连累到二弟。在二弟没有脱离高家之子的身份前,他高明进最好别自己找死。
想让二弟摆脱高明进之子的身份,一时半刻太难。
高晖心中也清楚,高明进若是问罪,他如今是高明进长子,必受牵连-
李帧端着茶水点心走进堂屋,劝道:“别胡乱猜了,先尝尝合不合口。”
“你做的?”高晖接过一盘,尝了一块,夸道,“还不错。”
俞慎言尝了一小口道:“看来是李夫子做的,符合他的口味,很甜。”
俞慎思咬了一块后,却说道:“这肯定是大姐做的。”
“为何这么说?”
“最近大姐做的点心都偏甜,李夫子做的都偏咸。”
俞慎言没怎么注意这个。
看到端着另一盘糕点进来的大姐,俞慎言尝了一小片,是咸的。再看两盘糕点的外形,明显甜味的模样差了些,很符合大姐的手艺水平。
“有的吃就不错了,你还挑剔。”瞿永铭揶揄道。
这段时间他瞧出来李夫子不仅仅是高晖的夫子,他和表妹之间情投意合。
高晖端起茶盏顺了口,询问李帧对此事的看法,李帧看事情往往比他们深一些。
李帧坐下来道:“这我真猜不着,也许这盐是盐,春闱是春闱,本就是两件事,是你们混淆在一起了。”
高晖想了片刻,还是觉得这两件事有牵扯,他查不出朱茂和盐有什么关系。
今日天阴,外面早早就暗下来,小厮进来掌灯,高晖故意问:“思儿,你功课完成没有?”从他晌午过来,他们几个聊天三弟在旁边听,他们在吃喝他也吃喝,书没看一页。
三弟的功课平日都是要到午后才能完成。
俞慎思狠狠翻他一个白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看来没完成,快回屋去。”
俞慎言也吩咐:“先去把今日功课完成。”
俞慎思站起身,朝高晖的脚踩了下,转身出门。
高晖轻叫一声,责怪道:“目无兄长。”
俞慎思不搭理他回自己房间去,文章写到一半,伺候他的小厮端着茶水进来。
见到桌子上摆满东西,便挪了挪位置,不小心将研墨用的清水碰翻。小厮忙去擦,手中茶盏里茶水晃出来,正烫到俞慎思的手,俞慎思躲了下,又将茶盏打翻,顿时桌面一片狼藉。
俞慎思不顾被烫到的手,忙去抢救自己的书和文章。
“怎么了?”高晖听到声先过来。
“没事,洒了水。”
高晖瞧见他手背上烫红一片,忙让人取冷水。
“没事,茶水不算烫,天冷,一会儿就好了,只是我的书,还有这两篇文章。”他忙拿到一旁的炭盆边,不知道烤一烤能不能救得回来,否则又要重写。
俞慎微几人听到这边动静大,不知出了何事,都过来,高晖已经用冷巾帮幼弟敷着手背,旁边小厮战战兢兢俯身跪着。
“没事,真不烫。”俞慎思取下冷巾,手背只是烫红,并未烫伤。担心几人责怪小厮,解释道:“是我不小心打翻茶盏,不关墨池的事。”
俞慎微见幼弟的手的确没什么大碍,这才放心,叮嘱他小心些。
高晖也瞧出没事,兄姐离开后,他重重拍了下三弟被烫的手,教训道:“踩我,报应来了吧?”
俞慎思白他一眼,一把将人推开,“别碍事,我要烤书。”
高晖揶揄他,“你慢慢烤,再烤白纸也烤不出黑字来,今日的功课还要写。”
俞慎思瞧他得意,顶他一句,“说不定就烤出字来了呢!”
高晖也故意和他抬杠:“来来来,你烤出字给我看看,烤着了差不多。”
“你别不信,只要用盐……”俞慎思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句话,顿时愣住。
高晖瞧他神色,听到他说“盐”字,知道他想到什么,忙问:“盐什么?”
“盐卤窗纸上,烘之字显。”俞慎思道,“《物类相感杂》里有记载。”
“你的意思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高大人的那几个字是否与此有关!”
高晖看着炭盆边的文章沉思片刻,高大人的那几个字到底要和朱茂说什么,也只有他们二人知晓,不过三弟说的这种也不是不可能。
他起身去和俞慎言等人说三弟的猜想。
自古以来没有哪一场科举是干净的,或多或少都有舞弊,几人都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若高明进的那个“盐”字是指点朱茂如何舞弊,即便朱茂被查出来,依高明进的心机,没有直接证据的事,他能把自己摘干净。就算是摘不干净,他没有直接参与进去,被问罪也不会是多大的罪,高晖不会受他连累。
春闱近万人,冬日穿着厚实,一场三天两晚,每个考生带的东西又多,寅时入场,夜黑只能掌灯。士兵搜检再严苛,都有疏忽,可能不会注意到考生携带的东西或者衣服上是否有被盐卤写满字,这本就不宜察觉。
也从没有哪场春闱,搜检的士兵将考生的东西拿到火上烤的。
“且不说有没有此事,就算是有,怎么让这事暴露出来?若揭发,那就是直接和高大人公开对立,对我们绝无好处。万一有误,我们便是将脖子往高大人刀口上送。”瞿永铭道。
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这只是思儿的猜测,并不是真凭实据。
俞慎思道:“科举没有哪一场是干净的,就算没有高大人这一出,也肯定有旁人。下个月大哥和表哥会试,我们管不了别的,至少让大哥和表哥在这场会试里得到多一点公平。我们虽然没办法揭露此事,但是白大人在翰林院,他为人清正,想必也见不得此事,或许可以帮我们。”
“此事你如何与他说?”此事还没影,总不能说高大人指点考生舞弊,白大人恐怕也会认为他们胡闹。
“我有办法。”
第063章 第 63 章
正月初, 下过一场雪,天寒地冻,俞慎思带着一份“礼物”去白府拜年。
年前天冷的时候, 他过来陪念念做实验,后来因为病倒,还有两个小实验没有做完。这几日他又写了一本《物理小故事》带过来, 当然, 这本物理小故事不纯粹。
这次俞慎言没有过来, 他自己一个人, 这样才不会让白大人多联想。
念念对小实验十分感兴趣,动起手来乐此不疲。
白尧休沐, 就坐在堂中的暖炉边看着两个孩子折腾,一会儿点蜡烛, 一会儿找纸,一会儿木盆,一会儿铜镜……院子里的婢女进进出出, 跟着忙得团团转。
他也庆幸屋内宽敞,够两个孩子折腾。
女儿玩得开心,他也高兴。偶尔想,思儿这小子待兄长春闱后回乡,女儿唯一的玩伴就没了, 恐要孤单。他在京中没有至亲, 女儿渐渐大了,许多事情他一个父亲不方便教,是否要将她送到母亲身边, 或者是送到岳父岳母那里。
女儿长这么大,除了那年春闱与她分开, 便再没分开过,心中十分不舍。
不禁犯起愁来-
“爹爹,念儿送你一幅画。”念念拿着一张纸兴奋地跑到白尧面前,递给他。
白尧接过女儿手中的纸看了眼,纸张略有点皱,上面似乎被涂了什么,但空白瞧不出来。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女儿。
念念有点捉弄父亲得逞的小心思,咯咯地笑起来,“爹爹仔细瞧,这是女儿画的爹爹的像。”
白尧将纸两面都仔细看了看,还是空白什么都没有。
念念拿起父亲的手,“爹爹将纸放在暖炉边仔细瞧,一会儿就瞧见了。”
白尧将纸展平,依言放在暖炉边,真的见到了原本空白的纸上慢慢显现出一个人影,由模糊渐渐清晰。正是女儿画自己在此处闲坐的样子。
“这是?”
“盐卤显字,是这个小故事。”念念激动地将桌上的书翻到相对应的一页,递给父亲。
白尧取过书看了看,原来说的是科举舞弊。有考生用盐卤将文章写在衣服上,待到了考场内再用烛火烘烤,就显现出字来。
以前听人提到过,只当是戏言,今日竟是亲眼见到了。
他当即想到下个月春闱,暗地里恐亦有此事发生。
他叫过俞慎思,先询问这盐卤显字之事,然后又询问:“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个?”他读书科举这么多年,今日还是第一次见,这孩子不过十多岁,童试都没有考完。
俞慎思恭敬地回道:“晚生是在江湖话本上看过,这种方式最初是用来传递机密消息,后来被有心之人用在了求取功名上。不仅盐卤,话本上说了好几样东西,都是同理,经过烘烤便能够纸上显字。有的甚至比盐卤更隐秘。”
白尧看着画若有所思。
俞慎思见白尧这神色是朝今科春闱上想了,便顺势说道:“不知今科春闱会不会有人也用此手段。这种舞弊方式,搜检的时候士兵很难察觉,极容易让其蒙混过去,总不能将考生的东西拿到火上烤。”
白尧听到最后一句话,抬眸看了眼俞慎思,又沉思片刻,好似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下。再看面前两个孩子,面露长辈的慈爱,对女儿夸道:“念念送的画,爹爹很喜欢。还有小实验要做吗?”
“嗯,还要再做两个。”
“和小哥哥去做吧!注意莫伤着了。”
“好。”念念开心地拉着俞慎思跑去自己的“实验基地”。
白尧拿着画在椅子上又坐了片刻,看两个孩子玩得开心,起身出门。
俞慎思猜,他是在琢磨这件事。
白尧为人清正,也有一腔热血,此事不知则罢,知道了自然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管一管-
破五后,朝中各衙署恢复运行。开年第一件国事便是二月会试,内外帘官的选任从年前便开始商议,一直未有定下来,年后进入紧张的商议之中。
俞家姐弟一直没有听到朝中有任何关于应对舞弊之策。猜测是白大人没有帮这个忙,或是官场复杂,有心无力。
俞慎思借着去白家陪念念做实验的
机会,侧击旁敲提到此事。从白尧的反应看得出,朝廷不是没有任何举措,只是没有对外放出话来。
这让俞慎思想不明白。
俗话说上兵伐谋,放出消息,震慑考生,让那些想舞弊的考生自动打消念头不是上策吗?难道要等他们入院的时候抓住了惩治?
图啥?
耗费人力不说,也有损朝廷脸面,难不成为了彰显朝廷的法度和态度?
他猜不透朝廷想干什么,但朝廷的决定肯定有其更大的用意。
朝廷各衙署忙着会试的各项准备,待考的学子也都进入紧张状态。
俞慎言临考心态一直很稳,瞿永铭略差些,相比其他的考生则好许多-
二月初六是俞慎思生辰,为了缓解两名考生的压力,小院子里的人热闹起来,为他小小庆祝一番。
高明进命人给他送来生辰礼。是一枚长命锁,还是古玉镂空雕刻,价值不菲。
原身从出生到病逝都没被高明进这么看重过,现在无事献殷勤,能有什么好心。
他嗤笑着对来人道:“替我谢过高大人,晚辈小小生辰,受不起他如此贵重之礼。”
来人谄笑道:“老爷说这不仅是贺思少爷生辰,也是给思少爷的谢礼。”
“谢我什么?”俞慎思糊涂,朝一旁俞慎言几人望去。
他就年前随着俞慎言去见过他一面,还当面顶了他一通,没记恨他事后害他都不错了,还谢他?
莫非还真的听得进去他的建议了?也没听到朝中有什么新的政令,更没听到高明进得陛下夸赞赏赐或者升官发财。
这只奸猾的老狐狸想干什么?
俞慎言几人俱猜不透谢从何来。
来人讨好般笑呵呵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的只是传话。”
高晖冷笑一声将盒盖子啪地盖上,“姚叔带回去,思儿不喜欢。”
姚叔哪敢带回去。上几次送东西被拒收,回去没少挨骂。这次老爷特别叮嘱,他是无论如何要将东西送出去的。
他道:“长者赐不可辞,思少爷如今虽是表少爷,这礼也是长辈赏赐,思少爷还是收下吧!”怕几人为难,立即躬身道,“小的不在此多扰几位少爷和姑娘,先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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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叔离开后,俞慎言细问高晖,高明进是何意。
高晖一直在高府,没有听到任何消息,高明进那边只是开年春闱他忙了些罢了,其他一切如常。
俞慎言担心有什么他们忽略的地方,若这谢礼只是因为当日幼弟的建议倒罢了,就怕还有别的深意。
李帧见姐弟几人为此事琢磨,劝道:“别多猜乱了心神,慎言,你和瞿少爷后日下场,心思要全放在会试。”
俞慎微也回过味来,无论高明进什么用意,弟弟和表兄的会试不能受影响,提醒弟弟和表兄,“现在你们会试最要紧,这几日小心些便是,其他的事情我们会提防着。”
俞慎言应了声,心中还是不放心,怕再出院试时的事-
傍晚高晖回高府,将那份谢礼还回去,当面询问高明进,谢字何来。
高明进打开礼盒,取出那枚长命锁玉佩,摩挲着笑道:“后日你便知晓。”
后日正是会试入院之日。
他紧张地上前一步,“你……要对大哥做什么?”
高明进脸色冷下来,扫高晖一眼,将玉佩放下,教训道:“你就这么看为父的?”
高晖沉着脸没回话。
高明进态度又缓和下来,叹了声,语重心长道:“为父知晓你大哥他们前几年回乡吃了不少苦,你因为此心中怨为父。但此事为父和你解释过,为父并不知情。你大伯也是一时疏忽,并非有心而为。让你大哥他们过继,是因为你舅舅当时幼子夭折,一病不起。为父这么做,一是想宽慰你舅父,二来是不忍看着你外祖家断了香火。”
这些年他已经看够了父亲这副深情无奈的嘴脸,年幼时他信以为真,现在只觉得反感。
没有他的私下授意,大伯为什么那么做?他敢那么做吗?
一次是疏忽,次次还会是疏忽吗?
过继之事,当年他一度认为父亲连大哥都过继出去,却将他留在身边,是疼他舍不得。那时不知真相,好哄好骗,现在他不是孩子了。
之所以没将他过继出去,起初是为了自己的名声,要留一个原配的孩子在身边。现在更多是为了必要时牵制大姐大哥他们,令他们投鼠忌器。
对方爱演戏,他乐不乐意也陪着演了这么久,以后就演下去。
他忙垂首认错:“孩儿不孝,误会爹了。”
高明进将盒子递过去,“这枚玉佩是为父特意请人打磨,你替思儿收着吧!”
“是,孩儿替思儿谢过爹。”-
二月初八,贡院大门大开,癸丑科会试第一场考生入院。
俞家姐弟居住的小院距离贡院不远,深夜就听到了贡院那边鞭炮声,士兵四处街道敲锣提醒赴考的考生莫贪睡误了时辰。
家中两个人要赶考,未过子时院子里的人都醒了,忙着准备。
二月已经开春,然盛都二月初比宁州府腊月天还冷几分。前几日下了场雪,这两日化雪,夜里寒风一吹,直打哆嗦。
俞慎言和瞿永铭要带的东西很多,其他倒罢了,冬日里的吃食是最难安排,俞慎微让他们吃些再过去,路上暖和些,考场内不能吃得这么舒心。
出发前,俞慎言一朝被蛇咬养成了的习惯,将身上穿戴和要带的所有东西都仔细检查一遍,即便是大姐准备的,他也细细检查,只怕有人暗处下手。并且帮瞿永铭也检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外面锣声响了第二遍,俞慎言和瞿永铭动身出发,俞慎微和俞慎思去送考,李帧也跟着过去。出门又遇到高晖。
朝贡院去的街道上车马行人如潮,贡院门前大街灯火通明,大门处更是明如白昼。
序进牌是按照省府来分,几人对二人叮嘱多遍,目送二人朝南原省考生那边过去。
俞慎思心中还在想着盐卤之事,一直没有听到动静,想必今日就要见分晓了。可搜检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异样。
难道是自己读错了白大人之意?
他正琢磨着,抬头见到钟熠走过来,“钟哥哥。”他笑着唤了声,“大哥已经过去了。”
钟熠点了下头表示知道,目光落在他旁边的俞慎微身上。
俞慎微很自然地打招呼,笑着道:“祝钟公子今科杏榜高中。”
“多谢……俞姑娘。”钟熠想唤微儿,终是觉得自己不配这么称呼,改了口。他又朝俞慎微身边的年轻人望去,觉得有一丝熟悉,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李帧点头问好。
高晖见钟熠的目光一直停在大姐和李夫子身上,两步走到钟熠面前挡住他视线,笑着问:“熠哥,怎么不见承文哥,你们没一起过来?此处风大,钟哥还要考两三天,莫在这儿吹冷风着了寒,快排队进去。我大哥说不定在前面找你呢!”
揽着钟熠转了个身,拱手道:“钟哥,小弟祝你杏榜高中。”
钟熠被高晖推着走了几步,旁边考生和送考的人已经隔开他和俞慎微-
李帧朝身边人打量,但见她目光没有望向钟熠的方向,而是朝南原省队伍望去,微微垫着脚,似乎想看俞慎言在什么位置。
他笑了笑,宽慰道:“不必担心他,他不是当年那个小少年,不需要你这个大姐为他操心。”
俞慎微回头看了眼李帧,想到当年在戚婆婆家租房的时候,那会儿大弟弟和如今思儿差不多年纪,她的确常常担心,每次进城送绣品,都要过去看望弟弟,给他们送东西,还会叮嘱许多。
一转眼,弟弟都长大了。
“我们到那边避风处等吧。”指了指不远处墙角。
“嗯。”-
两人刚走几步,忽然有人拉了李帧一把,唤道:“怀知。”
李帧回头,面前是熟悉的面孔,他稳了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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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打量了眼李帧,忙松开手,拱手歉意道:“兄台见谅,在下认错人了。”还是忍不住向李帧的脸打
量,面露几分疑惑,“兄台与在下的同窗几分像,天黑没瞧清楚。”
李帧客气回道:“无妨。”
俞慎微当即意识到,此人认得李帧的兄长,甚至以前也认得李帧。她抓着李帧手臂,笑着唤道:“李郎,我们过去吧。”
那人闻声,好似回过神一般,目光从李帧脸上移开,再次歉意道:“李公子见谅。”
李帧点了下头,转身和俞慎微走开。
那人站在原地对着走开的人愣愣看了几息,皱着眉头啧了两声,一脸不可置信,最后摇头转身朝贡院门前去-
考生陆陆续续搜检进入贡院,街道上送行的人也渐渐散去,俞慎言和瞿永铭也过了搜检进入贡院大门。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贡院门前忽然闹腾起来,官兵从贡院内押着考生出来,一个接着一个。
俞慎微姐弟紧张地凑过去,但见每个考生手脚戴着镣铐,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还没有搜检入院的考生面面相觑,相互询问什么情况,无一人知晓。
负责搜检的稽查大臣,地走到贡院门口,威严凛凛,对着外面还没搜检的考严厉道:“陛下仁德,体恤诸位天寒搜检不易,特在龙门前设了炭盆给尔等避寒。竟有人不思皇恩,于衣中夹带舞弊……”
这是大门前搜检之后,在龙门前又设了一道搜检。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如今看来,贡院内多设一道搜检不是为了杜绝舞弊,似乎是等着舞弊的人往里钻,就是故意抓人。
俞慎思想不通。
陛下这是要干什么?
他戳了戳自己脑门,想到高明进前两天给他送谢礼,这两者有关系?
如此,高明进就不是指点朱茂舞弊,这些被抓的人中也的确没有叫朱茂的。那他写的“盐”字就是另外的意思。
高明进到底谢他什么?
他捏了捏眉心-
贡院外的考生全都搜检结束,片刻后贡院落锁,姐弟几人这才松口气,但愿考场内也没什么差池。
回程马车上,俞慎思沉默半晌,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劲,说道:“我们好像被高大人利用了。”
三人相觑一眼,俞慎微问:“你是说这件事是高大人背后安排?此事不是你和白大人说的吗?白大人他……”
俞慎思摇头,他相信白尧的为人,不会与高明进为伍。但上次他见高明进之后,说了那番话,高明进肯定派人查了他身边的人,他频繁和白家接触,高明进岂会不知?
高明进也是翰林院出身,他在朝中多年,又有郭阁老这个老丈人,很多事难瞒过他的耳目。
高晖咬了许久拇指,快咬出血来。在马车快到小院时,他抬头看了眼几人,压着怒气道:“利用我们倒没有太大损失,但这件事将白大人牵扯进来,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他。”
“都是我的错。”俞慎思愧疚地垂下头。
李帧见思儿自责,搂着他肩膀,轻轻拍着他,安慰道:“你没错,你提出的建议是为了杜绝春闱舞弊,无论方法还是目的都是善的,是为了给天下读书人一个公平的机会,你没做错。白大人也没错。错的是那些想利用此大做文章的人。”
第064章 第 64 章
马车到小院前, 高晖没有进去,直接回高府。
高明进一身整齐的绯袍官服从院子中出来,准备去衙署, 见到高晖回来,扫了一眼,见右手缠着帕子, 询问:“怎么受了伤?你大哥顺利入贡院了?”
高晖走上前问安后, 回道:“是。孩儿在贡院门外见到不少考生舞弊, 都是夹带文章, 且将文章都写在衣裳上,好似商量好的, 孩儿心生好奇,回来请教爹。爹见识多, 可知是怎么回事。”
“有这等事?”高明进惊道,理了理官袍,“看来朝中要出大事。”不与高晖多说朝外面走, 又回头叮嘱一句,“待会儿去给你母亲请安,你母亲有事同你说。”匆匆离开。
高晖目光冰冷地看着高明进出门,紧了紧拳头,转身朝主院去-
被搜查舞弊的考生, 在贡院外没示众多久, 就被大理寺来人带走。这种舞弊是无需惊动大理寺,由此可见并不是简单的夹带舞弊。
俞慎思坐在房中暖炉边沉思,担忧此事, 更担忧会连累白尧。
估摸白尧下值的时辰,他终于忍不住去拜访, 询问此次春闱搜查之事。
白尧只把他当成一个孩子,认为他是担忧自己的长兄,宽慰他几句,没有与他说此中来龙去脉,只含糊道:“朝廷自由用意。”
白尧神色平常,似乎并未受影响,他心中略安几分,却放不下来。
“白大人,晚生担心您。”
“担心我做什么?”白尧笑着饮了口茶,打趣他,“你小小年纪,倒是学会替大人们操心了。别杞人忧天,等你如你长兄一般参加春闱,将来入仕,再操心这些事。”
见面前孩子眉头不展,满心忧虑,像个小大人一样。现在都琢磨那么多事,今后长大了经历事多了,估计是个心思深的。
他劝着道:“你现在思虑这些并无用处,待你有能力了再去想。你若是今日得空,陪一会儿念念可好?”
从白尧口中问不到消息,只要不连累对方就成,他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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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弊之人被带到大理寺后,便没任何消息传出。
会试三场,从二月初八搜检入场,一直到二月十六结束,只听闻大理寺在审理此案,没人知道审出什么。
会试结束次日,才传出消息,原来会试第一场泄题,陛下震怒,临时调换第二套考卷。为了不影响春闱进程,此事一直秘而不宣,私下暗查。被抓的舞弊之人中,有人夹带的文章正与考题相符。
消息一出整个盛都哗然。
何人泄题,成为讨论的焦点。
第一场考题是陛下所出,能有机会泄题的绝非一般朝臣。
随着案情的进展,工部尚书内阁刘阁老被供出来。俞慎思一直不解的问题因为这个刘阁老解开了。
俞慎言和高晖也全都明白高明进的“谢”从何来。
他听进去那句建议,抄没巨贪。
所谓的泄题,所谓的舞弊,只是陛下为了充盈国库自导自演的戏码。
俞慎思看清楚这层,也明白了这背后之事。陛下的计策早就定下,是他误打误撞,将盐卤显字向白大人提及,白大人在陛下跟前当差,便向陛下提了建议。陛下便顺势而为,借着春闱之机,托体恤考生之词,在龙门前大摆炭盆,等着棋子入瓮。
即便没有他提的盐卤,没有白大人帮忙,陛下也必定还有别的计策。
高明进的那个“盐”字,也许就和陛下之计相关。
想明白这些,俞慎思的心沉了下去。
俞慎言见他神色冷淡,当他是被这件事吓着了,搂着他的肩头宽慰道:“刘阁老父子在朝几十年,贪墨枉法不是什么秘密,陛下早就有动他们的心,这次是寻到机会设了个局罢了。如果这次真的能让刘阁老父子吐出来不是很好吗?总比那些大臣提出的增加百姓赋税好。”
事已至此,俞慎思也不想说什么。他如今还没有入朝堂,只是在外围远远看着,便已经看到了这个朝堂的复杂,今后若是步入仕途,踏进朝堂,不知会看到什么。
他还是那句信条,人要乐观一点。或许待他将来科举入仕,朝廷是另一番天地。
不愿俞慎言替他担心,他笑着点点头-
泄题舞弊之事从传出来就闹得纷纷扬扬,一日不消停,盛都茶聊酒肆、街头巷尾皆议论此事,无不对舞
弊嗤之以鼻。
刘庆辅泄题舞弊,不仅欺君罔上,更是得罪了全天下的读书人。正逢春闱,天下读书人齐聚盛都,岂会善罢甘休。考生游行,有分别到三司衙门请愿,有的直接到宫门前求旨,请求严惩刘庆辅父子。
墙倒众人推,揭发刘家父子罪行的折子堆满御案,罪状上百条-
宫中,白尧奉召朝勤德殿去,在殿前不远处遇到了另一个方向过来的高明进。
二人是同乡,然并无太多交情。
在殿前阶下碰了面,白尧拱手笑道:“高大人,这次户部应该不用愁了,倒是要忙一段时间。”
高明进轻轻叹了声,道:“谁能想到刘庆辅父子这些年贪污受贿数额如此骇人,甚至将手伸向了春闱,想要干涉朝廷选贤,动摇根本。也幸亏白大人发现了端倪,这才将舞弊之人绳之以法,还天下学子一个清明的春闱。”
白尧自嘲呵呵笑了两声:“高大人过奖,不过复述他人之言而已,不及高大人会借东风,能直接揪出泄题之人,下官佩服至极。”
一句借东风,让高明进心提了下。
以前他没怎么在意这个同乡,只因知晓其父亲是翰林清流,他亦有其父之风,志向不同。自从那几个孩子入京,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走得这么近。也不由想到当年儿子回乡之事,就在他拜访自己后不久,应该与他有关。
对方一直是淡泊名利的姿态,在翰林院本本分分,也是毫无向上爬的念头,好似就享那一份清闲。
如今瞧来,他也没那么清闲,朝中的事全都装在心里。
这桩泄题舞弊案,他是瞧出了端倪。
他干笑两声,“本官倒听不懂白大人之意了。”
白尧心照不宣地笑了声,拱手道:“下官戏言,陛下在殿内等着,高大人请!”-
勤德殿内,皇帝正在批阅奏折,眉头时而蹙起时而舒展,旁边站着一个金带玉冠的少年,翻看一旁奏折,一言不发。皇帝偶尔问两句他才会答话。
高明进和白尧二人进殿行礼后,皇帝搁下朱笔,疲惫地舒了口气,先问高明进户部那边情况。高明进此次负责对刘庆辅家产抄没盘点入库。
高明进将进度一一回禀,刘家家大业大,老家和其他地方的田产、房产、金银宝器和其他财产还在盘算中,并将折子呈上去。
皇帝看完后满意地点点头。
然后对白尧道:“爱卿提出龙门前搜检之法不错。朕听闻最初提出欲杜绝盐卤显字舞弊的是爱卿府中小童,一个小童能有此认识,爱卿管教有方。”
白尧施礼回道:“禀陛下,非臣府中小童,是臣同乡的一个小童生。此子陪兄入京赶考,常到臣府中游戏,发现此事,将其告臣知晓。”
“其兄亦参加今科会试?”
“是。此兄弟二人与高大人还颇有渊源。”
皇帝忽然感了兴趣。
高明进斜了眼白尧,明知两个孩子身份,故意在陛下面前提上一嘴,把他和两个孩子关系扯到一起,将他以前的事揭出来给他添堵。
白尧笑道:“请高大人详禀。”
皇帝等着,高明进不敢不回话:“禀陛下,此二子是臣内侄。”
高明进当年金榜高中后娶的是郭阁老的女儿,朝中人人皆知,这又冒出来宁州内侄,皇帝略一想也明白。
“此二人是何姓名?”御案旁的少年忽然开口问。
高明进忙道:“回太子殿下,此二子名俞慎言、俞慎思。”
少年微微一笑,“名字倒是不错。”
皇帝心里也默念一遍-
数日后,会试发榜前,礼部呈上一份会试取中名单,两名内侍从左到右慢慢展示,皇帝也从最左朝右阅览,走到右侧见到一个名字顿了下。旁边公公瞧皇帝眼神所落之处,笑着道:“南原省宁州府,应该不是重名,是高大人的那位内侄。”
皇帝点了点头,又将名单通览一遍-
杏榜张贴在贡院南墙,天未亮就有人在墙根前蹲榜。俞慎言兄弟几人也在附近的茶楼定了位子,等着放榜。
俞慎思坐下来后,就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个空空的钱袋子。
高晖疑问:“怎么空的?你不带点钱,若大哥和表哥高中,有人过来报喜,你拿不出喜钱丢不丢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经过乡试的事,俞慎言和瞿永铭知晓这小子打什么主意,笑而不语。
俞慎思摆手道:“非也,我准备装满了回去。”
高晖明白过来,取笑他:“你乞讨呢?”
俞慎思翻他一个白眼,挥手道:“你不懂。”
高晖逗趣地朝他拱手:“那请三少爷赐教。”
俞慎思装模作样坐直身板,挑了下眉头,拍着钱袋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那好吧,弟弟我教教你。这不叫钱袋,这叫吉庆纳福袋。这里要装的是老爷们杏榜高中的喜钱。秋日里我参加院试,这都是保佑我院试取中的喜气。”
扭头对跟过来的小厮吩咐:“待会儿耳目灵点,若是听到或看到哪位是会元,一定要喊我,我得去讨会元的喜钱。保不齐我今年院试再拿个案首呢!”
高晖不扫弟弟的兴,道:“说不准将来你还能考个会元。下个月殿试放榜我叫些人帮你盯着,看到状元就扑上去讨喜钱。见不到人,二哥带你上门讨,说不准将来你也考状元呢!”
“二哥所言甚是!一定要盯着,榜眼、探花都得盯着。广撒网重点培养。”
“好!”-
外面有人大喊:“贴榜了!”茶楼的人纷纷朝外张望,心全都提起来。俞慎思将钱袋子仔细地系在腰上,准备开始讨喜钱。
很快茶楼里就有人来报喜了,“魏阳府何畅老爷高中第二百零八名——”俞慎思目光在楼里搜寻人,见到有人朝一位中年男人道贺,他便凑上去恭贺。得了几文喜钱,收进腰间吉庆纳福袋里,绳子一抽将袋口收紧,好似怕喜气跑了。
须臾楼下又有人来报喜。
俞慎思讨了好几拨钱,还没有见到家中小厮过来,他伸着脖子朝窗外看,街道上黑压压全是人,和南原省乡试放榜完全两个级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此刻从窗户跳下去能压倒一片。
楼中又听到有人在报喜,他没有心思再去讨喜钱,心思全都系在自家兄长身上。
片刻看到人群中跌跌撞撞过来的人,正是瞿永铭的小厮。人跑上楼,才看清楚瘸着的腿原来是鞋子被踩掉了,估计人多也找不到了,就这么跑回来了。
“少爷,少爷……”小厮激动地奔到跟前道,“少爷高中!第八十六名……”
瞿永铭惊喜地愣了好一阵,高晖拍了拍他,他才回神,跳起来直接扑在了俞慎言的身上,差点将人扑倒在地。
“恭贺表哥,夙愿得偿。”
俞慎思立即凑上前,笑脸如花:“恭喜表哥高中,下个月金榜题名,今后仕途顺遂。”双手凑上前,手指按捺不住乱动等着喜钱。
瞿永铭激动地从腰间取下钱袋全都塞给了他。
“多谢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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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片刻还没有见俞家小厮过来,兄弟几人有些焦虑,瞿永铭宽慰:“在书院时,你月评和春秋两考都比我好,这次会试文章写得也出彩,名次肯定在前头。”
三场答卷俞慎言自己都满意,林山长也说他依着平日文章能高中,他对自己是相信的。只是会试不同殿试放榜是一整张全张贴出来,而是与乡试一样,是从后往前次第张贴。如今他都听到外面有喊到三十多名了,他不可能在前面。
就在他开始自我怀疑时,观榜的小厮回来,和瞿永铭小厮差不多,鞋子没丢,但也狼狈,像战壕里爬出来一般。
小厮嘴角咧到耳根,换了口气道:“大少爷高中第二十四名。”
俞慎言心怦怦乱跳一阵,心中欢喜全都写在脸上,流露眉梢眼角。第二十四名,意外
之喜,未负自己。
“快赏!”高晖命下人给报喜的小厮发喜钱。俞慎思也扑过去道喜,松开人也开始要喜钱。
周围也涌过来道喜恭贺的人,一片欢声笑语。“公子还没加冠?”有人提了一句,其他人全都盯上了。年纪轻轻杏榜高中,前途不可估量。若是还未婚娶,可是一个机会啊。
俞慎言与瞿永铭打着哈哈应付道喜打探之人。
这时又听闻对面茶楼有人喊“会元”,俞慎思很不义气地丢下两位兄长,抓紧自己的吉庆纳福袋匆匆下楼去。高晖怕他有闪失,忙跟着过去。
会元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人,锦帽华服,看着就是有钱的主,出手阔绰,一撒一大把,不仅有通宝,还有碎银子。俞慎思捡了好几把,袋子快装满。
他盼着,下个月三鼎甲也能这么给力,让他装满“文气”“喜气”今后科举一路畅通-
兄弟几人欢欢喜喜地从贡院前茶楼回到居住小院,报喜的人已经到了,俞慎微和李帧在接待官差。左右邻居得知此处有两位高中的老爷,全都过来恭贺,一瞧竟然是两位弱冠左右年纪的年轻人。开始打听是否成亲。
送走官差和邻居,又有旁的人过来祝贺,闹了很久一家人才得以关上门庆贺。做了一桌丰富的酒菜,谈笑到深夜才息-
次日,白尧上值碰巧遇到高明进,笑着走上前道贺:“听闻高大人的内侄和内甥今科会试双双高中,恭喜恭喜。”
高明进昨日已经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个事。俞慎言这几年的文章他都看过,能高中,在预料之中,只是未想到能够考到二十多名。
若殿试还是这般考前的名次,极有可能要留京。他应付着白尧,客气地笑道:“听闻会试前这孩子得白大人指点文章,给这孩子添了运气。”
白尧亦笑了笑,“是令侄聪颖博学。”又揶揄一句,“高大人没有考前指点一二?”
高明进呵呵笑着,彼此心照不宣。
第065章 第 65 章
三月底, 闹得沸沸扬扬的会试泄题舞弊案尘埃落定。四月初殿试如期举行。
俞慎言在宫内答策论,俞慎思则在自己的房中看书琢磨文章。
俞慎言为免他懈怠,昨日就将他今日的功课安排了。二月会试时亦是如此, 人不在作业没少留。
功课完成,走出房间发现院子里没人了,只留下两个小厮。
“人呢?”
墨池过来回道:“大姑娘和李夫子带着人出门去了, 冬木他们去接大少爷和表少爷, 就剩小的和洗砚, 三少爷是不是饿了?灶房里热着饭菜, 小的去端来。”说着就过去。
俞慎思看了眼饭菜,是下人做的, 还不如俞慎微手艺,看着就没什么食欲。
四月的京城已经满眼绿意, 春风暖阳,在太阳底下晒久了会有些燥热。
他让两个小厮在院子里的树下将炭火烧起来,铜锅架上去, 又将灶房内能切的肉菜全都准备上,并从邻居家借了点羊肉,自己动手调了锅底料汁,取上一小壶果酒,开始涮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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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还会做这些。”
“我会做的多着呢!”只是条件不允许罢了-
俞慎微和李帧在巷子口就闻到了香味, 朝居住的小院走, 越走香味越浓,走到院墙外听到里面幼弟的声音。
“刀工不行,肉切得太厚了, 吃起来口感不好。”
“这个肚子不错。”
“你做的这个丸子可以,再放几个。”
“还有豆腐呢?放点进去, 待会儿尝尝。”
俞慎微和李帧相视一眼,二人都知晓思儿爱吃的性子,以前在戚婆婆的小院没少折腾吃的。
李帧调侃道:“不看着,他能拆家。”
两人推门进去,见到树下摆着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食材,俞慎思带着两个小厮吃得正酣。
“大姐,李夫子。”俞慎思见到进门的二人,放下碗筷,起身过去拉他们到锅边坐下,“出门这么久饿了吧?尝尝我做的涮火锅。”小厮已经取来碗筷。
俞慎微瞥了眼食材,叹气道:“家底都被你掏光了。”
俞慎思嘿嘿笑道:“都留着点呢!大姐尝尝,这是我调的锅底和料汁。”又给他们分别倒了一杯果酒。
俞慎微二人还真有些饿了,尝了几口,味道还不错,夸赞他几句。
俞慎思得意地道:“烧菜做糕点我不行,但是做这些我还是可以的。”
李帧点着头道:“这似乎不需要什么手艺。”
俞慎思瞪他一眼,“调汤不需要手艺吗?切菜不需要手艺吗?李夫子,你以后生娃养娃,要学会鼓励式教育。你应该说,汤汁调得不错,咸香可口,辣味适中,锅底的火候掌握得也很有分寸,非常好,若是肉片能够切得再薄一些就堪称完美了。”
李帧听他一套说辞,略沉思一下,笑问:“鼓励式教育?你又从什么书上看来的?”
“记不清了。你说这样是不是比批评责骂有用?既能让孩子知道自己哪儿做得好,哪儿做得不好,还能够让孩子知道怎么去改进。谁喜欢被贬低?肯定都喜欢被夸被鼓励。”
这小子每次道理一套一套的。
李帧点点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然圣贤有言,因其材施其教,别类分门,不可一也。”
俞慎思想了想,对方说的也有道理。他上辈子接受的是鼓励式教育,这辈子俞慎微姐弟对他也算得上是鼓励式,这种方式适合他,也应该适合绝大多数人。
他看了看面前二人,依这二人的性子,若是他们成婚,以后生的娃,应该是适合鼓励式的。
俞慎微肯定是执行鼓励式,李帧就说不准了。
若是教育理念不同,以后生了娃岂不是会吵架?
若是吵架了,谁能吵赢?
俞慎思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俞慎微夹了颗丸子到他碗里,“小脑瓜又想什么呢?”
俞慎思回过神,顽皮地笑道:“我想啥时候能够有个小外甥或小外甥女。”
俞慎微闻言脸颊微热,戳了下他脑袋教训:“这是你该想的事吗?”
俞慎思笑着摇头,的确不是他该想的事,“这是大姐该想的事。”
“再胡言乱语,罚你抄书了。”
“不敢不敢。”俞慎思将丸子塞嘴里,“我饱了,你们慢慢吃。”放下碗筷起身朝院外去,“我瞧瞧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俞慎思离开院子后,桌边只剩下俞慎微和李帧二人。李帧往铜锅里添菜,俞慎微默默吃着,没有一言一语。
片刻后,李帧给俞慎微的酒杯添满,笑道:“宜言饮酒,莫不静好。”
俞慎微动作稍稍僵了下,这是《诗经》里的句子,李帧截取一头一尾,原句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全篇写的是夫妻和睦、感情诚笃的生活,祈愿长久相伴。
李帧此时接着幼弟刚刚的那些话说此,其意已明。
她非草木,早知李帧心意,只不过这种事,李帧未言明,她不好主动开口。如今李帧表露心迹,她也不是娇羞忸怩的女子。
她放下碗筷,笑着回道:“李郎的《诗》学得不怎样,漏了两句。”
李帧见她大大方方回应,点头一笑,“李帧才疏学浅,回屋翻阅后必将遗漏两句铭记心间。”说着端起酒杯相敬。
俞慎微也举杯,“好。”-
殿试只一场一日,参加殿试的所有人皆是统一出宫。俞慎言和瞿永铭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借着灯光瞧见二人满脸疲惫,但是眼中依然有神采,知晓二人应该考得都不错。
殿试考卷于
三日后批阅完成,前十名的考卷呈到皇帝的御案上,最后需要皇帝钦点名次。
皇帝将十份考卷仔细看完后,将其中几份考卷调换了名次摆在御案上,又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其中一份考卷上,几分欣赏口吻道:“竟是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
批阅考卷的几位大臣知晓皇帝所指的是哪位。十位考生中,只有一位考生未及弱冠。
听陛下这话,似乎知晓此人。
几位大臣心中略略琢磨,这人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让陛下记着了。
皇帝朝御案上示意,“填榜吧!”
“是!”-
大盛朝殿试张贴金榜前一日,礼部会依金榜将捷报送至这些新科进士手中。
四月初八,盛都的街道上频繁听到官兵举着捷报纵马高呼:某某省某某府某某老爷,高中几甲第几名。
小院中的人全都紧张等着捷报,小厮在巷子外的街道上张望。
俞慎思坐在街边的水井上,他不担心俞慎言和瞿永铭,大盛朝殿试没有落榜之论,二人肯定金榜题名,只是考到几甲。
刚刚听到隔壁街道有官兵喊到二甲第八十名,二人至少在这个名次之前。
不知道三鼎甲是哪些人,住在何处,若是太远,待会儿自家的事情结束再过去讨喜钱会不会晚?
正想着此事,听到旁边有官兵过来,口中高喊的正是瞿永铭的名字。瞿永铭的小厮闻声忙朝家跑去报信。俞慎思也跟着回去。
家门前围了不少人。
瞿永铭这波官兵刚送走,另一波送捷报的官兵过来。
官兵举着捷报高声在巷口问:“南原省宁州府俞慎言老爷家住何处?”小厮和邻居的人全都涌上来给带路,询问考了多少名。
官兵昂首阔步并未答话。
待官兵被请进小院,家中的人不是第一次接到送捷报,规矩都懂,给三位官兵每个人都塞了喜钱,官兵这才高声唱道:“贺南原省宁州府俞慎言老爷高中癸丑科殿试二甲第六名……”这才将手中的捷报双手递给俞慎言,抱拳道恭贺。
不仅小院中,门前巷子里和外面的街道上全都热闹起来。
一个院子里两名进士,那可是不得了的。
租院子给他们的房主跟着笑得合不拢嘴,以后他的院子可就水涨船高了。
俞慎言直到官兵离开后,好似才从惊喜中反应过来。
“大姐。”他侧身望着身边的长姐,眼中湿润,“我没让娘失望。”
俞慎微含泪点头,“娘现在一定在看着你,她一定很欣慰。”
姐弟二人倾诉对生母的思念,俞慎思下意识朝旁边的高晖望去,果然见到他默默转身离开小院。他跟着过去。
高晖走到街边,坐在墙根处,双手掩面。
俞慎思走上前,见到高晖掩面在哭,他从袖中取出帕子塞到他手中。
高晖哭了一阵,抹了把泪,看着身前的三弟,小少年的眼睛也红了一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思儿。”高晖声音哽咽低哑,“我是不是很让娘失望。我没能如娘期待那般读书科举,还要留在高府,每日面对残害她的凶手,还要敬着他,要笑脸相对,要一声声喊着他。娘一定对我失望至极,娘在泉下也一定怪我、怨我、恨我。”说着又泪如泉涌。
俞慎思也只有在当年他回临水县时,见过他如此自责哭过,此后几乎没见过他落泪。
“二哥……”他抱着高晖,安慰道,“娘知道你比我们不易,她只会更心疼你,绝不会怪你。”
他即便设身处地去想,他终究不是原身,他亦没有关于俞氏的记忆。没办法如他们姐弟三人那般对俞氏感情深厚。
他只能从另一个角度去感同身受。
高晖像个委屈的孩子抱着俞慎思哭了一阵,情绪才慢慢回落,将俞慎思拉着坐在他对面,帮他擦着泪,哑着嗓音道:“思儿,二哥有件事求你。”
“嗯!”俞慎思忙点头,“二哥说,我能做到的一定做。”
高晖拉着他的手道:“若二哥死了,将二哥尸体丢进河里喂鱼,或者烧成灰扬了,别让二哥入高家坟,别在灵位上刻‘高晖’这个名字。否则二哥会死不瞑目。”
“二哥,你胡说什么死不死。”
“二哥求你好吗?”
俞慎思挣开高晖的手,斥道:“你别发疯。无论你姓什么,无论你现在什么身份,做什么,在大姐、大哥和我的心中,你永远都是至亲手足,是任何人都比不了的。你若有事我们都会痛不欲生。二哥,我求你,别犯疯,娘一定希望我们平平安安活着。”
高晖想说什么,好似有难言苦衷,最后咽下去,眼泪溢出,点了点头-
此时听到俞慎微的呼唤声,瞧见他们在此处走过来。看到高晖哭红的眼睛,猜到是刚刚的话让他伤怀。
她能感受到二弟心中一直介怀自己身份,怕有一日彼此会因为身份而疏远,怕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孤零零一人。
她伸手帮二弟擦了把泪,劝慰道:“小晖,娘最大的期望,不是让我们都有什么大作为,她希望我们无灾无难好好活着。娘临终前的几句话你还记得吗?”
高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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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让大哥大姐照顾他和三弟,让他和三弟听兄姐的话,让他们将来相互帮扶,好好活着。
俞慎微劝道:“别难过了,先回去。”
高晖回去后许久才缓过来-
四月初九,宫门内传胪大典,宫门外张贴黄榜。全城的人都等着状元打马游街,一观其风姿。
俞慎微几人也去凑这个热闹,主要是陪俞慎思。他没有讨到状元喜钱,要去看状元游街沾沾文气。
状元是位年过三旬的中年人,其后的榜眼比状元略长几岁,探花郎倒是相对年轻,也看得出年近三旬。
身旁有寻常妇人道:“今科的三鼎甲长得都不行。”她们和这些人也打不上交道,在意的不会是才学品行,就是来凑热闹看个长相,知道三鼎甲都是什么模样。
其同伴道:“上一科的状元和探花也不行,年纪也都大,那个榜眼倒是挺不错,年轻英俊。”
俞慎微姐弟闻言笑了下,上一科榜眼那不就是白大人吗?白大人高中时二十五六岁,和当时状元、探花比,的确年轻。
看完状元游街,几人准备回去时,有一随从装扮的年轻人走过来,朝李帧施了一礼,“这位公子,我家公子有请茶楼一叙。”
李帧认得面前随从,面不改色。
俞慎微先猜到了应该是李帧旧识,她朝旁边茶楼望去,见到对面二楼的窗口有一个人朝这边看过来,容貌与李帧几分相似。
李帧也朝旁边窗口看了眼,对方笑着冲他点了下头,他愣了几瞬。既然来了京城他就没准备逃避,既然碰上了,他该去见一见,也免得以后麻烦。
他笑着道:“还请带路。”
俞慎微担忧唤了声。
李帧顿了下,笑道:“一起过去吧!”
随从看了眼俞慎微姐弟,稍稍发愣,便在前面带路-
俞慎微姐弟进了茶楼没有跟随上楼,在下面找了张桌子坐下来等。李帧独自上楼。
推开雅间的门,见到了窗口站着的人,正朝房中的桌边走去。
李帧施了一礼,笑着道:“应该是项公子吧?在下果真与项公子有几分相像,难怪朋友多次提及,近来又总是有人将在下错认。”开门见山,坦白直言。
项格盯着面前的人打量,身量与他相仿,五官也有几分相似,很像自己要找的人。只是此人眼神举止和要找的人完全不同。
二弟性子洒脱张扬,言谈举止间透着自信傲气。面前年轻人看上去沉着温和,眼神内敛平静,甚至几分冷淡。
他笑问:“阁下的朋友是?”
“项公子应该认识,今科二甲第六名俞慎言。”这事瞒不得,隐瞒遮掩反而招致怀疑,他得主动提及,将自己剖开了给对方看,让对方看清楚才能断对方猜疑。
项格点头笑道:“自是认得,在下与他同是己酉科乡试举人,如今亦是同榜进士。”
“恭喜项公子金榜高中。”
项格又打量对方,言语举止自然,大方从容,毫无慌乱紧张之态,似乎
与他真是初相识。
如果真是二弟,他不可能面对自己毫无半分情绪。
他又道:“在下项格,字怀知,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在下李帧,草野之人,并无字号。”
项格默念了下这个名字,见彼此还站着,忙道了声歉,请李帧坐下,给他倒了杯茶,顺势观察了下对方的双手。左手拇指和食指处有好几道细小的疤痕。他记得二弟的左手亦有伤疤,但只有一道。
他将茶杯递过去,笑着道:“冒昧问一下,李公子亦是宁州府人?”
李帧迟疑了下,道:“以后算是了。”故意抛出问题,“项公子今日请在下过来,莫不是好奇这世上亦有长相相似之人?”
项格放下杯盏轻轻叹息一声,一边打量着李帧神色一边道:“在下有一位弟弟,当年不幸坠崖,但一直未寻到尸骨,在下一直坚信他还活着,李公子与舍弟年纪和长相太过相似,所以在下……”
李帧随着他所讲露出一丝丝惋惜,听完忙歉意地道:“在下冒失了。看来项公子与令弟手足情深,希望项公子早日寻到令弟。”
项格惆怅一叹,“但愿吧!”
两人又聊了几句,李帧借口朋友还在等着起身告辞。
转身走到门边,准备开门,身后的项格忽然唤了声:“小柯。”
李帧稍稍顿了下,回头一脸疑惑地望向项格,询问:“项公子是要叫随从吗?在下帮你唤他进来。”
项格愣了下,笑道:“不麻烦李公子了。”
“在下告辞了。”-
从茶楼离开,俞慎微关心地问情况,李帧道:“他不会凭一次谈话就相信我,但小言朝考任官后,我们就回宁州了,不在身边,他亦不会追查。”
迟疑了下,冷笑道:“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世上没有那个人,我只要不对他构成威胁,他不会在意我是谁。”
俞慎微看着他的神色,并没有刚刚从楼上下来时那般自然。他内心不是毫无波澜,只是在极力掩饰。
面对曾经要杀了自己的至亲兄长,岂会真的毫无怨恨-
荣恩宴后,朝廷组织朝考,这是俞慎言踏入仕途的第一步。
以他殿试和会试的名次,朝考不出大问题,他必会留京,或入翰林院或入六科。
就在朝考的前一日,他收到了高明进的请帖,请他过府一趟,有要事商议。
第066章 第 66 章
朝考前一日请他过去, 所为的莫过去任官之事。高明进必是不想他留京,这对高明进来说就是在身边悬着一柄剑。
“可知何事?”俞慎言明知故问。
来人回道:“有关大少爷,具体何事小的不知。”
如今高府的大少爷便是高晖。
高明进太了解他, 知晓别的事情他都会推脱,但是事关高晖,哪怕知道里面有猫腻, 他也必定会去。
俞慎思记起传捷报当日高晖的话, 提到自己若是死了如何如何, 高明进是早有什么打算, 他在逼着高晖。
俞慎思拉了下俞慎言,提醒道:“大哥护着点二哥。”
俞慎言明白, 拍了下幼弟肩头,“大哥知道。”让来人带路-
高家的正堂廊外站着几名家仆, 个个垂手而立,好似在等着命令。正堂中高明进和高晖一坐一跪,高明进沉着脸, 面上含怒。
今日之事非善。
俞慎言暗暗深呼吸一口,紧了紧袖中的手掌,抬步走上石阶,跨进门槛。朝身侧瞥了眼,二弟微微垂着头, 低眸看着地面, 冷着一张脸,看不出是否受伤。
他恭敬朝上施礼:“晚辈见过高大人。”
高明进手掌不轻不重落在桌边,“叫你过来, 是要问你,晖儿这几年回临水县交给你管教, 你是怎么教他的?”
今日是叫他过来问罪。
高晖闻声立即昂首回嘴:“不关大哥的事,要打要罚随意,不必将错扣在大哥头上。”
“你放肆!”
父子二人怒目相对。
俞慎言担心高晖受责,忙朝上座拱手道:“大人息怒,不知小晖犯了什么错。”
高明进指着高晖责问:“他以前从不敢如此目无尊长,放在你身边几年,如今学会忤逆不孝,你就教他这些?”
“晚辈不敢,敢问大人是何事,若是晚辈的错,晚辈一力承担。”
“大哥……”
俞慎言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高晖忙住口。
高明进瞥了眼兄弟二人神色,端起手边茶盏饮了口,长吐一口气,好似压下了怒气。
放下杯盏后几分无奈地道:“这几年他回乡读书,你未督促他读书,倒让他琢磨起商贾之道。如此也罢了,现在学得无法无天。
如今年岁大了,不能由他胡来,我给他寻了门亲,想让他定定心,他混账地要去对方府上胡闹。这不是高家丢不丢脸得不得罪人的事,事情闹出来,人家姑娘还有什么脸活?”
俞慎言心头一紧,来的路上他想过高明进可能利用二弟逼迫他,但他未想到高明进会拿高晖的婚事做筹码。
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条上高明进有绝对的权利,对方不退让,他再有心也无法干预。
二弟也逃不了。
高明进的话就是给他们的警告,二弟若是逃了,罪名会落到他这个兄长的头上,是他管教有失,教弟弟忤逆父母亲长,甚至会给他扣个更大的罪名。
教唆人子忤逆父亲,有悖人伦道德,有悖礼法。
他即便出继,高明进还是他的长辈,他的罪责只会更大。
以二弟的性子,若不是高明进拿此来压着,他早闹开了。
若是二弟答应,就成为高明进真正的棋子,摆脱不了他的掌控,还害了那位姑娘。
高明进清楚他们兄弟自小受的教养做不出来这种事。
他掩在袖中的手攥紧。
高明进幽幽叹了声,放软语气,“我叫你来也不是真要责怪你,这几年你在书院读书,也的确顾不到他。我这个父亲也有失职之处,平日内只去信询问,没有派人在身边盯着,才让他这么松懈。他还算听你这个兄长的话,你帮我劝劝他,男大当婚,哪由他胡闹。”
肩头松垮下来,语气疲惫,神色颓然,好似这个儿子无可奈何,被迫求人。
可他已经将他们兄弟死死攥在手中。
他这么做,不过是逼他让步。
他一个新科进士,在京中毫无根基人脉,若是此次离京,京中有高明进在,除非他立下天大功劳,陛下开口,否则他再难回京。
可哪有天大的功劳给他。
若是留京任官,高晖就不得不依着对方的安排,他无异于用弟弟的婚姻来保自己仕途,能保多久还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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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劝二弟都是错,劝他答应是毁了二弟,劝他不应就是断自己仕途。
“大哥……”高晖满眼心酸地看着他。
俞慎言瞥了眼二弟,又望向高明进。高明进拧着眉心,微微耷着眼皮,做足了一个为儿子周全考虑的慈父模样。
刚刚的一番话说出去,任谁听了他都是一个爱子亲切的父亲,而自己是个不知轻重祸害弟弟的兄长。
这步棋他不得不让。
犹豫半晌,他撩起衣袍跪下,高明进抬了下眼,露出微微惊色。
“这是做什么?”
俞慎言暗暗稳了稳情绪,拱手道:“姑父,是侄儿疏忽,没有教好小晖,侄儿给姑父赔罪。”
“你……我并无要怪罪你之意。”
高晖见兄长因此事为他屈膝,对高明进怒道:“爹怎么怪的着大哥,高家有长辈,孩儿有错,也该怪大伯和三叔没教好。要怪那也是养不教父之过。”
“放肆!”高明进怒拍桌案站起,“为父的确是太纵容你!”左右找了找,见
到旁边的花瓶中戒尺,抽出来走过去。
“姑父!”俞慎言挡在高晖面前,“小晖年少顽劣,不适合京城,让他回乡磨炼,把他交给家中叔伯管教!”
高明进举起戒尺的手顿住,知道面前少年有了决定,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言沉下气,扯着嘴角牵强苦笑了下,继续道:“侄儿听闻翰林院史馆在修西北各部史,正缺人手,侄儿无才无能,愿略尽绵薄之力。朝考过后,还请姑父替侄儿安排。”
高明进手慢慢放下来,打量少年,未想到对方把这步棋走到这里。
这是很难盘活的死棋。
他故意问:“你可知这部西北各部史才开始编写,少则六七年,多则十数年,而且还是个枯燥乏味的冷板凳,极难升迁。你若是参与西北各部史编修,仕途从此就耗在这里。”
“侄儿并无大才,亦无大志,还请姑父成全。”
高明进叹了口气,点点头,“你既然有此志向,我能帮自会帮你一把。”
“多谢姑父。”
高晖抓了把兄长,低唤:“大哥……”他虽不问官场之事,也知道修这种史书没什么前程,即便修好了也算不得多大功劳,升迁无望。
俞慎言没理会弟弟,再次对高明进道:“小晖既不喜读书,愿意钻营商贾,姑父不如就让他回乡随叔伯经商。姑父家中还有两位小公子,聪颖好学,将来必然仕途顺遂,成为朝廷肱股。”
高明进退回桌边,放下戒尺坐下来,再次打量面前少年,真的长大了。
沉默须臾,他对高晖道:“这次你大哥求情,我且饶了你。既然你愿意走商贾之路,为父也不再拦你。至于你的亲事,既然性子还不定,再缓几年也无妨。”-
回去的马车中,兄弟两人沉默半路,高晖愧疚道:“大哥,对不起,我害你前程被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言拍了拍弟弟的手臂宽慰道:“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制于他。何况……世事无常,也不见得就一定被毁了。至少我留在京中。”
“可此后,你便是孤身一人在京,他……”高晖眉头紧紧皱起,满眼担忧。
俞慎言苦笑,高明进岂会让他们兄弟都在京中,不将二弟支出京城,他就不能留在京中。二弟既然已经决定从商,离开京城,离开高明进的视线,才能够放得开手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二弟经商,也会打消郭夫人的顾虑。
他如今相当于自毁前程,高明进不会再对他赶尽杀绝,他毕竟还要顾及高晖。
他现在以这种方式留在京城,高明进不会太在意,他反而有更多的机会去了解对方。虽是在史馆,毕竟是在翰林院,有机会了解朝政。若是外放,高明进也可以有办法让他在偏僻之地一直待着,升迁无望。
他打消二弟顾虑,“我在翰林院,他反而不好将我如何。”-
回到小院,众人听完高府中的事情,气氛沉闷,无人开口。
半晌后,李帧先开口,说道:“如此也好。高大人如今荣升户部侍郎,他这样的身份,对付小言很容易。小言若是真去了显眼的位子,反而危险不断。外放更是生死难料。去翰林院一个看不见前途的位置安全。
高大人教养你们十余年,他太了解你们,所以步步算在你们前头,事事牵制你们。如今你们也太年少,对高大人,对朝廷之事都不清楚,又无权无势,根本不是高大人的对手。现在选择避其锐气,置之死地,沉静几年是明智之举,待你们摸清了他,再回头击其惰归之时。”
俞慎言沉思片刻,认可地点头。
李帧又笑着拍了下身边俞慎思的肩头道:“你好好读书,快点长大,也许等你及第入仕时,你大哥的史书就修完了,你大姐和二哥的生意也有起色。从上次你对高大人说的话,看得出你胸有大志。你只有到了一定的位置,才有能力去做你想做的事。”
俞慎思也点了下头。
李帧又道:“这半年,我与你们大姐将京城绣品行情已经摸得差不多,也认识了不少行内的人。今后可能会常运货入京,我们会常见。如此两边都能顾到,有什么事也能相互通气,你们兄弟之间不必相互挂念。”
几人再次点头。
李帧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还是开口,“上次泄题舞弊之事,我瞧白大人此人不简单。小言,你可与他多打交道,必要时候他能帮你。”
其实这一点不需要李帧说俞慎言也会和白大人交往,不是因为他必要时能帮他,而是他是他们姐弟救命恩人。这些年又帮他们姐弟许多。
几人又聊了许多-
次日朝考,俞慎言正常参加。
朝考后,有两部的官员看上俞慎言,不仅是看上他的才学还有看上他这个人,希望将此人收入自己手底下。与他谈过话,听俞慎言主动要去翰林院史馆修西北各部史,皆怀疑他是不是被人下迷魂-药。
未及弱冠年纪,考了二甲第六,有大好前程,跑去史馆还是修西北各部史,一修数年,甚至十数年,不是自毁前程吗?
本来还有几个官员看上他,打上将女儿许配的主意,现在也犹豫了。
瞿永铭朝考后外放。
钟熠和宗承文二人,亦是一个留京一个外放。
朝考结束,朝廷给留京的新科进士三个月假,可回乡探亲-
四月底俞家姐弟一行人乘船南下回乡,白尧带着女儿念念来相送。既是来送他们,也是来送赵平。
赵海川年后就早早回东南军中,留次子在京处理其他琐事。
临别时,念念很舍不得俞慎思,拉着他的手哭了起来,哄了好一会儿都哄不好。
白尧抚着女儿的脸蛋,帮她擦着眼泪,哄道:“小哥哥回去考院试,考完院试会考外祖父的书院。等小哥哥考进书院,爹爹送你去外祖父家见小哥哥可好?”
念念眼泪汪汪问:“若是小哥哥考不进书院呢?”
俞慎思:“……”
念念,你能说点我点好吗?
赵平闻言逗念念,“他考不进去,二表哥将他从门外扔进去。”
俞慎思:“……”
念念皱着鼻头道:“不许打人。”
白尧笑着揉了下女儿的头,道:“二表哥说笑,念念问小哥哥能不能考进书院。”
念念还真的昂着头,认真地问俞慎思:“小哥哥你能考进书院吗?”
看着面前小女孩嘟着嘴巴,眼睫挂着泪珠,俞慎思可不敢惹她哭,让她伤心,回道:“小哥哥能考进的。”
“若考不进呢?”
俞慎思:“……”
“来年再考,考进为止。”他哄道。
念念举起小指,“拉钩为誓。”
俞慎思伸出小指勾上,哄着道:“拉钩为誓,骗你小哥哥长成大胖子。”
念念盯着俞慎思的脸看了几息,想到面前人长成肥头大耳的样子,破涕为笑,“我才不要你长成胖子。”
众人被她的话惹笑。
白尧见女儿不哭了,抬头看了眼几人,目光在李帧的身上稍稍逗留。
第067章 第 67 章
南下商船行得比较快, 于五月中抵达安州府。
在瞿家休整两日,俞慎言和瞿永铭便去拜访林山长。回到临水县已经五月下旬,钟熠宗承文也已经回乡。
今科临水县破天荒考中四名进士, 罗县尊激动得几天睡不着觉。要知道上一科可还一个都没有呢!自己也算教化一方子民有功。本以为这辈子仕途也就这样了,现在还有升迁的指望。
罗县尊摆宴邀请已经回乡的三人,本也邀请苏夫子, 苏夫子托辞未去。
事后三人皆去拜访苏夫子。苏夫子还如往日一般, 不是在书房或者学堂中翻翻书, 就是在院中树下纳凉喝茶, 或者与郝叔下棋闲话。
苏夫子看着三个学生不禁暗暗感慨,一晃眼, 当年跟着自己读书的几个总角孩子,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 金科高中。
师生四人闲聊许久,临别时苏夫子叫住了俞慎言。
二人坐于树下,苏夫子亲自倒了杯茶递过去, 俞慎言忙双手接过,“夫子可是还有其他教诲?”
苏夫子望着面前少年,脑海中想着另一个孩子。他们越长越像,若是那孩子活着,十八-九岁时应该也是这个模样。看着面前孩子一点点长大, 一点点变化, 他总会想那个孩子在这个年纪时是不是也这样。
片刻后,苏夫子慢慢从哀伤的情绪中缓过来,说到眼下的事情。“朝中风云多变, 在史馆静观些年也好,也能扎扎实实读书。”
这是在安慰他。
俞慎言自请去翰林院史馆, 苏夫子替他惋惜,却也知晓是无奈之举,怕他伤怀抑郁,单独留下他想再开导他。
他回道:“夫子教育的是,学生荒废过数年,读书时日少,如今正能沉下心来。”
知晓苏夫子对他的疼惜爱护,反过来宽慰苏夫子,说道:“如今西北动荡,各部间利益牵扯,与我大盛关系一直不稳,甚至阻碍我大盛与西域往来。学生研究编写此史,一来对我朝处理与西北各部关系大有裨益,二来将来西北平定,安土定疆,疆土划分也有史可依。”
苏夫子眼中流露出欣赏。
如此冷僻的位置,他不是自暴自弃应付了事,还能够思虑那么深那么远,心中系着大盛,想着后人。有此心,有此志,今后岂会没有一番作为。
他深感欣慰地点点头,没有辜负他这么多年的教导。
他鼓励道:“你既心中有了筹算,那就安心去做。世上事太多,人此一生,能做好一件事便足矣。”
“学生记下夫子教诲。”-
裁缝铺后院,卢氏和时雪儿来到俞慎微的房中,妯娌二人皆是像个打听八卦的小媳妇,询问俞慎微和李帧的事。
卢氏道:“听思儿说,这半年在京,无论在家还是外出了解生意上的事,都是他陪着你。你可别告诉娘,你将他亦当成长生那般的兄弟。”
俞慎微笑着没说话。
女儿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卢氏便知女儿心中有此人。去年李郎受伤,她为了照顾李郎没少学厨房里的活,想着怎么折腾吃的。以前她是对此从不上心的。
李郎搬去永乐街,她还隔三差五送吃的过去。
她不信女儿只是将对方当成恩人在照顾。
时雪儿也拉着俞慎微的手道:“你当初不愿说亲,我与堂嫂虽催着却也没有逼你,就是知晓你心中顾忌。你说你怕遇人不淑,怕如你生母一般被负,李郎前年豁出命救你,世上至亲手足也不是人人能做到如此,他今后自不会负你。”
长辈不知道李帧的身世,她们姐弟知晓。
他亦是被抛弃之人,最害怕的便是被抛弃,最在意的便是身边的温暖,这一点她还是能相信李帧的。
卢氏又道:“去年你们去省城后,他来找过我与你爹,说了许多。
俞慎微此时方开口问:“他说了什么?”
此事她和弟弟们都有问过李帧,但是李帧一个字没透露,只道回乡后便知晓。回来这些天,家里忙着小言的事情,忙着各种人情往来,倒是忽略了此事。
“他……”卢氏想了想,忽而笑道,“说得太多,我记不全,不过他写了一卷长文,都在上面,娘取来给你看。”
卢氏出门,时雪儿小声同她道:“当时小婶在门外听到几句,大约是婚嫁之事,还提到什么聘礼啥的。你爹娘不确定你心意,没敢贸然应下,说等你回来再问你的意思。”
俞慎微怔住,李帧那时候便已经向爹娘提亲?
他是……早就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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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氏取来的是一个精致木盒子,盒盖上雕刻的是梁上双燕,栩栩如生。她故意环顾一圈,盒子四周分别的是春日双蝶桃枝上翩飞,夏日鸳鸯池中嬉水,秋日并蒂莲花开,冬日雪中大雁展翅,雕刻技艺较高。
这种盒子一眼便瞧得出并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
小盒子还配着一把小巧的铜锁。
卢氏打开锁,掀开盒子,锦缎中是一份红色折子,其上三个大字“求婚书”,是李帧的字迹。
卢氏笑着道:“他说的都在这上面,你自己瞧。”
俞慎微有点紧张,和那些商人谈生意心都没此时乱。她捏了捏手心,取过折子打开,右侧第一句便是:敬启者。小可李帧,年二十有三,萦州辛乡人……
普普通通的开头,和其他求婚书并无任何区别。
她往下看发现用词不对,接着说到的事情也是反的。
将求婚书看完,她愣了须臾,忽而想到去年她提出将永乐街的院子相送,李帧问是不是父亲所赠,听到是父亲所赠就爽快地收下。
她当时心中还雀喜,想着若是早知他不会婉拒,便早些说是父亲所赠。
原来他当时是这般想法,早就有了打算。
她望向卢氏,询问:“爹和娘是怎么想的?”
卢氏乐道:“爹娘自然是乐意的,你在我们身边这才几年,哪里舍得你嫁出去。你前些年吃了那么多苦,这些年又为家里操劳受累,我和你爹都心疼要紧。李郎没有父母长辈,也没有至亲手足,只有一个远房表姑,你若是嫁过去亦是孤苦无依。他既愿入我们俞家,我和你爹自是千万个愿意。”
“小言他……知道吗?”
他是家中长子,她若是招婿,势必对小言有影响。
“还未和他说。”-
“娘和大姐有事和我说?”俞慎言从外面回来,正巧听到这话,便走到门前询问。
瞧见大姐手中拿着红纸折子,旁边的桌上还有一个别致的小木盒,再看屋中三人面上均有喜色,当即明白,笑着走进房中。
“大姐的婚书?”俞慎言打趣道,“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厚的婚书,这是写了多少良言美词,我能瞧瞧吗?”
俞慎微正不知道要怎么和弟弟开口说此事,将求婚书递过去。
俞慎言边看边笑,看完后欢喜地道:“如此太好了,大姐不用外嫁,李夫子到我们家来,就不用怕他将来会欺负大姐了。”
“你同意?”俞慎微问。
“这等好事,我岂会不同意。”俞慎言将求婚书递还大姐,说道,“就是李夫子在这事上太有心眼了,在我们去省城后来和爹娘提,随后又随我们入京,一点没透露。还让大姐将那处宅子以爹的名义相赠作为长者所下的聘礼。”
俞慎微也是没想到李帧和自己父母所说是此事。
俞慎言道:“爹娘和大姐若是应下,不知准备什么时候成亲?”
卢氏看出来女儿是同意的,她和丈夫对李郎此人也很满意,几个孩子也都挺喜欢他,这事也算定下了。
她道:“你最迟下个月初就要返京,这一去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得假回乡,若是往后推,恐怕你是不能见你大姐成婚。不如就这个月将你大姐的婚事办了。婚服你爹年前就已经准备了,其他需要的绣品或者料子,咱们铺子里都有,旁的什么定下也快。”
俞慎微姐弟齐齐看着卢氏,婚服年前就准备,他们心中对这事早就有了主意。
既然定下,俞慎微希望能在弟弟回京前成亲,若是弟弟不能亲眼看着她成亲,必然遗憾-
在俞纶夫妇和李帧商议前,俞慎微去永乐街小院见李帧,先和他谈此事。
李帧已经知晓俞纶夫妇与俞慎微说了婚书之事。请她到廊下坐着,给她倒了杯凉茶,问:“想问我是否想清楚?”
俞慎微点头,入赘不是娶妻,闲言碎语是难免的。而且大盛朝对赘婿有限制,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赘婿不能参加科举,即便将来和离亦没有此权利。
李帧很认真地点头,解释道:“我想得很清楚。你有父母弟弟,你放不下他们,而我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与其让你离开他们嫁我,不如我入俞家。我与你一起孝敬父母,照顾弟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微捏着茶盏沉默一阵,又问:“你真的要放弃功名仕途?”
李帧没答,先反问:“你希望我考功名吗?”
俞慎微倒是说不上希不希望,于她而言,她并不苛求夫君是否富贵,她只求能有一
人真心待她。
她只是担心若是有一日李帧后悔了,他想求取功名,届时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他不是无才之人,恰恰相反,他胸有才略,若是他想科举入仕,轻而易举。
他曾经走的亦是科举入仕之路,所以她才有此顾虑。
“你若都思虑清楚,我尊重你。”
李帧笑道:“我在写那份求婚书前,已经思虑很久,也思虑很清楚。可以说,在我离开文韬书肆时,我已经考虑清楚了。”
俞慎微记起那日潘婶请媒人登门给他说亲,想来那会儿他就有了将来入赘的打算。
他既然早就有了此想法,不是一时冲动,她也不再多劝-
随后,俞纶夫妇与李帧商议婚事,李帧并无长辈,一切都听俞纶夫妇安排。
吉日定在六月二十六。
俞慎思坐在棚子下纳凉,看俞慎微在绣盖头,一边啃着香瓜一边叹气。
从没见过新郎官当得像李帧那么轻松的,就这么把大姐给娶了,不对,是大姐把他娶了。
俞慎言在一侧写请帖,听到叹息问:“你对李夫子不满意?”
俞慎思拿过一张请帖看了看,上面还是写着“李帧”的名字。俞家不需要李帧来承嗣,所以没有要求他改姓,过籍时还是“李帧”这个名字。但将来的孩子是要随母姓的。
李,本也不是李帧的姓。
“大哥,你说,李夫子和大姐成亲后,我是不是要喊他大哥?那你不成二哥了?”
俞慎言瞥他一眼,没想到他小脑瓜想的是这些。
“李夫子既未改姓,称呼姐夫便是了。”
“好像也有道理。”俞慎思啃了口香瓜,起身道,“我去找二哥了。”
俞慎言问:“最近没见到他,他在做什么?大姐即将成亲,他也不知过来帮忙。”
“他忙着做实验呢!”
见俞慎言没明白,解释道:“二哥在研究新的印刷术,原本一直寻不到纸张,在京城的时候,他将全京城所有种类的纸都买了,在高府不方便实验,回来就在做实验。”
“难怪他回乡时带了几大箱纸墨。”俞慎微叮嘱她不许贪玩,马上院试了,不能松懈。
“知道。”-
俞家的亲朋都在田湾乡,城中并无什么亲朋,所以俞慎微成亲还是回大俞村。
村中的人得知俞慎微成亲,纷纷过来帮忙,人多做事快,不过一日小院都已经全部布置起来。
村上族人都纷纷打听这位入赘的姑爷是什么模样。听俞纶夫妇说了模样性情,族人们私下里有些怀疑,若是那位儿郎如此仪表堂堂,读过书性子好还肯入赘,肯定是图他们家什么。
甚至有人私下里猜测,是俞慎微年纪大了不好嫁人,才招婿。
这些都是他们关起门来和家人闲言碎语几句。如今俞纶一家不比前几年,儿子当了官,女儿能挣钱,年头刚将城里铺子买下来。族人都受着他们家的好处,在外面谁都不会说半句不好的话。
想到这些,族人全都感慨,真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也幸而这一家子都不是那记仇的人,否则当年他们难的时候,族人没少瞧不起,发达了怎么也得报复。
如今没报复就罢了,好处还想着族里。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记别人好呢!-
六月二十六,俞慎微大婚当日,俞家亲朋好友都来了,连瞿家也过来。原是瞿永铭高中,瞿家回乡祭祖,也过来参加婚宴。大俞氏和俞纶姐弟二人难得见上一面。
六月天热,酒席摆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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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亲朋都等着见新郎,瞧瞧是不是如听闻的那般是个俊朗的儿郎。
俞慎思凑到施长生身边,顽皮地道:“大姐招婿,是李夫子来我们家,他是新进门的新……新夫,不应该他盖红盖头才对嘛?”
施长生想到俞慎思说的场面,扑哧笑出声来,“你想看李夫子蒙着红盖头?”
俞慎思想,也不是不行-
入赘的婚礼本是极简单的,俞家却没有草草办,因为家中宽裕些,比前几年俞纹娶妻还隆重。也是这场婚礼,让亲朋族人看出俞家对这个女婿的看重,并未如世人那般轻视赘婿。
八抬喜轿落在小院门前,司仪喊着仪式流程,李帧一身喜服从轿子中走出来。
围观的人都伸着脖子探着脑袋瞧,见到新郎时目光全都直直盯着。原本卢氏说这个女婿样貌如此,他们只当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吹嘘了。如今亲眼看到新郎本人,才知道卢氏一点没有吹嘘,眼前新郎穿着一身喜服,甚至比卢氏说的还俊逸几分。
俞慎微蒙着盖头站在院门前,瞧不见人,只能从周围人的反应中猜测今日李帧的模样。他的婚服是父亲亲手所制,父亲是老裁缝,只要看他身量,无需尺量,便知道尺寸,应该是合身的。
李帧亦瞧不见俞慎微,但是看着她一身喜服,披着盖头,猜着盖头下她此时模样,是娇羞,还是雀喜,亦或是其他模样。
俞慎言见李帧发怔,轻咳一声,李帧歉意笑了下。
旁边司仪继续唱着流程仪式。
本该是俞慎言将李帧的手交到大姐手中,他故意反过来,将大姐的手交到李帧的手里。即便对方入赘,也该是他疼着大姐,护着大姐,照顾大姐。
李帧自知晓俞慎言之意,朝他诚恳地点了下头,算是承诺。
牵着俞慎微的手,稍稍抚了下她,一起跨过门槛朝正堂去。
随着司仪的唱声,二人拜过堂后,李帧牵着俞慎微朝新房去。
过来之前,俞慎言给他画了小院的草图,告诉他哪里是新房,他这会儿出了门才没有弄错方向-
新房中二人相对而坐,俞慎微双手交在一起抠着手指,显然心中此刻紧张。纵使平日是个多么不拘小节的姑娘,是个多么坚强有气魄的姑娘,终究是姑娘家,成婚之事自会娇羞忐忑。
李帧伸手拉起俞慎微的手,轻轻攥紧一些,炎炎夏日,指尖竟然微凉,看来是真的紧张。
他笑道:“我下轿子时,几百双眼睛盯着,我心里慌得很,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那一刻那么慌过。我怕哪个举止错了,怕哪句话错了,让亲朋不满意,被亲朋笑话,给你丢脸,话都不敢说。可见到你站在门前迎我,不知为何忽然就不慌了,好似心里装满了东西,不知道要慌了。”
俞慎微稍稍点了点头,却没有出声。
李帧察觉俞慎微的手掌软下来,应该精神也放松下来,手指慢慢回温。
他打趣道:“我这个新婿进门,该是你来安慰我的,如今倒是让我反过来劝你了。我可听思儿说,小婶进门的时候,你还特意安慰她呢!”
俞慎微稍稍垂头,声音比平日温柔,“能一样吗?”
瞧不见盖头下的人,他很想此刻掀开盖头看看面前姑娘娇怯的模样,他还没见过俞慎微这般模样。
他朝外面打量一眼,静听几息,外面已经开宴。他笑道:“我这个新婿应该要出去见亲朋的,你一个人这么坐着太闷了。我先把盖头挑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不方便,待会儿请小婶进来陪你说话。”
俞慎微愣了下。
这会儿是不是早了点?
思索间李帧已将挑开盖头,她微愕地抬头,正迎上李帧温柔含笑的双眸。
第068章 第 68 章
惊愕过后, 俞慎微娇媚含羞地垂眸,有点不知所措,“你……这样是不是不合规矩?”
李帧第一次见面前人小女儿家娇态, 若东风拂过的灿灿桃花,和平素沉稳干练判若两人。
他笑了笑,拉着她回道:“拜堂要应着吉时, 掀盖头没有此说法。待会儿我出去, 你这般在房中也方便些。”
俞慎微点了点头。
恰时高晖在外面调侃:“姐夫, 你不出来敬亲朋喜酒, 莫不是想大
姐替你?”
李帧安慰俞慎微两句起身准备出去,俞慎微拉住他, 嘱咐道:“酒多伤身,莫喝太多。”
李帧回头笑道:“我知晓, 醉了岂不误春宵?”
俞慎微耳根一热,下意识松开李帧的手-
李帧开门见到高晖靠在门墙边,低声道:“待会儿帮我挡着点。”
“放心吧!我和大哥、长生哥都商量好了, 绝不会让你多喝一口酒。我们三个喝醉,也不能让你醉了。”
“好弟弟。”
三人说到做到,一圈亲朋宾客敬下来,李帧的确没什么醉意,装醉避着, 最后被俞慎言和高晖装模作样搀扶着回新房。将人推进门, 兄弟二人转身又去拦要闹新房的人。
当亲朋宾客渐渐散去,高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终于能歇会儿了。”
俞慎言道:“你酒量挺好啊!”
高晖从兄长的语气中听出不悦, 含糊掩饰道:“可能……生来便好吧!”忙岔开话题,“大哥, 刚刚表哥似乎有话和你说。我去看思儿在干什么,半天没见人。”
俞慎言看出他的心思,教育道:“以后少饮酒。”
“知晓了。”-
春宵帐暖,一夜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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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俞慎微醒来时,红烛已烬,李帧不在侧,房中似乎被收拾过。拉开门,日头已经升起来,李帧正和幼弟在院中葡萄架下逗邻居家的狗。
“你晨读完了?”俞慎微走过去问。
“嗯!姐夫陪我一起。”俞慎思道,现在家里又多一个人盯着他学业,别说他不会偷懒,就是想偷懒也没机会。
俞慎微望向李帧,脑海中浮现昨夜的事,心跳加快一拍,转身朝灶房去。
李帧起身跟过去。
敬茶时,俞纶夫妇没有过多嘱咐,两人不是不经世事的少年人,道理都懂得,只叮嘱他们小两口以后相依相扶,相互体谅,莫负彼此-
俞家人在村里呆了几日,处理完事情便回县城,俞慎言也要启程回京。
这次与瞿家同行,先到安州府,俞慎言北上入京,瞿永铭从安州府直接去外任之地。
城外分别时,卢氏拉着俞慎言的手不愿撒,千叮咛万嘱咐在京中事事小心。在书院求学时,虽然也远离家,一年还能回来一两次。如今到京中任官,不仅回来不易,还在高明进的眼皮下,她左右不放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
俞慎微劝了卢氏许久,卢氏才狠下心松开儿子的手,扭头哭成泪人。
俞慎言走向李帧,李帧知道他要说什么,先开了口,“你不必担忧家中,我会照顾好爹娘,照顾好你大姐和小晖、思儿。你只身在京,一定要顾及自己安危。临别有句话赠你:不锐不傲,不露不暴。”
俞慎言默念一遍,沉思须臾,点头应下,“我知晓了,家里全拜托姐夫照顾。”
另一边大俞氏也舍不得娘家人,这一别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见。
洒泪挥别后,俞纶夫妇在远处站了许久,直到车马都已经瞧不见,还不舍得离开。
准备回城时,见到钟家马车驶来。
钟熠此次高中后回乡祭祖,之后就留在了临水县,连钟父那边都没过去,现在看来也是要直接回京去。
本以为他高中后会完婚,未想到没有任何动静。
钟熠见到俞家人,停车走下来,朝俞纶夫妇施礼,随后望向旁边的俞慎微夫妇二人,目光在李帧面上略作停留。
春日贡院前见到此人,他觉得几分面熟。荣恩宴上见到那名新科进士“项格”他才记起来。当年乡试,在省城俞慎言兄弟俩还打听过此人,说像一位熟人,原来熟人是面前此人。
的确有几分像。
项格有一位不幸早逝的弟弟,年纪上与此人也相似,二人又同为萦州人。
太多巧合。
李帧拱手施了一礼,“钟公子。”
钟熠回礼,苦笑了下,“恭喜李夫子和俞姑娘喜结连理。”
“多谢钟公子。”
高晖看他们略显尴尬,笑呵呵走过去,说道:“钟哥,听闻你进了六科,恭喜恭喜,小弟祝你仕途顺遂,节节高升。你和我大哥自幼同窗,如今都在京为官,一定要相互帮衬。”
钟熠笑着点头,“这是自然,哪里还需要你提点。”
高晖傻笑道:“是我不懂事了,钟哥见谅。天不早了,不耽搁钟哥赶路,将来入京再叙。”
钟熠应声,朝众人辞别。
上了马车后,他掀开车帘,又朝俞慎微和李帧看去,挥手告别。
马车行远,他才放下车帘,下意识想去抓腰间一直带着的荷包,却抓了空。他向腰侧看了眼,才记起来荷包已经在她成亲那日被他取下。
身侧小厮看着他神色,暗暗叹了声。
短亭处,俞慎思对李帧道:“他应该怀疑你身份。”
李帧不以为意,“怀疑我身份的人多了,怀疑不能作为证据。”-
回城后,高晖去高宅拿东西,进门见到高明达,忙快步上前去,询问让他帮忙在省城买个书肆的事情如何了。
去年高明达答应,夏日他去京城,没有再盯着此事,不知进度。回来后又忙着研究印刷的事,没有当面询问。
高明达没回答他,而是提到他最近的事。
“听说你在研究什么新的印刷术,糟蹋了不少名贵纸墨,掌柜都过来告状了。说你再这么折腾下去,他这掌柜当不下去了。”
“三叔别听掌柜胡说,那怎么能是糟蹋,实验总要有消耗。”跟着高明达朝对方院子去,笑嘻嘻的卖乖讨好,“三叔,你最疼侄儿了,你答应侄儿的,不能哄侄儿。侄儿去省城办书肆,兄弟们到省城读书的时候也便利许多不是?
三叔,爹这次让侄儿回来跟着您和大伯学经营,若是再一事无成,回去爹真不饶我了。侄儿求求您,疼疼侄儿行不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明达立住步子,看着身侧一脸乖顺讨好的侄儿,收起折扇戳了戳对方胸口问:“你是为了思儿吧?”
“三叔,你还和侄儿计较这个?”高晖一脸委屈,“思儿虽然如今姓俞,可他是侄儿同胞弟弟,我自然是要想着他的。晰哥、晗哥和昉儿亦是侄儿堂兄弟,我也是为了他们。”
最后小声嘀咕:“三叔,你怎么还像吃醋似的。”
高明达折扇敲了下他头教训:“没规矩,皮痒了。”
高晖立即嘿嘿笑着从高明达手中接过折扇,打开给高明达扇着,“三叔,侄儿错了,您到底有没有托人帮侄儿问啊?”
高明达瞥了眼侄儿继续朝院子去。
姐弟四人入京后的事情他都听闻了,二哥还是没打算放过这几个孩子。几个孩子心中对生父都是怨恨的,对他这个三叔岂会有多少情义可言。
他猜不透大哥和二哥为什么非要毁了这几个孩子。
既然三个孩子已经过继,小晖又从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
如今小言考中进士,思儿将来也必然有出息。几个孩子并非是忘恩负义之徒,生养教导之恩他们不会丝毫不念及。只要今后用心对几个孩子,仕途上生意上能帮就帮一把,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几个孩子必然不会揪着高家村的事不放。
几个孩子将来出息,与高家下一辈孩子也能相互扶持,路越走越宽。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们不是不懂,他不知两位兄长为何这么怕几个孩子有做作为。
他叹了声。
高晖追问:“三叔,您帮不帮侄儿呀?”
高明达已经走到自己院门前,从高晖手中夺回折扇,说道:“已经托人置办了一处,让你晰哥去看过,他说还不错,比文韬书肆略大一些。你若是得空可以自己去省城看看合不合适。”
“多谢三叔。”
“别谢太早,这书肆是为叔自己掏腰包买下来,你别想占这便宜。今后赚钱了把银子还为叔。”
高晖哈哈大笑,“侄儿赚了钱,肯定少不了给三叔的孝敬。不过……赔了,三叔也只能跟着亏了。”
高明达冷笑,“为叔是借你银子,不是与你搭伙,亏了,你沿街乞讨也得把银子还为叔。”
“三叔,你太狠了。我还是你亲侄儿吗?”
“你不是我亲侄儿,我还要收你利息呢!”高明达用扇子遮了下头顶太阳道,“快回去
想怎么挣钱还为叔!”-
省城书肆定下来,高晖心里落下一块石头。
离开临水县,他就能稍稍脱离叔伯的视线。
回到自己院子取了东西便回书肆,走到前院见几个小厮在搬箱子,看着很沉,还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对方也看到了他,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高晖笑着走到管事身边吩咐几句。
回到宅外树荫下,在马车内等了片刻,小厮出门来。看到马车内悠闲坐着的人,又是一个白眼,钻进车内。
高晖看对方热得脸红扑扑,额上汗珠滚落,给他打扇子,笑问:“你还没走呢?我以为你上个月就离开高宅了。怎么?干上瘾了?给你多少工钱?”
小厮抹了把汗,瞅他一眼道:“干到这个月底才能拿到这三个月的工钱,否则我早走了。”
高晖哈哈笑道:“辛苦,辛苦。”用力给对方扇风,“你早和我说,我补给你。”
“现在补我也可以,三个月三两三钱银子,拿钱我立马走人。”说着伸出手讨工钱。
高晖瞥一眼对方的手,手掌宽大,略显粗糙,掌心纹路清晰,长有新茧。是长干活却有不干重活的手,新茧子估计也是来高宅磨出来的。
“我现在没有。不如你再考虑下,到我书肆我给你双倍工钱。”
小厮冷笑瞅着他,“你的书肆是不是太苛刻招不到伙计,所以才死盯着我。”
“我看上你了。”高晖挑着眉头挑逗道。
小厮嫌弃得将身子朝后仰躲开,“别乱说话,我可没有龙阳之好。”
高晖也不再与他说笑,询问刚刚搬得那些东西什么,看着是朝高明通的院子去。
小厮道:“听说是从南边运来的锦缎,大老爷准备将其给令尊送去。”
这些年高明通借着高明进的便利,的确敛了不少好东西,却也将多数送进了京城。送的多是字画玉器古玩,或者是绸缎和其他日常所用,金银银票之类倒是没有瞧见。
高晖沉思了下,让车夫赶车。
小厮道:“你这么将我带走,工钱要补给我。”
“少不了你的。”然后很认真的和对方说,“我最迟月底要去省城,以后可能要在省城经营书肆,你真不考虑到我书肆来?真给你双倍工钱。”
小厮靠在车壁上,琢磨了一阵道:“十倍。”
“你狮子大开口。”
小厮冷笑道:“我值这个价。”
高晖不屑,“你凭啥这么自信?”
“凭你身边都是高家的人,没几个人可靠;凭你我认识多年,你把我底细查得清清楚楚知道我可以信任;凭你不是只想我去书肆当伙计;也凭我了解你,知道你心中所想,会支持你。”
高晖冷呵一声,跷着二郎腿摇着扇子打量面前人,不自觉咬上自己的手指,半晌后,冷笑道:“我没看错人,成交!”
“多谢二少爷了。”
“你改口倒是挺快。”
“你想我再喊你疯子?”-
俞慎言离开后,俞慎思也回了苏夫子的私塾。
去京城前前后后一年,刚回去苏夫子便丢给他一份考卷,考察他学问。见他进步很大,知晓这一年必是日日勤学,没有懈怠,颇为欣慰。
高昉和宗承玉这一年来进步也不小。
今年的院试定在八月,他们三人也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苏夫子对于他和高昉的院试倒是放心,认为能过,对于宗承玉的院试没有太大信心。
宗承玉对自己也没自信,但两位同窗都要去参加院试,他不想自己落下,即便落榜也陪着同窗一起考一回。
这也是最后一回了。
院试后,两位同窗便要去省城考排云书院,他无论过不过院试,排云书院也都是他不敢想的。今后他们的路也就越走越远了。
正如自己长兄和其他几家的兄长一般-
高晖在七月中旬去了省城,八月份院试俞慎思欲自己带着小厮过去,卢氏千万个不放心。施长生最近一边忙着绣品的事,一边忙着他自己的亲事,最后只能让李帧陪他去府城。
俞慎思歉意道:“新婚燕尔,让你陪着我去考院试,实在惭愧。”
李帧坐在书房前廊下看绣品的单子,抬眼朝他看一眼,笑道:“你考个院案首安慰我一下。”
俞慎思想起府案首萧臻,此人必然也参加今年院试。自己这一年多勤奋不辍,对方肯定也日日苦读。还有上次长案上其他的考生,前年和今年府试案首以及长案前面的考生,其他准备今年参加院试的童生。
太多优秀的考生,院案首哪有那么容易,难度垂直上升。
还是把自己的吉庆纳福袋带着,那里面装满了喜气,多沾沾会元文气,也许自己考场中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
李帧看完单子,询问:“听说这种计数方法是你想到的。”
俞慎思伸头看了眼表格和阿拉伯数字,点头问:“如何?是不是便捷许多?”
“嗯。”
俞慎思忽然想到一事,询问:“你当初童试分别考得什么名次?”
李帧没答他,而是问他:“今早给你布置的功课都完成了?”
“还差一篇文章。”
李帧戳了下他脑袋教训:“明日就要启程了,你准备路上写呢?半个时辰后拿来让我瞧,写得不好,要重写。”
俞慎思见他不想提往事,识趣地不再问,起身离开,嘀咕道:“让你觉得好,我都能考春闱了。”
瞧小少年不服气,李帧笑着拿起旁边账册继续翻看核对-
没到半个时辰,俞慎思便将文章拿给李帧瞧,李帧一边言语批评一边在文章上勾勾写写,最后一篇文章墨字没有朱字多。
俞慎思略有不满,“姐夫,不用这么严苛吧?我觉得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我只是去考院试,你这……我都以为自己要去考乡试了!苏夫子都没你苛刻。”
李帧放下文章,问:“我的批评之语可有哪句是批错的?”
那倒没有,俞慎思摇摇头。批评之语直击问题关键,就是用词太犀利。他现在感受到高晖当初为什么崩溃了。搁谁谁不崩溃。
“那便是了。”李帧将文章递还给他。
他看得眼花,犹豫了几息,试探地问:“这……要不要重写?”
李帧顿了顿,笑道:“那就重写吧。”
俞慎思拍了下自己嘴巴,多这一句嘴干嘛-
八月初九院试,从客栈去考院的路上,宗承玉向同窗二人道:“齐小三今年春县试和府试都过来,如今和齐小二一起来参加院试。”
俞慎思鼓励道:“那我们得好好考,可莫他上了榜,咱们落榜,那真是前面都白欢喜了。”
“嗯!”三个少年碰了下拳头。
在考院门前,三人刚下马车就见到齐家兄弟,二人直直朝这边走来,宗承玉小声问:“昉哥、思弟,你们什么时候和他们干过架吗?我怎么瞧着他们要过来和我们干架。”
俞慎思道:“看着……不像。”因为二人的目光从他们三人身上转向了旁边李帧、高晗和宗承武三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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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家兄弟走到三人跟前,齐齐施了一礼:“李夫子。”
俞慎思:“……”
第069章 第 69 章
不仅俞慎思, 高昉和宗承玉也吃惊,纷纷看向李帧。
他们皆知此人因被晖哥病急乱投医拉去当几个月夫子,所以俞家姐弟尊称他李夫子。他本是文韬书肆的刻工, 没听说他还给齐家兄弟当过夫子。
二人又望向俞慎思,俞慎思懵了几瞬后,记起李帧当初离开文韬书肆消失过大半年, 再露面的时候就喜欢教育人,
他还吐槽对方是不是给别人当夫子去了。
原来真的去给别人当夫子。
还是齐家兄弟-
李帧笑着问齐家兄弟:“如今字写得如何了?”
齐小二施礼回道:“多谢夫子苦心教导, 学生与弟弟字已经大有改观。”
李帧肯定地颔首, 又关心地问:“院试准备得如何?”
齐小二颇有几分自信,“学生准备得尚可, 如今的夫子言院试有望。”
身侧的齐小三没说话,没那么大自信。
李帧鼓励道:“进考院后, 莫乱心神,静心凝神答卷,必然能榜上有名。”
兄弟二人应是。
李帧便催促几名少年快过去, 莫耽搁时辰。
俞慎思此时也不便多问情况,在考院前排队,他打听起齐家兄弟何时拜李帧为师。
齐小三翻他一眼不说话,齐小二比弟弟通情达理些,知晓俞慎思是李夫子内弟, 客气回道:“从苏夫子处回去后, 家父便请了李夫子来教我们兄弟二人习字。”
俞慎思记起来,当年他们欲拜苏夫子为师,苏夫子虽婉拒却也好心指出二人问题, 其中一条便是二人的字需要多练。
字是读书人的另一张脸,谁不喜欢五官周正干干净净面庞, 考官自然喜欢字迹规整,卷面清爽干净的考卷。从字也能看出考生平素做学问的态度,一手好字印象分立即提上去。同样水平的两篇文章,肯定会留下字迹赏心悦目的那篇。
李帧的字的确出众,刚柔并济、古朴俊逸。也许与他多年刻字有关,手腕有力,落笔很稳。
“他就没有教你们读书写文章?”俞慎思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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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会教,不过以习字为重,读书另请了一位夫子。”
俞慎思点头,齐老爷倒是很看重两个儿子读书之事-
此时院门前唱名的官吏喊到“萧臻”,俞慎思转目望过去。少年与去年相比没有太大变化,抬步走上台阶时,腰背笔直,步履不疾不徐,举止动作彬彬有礼,一看就是有极好教养的人。
“府案首?”排在后面的宗承玉拍了拍俞慎思道,“思弟,好好考,咱们拿个院案首。”
前头的齐小三闻言回头讥讽道:“今年的府案首也是县案首。要争院案首也是人家两个连夺案首的人争这个小三元,他凑什么热闹。”
斜了眼俞慎思道:“你不过是个县案首,每年每个县都出一名县案首,今次院试的考生中,少说也有十几个县案首。若是这么论的话,你也不过是十几个县案首中普通一个,没什么了不起。何况院案首不是出自县府案首的情况比比皆是,稀疏平常。你和院案首中间差不知多少人呢!”
考前都不能说点好话。
俞慎思怒道:“你闭嘴!”自己为了沾沾文气,将从会元哪里讨来的喜钱取了一枚通宝,用红绳系在手腕。
如今考院门没进,遇到这个说丧气话的人,真是出师不利。
宗承玉本就看齐小三不顺眼,对方说什么他都想顶两句让对方不痛快,闻言怼道:“你先想想自己吧!你和孙山之间还差几百人呢!”
齐小三立即跳脚,“你才落榜!我若是没上榜,我打烂你的嘴。”
宗承玉袖子一撸,气势汹汹,“我怕你?我告诉你,思弟若是考不中院案首,我才撕烂你的嘴。”
旁边县的队伍中考生全都朝他们望过来,考院门前竟然有人想动手,那可真热闹了。
其中一名年岁略长的考生扫了几名少年,讥笑道:“真是小孩子,得了县案首就满身傲气,不可一世。人外有人,院案首岂是他们想考就能考的?”
此人身边的同伴亦是嘲笑一声,附和道:“你都说了,小孩子嘛,得了县案首哪有不傲的。”
宗承玉要骂回去,俞慎思忙拦住。考院门前,这么多考生看着,张口大骂显得他们太没规矩。他们不仅仅是自己,站在临水县的序进牌下,还代表临水县,可不能给本县丢人。
齐小三和宗承玉吵归吵,是私人恩怨,涉及到临水县的脸面,也立马停下来。
几名少年齐齐看向刚刚嘲笑他们的两人,年过弱冠,挎着考篮双臂插怀,神情悠然,丝毫不见紧张。看得出不是第一次考院试,已经老手了。
俞慎思冲二人施了一礼,温和地笑道:“二位兄台说的是,小弟的确未有做到胜不骄,不及二位兄台常败不馁,小弟钦佩,此后必引以为戒。”
二人脸当即拉下来,众考生面前,他们大人不好与一个小孩子计较口舌,狠狠剜了一眼没再说话。
俞慎思笑了下,转过身去。
宗承玉拍了拍他乐道:“你也太会挖苦人了。”
俞慎思一脸无辜,“我没挖苦,我很真诚。”
宗承玉哈哈笑道:“真诚地挖苦。”-
顺顺利利进入考院。此时天色未亮,考棚内整整齐齐几百张考案,千字文横列排号,每一排灯上皆有字号。
俞慎思顺利找到自己座号,整个考棚中间偏前的位置。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开考。却见到刚刚一位讽刺自己的考生面带微笑地走到自己前面座号上。
“小兄弟真有缘啊!”
都笑里藏刀了,还有缘呢?是冤家路窄。
俞慎思也假惺惺笑着回道:“是挺有缘分。”
对方转身后从考篮中一一取出考试所需之物,便没再回头-
院试三场,考题类型和府试相差无几,只是考题难度加大,评判标准提高而已。
第一场的第一题依旧是四书题,做一篇四书文。
这一年多,俞慎思虽没在私塾,每日的功课却比在私塾时苏夫子布置的还多。不仅要看文章还要写,一篇四书文、一篇五经文是每天功课里必不可少的。平日俞慎言和李帧考问的时候,会临时再加,写完了交他们批改,回去后还要再琢磨,倒霉的时候要重写。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这一年多写了多少篇文章,更不知道看过多少篇文章。
看到四书题时,毫无陌生感。
他记忆力比平常人好一些,对于当时写的文章和二人的批语能记得八九不离十。随着知识和阅历增加,同样的题目又有更深的理解,落笔前已经有了腹稿。
未及午时,整张考卷已在稿纸上答完,只剩誊抄。
他重新磨墨,抬眼见到面前的考生微微侧头,余光似乎在看他,不知想瞧什么。
这么多年被高家迫害养成了防人的习惯,对此人也多了一份警惕之心。
答卷刚誊抄一半时,前面座号考生示意交卷,他抬头看了眼,对方纳头收拾东西。
对方起身离开时踢了下他的考案,力道不大却也不小。幸而他手臂悬空,笔尖未在考卷上,否则这一下,笔头必然要在考卷上涂抹一片。如此便是污损卷面,直接黜落。
他的心猛然提起,忙检查卷面。
即便没有涂抹一片,但刚刚吸饱墨汁的笔尖在颤抖之下,于考卷空白处落了两滴墨。
俞慎思忙放下笔,怒瞪对方一眼,对方正望着他的考卷,得意讥笑,显然是故意而为。
俞慎思不顾此人恶意,急忙用衣袖轻轻去吸墨汁。墨太浓他的衣料不易吸收,见到手腕处系着通宝的红绳,立即取下来,慢慢才将两滴墨汁吸干。但考卷上还是留下了黄豆大小的两个墨滴痕迹。
前座的考生已经提着考篮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咬了咬牙,稍稍平和下情绪,取过笔蘸墨继续小心地誊抄-
出了考棚,他便瞧见那个考生,正和刚刚的同伴谈笑风生。二人见到他全都面露得意,前排考生笑呵呵地道:“呦,这不是临水县的县案首吗?失礼失礼。”
俞慎思亦笑着走过去,“你不是失礼,你是失德。”
前排考生并不生气,“小兄弟怎可口出恶语。”
俞慎思朝他的脚睇一眼,“你起身离案时本就受主考官和助
考大人注意,你却不知道守考场规矩,安安分分交卷,还故意踢我考案,你当学政大人和几位巡视的助考是摆设吗?选才先选德,德重于才,学政大人最看重此,你不会不知道吧?兄台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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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考试听完此话,顿时面如死灰,再也笑不出来。
俞慎思瞧出对方畏惧,笑着鼓励:“兄台也不必如此,胜不骄,败不馁。”-
高昉很快也出来,见到俞慎思坐在阴凉处,一口一口悠闲地吃着核桃糕。入考院前讥讽他们的一位考生跌坐在一旁,面无血色,精神萎靡。他忙走到俞慎思旁边小声询问怎么回事。
刚刚在考棚里,他的座号距离有些远,但是亦能看到那考生坐在思儿前面,肯定出了什么事。
俞慎思递给他一块核桃糕,笑道:“没事,我挺好。昉哥,饿了吧,吃点儿,味道很不错的。”
这模样哪里像没事,明明出了事-
有了当年事情的教训,高昉怕思儿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最后影响院试,或者后面遭人报复。出了考院,便将此事告诉几位兄长。
在几位兄长的逼问下,俞慎思只好将事情经过说给他们听。
几人皆倒吸一口凉气,狠狠骂了几句那名考生。心肠如此歹毒,真是该死。
李帧担心地问:“考卷如何?那两滴墨显眼吗?”若是位置太明显,会影响最后考卷的成绩。
俞慎思皱了皱眉头,“没有落在红线上,我在写的时候用字压了点,整张考卷来瞧不明显,但读到此处还是一眼能看出来。”
“那便没什么影响。”李帧安慰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去路上他将俞慎思叫到自己马车中,再次询问考场中的事,“主考官或者助考的官吏真的瞧见了?”
避开高晗等人俞慎思吐了实话,“我不知道。”
“那你是……”
在李帧面前,俞慎思也不藏着情绪,愤愤地道:“他这么明晃晃地想害我落榜,我可忍不下这口气。学政大人和助考大人看见了自然是最好,直接以失德判为落卷。若是没瞧见,被我这么一吓,后面两场他要么直接放弃,参加了肯定也不能安心去考,势必有影响。”
那考生落榜不止一次,知道自己可能再落榜打击不会小,就刚刚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后面两场想考好都难。
李帧笑着教训道:“我猜你小子不会那么轻易罢休。但下不为例,考试就安安心心考试,后面两场不许再出差错了。”
“我知道了。”便将今日答卷的情况说给李帧听。
李帧满意地点头,“答得倒是不错,能不能如愿夺案首,还要看你后面两场。”
第070章 第 70 章
后面两场考试, 进场的时候,俞慎思特别关注了下那位前排考生。第二场的时候倒是见到他,精神不济, 出考场时无精打采。
第三场在考场内外都没有见到此人。
出考场时却与萧臻碰个正着,对方一身天青色衫子,衬着白皙的面庞犹如玉雕, 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声音更似润物无声的春雨。
让人不由地想多看几眼。
俞慎思歪着头愣了几息, 直到对方目光转过来, 才尴尬地笑着稍稍移开视线。
萧臻点头微笑,和同窗并肩走向另一边来接的人。
俞慎思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深呼吸一口气朝李帧等人走去。
李帧也注意到那个翩翩少年郎,单看算不得多出众, 站在人群中却又那么夺目。
关心地询问俞慎思考试情况后,便问刚刚少年何人。
“萧臻,县、府案首。”俞慎思也只知晓这些信息。
这是羡慕上了。
“见贤思齐君子当如此。”李帧道, “上车,我带你去个地方。”
俞慎思问哪里,李帧没有回答,和其他人告辞后,让车夫东门出城。
此时已经是午后, 出城势必太晚, 若是耽搁回城时城门要关了。
他欲再问李帧,见李帧的脸色沉下来,没有刚刚的亲和, 倒是有几分当初在戚婆婆家时的冰冷,目光严厉, 藏着愠气。
车内就他们二人,这愠怒显然是冲着他的。
如今带他出城,不知道要做什么,心中升起一丝畏惧。
“姐夫……”他唤了声。
李帧没有理他。
俞慎思心中更不安,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李帧如此,忐忑地再次唤了声:“姐夫,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马车行到城外十数里,日头已经偏西,俞慎思心中更加不安,开始琢磨自己做错了什么。
今日天未亮就去考场了,安安分分考试,出了考场就留意了下萧臻,并无其他。留意萧臻也是真的从心底里欣赏此人,并无半分恶意,这总算不得错。
若不是今日之事,那就是前面几日。
唯一也就是第一场考试的时候和那位前排考生发生了矛盾,这的确是大事。
这件事若说他做错,他的确有错,但是对方想害他在先,他才反击,也算情有可原。他当时就将事情前前后后说给李帧听,李帧并没有责怪。
除了此事,这么多天都是风平浪静,并无其他。
但他可以肯定是这件自己做错了-
马车颠颠簸簸行着,日头渐渐西沉,光线从后窗照进来,铺了一层金光。
又行了一段路,马车停下来,李帧起身吩咐:“下车。”声音不冷不热。
俞慎思抬头朝外看了眼,四周是一片农田,庄稼人正在忙着秋种。
下了车才看到前面不远处是一条大堰,此处应该是宁江,宁州府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李帧朝堰坝上去,俞慎思也跟着过去,车夫被令原地候着。
沿着小路走向大堰,李帧一句话不说,俞慎思能感受到他浑身冰冷的气息。
他就算做错了事,也不必将他带到这儿来,要在这里打他一顿吗?那的确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姐夫。”俞慎思加快两步追上去,打量李帧神色,还如刚刚一般严肃。
一直爬到大堰上,李帧都没回应他-
大堰下江面宽阔,江水涌动,江上远处有行船。身后的斜阳铺照江面,波光粼粼,璀璨若碎金。
宁江虽不比运河河宽水深,但站在堰上望去,南北望不见尽头,倒也开阔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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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帧此时开口问:“你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思想了这一路,也稍稍想明白了一些。前排考生的事,他一开始就做错了,不该争一时口舌。若是忍一时,也不会有后面对方坑害他的事。
他是万幸当时没有落笔,但凡他当时落笔,考卷便会被涂抹作污卷处理,今年的院试他必落榜。
仅仅是一毫之差。
但人生没有那么多万幸,这一次是万幸,下一次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细细想来,心有余悸。
俞慎思微微垂头,回道:“我知道错哪儿来,不该与那考生逞口舌之快,一言得罪众人。旁人只是未计较,但凡计较,我遇到的不止是那一个考生加害。因为一言,我将自己置于众矢之地,最后也的确因此差点害了自己。”
对方高他许多,又会拳脚功夫,若是动手教训,他跑不过也打不过。抬眸朝李帧瞄了眼,乖乖地保证:“我以后定会三思而言、三思而行,不会再犯这种错了。”
李帧瞥他一眼,沿着大堰朝南走,他赶紧跟上去。
走了一小段,李帧道:“我之所以当日没教你,是怕当日教了你,影响你后面两场考试,所以今日才带你来此处说此事。”
李帧慢一步,等俞慎思跟上来与他并肩而行。
身侧少年知道错处,他也没了刚刚冰冷态度,语重心长地道:“你聪慧,但这世上傻子有几人?谁不聪慧?人生在
世,聪慧不一定能护自己万全,更莫论护家人周全了。
单说此事,这只是一场院试罢了,你就算是今科被那考生陷害落榜,来年还可再考,还有机会。可若是性命之事呢?你还有第二次吗?”
见俞慎思垂头不说话,面有愧色,他继续道:“你从小跟着你大姐大哥,他们养你教你,可他们那会儿也是半大的孩子,自己对这世上之事世上之理尚不知一二,也教不了你什么。
后来你大姐为了谋生忙着绣品生意,你大哥为了读书去了省城,也就鲜少顾及到你。爹身体不太好,又经营裁缝铺,娘性子软又不善言辞,苏夫子更重你读书之事,便无人教你这些。
你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三岁便失了母亲,又吃那么多苦,所以全家人都宠着你疼着你,即便你做错了什么也舍不得打骂,只是言语上教训几句便罢了。
你读了几年书,自己应当能明白‘溺子如杀子’的道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句句说在了关键处,俞慎思点点头,没有回应。
李帧轻轻叹息一声,又道:“以前我身为外人,不便多言,如今我既与你大姐成亲,是你的姐夫,便有责任与你说这些。
你若是将来要做个被父母兄姐庇护的富贵闲人,只在临水县悠闲一生,你这般性子倒可称得上率直洒脱,以你的聪慧,也不会惹来什么大麻烦。可显然你并不愿如此。
你以后要走的路很长,要做的事很多,京城龙潭虎穴之地,春闱舞弊之事你应该瞧得出,稍有差池便祸连满门。官场之中,朝堂之上,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一言一行需慎之又慎。”
俞慎思低着头听着,心中反思。
前世被家人老师捧在手心,这一世被父母兄姐护在翼下,没有经历过多少打磨,他还像个天真的孩子。
可这个时代,他将来要走的路,不允许他天真,更不允许他随性而为,他该学会自我磨砺。
他郑重地道:“姐夫的话,思儿都记在心里了。”
李帧点了下头,拍了下他继续朝前走,语气也逐渐温和。
“慎思、慎思,莫负了你的名字。以后遇事三思,能忍则忍,忍是退一步,让自己有更多的时间,更广更远的目光去看此事,以谋全局。陛下尚且隐忍,你我寻常百姓忍一时又如何呢?”
李帧带着他朝江面望去,霞光在水波荡漾中粼粼刺目,身后的落日已半没西山。
李帧道:“宁江南北蜿蜒两千余里,起于邛龙山,流经罕山、八碑岭,穿过鹤丘,流经宁州,最后汇于楚江,其间曲曲弯弯千百回。若哪一处它没有趋于地势,要与山岭争个高低,它不会绵延两千余里,不会汇于楚江东流入海。思儿,你要懂得善利万物而不争,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
数千年来江岸迁移,然江水涌动,绵绵不息。
俞慎思看了一会儿,诚恳地点头应道:“我知晓了,舌柔犹在口,齿折只为刚。姐夫今日的教诲,思儿会一生铭记。”走到李帧面前,朝他深深作了一揖。
面前少年真的将他的话听进去。
李帧扶了把俞慎思,说道:“我今日与你说这些,也是因为你下个月要去省城考书院。若是进了排云书院读书,父母兄姐都不在身边,不能时时护着你,以后便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身边的人事。
排云书院是天下才子汇集之地,亦是卧虎藏龙之地,多达官显贵、富商巨贾之子,你年纪尚小,事事多听少言。”
“思儿记下了。”
李帧也没了来时的严肃,看面前小少年面色沉重一脸惭愧,笑了下,问:“我今日所说你都记下了?”
“是。”
“那好,回去写一份三千言悔过书给我。”
三千言?俞慎思稍稍愣了下,还是点头答应。
院试之事是李帧知晓了,才以此事训他,其实之前他亦有犯过这种错,若是不真心地悔过改过,必然成为祸根。
一言毁人,一言亦能毁己。
一句话可以惹来杀身之祸,亦能惹来灭门之灾。
李帧从怀中取出一个帕子递给他,“送你的。”
帕子是俞慎微绣的一株兰草。打开帕子,里面是一个红枣大小的朱红色小东西,有棱有角,应该是李帧亲手雕的,昨日就瞧见他拿刻刀在刻东西。小东西用黑色的绳子拴着。
“什么?”他没太瞧出来,像个迷你小盒子。
“你仔细瞧。”
俞慎思捏着小盒子转着圈看,越看越不对,心里毛毛的,当看到小盒子一端刻着一个绿豆大小的“奠”字,确定了这东西。
“棺材?这……”哪有送人棺材的,太不吉利了。就算自己错了,也不用不找这般吧?
李帧道:“带在身上,时时警醒自己。一言一行都可能祸及性命,遇事三思而行。”
面前挂着一个小棺材,再不能警醒自己,那真是没救了。
俞慎思依言将朱红色小棺材细在脖子上,放进衣领里。
此时太阳已经沉没山中,霞光也渐渐褪去。二人吹着晚风,沿着堰坝朝回走。
田间的百姓也扛着农具或赶着牛车回走。
他们在城门关闭前赶不回去,便在附近村子找了户农家,借住一晚-
次日回到客栈,俞慎思便开始写悔过书。将这次的事情细细地分析,将这几年的事情在脑海中一一回顾。
他没有急着落笔,在窗口呆坐半天,将这些年的事情都盘点一遍。
好的、坏的,对的、错的。
李帧让高昉几人莫去打扰,便由着他在窗前坐着、想着,天黑也未让人进去掌灯。
入夜才让墨池端着吃的进去,顺便将灯点上。桌上的纸张还是空白一片,一字未写。
墨池小声地提醒,“少爷先吃些东西再想吧!”
俞慎思瞥了眼托盘里的饭菜,也没什么胃口,便让墨池先出去。
次日,亦是如此,除了让下人送吃的进去,不让人去打扰。
第三日天黑之前,俞慎思拿起长长一卷纸去了李帧的房间,将悔过书双手递过去。
长长的一卷,三千言只多不少,句句是剖心之言,字字含泪带血,悔过之诚之深,读来让人眼眶发热。
看过他无数篇文章,竟无一篇能及此十一。
不似一个小少年的悔过,像是一个历经世事之人的大彻大悟。
李帧看完后心中几许酸楚,有些心疼面前的少年。终究是个半大的孩子,写出这样的悔过之言,这几日他应是把自己揉碎了又重新拼凑起来,拼出一个新的自己。
他拍了下旁边的位置让小少年坐下。
已不忍心再说教训的话,这份悔过书已胜过他说千言万语。
“我替你收下了。”李帧将纸重新卷起来。
“姐夫……多谢你,让我想通了许多事。”
“你也是我的幼弟,何须言谢。”-
等放榜的日子,俞慎思便在客栈看书、练字,或和李帧下棋闲聊。
放榜前他去书肆买地理杂记的书,见到了萧臻。
那日恰逢落雨,见到萧臻站在书肆门前望着街道行人,他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搭讪,小厮撑着伞将人接走。
院试八月底放榜,榜墙前又是一番吵嚷热闹,俞慎思没去凑热闹,在客栈里翻前几天买的书。
这一次他心态十分平和。
考前心里想的都是要考院案首,所以将沾了会元文气的喜钱都绑在了手腕上,只为能够名列第一。
李帧那天的话,这些天自己的反思,还有见了两次萧臻后,心里那根弦忽然消失了,案首不案首已经不那么重要,将书读到心里,融到
骨血里才重要。
他悠闲地翻书,坐在对面的李帧在刻章,刻的不是字,而是虎头。
房间内安静得只有翻书声和雕刻声。
房间外却开始吵闹起来,有人取中有人落榜,吵吵嚷嚷。
没到半盏茶工夫,墨池便兴冲冲地跑回来,激动地禀道:“姑爷、少爷,案首!少爷夺了院案首!”
真是意外之喜。
俞慎思手紧了下,心绪略微波动,没有想象那么兴奋雀跃。
“萧臻呢?”他问。话出口意识到自己没和小厮提此人,今早出门看榜也没有交代。
心刚落下来,墨池回道:“第二名,在少爷后面。”朝李帧看了眼。
想来是李帧交代了。
“恭喜遂愿。”李帧放下手中刻了一半的章,笑着说,“也许这就是冥冥中早就定下的,越想得到越是失之交臂,不在意时它反而抵临。”
这些天他看出小少年没了最初对院案首的殷殷期待,读书写字心态平和,文章的字里行间亦能窥见一二。
俞慎思也觉得如此,县试他没多少期待,得了案首。府试他想夺案首,最后落在第二。这些天他从心底里不在意,结果反而出乎意料-
发榜后,学政大人宴请诸位取中的考生,俞慎思又见到了那位萧臻。
萧臻笑着同他问好,还如平素一般,并没有因为无缘院案首而失落,亦没有因错失小三元而遗憾,好似对此看得很淡。
宴席散后,萧臻唤住他,笑着走上前问:“听闻俞公子下个月欲前往省城考排云书院,不知是否为真?”
不知对方从哪里听来的,他点头应是,“萧公子也欲同考书院?”
“正是。在下拜读了俞公子院试文章,如奇峰杳霭,十分钦佩,若能一处求学,有机会促膝长谈,必是美事。”
俞慎思客气回道:“萧公子过奖,在下也十分期待能向萧公子请教学问。”
“既如此,你我便约定排云书院相会如何?”
“在下正有此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