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烧得通红, 学舍内暖融融。俞慎思坐在旁边烤栗子,脑海中回忆芈储这两年来的种种行为,面色阴沉凝重。
他朝床上的芈储瞥了眼, 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现在打着鼾声,已沉睡过去。
许久, 房门推开, 高昉和王韧回来。见到漆黑的房中, 炭盆边坐着一个人, 炭火映出一张泛着红光的人脸,两人均惊得心中一跳, 低叫出声来。
王韧将手里的灯笼朝前照了照,松了口气, 将灯放下,“俞弟,你怎么不燃灯?”转身点了两盏墙灯, 屋里亮堂起来。
“省点烛火钱。”俞慎思从炭盆边起身。
高昉责怪:“你就差那点烛火钱?吓死人了。”走到炭盆边烤火驱寒,随手拿起盒子里已经烤好的栗子剥吃。
俞慎思笑了下,询问对方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江讲师那儿请教学问。”高昉回道,“正巧萧臻和徐鼐也在, 就一起讨论, 才到这会儿。”
乡试萧臻高中,然名次落在后面,很不理想。徐鼐落榜。
这几个月看得出萧臻不再同徐鼐到处交游, 开始沉心读书。徐鼐也收敛一些,偶尔会跟着萧臻一起去山长或者讲师那里请教学问。
高昉抬眼盯着俞慎思几瞬, 面前人面无表情。“思弟,你今天不太对劲,是出了什么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有,太累了。”
高昉轻叹道:“言哥不在,姐夫又北上,家里现在指望你。你又要帮着大姐经营书肆,又要顾着家里,还要来书院读书,的确是够忙够累。”
迟疑了下关心地问:“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俞慎思看他一眼,谢绝:“还应付过来,你安心读书吧,晰哥北上的时候可特别嘱咐,让你心无旁骛好好读书。”
高昉泄了口气,“也不知道大哥在京怎么样,我这个月都没收到大哥的信。”
俞慎思将烤好的栗子一颗一颗夹到木盒中,笑着回他:“有高大人照料,你何须担心。”
听到俞慎思主动提及高大人,高昉打量他几眼,挪着凳子凑到他身边,小声问:“你还怪二伯?”
“怪他什么?”俞慎思盯着高昉问。
高昉话到喉咙处,咽了下去,笑了声道:“不提了,马上要放年假了,你也可以好好休息。之前芈兄说游湖,一直没有安排,正巧今年咱们都不回乡,我问他要不要安排冬日游湖。”起身去喊芈储。
芈储早已叫不醒,高昉感叹一句:“怎么又醉成这样。”
俞慎思朝床前的背影望去,身段颀长,和高晰差不多,只是略显清瘦单薄-
腊月初安州城飘雪,雪很小,地面覆盖薄薄一层,还能见青石土地,房屋瓦舍也尚能瞧见雪下青黛之色。寒风却很凛冽,吹在脸上如刀割面。
虽然还没放年假,书院各处已行人寥寥,学子们多半在学舍内或者讲堂里围炉论学。
俞慎思站在画室门前看着院中常青树上的积雪,迎风的一侧被吹落。
念念围着厚厚的裘衣,稚嫩的脸庞在白裘映衬下更加白嫩娇俏。
“小哥哥,你怎么这几日心事重重的?”念念将一个小手炉递给他。
俞慎思没有接,让她自己抱着暖手,见小姑娘对他担心,便舒展眉头笑着道:“没有,天冷的缘故,精神气不足吧。”
“你说谎,明明心里装着事,每次都是锁着眉头。你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和我说,我或许不能替你分忧,但是你倾诉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些。”
“真没有。”俞慎思见小姑娘鼻头被风吹得通红,转身回画室,小姑娘也跟了进去。
画室内燃着暖炉炭火,温暖如春。
俞慎思走到桌边,道:“我给你画幅画。”
若是能够让小哥哥暂时不去想烦心事也好,念念应道:“好。”便走上前帮他调墨。
俞慎思铺展纸张,从笔架上挑选一支,在纸上泼墨勾勒。
念念歪着头在旁边瞧,见到纸上慢慢浮现雪后湖景,最后又添了一艘小船。所用的不是他们二人的童趣画风,而是随崔夫子所学的正经水墨画。
画技大有进步,念念看着画欣赏须臾,忽然问:“怎么想到画这个?”
“因为小哥哥准备去西湖游船赏冬景。”
念念露出羡慕之色。她除了来书院,很少出门。即便随舅母和表姐妹一起出门游玩,总是不及男儿那般自由,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俞慎思也心疼念念,林家是书香世家重规矩,即便林山长夫妇再宠爱这个外孙女,她终究是外人,心里不能将林家当成自己的家,不能那般自在。
在白府她可以欢快地堆雪人,可以爬高爬低胡闹,可以做物理小实验,然在林家终是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
“你何时回京?”他问。回到京中,在父亲身边总能放肆些的。
念念放下画,垂眸沉默了几息,“明年。姑父从外地调任进京,姑姑也准备进京,祖母在宁州没儿女在身边,爹爹不放心,要接祖母进京,所以我也要回去的。”
她抬头看着俞慎思,满眼不舍,“以后就不能见到小哥哥你了,也不能和你一起学画。”
俞慎思轻轻拍了下小姑娘头哄道:“但你可以见到爹爹、弟弟,可以见到祖母。而且小哥哥以后也会进京的,小哥哥进京就去看望你好不好?”
念念点点头,指着纸上的画道:“到了京城,你要带我去游湖,我也要欣赏雪中湖景。”
“好。”-
中旬,安州城又下了一场雪,雪下了一天一夜,天地覆白。书院也已放年假,芈储联系一艘游船,学舍内四人和夏寸守,还有闻雷和冯景文,七人一同游湖。
雪后天晴,在城中尚觉得暖洋洋,到了西湖边没有避风处,湖风一吹,寒意阵阵。
湖两面临山,远远望去,皑皑白雪裹住满山草木,在阳光下金灿耀眼。
湖边成排柳树覆雪,别有一番韵味。
冬日游湖之人不多,偌大的湖面只有一艘游船。
船上有船家伙计,众人皆没有带仆从。登船时俞慎思提着一个小书箱,其他同窗打趣他:“俞解元,你可真是。我们今日只游湖赏玩,不论文谈道,你怎么还提书箱,莫不是要给我们讲讲文章?”
俞慎思回道:“虽是游湖赏玩,难道诸位兄台不会一时兴起吟诵几首?不得笔墨记下?若得佳句,今后也好传诵。”
“船家自会准备,何须你辛苦。”
“自己的用着顺手。”-
随着游船离岸,众人站在船头船尾,环顾岸上景色,一份感慨陈词,的确起了诗兴。
冯景文清了下
嗓子,吟道:“冬来风景好,浮光画意开……呃……”下面想不出好句。
闻雷笑着调侃,“开出什么画意?”
“等等,我想想。”冯景文挠了挠自己脑袋。想了片刻想不到,目光求助望向高昉。
高昉目光转向远处小山,没有做回应。
芈储望着湖岸,接道:“柳岸垂银缕,白雪堆玉台。”
“好好好。”冯景文立即拍手叫道,“芈兄弟这两句接得好。”
芈储忙道:“作诗还要请俞弟来,俞弟在鹿鸣宴上的诗,可是让任侍读都夸赞过的。俞弟也接两句,让我们欣赏欣赏。”
俞慎思目光收回来,落在芈储身上。
当日酒后说了那些醉话,次日酒醒竟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随后他两次试探,得知芈储有那般错误的认知,是源于其父亲。其父曾是京官,又在高明进手底下,被高明进的伪装蒙蔽,真以为高明进对亡妻情深。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和高明进关系,源于高昉。
旁边两位同窗附和着让他接冯景文的诗。
作诗根本不是他所长,鹿鸣宴上是任侍读给他面子罢了。
好在同窗面前,吟两句赏玩而已。他走到船栏杆边,环顾周围景色,接道:“积雪山容瘦,寒湖水气白。”
“好!”夏寸守第一个称颂,其他人品味这两句,皆是称妙。
片刻船已经行至湖中,每个人或多或少吟了一两首,俞慎思执笔,将其全都记录下来。
在舱外吹了许久冷风,众人纷纷进舱围炉暖酒,慢慢品味刚刚作的诗。
书院忙碌,难得能有此闲情,无拘无束,众人玩起了酒令。俞慎思不善饮酒,要当这个令官。众人一致不同意,这个酒令正是想看他显露身手,哪能让他去当令官。
高昉劝道:“思弟,你这个担心就多余了,估摸着玩一场你都不见得能喝一杯。”
“正是。”同窗们拉住他,最后推举冯景文为行令官。
酒令行到一半,湖面有悠悠琴声传来,众人循声朝窗外望去,不远处是一艘花船。
“雅兴真高。”闻雷道,“我们应该请几名琴女的,如此便可听曲赏景,饮酒品鲜,真真美事一桩。”
芈储道:“你此刻不正听曲赏景、饮酒品鲜吗?”
“诶,还真说着了。”闻雷放下酒杯,喊船家将船靠过去,人也起身走出船舱-
两船靠近,对方船舱走出来一位姑娘,秀丽多姿,透过小窗朝船舱看了一眼,笑盈盈地福礼,“诸位公子是书院学子吧?我家姐姐闲来游湖,弹琴解闷。今日有缘在此相会,舱中亦略备酒菜,诸位公子若是不嫌弃,我家姐姐欲邀请诸位公子过船一叙。”
“承蒙姑娘看得起,荣幸之至。”正愁没琴曲,对方主动相邀,闻雷立即应下。又回头邀同窗一起。
冯景文也不顾行酒令,应道:“如此美事,岂能辜负。”王韧和芈储欲过去,并且要拉上俞慎思等人。
宴饮歌舞为伴不算什么,然对方毕竟是花船,俞慎思存了戒备之心,借口刚刚喝了两杯酒,头有些昏沉便不过去了。
高昉瞧他面染红晕,像是微醺,对同窗道:“我们且过去,让思弟休息会儿。”
众人离船后,对面船中响起一阵欢声笑语,接着是琴曲歌声。俞慎思独自一人留在舱中,无聊地拿起刚刚同窗们所作的诗词来看。
一炷香后,对面的欢笑依旧不断,一名姑娘端着酒菜进来。
姑娘十五六岁,打扮不像船上丫鬟。身段曼妙,摇曳生姿,款款走到桌边,将托盘放下。
声音甘甜如蜜,“公子的几位同窗担心公子你一人在此处烦闷,让奴家端些酒菜过来相陪。这是我家姐姐自己酿的桂花酒,酒性柔和不醉人,公子应该是不善饮酒的,喝些也无妨。”
姑娘笑容娇媚,取过两个酒杯斟满,酒色淡黄,散发着桂花的馥香。
“还有我们船上的厨子做的蒸鱼,是从湖中现捞的鲈鱼,公子尝尝合不合口。”取过一双筷子递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思没有接,“多谢姑娘。”继续看同窗的诗。
姑娘朝他身边凑了凑,稍稍歪头看着纸稿,衣发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暖香,在舱内热气的蒸腾下,香味渐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思放下纸稿,起身准备出舱。姑娘伸手拽住他袖子,目光闪动,楚楚可怜。“公子这么嫌弃奴家?”
俞慎思看向被抓的袖子,再看面前故作娇态的姑娘,僵持了几息,复坐下,笑容灿烂地道:“我岂敢嫌弃姐姐,只是窗前有些冷,想去拿斗篷。”说着朝旁边的衣架上示意。
姑娘立即露出笑脸,起身去旁边取来,抖开给俞慎思披上。
“多谢姐姐。”俞慎思掖了掖,端起近处一杯桂花酒,嗅了嗅,笑道,“是好酒,我敬姐姐。”
姑娘笑颜如花,看着俞慎思将一杯酒饮尽,才将酒饮下。
俞慎思放下酒杯,伸手去拿酒壶,姑娘先拎起,倒满两杯。
各饮三杯,姑娘头重眼晕,撑着桌案,用力揉着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然都是徒劳。她朝桌上酒杯看一眼,“你……”
“看来姑娘不胜酒力!”
姑娘慢慢趴在桌上没有动静。
俞慎思叫来船家,从书箱中取出一包银子塞给对方,吩咐一番-
片刻后,趴在桌上的俞慎思听到进舱的脚步声,脚步在他旁边停下,低低骂一句:“成事不足。”
几息后,来人将那位姑娘搬到一侧地上,然后又来搬他。将他放在地上后,要将他手臂搭那姑娘的身上,俞慎思反手抓住对方,用力一拽将对方拽摔地上。
见到俞慎思醒着,对方惊得瞠目,瞬间僵住。
俞慎思冲对方的脸上就是狠狠一拳,扑上再动手,对方忙挡开。
“无耻!枉我信你。你也是读书人,竟然用如此卑鄙下三滥的手段。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高家连下流恶毒都父子相传。”拳头再朝高昉脸上招呼。
高昉抬手挡住,怒喝:“你也曾是高家人!”
“别恶心我!一群肮脏的蛆虫,高明进是,高明通是,你爹高明达也是!”
“俞慎思!”听到自己父亲被骂,高昉愤怒还手。
俞慎思抽出袖手笔刀抵在高昉颈下动脉处,刀刃太过锋利,在高昉挣扎时已经割开颈部肌肤。一道刺痛让高昉老实下来。
“你还想杀我不成?”高昉怒斥,却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俞慎思手中笔刀压得更紧,恨恨地道:“你们高家三番四次要杀我们姐弟,我怎么就不能杀你了?”
“你胡说什么!”
“我胡不胡说,你问你老子就知道了。”一把将人从地上薅起来,挟着朝船舱外去。
此时游船已经和花船脱离,相距十数丈。
俞慎思将人推到船尾围栏处,冷笑问:“想必你还不知道冬日湖水多冷。”
“你敢!”
“你敢用此卑鄙手段,我怎么就不能?”
高昉余光瞥见对方眼中愤怒,心中生一丝畏惧,忙道:“不过一个歌伎而已,就是众人皆知又如何,最多道一句少年风流,怎么就算卑鄙?你用得着如此吗?”
俞慎思冷笑,还真是会给自己找借口。“人堕落能从一杯酒开始,一场赌局开始,何况一个歌伎?万恶淫为首。你的目的不就是慢慢腐蚀我的心志吗?这两年,你利用芈储无数次将我朝歧路上引,现在看我乡试高中解元,终于坐不住要亲自动手了?你们高家的卑鄙一脉相承。”
高昉没辩解。
俞慎思将人朝栏杆外推一把,高昉吓得轻叫一声,身体要向后躲,抵在脖颈处的刀再次划破肌肤。
“俞慎思,你别胡来!”
“胡来又如何?你不是要当高明进的狗吗?那就先当一回落水狗。”
“俞慎思!”
噗通一声。
俞慎思狠狠一脚将人踹下去。
看了眼水中的人扑腾,他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笔刀重新收回笔杆中,藏进袖里。然后才声音急切地冲旁边花船扬声大喊:“救命啊——昉哥落水了——”
花船上的人闻声纷纷朝外望,游船已经相隔十几丈远,冬日湖水冰冷,所有人都犹豫了,不敢轻易跳进湖中救人。忙让花船向游船靠近。
高昉在水中扑通挣扎,他识水性,然冬日湖水刺骨,挣扎没几下就挣扎不动。俞慎思接过船家递来的浮绳扔下水,高昉急忙抓着救命稻草。
俞慎思和船家父子将人拉上来。
高昉面
色铁青,双唇发紫,全身缩成一团抖如筛糠。抬头看着俞慎思的眼神都有些恍惚。
人回到船舱暖炉边烤着,船家将自己儿子的一套衣服取过来给高昉。
芈储等人全部过来,进舱时听到船家念叨:“怎么喝那么多,还栽到湖里去。”
见高昉整个人快冻僵,几人过去帮高昉换衣。闻雷道:“你喝多少啊,竟然能醉到湖里去。”
俞慎思在一旁讥嘲:“把人姑娘家都喝趴下了,你们说喝多少?摔湖里正好,能醒醒酒,下次长记性!兄长不在,没人管着,就无法无天了,受点教训才好呢!”
夏寸守责怪道:“俞弟,高弟都这样了,你就别说风凉话了!”
俞慎思斜高昉一眼,走到对面去。
众人看向旁边醉倒的姑娘,已经不省人事。闻雷一边给高昉递热茶一边调侃:“你是真不懂怜香惜玉。”
芈储看到他脖颈处两道伤疤,取出帕子给他包扎,并道:“怎么还划伤,太危险了,下次还是少喝点吧!”
高昉捂着伤口没说话,目光含愠地望向船舱另一侧冷眼旁观的俞慎思。
第082章 第 82 章
游船靠岸后, 众位同窗将高昉送到高家在省城落脚的宅子,高昉开始烧起来。
大夫离开后,天也暗下来, 诸位同窗相继告辞。
俞慎思回身朝床边走几步。高昉烧得头晕,浑身酸痛无力,瞪着俞慎思的目光却充满怨恨。
俞慎思冷声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 自始至终我没对不起你半分, 是你一直想害我。你要恨就恨自己, 恨高明进和你爹。好好养病吧, 养不好会丢命的!”说完转身离开-
俞慎思回到俞宅便给俞慎言写信,将此事告诉他, 提醒他提防高晰。
高明进敢利用高昉对付他,就会利用高晰。
就算高家晚辈不知当年的事, 就算曾经再兄弟情深,那都是年少之事。他们始终是高家人,长大之后, 利益面前,人是会变的。
入夜,房中灯火未熄,俞慎微端着暖汤敲门进来,见弟弟伏案执笔, 提醒道:“放假就休息几日, 别挑灯夜读了。”
走到桌边见到是写信大弟弟,没有避着她,她便取过写好的一张来看, 脸色渐渐沉下来。
打量着幼弟问:“你有没有事?”
“没有,大姐不必担心我。”
俞慎微面含愠色在一旁凳子坐下, 道:“他们是挑你大哥、二哥和姐夫都不在的时候动手,想打我们措手不及,幸亏你机敏。”
俞慎思顿住笔,冷笑道:“兄长们不在,我也不是面团。”
俞慎微看着少年模样的幼弟,不知不觉间一直小心呵护的小孩子长大了,事情可以自己应付了,欣慰地点点头。
“先趁热把暖汤喝了,今日吹不少冷风,别着了寒。”
俞慎思应下,一碗暖汤喝完,提笔继续写信-
高昉落水受寒后,高烧一直不退,反反复复,咳嗽不止,越咳越厉害,快咳出血来。大夫请了好几位,每天好几顿汤药不断,见效甚微。
高明达夫妇听闻消息,年都没过从临水县老家赶过来。
得知是醉酒落水,高明达将儿子责骂一顿。骂归骂,还是全城寻好大夫过来给儿子医治。
一直到上元节后,高昉才稍稍见好,整个人瘦了几圈。
书院开堂讲课,他的病还没有康复,依旧在家中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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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都。
俞慎言在正月底方收到幼弟的信,看完后既愤怒又发愁。李帧将信取过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递给一旁的施长生。
施长生直接开骂:“如此卑鄙,这是高大人的安排还是高明达?”
“高大人。”俞慎言道。
当年在他身边安插人他至今不知何人,如今在幼弟身边安插的竟然高昉,他连自己侄儿也不放过。
“高晰他……”施长生问,在他看来高晰和高家其他人不同,但信中所言也不无可能。高晰终究是高家人,他们虽然年少时兄弟情深,但毕竟分别多年。人心易变。高晰进京后一直住在高府,在高明进的身边,一切都是变数。
俞慎言将信接过去,没有回应。
李帧和施长生看出他还顾念与高晰的兄弟情,不多劝他什么,李帧提醒他:“防人之心不可无。”
俞慎言沉默片刻点点头-
二月十六,春闱第三场结束。
高晰从贡院出来,身心疲惫,仆从迎上去接东西搀扶人。走向高家马车时,见到李帧站在马车旁。
他稍稍诧异,走上前有礼地问:“姐夫是等我?”
“是,考得如何?”李帧温和地笑问。
“尚可。对了,哥身体好些了吗?我正准备今日去看望他。”
“无碍。”
李帧打量他,虽然面色憔悴,精神还不算太差,朝旁边马车示意,“既然如此,上车吧!我正有话想和你说。”
“好!”吩咐来接的随从先回去。
上了俞家马车,李帧倒杯热茶递过去,“先解解乏。”
高晰接过茶盏问:“姐夫有什么事。”
马车穿过热闹的街道,行至僻静处,李帧才开口,直言相问:“高公子,若是手足和仕途前程二者选其一,你会选什么?”
高晰怔住,盯着李帧,面上笑意也渐渐消失。
进京这么久,从苏夫子和钟熠的口中零星听到一点当年事,他多少能够猜到当年兄长放弃前程去史馆是因为二伯。
李帧如此问,答案明了,当年兄长是为了保护弟弟放弃前程。
现在是要轮到他来做选择。
他放下茶盏,“姐夫何出此问?”
“看来你还不知晓令弟对思儿做了什么。”
高晰紧张地问:“小昉做了什么?”
“高大人利用令弟加害思儿……”李帧将经过详细道出,见高晰面色一点点阴沉,又补充一句,“若非此,兴许令弟去年秋闱有望桂榜高中。”
听完后,高晰不可置信地盯着李帧,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个人怎么可能是自己向来懂事的弟弟。恍惚间记起当年俞慎思惊马之事,那件事发生古怪,最后没查出来原因,不了了之。
那时候弟弟已经动了歪心思。书院两年,他竟然毫无察觉。
这次春闱,兄长答应第一场送考,当日没过来,原来不是身体不适,是寒心。
他的亲弟弟,主动去加害兄长的亲弟弟,还是在他眼皮底下。
两年来,思儿面临多少次危险,他得多小心才能一次次躲开身边人刻意加害。他竟一次不知,一次没护过他。
他向兄长承诺在书院会好好照顾思儿,最后害思儿的却是自己的弟弟。
高晰感到心口一阵阵抽痛,下意识抓了把衣襟抵在心口,背稍稍弓起,不知是身体的心痛,还是情感的心痛,眼中泛起泪花。
李帧见他表情痛苦,抓着衣襟的手攥得指节泛白,背也越压越低,伸手扶了把。
高晰抓了把他,抬头眼眶红了一圈,哽咽地问:“思儿怎么样?”
“信中写一切无虞。”
看出高晰是真的念及这份兄弟之情,他思忖了下,又道:“上个月我便可以来找你说此事,但我知晓小言希望你能够安心考春闱。当年院试你便是因为乱了心神才落榜,他不希望你再出意外,即便将来做不成兄弟,他亦希望你今科能够金榜题名。”
“我……对不起哥。”高晰终是没忍住一滴泪溢出眼眶-
高晰在街口下车,跌跌撞撞朝左边街道走去。李帧透过车窗看了须臾,见到人跌坐在街边墙根,身体轻微抽搐。那是努力在抑制崩溃的情绪。
车夫回头问:“高少爷会不会出事?”
李帧没有回答,这种事对高晰来说很残忍,但是他该知晓。他不痛,高明达怎么会痛,怎么才会做取舍。
又看了几息,
暗暗叹了声,吩咐车夫回小院-
高晰回到高府已经入夜,见到高明进书房的灯还亮着,他走了过去。
高明进抬头见侄儿精神颓靡,眼睛还红肿一圈,急切地问:“这是怎么了?听下人说考得尚可,出了何事?”
高晰看着面前对自己一脸关心的二伯,他不敢相信也是此人逼迫亲生子放弃前程,不敢相信此人利用他的弟弟去对付自己亲生子。
当年种种还不够吗?
“二伯,十余年了,您为何不能够善待哥和思儿?他们也是您亲生之子,他们做错过什么了?”
高明进愣了下神,斥责:“放肆!胡言乱语!言儿和你说了什么?”
“昉儿……加害思儿,这不是二伯授意吗?”
“一派胡言!”高明进丢下手中笔,怒声训斥,“在外面听几句舌根就回来指责长辈,谁教你的规矩!这多年书读哪里去了?今日你刚考完试,二伯且当你疲累糊涂不教训你,回院子去。放榜前好好在府中养着,不糊涂了再出门。”
望着如今陌生的二伯,高晰只觉得胆寒。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痛下狠手,何况是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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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
以前二伯也是慈爱的长辈,仕途权势真的能让人失去仁德良心!
他痛心失望地退出去。
高明进瞥了眼桌上写了一半被笔墨污掉的信,怒揉一团摔在桌上。
“没用的小子!”
灌一大口茶,平静下来情绪,取纸重写-
三月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日未停歇。
高明达看完信,怒气冲冲地冲外面喊:“将昉儿叫来!”
高昉大病一场,前几日才好,母亲洪氏担心他身子,让他在宅子里再多养几日再回书院。
高昉听到父亲发怒,不知道何事,也不敢耽搁,忙撑伞过去。
刚进门就挨了父亲重重一个耳光,趔趄几步,惊愕地望着父亲。
“爹……”
高明达抓起旁边竹尺便朝高昉身上招呼,高昉吓得忙跪下求饶,“爹息怒,爹要教训,也让孩儿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孩儿以后改。”
高明达又抽了几竹尺才停手,转手将桌上信甩儿子脸上,“你看清楚!”
高昉忙接住,是兄长的来信。一张一张看完,是关于年前游湖落水的真相,满纸全是痛心绝望之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抬头见到父亲怒不可遏的神情,他惊慌解释:“孩儿只是为了大哥,孩儿不想大哥最后和言哥一样,前途被毁。大哥是高家子,他的前途可能就在二伯一两句话之间。孩儿只是怕大哥将来会沦落和言哥一样,所以才听二伯的话。”
高明达又扬手抽了儿子几竹尺,怒斥道:“你大哥当年被你大伯害得落榜,一两年不愿见人,自责这么多年,你不知道吗?为父是不是告诫过你们,莫做伤害俞家人的事。你把为父的话当耳边风!”又抽去。
高昉抓着父亲衣袖哭求:“孩儿错了,孩儿并不想害思儿,孩儿与他从小一起跟着苏夫子读书,孩儿也不忍心,孩儿只是想大哥好。”
“为你大哥?”高明达又狠狠抽去,“你现在害了你大哥!你要毁了他!”
洪氏闻声赶过来,见到儿子哭得伤心,忙去拉着丈夫劝说:“昉儿有错,你言语教训就是,他这么大的孩子,又不是听不懂道理。”伸手夺过丈夫手中竹尺。
高明达指着儿子对妻子道:“他听二哥的话去害思儿,如今晰儿知道此事。以晰儿的性子,你觉得他会怎样?还让不让他活了?”
洪氏惊愕地看着丈夫,然后回头盯着儿子,质问:“是不是真的?”
高昉哭着认错。
洪氏举着竹尺朝儿子又狠狠抽几下,哭骂道:“你怎么这么糊涂!没有前途就没前途,哪怕是不做官也没什么大不了,家里养得起。你现在让你大哥怎么办?你要逼死你大哥吗?”
高昉抱着洪氏大哭,“孩儿知道错了,娘,现在怎么办?大哥会不会出事?”
洪氏也不知道怎么办,自当年长子知道真相后,这么多年都活在内疚中。现在又出这事,还是直接与他有关,长子性子偏激,不知道要怎样。
她不能跑到罪魁祸首面前,就转向自己的丈夫出气,手中竹尺抽了两下丈夫,哭骂:“我上辈子造什么孽嫁到你们高家,两个孩子也要遭你们高家祸害。”
高明达由着妻子发泄。
洪氏骂完丈夫,又骂高明进:“二哥他怎么那么狠的心。几个孩子都过继出去了,碍不到他的事,为什么非要那么害几个孩子?父子一场,他若善待那几个孩子,将来哪个不会敬着他。几个孩子个个出息,将来他有他的好处。”
高明达一直也想不通此事。
当年要害几个孩子若说是为了攀上郭家也说得过去,可后来几个孩子过继了,他不知为何二位兄长为何非要毁了几个孩子。
就因为怕几个孩子记恨当年高家村的事而报复吗?
可那几个孩子仁厚纯善,只要后来对他们疼爱善待,久而久之几个孩子也能不计前嫌。
如今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洪氏哭了一场后,好似哭开窍一般,猛然抓着丈夫手臂问:“该不会二嫂之死是……”
高明达惊了下,看着妻子。
洪氏道:“二嫂身子一向很好,上京的路上还好好的,到了京城忽然就病倒了。”
“不可能!”高明达立即否定,“二嫂嫁到我们高家十多年,与二哥举案齐眉,几个孩子也教育很好,操持家里上上下下,二哥怎么会。当年请了不少大夫医治,都说是水土不服。”
洪氏甩开丈夫怒道:“他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自己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何况发妻。”
高明达回想当年种种,沉默片刻。
再看面前的次子,又想到在京中的长子,恨不得再将其狠打一顿。
“书院不用去了,这书你也别读了。”又对妻子道,“收拾安排一下,明日北上进京,我不放心晰儿。”
洪氏也不放心长子,忙去安排-
安州三月春雨连绵,京城三月却是春阳高照。
三月会试放榜,高晰高中三十六名。小厮过去报喜,高晰没有丝毫喜色,坐在房中发呆。
自从会试结束,高明进关着他,他也关着自己,一直在房中这么发呆,整个人没有半点生机,好似人偶。
前面院子报喜的官差登门,恭贺的好话不断,高明进笑着应付。
随后几日便有同僚登门送礼道贺,说着恭维的话。“高大人治家有方,子侄个个出息,年纪轻轻考了这个名次,前途不可限量。听闻令侄才二十出头,是否婚配?”
高明进会意,笑着道:“这孩子一心扑在读书上,尚未议婚。”
对方笑呵呵点头,“到年纪了,殿试后也该安排了……”-
送走客人后,高明进命人去叫高晰,高晰已经出门,一连数日不见人,派人亦寻不到。
这侄儿性子偏激,将自己关在房中一个月,忽然消失不见,高明进心中不免担忧。
若出了事,他没法和三弟夫妇交代。
第083章 第 83 章
自会试放榜后, 春闱文章也流出来,各处衙署议论开,有的在说文章, 有的在预测今年一甲。
史馆内也谈论起来,俞慎言无意加入这样的讨论,却意外听到同僚提到高晰, 竖着耳朵听几句。原来是
听闻高晰是高明进侄儿, 文章名次不错, 人又年轻, 觉得将来大有可为。
散值后,俞慎言与同僚一边谈论史料一边从翰林院出来, 抬眼见到不远处高明进和两位老翰林在寒暄。
高明进朝他望过来,两位老翰林也顺着目光望向他, 唤他一声。
俞慎言不得不过去,和同僚道了声失陪-
“见过几位大人。”颇不情愿地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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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老翰林和蔼的目光在俞慎言身上打量一眼,一位两鬓已生华发的老翰林笑呵呵地夸赞道:“俞兼修年纪轻轻就能耐下性子在史馆做事, 勤恳自勉,难能可贵,在如今的后生中不多见呐!”
“正是。”另一位老翰林随声附和,“高大人能舍得如此磨砺晚辈,也是用心良苦。今后还怕晚辈不有建树?”
高明进还真会粉饰自己。
俞慎言忍着心底泛起的恶心, 拱手回道:“二位大人过奖, 下官只是尽本分而已。”
两位大人又夸赞几句,顺带也将高明进称颂一番,随后便识趣地不再扰他们姑侄, 借口离去。
俞慎言面色也冷沉下来,“下官还有他事, 先告辞了。”人刚欲转身,高明进问:“高晰在何处?”
高晰会试后没有去找他,他便猜到应该是知晓高昉的事。他托钟熠和唐子丰登门探望,高晰借口身体不适一个不见,一直将自己关在高府,会试放榜也未见到人。
前两天才得知人离开高府,不知去向,高府正派人在寻。
他也请姐夫、长生和同窗找人,至今没有消息。
他冷笑一声,“高大人,小晖出海,你来怪下官,如今令侄不知去向,你又来问下官。下官是翰林院史官,不是高家的内官。高大人莫家中丢了人就来问下官。要么,下官替高大人去盛都府衙报官?就是事情闹出来,不知高大人丢不丢得起这人?”
高明进微微蹙眉,声音略带些许无奈,“你非如此态度和我说话吗?”
“高大人觉得下官应该什么态度?名你占了,利你拿了,现在还要把错处推给下官,下官还要感恩戴德吗?小晰为什么不见,高大人心里最清楚,下官还有事不奉陪了。”
“站住!”
俞慎言停下来,压着怒气问:“高大人还有什么事?”
高明进瞥见有两位翰林官员出门来,还是面熟的,对俞慎言温声薄斥:“哪有你这般同长辈说话的?在史馆读几年书,脾气还改不掉,跟小时候一样,还要再打磨几年才成。弟弟的事你也上点心,回去吧!”
俞慎言余光亦见到翰林同僚,方知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直接将他置于无礼之地,倒是成全了对方的慈爱。他冷冷地瞪着高明进。
高明进却笑容温和,伸手来拍他的肩头。
他忍下厌恶没有躲开。
两位翰林走过来打招呼,他们私下听闻俞兼修和高侍郎的关系,刚刚高侍郎自称长辈,确定这关系是真的。
俞慎言极力压着情绪,朝两位翰林官员施礼,“下官还有事,不扰几位大人。”转身离去-
回到小院,俞慎言憋着的一口气才算吐出来。李帧和施长生还没有高晰的消息。
“京城这么大,他故意躲着,想找哪里能找到。他以前有没有喜欢去的地方?或者类似的地方?”施长生问。
“没有。”高晰小时候受委屈难过,不是跑来和他倾诉,就是关在自己房中,从不会出去发泄。这还是第一次-
四月初,高明达一家入京。
得知长子失踪大半个月,高明达勃然大怒,拍桌而起,“高明进!”
堂内堂外伺候的下人皆被惊得一哆嗦。
管事见此,忙命下人都退下。
高明进叹了声,心平气和地道:“坐下!我这些天一直派人在找,应该快找到了。”
见兄长还这么淡定,高明达怒不可遏,“高明进,我当年就和你说过,妻儿是我的底线,你想做什么我管不着,别牵连我的妻儿!你如今不仅利用昉儿,还害晰儿。你有把我当成兄弟,把他们当成侄儿吗?”
高明进一脸茫然,责道:“你说的什么胡话?晰儿失踪是我疏忽,但我何曾利用昉儿,何曾要害晰儿?”
他望向侍立一旁的高昉,高昉如做错事般,畏惧地垂头。
“昉儿,二伯在信中如何与你说的?你怎么和你爹说的,让你爹如此误会。”
高昉垂首回想信中之言。
“回话!”高明进焦急地斥责。
高昉抬头看着两位长辈,紧着手掌不敢说,信中的确没有明说。
高明进更着急,不轻不重拍了下桌案,再次命令:“回话!”
高昉惊慌跪下,回道:“是侄儿会错了二伯的意。”
“会错意?”高明进教训,“二伯说什么让你会错意,让你爹认为二伯是利用你,是要害你大哥!信呢?拿给你爹看!”
高昉更慌了,他总共收到二伯两封信,信早就烧了。
高明达亦猜到高明进不会给自己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他当年是状元郎,满腹才学,文辞上动手脚太容易。就算信摆出来,一句话可以几种解释,不同处境和目的人存着不同理解,他总能够找出借口和脱身之辞。
兄弟几十年,他岂会不知二哥什么性子。
到底是昉儿会错了意,还是他故意暗示引导,各说各有理。
晰儿也在书院,若是写信,直接写给晰儿便成,何必要给昉儿写信?目的还不明显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是眼下毫无证据罢了。
“你呀——”高明进恨铁不成钢地指责,“因为你糊涂,现在你大哥不知身在何处,你真是欠教训!”
高昉忙俯首认错。
自己蓄意加害,如今让他的儿子背过,高明达怒瞪高明进,“你不用在我面前装无辜那一套,我现在只要找到晰儿,只要他安然无恙站在我面前!其他你说百样亦无用!”
“唉!我也正急着呢!我去问了言儿,他没给我一个好脸色,不知他是不是知晓。这事你们再去问问。晰儿素来和言儿亲厚,兴许他知道。”
高明达不听他说这些没用的,“晰儿若是有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
还有三日便是殿试,高晰依旧下落不明,所有人心焦如焚。
俞慎言散值回去的路上,随手翻着史料,翻到西北各部宗教信仰时,脑海中灵光一现,立即吩咐车夫去寺庙,让身边的小厮回去通知李帧。
京城内外大大小小寺庙不少,他跑了几座。天黑之时,在戒云寺见到了高晰。
高晰坐在后禅院的莲花池边,骨瘦如柴,衣衫在身上松松垮垮,好似挂在竹竿上。面颊无肉,颧骨突出,眼睛空洞无神地注视池面。
小沙弥道:“高施主自来寺中后便这般,坐在某处一坐一天,不吃不喝。”
当年他折磨一场自己,如今又是。
自始至终,他什么都没做,就因为生在了高家,便成了他的错。
俞慎言地走过去,高晰好似未有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纹丝不动,像石化一般。
“小晰……”
“哥——”
俞慎言刚欲相劝,高晰忽然开口打断他。许久没有与人说话,声音低哑生硬。
机械般转过身看向俞慎言,眼圈发青,眼窝凹陷,眼中没有丝毫光彩,像个奄奄一息的老者。
“我回去考殿试。”
虽然他来就是要劝高晰回去,他一句没劝,对方主动说此话却尤为反常。他抓着高晰手臂担心地问:“你是认真的?”
“我不想辜负哥的一片好意。”说着便起身越过俞慎言朝院门去。
坐上马车,俞慎言观察他一阵,呆呆不说话。询问他这些天的事,他一句不说。将高明达等人来京的消息告诉他,他亦没反应。
马车在高府门前停下,高晰一动不动在车里坐了片刻,最后好似鼓足了勇气,说道
:“我没事,只是想通了,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哥不用担心我。”说完起身下车。
高府下人见到高晰,惊喜地忙跑进去禀报-
见到儿子瘦得人不人鬼不鬼,洪氏抱着儿子哭成泪人。高明达亦是心疼得眼泛泪花,对兄长责怪一通。
终是见到人平安归回来,所有人心里都松快。
高晰道:“爹,孩儿有话想单独和你说。”
儿子如今的精神状态,高明达不敢不依着,洪氏也顺着儿子。
父子二人来到房中,高明达去掌灯,高晰随手关上房门。
屋里光线亮起来,高晰走上前跪下。高明达以为儿子是认错,哪里舍得责怪,忙伸手去扶。
高晰推开父亲,艰难地开口:“爹,孩儿求您一件事,求您告诉孩儿高家的村的所有真相,孩儿想知道全部。”
“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那不是全部。这些天孩儿想了太多事,您、大伯、二伯,你们一直在瞒着我们这些晚辈,当年的事,不止孩儿知道的那些。孩儿求您,求您让孩儿死心,让孩儿断了对哥的兄弟情,让孩儿不再奢望,孩儿真的太痛了。”说着眼中溢出泪来。
泪水映着昏黄的烛灯闪着光亮流过干瘦的脸颊,好似刀锋割开高明达的心。
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他承受不起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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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那两件事,别无其他。”
高晰抬头望父亲一眼,俯身稽首,“爹,孩儿求您。”
知道真相会痛苦,不告诉他真相,他会猜测更多,他们父子之间也会因此生分。
他扶起儿子,让他坐下,狠下心将当年高家村所有事一一说给儿子听,一边说一边观察儿子。
本以为儿子会情绪崩溃,却未想儿子异常平静,面上没有丝毫情绪,好似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般。目光落在烛台的底座上。
随着烛火摇动,灯下的阴影也随之摆动。
高家村的事一件件说完,高明达自责道:“爹当年太自私,才会冷眼旁观那么多年。”
高晰依旧盯着灯下阴影,许久后蓦地自嘲苦笑,“一而再再而三,哥就算再宽宏大量,也无法做到一次次原谅。我们高家和俞家注定不会共存。”
沉默几息,他望向父亲,“爹,您若愿意听孩儿一句劝,就和大伯、二伯别籍分财,此后各不相干。高家是荣是辱我们不沾,俞家……我们欠他们的已经还不清。”
高明达沉默片刻,深深点头,“在来京的路上为父同你娘也商量此事。当年你被害落榜,如今昉儿被利用,爹不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事发生在你们身上。只有分出来,从此各走各的路,才能保一家人平安。
爹娘从不求你们兄弟有什么出息,哪怕一辈子碌碌无为,爹娘只希望你们平平安安。”
说完还是叮嘱一句,“你既然已经杏榜高中,殿试还是要好好考,这京中我和你娘是不希望你留下。你二伯和小言都在,你夹在中间只会更难做。最好是能外放,远离你二伯。”
高晰应下,“孩儿也正有此意。”-
殿试高晰考中二甲,朝考高晰考进一等。以殿试和朝考成绩,高晰可留京,高晰托人帮忙,自请外放。
史馆内官员再次谈论到高晰,均是惋惜和不解,正如当年他们不明白俞慎言为什么来史官一般。
因为上次的事情,同僚确定俞慎言与高明进的关系,便好奇地问他高晰自请外放边陲之地的原因。
俞慎言扭头望向旁边架子上的西北舆图。索州在西北边境,处大盛与外族两个部落的三角地带,常年受外族侵扰,民不聊生。索州几度被外族侵占,甚至还出现过惨绝人寰的屠城。如今索州地广人稀,一州百姓还不抵富庶大县一县百姓之多。
上一任知州便是去年惨死在外族之手,那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地方。
高晰主动要去此地,他已经明白对方的心意。
他含糊地回同僚:“高大人应该另有深意吧!”
“这……”同僚面面相觑,这还能有什么深意?穷乡僻壤战乱不安的地方,且不说政绩做不出来,性命都可能不保。
第084章 第 84 章
盛都初夏不似安州天热, 夜风阵阵,略显寒凉。
俞慎言和高晰坐在小院树下饮酒,相对无言。不时抬头看着天上繁星, 听着夜间虫鸟鸣叫,犹如幼时夏日坐在高宅院中树下赏月吹风。
那时他们相约一起读书,一起考功名, 一起做官, 一起光耀高家门楣。
而如今, 他成了俞家子, 而他虽姓高,也不再是以前那个高。
造化弄人。
二人喝着闷酒, 直到深夜,俞慎言开口:“你不必如此, 我从未怪过你。”
“我知道。”高晰喝下一口闷酒,说道,“父债子偿, 天经地义。”
看着他接连又饮了好几杯,俞慎言没有拦他。
片刻后,俞慎言也斟满酒,举杯道:“索州凶险,情况复杂, 知州难当, 你多保重。”
高晰碰了下杯,苦笑道:“我会小心的。”
二人一直喝到下半夜。
次日高晰离开时,俞慎言抱着一个盒子从书房出来, 递给他,“你离京高府会去送, 我不去送你了。这里面是我整理的索州近二十年的一些史料,希望你此去能用上。”
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见,也许再没相见时。
高晰抚着木盒,好似爱惜最后一件珍宝,小心翼翼。
“多谢哥。”-
高晰赴任前与父母一同回临水县商议分籍之事。高明通不同意分家,与高明达争吵了一番。最后高明达以放弃家族财产作为条件以表决心,高明通才勉强同意。随后他变卖三房的所有家产,与妻子儿女一同远赴索州-
高明达一家离开南原省没几日,俞慎思去码头送念念。
码头的凉棚里,念念红着眼眶望着俞慎思,满是不舍,喋喋不休说着叮嘱的话,最多的一句就是:“你一定记得每个月都给我写信,少一个月都不行。”
俞慎思耐着性子,不厌其烦地重复承诺:“小哥哥答应你,一定给你写信,我们拉钩。”伸出手指。
念念拉了钩还不放心,又叮嘱一遍。
旁边的长辈也在互道珍重,扭头见到两个孩子依依不舍,没有上前劝说,由着他们倾诉。
念念来安州城,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她的小哥哥,长辈们都是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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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从小没有玩伴,难得有个志趣相投的哥哥,送她书,给她讲故事。这两年陪她读书,教她绘画,亦师亦友,她岂会舍得分开。
可毕竟女孩儿家一年一年长大,不能总是和男孩子一处,还是要学些女儿家的东西,懂些女儿家的道理。
两个孩子说了许久,时辰也不早,白母走上前劝说孙女启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念念和林家长辈拜别后,一步三回头向船上去,登了船便站在船边朝俞慎思挥手。
船离岸后,念念哭了起来,冲他大喊:“小哥哥,记得给我来信。”哭腔牵人心肠。
俞慎思的情绪也被感染,眼中湿润,用力挥手,“好!小哥哥一定给你去信。”
念念也在用力挥手,直到船越行越远,再也看不清船上的人,俞慎思还立在栈桥头。念念亦是瞧不见码头上的人,却仍旧在远远望着,一直到连码头都瞧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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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转身,见到林家的人亦没有离去,林山长正站在旁边,他施了一礼。
林山长打量他,不由感叹时光荏苒,第一次见这孩子还是个垂髫小儿,一晃眼已是翩翩少年人。来书院也几载。
他道:“最近二年你的文
章进步非常,越发成熟深远。然纸上得来终是浅,文章之事,不在书卷之中。你如今年少,所历之事有限,当去历事固文章之基。”
俞慎思在中举后想过此事,只是如今两位兄长不在,姐夫以后要在外行商,居家日少。他不能让大姐一个人上侍奉双亲,下照顾孩子,还要顾着生意。
他身为家中男儿,要承担自己的责任。
他施礼道:“多谢山长教诲,学生会慎重考虑。”
林山长点点头-
林山长说过此事几日后,俞慎思如以往一般去妙悟书肆挑选文章,李帧接过他递来的文章,也和他说到此事。
李帧认为他的文章虽日渐成熟,针砭时弊一针见血,然策论上还欠些火候,这火候不是读万卷书能补缺,必须去亲历。
李帧不想他今后去做一个只会读书的官。
知晓他的担忧,宽慰他:“你不必有那么多顾虑,我今后不会常在外,家中不仅有你大姐,还有你荀嫂嫂。爹身体养了两年日渐好起来,你亦不必担心。”
话这么说,俞慎思却不能真的丢下家里不管,至少现在不能。
他笑着寻个借口:“我到书院才三载,根基都没打牢呢,再多读两年书出去历练更能学以致用。”
李帧清楚他心性,他表面如小言那般知礼谦和,内心却和小晖更像,这也注定他必然会离开排云书院去天下见识一番。
他没再劝,将自己挑选的文章递过去,“既然留下,以后书肆学报每个月两期的文章就交给你了。今年有不少外省儒生寄来的文章。这也算足不出户读天下文章了。待过两年,倒是可以在盛都开一家书肆。天下饱学之士云集之地,更可见天下文章。”
“这倒是个好主意。”-
寒来暑往,俞慎思每个月都会收到念念的来信,诉说她这个月学了什么,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遇到什么事。几次在信中提到自己爹爹和俞慎言,还写到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她爹爹要给俞慎言说亲事。偷偷告诉他,他可能很快要有个大嫂嫂了。
这让俞慎思也有几分期待。过了年俞慎言就二十三了,这个年纪该成家了。只是依着俞慎言的性子,现在的境况他恐无心此事。
念念在信中什么都写,大到随着祖母参加了什么样宴会,小到今日早膳吃了什么。
字里行间可见一个活泼雀跃的小姑娘每日的生活剪影。
俞慎思给念念的信相对简短些,主要与绘画相关,会附带一幅画在信中。偶尔也会提及家中有趣的事。
比如他的小侄儿,两岁多了吐字不清楚,总是把“叔叔”喊成“猪猪”,都把他喊胖了。信中特别强调只是胖了一点点,不是很明显。
念念读到信,便在脑海中想象小哥哥胖一点点是什么样子,小哥哥太瘦了,胖点一定更好看了-
出正月,安州城的春意扑面而来,三月草长莺飞。俞慎思收到一份请柬。是安州知府的大公子送来,邀请他参加今春的马球赛。
段知府的大公子在府学读书,去年初府学和排云书院有一次学问交流,他们见过几面,并不熟,只能算点头之交。
这忽如其来的请柬,让他倍感意外。
所谓的马球赛,历年都有几场,是府学的马球社和排云书院的马球社比赛,参加的都是社内的学子。
俞慎思正猜想这份请柬背后用意,程宣过来寻他,手里拿着一份一模一样的请柬。
程宣弓马骑射不在话下,但其人不喜这种社交,书院各种社团都有邀请,他一个没入。往年的马球赛每次邀请都回绝。
看程宣的神情,带有玩味之意,他问道:“程兄今次准备去?”
程宣将请柬随手丢在书案上,道:“你若去,我陪你。”
俞慎思一笑,“程兄此话,小弟受宠若惊。”
程宣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摆着茶杯道:“你若不乐意,我也可以不奉陪。”
俞慎思识趣地提起茶壶给对方倒了杯茶,玩笑道:“程兄这么给小弟面子,小弟乐意之至。不瞒程兄,小弟从没去过郯园,其被称为江南第一园,还真想瞻仰其貌。只是……”
程宣这方面的消息比较灵,他试着向程宣打听,“不知段大公子今次的马球赛,为何请柬送到了我的手上?”
若是因为他解元身份,也应该是刚取中当年相邀,再不济也是次年相请,以表结交之心。过去一两年才相邀,不免让他要多想。
这二年他身边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也不值得对方忽然结交。
总不至于是一时兴起,想起了他这么个人。
程宣舒舒服服靠在椅子上,饮了口茶,清清嗓子,故意拿腔捏调,“这茶有点凉呐。”
俞慎思心里翻他一个白眼,真是有求于人矮三分。“程大公子可真难伺候。”重新沏杯热茶端过去,“好茶叶没有,粗茶凑合着吧!”
程宣倒是不介意好茶粗茶,饮了口热茶,满意地笑着点头,回道:“我也不知。”
“不知?”俞慎思伸手就将热茶端走,重新把冷茶扣在他手边,“别浪费我的茶。”
“小气!”程宣得意地笑了几声,“去了不就知道了。”
俞慎思揣测道:“说不准是请你程大公子请不动,想来了个迂回之术,从我这儿入手。”
程宣的性子有些孤僻,来书院这么多年,想与他结交的人众多,但是其愿意相交之人并不多。他算是对方唯一主动结交的同窗。
因骑射课跟着程宣学骑射和拳脚功夫。在旁人眼中,他算得上是和程宣关系最近的。
这个猜测他觉得很合理,否则他想不出段重鸣为何请他-
马球赛当日,郯园旁边停了成片车马,今日园中不仅有马球赛,还有诗会、游园会。
段重鸣是个已过弱冠的年轻人,中等身材,五官硬朗,眉眼神韵却很柔和。
俞慎思和程宣二人刚下马车,段重鸣便笑吟吟地迎上来打招呼,“二位能大驾光临,真够给在下面子的。”吩咐身边人在门前等其他客人,亲自招呼他们朝园子里去。
马球场在整个园子的西边,场地周围围着半圈观看棚台,棚子分上下两层,他们的位置在上层中间主棚。
棚子里已经坐了两人,一人是安州茶商孙炳的孙儿,一人是在排云书院读书的昌平伯孙儿,一富一贵。
俞慎思余光朝旁边棚子打量,见到萧臻和徐鼐几人,另一侧是府学生,他只面熟,并不相识。
寒暄一阵,段重鸣道:“听闻二位亦善马球,在下一直想一睹二位场上风采,待会儿我们一定要打一场。”
俞慎思只是在学骑射的时候,同程宣、闻雷几位同窗胡乱打着玩,没有正经打过,算不得善马球。正儿八经地打,他可不行。众目睽睽之下,岂不是给书院丢脸?
他正欲婉拒,程宣笑着应下:“在下听闻段公子的马球之技超群,前几次将我们书院学生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在下与俞弟也早想领教了。”
俞慎思愕然:“……”
要打你自己打,别带上我行吗?
输了不仅丢自己的脸,也丢书院的脸。
程宣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俞慎思可不安心,含怒瞪他,王者带废铁,这是要把他害死!赢了是对方的功劳,输了全是他的锅。
第085章 第 85 章
紧锣密鼓中, 场上府学生和书院学生翻身上马,手执球杖纵马驰骋,英姿飒飒。
棚子中段重鸣与程宣聊起马球, 俞慎思验证自己的猜想,他就是个迂回工具人。
他起身走到棚台边,目光在场外逡巡, 见到好几位同窗, 并在人群中见到闻雷。闻雷是书院马球社的社员, 今日却没有身着社服, 而是文士长衫,应是不上场的。
恰时闻雷抬头用折扇遮挡阳光, 正看到他,朝他挥手。
俞慎思避着身后几人给闻雷使了几个手势, 平素交往中常用这些手势,闻雷一眼便瞧明白,笑着收起扇子朝二楼棚台来-
“
俞弟。”闻雷走进棚子, 见到其他几人笑着打招呼。因为是马球社社员,相互打过几场马球,都认识。
“闻公子今日不准备打一场?”段重鸣请他坐下问。
闻雷用折扇拍了下左肩,“前几日撞了下,社内少我一个不少。”坐下来后见到桌子上有酒, 不讲那些虚礼, 提过酒壶就给自己倒一杯。
段重鸣客气道:“闻公子今日不上场,可是贵书院的一大损失。”
“段公子是拿我说笑呢?咱们打过两场,我马球之技如何你还不知?”端起酒杯嗅了嗅, 喜道,“淳县流霞, 我没猜错吧?”
“闻公子好鼻子,看来懂酒。”
“段公子是要上场的吧?我敬你一杯,祝你一展雄姿,旗开得胜。”
段重鸣爽朗笑道:“敬对手赢,这酒我不得不喝了。”
闻雷又斟满酒,转而对俞慎思道:“俞弟,你前几日送我的膏药效果甚好,我这两日肩头没那么疼。来,这杯酒我谢你。”
“闻兄客气了。”俞慎思饮一小口,微微蹙眉,还是忍着将满杯酒全饮尽。
闻雷知晓他不喜饮酒,对于他的表情视而不见,“俞弟,你今日看来是要上场打一场的,这一杯愚兄也祝你一举拿下头名。”又给俞慎思将酒杯倒满。
俞慎思又一滴不洒将一杯酒饮下。
场上一声锣响是府学那边进球。
俞慎思惊喜道:“府学生果然英勇非凡。”准备站起身来喝彩,人刚离座,就头重脚轻,又跌坐回去。
几人皆惊,“俞公子这是?”
俞慎思靠在椅子上捏着眉心,有气无力地道:“酒劲太大了,晕得很。”
“要不要紧?”段重鸣关心地问。
“没事。”俞慎思摆了摆手,“我坐一会儿。”
闻雷啧啧两声,歉意道:“俞弟,瞧我给忘了,你不善饮酒,淳县流霞后劲十足,越久越醉,待会儿恐怕都站不起来,这还怎么上场。”
话到此处,所有人心里也都明镜一般。
程宣惋惜地拍了拍俞慎思,“本想与你并肩和段公子痛痛快快打一场马球,如今瞧来是没机会了。”
“是我扫大伙儿兴了。”俞慎思想坐直身拱手道歉,身子软得很,显然醉意又重一分,便请求闻雷,“闻兄,你看你……”
闻雷迎上数道目光,一脸为难地道:“我虽有肩伤,然此事是我的错,自是我来补过,岂能扫大家的兴。我替俞弟上场。段公子、程兄,你们是否介意?”
程宣瞧出俞慎思的伎俩,看来是真不愿意上场,他不便相迫。笑道:“都是同学,谈何介意。”望向主座询问意见。
段重鸣亦客气地附和-
程宣、段重鸣几人上场后,棚子里只剩下俞慎思和昌平伯的孙儿黄朔。原本歪着身子醉醺醺的俞慎思,坐直了腰板朝场上看。
场中几人身姿矫健,胯-下健硕大马风驰电掣,手中球杖挥得潇洒自如,在春日草场上英姿勃发。
自己本就是来凑数的,上场累死累活还要把脸丢到府学去,哪有吹着暖风,喝着清茶,吃着点心,坐在最佳位置赏球惬意。
黄朔回头端断酒杯时,见到俞慎思没了醉态,面露疑惑。
俞慎思又朝椅子上稍稍歪下-身子,笑道:“一盏茶下肚,酒劲过去大半。”
刚刚醉成那般,哪里会醒酒这么快,黄朔笑着没戳破。饮了两口酒,黄朔打破安静的氛围,道:“俞公子,听闻最近几年城中书价降半是令兄的功劳。”
这种事没有广而告之,但有心人只要愿意打听,并不难打听到。
如今不仅安州城的书肆,周边几个州的书肆都从妙悟书肆批发书籍,源头自然就在妙悟书肆。
他亦没有藏着掖着,笑道:“算是吧。”
“令兄此举惠及不知多少读书人,希望有一日此举能惠及全天下的百姓,让百姓读书不再是奢侈之事。”
这也是高晖一心要改进印刷术的根本原因。
此话从黄朔口中说出来俞慎思有些惊喜,功勋显贵子弟,金玉窝里长大,从不知“疾苦”二字怎么写,鲜少有人会真正关心民生,更莫论读书教化。
他不由地将黄朔重新打量几眼,二十出头年纪,金带玉冠,仪态端庄,举止从容洒脱。
因为不在同一讲堂读书,亦不在同一斋,他对此人不是很熟悉,偶尔听人提到此人也是他参加某某宴会。月评和春秋两考没见过此人姓名,以至于他一直认为此人是纨绔子弟。
今日这几句话让他另眼相看。
“希望吧!”他道。
“我敬俞公子一杯。”黄朔举着酒杯,俞慎思继续维持酒醉人设,歉意道,“着实不胜酒力,在下以茶代酒。”-
此时旁边的萧臻走过来,刚刚主棚的情况他全都瞧在眼里。
萧臻寒暄几句后,提到如今不少书院举子准备去国子监读书之事,询问他们是什么想法。
排云书院的讲师们都是大儒,国子监的博士们亦是饱学儒士,国子监又居于盛都,天子脚下,朝中的举动监生们必然比地方的学生知道得更多,也能更准确地了解朝局。
他们皆来书院几年,如今中举,下一步便是参加春闱,国子监是一个很好的去处。
萧臻如此问,是有去国子监读书之心了。
黄朔回道:“我有两年未回京,的确有去国子监读书之心,也便侍奉家中双亲。”
萧臻望向俞慎思,目光有几分期待他能同行。
俞慎思却笑道:“我尚无此打算。”
“俞弟是继续留在书院读书,还是另有安排?”
俞慎思默了几息回道:“暂留书院读书,待有机会可能去各地走走,见一见天地吧。”
二人均露出几分羡慕,似乎又困于什么,眉间覆上几分忧愁-
此时,又响起一声锣响,三人将目光转向马球场,书院又得一筹,已经三比零。
俞慎思渐渐看出来,段重鸣是遵循“友谊第一”,程宣则是遵循“比赛第一”,最后五比零结束。
场外排云书院学子一片欢呼,往年比赛都输给府学,这次终于争口气,而且是五比零这样的成绩,狠狠打了府学的脸。
段重鸣却是满脸笑容,并不在乎这次马球赛输得脸着地,和程宣说笑着朝主棚这边过来。
俞慎思歪在椅子上,半醉半醒模样,对几人场上风采夸耀几句。
程宣随口问了句:“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俞慎思说他们接下来的打算,顺道询问他是怎么安排。
程宣坐下道:“先回京一趟,之后可能去西北。”又问俞慎思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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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雷闻言激动地叫道:“俞弟,我也正有此打算,届时你我结伴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如此甚好。我也正想寻个同行之友呢!”
马球赛结束后,段重鸣在园内设了酒宴,俞慎思不想凑这个热闹,借口醉酒后不适先回-
四月天气热起来,俞慎思在书肆挑选文章时,见到一篇关于南海诸国的文章。《科举学报》办了几年,这是第一次收到于此相关的文章。
自从高晖出国,他也尤为关注南洋那边的消息。
最近一年南海海盗逐渐猖獗,劫掠往来船只。高晖已经离开两年,到回国的时候,他最近一直在担忧此事。
朝廷当年批准海帮商船南下,也是拿海帮去探路。
皇帝有开海之心,然南面的暹罗和爪哇不
断扩张,欺压周边小国,阻碍南海诸国对我大盛朝贡,甚至斩杀我大盛使臣。东南沿海时有倭寇扰境,南海时有海盗出没。国内风平浪静,周边却动荡不安。
若是海帮商队能够安然归来自是最好,带回的东西,一部分贡予朝廷。若是不能归来,对于朝廷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
次月,俞慎思又看到一篇关于与南海诸国的文章,还是上个月那位号“丘山狂客”之人。文章文理通顺,一气呵成,见地颇深,引经据典,内容详实。若单论文章,其文章作为首篇是够的,但是文章内容涉及南海诸国,若是放在学报上,大姐他们必然能看到,只会让他们徒增担忧。
他自私地再次将其文章放一边不选用。私下又觉得此人能够关注到海外诸国,关注到外交诸事,应该是官场之人,甚至是朝堂官员。
他对此人的文章很欣赏,也想读书人都关注海外诸国,而不是目光只放在国内。但世事不能两全。
他告诉自己,若是此人再来第三篇自己就将其文章放学报首篇。
第三个月,没有收到“丘山狂客”的文章。
他猜想是对方两次落选,没了兴致,认为学报选文章水平太次。稍稍失落,但没失落很久,因为几日后家中收到了高晖的来信。
两年来第一封家书。
一家人激动地聚在正堂,俞慎微拆开信读给俞纶夫妇听。
高晖的信并不长,写到他们已经抵达大盛南境的禺州港,如今正北上回安州,提前写信给他们,让他们莫要担心。还说给他们带了许多东西。
俞慎微读完信,看着信上日子,推算抵达安州时间,激动地道:“最迟下个月小晖就能够回安州了。”
俞慎微看着信上的字迹,想到离开两年多的弟弟,不禁眼中湿润,不知道弟弟现在什么样了。
俞纶夫妇亦是喜极而泣。
这两年他们无不日日夜夜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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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接过信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亦是眼眶温热。
终于平安归来了-
高晖亦给俞慎言写了封信,只是他的信快不过官府加急信,远在盛都的皇帝和朝臣们听到海帮商队已经进入大盛临海,满堂欢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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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后,都察院的陈御史经过高明进的身边,冷嘲热讽道:“恭喜高大人,高大公子下南洋两年,现在终于平安归来,高大人这两年定是茶饭不思吧?瞧着都……‘瘦’了!有这番经历,以后少不得能谋个好差事。高大人真是有远见呐!难怪人人称颂高大人教子有方。”
因为往年一些旧事,陈御史对高明进一直心存不满。
高明进呵呵笑道:“瞧陈御史说的,孩子大了,总是要放出去磨炼,若是护在身边,岂能成长?身为臣子,教育子孙自然是希望其长大成材,将来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本官相信陈御史亦如此想法。”
陈御史冷笑一声,“看来下官得向高大人好好请教了。”
“不敢,你我皆是拳拳爱子之心。”
陈御史不欲与其虚与委蛇,道了声告辞,拂袖离去。
高明进走下殿前台阶朝衙署去,瞧见前面的岳父郭阁老。郭阁老年过花甲,两鬓花白,依旧精神奕奕。
高明进走上前拱手施礼,郭阁老问:“晖儿这孩子差不多弱冠了吧?”
高明进稍稍顿了下,回道:“下个月便加冠之龄。”
郭阁老轻轻嗯了声,朝前走了几步,说道:“有些话老夫不该说,但事关芳儿,老夫不得不说两句。孩子不能一直在老家养着。芳儿虽将其视如己出,终究不是生身之母,事事难做。这几年你将晖儿放在老家,她没少受人非议。你也多为芳儿考虑考虑。”
“是小婿思虑不周。”
郭阁老嗯了声,“既然到了成婚之龄,你们夫妇也该为他寻门好亲事,莫让人觉得芳儿苛待了先夫人的孩子。前几日芳儿过来,与你岳母提了几家,昌平伯府、大理寺邹少卿、翰林院戚学士,还有你二内兄的长女,青梅竹马,年纪也合适。”
这几家高明进皆熟,心中掂量着岳父之意,片刻后笑着回道:“这种小事,还劳岳父费心,小婿惭愧。”
“老夫可不是为了你,老夫是为了芳儿。”
“是,小婿回去便与芳君商议此事。”
第086章 第 86 章
高明进与夫人郭芳君商议高晖婚事时, 远在两三千里外的月浦港主船上,高晖正站在船舱大厅的临窗处,目光落在大厅中石帮主和诸位家主身上, 听着他们商议船队回港后诸事。
商议结束,他随着沈路离开大厅,石帮主唤住沈路, 高晖猜想他们是有私话要说, “晚辈到外面候着。”
“不用, 和你有关。”石帮主起身朝二人走过来, 笑着看年轻人,“那批黄金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就不心动。”
高晖亦笑着回道:“行商岂有见财不喜的,晚辈不才却也知有些财不能取。那批黄金虽是答谢商队, 功劳却应该给朝廷。上贡朝廷或许不能成为我们海帮的一道护身符,但是留下来将来必定会成为我们海帮的一条罪状。
这次海帮顺利归国,无疑会名声大振, 朝廷必然想法打压,海帮更要放低身段,舍财保身为要。
以晚辈愚见,用不了两年,满加苏的国君便会派遣使臣来我大盛, 黄金之事难保不会传到陛下耳中。虽是赠予我们商队, 在陛下看来亦与贪私无异。”
石帮主满意地点头,“年轻人能真正做到不贪眼前之利,眼光长远者不多。沈老板, 你这个女婿将来必大有作为,若非我膝下无适龄女儿, 定要和你抢上一抢。”拍了拍高晖肩头呵呵笑道。
沈路亦说笑道:“我可是在这孩子十多岁时就相中的,哪能让别人抢了去。”
“你这下手可真是早啊!”-
从主船离开,在栈桥上遇到两位家主。两年来沈路走到哪儿都将高晖带在身边,用心栽培,海帮中的诸位家主都知晓这个年轻人是沈路未来的女婿。
途中几次事情,他们均看得出其乃后起之秀。
虽已熟悉,两位家主还是忍不住又打量年轻人几眼,仪表堂堂,眉宇间有书生正气又有江湖邪气,巧妙融合,一点也不违和。
其中一位家主对身边人开玩笑:“咱们要学学沈老弟,女婿得从小就定下。”
身边人哈哈笑道:“乔老兄,你连闺女都没有,还惦记女婿呢?”
乔老板亦哈哈大笑,自我打趣:“这次回去我就生个。”然后拍着沈路道,“沈老弟不准备再娶位夫人?再生个儿子?以后咱们当儿女亲家。”
沈路早年夭折一儿一女,如今膝下就一个女儿。将来女儿嫁人,后继无人,家业都落到的亲族手中,总是让人惋惜。
沈路坦然道:“沈某不是有福之人,儿女多了也无福消受,膝下有一女足矣。”
沈路重情重义这点,海帮人人称颂。玩笑几句过去,不再说此事-
七月安州暑热还没完全退去,俞家提前派人在码头等消息。
沈家商船抵达码头当日,俞慎思去码头接人。
见到高晖,俞慎思有些不敢认。常年风吹日晒,原本白净的面庞如今已成麦色。五官没多大变化,但眼神多了几分凌厉和坚毅,身板也更加结实。
短短两年,整个人成长却远不止两岁。好似忽然间从少年变成了青年。
“思儿!”高晖见到弟弟大喜,直接扑上来,张开双臂将人抱住,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背,“二哥可想你了。”
“我也是。二哥一路辛苦了。”俞慎思也拍着对方道。
松开弟弟,高晖将弟弟上下打量一圈,捏着弟弟手臂、肩头,笑着道:“真的长大了,现在都和二哥一样高了。也稍稍壮实一点,没之前那么瘦了,像个大人样子了。”抓着弟弟又细细打量一番。
又道:“船靠岸我就打听了,你当年秋闱考了南原省解元。咱们南原省才子之乡,你这个解元分量可不是别省解元能比。二哥都没有给你道贺,现在补上,恭贺三弟高中解元!”拱手一礼。
“多谢二哥迟来的恭贺。”
两人寒暄两句,高晖便问及家中情况,“大姐、大哥还有家里其他人都还好吗?”
“一切都好,都在等着二哥呢!”
沈山月手里拿着芭蕉扇扇着风走过来,笑着道:“不谢谢我把你二哥平平安安送回来?”
“多谢沈姐姐,沈姐姐如今越发漂亮动人了。”
高晖捶了下弟弟教育,“怎么说话呢?没分寸。”
沈山月用扇子拍了下高晖责怪一眼,转头俏皮道:“自家弟弟又不是旁人,这话我喜欢听。”
尚未成亲,却把这种话说得如此自然,一点不害臊忸怩,让他一刹那觉得对方不属于这个时代。不愧从小就随父亲走南闯北的姑娘。
高晖道:“这不是说话的地儿,回到家再说吧!”吩咐人将东西都搬上马车,对沈山月叮嘱一番,便进城去-
见到高晖,一家人免不得相互倾诉一番。俞纶夫妇对外甥问长问短。在外漂泊两年,一点音讯没有,不知道经历什么。
高晖为让长辈安心,只说去过某些地方经商,全是有趣的事儿,又特别强调沈家对他照顾,一路上顺顺利利。就是南洋太热,海上风吹日晒,如今黑了粗糙了些罢了。
“一切平安就好,男儿家黑点粗糙点不算什么。”只要人安然无恙就成。
俞慎思等几名同辈却不是那么好骗。他们不是读书之人,就是在外经商,南洋那边的事他们多少听到一些,岂会顺顺利利。
从长辈那边退出来,俞慎微便询问可有遇到什么危险麻烦。
一切都已经过去,如今自己全须全尾地回来,危险之事何须与家人说,除了给他们增加烦恼,毫无益处。
高晖笑道:“商队那么多人,很多都是有出海经验的老人,我哪里会有危险,有危险也轮不到我,我如今不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为了不让俞慎微再追问下去,自己招架不住,他道:“我过几日还要随沈家北上一趟,一走又要一段时日。”
听他这么说,俞慎微也不再追问此次下南洋的事,转而问及北上之事,并让他在家好好休息几日。
此时施长生过来,询问高晖带回来的诸多箱子里,有两箱栽着藤秧的是什么。
高晖惊叫道:“那可是宝贝,没弄坏吧?”急急忙忙去看他的宝贝。
“好着呢!知道肯定不凡,下人都不敢动。”
高晖两步并一步穿过廊子,自豪地道:“那可是我从海外偷回来的,其国不让此物外传,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差点被发现。它可比金银珠宝都珍贵!”
院子里诸多箱子,其他箱子装满了从南洋带回来的各种稀奇玩意,只有这两箱东西奇怪,装满了土,插着藤秧。
俞慎思瞧见东西,惊喜地道:“红薯?”
高晖吃惊,“你怎么知道它的果实是红的?”
“我……从杂书上看过这东西。”俞慎思忙搪塞回道。
高晖更觉诧异,这东西大盛并没有,什么杂书会提到。俞慎思也不管这个漏洞,走过去小心翼翼摆弄红薯藤,这可真是个比金银财宝还珍贵的东西。
他模糊记得这个东西原产地是美洲,后来传到东南亚,明末传到中国。
这个时空的历史和前世的时空出现偏差,如今是大盛朝,当今皇帝是大盛第四位皇帝,已经不能以前世历史线来认知。
能够从别国将其禁止外传的农作物偷回来,危险可想而知。万里迢迢归来,竟然长势如此好,这一路必是费了许多心思。
高晖和众人说这个东西叫“朱薯”,介绍它的种植方法和果实,随后立即便吩咐下人将东西抬到后园子里,寻了块合适的地方,开始刨地翻土起垄,将带回来的朱薯移植到园子里。
见到新鲜的农作物,俞慎思兴致勃勃地问:“二哥有没有见过其他咱们大盛没有的农作物?比如淡黄色的,拳头大小,也是长在土里,像个地疙瘩。比如一个数寸长的棍棒上长满一排排密密麻麻颗粒果实的东西?”不知土豆和玉米在这个时代会叫什么,他只能用最接地气的方式描述。
高晖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你从哪儿杂书上瞧见?没有名称或图?”
“我忘记名称,图我倒是还记得。”俞慎思随手在地上画来,高晖再次摇头。
看来这时空还是偏差的,或者这两样东西还没有传到东南亚诸国。
高晖对两个下人吩咐,让他们务必小心看着朱薯-
回到前面院子,高晖调侃道:“你看的不是杂书,是奇书,什么都有。”
俞慎思掩饰道:“可能是哪位曾经下过南洋的人编写的吧。可惜那书不知道丢哪里去了,否则定要再好好拜读一遍。”
高晖笑道:“别拜读他的,二哥也写了好几套呢!知道你喜欢地理游记的书,二哥把这两年的见闻全都记录下来了,够你看一段时日。”
“我一个人看多无趣,不如刊印出来,让更多人了解海外诸国的山川风物。”
“这个不错。”-
高晖到达安州,京中的俞慎言才收到当初高晖写的信,得知二弟平安回来,俞慎言悬了两年的心终于放下。
二弟在信中写会来京城,他便开始期待与二弟相见。
转念想到二弟回京,又要在高明进的手底下受气,心中又不是滋味。
数日后高晖北上,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他的朱薯,真把几根薯藤当成了命根子-
俞慎思自拿到高晖写的见闻游记,闲来就翻看。书中既描绘山川地势,又记载风俗物产,自然人文全都包含在内。各地之间距离,城市港口名称,详细记录。
俞慎思让人准备一张布帛,一边看着游记,一边根据记载绘制南海诸国舆图,凡是游记有提到之处,全都标记出来。
当舆图绘制完成,和前世略有出入,他猜测是因为许多国家这次商队没有抵达。
随后他将高晖手稿的抄本和舆图送到书肆刻印。
几套书皆依高晖之意,署名:俞慎行。
这个名字是李帧所赠,也是高晖这两年随商队下南洋时所用的名字。
俞慎思这边将抄本付梓成册,高晖也已经抵达京城,他直接去见俞慎言。听闻最近几年京中的事情,特别听到了高明进又要给他说亲。
当年他们兄弟皆年少,他那几年又实实在在跟在兄姐身边,高明进可以拿此要挟兄长。
如今朝中不少人知晓他这两年跟随商队下南洋,他倒要看看高明进还有什么阴招。
为了不给兄长惹麻烦,他只在俞慎言的小院住了一日,兄弟彻夜促膝长谈后,他便离开-
海帮商队带回的东西一部分用来进贡给朝廷,其中最让皇帝震惊的是十万两黄金。
折子上所奏,黄金乃满加苏国君所赠。
商队在满加苏靠岸,恰遇其国内叛乱,误杀商队人员近百人。双方交涉后,商队献计策帮国君平了叛乱。满加苏国君有意与大盛交好,作为致歉和答谢,赠送黄金十万两。
“甚好!”皇帝大悦,叫来臣子询问具体情况。
得知献计是商队中一位普通的船工,更加好奇。一个普通船工,能想出如此妙计,短短一月帮满加苏平定国内叛乱,想来也是个被埋没的人才。询问此人姓名,身在何处。
臣子并不知更详细情况,只道回去后查明情况再细禀-
商队归来,进贡朝廷黄金和一部分物品要入库,一部分要官营,户部忙起来。
高明进详细听闻满加苏之事后,总觉得那个普通的船工是自己儿子,派人去俞慎言处寻人。派去的下人没寻到高晖,还被俞慎言的随从骂了一顿。
最后下人在海州会馆找到了高晖。
高晖不情不愿地回去。
高府内下人见到这位大少爷好似看到一个陌生人,避着走。
通禀的下人已经过去,高晖却不着急去见高明进,在前院的廊中坐下。叫过一个小厮询问府中最近几年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上到高明夫妇有没有给府中添个小少爷小姑
娘,下到看门的狗有没有咬人。
小厮什么都不敢说,一直垂着头不言。
“你怕什么,这儿就你我两个人,我还能去和老爷夫人告你状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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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恕罪,小的真不知。”
高晖见到另一个仆人经过,叫来重复问刚刚的问题,仆人亦是支吾不敢说。
“怎么?狗咬没咬人都不能说?狗成你主子了?还是你主子成狗了?”
闻此狂悖之言两人吓得忙俯身求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晖还没有罢休之意,继续道:“我刚刚进门狗都不认识我了,朝我狂吠,我很不高兴,你们俩待会将那条黄狗给宰了。顺道烧一盆狗肉送给老爷,我估摸着他应该挺喜欢吃的。”
两人来府中没多少年,对这位大少爷的了解多是从府中的老人口中得知,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年少时骑马遛狗,打架斗殴,甚至将郭家的少爷毁了容。
今日他们瞧着,大少爷不仅有老人口中所说那些毛病,还有点疯。
“就这么着吧。”高晖起身拍了拍手道,“天黑前你们不宰了那条狗,我就宰了你们俩,炖你们的肉。”
这才不紧不慢朝高明进的书房去。
两下人相视一眼,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去宰狗,急忙去求助管事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高明进在书房已经等了许久,见到儿子左顾右盼慢悠悠进门,沉着脸教训:“你还知道过来!”
高晖笑着敷衍施了一礼,“给爹请安。爹息怒,孩儿也是几年没回来,忘记爹的书房在哪个方位,走岔路了。”
“回京多日,不回来报平安,你是不是连家门都寻不到了!”
“爹果然神机妙算!”高晖乐道,“孩儿的确是打听了好久才找到家门。回来狗都不和孩儿亲近了,冲着孩儿一阵狂吠,把孩儿吓得这会儿还没缓过神。”
“混账东西!”高明进抓起手边茶盏就砸过去。
高晖忙伸手稳稳接住,“爹何故动怒,孩儿不过说了两句狗的不是,又不是骂人,难不成孩儿在这个家还不如一条看门狗?”
“你……果真商贾卑贱,两年便教养全无!”
“爹息怒,怒伤肝,有损阳寿。”
“不孝的东西!来人!将大少爷绑了,取棍子来……狠狠地打!”
高晖闻言急忙放下茶杯,道:“子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爹你这回不能怪孩儿跑了,孩儿得听圣人的话。”话没说完,人已经蹿出书房。
第087章 第 87 章
高晖跨出高府大门, 另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一个十多岁的小少年从车上跳下来,抬头瞧见走下石阶的高晖愣了几瞬, 咧嘴笑着跑上去。
“大哥?你回来了。”张开双臂扑上去。
高晖忙抬手按在小少年脑门上,阻止对方靠近。
“大哥……”小少年用力推开高晖的手臂,一点不恼, 依旧满脸兴奋, “我听娘说你回京了, 每天都等着你回家。你是又要出门吗?去哪儿?可以带我一起吗?”抓着高晖手臂央求。
高晖拉开小少年的手, 将小少年脑袋拧向府门方向,拍了下他后脑勺道:“进府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哥……”小少年扭回脑袋又要缠着高晖。高晖立即冷脸吓唬, “再啰嗦我打你了。”
小少年站在原地不敢动,看着高晖跨步登上马车离开, 满脸失落不高兴-
马车中,陆青石将后窗帘拨开一条缝朝府门看,小少年孤零零站在门前, 一直盯着马车,很不舍的样子。他笑道:“你们眉眼倒是有几分相似。”余光瞥见高晖瞪他,识趣地拉上车帘。
高晖对车夫吩咐:“去昌平伯府。”
陆青石取笑问:“想去看看郭夫人相中的姑娘什么模样?不怕沈姑娘知晓?”
“月儿岂是拈酸吃醋之人,何况我岂会看上他们选的人。”
“若是美若天仙呢?”
高晖不屑,“就是赛天仙, 也不过一副皮囊而已。只是人家的姑娘他们都看过了, 我不得登门让对方也瞧瞧我什么模样?”
这话若是旁人说,陆青石就信了。从高晖这个疯子嘴里蹦出来,那就不能以常理论之-
昌平伯世子黄主事正在府中与夫人商议女儿的婚事, 高家有意结亲,但是他们夫妇二人却在犹豫。
高家门第不高, 他们倒不是很在意,如今朝堂中勋爵世家不知多少是绣花枕头,外表鲜亮里面全是糠,女儿嫁到这样家族内日子也过不顺。高大人位高权重,女儿嫁到高家也不算亏了她。
只是这个高家大郎,顶着高家嫡长子的名头,但生母出身低且早逝,继母又是郭阁老之女,下面还有两个继母所出的弟弟,他身份就尴尬了。
前几日儿子回来说,高大少爷舅家的两位表兄弟皆有功名,表兄在翰林院,表弟是南原省解元,将来必然都有番作为,以后也能作为高大少爷的腰杆。
这点他们很满意。
但让他们担心的是,听闻这个高大少爷从小就顽劣,后来送到老家读书,倒是考了秀才功名,但又听闻这两年随商队下南洋,看着不像安分的人。
利弊都分析了,夫妇二人还是拿不定主意。
这时家仆过来通禀高侍郎家大少爷携礼登门拜访。二人皆诧异,没有提前递帖子忽然就登门。
二人猜应该是和说亲有关。
黄主事也正想寻个机会亲眼看看这位高大少爷是什么品行,如今对方主动登门,他自然要去见,吩咐下人:“请到东厅。”
高晖随着下人刚到东厅,黄主事也到了门外。跨步进门时黄主事将厅内年轻人打量一番,样貌倒是随其父,其父年轻时便是仪表不凡的美男子。
高晖起身迎上前两步施礼,“晚辈高晖见过黄大人,冒昧拜访,黄大人见谅。”
黄主事应了声,余光又打量,举止尚算有礼。
“高少爷忽然登门想必是有事。”请高晖坐。
“的确有件事想求黄大人帮忙。”高晖坐下,也不拐弯抹角,直说来意,“晚辈不才,只读过几年书,因自小闲逸惯了吃不得读书之苦,也便无心举业。如今家中弟弟在读书一道上颇有出息,家父也尤为重视。晚辈身为长兄,不能成为弟弟们表率甚是惭愧,便想在京中办个书肆,一来是谋生,二来也算是给弟弟读书提供个方便。
晚辈常听家父称颂黄大人的字,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大家之范,晚生钦佩已久。今日贸然登门,略备薄礼,便是想求黄大人帮忙替晚辈的书肆题几个字,不知黄大人是否愿意帮晚辈这个忙。”
话说这么些,黄主事已经听明白面前年轻人此来用意。
是对父母安排的亲事不满意,主动登门来表明态度,以自贬和自道困境来让他们莫生结亲的念头。
儿女婚事虽是父母之命,却也要两厢情愿才能和睦长久,他岂能让女儿受委屈?
何况这门亲事他本也在两可之间,如今算有了决断。
他客气道:“令尊过奖了,老夫年岁大了,已经许久没有提笔,恐帮不上高少爷的忙。高少爷要另请他人了。”
高晖听明白意思,笑着起身,“是晚辈冒昧,黄大人见谅。晚辈不多扰黄大人,先告辞了。”
黄主事命下人相送-
高晖刚离开昌平伯府,黄朔从国子监回来,听到父母在说刚刚之事。黄朔注意的点没在妹妹的亲事上,而是在书肆上。
“高少爷可有说书肆名字?”他问。
“未有。”
黄朔想起安州妙悟书肆,安州附近一带能够书价降半便是俞慎思兄长的功劳。然俞慎思的兄长多年前便在京为官,一直未归。而这位高少爷两年前随商队下南洋,应该早就与商贾打交道。
兄长亦可能是表兄。
他对父亲道:“这位高少爷兴许
不是胸无大志,恰恰相反胸怀大志。”
“为何这么说?”
黄朔将妙悟书肆之事说给父亲听后,道:“与凤凰同飞,必是俊鸟。其身边的堂兄和两位表兄弟皆是俊才,他岂会是碌碌无为之辈。”
黄主事略略沉思,应道:“若真如你所言,的确是有志向的年轻人。只是其无意这门亲事,为父也不能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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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郭夫人拜访昌平伯府,方才知晓继子已经将这门她与夫君看好的亲事回绝了,还是亲自登门。
回到府中,郭夫人满心委屈地向高明进倾诉:“他一声招呼不打就把此事拒了,是要故意让我难堪吗?以后昌平伯府怎么看我?其他夫人们怎么想我?这么多年我受的委屈还少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我这个继母做什么都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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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夫人眼眶微红,责怪丈夫:“他上次回来,你教训几句就算了,还让下人绑了打。晖儿又不是孩子,哪有你这般教儿子的。他还以为是我这个母亲背后撺掇,心里不知怎么怨恨我。”
说完泪水溢出来,抬手用帕子拭去。
高明进抓着夫人的手道歉:“为夫的错,晖儿这次回来,的确混账了不少,为夫那日也是被他那番忤逆不孝的话气狠了。”命下人立即去将高晖带回来。
下人半晌后灰溜溜一个人回来,带回高晖的话:“大少爷说他回来必定棍棒加身,他不能陷老爷不慈不义,要等老爷消气了再回来。”
“混账!”高明进怒骂,“再去!”
下人不敢违命,这次去海州会馆没有见到人,最后又灰溜溜回去回话。
高明进气得将儿子骂一顿,命下人继续去找-
数日后,早朝后高明进到勤德殿奏陈此次海帮商队归来后的事务。皇帝看完折子,笑着道:“高爱卿不仅事办得好,教子也是有方啊!”
高明进被夸得一头雾水,家中三子,下面两个还年幼,长子已经不知所踪。
平素同僚夸教子有方,一半是恭维客气罢了,一半则是讥讽。他瞄了眼皇帝,这是真的夸赞。
他忙施礼道:“臣惭愧,犬子顽劣,正让臣头疼。”
皇帝放下折子,称赞道:“爱卿的长子随海帮商队下南洋之事,朕知晓了。满加苏之事有他一份功劳,宣扬了我大盛朝仁德天威,甚合朕心。朕听闻他对海船颇有研究,既有此才,爱卿为何不举荐?”
高明进更摸不着头脑。满加苏之事他也模糊猜到可能与长子有关,上次叫他回去便是想询问此事,最后被那混账气得事没问他就跑了。至于长子对海船有研究,他是闻所未闻。
自从海帮商队归国,朝廷就有组建船队南下之意,因此朝廷想打造更大规模的海船,这几日一直在议此事。
不知儿子详细情况,他只能含糊道:“回禀陛下,犬子心性未定,还需多加管教,臣不敢让其妄为。”
皇帝不以为然,“满加苏之事,朕瞧着心性可不似爱卿所言。朕给他安排个差事,到安州造船场当提举,也算磨炼一番。”
“陛下……”高明进想进言阻止,观察陛下面色对长子流露认可,看来圣意已决。
这份恩宠关系儿子前程,他多言反而惹陛下不悦,得不偿失,只好谢恩作罢。
从勤德殿出来,他便加派人手去寻儿子-
高晖听到任命的差事,主动回了趟高府,见到高明进阴沉的一张脸,笑呵呵地走进书房。
“孩儿这算不算给您长脸了?”
差事落到自己儿子头上,名声传出去却是另一个名字,长脸还是丢脸得什么人来看了。
“俞慎行?”高明进冷笑,“看来你也想进俞家的门,入俞家的籍。”
高晖没作声。
高明进拍着案几冷声教训:“你娘膝下如今就你一个孩子,你也敢如此想,枉她含辛茹苦养你多年,你心里还有没有你娘?不孝的东西!只要为父还活着,你就断了这个念头。”
不提亡母,高晖还能和高明进装一装父慈子孝,提到亡母,高晖装都不想装。
这世上最不配这么骂他的人,就是面前之人!
“你对我娘情深,为何当年让我大姐、大哥和三弟全都过继出去?为何隔年就续娶?为何从不托人去我娘的坟上添一抔土?我孝不孝,我娘在天看得清楚,至于你是深情,还是假意,我娘也清楚!”
第088章 第 88 章
“混账!”高明进斥骂, 却没再如上次那般声色俱厉,气急败坏。
儿子这次回来,性情与少时不同, 越来越不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他不能仍以少年时方式管教。
他叹了声,稳了稳情绪, 耐心地教育道:“为父和你说过多少遍, 当年将他们过继给你舅舅是为了你外爷家香火, 是为了抚慰你舅舅丧子之痛, 你幼时不懂这个道理,这么大了还不懂吗?为父这么多年何曾忘过你娘, 只是身在朝堂,一切身不由己。你如今也算入了官场, 以后便知晓为父有多少无奈。”
高晖最见不惯就是高明进这副嘴脸,追名逐利恶事做尽,当面却伪装无辜深情。
即便是彼此心知肚明之事, 他也能若无其事狡辩一番。
“我将来再无奈,就是舍了这条命,也绝不会像你一样!”
“越来越放肆!看来为父的话你一句听不进去,去你娘-的牌位前跪着,好好反省反省!”
高晖咬牙怒道:“你现在又要拿我娘来压我!”
“去!”
高晖恨恨地甩袖出门。
高明进烦躁地拍了几下椅子扶手, 揉着眉心思忖许久, 长长地泄了口气-
俞慎言在次日才得知高晖领了一份差事,同时知晓满加苏之事和高晖有关。
接下来两日没有见到高晖,他心中略有担忧。
依他对二弟的了解, 领了这份差事,必然会过来和他说一声, 分享此事。过两日就要南下,不可能还不过来向他辞行。
二弟现在已经慢慢脱离高明进的掌控,他必然会再想别的方法牵制二弟。
散值后,他准备借着道贺的名义去高府走一趟,上马车时竟然见到高晖坐在车内。
“大哥,是不是很意外?”高晖露出一张得意的笑脸。
俞慎言冷笑进车,询问是不是这几日又被高明进关在府中。
高晖挑了下眉头,道:“他不仅想关我,还想用婚事把我拴在京城,可惜天不遂他愿。我这份差事是陛下亲口下派,他又没本事阻拦,心里不知多憋屈,这几天人前人后又在演慈父膈应我。”
俞慎言提醒:“他不是没本事阻拦,他只是不愿付出没必要的代价。你有这份功劳,得这份差事,也是他一份荣光,他何必拦着?
如今朝廷欲开展海外邦交和贸易,对海船建造尤为重视,朝中派了好几位官员过去,无数双眼睛盯着安州造船场,那边情况必然复杂,你此去行事务必谨慎小心。”
高晖调侃道:“我就是一个小小的提举,只管船怎么造,上头官员的事与我何干?火还能烧到我头上?若真烧过来更好,把高大人也顺带烧了!”
弟弟什么性子,他岂会不知?立即捶他一拳,严肃教训:“又说疯话!我警告你,你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其他事不许插手。让我知晓你胡来,我饶不了你!”
高晖立即嘿嘿傻笑:“大哥放心,我又不傻。”
“你最好别犯傻!”
马车行到一半,车夫忽然勒住缰绳停车,车内兄弟二人栽了下。
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情况,就听到车外有人怒喝:“怎么赶车的!眼长屁股上了?赶紧让开!”
一听对方怒气这么盛,高晖拉开车帘探头望去,是郭阁老家的马车。两车只是街口转
弯迎面碰上没来得及错开,且不是自家车夫的错。
高晖喊道:“对面车中是郭家哪位?应该不是郭阁老吧?郭阁老不至于如此嚣张跋扈。”
闻言,对面车窗也拉开,露出一张年轻面庞,左侧脸颊隐隐约约有一道伤疤,从眼尾到嘴角。
“呦!郭四公子?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咦!不对呀,这精神气色不行,昨夜纵欲过度了?你这样可不行啊!”
郭四公子讥笑:“高晖,你还没死呢?”
“这话就不对了,你这么无德之人都没死,我怎么能死。你什么时候死了,让人来通知一声,作为好兄弟,我定去给你上香烧纸,送你入土为安。”
郭四公子冷呵,“我看你是要走在我前头去了!”
“怎么?你要动手杀我?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们郭家谁的意思?我的继母,你的姑姑,她知道吗?我若死在你的手里,你猜京中人会怎么议论你们郭家,怎么议论你姑姑?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吧?”
“哼!你这种人自有天收!别脏了我的手!”
“我是天收,比郭四公子下地狱强。你看看,好歹同窗几年兄弟一场,死后咱们还得一天一地。”
两个人在街口这么相互对骂,不少人路过看几眼他们,或者干脆驻足看热闹,甚至还有百姓不嫌事大,想看他们下车打一架。
俞慎言令高晖不许再胡言乱语。高晖这才对郭四公子道:“我还有事,该日我登门拜访,咱们再把酒言欢,畅所欲言。”说完让车夫赶车,“郭四公子急着投胎,咱们让让。”
“我祖父怎么能看上你这么个东西!”
高明进夫妇想给他说亲的几家,其中有一位就是郭四公子妹妹,明着想亲上加亲,实际目的何为太明显。
高晖笑着道:“因为郭阁老比你有眼光。”
话说完,两架马车擦肩驶过。
拉上车帘,回头见到兄长不悦的面色,解释道:“郭家二房长子,从小就看我不顺眼。”
俞慎言知晓他那些年一个人在京不容易,才养成现在性子,没有责怪,询问:“他脸上伤是你所为?”
高晖支吾应了声。
俞慎思便朝高晖手臂望去,他见过他手臂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当时年幼,却相互下手这么狠,也可想而知,郭四公子不是善与之人,是个狠心肠。
“以后小心点此人。”
“我知晓。我离京后,大哥也务必小心,提防些高大人。他这人太善伪装,他说什么,大哥莫信。”
俞慎言笑道:“大哥不用你提醒,这几年我在京中,他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两人说着便到了小院,聊起这几年各自的事。上次没有多逗留,这次高晖依然次日便离开,回去准备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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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当日,高明进亦如俞慎言一般叮嘱高晖,让他安分守己,莫要过问不属于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
这次过去的官员中便有和高明进走得进之人。安州造船场亦有他的人。自然也有与他不算和睦的官员。
高晖挤兑:“爹是怕我得罪了哪位官员给你惹麻烦,还是怕我发现你的人不干净?”
高明进当即变脸,厉声呵斥:“若不想死,以后在官场,这种混账话都给我咽肚子里去。”
高晖应道:“我还没活够,不会去寻死。”-
深秋盛都已寒意阵阵,码头的风更寒凉。沈山月脸颊吹得微红。她抬头望着高晖,满眼不舍,心中却明白这事不能转圜。不禁怨那位江大人,将哥哥的事情奏禀皇帝,害他们又得分开。
哥哥本就不太喜欢官场,如今却不得不应付。
“待京中的事情处理完,我去安州找你。”她诚挚地道。
高晖笑着抚了下沈山月的脸颊,“这只是临时的差事,不会很久。”
沈山月抓着他的手,撇嘴,“这种事你就别哄我了,造海船又不是造独木舟,三五天就能完成。”
这的确瞒不了她。
高晖呵呵笑了声,安慰道:“这件事朝廷重视,各方支持配合不会太久。况且造船场能工巧匠无数,我也能实地学习,以后咱们商队亦可以造出如官船一般质量的海船。况且沈叔安排几个有造船经验的船匠作为随从跟我过去,你不必担心。”
沈山月不是担心,他知晓哥哥本事,她是舍不得。两年多朝夕相处,忽然要分开很久,她忍不住会想。
高晖再次抚着沈山月的脸,笑道:“我会给你写信。”
陆青石在旁边重重咳嗽几声,“二位,这是码头,不是厢房,那边人看着呢!”
另一边是朝廷下派的其他几位官员,其中有高明进的人,正朝官船去准备登船。
高晖又和沈山月话别几句,便带着陆青石等人随其他官员登船。
其中一位官员笑吟吟地道:“本官听闻小高大人未有婚娶,那位姑娘是?”虽不知身份,但瞧着那姑娘衣着举止并非闺阁千金。哪家闺阁千金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与男儿如此亲昵。
高晖回头朝沈山月挥手,笑问:“大人要为下官做媒?”
官员呵呵笑着摆手,“本官可不敢。”看了眼身侧年轻人,与高侍郎年轻时几分像。
一直传言高侍郎大公子随商船南下,同僚们私下各种猜测皆有,最多的莫过于,高侍郎对这位长子不甚上心。
如今一趟南洋回来,竟然立了功得了差事。若是能够办好此差,位置必然再进一步。有高侍郎这个父亲,回京到工部任职也不远。
真真应了那句“高侍郎素来教子有方”-
官船抵达安州时,安州已经入冬,天冷起来。相关的官员前去接待,随后直接去安州造船场,俞家人连高晖的面都没见到。
俞慎思这几个月没有如往常一般日日在书院读书,半数时间在书院,半数时间和同窗到州县走走,偶尔去书肆帮忙。
这个月在书肆内挑选文章,见到一篇关于开放海外贸易增加国库的文章,角度清奇,内容充实,言之凿凿。
文章明显是针对如今朝廷想要开展海外邦交和贸易之论。
他看了眼署名,竟然又是那位“丘山狂客”。
自上次此人的两篇文章没被选中,已经半年没有给书肆写文章。
这篇文章水平依旧不落上两次,可做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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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下半月的学报,丘山狂客的文章入选首篇,放在整张学报最显眼位置。
书院内的学子们读到此篇文章纷纷称赞,芈储同他玩笑,“俞弟,你可要当心了。说不定这位丘山狂客亦是后年参加春闱的举子,他要成为你最大的对手。”
俞慎思看着书案上学报,道:“那我真是太幸运了,将来能有机会认识这样的人物。”
相比芈储的猜测,他更觉得此人像是官场,甚至朝堂官员。
此人几篇文章皆充满蓬勃之气,言辞大胆,多半还是位年轻官员。
他心中隐隐期待将来有机会认识这位丘山狂客,必与之促膝长谈。
腊月书肆又收到了这位丘山狂客的文章,此次文章亦是关于海外邦交和贸易。虽然文章水平不亚于上一篇,考虑学报首篇不宜连续两期相同主题的文章,他再次将此人的文章搁置。
心里有点忐忑,该不会对方不高兴,下次又不寄文章来了吧?-
腊月上旬末安州落了雪,俞慎思让小厮将炭炉放在房前廊下,将已经晒皱皮的朱薯放在炭火上烤。
寒冬腊月飞雪天,怎么能不吃上一口热腾腾香甜的烤地瓜。
高晖带回来的红薯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他蒸着吃过一回,味道很一般。所以这次他将朱薯晒皱皮烤着吃,希望味道能好一点。
他满怀期待地翻烤。
小久以为他在做什么好玩的,欢快地跑过来,也要翻着玩。
小家伙已经三
岁多,对什么都充满好奇,每天嘴巴里不停地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为什么。
俞慎微几次被他没完没了的追问烦了,不理他,他哭着跑去李帧那里告状,说娘亲不喜欢他了。
在教育孩子上,李帧比俞慎微有耐心,对小久重复的问题,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答。
“好不好玩?”俞慎思问。
“好玩。”
他揉了下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道:“这是二叔叔带回来的宝贝,可惜你二叔叔还没吃上。”
“久儿给二叔叔送去。”
“真乖。”
烤了许久,朱薯烤软烤透,香气也烤出来。俞慎思拿起来掰开,这个品种的朱薯里面是黄色,软糯但是甜味有限,虽然不能和前世烤地瓜相比,却比蒸的味道好许多。
他用小木勺挖了一小块喂小久,小家伙吃到自己的劳动成果,高兴地拍手叫道:“还要。”伸手要自己挖着吃。
刚烤好太烫,他没敢给小家伙,自己慢慢喂,待温度降下来不烫了才给他。
小家伙拿着烤好的朱薯,就去找爹娘,跑出廊子却摔倒,手中朱薯全掉地上。小家伙委屈地哭起来,惊动另一个房间的李帧。
见到儿子脸上挂着泪珠,李帧立即过来将人抱起来,责怪俞慎思:“看到小久摔倒,你就不抱一下。”
“他自己都爬起来了,根本不需要抱,你要把他宠坏了。”俞慎思笑着将一个朱薯递过去,“尝尝,比蒸着可口些。”
李帧掰开尝了尝,的确可口,从炭炉中取出几个放在托盘中端走,“我给爹娘和你大姐送过去。”
“你倒挺会借花献佛!”
李帧笑道:“这是你二哥的花,你最多算采花人。”
“你便算抢花人了。”
李帧已经端着东西走人,俞慎思让小厮将另外两个给施长生夫妇送过去。
随后他让人去一趟城外造船场,将晒好的朱薯给高晖送一些,让他尝尝自己从外国盗窃回来的果实。顺便信中和他商议朱薯之事-
年后,俞慎思借着拜年的名义去拜访段重鸣。
上次马球赛后,他与段重鸣便没什么交集,这次拜访有些突然。
他在知府门前等了片刻,段重鸣亲自出来相迎,热情地笑道:“俞公子真是稀客,快里面请。”
“早就想来拜访段公子,一直没有合适机会。我见府中今日有客,不知是否打扰?”跟着段重鸣进门。
“是家父官场上的同僚,我这边不用过去作陪。”请俞慎思到自己的书房说话。
两人寒暄几句便行到书房,坐下来后,俞慎思便说明来意,并打开盒子,将几个朱薯递给段重鸣看,给他介绍此作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此物喜温耐旱,我在家中后园试种一片,小有收成,预估亩产几百斤。若是细心培育,或许亩产会更高一些。我南原已算大盛富庶之省,仍有百姓不能饱腹。饥荒之年,百姓更是无物充饥,饿死者不在少数。此物高产,丰年能让百姓多一些收成,日子安乐,饥年就是他们续命口粮……”
段重鸣拿起朱薯又看了看,询问:“此物亩产如此之高?”
在这个即使良田粮食亩产不过两三石的时代,朱薯高产就是救命之物。
“我已试种过,这点毋庸置疑。这里有几个是我在家中烤熟的,段公子可以尝尝。现在应该凉了,再烤热一下,口感或许更好。”
段重鸣接过俞慎思递过来的朱薯,熟了软软的,的确已经凉了。他让小厮拿到暖炉边烤一烤,香味也慢慢在书房内弥散出来。
段重鸣赞道:“香气馥郁。”
尝到口中,点头肯定,“软糯而微甘,口感不错。”
放下朱薯,喝了两口茶,段重鸣便起身道:“正巧诸位大人与家父均在府上,你我现在就过去。”命下人将朱薯带上。
段知府听闻儿子带着俞解元过来有东西献上,便让人请进来。
见到盒子里从没见过的东西,几位大人轮流拿着看,用鼻子闻一闻,用手捏着。段重鸣将重新烤热的几个朱薯分给几位大人让他们品尝。
俞慎思则介绍此物产量和栽种。
“此物何来?”一位大人尝了口觉得味道一般,但是听到亩产当即产生兴致。百姓能有口饱饭已是不易,何求味美。
他回道:“不敢瞒诸位大人,此物是去岁海帮商队的船员带回送给学生。因为不知是否能栽种活,亦不知亩产是否属实,不敢贸然进献给大人们。学生试种后成果显著,这才特来进献。”
满加苏之事高晖已经冒了尖,他不愿此事再出头让高明进紧盯着,俞慎思便依着他的意思,瞒下他姓名。
段知府拿着生的朱薯又仔细瞧了瞧,个头大、分量足,若真亩产可观,的确是百姓之福。
“具体栽种事宜可有详细记载?”
俞慎思从盒子底下的小抽屉中取出一个薄薄册子,“学生全都详细记录,请大人过目。”
段知府接过册子翻看,第一眼就被对方的字吸引,当年秋闱后便听几位大人称颂这位解元字写得好,果真不假。
册子中不仅有文字详细说明,还配有图,一目了然,可见是个细心之人。
将内容看完,段知府满意道:“好啊!”递给身边同僚。
同僚看完后建议道:“倒是可以在附近县乡试种一片,若是果真如俞解元所言,届时再推广其他县乡,亦可造福一方百姓。”
旁边官员附和:“此物新奇,若是能解决百姓温饱口粮,届时再进献朝廷,若有更多省适合种植,利于万民呐!”
几位大人相互商量后,一致认为可选个乡先试种以观效果再决定。
商定后,不约而同望向堂中少年。当初十四岁就取中解元,不知多少人心中不服不满不看好。许多人猜测,小小年纪如此盛名,今后必骄傲自满,养成自大狂妄之性。
而如今诸位大人看来,这位少年依旧谦和有礼。能够将此物献出来,可见是心系百姓。
段知府此时笑着道:“若是能够栽种成功,收成大好,也是你大功一件,本官定要好好赏你。”
俞慎思忙施礼回道:“学生不敢。藤秧是船员带回,试种是知府大人远见决策,学生不过是跑个腿罢了,何敢言功。”
段知府呵呵笑着,对面前少年多了几分欣赏。
“若非你的栽培,本官今日何能见到此物,若成,你亦功不可没。”
第089章 第 89 章
开春后, 俞慎思去拜见林山长,亦是向林山长辞别。他准备今年去外面走一走,随后一路北上入京参加明年春闱。
林山长因他年少见识浅, 本就希望他早点出去历事成长,听到此事颔首同意。临别对他道:“文人笔下文章写得再出彩,都不及将己生写好。此去便是另一番天地, 老夫望你以此七尺之身为羊毫, 百年后给世人留下一篇锦绣文章。”
俞慎思起身, 朝林山长深深作揖, “学生谨记山长教诲,必不负山长期望。”
“嗯, 去吧!”-
回到学舍和芈储、王韧作别,二人当年乡试落榜, 今秋准备再下场,要留在书院继续读书。
他道:“小弟预祝二位学兄今秋桂榜高中。”
二人一人拍了一边他的肩头,“愚兄也祝你明年金榜题名。”
随后他便和闻雷、夏寸守二人约定这次游历的时间和路线, 随后各自回去与家人告别。
俞慎思早有这个决定,俞纶夫妇虽然不舍却已有心理准备。儿子如今已长大,他们不能自私将孩子困在身边,临别各种担忧,却还是愿意放儿子去。
俞慎思随后去向俞慎微和李帧告别。
俞慎微临别嘱咐比较多, 多是关心他路上辛苦和安危, 李帧则是和他说这一路要去经历什么才不算白远行一趟。
末了,李帧道:“年底我会进京一趟
开办书肆。届时若是爹身体好,我和你大姐便带二老入京。你大哥在京几年, 爹娘日日挂念,他一直没有机会回来, 只能送二老入京以解相思。”
“也好,此事大哥心中一直有愧,奈何爹身体不好,不敢轻易接爹娘入京。但我瞧这一年来爹身体好许多,今冬都没有不适,再养养,秋日入京应该没问题。”
“愿如此。”
俞慎思与夏寸守、闻雷准备离开安州南下之时,段知府派人来请,是为了朱薯种植之事。如今育苗已经开始,请他去指导。
满大盛也只有他有此经验,这个任务推脱不掉。
俞慎思和两位同学说明情况,请他们见谅,让他们先行,随后自己再去寻他们。二人表示哪里学习不是学习,若是将来真的做了官,岂能不懂耕耘,愿意一起前去学习,并见识这个新物种。
一行人来到朱薯的试种点,安州府下辖万寿县长贺乡。
此处倒是距离安州造船场比较近。
朱薯育苗已经长起来,安州的气候,再过十来日就能够移植。当地百姓询问俞慎思这个像红萝卜的东西,是不是像萝卜一样,以后要么窖起来储存,或者腌制晒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思倒是忽略了这一点,便和当地百姓分享这种东西怎么储存,对于这个时代,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切片晒干收藏。
随后画了一个专门切红薯的人力手摇的切刀机器,这种机器切出来的红薯不仅片薄,还省时省力。
切刀很简单,村中有木工,不消一日就做出来,拿萝卜实验,的确快很多。
移秧栽种时,万寿县县尊大人过来。胥县尊是个年近四旬的中年人,留着山羊须,身着布衣脚踩布鞋,头戴斗笠,卷起袖子就干活,手法干净利索,不比庄稼人差什么,像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另一边同样戴着斗笠的夏寸守经过指点,干起活来也毫不含糊。
俞慎思有经验相对还好些,闻雷生疏许多,不断朝他们打量,生怕一剪刀下去剪错了位置,扒土插秧插错位置。一个动作要确认好几遍,俨然从来都没有干过农活。
俞慎思虽然也没种过地,在高家村几年,夏秋农忙还经常看到村民干活,并不陌生。
“俞解元,这东西真能亩产几百斤?”胥县尊还是有些不确定。
毕竟新物种,大盛从没见过。
俞慎思回道:“学生岂敢妄语,若是精心耕作,亩产将比稻麦翻倍。待过一两个月这朱薯藤蔓长起来,叶子可以掐了清炒,是一道很不错的菜肴。”
“这叶子也能吃?”闻雷好奇地问,将秧苗拿在鼻子前闻一闻。
“能,掐嫩的叶子清炒、烧汤或者做其他的吃食,和其他菜叶一样吃。”
俞慎思一边带着众人移栽一边和众人说移栽后一直到长成这段时间的注意事项。
他上辈子没有种过地,对于朱薯的一些知识大部分来自高晖的传授,还有一部分来自他的经验。他知无不言,将自己知晓的全都传授给村民。
移栽后,等秧蔓长起来俞慎思才离开长贺乡,后面的事简单,依着他传授的经验和书上的记载来,不会有大的问题。
同学三人一路向南去东南,想了解前些年遭受倭贼和海贼侵扰的沿海之地现状。前年赵海川将军领兵将倭贼驱逐出境,这一年多倭贼没有再出没,当地百姓不知生产是否恢复。
瞿永铭前年调任东南任知县,去年瞿乘和大俞氏都去儿子的任地看望,今春还没有归来-
与俞慎思三人向东南去不同,两个多月前远在京中的程宣准备去西北,而在去西北之前他前往小院拜访俞慎言。
俞慎言当日正值休沐,在家中整理高晰从西北送来的一些当地史料,程宣登门。
来人自称是三弟的同窗,他也曾在三弟的信中见过此人姓名,称赞此人腹中有乾坤,文章若雷霆,对其十分欣赏敬佩。他便请人进门。
迎出书房见到一位年岁与他相仿的年轻人,面容朗阔,眉如刀眸如泉,身材结实,一身普通衣袍。
“在下程宣见过俞大人。”程宣进门施礼。
“程公子莫这般客气,既是舍弟的同窗,你我便同是林山长的学生,也算师兄弟。”请程宣坐,吩咐下人看茶。
“寒舍简陋,亦没有香茗好茶,粗茶一盏,程公子莫嫌弃。”
程宣笑了下道:“令弟和俞大人说过相似的话。”最后还将茶夺走了,没给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俞慎言闻言笑道:“舍弟顽皮,想来这几年没少给程公子添麻烦。”
“令弟年少时乖巧,如今沉稳,倒是在下常有叨扰他之处,如今贸然登门又要叨扰俞大人。”
无事不登三宝殿,对方显然不是受幼弟所托才来。
他直言相问。
程宣便说明来意,“在下听闻俞大人在翰林院史馆修西北各部史,数年来对西北各部研究透彻,算得上是朝中对西北各部最了解之人。西北多年来一直动荡不安,仗打了无数次,一直没有平定。
实不相瞒,在下欲前往西北军中,然对西北各部的了解有限,所以前来向俞大人讨教。还请俞大人能够不吝赐教。”
“原来如此。”
难得有人愿意主动去了解西北各部,他心中几分欣喜。他修史多年,西北各部涉及的东西太多,从各部内部史,各部之间往来史,各部与大盛之间的战争史,大盛西北地方史,以及西北人文风俗,地势水文,等等,太多方面。
这不是几句话能说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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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询问对方知道哪方面。
程宣道:“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下想知道与此相关的所有东西。”
如此笼统,俞慎言调侃道:“程公子这可为难我了,西北诸部众多,这么多年与大盛关系复杂,这恐怕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在下冒昧了,还请俞大人捡紧要的说。”
“只好如此。”
俞慎言将现在与大盛关系最紧张的两个部族的情况与程宣详细说。
这两个部族也是阻碍大盛和西域的最大障碍。这些年西北李将军与其大大小小打过无数次,胜负参半,并未能够将这两部族收服,亦没能将其驱逐。两部多次抢掠商队,骚扰当地,这几年愈发猖獗,几乎要切断了大盛与西域联系。
仅仅是两部族一些要紧的事,俞慎言亦说了许久,说到口干,手边茶盏续了两次。
程宣亦认真听着、记着、思考着,不时开口发出疑问,俞慎言一一给他解惑。
俞慎言说了半晌,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对方记不清,最后停下来,苦笑道:“若是再细说,再说半晌也说不完。”
程宣接过下人手中的茶壶,亲自给俞慎言续了杯茶,道:“俞大人对西北各部研究透彻,在下钦佩不已。今日听俞大人一席话,受益匪浅。”
放下茶壶,对俞慎言作揖。
“程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扶一把程宣请他坐下,说道,“我编修西北各部史几年,亦是希望有朝一日其能有所实用,现在能够帮上程公子,也不枉费我数年的工夫。”
程宣道:“俞大人这番研究必然有大用。”
俞慎言笑着点头:“希望如程公子所言。”-
两个多月后,俞慎言竟然收到程宣的来信,他人已经到了西北,并且从西北给他寄了些东西。一部分是西北特产,一部分是
地方史料书籍。从墨迹能看出来是刚抄,每本字迹不同,应该是不想耽搁时日,请人抄完就差人马不停蹄给他送来-
春末夏初,盛都阴雨连绵数日未歇。
俞慎言从书肆出来,随从撑开伞,主仆正走向马车,旁边不知哪里蹿出来一人朝他扑来。此人浑身湿透。他还未来得及躲闪,此人已经冲到跟前,用力一把将他推开,朝他身后跑去。
俞慎言稳住身形,手中书却掉落,他忙去捡,却见后方又一人箭一般冲过来,他急忙避开,眼睁睁看着自己刚买的书被街道上水和雨水浸湿,然后还被后面的人踩上一脚。
当他捡起来时,几本书全都打湿,立即用帕子和衣袖擦拭。
抬头朝追逐的二人望去,但见后面之人是位姑娘。
姑娘一脚踢飞街边一节木棍,再抬腿又是一脚,木棍直直飞向前面奔跑之人,正中其背,奔跑之人当即摔趴在地。
该人还未想爬起来再跑,姑娘追上去出手,几招后只听该人一声惨叫,便不再反抗,被姑娘制服。
听到外面的声音,书肆和旁边店铺里的人都探出头来看。雨中街道上,一位朱色衣衫姑娘一把将一男子从地上拎起来。
男子一条手臂被姑娘反剪,一条手臂无力地垂着,好似已断不敢动。男子因为疼痛面部扭曲。
姑娘扭着人朝回走,经过俞慎言身边,朝他手中的书看了眼,抬头看清人露出一丝愕然。
俞慎言也稍稍惊诧,再看那个被制服的男子,龇牙咧嘴,满脸痛苦,低低哀叫。
“赵姑娘。”俞慎言微微颔首,对方浑身已湿透,春末夏初的雨水还是凉的,“不知在下可有能帮上忙的?”
赵宁儿沉着脸道:“不用,抱歉,污损了俞大人的书。”
“无妨,回去烤一烤还能用。”
赵宁儿应了声,便扭着男子从雨中离开。
俞慎言正想开口问是否要把伞,见到对面迎过来两个撑伞之人,两步并作一步冲到跟前,一个接过男子押着,一个给赵宁儿撑伞。
俞慎言见此松了口气,转身上车。
赵宁儿拧了把衣袖上的水,回身准备朝马车去,见到俞慎言钻进了马车,她收住步子。
“是谁?”身边男子问。
“白家表叔的同僚,刚刚损坏了对方的东西。”
“损了什么改日赔他一份就是。”
见到马车已经驶离,赵宁儿应了声:“只能如此。”转身回走-
俞慎言小心地将打湿的书擦了又擦,有一本被踩到,有几页已经损坏。他颇为心疼地吸干水,吹着气,一点点将书页理平。
回到家中就生火将几本书慢慢烤。这几本全是旧书,纸张很差,稍不注意便会扯破。
随从道:“这一本可是跑了几家书肆才从一堆旧书堆中翻出来。这几页都已经烂掉了,幸好字迹都看得清。大少爷,这书烤干了也没法用,明儿小的重新抄一份吧!”
“那也要烤干再抄,阴干纸张粘在一起,书就废了。”
“是。”随从又抱怨道,“那位赵姑娘真是的,也不看着点。大少爷认识她,是哪家的姑娘?”
“赵将军的千金。”
俞慎言认识的人中姓赵的就几个,是将军的只有一家,便是镇守东南的赵海川将军。
随从闻言瞥了眼俞慎言,立即将嘴巴抿紧,认真烤书-
数日后,俞慎言在翰林院遇到白尧,白尧听闻那日雨中的事情,询问他那几本是何书。
“表侄女想重买几本赔与你。”
俞慎言道:“不必如此麻烦,我已经让家人重新抄了一册。”
“看来是难寻的孤本。”
俞慎言忙道:“算不得孤本,烦请白大人转告赵姑娘,无需麻烦。”
又几日,散值的时候,白尧喊住他,将一个盒子交给他。
“宁儿说,既然不能赔你书册,总不能不表示一点歉意,这是她托我交给你,让你务必收下,当她赔礼。”
俞慎言犹豫,白尧将盒子塞到他怀中。
上了马车后,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方砚台,还是齐宝斋所制的洮河砚。
相比那本书,这份赔礼有些重了。
次月,俞慎言去白府,刚下马车见到赵宁儿从府中出来,一身赤色短打。身边跟着一位年轻人,正是上次雨中来接她给她撑伞的那位。
“赵姑娘。”他欠身一礼。
赵宁儿从石阶上走下来,抱拳施礼,“俞大人,上次之事实在抱歉,我不知其是孤本残卷,还望见谅。”
“赵姑娘客气了,不过是湿了书页,并不算什么大事,不值得姑娘送那么贵重的礼。”
赵宁儿笑道:“那几册书对于我们习武之人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俞大人来说却珍贵无比,岂是小小赔礼能比。俞大人不怪罪,已是我之幸。
俞大人应是有事与表叔相谈,我不多打扰,告辞。”又抱拳一礼,带着年轻人朝旁边驶过来的马车去。
俞慎言转身看着对方上了马车离开才进白府。
正在白母处的白尧,听闻俞慎言过来,便辞了母亲过去。
白尧的姐姐白韶恍然想到什么,没喊住弟弟,转身坐到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手欢喜地道:“母亲,眼下不是有个现成的吗?”
白母疑问:“你是说这位俞大人?”
“正是。”白韶笑着道,“俞大人自小母亲就见过,人样貌自不必说,是出众的。逊之能与他相交多年,品行也毋庸置疑,肯定是顶好。正儿八经二甲进士,才学也是可以肯定的。虽说如今官职低了些,到底也是翰林院官员。唯一不足的就是……出身低了些。”
白母略略思索,点头道:“这孩子的确样样好,是难寻的好儿郎。至于出身,这是改变不了的。待会儿叫尧儿过来再问问,听听他怎么说。若是他觉得可以,便让他给你表兄去信问问。若是他们不介意对方出身,两个孩子也相互有意,这事十之七八能成。”
“是呢!”-
母女二人在后宅中商议此事,白尧在书房中与俞慎言聊完公务之事,他亦想到了此事。
表兄夫妇二人身在东南,常年不能回来,舅母前几年病逝,家中没有长辈做主,女儿的婚事便交给了自己母亲和姐姐,请他们在京中帮忙物色。
这段时间倒是物色了几家公子,暗中向表侄女探口风,表侄女不是觉得这个品行不行,就是觉得那个毫无上进,一个没瞧上。
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正合适吗?
品行端正,样貌不俗,才华出众,亦心怀大志,可谓样样出类拔萃。
他笑问:“知简,你今年二十有四了吧?”
俞慎言不知白尧为何忽然有此一问,应了声。
白尧道:“你及第好几年了,明年思儿也要入京参加春闱。届时说不准不少人瞧上令弟,想着要其做女婿。你这个兄长是不是也该提前考虑下自己的终身大事?”
经这么提醒,俞慎言才恍然意识到,幼弟今年已经十七岁,明年就要十八,也到娶妻的年纪。
他这个兄长没有婚娶,幼弟肯定不会抢在他前头。
这些年,身在史馆,又加之高明进之事,所以一直未有考虑过自己的婚事。
然而现在自己将会耽搁幼弟的婚事,甚至连二弟也会因为他而不愿先他娶妻。
他苦笑道:“我的情况,白大人也知晓,我不敢连累人家好姑娘。”
白尧问:“你的情况是指史馆兼修这个位置,还是指高家那边的事?”
俞慎言未答,两者皆有。
相识十数年,看着对方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点点长大,他岂会不知对方背负多少,岂会不知他所思所想。
他劝道:“以你之才,将来必不会囿于史馆之内。至于高家……你们姐弟都已长成,能护住自己身边人。不能因为此,你们兄弟皆不娶妻。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俞慎言沉思片刻,的确是要考虑了。此事需爹娘做主,他们秋日或许会入
京,届时请示他们再决定。
他望向白尧,笑道:“这种事,竟还劳烦白大人记挂,晚生实在惭愧。”
白尧笑了笑,饮了两口茶,忽然问道:“你刚刚过来在门前可有碰到宁儿?”
“倒是见到赵姑娘。”
“她上次送你什么赔礼,听念念说特意向她打听送读书人什么合适,这丫头给她推荐了不少。”
俞慎言正欲开口回答,忽然察觉到白尧这几句问话有些不对。
他不是会乱打听的人,而且还是表侄女送别人的赔礼。
从刚刚娶妻的话题忽然跳转到赵姑娘身上,白尧可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他是意有所指。
第090章 第 90 章
送走俞慎言, 白尧回到母亲处,白母和他说自己的想法。
白尧笑道:“儿子和母亲想到一处去了。刚刚儿子已经试着问了俞大郎,他言家中父母今秋入京, 届时请示父母做主,并没有拒绝。想来对宁儿并非无意。
母亲和姐姐得机会再探探宁儿的意思,若是她对俞大郎有意, 儿子再给表兄他们去信。相比门第出身, 儿子认为表兄表嫂更看重未来女婿的品行才干。”
白母应道:“是要如此, 主要还是两个孩子相互有意才行。”-
俞慎言坐在回去的马车上, 脑海中全是刚刚白尧之言,以及赵宁儿模样。
自当年白府花园相识后, 这几年他亦在白府见过对方几回,每次皆是匆匆一面, 最多打声招呼。他对赵姑娘最多的了解莫过于那日街上见她生擒男子,身手敏捷,出手凌厉。以及后来给他赔礼送东西。
她性格豪爽、不拘小节, 又是赵将军的女儿,岂会瞧上他这样的一个文人,应该倾慕其父兄那般征战杀伐的武将。
他摊开手瞧了瞧,宽大的手掌光滑干净,连一个薄薄的茧子都没有。原本在排云书院还学过一些拳脚功夫, 入史馆这几年, 这双手除了握笔便是捧书,连棍棒都没拿过。
白大人是要白操心一场了-
月底,赵宁儿去白府给姑祖母请安。白母有意无意在她面前提及俞慎言, 并借着上次之事询问她觉得俞慎言此人如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宁儿没有多作他想,如实回道:“俞大人为官清廉正直, 虽在史馆做个不起眼的兼修,然多年来勤勤恳恳,尽职尽责,是个难得的好官。”
白母对她这番客观的评价肯定地点头,她也不是要询问对方觉得俞大人为官如何,又试探地问她觉得俞慎言为人如何。
赵宁儿此时尚没有意识到姑祖母之意,只当还是因为上次的事情,直言道:“表叔能与之相交品行自不会差,宁儿也曾听二哥提到过俞大人,称其才德兼备。
上次之事,是宁儿之过,损毁了他最看重的书卷,他既没有恼怒,也没有怪罪,当时还要帮忙。事后也没说要赔偿之事,宁儿主动赔,他还不愿收。可见性情温和沉稳。”
白母笑呵呵地点头,伸手拉过赵宁儿在身边坐下,握着她的手问:“与上次姑祖母给你提的那几位公子相比,你觉得俞大人如何?”
问到这里,赵宁儿心再大也知晓姑祖母之意,问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探她对俞大人的意思。
她羞恼道:“姑祖母怎么生了这个心思?”
“你刚刚不是还夸赞俞大人吗?是对他哪里不满意?”
“不是!只是……姑祖母,你让宁儿怎么好开口说这种事。”她起身躲到旁边去。
白母瞧着她这模样,已经猜到姑娘家的心思了。
她从小在军中长大,性子爽直,长辈们也会开这种玩笑,她素来都是大大咧咧回应,就是前几次给她提那几位公子,她也是一句说不行就不行,可没今日这般还羞恼起来。
既知晓侄孙女的心思,白母故意道:“好儿郎不好寻,俞大人二十有四,听闻其父母今秋入京来,想必是来为他操办终身大事的。”
赵宁儿抠着手指,沉默半晌后抬头看向白母,起身走回去,揽着白母轻轻叹了声,道:“俞大人是文官,而且他那般性情的人,必然喜欢温柔规矩的姑娘,平素与他吟诗作词、泼茶赌书。宁儿又不太通那些,读得最多的就是兵史。
俞大人虽好,宁儿也不能因为成亲嫁人,就失了自己本来性情。若那般,宁儿宁可一辈子不嫁人。”
她最喜欢的就是侄孙女这般性子,不会因喜爱而糊涂冲动,也不会因为憎恶而偏激。
旁的事便罢了,姑娘家嫁人是一辈子的事,需得夫妻琴瑟和鸣。若是不如意委曲求全,便是一辈子的委屈。
白母拍着侄孙女的手臂,笑着道:“你说得在理。俞大人虽通诗词文墨,然在史馆多年,编修的还是西北各部史,恐脑袋里早就是兵史之事了。姑祖母几次听你表叔提到和他谈西北或东南诸事,可不是诗词文章。
他从小经历坎坷,表面温润,内里性子刚武,不见得会喜欢温温柔柔规规矩矩的姑娘,或许正喜欢你这般性情刚烈的。”
这种事,她只能把情况说给侄孙女听,最后还是侄孙女自己拿主意。
她是个极有主意的姑娘,自己会考虑清楚。
赵宁儿听着,沉默没有回应-
再说俞慎思三人组,自安州出发前往东南,一路上游山看水,拜访当地名仕,走访当地县乡。途经瞿永铭任职的县,去拜访瞿永铭。
瞿永铭当年取士后便成婚,如今一双儿女,大的女儿已经四岁,比小久儿还长两个月,儿子是去年出生,现在还不会走路。
瞿乘夫妇二人关系这些年渐缓,如今有了孙辈,也都不再提当年之事。
瞿永铭治理的县便是前两年倭贼侵扰之地,这两年劝课农桑,慢慢恢复生产,背井离乡的百姓也陆陆续续回来,人口增加,田地有人耕种,税收亦明显增加。
俞慎思三人从瞿永铭口中得知当年被倭寇侵扰后景象,也亲眼见到了如今状况。
地方的治理,瞿永铭颇有经验。
三人在该地停留一个月,平素瞿永铭有什么要处理的公务,也没有避讳他们,甚至有时候询问他们要不要去了解。主动提供见习机会。还会给他们讲解这些年自己在地方任职所见所想所得。
从瞿永铭的治理的县离开,他们转向西北,然后再转而向北,行至南原省地界已经酷暑天。
这日他们从乡间小路行过,见到一片瓜地,三人口渴嘴馋,便下车去和瓜农商量买几个西瓜解馋解渴。
瓜农是个年过半百的老汉,头发花白,皮肤黝黑,爬满皱纹,笑起来淳朴憨厚。
老汉从田里挑了几个瓜抱给他们,和他们夸自己的瓜种得好,十里八乡都是能数得着。县城里的老爷们都派人主动上门来买。
老汉用镰刀在瓜皮上只划开一个小口子,瓜立即炸开一条缝。
“看来是熟透了。”
老汉嘿嘿笑道:“老叟给几位少爷挑的肯定是熟得最好的。”
瓜切开,鲜红瓜瓤,瓜的清香也飘了出来。
老汉用镰刀很熟练地将瓜切成一片一片,闻雷当即拿了一块咬上一口。
“汁多清甜,老伯,你这瓜种得果然好。若是能够先用井水冰一冰,啧啧,夏日享受不过如此了。”
俞慎思递了两片给墨池和洗砚,然后向老汉打听他每年种田收成,赋税徭役如何,以及家中之人等等,一边吃瓜一边闲聊。
聊到一半,路上又驶来一驾马车,见到瓜棚里一群人,也停下车。车夫坐在车前冲他们喊:“老汉,给我们挑两个又大又熟的送过来。”
老汉走到瓜棚边朝车夫望去,穿着比大户人家的下人还好,不知什么身份,忙应了声:“好嘞,来了!”戴着斗笠去瓜田里挑。
马车里的人掀开车帘朝瓜棚望来,随后起身下车。是位弱冠年纪的郎君,身段修长,身着罗衫,手持折扇遮着头顶烈日,带着随从和车夫跨过路边小沟走过来。
“老伯,我们借你的瓜棚,在棚里吃。”为首的公子道。
走进瓜棚,俞慎思几人才瞧清此人,五官周正,面庞白净,虽然嘴角含笑,目光却冷淡没什么情绪。朝他们几人点头,“幸会。”举止大方从容。
几人回了一礼,给他们让了位置。小木桌上有切好的瓜,询问他
们是否要先尝尝。
“多谢,在下不客气了。”公子取了一片,吃起来慢条斯理。
老汉抱着两个西瓜过来,又切开一个。
公子打量俞慎思三人,笑问:“几位公子是赴京赶考的举子?”
“正是。”俞慎思亦笑问,“公子一口标准的京畿官话,应该是京畿一带人吧?是准备回乡吗?”
“前往安州见朋友。”公子吃了一片,放下瓜皮,没有再拿第二片。
老汉好奇地问:“怎么不吃了?老叟这瓜可是附近种得最好的,错过了以后就吃不着了。”
公子礼貌笑道:“老伯的瓜的确甜,我已经尝过了,不能贪嘴。”
“几片瓜叫什么贪嘴?这几位少爷都吃两个大西瓜了。”老汉朝旁边瓜皮示意道。
俞慎思几人相视一眼,“……”
无缘无故成了贪嘴之人。
再看面前桌子上的瓜,这是该继续吃还是不吃?
闻雷斜了公子一眼,扔掉手中瓜皮,好似要和那公子对着干似的,故意一手拿一片瓜,左一口右一口,“讲究不少!”对老汉道,“老伯,再切一个,我们还没吃够呢!”
那公子望向闻雷,迟疑下意识到说错话,歉意道:“在下冒昧失言,公子见谅。”
闻雷心里这才舒坦些。
公子又道:“有缘在此一会,还未请教几位公子尊姓大名。在下回京后兴许还能与几位相遇。”
闻雷脚便旁边凳子一踩,拍着腿掷地有声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雷闻。这两位是在下的同窗,这位俞思,这位夏守。”
俞慎思和夏寸守纷纷看向闻雷。好歹他们俩还能算得上坐不改姓,他自己倒是更名又改姓了。
“公子怎么称呼?”闻雷问。
“在下盛久。”-
众人在瓜棚歇了许久,日头偏西,不那么酷热,几人准备离开,远处又一驾马车驶来。
赶车的是个小伙子,一身粗布短衣,袖管裤管卷起来。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身肥肉,抹了把汗,骂了句鬼天气,敞开衣襟,拎起衣领拿着大蒲扇朝里面扇风凉快。
人刚在地头路边站住,就听到老汉惆怅一叹,见其眉心拧成川字。紧接着抱起旁边原本给盛久三人的瓜,笑嘻嘻地迎出去,隔着老远就喊:“牛爷,你坐那儿凉快,老叟过去……”
老汉佝偻着背抱着瓜快步朝路边树下去。
到了跟前说话声音不大,听不清说什么。却能够看到老汉对着中年人点头哈腰,又是拍开瓜递过去,又是接过蒲扇给对方扇风。中年人却颐指气使,傲慢恼怒。
“是什么人?”盛久身边的随从好奇地问。
夏寸守道:“是地主家收租的,老伯应该是佃户。”
随从朝他看一眼,“你怎知道?”
“这种人在下从小就见惯了。”
随从打量他一眼,没再说话。
恰时几人见到中年男人将手中的瓜摔在地上,用力推了老汉一把,老汉趔趄两步摔坐地上。
随从见此气愤地冲出瓜棚过去打抱不平。
夏寸守犹豫一瞬也跟过去。
俞慎思和闻雷也坐不住,起身过去。
冲在最前面的随从到了跟前,将老汉扶起来,对中年男人怒喝。
中年男人瞧他们都是外地人,根本不放在眼里。
“他欠老子的租子,老子来收天经地义,你们滚一边去。”对老汉威胁,“今儿你不交,老子把你瓜都砸了!下一季不租了,你全家等着饿死吧!”
“别别别。”老汉急忙上前求情,“牛爷,老叟不是不交,是瓜还没卖出去。您再宽限几日,等老叟把瓜卖出去,立即给您送过去。”
“别来这一套!”中年男人抬手推老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盛久的随从立即伸手抓住中年男人的手,准备动手。
“住手!”俞慎思和夏寸守异口同声。
随从未听他们,手上用力然后抬脚将中年男人踹地上,怒道:“狗仗人势的东西!瓜田未全熟,哪里来租子?收租子,也该待收成结束了。晚几日就等不得了?”
老汉吓得慌了神,立即要去扶牛爷,被随从拦下,“这种人就该好好教训!”
俞慎思和夏寸守过去扶牛爷,见牛爷满脸怒火,俞慎思急忙劝道:“牛爷消气,老伯欠你们多少租子,这一季的我替他交了。”
“五两银子!”牛爷愤怒地伸开巴掌道。
老伯一听急得大叫,“牛爷,上回稻谷老叟交了七成,你亲自来收的,你怎么忘了,剩下的没那么多……”
“哼!老子大热天跑来,不要跑腿费?不要茶水费?刚刚一脚不要寻医问诊费?”
随从闻言还欲动手,闻雷急忙上前拦下。
“你们是助纣为虐!”随从大骂。
俞慎思三人齐齐白他一眼。
俞慎思让墨池拿银子,接过塞给牛爷,笑着道:“这里六七两,多的就当请牛爷喝凉茶了。”
“还是你懂事。”牛爷掂量银子,摔一跤的气也消了。
俞慎思笑道:“老伯这么大年纪了,全家都仰仗牛爷给口吃的,牛爷多照顾着。以后寒冬酷暑、刮风下雨就别下乡来,老伯收成了亲自给你送去岂不更好?也免得你辛苦一趟。”
牛爷听这恭维的话,心里舒坦。
“这热天谁想到处跑,还不是府里头催得急,我这没办法。你挺懂事。”然后对老汉道,“这一季的租子就罢了,下一季你可得收成上来就交。”
老汉连连应道:“一定一定,收成了,立即给牛爷送到府上。”
牛爷满意地掂着银子扇着蒲扇上马车,调转马头回去。
随从见牛爷马车驶离,对三人怒斥:“你们算什么读书人!哪个省的举子?竟然帮着这种人欺压穷苦百姓!以后你们若是当了官,怎么为百姓做主?和贪官污吏有何区别!”
几人闻言脸色皆变,本就对他动手不满,如此更不悦。
夏寸守怒斥:“公子是一腔正义,公子倒是问问老伯,他是希望你打牛爷一顿替他出气,还是希望我们用银子打发人?”
双方都是为了帮老汉,老汉不知道该帮哪边,劝他们莫因为他吵架。
夏寸守继续斥责随从:“公子骂我等不算读书人,骂我等助纣为虐。骂我等将来做官与贪官污吏无区别。我且问你,你今日打了牛爷,明日呢?后日呢?下一季呢?明年后年呢?
若是他们下一季真的不租地给老伯一家,老伯一家以后吃什么穿什么?怎么活?你是外乡人,能够以后一直护着老伯一家?成为老伯依仗?还是能够让牛爷以后不来?都不能!
你自以为心怀正义做了件不得的事,事后拍屁股走人,可有想过牛爷受了今日的气,事后全都要从老伯身上讨回去,甚至加倍报复!你所谓的行善,其实才是作恶!最后结果是,你得罪了人,却让老伯一家帮你收拾烂摊子!
你有什么资格骂我们?若不是因为你,我们还用不着那么多银子打发人!以后想当好人,先想想是自以为的好人,还是别人希望的好人!好心办坏事多了去!”
夏寸守一口气骂完,大口喘息,双目怒视随从。
随从被骂得语塞,无话可辩驳。他的确没有和牛爷这种人打过交道,也没这方面经验。
“夏公子说的有道理。”盛久听完夏寸守的话,冲三人拱手歉意道,“在下管教有失,随从得罪之处,在下代为赔罪,请三位公子见谅!”
“公子……”随从欲劝,得了盛久一个眼神,忍下怨气,亦向三人施礼赔罪。
老汉见双方停止争吵,劝和几句,然后冲俞慎思打躬作揖欲跪谢。俞慎思忙一把搀扶住,“老伯,你折煞我了。我也只能帮你这一次,下一季的租子还需要你自己想办法。”
“老叟已经感激不尽,这份恩德不知道要怎么感谢。”
“不知道怎么感谢,那便不要谢了。于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你无需
记挂。”
老汉的确不知道要怎么感谢几人帮忙,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田里的瓜,忙道:“老叟再去给几位公子挑几个又大又甜的瓜来。”说着急匆匆朝田里去。
俞慎思此时望向盛久,从对方的举止和随从的言行,看得出对方应该出身非富即贵。
京中也的确多富贵子弟。
盛久之名想必是化名。
他冷笑着对盛久道:“我大盛最近十年来,土地兼并越来越严重。有些是遇到灾荒之年,百姓不得不卖田求生沦为佃农。有些却是官绅使用各种手段从百姓手中掠夺田地,逼迫他们沦为佃农。最后,佃农们不仅要纳官府的税,还要交地主的租。辛辛苦苦一年,收成还不够一家人温饱,甚至饿死。岂不讽刺可笑?”
盛久看着俞慎思,不过十六七岁少年,已经是举子,中举之时最多十三四岁,这个年纪中举寥寥无几。他记得三年前南原省的解元俞慎思年十四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想到这里,盛久想到面前少年的姓名。俞思——俞慎思——取首尾。
他将面前人又重新打量一遍。
原来这就是那个人人钦佩的少年解元!
盛久观察几息后,转身看向路边的田地,感叹道:“耕者有其田,才能解决百姓温饱。”
俞慎思摇头道:“耕者有其田远远不够。有其田不减其税,百姓依旧生存艰难。其实我大盛的赋税制度存在很大弊端,这个弊端不仅加重百姓负担,还减少了朝廷赋税收入,也是土地兼并渐渐兴起的原因之一。”
盛久闻言感了兴趣,连夏寸守和闻雷也全都好奇,纷纷看向他。
“请俞公子赐教,在下愿洗耳恭听。”
俞慎思一笑:“人微言轻,不说也罢,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这时老汉抱着两个西瓜过来,放下后又要再去摘,俞慎思立即拦住老汉,“我们刚刚都吃饱了,无需浪费。”
“你们放车上,带在路上,渴了再吃。”
“不用。”俞慎思劝道,“天色不早,我们耽搁不得,就要启程了。若是将来有机会途径此地,我们再来向老伯讨瓜吃。”
“你们都是外乡人,下次不知何时呢!我再挑几个,耽搁不了多久。”
“多谢老伯,我们就要走了。”说着让墨池将一个西瓜抱上车,然后喊夏寸守和闻雷上车走人。
以刚刚他们帮老伯的情分,劝是劝不下的。几个瓜对他们不算什么,对老伯来说却可能换来一家人一顿饱饭。
一个瓜便当还恩情,两不相欠。
老伯走到田里,听到马鸣,抬头见到几驾马车陆陆续续驶离,他大喊喊不住人,顿时老泪纵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