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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交出把柄,我们合作!……

    月上中天, 夜风萧瑟,凌湙让幺鸡找人给钱氏打副薄棺葬了,凌老太太委顿的坐在院里, 昏花的眼里只有人影憧憧,旁边卫氏鬼祟畏缩的身影, 预示着她们达成的某种协议破裂。

    不管凌湙本来的目的是什么,至少他又一次成功制造了, 凌老太太与身边人的信任危机, 卫氏不是钱氏,她的依仗不是凌府。

    如果凌湙是宁老侯丢给凌家的牺牲品, 那卫氏就是那群老大人,用来安抚凌老太太的慰问品。

    遗孤生母,凭着那些人的手腕, 是完全可以脱离流放命运的,可卫氏跟来了, 并且心甘情愿, 连她自己也知道, 凌老太太要握着她当筹码,为了儿子的前途, 为了日后的尊位,她仍像在凌家当妾时那样,捧着老太太作小伏低。

    本来心照不宣,作着一副其乐融融的团结模样,结果,凌湙一来,这关系也守不住了。

    她怨恨的眼神,跟着凌湙一道消失在院墙后, 随即便撞上了老太太盯过来的,充满戾气的浑浊老眼,凌厉的似要片片削下她的肉,唇齿间门磨牙般吐出几个字,“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且不提卫氏要如何与凌老太太狡辩,就凌湙来讲,秘密过了明路,大家就可以敞开头谈判,他要凌老太太主动将手里的把柄交出来,他要让凌老太太意识到,只有同他合作,用她手中的东西,换凌家一血的存活率,否则,就等着给他人作嫁衣。

    凌老太太肯么?

    她必然不肯的,所以,那些老大人的把柄,他势在必得。

    幺鸡跟在凌湙身后,陡然发现他家主子心情又好了,便连策马往回走的身影,都透着股……怎么讲?他挠了挠头,阴险狡诈?

    凌湙一扭头就与他猜疑的眼光对上了,不由蹙眉瞪眼,“你那是什么眼神?这样看我?”

    幺鸡脑中警报顿响,忙紧迫的立即摇头,但嘴却不受控制的,先于脑中警铃而动,吧唧一下吐出了心里话,“主子,你刚才是不是在憋坏屁?”

    两人说话随意惯了,幺鸡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不恭敬,却仍然被自己的真话吓倒,在凌湙鞭子抽过来的瞬间门,抱头躲避,嘴里嚷嚷,“坏水,坏水行了吧?主子,你刚刚肯定是坑人了,我都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凌湙不做无用功,大半夜跑凌老太婆这里,就是来挖坑的。

    凌湙叫他的反应逗乐,收了鞭子的力道抽了他一下,斥道,“可闭嘴吧你,叫你爷爷听见,刑所棍子伺候,个傻冒,学什么聪明人,还敢猜我心思,爷的心思你要能猜着,猪都能口吐人言了。”

    说完手一伸,“匣子还我。”

    幺鸡讪讪的将匣子递还给凌湙,嘴里还挺不服气,“我是不聪明,猜不了别人,但我觉得,我能猜你,主子,你真的没有憋……”

    凌湙正颠着匣子估重,晃着里面的东西挺不对劲,然后掀了一角看,匣子里的薯蓣只剩了一小半,登时就炸了,啪一声扣了盖子,竖起鞭子就朝幺鸡打去,“你个嘴谗的憨货,这才多大功夫就给我吃了大半?啊,我抽死你,这是左师傅特意给我炒的。”

    幺鸡伏了身体躲开,边躲边叫,“不是我一个人吃的,小杜子他们也吃了。”

    一行说一行跑,嗷嗷叫着就冲回了随意府,杜猗和梁鳅几个缩后头不敢动,憋着声气看头前两人打闹的身影,一时都又羡慕又欣慰。

    凌湙心情不好,他们后来在跑马的过程中也感受到了,但只有幺鸡,能用这么个浑招引开主子的愁绪,迅速恢复成以往那样,做回万事尽在手中的睿智主上。

    府中灯火通明,蛇爷守在门边,一头撞见幺鸡被凌湙追着打的模样,不由瞪着眼睛叫住人,“你个鳖孙,跑啥?主子要打你,就得乖乖的受着,下来,给我跪台阶边去。”

    幺鸡鼓着脸一副受气样,跳下马不服气,指着后头的杜猗几人,“那他们也得跟我一道跪,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

    等凌湙也到了府门前,蛇爷才弄懂他们之间门的债业,一时好气又好笑,上前替凌湙牵了马,觑着凌湙转暖的眉眼,笑出了一脸褶子,“去找左师傅了?他白日遣人送来的药包,我刚叫人煮了,五爷现在就去泡个澡?”

    凌湙跳下马,点了把委屈跪在台阶上的幺鸡,声音里透着松快,“行,去泡泡,幺鸡是不是也要泡?去吧,跑了一晚上,回去早点睡。”

    蛇爷呵呵笑着随凌湙进门,走至幺鸡身边时踢了他一脚,“滚滚滚,一天天就不知道给你爷爷省点心,去泡药,已经叫人给你送房里去了。”

    如此折腾一番,到凌湙沉沉睡去时,已过了丑时,蛇爷守在门外,眯盹着听了一会儿屋里的动静,之后才吩咐虎牙过早不许叫人的话,并让人守住了院子,脚步放轻,话音调小,务使凌湙能一觉睡到自然醒。

    只凌湙心里搁着事,卯时刚过就睁了眼,叫了虎牙打水洗漱,之后又去了偏厅旁的小书房,亮了盏小灯,铺了信纸给宁振鸿写信。

    一是肯定了宁振鸿的怀疑,但需要他按下此事,不许再与旁人提及,并言明会有被灭口之险,二是让他想办法与在京中的酉二酉五联系,将那两个孩子的大致相似点告诉他们,最后,让他蛰伏,不准再将眼光放在那个孩子身上半分。

    凌湙将给宁振鸿的信晾在一旁,另起了一封,却是指示酉二酉五的,告诉他们,得到那两个孩子的方位后,设法将凌家子逮住,将无相蛊的功用和绝命的后招全然告知,若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酉二酉五对他意味着什么,若肯乖乖配合,他将教导他,如何从肢体语言以及神态上,完全模仿成另外一个人。

    相似的容貌体格,凌湙在听到的时候,就闪过了一条计划,那些老大人不会想到,一个四顾无援的孤儿,有敢取人代之的谋算,他以有心算无心,让那两个孩子彻底混淆到,让所有人都分不出真假的地步。

    左姬燐说了,无相蛊的使用年限越长,所达到的效果越惊人,他要人为的造出两个闵仁遗孤,他要打断那些老大人用闵仁遗孤,完全取代凌家子的机会。

    凌家子若想活,就必须照着他教的做,而人随着年龄的增长,知道了利益得失,他会更努力的将自己往另一个人的影子上模仿。

    宁侯府是那些老大人为闵仁遗孤找好的中转站,又焉能知道,这里也将成为他们的视野盲区,他们不会想到,蝇营狗苟的宁侯府内,会有人敢顶风作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让两个孩子轮换着扰乱旁人认知。

    凌湙在信里嘱咐酉二酉五,留在京里,守住那两个孩子常驻地,等凌家子模仿的有了功效后,半夜里暗渡陈仓,再使调包计。

    也就是闵仁遗孤在宁侯府时,半夜用凌家子去调,同理,若轮到凌家子在宁侯府时,半夜里也将调一次,如此反复,直到让跟在身边伺候的人,也无法分辨真假的时候,相信那些隔三差五才见孩子一面的老大人们,也将无法辩出真相。

    宁振鸿说闵仁遗孤眼透懵懂,比之凌家子天真了许多,那哄他玩个游戏当也不难,小孩子需要伙伴,先取其信任,再哄他开心,最后以谁能骗到大人认不出人后为胜利者,给出奖赏,小孩子玩游戏最为认真,胜负心也最重,为得到小伙伴的承认,会卖力不让自己先输的。

    凌湙将计划的步骤一一列明,封在了给酉二酉五的信里,他助凌家子有现于人前的机会,就是不想让他悄没声的死在某一个角落,他得让他像一根刺般,扎在那些老大人的心里,逼他们分出心神,去应对两个一模一样的闵仁遗孤。

    只要他们还想让这个遗孤派上用场,就不得不小心应对两张一样的脸,一旦分辨错了,哈,更有的玩了。

    信晾干后被一一封进牛皮套内,凌湙嘴角含笑,迈出偏厅时,陡然觉得眼前景如此美好,北境天空如此辽阔,边城百姓日渐活泼,跑操的号子里都带着满溢的希望,而他,将在这里白手起家。

    “虎牙,给我把早食用篮子装了,我带去砖窑跟秋老一起吃,告诉蛇爷,桌上的信除了给我娘的那封走驿站,另两封走咱们私线送。”

    吩咐完人后,他去了幺鸡几人的住处,秋扎图也领了人在院内扎了营,到凌湙走近北厢院时,一伙人正怼着打木桩练功,全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赤着上半身挥洒出满身汗水,凌湙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幺鸡擦了汗凑眼前来,张着眼睛望他,喘吁吁的问,“主子,有事?”

    凌湙晃了晃手,扎紧了束膊,伸手要刀,“来,练练。”

    幺鸡眼神陡然就亮了起来,忙高声应好,扭着头直唤梁鳅,“小鳅子,快,给我把刀拿来,拿两把,还有,叫他们都过来,主子示刀呢!”

    凌湙踢了他一脚,笑骂,“你倒是会指派人,还有,我什么时候说示刀的话了,我就是手痒了。”

    幺鸡嘿嘿点头,又摇头,“那也是他们的福气,主子都多久没给咱示刀了。”

    凌湙一路最掼使的是鞭子,幺鸡最掼使的是枪,后来有了刀营,就日日与刀为伍,倒减少了摸枪的机会,凌湙便道,“你用枪吧!我试一试刀的韧度,过后可能要重新锻些新刀。”

    这下不止幺鸡,就是杜猗、武阔他们眼神都亮了,纷纷围在院子四周,空出中心处一块地来,瞪着牛眼望向朝气蓬勃的少年。

    凌湙接过梁鳅递来的长刀,抖手挽了个刀花,颠了颠摇头,这就是他不爱用刀的原因,轻薄的一层铁皮子,拿手上就觉得没有质感,跟他以前看的舞台上的秀人杂耍的刀具一样,没有个刀锋舔血的凌厉感。

    幺鸡持着长枪,抖手也挽了个枪花,一脸跃跃欲试的望着凌湙,催促道,“来么?”

    凌湙点头,右手上左手下的,双手握刀,摆了个挥刀的起手式,只一下,就叫对面的幺鸡感受到了锋利的压迫感,忙收了嬉笑,郑重的提枪防备,马步半蹲,眼睛紧紧攫向凌湙,期待又紧张的等着他动作。

    刀锋向阳,折射出刺目的银芒,凌湙目视幺鸡枪杆,点头沉声道,“别硬抗,觉得受不住就躲开。”

    幺鸡点头,这时也不敢托大,道,“我知道,来吧!”

    凌湙于是提刀斜向前,横扫幺鸡面门,被其用枪格挡开后,凌空悬转半身踢腿,刀从其肩背部陡转数圈,自左绕向右,旋身一周再次回到凌湙手中,灵活的仿如他身体的一部分,叫围观的众人看呆了眼,没料一把杀人刀居然还能这样玩。

    却见凌湙仍用双手推刀,气沉山海凌空跃下,怼着幺鸡横挡的枪杆劈下,咣一声响震动整个北厢院,刀气拍向地面,烟灰四起的扑人眼,幺鸡双臂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硬接了这一刀,额头已然冒汗。

    凌湙却轮圆了胳膊,旋身三连跳,长刀由右换到左,再次持刀贴地横扫,又至腰部平推,最后击向面门,以劈山裂海之势,凌空当头砸下,幺鸡一看这泰山压顶之势,忙倒退数步,贴地滚出刀锋圈,露出身后一截打木桩,凌湙却避也不避,直将刀锋下沉,以无以匹敌的气魄,一举将打木桩劈的四分五裂。

    碎木四散里,众人只看到他手中的刀锋,一截一截的断至手柄处,而烟尘里的少年,却浑然未觉。

    一时间门,四周寂静,呼吸顿停。

    凌湙喘着气收了刀势,看着手里剩下的刀柄,摇摇头,煅刀看来必须排上日程了。

    幺鸡抹着汗瞪眼,比旁人更快一步上前追问,“主子,你这是什么刀法?太厉害了。”

    凌湙丢了刀柄,舒展了一下手臂,望着他以及周围一圈人,道,“这刀法得配着一种特制的刀才能发挥最大威力,那种刀叫□□。”

    □□,顾名思义,就是专门针对骑射一流的族群的,整个刀法没有太多花哨,就是挥和劈,气势大开大合,练至臻境,有挥斥方遒的畅意,可做长至两米,一刀劈下,连马带人对半开,杀伤力极大,也是他最初就想为刀营配备的定制武器。

    幺鸡眼睛亮的灼人,盯着凌湙嚷嚷,“教我……教我们?”其他人瞬间门站直,一个个渴望的盯向凌湙,激动的脸都红了。

    这刀法太猛了,耍起来威风凛凛的,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这诱惑。

    凌湙笑着点头,又摇头,“这会儿刀不行,得等我把刀打出来,不然你们也看到了,这种刀使不出劲。”

    于是幺鸡就拽着凌湙要下铁器房,恨不能当即就将刀打出来,叫凌湙拍了一下,“你将这断刀送去给陈铁匠,让他看看断刀面,回头我找他说话,行了,我心里有数了,你们继续训练吧!”

    幺鸡眼巴巴的看着他,却只得到了个背着手离开的身影,虎牙已经将食框准备好,守在院门外等他了。

    凌湙才不管幺鸡有多幽怨,提上食框,趁着大家用早食的当口,一人一马奔到了城南砖窑坊,老远的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不知看什么。

    他声音由远及近,笑呵呵的冲着背对着他的老秋族长道,“怎么了?秋老?”

    老秋族长扭头看了他一眼,忙上前两步,脸上是喜忧参半的样子,对着凌湙道,“来的正好,窑开了。”

    凌湙挑眉,非常讶异,“这么快?”他以为至少得烧个两三天,结果这才两天不到呢!

    老秋族长点头,“窑小砖少,用不了太长时间门,且因为是烧的柴禾,火力不猛,时间门已经增长了,按理一天一夜就该烧好了。”

    凌湙点头,提着食框跳下马,将之交给旁边人,自己同老秋族长并列着往砖窑处走,一眼就看见刚熄了火的窑口,整窑洞正扑扑往外冒烟,窑顶处有泅过水的痕迹。

    “浇过水了?有炸么?”

    老秋族长嘴角又抽动了下,沉声点头,“有小范围的炸裂声,但另外两窑没有。”

    他一共烧了三个窑,是一夜没敢离开,守在这里看着等着,头一窑泅水还是没有经验,浇的时候过于集中,导致一面窑有倾塌之相,另两窑则要好些,一头泅的轻一头泅的重,就看开窑之后砖体的颜色分辨了。

    凌湙于是安慰他,“没事,咱这也是才刚开始,反正泥多的是,一窑不成再烧一窑,总能烧出来的,怎么样?现在开?”

    老秋族长心里这才松了口气,皱着脸点头,“开。”

    是连早食都不大想用的样子,凌湙招手从食框里拿了两个饼子,一个自己啃一个递了给他,“咱边吃边看,反正已经这样了,那个不是谁说的么?失败乃成功之母,万事无绝对嘛!”

    老秋族长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也对,堂堂城主都不急,他急又有什么用?于是,干脆接了饼,一老一小往窑边凑,看着人开始拿铁锹起窑砖。

    随着一声“开窑咯!”的号子声起,第一块窑砖被撬了出来,然后一大波热浪从窑口内喷出,凌湙敢紧拉着老秋族长避开,却只听内里的砖块相继传来崩裂声,咔嚓咔嚓声不间门断的传出,围成一圈的人同时大惊失色,瞪着烟雾四散的窑口,竟有些不敢凑了眼睛往里细看。

    凌湙心里也咯噔一声,心道:坏了,这一窑砖大体是没了。

    果然,等热浪过后,再使人上前扒开窑顶,却只见内里码的整整齐齐的砖块,已经碎成了一堆渣,青红交加,间门或着白点相印其间门,一看就是没烧好的样子。

    老秋族长涨红了脸,手里的饼也不吃了,喉咙里嗬嗬了半天,愣没挤出一个字来,凌湙也抿了嘴伸头看,最后叹息一声,“这砖好难烧啊!”

    果然,就是人们常说的,眼睛会了,动手就废的典型。

    一行熬了两天一个大夜的人,俱都沮丧的垂了头,凌湙往四周看了看,举着饼子啃了口,细细嚼着咽了下去,最后在一片安静里道,“没事,不就才碎了一窑么?咱不还有两个窑没开?走,去开下一个。”

    众人看着他,以为他该要生气或该甩出个罚人的条例来,结果,并没有听到贵人常见的愤怒感,甚至连个借火撒气的举动都没有,顿时一个个的大松了口气,束手束脚的跟后头往另一个窑移动。

    凌湙搀着老秋族长安慰,“都说了没事,秋老,得失心别太重嘛!万事开头难,我都不失望,你也别自责,这窑是我们大家的心血,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听我的,马上把残窑清了,咱再继续砌新窑开烧,不就费点子泥巴和柴禾么?咱现在有的是人,做起来快的很。”

    老秋族长嘴巴动了动,终是没忍住,“费了不少钱,这么些人管吃还管发工钱的,一窑烧毁,得损失很多钱啊!”

    凌湙就哈哈笑着拍了拍他,指着城北自己住的地方,“您忘了?咱现在有豆油,每天那边小作坊能榨个百多斤,供了咱们吃喝后,还有余,这两天听说往四周村落卖的老好了,每天都有人守在村口等咱们的马队去,没事,别担心,我有钱,您尽管烧,烧塌多少窑我都不怪你。”

    老秋族长张了张嘴,把你一斤油才卖十几文钱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依然是先撬开窑顶往里觑,可这窑却没有热浪喷涌出来,大家等了半天,窑里静悄悄的没有动静,一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凌湙也跟着紧张道,“这是成了?快,把窑门撬了看看。”

    回过神的众人七手八脚上前,排成长龙接力似的将砌窑的岩石碎块挪开,扒了糊在上面的泥巴壳,终于在一片期待的眼神里,码的整整齐齐的砖块露了出来。

    有人情不自禁的喊了声,“没碎。”

    是没碎,但颜色很斑驳杂乱,青红白三色交加,青的少,红的多,白的间门隔在青红之间门。

    老族长喃喃道,“这是泅水少的一窑,看来确实是水没泅到位的问题。”

    凌湙捻着一块砖细看,跟着点头,“确实,应该是水没泅透,秋老,你这水量当时放了多少,有记么?”

    老族长点头,“记了,记了,三窑不同的泅水量,我都记的实实的。”

    凌湙捏了一下,笑道,“这也不算全无所获,这些烧坏了的砖可以用来铺地嘛!刚好,把这些碎砖铺个走人的道出来,省得下雨沾一脚泥的,废物利用。”

    他这心态,让好些人跟着松了口气,纷纷笑着赞他,“还是城主想的周到,这砖铺地刚好,也不算浪费,呵呵!”

    接着大家又去开了最后一窑,而耽误的这些时间门里,最后一个窑上已经完全失了热气,人手就能触上窑壁,却只能感受到些许温热,凌湙记下了三个窑之间门的时间门差,以及窑壁撬起时的温差,心里默默估算着砖窑内外的温度对比。

    可能已经有过两窑开的经验,这最后一窑开的时候就非常麻利快速,又有凌湙这态度摆着,众人也没了一开始的提心吊胆,俱都平静的等着看结果。

    窑门一开,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排排品相完好的青色砖墙,码进去是什么样,开出来还是什么样,众人静默一瞬,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来,一叠声的互相击掌相告,“成了,成了,烧成了,这是青砖?是青砖,绝对就是青砖。”

    凌湙笑着点头,拿过递到眼前的青砖细看,又对着地上磕了磕硬度,在众人眼巴巴的注视里宣布,“是青砖,咱们烧出来了。”

    哗~

    人群一下子鼓噪了起来,喜悦染满了眉眼,激动的互相拥抱在一起,就连老族长也忍不住湿润了眼眶,扭着头抻了一下,也跟着咧了嘴。

    凌湙最后总结,这最后一窑开的时机当是最对的,没有趁热开,水泅的也到了位,整个窑的内外温差当是持平,少了热涨冷缩的爆率。

    老族长不懂他说的啥内外温差热涨冷缩的,只用最简洁的话总结道,“趁热泅水,浸透满窑,然后等窑自然冷却,之后再开。”

    有了一窑的成功,接下来,就是加大人工投入,老秋族长为了能让油坊早日开工,直接开了十个窑口,拉了全族老少进砖窑坊帮忙。

    凌湙这下彻底从砖窑坊脱离了出来。

    112.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斩-马刀

    北境的冬天格外漫长, 明明已经打了春,却转头又开始落雪, 冰冻的土地因为有了铁锹铁犁耙的帮助, 无论是开荒,还是挖土拍砖,都变得简单了些。

    屋外的寒冷抵不住边城百姓的热情, 因为凌湙,他们整个冬季没有再受过食不裹腹的困扰, 哪怕外面的天再冷雪再大,也挡不住他们上工挣钱的心, 而且,自有了煤炉子之后,连最可怕的夜幕都变得可期了起来,因为大家都知道, 隔了一道门的内外,是冷暖两个季。

    钟楼那边已经贴出了告示,开荒出来的田亩归他们个人所有,原城南城东的百姓是没有土地的, 被拉去开荒时也都以为, 所有土地将归为城主名下, 这告示一张贴,当即引起了两门百姓的震动,围在钟楼那边, 一遍遍的听着书吏宣读上面的条款,直听到各人都会背了,才终于相信了这份告示的真实性,哪怕后面附加了一条, 开春后粮食将不再免费供应的话,也没人提出一点意见。

    够了,这新来的城主已经为他们做的够多了,即使是最混账的二流子也知道,在拥有绝对力量的城主面前,能得到这犹如天上掉馅饼的待遇,该知道满足。

    于是,开荒的热情只增不减。

    所有百姓都知道,城主搞出了豆油,他们不必辛苦的再去种黍粟这等难伺候的庄稼,钟楼上的告示写了,油坊建好之后,将敞开了收菽豆,城主鼓励大家伙种菽豆。

    至于城西那片较为肥沃的土地,则被拿来种了应季的蔬菜,边城一年四季供应给百姓的蔬菜,只有蕹菜和白菜,且一入冬后,就只有干巴巴的腌菜,新鲜菜是不可能有的。

    凌湙入城多日,每日餐桌上能见的蔬菜属这两种最多,蛇爷知道他不喜胡萝卜,是半根也不敢给他上,这就导致凌湙整个冬季都缺少维生素的补充,又加之他本身火力旺,嘴巴溃疡上火简直三天两头的来。

    蛇爷和幺鸡也一样,他们都是从京畿过来的,不说水土不服,就是饮食习惯也都非常将就,路上讲究不来,到了边城却没条件讲究,都是能填饱肚子就算完的性子。

    后来一日日的观察里,凌湙才知道,边城里生活的百姓,其实也因为缺少蔬菜的补充上火烂嘴角,只是他们到了季节,都会去药铺抓点降火的药熬了喝,最便宜的黄连解毒汤,几乎家家熬煮,在最干燥上火的那段时日,满城荡着扑鼻的苦气。

    蛇爷叮嘱出城收菽豆的马队买水果,就是因为凌湙天天喊嘴巴苦,两种蔬菜吃腻到看见就反胃,偏又不能天天吃肉,最后逼的没办法,为了不喝黄连汤,凌湙开始生啃胡萝卜。

    这倒霉的胡萝卜,偏偏是个维生素大户,蛇爷和殷、齐二位不上火,概因他们三人都不讨厌它,一天三顿里必有一顿吃一盘,幺鸡和凌湙口味差不多,但见凌湙都开始生啃这玩意了,也只能陪着一起啃,练完功就带着人满荒野里找能入口的野菜,只可惜收获甚小。

    到凌湙终于从砖窑坊里抽身时,他已经对这种满碟不见绿的餐食忍到了极限,骑着马溜着城内各角落旮旯走了一圈,发现家家户户的煤炉子上都吊着一壶降火汤,大人小孩都被那股味呛的直皱眉,然而却不得不捏着鼻子硬灌。

    陇西府里的百姓据说也在喝降火汤,便是府台大人到了这个季节也得灌两碗,整个北境在这个青黄不接的节气里,都没有能上桌的绿菜,就是顶尖的那波子将军老爷家里,也只隔三差五的上些金花菜和波椰菜,还都是从关内过来的,价钱奇高。

    武大帅简朴,似江州那边为了吃食,想着法的搞小棚绿菜,在北境是没有的,你可以自家搞了解谗,但想用种粮的土地大面积搞小棚绿菜搂钱,会被罚。

    能用一把汤药解决的事,他不能允许手下人为了口腹之欲,耽误到军粮的储备,如此,喝降火汤竟成了北境特有的习俗,到了季不管有没有上火,喝就完事了。

    凌湙苦巴巴的将大棚蔬菜计划给摁了下来,转着眼珠子想能不能先盘条火炕培育点东西出来,结果窝在书房闷头想了两天,发现他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通俗点就是,他不会。

    笑死,火炕这东西,他也只是听人讲过,自己没见过,更没躺过,只知道床底下有个火膛,具体怎么砌,两眼一抹黑。

    蛇爷见他闷书房里两天不开怀,每顿饭也吃的不香,着急的薅着幺鸡捶,幺鸡也苦巴巴的没滋味,虽然肉食管够吧,可也不能天天吃,他已经好几天不碰烧鸡烤肉了。

    便秘,眼睛想吃,嘴巴不敢,左姬燐那药,一碗下去,两天食欲不振。

    边城方圆二十里的土老鼠、野灰兔,冬眠的大蛇,觅食的野猪,这个冬季可算是完了,被他们这一波新来的人,掘地三尺的从窝里扒拉出来,便是远处的狼群都嗅到了这里的危机,没敢像往年那样游荡到边城周围来,但零散的小股狼群,也叫幺鸡带人打了不少,所以,这个冬季,边城不缺肉。

    书房里的桌上堆满了草稿纸,是凌湙这两天画的□□解构图,刀把与刀锋的比例是他犹豫的关键,一米五到两米之间,他想取个更称手的长度,为此还让铁匠陈师傅打了几根铁棍,拿去给幺鸡,让他和其他人颠着长度份量试手感,取各人最适宜的中间值,他自己而言,更倾向一米六到一米八之间,借助弹跳之力,能发挥出两米二的威力。

    幺鸡知道煅刀被提上了日程,更加紧了队伍的训练,每日晨起的打木桩延长了半个时辰,因为凌湙给他的铁棍,是按整刀成型的重量打的,比他们先前用的制式军刀重了近十斤,没有足够的臂力,根本挥不动□□,如此,整个刀营在卯初的跑操环节里,各人腿上开始绑沙袋,如凌湙早前训练幺鸡时那样,幺鸡也这样替手下人加训,腿上手上腰上渐次加重,直练到能负重还健步如飞时止。

    齐葙那边一直在关注着刀营的训练,他管着幺鸡这些人的军事素养,培养他们为将的基本常识,但日常的基本体能训练,是幺鸡在照着凌湙训他时的方式负责,对于他们突然弃刀改铁棍的举动,自然是知道的,也因此,凌湙要煅一种新刀的事,他也从幺鸡嘴里听说了。

    若非怕打扰了凌湙,他都恨不得住在偏厅里,就幺鸡嘴里形容的那种斩\马\刀,让齐葙整个失眠了两晚,便是左姬燐来告诉他,为他找到了另一种治腿方式,也没叫他激动起来,眼巴巴的守在垂拱堂里,盼着凌湙能从门外进来。

    一张张图画出来,又进行修改,涂加细节,直到最后定稿,凌湙用了差不多一个星期,齐葙好容易等到凌湙拿着画稿进垂拱堂,结果接到手上一看,眉头就纠结上了。

    刀身很长,宽且厚,最终确定在了一米八,扣去四十公分的刀把手,整刀仍有一米四的刃锋,且标注的含铁量重达二十六斤,上下还标示了浮动数,稿纸下方有特注一把重三十五斤的,不用猜,这应该是幺鸡的。

    齐葙指着刀尖处,问凌湙,“刀开直刃乃常识,你这刀头上的刀尖处,怎开的是反刃?有什么讲究么?”

    凌湙拍了拍稿纸,神秘笑道,“讲究个出其不意?”

    齐葙就望着他,凌湙想了想,便从他旁边的刀架上取了一把刀在手,甩了个刀花直取他面门,齐葙张手接刀,惯性避锋刃,却没料,凌湙悬腕抖手,没如常理那般抽刃另寻机会进攻,而是蛮力挺进,翻转刀柄直怼着他胸膛而去,刀尖抵在胸前,凌湙张目与齐葙对视,问他,“理解了么?”

    直刃被阻,格挡着便无法破甲,反刃则会在直刃的惯性思维力被低估,即使近了身也不会被重视,破甲的杀伤力近乎突袭,确有出其不意之效。

    齐葙看着胸前的长刀,又望了望了凌湙,眼神瞬间明亮,大掌拍向藤椅扶手,喝一声叫道,“好想法。”

    凌湙摇头收了刀,道,“也不算新奇,只是借了暗卫的刺刀启发。”

    刺刀小而短,正反刃都开,取的就是速杀人命之意,长刀走势开合都在人眼范围里,胜者凭的都是个人实力,难有偷袭之功,开反刃就是跳出思维外的反向操作,一般少有用在长柄宽刀上的,就是整个工艺要求,也比单刃刀复杂,就是比开双刃的剑,也具有十足挑战性,凌湙稿纸是画出来了,但具体什么时候能煅出来,得看铁匠师傅的手艺。

    果然,稿纸送去给陈铁匠看后,他一张被风沙吹皱裂的脸当时就愣住了,来回看了好几遍,那眼神直直的透出个“这是不是画错了的”意思,但嘴巴动了动,硬是没敢说出口。

    凌湙理解他们怕祸从口出的顾忌,便主动问道,“陈师傅,您有什么直管说,有什么难题也可与我讨论,别担心,我不会因为你与我有不同见解而迁怒于你,若你将疑问憋在心里,一个人又琢磨不出,那之后又待怎样?”

    陈铁匠叫他说的不好意思,嗫嚅着嘴唇,半弓着腰便道,“不敢当城主敬称,叫奴老陈就可,城主,奴有一事不解,这刀尖上的反血槽,只开了半指,刃锋也只有三寸三,是取何意?有什么特殊的讲究么?”

    长刀直刃自手柄往前一尺处开,正常血槽开在刀腰处,也有开到刀锋的,前者是重兵,后者轻武,战场大将一般都喜重兵,比武斗狠的游侠儿都喜轻武,只有军武取自御制朴刀,是个标准的单刃中凹槽的样子,斩\马\刀又重又沉,一看就是重武,但刃锋血槽开的比轻武还前,且刀尖一截的刃还是反的,反血槽反刃锋,怎么比划都似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样子。

    陈铁匠说的脸都苦了,比划了一下刀的打制方法,“刀锋越往前越薄越利,血槽开过去只能开到三分半处,再往前就断了,若是铸剑的话,倒是可以一试。”剑开的本来就是双刃,不存在正反,血槽能开至剑尖,杀人放血极为利索。

    但长剑不利于战场杀敌,就现在的铸制工艺来讲,双刃只会卷的更快,砍个十来人,一把剑就废了,刀都受不住马骑的冲击,剑更不行。

    凌湙认真听完了陈铁匠的话,小脸未有变化,而是拿过稿纸细细的给陈铁匠解释,“二十六斤的铁,你无需分刀的前中后部,二十六斤铁打均匀薄厚,从前到后,均匀分布铁的用量,这样开直锋时,是不是就不存在刀尖因薄而断的后果了?再说反刃,三寸三刚是个能扎透体的尺寸,不会有入骨拔不出,而造成刀脱手的危险,刀锋易进易出,伤能以少聚多,血却越放越少,长久之下很能消减对方的实力,是个打持久战的好助力。”

    便是一旁陪同的齐葙都听住了,他只看到了稿纸上斩\马刀的直锋,没料这里面竟然会有这样多的讲究。

    陈铁匠也听愣了,默念着凌湙的话,渐渐竟入了迷,嘴里喃喃念道,“均匀分布铁的用量,不分前中后锻造,那锋的前后,槽的上下,都可以改变,应该没有因薄厚而断的可能?那这还是刀么?不跟剑类似了?”

    凌湙在旁补充,“剑用不了这样多的铁,且剑身也做不了这样宽,但你可以结合铸剑的小部分经验,取其优势用于铸刀,比如开刃问题,剑能开双刃是什么原因?刀应该怎么才能开出不容易断裂的反刃?还有铁的韧度,怎么能做到刚柔并济?现今的刀过刚,也是易断的原因,要锤制多少次才能炼出柔韧度堪比弓箭的刀,您试过么?”

    陈铁匠彻底呆了,瞪向凌湙直摇头,“不可能的城主,铁再锤制多少次,也铸不出能比拟弓箭韧度的刀来,弹跳度能有上下三分力就算是把好刀了,弓弦拉满那是半弦月,弯刀的曲度也做不到的。”

    凌湙耐心引导,“那如果加大熔铁的火力呢?你有没有想过,是因为铁的熔炼不到位,就现有的锻造工艺,一切根本原因,就在铁性没有完全炼出来?就像没烧熟的肉,你当然咬不动,若烧熟了,再锤制,其弹力韧力,是不是就会发生改变?”

    陈铁匠听的顿住了摆动的身体,脚步开始不自觉的来回移动,低头喃喃道,“我好像听谁说过这套词?说铁矿要经过九九锤制,熔烧……熔烧……”

    凌湙接口道,“熔烧除杂质,提升铁的张力,使其在火中完全舒展,做到如水般控制,就能变幻万型。”

    陈铁匠一跺脚,头直点,“对,是这个没错,煅烧除杂质……我听我师傅说起过,但他又一直说火力不行,没有办法除干净。”他没说的是,他师傅的论调被许多匠师斥为疯言疯语,尔后便排挤的他失去了匠师的身份,轮为一个烧火的杂役。

    凌湙就笑了,眉眼灿然,指着地窖堆了一角的煤矿,“陈师傅试过用它烧么?听说你一直弃而不用,堆在这里竟连试都不试。”

    陈铁匠脸一下子变的有些惶然,曲膝就要跪,叫凌湙抢先一步扶住了,这才听他道,“是我怕里面会有什么东西影响铁质,不敢轻易投进火炉内烧,目前只用来打些铁锹斧头等物,不、没有,完全弃之不用的意思……”

    凌湙点头,“小心些是没关系,但也不能太因循守旧了,陈师傅,这是我亲自找到的,可以提升铁性的助燃物,你放心用,有问题,我负责。”

    铁池林里,暗红色的铁汁在翻滚,凌湙站在不远处细观,他记得曾经见过高温下的铁汁,那是明黄的亮红色,这暗红色的铁池里,显然杂质含量非常大,并不是个合格的能铸造铁器的原料。

    于是,他指着铁池道,“陈师傅,我家有本秘籍里有记载,完全熔炼好的铁汁,是鲜亮的红,如同黄金般灼人眼,你这池铁汁,还得再继续煅烧,打的那些铁器暂时不要往外卖了,统统回炉重铸,陈师傅,用鼓风机加大煤燃的火力,穿好皮毡子,搅动铁汁的时候防止烫伤。”

    殷子霁后脚赶来,只听到了后半段,但他从齐葙的脸上,能看出明显的激动来,连眼神都变的灼灼耀目,盯着凌湙的样子,恨不能立刻引身俯拜。

    若真如凌湙说的那样,刀易折的原因是第一步熔炼不到位造成的,那整个大徵的兵器署都得翻天,而这种被凌湙称做煤的助燃物,必将被收归朝庭所有。

    一行人从热浪扑鼻的地窖里出来,凌湙也算是去了心头一桩大事,端着仆从递上来的茶咕咚咕咚灌了口,直喘匀了气,才抹嘴道,“我们路上带来的铁用的差不多了,过两日,我得带人去找矿山,咱不能坐吃山空啊!”

    这也是当了家才知柴米贵的原因,真是处处都得考虑周到,凌湙说的苦了脸,嘶了下嘴巴,啧啧发愁,“这鬼地方,我嘴就没好过。”

    齐葙听了呵呵直笑,推了桌上的一盘胡萝卜,“吃两个?”

    凌湙直接起身就走,引的殷子霁跟后头发笑,他就知道,凌湙手上肯定有炼铁的秘籍,果然,他不仅有,还能自己创造一种新型刀样,听说刀营那边天天耍铁棍,舞的赫赫生威,等真刀打出来后,他一定要亲眼看看那所谓□□的威势。

    其实光听名字,就能叫人热血沸盈,□□,谁家的刀能有这自信?恐怕也只有凌湙敢如此大言不惭了。

    且不知殷子霁和齐葙二人如何商量着,找个合适的时机,把拜主的仪式办了,就凌湙来讲,他不仅要去找矿,还要去找点能入口的,比胡萝卜更好的维生素补充。

    他直接一脚去找了刘氏,都没去通知蛇爷,人直接去了设在随意府东跨院的后厨房,来来往往的仆妇忙碌着一日三餐,进了这里,人间烟火更浓,热火朝天的锅碗瓢盆声,伴随着高声说笑声,汇聚成全府最热闹处。

    凌湙站在院门廊下,先是靠门边的人发现了他,继而是整个院子的人都发现了他,纷纷从喧闹里噤了声,刘氏更被人从厨房里拉出来,手上还沾着一手的水珠子,眼睛一眼看到了凌湙,当即哎哟一声迎上来,“你怎么来了?是饿了么?刚好,这边炖了肉锅子……”

    说着就要来拉凌湙,叫凌湙阻止住了,轻声道,“给我二十斤菽豆,刘婶,要完整无损的那种豆子。”

    刘氏眼睛眨了眨,当即哎一声,根本不问原因,直接叫人,“哎,那谁,快去称二十斤菽豆出来,找凌馥开库房,把前儿个捡出来准备榨油的那框豆子先领来。”

    凌湙转脚就往回走,边走边道,“送到偏厅来,还有,刘婶,叫那些人做饭的时候拿粗麻布,把头发包好,我都看到有头发落进锅里了。”

    就是做了不是给他吃的,也不能这样邋遢,凌湙皱眉,望了眼几个帮厨的仆妇,油腻脏污,也不知是本来就这样,还是忙的没顾上清理,反正看了挺让人倒胃口的,刘婶追随他目光看过去,一时涨红了脸,不由道,“哎,行,我知道了,她们……她们……”

    凌湙已经走远了。

    二十斤菽豆是刘氏亲自送来的,她期艾艾的跟凌湙解释,“那几个仆妇是刚从外边招来的,我忙的没来得及调教,湙哥儿,我已经辞了她们重新找了,放心,这回定不会有邋遢人靠近厨房的。”

    蛇爷跟后头板着脸,上回刘氏揭他滥挥霍银钱后,两人就有些话不投机,但表面上又没有撕巴开,总体还能对脸点个头的面子情,但要他替她说情讲好话,他是不肯瞎出这个头的。

    凌湙也没心情跟她计较这事,只道,“厨房关系着所有人的吃喝,进口的东西不能马虎,刘婶,你也是操持过一府生计的,我希望你不要因为到了边城这个穷地方,就随意应付……”

    刘氏红着脸低头应是,手脚都无措的不知道该放哪里,凌湙也不好太斥责她,说完后就挥手放了她出去。

    等她离开后,凌湙便抓了把豆子细看,对着蛇爷道,“这么好的东西,我怎早没想到?蛇爷,泡豆子。”

    特娘的,现成的豆芽摆面前,居然没人弄。

    蛇爷瞪眼,快嘴的秃噜一句,“泡了就坏了。”

    凌湙嘶一声骤然想起,他来这里好几年,竟真没在餐桌上见过豆芽,这是怎么回事?

    蛇爷叨叨,“发了芽的豆子,煮了又不好吃,又苦又涩,真的,五爷,你要实在谗蔬菜,咱们今晚去陇西府瞧瞧,看那里面的酒楼有什么时鲜菜没有?”

    凌湙握着豆子扭头,“煮?豆芽发出来后,你们竟然是煮了吃的?”

    蛇爷一副不然呢的样子,点头,“难不成还用油煎?这贱物值当不了那油钱吧?”

    凌湙:……

    你们行的,如此好物,愣是叫你们贬的一文不值,成,等我发出来,你们别吃。

    凌湙摆手,直接吩咐,“打水,泡豆子,我要发豆芽。”顺便把豆腐也做了,等有了豆腐,就可以榨豆腐圆子了,反正他现在不差那点油。

    改善伙食,必须要改善伙食,不然,他都要觉得人生活的没有意义了。

    这日子,嘶,溃疡真特么疼啊!

    摔!

    113. 第一百一十三章 闵仁往事……

    凌湙在京畿的时候吃过一次豆花, 蜂蜜加着各种果脯拌在一起,一口甜腻,被他悄悄塞给了身边伺候的小姐姐, 再之后, 这种豆花甜品便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路遇灾民之前,他一直以为豆制品应当是被开发出了多样吃法, 结果, 在马匪窝里,他见到了灾民揣宝贝一样的, 将生豆子藏在怀里,饿极后掏几个出来生嚼,当时他以为是受条件限制, 无法变幻花样, 及至到了边城, 他才知道,菽豆, 也就是大豆这东西,被低估到什么程度。

    因为物贱, 所以它配不上名贵的香油佐料,因为物贱,也不能与高档食材同煮一锅, 更因为物贱,于是只配成为马嘴里的嚼头。

    人和牲口怎么能吃一样的食物?于是更没人愿意开发它,便是豆花这种东西,也是因为长似羊奶碗,才被夫人小姐们看入了眼,但入口之前, 光那拌料都够买一担豆子了。

    凌湙扼腕,握着豆子叹气,之后就将发豆芽的事交给了蛇爷……

    既然他知道豆芽,就肯定能找到人发它,便是做豆腐的事情,凌湙也能省了前半程的功夫,又将刘氏喊回,望着她道,“会发豆花么?”

    刘氏以为凌湙突然想吃,忙点头道,“会。”她们家凌老太太爱吃,于是几个媳妇个个都学了一手制作豆花的手艺,只是豆花好做,拌豆花的辅料却没有,边城这里没有果子铺。

    凌湙见她脸显矛盾,听她讲了拌料缺乏的事后,便摆手道,“不要拌料,我也不是为了吃豆花,我要用豆花做别的东西,你把豆子磨好,入锅开煮的时候叫我。”

    有人手做事,比他一个人瞎琢磨强多了,之后他又让蛇爷找人打木盒,画了长宽各八十公分,深约二十公分的正方形木盒图样,嘱咐先打十五个出来,又让人去割肉,将榨豆腐丸子的肉糜准备出来。

    想想可能要用到的香料,便又铺开纸张,写了小茴香、葱头、姜盐和茱萸的用量,茱萸有辛辣之功,算是辣椒的替代品,然而辣度却没有辣椒那样强,凌湙写配料的时候问了蛇爷,才知道这时代还没有辣椒,想来是还没有从海外传过来。

    豆子的泡发时间最少得六个时辰,尤其现在天冷,时间可能还得再长一点,凌湙不可能呆等,转身进了书房,将矿脉图拿出来细看。

    田旗勘测的地方,大多在西北东越线,几张图上标注的地方,荆北一处,云川、黎扬各一处,还有一处四面环海,竟像是一座小岛,凌湙看了半天,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处,且上面半个字也无,再之后,便是北境内的两处,一处看地点应该是并州,另一处靠近凉州。

    凌湙点着其中一处,按标识方向,当在边城往北方向约六十里处的斑秃山附近,从月牙湖过去,快马一天就能到的距离,他记得秋扎图说过,硝石取自斑秃山,那田旗测的这处矿点,到底是硝石矿还是铁矿?且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测的?都成了未解之迷。

    想到硝石,就想到了秋扎图拉回来的那几大箱,他本想销给外来的商户换成钱,哪料事赶事的,竟一直压在了手上,加上族内已经解决了吃喝问题,老族长一听这东西来自凌湙,便让秋扎图又给他还了回来,目前一直堆在北跨院的一处闲置房里。

    城东那块地凌湙去看过了,里面岩石山区足占了可使用地面一大半,或者说,整个边城就是围绕着这处岩石山区建成的,朝庭罚没的罪臣苦役到此地就是凿山取岩石,为凉州各城楼修墙,百年来的发展,这才有了其他三个门。

    岩石做的城基肯定要比普通的砖石坚固,凌湙要修城楼,城基处用到的岩石量会很大,虽然厌民一族已经对开采岩石形成了系统的操作流程,能快速高效的敲山取石,但那过程中的艰辛并不会减少,且若遇到山体碎裂倾滑,受伤死人也是常态,他们好不容易能从繁重的劳役里解脱出来,虽然烧砖也是个辛苦活,但相对比开采岩石而言,现在的日子简直是从前梦里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凌湙不愿再让他们回到那个梦魇之地。

    那就做□□吧!用火药炸山取石。

    想到这里,凌湙便从厅内走出,蛇爷刚将豆子浸水泡上,看见凌湙出来,忙上前询问,“五爷需要什么?叫我或者叫虎牙就行。”

    虎牙守在旁边点头,一双眼里浸着崇拜,他现在每日早早起来去跑操,还特意去找了幺鸡要沙袋,也绑了两个在腿上负重跑,下一步目标,就是希望能跟着主子习武。

    所有人都知道,幺鸡是主子亲自训练出来的,他现在也算是近身伺候的,若表现好了,主子稍微指点一两招,他兴许也能入刀营或亲卫队挣功劳。

    每个少年人的心里,都有一个当大将军的梦想,尤其凌湙还是个不计身份的随和主上,就更叫人愿意将从前不敢想的事情,提上心头想上一想了。

    凌湙摇头,脚下没停,道,“我去北跨院看看,你们忙。”由于他不喜上哪都讲排场,近身伺候的虎牙,和他的亲卫队都只是需要时才带着,不需要时就放了他们各自忙碌,不需要一整天的守着他。

    于是边城百姓,会经常看到这位少年城主一人策马,在城中各位置出现,真就一点煊赫的仪仗都不摆。

    幺鸡倒是很想跟凌湙后头跑,奈何他现在也有百来人要管,倒是减少了往凌湙面前凑的机会,有时候带着队伍出野外拉练,甚至一连几天不见人影,搞得他都想跟虎牙换位置了,每次回头来给凌湙报告训练进度的时候,都要用眼神在虎牙身上兜一圈,跟圈地盘的小狗似的,看看他有没有侵入自己的领地。

    这个时候虎牙就会识趣的将位置让出来,自己退到门外头等着,是个非常会察言观色的小子。

    蛇爷知道凌湙的脾气,说不要人跟,是不喜被强制安排人硬跟的,于是只点头道,“那你有事只管叫我,我今天哪都不去呢!”

    凌湙在府里,蛇爷便少有出门的时候,会一直守着炉子给凌湙弄吃的,便是虎牙,都得跟在他后头打下手,学着怎么能更好的将主子伺候好。

    对于虎牙想往刀营或亲卫队里蹦的念头,蛇爷并未阻止,只会亲身示范近身伺候凌湙得到的好,他专门挑了人手把手的教,就是想有一日自己没了,能给凌湙留个熟悉的念想,虎牙还小,不懂近身侍者意味着什么,那是比刀营和亲卫队更有前途的差事,多少人都羡慕他呢,只有他不知道自己走了捷径。

    这约莫就是个人意向不同,产生的认知差异了,对此凌湙并不干扰,虎牙要真有天份,硬摁着他当小厮用,也是大才小用,侍者随便找,好兵却难求,他又不是个认奶的娃,没有非要在身边固定一个贴身伺候的,只蛇爷非说有个知根知底的安心省事,不同意凌湙点兵点将似的随便找人伺候的想法。

    凌湙拗不过他,只能随他安排,且看他培养虎牙的目地,似有让他接手竹节仗,领丐头信息渠道的意思,就不知道虎牙会怎么选择了。

    硝石箱子被整整齐齐的码在屋里,凌湙打开一个细看,整块的结晶体,品相都选的上佳,想来当时秦寿是信了那老道能练丹的话,一心想做成那传说里的仙丹,连挖的硝石都捡好看的拿。

    凌湙搓了一个捏成粉,看着二十几箱硝石,转头就去找了蛇爷,吩咐他道,“叫人把北跨院箱子里的硝石磨了,磨成细粉,还有,准备五箱木炭,四箱硫磺,都研磨成粉,之后我要用。”

    之前凌湙也这么用过这三样东西,蛇爷从幺鸡嘴里知道这东西的大用,当时就想了很多,现在见凌湙终于想起了这物,忙连连点头,眯着眼睛笑道,“早派人收硫磺了,左师傅那边所剩不多,陇西府的都叫我派人买来了,木炭好弄,五爷放心,这些东西后天就一准给您弄好。”

    虎牙捧着个托盘守在旁边,凌湙嘶的皱起了眉,但在蛇爷含笑的眼里,只能憋着气的,将一碗黄连降火汤给灌了。

    正拿水漱着口呢,酉一从外面进了门,扶刀立于门庭边上,拱手对着凌湙行礼,“主子,我们的人在城门口抓到个人。”

    凌湙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才眨了眼睛看向他,“什么人?外面的还是里面的?”

    酉一低头,沉声道,“里面的,熟人,就是那个凌老太太身边的小妾。”

    凌湙被黄连苦的感觉神经都钝住了,足想了两息才回过味来,挑发眉讶然道,“卫氏?”

    酉一点头,“是,她搂着个包裹,换了身破破烂烂的衣裳,想趁我们不注意偷跑出门。”只是她不晓得,自凌湙进了边城后,那样破烂到臭不可近身的衣裳,已经没人再穿,她这身一在城门边上出现,就立刻引起了人注意。

    凌湙这下来精神了,抬脚就往门外走,“在哪呢?瞧瞧去。”

    卫氏被堵了嘴绑在刑所的一间空屋里,瞪着两只眼睛惊惶的四处张望,她脸上涂了灰,头发揪的凌乱,身上更是搞的脏污不堪,以为能混在来往的人群里,不惹眼的混出去,结果,连城门都没踏出,就叫人逮了。

    她绝望极了。

    凌湙一脚踏进门时,就对上了她惊恐的眼神,当时就没忍住,捂了鼻子,嗡声嗡气道,“你掉粪坑了?怎么搞得这么臭?”

    卫氏趴在地上,抖着身子哀求,“公子,宁小侯,您放了我吧!妾、妾没什么用的,都是受人指使,一直都在受人指派,妾什么主都做不了,真的,您相信妾,妾绝没有害人之心,都是他们做的。”

    凌湙让人开了窗通风,等屋里臭味散光后,才再次踏进去,围着卫氏转了一圈,道,“你这样跑出来,凌老太太不知道?怎么?你们闹矛盾了?”

    卫氏低着头怨恨的咬了咬唇,但出口的声音依然柔弱可怜,“宁小侯,妾不愿像钱氏那样死的悄无声息,求您饶我一回,日后……日后,妾必百倍报答。”

    凌湙低头望着她的头顶,笑道,“你敢把头抬起来,对着我说么?卫氏,你当我是无知小儿?走一路了,你怎么这么不清醒呐!”跟我求饶,我要能饶了你,我都不能饶了我自己,哈!

    卫氏瑟缩了下肩膀,突然捂脸大哭,嘶声嚎叫,“那你想怎么样?你们到底要怎么样?我只是一个女人,我做不了任何主,宁小侯,不是我要换的你,不是我害你落的这地步,更不是我出面与你祖父做的交易,在你没来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安排。”

    孩子被接走,卫氏以为自己很快也会被接走,然而,他们用孩子的前程,要她留下安凌老太太的心。

    卫氏哭的梨花带雨,哪怕粗布裹身,细腰仍叫她勒出了型,扭出一身娇柔感,委顿在地时更楚楚可怜。

    酉一看的皱眉,持刀站在凌湙后头,喝她,“跪好了,做这副样子给谁看?”蛇爷说了,主子成年以前,身边要杜绝一切矫揉造作的不良女子,免得勾坏了主子的品行。

    卫氏叫他喝的直抖,哀哀的跪伏于地,凌湙撩了袍角,蹲下身侧头去看她脸,声音里带着诱哄,“说说,你跟凌老太太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前儿个我去时,不还婆媳亲密,比衬的钱氏这个嫡媳都成了灰,你俩这是翻脸了?”

    他声音里带着好奇和调侃,卫氏叫他问的满脸土色,悄悄抬眼瞅了他一下,幽怨道,“宁小侯,您自己干的事,又何必来幸灾乐祸?”

    索性装娇柔也没人看,卫氏拢了头发,跪直了身体,板板正正的将脸抬起来,正对着凌湙好看的眉眼,半晌才叹道,“对不住,我家的事连累你了,宁小侯,你虽聪于常人,但到底还是个孩子,与我儿,甚至比我儿还小两岁,我为他给您赔个礼。”

    说着,端端正正的给凌湙叩了个头,行止竟突然庄重的似个豪门贵主了。

    凌湙望着她,摆手,“不用这样,卫氏,我并不渴望母爱,你倒也不必用对付小孩的手段来对我,这般殷殷关怀,内疚抱歉的模样,讨不了我心软,卫氏,诚如你所说,确实是你家的事连累到我了,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回不去,你儿也不可能发到这里来,所以,你看,我们没有可谈的条件,你要想从这里活着出去,最好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别再说那些没营养的话,那只会勾起我更大的杀心,懂么?”

    说着便站了起来,往后退一步,刚刚好坐在酉一搬过来的椅子上,后背舒适的靠在椅背上,声音有着可有可无的探究欲,一副你说我就听,你不说就去死的模样。

    卫氏叫他这态度骇的心脏骤缩,跪着后退了几步,直远离了那股罩顶的压迫感,才敢小口的将气息调匀,细弱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懂、懂的,您问。”

    于是,凌湙最先问了埋在心里最好奇的一件事,“你是怎么与闵仁太子接上头的?”说完打量了她一遍,嘴里啧啧有声,“按闵仁太子的环境,他周遭的美人当重重叠叠,便是贵女也招手即至,你又不是绝色,身份还这么……他怎么就会入了你的帐?”

    这问题不止凌湙好奇,便是蛇爷和幺鸡也好奇,用蛇爷的话讲,闵仁太子简直是稻草不吃啃泥巴的典型。

    有那尊贵身份,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要去睡人家的小妾。

    卫氏叫凌湙盯着看的脸红,随即却又摆出一副骄傲样,低垂着头细声细气道,“自然是因为妾品行、容貌以及……”愣是在凌湙似笑非笑的眼神下住了口,便是酉一这种死人脸的,也禁不住抽了下嘴角。

    无奈,卫氏干脆彻底放弃了矜持,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腿后跟上,摊着身体侧目咬牙,“他是与我夫主抵足而眠时,误睡了我的。”

    之后是彻底关不住话茬,望着窗外冷肃下来的天空,道,“我夫主比他大一轮,是个儒雅端方的名士,才情冠京畿,宁小侯年纪小,可能没听过我夫主年轻时的名声,是堪比麓山三贤的风流文士,妾对他一见倾心……”

    凌湙杵着下巴听故事似的,盯人的目光太灼亮,灼亮的叫卫氏几乎说不下去,然而话开了头,即使难言,也咽不回去了,她只能继续道,“闵仁崇敬我夫主文采,拜了太师后,常找借口来府与我夫主会文论墨,晚了就宿于夫主的集斋阁,我那时入府不久,正贪恋夫主恩爱,他一来就要占我夫主整晚,我气不过,就在当晚的夜霄里放了……咳,那个东西……”

    本来是想让她夫主吃了,受不住燎火来寻她,结果闯入集斋阁偏房里的却是闵仁太子,她当即吓的跪伏于地,可闵仁太子却拎着她的胳膊质问,问她在碗里下了什么,要拿她去问罪。

    尔后她夫主也进了偏房,拦下了他大闹的举动,摁着她跪伏于床榻,亲自把了闵仁太子的东西近她身。

    卫氏涨红着脸,又恨又怨,“我跪趴在床榻上,听着他们两人在后头撕扯,从腋下的空隙里,看见……看见闵仁太子要反制我夫主,我夫主不从,压着他拿我泄火。”

    凌湙一时听的没反应过来,瞪着两只眼睛黑泠泠的望着卫氏,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惊醒似的嘎了一声,“哈?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滴个娘哎!肯定是我听错了,不,肯定是我想错了,肯定是。

    卫氏幽幽道,“你不懂,你太小了,不知道世上除了男欢女爱,还有分桃断袖之思。”

    酉一瞬间抽了刀,竖着眉毛喝道,“你瞎说什么?怎么敢用这般龌龊的词来玷污我家主子的耳朵?”能意会的东西,干什么要明言?这女人想死啊!

    凌湙拦了酉一,眼睛紧紧盯着卫氏,“之后呢?为什么你之后常常半夜出府?是真的与闵仁私会?”

    卫氏顿了一下,最终摇了头,低声道,“只是晃子罢了,他真正想要会的不是我。”

    那夜过后,闵仁太子被她夫主拒绝接待,他苦无门路可寻,便假借对她恋恋难忘,隔三差五的来接她出去,她夫主怕惹人眼,有碍到太子贤名,便只得从旁跟随,替她打掩护。

    卫氏眨了把湿润的眼睛,矮声道,“我夫主越来越瘦,身体日渐不好,闵仁太子的步步紧逼,让他非常焦虑,又不敢跟太师说,只能一个人憋在心里头,背负着引导太子纵情声色的名声,宁小侯,你不可能知道,一个人能处心积虑到何种地步,闵仁太子十二岁与我夫主初识,十四岁求了陛下跟太师进学,到及冠那年,终于一步步靠近了我夫主。”

    她眼眶含着泪,抬头对上凌湙的双眼,“我夫主那般风光霁月的才子,妻房儿女俱全,你不会知道,他受到多么大的惊吓和压力,几年而已,他就被磨的形销骨立。”

    太子贤名越盛,他越胆颤心惊,可渐渐的,卫氏便发现了不对劲,她一直以为是夫主刚直,受不了这样悖德的事件冲击,才导致的身体赢弱,后来才知道,是夫主不愿在闵仁太子的贤名上抹黑,忍着刀割般的心痛,将她送上闵仁的床。

    他这般矛盾瞒不过聪慧的太子殿下,于是为了安他心,闵仁太子亲自给他送了个把柄。

    凌湙震惊的瞪着卫氏,重复着她的话,“孩子是闵仁送给你夫主的?就为了让他安心,他就跟你生孩子?”

    卫氏揪着手点头,“我夫主焦虑的就是会因为这种事,连累家族招祸,闵仁知道他的心结后,就说要送他一个自己的把柄,让他握在手里,随时可以用来挟制他。”

    凌湙拍着椅把手,觉得卫氏口中的闵仁太子,与他听到的闵仁太子不一样,前者能为了一个人处心积虑的算计,就不该是个好任人拿捏的单纯蠢货,可后者的传言里,闵仁太子是个十足的贤人傀儡,受各角逐势力驱使,专门为着与他老子对着干的废物。

    这相差的也太大了。

    卫氏见凌湙不说话,便又继续道,“凌府在抄家之前,我夫主其实已经下不了地了,太医诊断他时日无多。”

    然后,没多久,太子那边就出事了。

    屋内渐趋安静,凌湙在思考着这两者之间发生的时间差上的关联,却突然有另一把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却是虎牙跑过来的喘气声,站在门口秉报,“主子,那个凌家老太太来了。”

    一言惊醒屋里人,吓的卫氏连连膝行着后退,身体直往阴影里钻,哀求着凌湙道,“我能说的都说了,宁小侯,刚才那些话,老太太都知道,我家夫主赴刑场之前,将自己与闵仁太子之间的事情,全交待给了老太太,宁小侯,求您救一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还有儿子,我得回去看他,宁小侯,求您了……呜……”

    凌湙望着她,再次发问,“你到底跟凌老太太之间产生了什么矛盾?说。”

    卫氏惊惶的直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从你去过之后,她看我的眼神总是阴森森的,我怕,我特别害怕,我就想离开此地,回京畿找我儿子去。”

    凌老太的突然来袭,加之卫氏口述的事情,让凌湙骤然产生一种想法。

    闵仁遗孤,会不会本来就是凌高逸,用自己的命算来给家族的护身符?

    他一早就知道,闵仁太子要完,而他父亲身为太子师也逃不脱,所以……

    凌湙瞬间一身白毛汗。

    114. 第一百一十四章 闵仁往事二

    凌湙在偏厅见了凌老太太, 双方落座时,凌湙才注意到,这次跟在凌老太太身边的, 是另一个眼生的媳妇子, 比他见的前几个都年轻,站在凌老太太身后不卑不亢的,哪怕身上衣服破旧,也不见她有局促之相,垂着头一眼也不乱瞟, 就规规矩矩的立在那里。

    见凌湙打量她, 倒是曲了半膝给了个福礼, 声音也清清浅浅的, “五爷安!”

    凌湙将眼神移开,对上了默不作声的老太太, 她比之前更老了, 杵着拐仗还微驼背, 坐在宽大的椅内,显得孤弱干瘪。

    蛇爷在一旁犹豫要不要上茶, 按他的气度,别说茶,一碗水也不想给, 可凌湙却叫了他,“蛇爷,给老太太上份羊奶碗, 嗯,两碗。”

    虎牙在旁觑着蛇爷的眼色,蛇爷翻眼瞪他, “看什么看,五爷都吩咐了,还不快去。”他自己却站着不动。

    凌老太太眼神刮了他一下,冷哼,“屎壳郎上餐台,以为自己是盘菜了,没规矩。”

    蛇爷本来就看她不顺眼,一时就炸了,两人论起来年岁差不大,蛇爷是早年受难,磋磨的一身苍老,凌老太太是从家倒后迅速衰败,于是,单看面貌都是一个年龄段的人,只是前者日子过的舒心,又吃饱穿暖的面色红润,相对比凌老太太这副苦里熬油的日子,从精神上看,却是好了太多。

    炸毛的蛇爷嘴巴也很损,专挑人痛处戳,“你有规矩,可惜讲规矩的台子塌了,你倒是张开眼睛看看,谁还跟以前似的待你?嚯,别不服气,老头儿现在有仆奴指使,规矩都是我说了算,你倒是看看你左右,现在还有啥?哦,又换了个小媳妇跟着,这次能跟多久?别下次见面又换了一个,按你们京里贵妇的说法,你这算不算刑克六亲?跟一个死一个,疯一个跑一个的,哎,我说这位小媳妇,你家老太太身边不安全,老头儿劝你离她远点,别累的自己也跟着玩完。”

    老头嘴皮子是市井里练出来的,一开口就叭叭的让人插不上话,凌老太几次张口,都叫他堵回了声,气的老脸抽动,似立马要昏的架势。

    凌湙看她一口气接着一口倒的,身体都跟着哆嗦,怕把人气出好歹来,不好说话,忙出声打断蛇爷,“给我端杯茶来。”

    蛇爷一昂头,跟只斗胜的老公鸡似的,声震大厅,“马上就好。”

    直到此时,凌老太太才勉强挤出几个字,“你们……你们……”

    凌湙声音淡然,“老太太是干嘛来了?”知道自己身处劣势,还要找气受,现在谁还掼着你呐!

    就连她身边的媳妇子都比她有眼色,知道形势不由人,是半个字也不敢吐,只弯了腰替老太太抚胸顺气,眉眼里透着不动不摇的稳重。

    老太太叫凌湙问的顿住,直咽了好几口气,才稳住声线,哑着嗓子问,“她是不是叫你捉了?把她还给我。”

    凌湙眨了眨眼,定定的望着她,突然就短促的笑了一声,“老太太是在跟我开玩笑?您当我这是什么地方,张嘴就想跟我白要个人?”

    凌老太太紧攥着拐仗把手,脸皮不停的抽动,半晌才道,“那你想怎样?”

    凌湙就望着她,不再拐弯抹角的绕圈子,“我想听听你家大郎的事情,或者说,我想听老太太长子与闵仁太子之间的……友谊……”

    凌老太太扶着椅把手似要起身,却最终又将屁股坐了回去,一张脸上惨白白毫无血色,嘴角疯狂抖动,“疯了,她是不是疯了?怎么敢……怎么能什么都往外说?她呢?人呢!”

    凌湙就不说话,就看着她发急发怒,直等到这一波惊惶震怒的情绪过去后,才听她咕噜着一声含混不清的话,“你出去。”

    厅里此时就三个人,这肯定不是对凌湙说的,那媳妇子先是愣了一下,后而才蹲身曲膝道,“是。”站直后转身往外走,一声也不多问。

    凌湙挑了挑眉,冲凌老太太道,“你这又是从哪扒拉出来的小媳妇?看着挺持重。”持重的把凌老太太当上司伺候,没有钱氏跟卫氏那样亲密或巴结,倒是满身有股子淡淡的疏离味。

    看来老太太是无人可用了。

    凌老太太没吭声,正好虎牙端了羊奶碗进来,凌湙点着下巴道,“给老太太一碗,另一碗给刚刚出去的……那位送去。”

    虎牙低眉顺眼,先是将凌湙的茶给了他,小声道,“蛇爷说要去后厨看看。”等两息没等到凌湙说话,这才转身将羊奶碗递了一份给凌老太太,另一碗则在托盘里稳稳当当的,端出厅门外给了那位媳妇子。

    凌湙客气的请凌老太太先吃东西,毕竟看着故事挺长,他不能允许人家说半截短了气力断掉,他自己则小口抿了嘴茶默默等着。

    凌老太太自出了京就没用过甜食,羊奶碗在之前根本不稀罕,然而对于现在的她来讲,却是过于遥远的回忆,一时眯着眼睛吃出了万般酸楚。

    “我儿,幼时没有食过甜,直到后来因为学业出众,被授业恩师领回家吃饭,才第一次尝到了甜,回家来跟我描述甜品的样子,眉飞色舞的向我保证,以后要给我买多多的甜食。”

    这个凌湙倒是知道,凌太师寒门出身,说是耕读传家,但据讲都是靠了眼前这位糟糠之妻。

    凌老太太细细将羊奶碗吃完,神色终是安稳了下来,没有再急斥白脸的跟凌湙反呛,靠着椅背坐出了从前老太君的模样。

    她似是陷入了回忆,但嘴上却说着另外的话题,“卫氏都说什么了?她有招供要回京做什么么?”

    凌湙点头,“她说要回京看儿子,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清楚,老太太,您能为我解个惑么?”

    凌老太太于是将眼神定格在凌湙身上,有些神游天外的模样,连声音都透着散碎,“你想知道什么?她不是都告诉你了么?”

    凌湙就倾了身体凑她眼前摆手,“她说的不详细,我需要知道更多的细节,比如,那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凌老太太张嘴嗤笑了声,“怎么来的?生的呗!卫氏奸生。”就跟初时在驿站里,硬将凌湙贬成妾之子时那样,满满的透着恶意。

    凌湙就坐直了身体,声音恢复了懒散,“老太太,您如果还是这副态度,就请回吧!”老子没有时间跟你兜圈子。

    凌老太太脸冷了一下,望着空荡荡的偏厅,苍老的声音带着算计,“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总不能白白叫你听一场辛秘。”

    凌湙张嘴顿了一下,当即笑出了声,对着老太太竖了个大拇指,赞她,“老太太,小子佩服您。”都这地步了,首当想的不是保全长子名声,却只盯着利益。

    凌老太太哼了一下,“她说的,你信半分就够了,我说的才将是真正的事实,小子,你捏着她没用,只会暴露你自己。”卫氏在她手上,京里那些人才会如约按计划行事,一旦卫氏落到凌湙手中的事被发觉了,京里的宁府就该出事了。

    他们能允许凌湙一路折腾,能允许凌湙在边城倒腾着所谓的势力发展,却绝不能允许自己的秘密被窥,尤其是这种欺君的大事,事成大家好,事败九族抄,他们会先手掐掉一切遭泄露的可能。

    凌湙脸也冷了,盯向凌老太太,“说说,你想要什么?”

    凌老太太就望着他,望了很长时间,才道,“我想要我那曾孙儿活,你能保证他平安无事么?”

    凌湙挑眉,看来她也知道那个孩子目前处境很危险,已然接受了自家也在那些老大人算计的股掌之内的事实了。

    “能,我说过,你与我合作,我不仅能保证他能活,我还能保证你能抗到凌家翻身,但前提是……你不能对我再有隐瞒。”

    凌老太太先是笑了一下,再尔后就乐不可吱的不停咯咯笑,最后笑的老脸涨红,连连咳嗽,大声喘息之后,才再次坐直了身体道,“你对自己很有信心,宁五爷,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可思义的小孩,可惜……”不是我家的。

    凌湙没作声,只默默等着。

    终于,凌老太太回归了正题,开了口,“我儿,平生最厌悖德断袖之举……卫氏,她懂个屁。”当了多年老封君,末了终于还是回归了村野本色。

    凌湙愕然,随即皱眉,难道自己的推测竟是错的?

    凌老太太没望着他说,只是瞪眼看着某一处横梁,似嘲似讽的又加了一句,“文人君子,呸,全都是道貌岸然之辈,嘴巴上圣人之言,暗地里衣冠禽兽。”

    这一刻,凌湙似能看到她年轻时,指街骂巷的风采,而凌老太太一开了话匣子,就如涛涛江水般的再也收不住。

    “我儿高逸,风采胜过他爹,年少成名,在学子中间赫赫而立,是东越文首梁子怀都称赞的壮元之才。”

    凌老太太提起长子,脸上是浓浓的骄傲,便是说话时,脊背都挺的直直的,气势十足。

    凌湙也坐直了身体,认真的听着。

    凌老太太先是夸了一番长子于读书上的刻骨用功,又大赞他聪颖,至纯至孝的性格,一切溢美之词都不足以形容长子在她心里的地位,可见,凌高逸有多让她自豪。

    那是她含辛茹苦,手把手培养大的儿子。

    但凌湙一句话就叫她断了吹嘘,“可你儿子并未考上壮元。”甚至连个官身都没有。

    凌老太太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肉瞬间抽动,便连着握拐仗的手也跟着抖,肉眼可见的萎靡了气势,顿在一个吃了苍蝇般的恶心状态里。

    足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又重新开了口,这一次,声音倒是回归了正常,不再激昂的像在炫耀什么宝贝一样,直直的讲述了凌高逸对为官做文之志的转变。

    凌高逸确是个文采斐然,各方面都胜过他爹的聪慧才子,且他还有一张足以令人颠倒神魂的好皮相。

    凌老太太似悲似苦,“我儿面貌妍丽,男女皆宜。”

    凌湙也被人赞过面貌妍丽,后来便疯狂暴晒,风吹雨打之下,才留住了一张麦色脸皮,就这,还仍然有人对着他的脸称赞。

    他比谁都懂那种被冒犯到的男性自尊,倒不是对自己长相有意见,而是赞的人往往用那种惊叹赏物亵女的眼神,尽管他们可能意识不到,但对于内心里刚铁直男的人来讲,那种夸赞十足恶心。

    凌高逸少年成名那会儿,他爹还没当大官,在翰林院里修书,且因家贫,租不起京畿房屋,只一人在京畿租住着便宜的官署,那还是朝庭体恤他们这些外来户给的福利,但一月的租钱,仍然令他无法接济家中妻儿老小。

    凌老太太攥紧拐仗,面目狰狞,咬牙切齿,“我儿容貌乃天生,他长成那样谁能阻止?可偏有人对他动了歪心思,假借讲学的名义邀他入府。”

    那还是个举朝闻名的狂士,因才名受世人追捧,凌高逸敏而好学,受名士如此青眼,当即便高兴应邀,凌老太太为了不让他困窘于人前,狠心典当了新婚时凌太师送她的一支银钗,扯了最好的绸子,给儿子做了身新衣裳。

    结果,当天夜里,凌高逸一身酒气,满面惊惶的从外面跑回家,身上衣裳尽裂,面颊隐有泪痕,骇的浑身打摆子,扑到她怀里哭的昏死,之后发了高烧,沉沉昏迷了三昼夜才醒,醒后,便再也不肯与人亲近。

    凌老太太既然在儿子嘴里听不到实话,必然不肯就此罢休,请托了人帮忙打听,竟得知那位大名士在某一宴席上,张狂痛批凌高逸子不肖父的言论,说她儿子名不符实,乃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学文的哪能经得起这样污蔑?尤其张口的还是个闻名朝野的狂生名士,他一张嘴,直接毁了凌高逸多年努力才得到的文声。

    凌老太太气的要去找他理论,结果,凌高逸不让,并且跟她说自己要成亲,甚至连成亲的对象都选好了。

    “钱氏就是那样进了家门,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给我儿一碗甜品的小姑娘,是我儿那位恩师的女儿,可她太普通了,无论是家门还是才貌,都让我难以喜欢她,觉得她配不上我儿,我儿如此天人之姿,很该上京去选媳,可我拗不过他,下定礼到过门用不到三个月。”

    果然,儿子的婚事让在京畿的凌太师也很生气,来了信斥责,并且表示不会回家参加婚礼,可凌高逸铁了心要娶钱氏,嘴巴闭的蚌壳一样,把那晚的事埋在心里。

    直到她带着儿子儿媳一家子进了京畿,凌太师怎么也劝不动她儿子去考科举时,才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凌老太太老泪纵横,“那狗日的名士竟是个男女通吃的狂悖货,他叫我家逸儿去做客,根本存了亵玩的心,还拿我家太师的前途做要挟,我儿不从,他竟叫了家仆来捆他……”

    凌湙一口一口的灌水,心里也跟着紧张的直跳,声音也哑了半嗓,“叫那个狗日的得手了?”竟是不自觉的跟着凌老太太义愤了起来。

    凌老太太短促的笑了一声,声音里又带上了得意,“怎么可能?他当我儿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殊不知我儿自小帮我耕种做田活,他只是长的像个仙,实际上非常壮实,那家仆没能捆住他,反叫他打了一顿,便是那名士也未讨着好,叫他拿掰断的桌子腿狠抽了一顿。”

    凌高逸后来害怕的发烧,完全是后怕的本能反应,吓出来的病。

    凌太师那时只是个微末的小官,而那名士却交游广阔,被凌高逸反打了一波后,不仅在外面毁他名声,还利用京畿人脉,将凌太师贬出了京,在一个不富裕的地方当了六年县令。

    凌高逸自觉是因自己让他父亲官途波折,又对名士文人极为失望,从此只将一腔专注挥洒在了书本上,长年浸淫使他渐渐名声斐起,再加之凌太师在任上做出了政绩,被高调进京,他一下子就在京里出了名。

    凌太师骤然得知自己被贬竟然隐有内情,一腔愤怒直冲脑门顶,后来便借某次党争余势,将那个狂悖名士给下了狱,用一样的手段毁了他的名声,之后送他上了断头台。

    凌高逸多年郁气尽出,一高兴,便连纳了几门贵妾,此时凌老太太才知道,他当年坚持成亲的理由,竟是为了摆脱那人的纠缠,并非如她所想的,是对钱氏爱慕倾心。

    钱氏连生几子,个个资质平庸,凌高逸自己绝了官途,便想替家门培养一个接班人,他对长子虽然失望,却仍替他说了一门显贵亲事,终于盼来了个同他一样幼聪敏学的长孙。

    凌湙扒拉着手指算凌高逸的生辰年岁,一算之下挑了眉,豁,这个凌高逸三十三岁就当爷爷了,这家伙,人生规划真挺清晰。

    可他要为家门培养人才,也不定非要在自己的后代里选啊!凌家不是还有其他几房?

    许是看出了凌湙的疑惑,凌老太太板着脸道,“除了高逸,我只有两个女儿。”

    哦,懂了,其他几房子女都是庶出,这凌太师也不是个好鸟。

    凌湙眼神直直露出讽刺,但凌老太太却似已经接受了现实,声音淡然,“他发迹后未休弃于我,珍爱我儿更胜其他庶出子,这就够了。”

    这就是今时女人的最低要求,只要不休妻,纳妾背叛婚姻者,似乎都很平常,便连女人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夫婿已然难得。

    凌湙摆手,拉回他最想知道的事情,“那凌大公子与闵仁太子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总不能是闵仁太子一头热吧!

    凌老太太绕了半天,没料还是躲不开这话题,一时脸有些阴郁,声音也沉了下来,“我不知道。”

    凌湙惊奇瞪眼,一时竟有些无语,“老太太,这样就没意思了。”话都说到这地步了,竟然告诉他不知道?玩儿呢!

    凌老太太脸色郁愤,“我要知道事情会发展成那样,我根本不会允许我儿与他来往。”能与闵仁太子成为好友,也是她常得意于人前的炫耀之资,可后来的事情,足以令她后悔顿足。

    凌湙仰头,定定的注视着她,“就算你不知道,但人死之前,必留遗言,凌高逸肯定说了什么。”

    凌老太太抠手,神情郁闷,“就是他说的我才不信,我儿不可能有愧对于他的地方,在我看来,该是他亏欠了我儿,是他的纠缠不休,才导致了我儿心神受困,命不假年。”

    凌湙斜眼,等她解释。

    凌老太太道,“我儿是个非常清心寡欲的人,他就是纳了几房美妾,也少有常驻足的时候,除了对钱氏稍有两句温色,其他女人在他眼里都淡的很,但我又知道他恨厌分桃,所以,闵仁太子与他相交时,我便从未往别处猜想,只当他们是忘年交。”

    可凌高逸一天天的消瘦,神情日渐衰糜,叫她陷入了恐慌,延医问药,却只得到心病还需心药医几个字,偏偏凌高逸从小脾气就倔,他不肯吐露的事情,别人便是拿死来威胁他,也别想得到结果。

    凌老太太摊在椅子上,眼睛直直望着房梁顶,嘴里喃喃道,“他那时病的糊涂了,望着墙壁一角跟人道歉,可那处并没有人,只他定定的望着墙,说对不起,说他骗了他,说他长了心的,只是……”

    只因少时那场遭遇,让他起了心结,迟迟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又因为各方原因,用真心算计了人,就更觉得是玷污了那份感情,索性就一直埋在了心上,未料少年人情炙灼烈,见他已无生机可言,干脆一把点了个爆雷,也断了自己的生途。

    闵仁太子一直以礼相待,从不曾强过他,凌高逸从一开始的言辞拒绝,到之后被他吸引。

    两个本来就很优秀的人,志趣相投,眼神里都透着灵犀一点的通透,凌高逸一开始当他是个任性胡为的贵子,可渐渐的,自己便受不住那般炙烈的凝视,开始享受少年人如火般的追求。

    他一生未曾动过心,未料人到中年,竟叫个毛头小子撩着了火,望着卫氏渐渐大起来的肚子,他又恨又急,可此时,已容不得他后悔,去表明心迹了。

    他从自己的父亲那里,推测出了文官集团要用闵仁干的事。

    他发现自己阻止不了,头一次懊悔当年负气不考科举的事,如若自己也在朝堂,闵仁当不会孤立无援。

    他后悔了。

    115. 第一百一十五章 种蛊

    “那卫氏的孩子, 你们是一早知道是闵仁的,还是后来才知道的?”隔了半晌,凌湙再次出声打断沉寂, 问了他心里的疑惑。

    这个你们,当然是指凌太师和凌老太太两口子。

    卫氏子在凌家长到四岁, 与凌高逸的长孙相差两岁, 两人不可能不认识,他让酉二酉五安排两人见面, 其中也有打着感情牌的意思, 就不知道两个小孩在凌家时的情况,有没有相处过?

    凌老太太叫凌湙问的沉默,但最终还是张了口, “卫氏孕期被我儿灌过一次堕胎药。”

    凌高逸既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也曾试图补救,闵仁的这个孩子本来就不该存在, 于是, 他便起了堕掉这胎的想法。

    只要卫氏的孩子生不下来, 那横梗在二人之间的疙瘩就不存在, 待来日方长,仍有可结伴的一天。

    然而,对于凌老太太而言, 卫氏无论是什么身份, 只要有了她儿子的骨肉, 就是值得给予眼神的,凌高逸的药刚灌进她嘴里,凌老太太就带人来打断了他,并强行带走了卫氏, 帮她催吐请医,许是那个孩子命不该绝,那碗药没有伤到他。

    当夜里,凌老太太就知道了他这样做的原因,一时骇的手足发抖,拍着凌高逸的背骂他混账,一个妾送了也就送了,为什么还要养在家?早知道这样,她就不救她了。

    那个时候,凌老太太还不知道闵仁和凌高逸之间的事情,只以为是凌高逸送妾讨闵仁欢心,结果弄出了事故,想收尾来的。

    官员贵主之间送妾不稀奇,只要无人举告,一般都当风流韵事的揭过,没有人会将送人的妾养在家,还是揣了别人崽子的妾,落人手里就是个把柄,尤其当时闵仁的身份和名声,一但叫人知道,整个凌家都将陷入谄媚逢迎的裂缝里,那不止凌高逸名声被毁,就是在朝的凌太师,都将背个败德辱行,误人子弟的评判,轻则落辍贬谪,重则下狱问刑。

    凌老太太是个以夫为天的人,既知儿子办了错事,自然要找凌太师求助,然而,凌太师的反应,大出她意料。

    既没有苛责凌高逸诱导太子□□,也没有立即将隐患掐灭,反而让她好好看顾卫氏,必要令其平安生产,无论男女,此胎必须为男。

    那时候,凌老太太就觉得丈夫有事瞒她,似乎在准备什么后手,然而她不了解前朝风云,猜不透其中意思,只觉得丈夫的要求太过为难,生男生女哪能意料?她保证不了卫氏必生男胎。

    之后,凌太师寻了府医,将不满两岁的曾孙抱至外院亲自抚养,一开始,凌老太太和凌高逸都很高兴,认为这是凌太师在向其他几房摆明态度,凌家的承嗣子只能出自大房。

    可一个健康白胖的孩儿,到了外院却三天两头生病,药石不断,折腾的身体迅速衰弱,看着就跟胎里不足似的,凌高逸在钱氏的哭求下,几次三翻要求将孩子接回内院,交由其母抚养,然而,凌太师不许,只告诉他,这个孩子他有大用,身为凌家子,既享受了凌家的富贵,就得承担他该尽的责任。

    凌高逸不蠢,他虽未有官身,可朝野动向他能闻风揣测,且次次八九不离十,父亲的反常,让他暗暗记在了心上,等卫氏临盆产子的消息传到外院,却是由府医带着稳婆亲自来的。

    卫氏子从出生开始就在外院,由专人照顾抚养,与之相对的是他长孙被养的病病歪歪,卫氏子却养的极好,两个孩儿站在一起,竟看不出年岁大小。

    凌高逸再蠢,也知道他父亲原来的打算了。

    倘若卫氏生的是女儿,那他就没有长孙了,只会有长孙女,那一刻,一股冰凉从脚底窜起,他立刻知道朝中将有大事发生,且这事极有可能会累及全家,他父亲,在为家族留后路,而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告知闵仁,选择了隐瞒、默许,以及接手了两个孩子的教导之责。

    他利用闵仁对他的信任,瞒下了家里想要鱼目混珠的谋算,在一日紧过一日的朝局下,焦虑的为家族香火筹谋,将闵仁的儿子宠的天真无邪,却教着长孙五经功略,填鸭似的以求让他有在劣局里求生的资本。

    两个孩子萦绕膝下,却无法叫他欢颜,旁人都以为他是劳累的,只他自己知道,那是愧悔、内疚的自我厌弃,特别是闵仁的儿子亲亲密密的靠着他,唤他爹爹时,那瞬间的心绞痛,能叫他食难咽寝难安。

    他越发的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对闵仁,特别是在闵仁那双充满信任、清澈的眸子里,越发看见了自己丑陋卑劣的一面。

    凌高逸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觉得自己身心皆肮脏。

    他是那样看不起当年欺辱过他的狂士,那套虚伪的,有辱斯文的行事风格,却如今,他也不可免俗的成为了那样的人,闵仁越爱他,他越觉得自己面目全非。

    闵仁知道自己有儿子,但却从不顾及一眼,他的目标只是凌高逸。

    凌高逸夹在家族和闵仁之间,感情的天称不断撕扯磋磨,每从凌太师的书房里看到一点蛛丝马迹,他都要焦虑的坐卧不宁。

    终于,他忍不住向闵仁提了醒,虽只寥寥几字,可闵仁天天在朝堂上与那些老狐狸相处,自然懂了凌高逸的暗示。

    他本来可以慢慢部署,和那些老狐狸周旋的,可凌高逸身体垮了,在愧疚和秘辛的双重折磨下,凌高逸的生机在一点点流失,明明望向他的眼里也盛满了爱慕,却死咬着不肯吐露,之后更是拒他于门外,不再见他。

    闵仁乃中宫嫡子,他的母亲出自汾水褚氏,是一个进入了落没期的老牌贵族。

    这也是当今陛下厌恨宁家的原因之一,中宫褚氏是宁太后替他聘的正妻,身份是够贵,然而,她没有足够的姻亲背景,头顶上唯余汾水褚氏几个字值钱,嫁入中宫时,甚至连像样的嫁妆都抬不出,举族没有一个能在朝堂上说上话的。

    少年帝王,急需能在嫡母的掌控下,有能帮他斡旋的助力,妻族是最天然的联盟,然而,宁太后偏偏就掐了他的七寸,不许他聘有强大背景的正妻。

    闵仁的出生,算是消了当今陛下一点怨气,毕竟是嫡子,爱护有加,培养教导,待之比其他宫所出子更细心亲厚,是唯一能随便往帝寝内闯的皇子。

    可随着闵仁的长大,围绕在他身边的氏族越多,就跟当年众星拱月的静隐王一样,慢慢成了当今陛下的眼中刺。

    他疯狂嫉妒着这样的人,这种一出生就注定被所有人高看一眼,走哪都是溢美之词的人中蛟龙,明明他才是天子,明明他才是坐在龙椅上的人。

    特别是闵仁为了中宫跟他呛声的时候,就更让当今呕火,及至从闵仁的嘴里,听到对宁太后的推崇,当今便再也忍不住想要废他。

    可他只有这一个嫡子,且满朝文武不会如他意。

    他不明白,他都那样表明不喜宁太后了,闵仁为什么非要与他对着干,每多夸宁太后一次,都叫他如吃了苍蝇般,又厌又恶。

    闵仁那样聪慧,当然知道自己的父皇从嫉妒到防备,一点点的与他疏离起来,可有些话他忍不住,对着从小宠爱他的父亲,他想点醒他,想要让他明白,当年宁太后阻止他与文官集团结盟,替他聘母后为妻,是不想让他陷入与虎谋皮的旋涡。

    他越大,越知道聚在他身边的是一群什么人。

    那群老狐狸不忿当今将所有矿产全部划归内库,是的,全部,包括各豪门阔府内的私矿,如同宁侯府的西山矿那样,一经发现,有人举报,就必收缴的律令,已经忍耐不住起了逼宫的心,闵仁是他们亲手教出来的,又有与他们同一条阵线的母族,大家利益绑定,比之背后什么都没有的当今,他们更愿意扶个“自己人”上位。

    闵仁推崇宁太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认为宁太后把持朝堂的那十年,没有让国力衰退,遏制住了文官集团的扩张,没有让朝堂内外只有一种声音,她定下了五品以上文官子女不得入宫为妃的规定,她让文官集团的触角断在了宫墙之外。

    可这份懿旨却让当今怒不可遏,认为宁太后就是有意不让他纳贵女为妻妾,故意贬謪他高贵的血脉,让那些世家勋贵背地里可怜笑话他。

    累世豪门的贵女,文信之家的才女,都该尽归他所有,他是天子,他理当拥有最高贵的女人,宁太后此举,是在孤立他与前朝的牵绊,为的就是打压他,拖延他亲政的时间。

    闵仁懂他没有母族的遗憾,可同时也为拥有这样的父亲感到难过,眼看父子关系日渐僵硬,他也从凌高逸的欲言又止里,推测出了那些老狐狸逼宫的时间。

    眼看凌高逸命不假年,他也失了慢慢点醒父皇的心,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的父皇,朝中那些老大人们,是怎样裹挟着他,步步为营的走到他的对立面,用自己的命教会他,外戚强大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他心甘情愿的饮下了鸩酒。

    “闵仁太子去后,中宫也随即殇逝,外界忽起当今不仁,逼死妻儿的流言,后文殊阁出面,平息了京中的不安,令陛下将疑心抹平,越发的认定是闵仁诟奸,陷他不义。”

    凌老太太语带嘲讽的笑望着凌湙,缓缓道,“你猜,流言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文殊阁自导自演的,他们没料费了大劲培养的“自己人”会反水,或者是没料,会有人对即将唾手可得的龙位不垂涎,是立刻丢出了紧急预案,扰乱了当今视听,同时,清理了逼宫的所有痕迹。

    凌太师知道自己会成为这帮人的祭旗者,适时的丢出了闵仁遗孤这个诱饵,在大牢内,将前因后果讲给了凌老太太听,同时,交出了他手中掌握的那些老大人们来往的书信,凌家至此,才保全了一丝血脉,而凌家女眷,不过都是为了替那个孩子打掩护的幌子。

    所以,私开铁矿铸兵谋反,统统都只是为替逼宫打掩护的幌子,闵仁本就是太子,只要将当今逼退位,他就是正当的继任者。

    凌老太太说完后,脸色忽有一瞬间的怅然,嘴巴动了动,吐出一句,“他也是个痴人。”

    那样的身份,只要坐上尊位,要谁不得呼之即来?可他偏偏陷在了她的儿子身上。

    凌湙听后久久无言,望着偏厅前的一小方天地,终是开口问了出来,“所以,他们是拿着闵仁遗孤,准备再培养一个继承人出来逼宫?”

    凌老太太点头,眼中雾霭沉沉,“但他们可能不会等到孩子成年,当今陛下已经开始对盐田动手了。”

    铁矿制于武力,盐田制于民生,当今以为只要抓住了这两样,就能稳坐皇权,然而,他步子迈的太急了,私盐泛滥里有着各豪门的身影,他已经动了矿产,若再动盐田,那些人必将不再忍耐,到时就是没有民怨,他们也会激一波出来让当今头疼的。

    凌湙板着脸听凌老太太说完,才道,“你手中的书信,在哪?”一路上没有见她藏掖东西,那必然不会带着上路的。

    凌老太太就不说话了,一副等他开价的模样,凌湙望着她,再问,“若我放了卫氏回京,那边会发生什么?”

    凌老太太色变,瞪向凌湙,同时又语带威胁,“那你也会暴露,她会将这边的情况如实告知那些人,包括你抓过她,逼问两个孩子的事,你以为那些人好对付?”

    凌湙点头,“你看,我们都不能放卫氏离开,可她一个大活人,除非打断腿锁着,可这样一来,万一有探子进了城,你那边漏的跟筛子似的,她这模样传回去,怎么都掩饰不住你这里的异变,凌老太太,咱们需要坦诚和信任。”

    凌老太太就觑着眼瞧他,凌湙再道,“我有办法让卫氏好好的呆在你身边,如从前那般恭敬伺候着你。”

    凌老太太没说话,一副等他说完的模样,于是凌湙接着道,“无相蛊,你找一个人,让她与卫氏同服无相蛊,老太太,京畿里,卫氏子与你那曾孙已经服了无相蛊,两人面目已然发生了变化,如果你说的逼宫是真的,那他们中将只有一个能活,你想谁的生存几率更大?”

    凌老太太脸颊抽搐,一时没能开口说话,凌湙笑道,“卫氏放我这里,你带着服了无相蛊同她混了面目的那位,在身边糊弄人视线,老太太,我们现在需要争取时间,时间越长,你曾孙的存活率越高,且不瞒你说,我有派人上京助他,他若聪明,当知道怎样自救。”

    左姬燐被人迅速请了过来,来时手上捧了个小盖盅,竹制的巴掌大一个,拿在手里毫不起眼,凌湙上前接了他,让了位后才道,“师傅,东西带来了?”

    左姬燐脸色严肃,眉头皱的死紧,声音也很严肃,“我记得之前才对你说过,不许动这东西的念头,怎么现在就要急用?”

    凌湙安抚的拍了拍他,指向凌老太太,“不是我要用,是她那边有人需要用。”

    左姬燐眼睛对上凌老太太,面无表情道,“哦,那就好,人呢?”竟是不问原由,只要不是凌湙用就行的样子。

    凌湙失笑,调侃的问他,“我当师傅随在我身边,也心生菩萨念,懂得善恶了呢!”

    左姬燐睁眼瞪了他一下,嘴里道,“我管别人去死,我管你好好的就行,而且,有些东西我能用,你不能,你要用必须经过我同意,知道么?”什么伤天害理要遭报应的事,他做就行,反正这么大把年纪了,手上早沾了不少人命,但他的徒弟不能,他得护着他干干净净的立于世。

    凌湙俯身拜了一礼,道,“师傅放心,我定不会乱用恶蛊的。”

    左姬燐点头,又望着凌老太太,解释道,“无相蛊非死一人不能解,老太太想好了?”

    凌老太太点头,冲着外头叫了一声,那随她来的小媳妇就快步走了进来,凌老太太便指着她对凌湙道,“就她吧!”

    凌湙挑眉,望着那个小媳妇,问凌老太太,“她是哪一房的?话咱可是要说清楚的,不能骗的人不愿意,到时坏了事。”

    凌老太太哼一声,不在意道,“不会的,她不敢。”

    那小媳妇不卑不亢的躬身立在一边,对着凌湙道,“五爷,我是五房的赵氏。”

    凌老太太声音淡淡,“她父兄还好好的在任上当着官。”所以,即使她没有孩子,也甘愿的跟了来。

    凌湙点头,又是一个被父兄裹挟着身不由己的女人,于是将无相蛊的用处告诉了她,末了道,“因为要借卫氏的容貌,主蛊就得种在她身上,你携副蛊,但若你心志坚定,副蛊也能被你养成主蛊,赵氏,你可要想好了,蛊一种下,你就不是你自己了。”

    赵氏抿了嘴迅速抬头望了一眼凌老太太,发现她正死死盯着她,不由埋了肩道,“是,妾明白了,妾愿意。”说着便跪了下来。

    凌湙凝视了她一会儿,便冲着门外道,“去把卫氏带来。”

    卫氏很快被带了来,满脸脏污已经叫虎牙事先给了水清洗干净,此时倒露出了本来面貌,赢弱白皙的模样,姿容尚好。

    左姬燐看着凌湙的眼色,捧着竹蛊盅站到了两人眼前,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将竹盅内的一只白幼虫捻了出来,卫氏惊恐的频频后退,摇头擒着满眼泪花求饶,“不要,不要,老太太,妾再也不敢了,妾不跑了,求老太太饶我一命,不要,不要给我身上放这东西。”

    路上凌湙惩罚过这些人,包括凌老太太在内,她们都受过虫噬,因此,不仅卫氏怕虫上身,便是凌老太太和赵氏也想起了那段被折磨的日子,一时脸也跟着白了。

    凌湙揪揪耳朵,宽慰她,“别怕,你儿子在京里已经用了这虫蛊,活的挺好。”

    他不说还好,一说,卫氏就绷不住了,哗啦一下哭的止不住,抖着身体叫道,“他用了能活,我用了也能活?小侯爷,宁小侯,求您了,放了我吧!等我回了京,我必叫那些老大人善待提拔你的家里人,不会像老太太那样拿把柄威胁人的,我保证日后您的家人一辈子富贵平安……”

    凌湙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卫氏,我说了,别拿哄小孩子那套来哄我,你看我像是个好哄的人么?行了,别挣扎了,越挣越受苦,你得学会接受现实。”

    一旁的赵氏安安静静的跪在那边,望着卫氏哭的声嘶力揭的模样,恍忽里还记得她耀武扬威的样子,一时不免唏嘘叹道,“卫姐姐,别哭了,这里没有人会怜惜你,大公子死了。”所以,别哭了,没人看。

    卫氏叫她说的顿了泪,抽泣着闭眼,左姬燐面无表情的将白色小幼虫往她鼻端凑,小白幼虫闻热呼气而动,嗖一声就钻了进去,卫氏惨叫一声,捂着鼻子就要呛气,可随即便动也不动的躺倒在了地上。

    凌湙凑上前观察,扭头与左姬燐对视,“她这是……”吓死了?

    左姬燐捏着她的脉查看了一下,摇头,“晕了,没事。”接着又道,“痣点哪?”

    原来宁振鸿信里所说,只有眼角红痣能辩的话,竟非天生痣,而是由蛊而化的相痣,一般点在脸上,好令人直观的对人骨面貌进行品评,但因有了前车之鉴,卫氏的痣就不能点在脸上的显眼处了。

    凌湙左右望了望,指着卫氏耳后内侧,道,“就点那里吧!”不容易被人发现,又容易被知情者察觉,是个随时都能观测的死角。

    到赵氏时,赵氏虽然也怕的手脚冰凉,但她没吓昏,硬挺着感受到了幼虫入鼻的麻痒,之后照着卫氏的方式,露出了耳后内侧,供左姬燐给她开了痣。

    两痣一点开,躺在地上的卫氏,和跪着的赵氏同时呻吟出声,卫氏直接疼的打了滚,赵氏也忍的将唇咬出了血,左姬燐在旁冷然道,“一柱香后,骨骼将停止磨合,此后三日各磨一回,等痣长出浓血色,就算是种成了。”

    白色幼虫入体,开的痣都是乳白色,前三天是入体磨骨的关键期,年龄越小受的罪越少,卫氏和赵氏都是成人骨,因此,会疼痛加倍,相反,那两个京里的孩子,倒是没这样遭过罪,也算是不幸人生里的一件幸事了。

    凌湙给两人各准备了一间房,让人半扶半搀的送了进去,至于凌老太太,则需要暂时呆在这里,等赵氏种蛊成功后,再带回去。

    刘氏算着时间进了偏厅,张嘴刚要说话,就瞧见了一旁坐着的凌老太太,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里,瞪着眼睛望着她,“……你怎在此?”

    凌湙看了眼门边的虎牙,对他道,“以后不管谁来,记得先报一声。”蛇爷如果在此,不会贸贸然的让刘氏闯进来。

    虎牙吓一跳,因为刘氏总是对着凌湙,湙哥儿湙哥儿的叫着,他便没往外处想,来了就放她进了厅,凌湙对他一交待,他就知道犯了错,忙跪下请罪。

    刘氏也涨红了脸,她没料厅里有人,虎牙没拦她,她便以为凌湙现在当是空闲的在屋里做事。

    凌湙点了一句,才对着刘氏道,“什么事?”

    刘氏行了一礼,低头道,“您叫收拾的竹榭已经整理出来了,问一下什么时候替那位女公子搬迁。”

    凌湙这才记得自己之前交待的事,忙道,“今日就替她搬过去,以后这种事你看着办就行,不必特意来报。”

    刘氏点头,犹豫的往凌老太太脸上瞧,凌老太太一眼也不看她,当她不存在似的闭眼假寐,凌湙也没有替人转圜的念头,挥手让刘氏下去了。

    两人又坐等了一刻钟,就见赵氏扶着门往里迈,凌老太太立即起身站了起来,就见背着光的地方,站着个同卫氏身形有了轮廓样的人影,一时也惊讶的瞪直了眼睛。

    左姬燐在旁点了头,“成了。”

    效果太惊人了,凌湙直绕着赵氏看了两圈,但等到卫氏也被人扶过来后,那种气质上的违和就非常明显了,赵氏跟个粗劣的假人般,处处透着怪异,难怪最初的两人得分开放,原因竟是如此。

    殷先生捏着份邸报过来,走至偏厅门边时,望见正从门里出去的几人,一时瞧皱了眉,但看着凌湙不想解释的模样,便知趣的没多问,只将邸报递到了凌湙手上,“凉州事判下来了。”

    韩崝最终没能逃过父亲的牵累,被削职去官,入了奴籍,韩家被抄。

    纪立春调任凉州大将,领左右翼兵营。

    116. 第一百一十六章 凌湙你是不是纪立春他……

    齐葙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 刚好遇见从府里出来的左姬燐,两人在台阶上见了礼,左姬燐看他脸有急色, 知道是为着邸报上的事来的,于是便长话短说, “齐先生这两日在府里养养,我膏药即将完成,不出意料的话,后日咱们就开始, 会有些难忍, 最好准备四名壮汉以备不时之需。”

    说完一点头就走了,齐葙只来得及道声谢, 再抬眼看时, 人已经离了他百米远,半点没有要与他寒暄的意思, 连治疗方案都未告知, 仅止通知他一声而已。

    左姬燐这人,除了对凌湙耐心十足, 就是对着他族里那些小伙子也没什么耐心, 其人性格有些孤僻,一路走过来, 能在他面前得脸的没几个,连幺鸡受伤,只要没有性命危险,他都是丢给族内小伙子练手,能得他亲自诊治的,除了凌湙, 目前为止,也就齐葙了。

    齐葙知道,这是托了凌湙的福。

    蛇爷早早守在门边,见他来了,忙使人来接替他手下,来将他的藤椅抬进门,殷子霁已经坐在偏厅跟凌湙说上话了。

    “这个纪立春曾在齐葙手下做过营将,后来因为报功论绩的事,与齐葙产生龃龉,被齐葙以不敬主将,妄议朝旨的罪名打过棍子。”

    没料十年轮转,这人竟做到了凉州大将的位置上。

    殷子霁说话的时候有些皱眉,语气也不太好,显然对纪立春印象很糟糕,“这人无为将之才,当个冲锋的前营将士已算高就,朝庭将他封来凉州,是想做什么?”

    凌湙讶然他的态度,能从他语气里听出对纪立春的不满,以及浓浓的看不上,不由问道,“怎么?殷先生与他打过交道?”

    殷子霁捏着茶盏,眉头皱的打结,跟凌湙也是直言不讳,一点头道,“这人是个妄悖自专的莽货,打到兴兴头上非常难以控制,是个很容易受激被钓走的性子。”

    然后说了十年前的一场战事中,纪立春不顾主将和军师定好的策略,擅自带兵去追穷寇的举动,“他倒是打的热血上头,却违背了主将三面合围的计划,差点让羌敌将领突围逃生,虽后来他及时回转,补上了缺漏,但因他拖延了战事部署,造成我方将士以比预计的双倍伤亡,来险胜了此战。”

    齐葙当时非常愤怒,要以军法处置了他,后经别人调停,才以军棍作为惩罚,打的他在榻上足足躺了两月。

    凌湙沉默,说实话,他初识纪立春时,对他印象也不好,只是在他和杜曜坚之间,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投其所好,拉拢他为自己当时的行事做铺垫补救。

    郑高达能被他收为已用,是因为他当时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光杆司令,谁也不知道他到了边城后会有怎样的发展,便连他自己,也不看好边城武备,后受凌湙略施恩惠,又一路看到了凌湙的手段,之后才肯死心踏地的敬服他。

    可纪立春不一样,从一开始,凌湙就没往收用他的方向上想,他当时就算再落拓,手里也掌着一个千卫营,就算不满员,也是大几百兵的实权将军,凌湙当时别说动收报他的心思,甚至还要担心他不讲武德,来劫他的粮车和钱财。

    这就是为什么,一路上凌湙又是给他粮,又是送他功,还要将平西、玉门两县缴获的银子,分他一部分的原因,都盖因了他当时手里不仅有兵,还处在能随时扣走他财物的北曲长廊线上。

    凌湙与他的交际,从开始时就处在弱势,只不过都被他用钱粮功绩等手段迷惑,让人以为他们地位平等,疑似相识恨晚的知交好友。

    可事实就是,纪立春一直就处在能俯视他的强权位,这从他一直称呼他为凌老弟中就能看出,纪立春也从来没像郑高达那样仰视过他,哪怕他又送钱又送功,在纪立春眼里,这都很理所当然。

    也因此,他根本没把纪立春拉入自己将来发展的规划中,只当他是个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中的过客,便是知道他可能会升迁回北境,也顶多是占个守关隘的将领之职。

    这特么的是得多幸运,在升迁当口上,偏就给他空出了个大将的位置。

    待凌湙一脸复杂的,将自己送钱让功,并指点他往京畿里运作的事情和盘托出后,便连刚进门的齐葙都无语的顿住了。

    殷子霁更抚了抚额角,按住跳动的筋脉补刀,“那位置还是你给杀空出来的。”

    韩泰勇死于凌湙之手,这个事实外人不知,但战后清点总结时,凌湙是告诉过他们的。

    如此,两人四眼都齐齐的望向凌湙,一副你是不是纪立春他爹的眼神,就是武大帅也没这么扶持过武景同,人好歹也是真刀枪里拼杀出来的军职。

    凌湙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那什么,人家也是凭本事捡的漏,这个咱们倒可以先放一放,但总体来讲,凉州将上放个脸熟的,总比放个不认识的强,且我看纪立春为人挺讲义气,就目前而言,他对我还是挺客气的。”

    齐葙吁出一口气后揉了下额角,“可他担不起凉州将的职责,一介有勇无谋的莽夫,如何掌管一州之地?若有凉羌来犯,凉州危矣!”

    除了凌湙,殷齐二人都对凉州将人选非常不满,但他们都知道,邸报登出来的消息都是已经作准的事,朝中那些老大人根本不会考虑凉州这里的实际情况,放个曾被贬出北境武将体系的断臂将军,指不定就是为了膈应武大帅,他们巴不得武大帅旗下将军反水,好叫他们有更多机会插手北境军务。

    至于凉州会不会陷落凉羌铁骑下,其治下百姓会否因有此莽夫为主将,而受到牵连生死无靠,都不在他们的关注下。

    他们急需要将,武大帅这个保皇党手中的兵权分化掉,要北境陷入军将不和里,这样才无暇顾及京中形势,及帝王身侧的大事小情。

    御赐的武大帅府邸,武景同大踏步走进西院练功场,大冬天跑出一头汗,直进到场地中央,看着慢条斯里在清洗头脸的父亲,不由长缓了口气道,“爹,您有何打算?”

    太恶心了,怎么能放个那样的人在凉州?

    武景同急促的望着武大帅,插腰来回踱步,“爹,纪立春他……”粗鄙无知,嘴还非常非常的贱,武景同只要一想起他喷着唾沫调侃自己的样子,就呕的要吐血。

    哪知武大帅却完全不当回事似的,仍然不紧不慢道,“他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啊?”

    武景同张了张嘴,最后才憋出一句话来,“他守不住凉州,爹,他没有能力守住凉州。”朝中那些老大人的险恶用心,他不信他父亲没看出来。

    武大帅呵呵笑了一声,拍了拍他,“你还是太嫩了,景同,不是纪立春,就会是杜曜坚,两个人选,叫你选谁?”

    武景同啊一声,瞪眼看向自己的父亲,却见他沉了眼往京畿方向看了一眼,淡淡道,“比起杜曜坚,我倒是对纪立春很满意,景同,陛下对为父不放心了。”

    早三年前不准他进京贺万寿时起,武大帅就知道,陛下对长期伫立在北境的帅府有了间隙,哪怕他年年上乞恩折子,得不到几句诚挚回复,也仍不改三叩九安的事传出去,但京畿方向就跟死了一样,没有任何表示。

    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朝中会往北境的军务里安插人手。

    纪立春能得到这个位置,他暗地里其实也使了劲,特别是在登城见过一次纪立春后,他决定成全他回北境的心愿。

    武大帅拍拍幼子的肩膀,指点他道,“等朝庭的封赏下来,你带上东西去趟边城,叫你那个小五弟弟替你摆个桌,与纪立春握手言和,景同,凉州那边,你给我带个话,若小五能暗中夺了纪立春的兵,我允他有协理凉州军防的权利。”

    这就是他助力纪立春回北境的目的。

    既然怎么都逃不开被安插人手的命运,那他就要这个人在北境蹦跶不起来,纪立春出现在登城,他当然得问原由,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里面竟然有凌湙的手笔。

    前因后果,包括纪立春两个多月前在玉门县里立的功,他都查了个明白,凌湙能成就他,他就能成就凌湙。

    凉州在北境,而北境是武家的,朝庭想随意往他家里插人手,也得看他同不同意。

    武景同震惊的张大了嘴,随即便高兴的跳了起来,一把拽住了武大帅的胳膊,再次确认,“真的?爹,你别哄我,回头我指定要去找小五的,爹,你把话再给我说一遍,还有,你给我个印信,好叫小五相信我没哄他,爹……”

    武大帅被他拽的走不脱,气的瞪眼,提脚就要来踹他,“这事怎么能出印信?出得你口入得他耳,与我有何干系?你爹身为北境统帅,怎能妄顾圣意?你个死小子,要有人家一半聪明,也不至于叫……”说话就卡了壳,被突震捉走的事不能在家里说,不然家里的女人要炸,会哭喊着要他把武景同调入后勤保平安。

    武景同对于被自己爹揭老底的事一点不入心,反正突震要死了,且还是他亲自带人从沟里捞上来的,那之前被捉的仇怨已经报了,他现在正春风得意,满心里想着怎么给他家小五划拉好处,有他爹这种话,凉州那地界指定就是他小五的了。

    就纪立春那货,借他三个头,都不定能玩得过凌湙,武景同瞬间对他继任凉州的事想通了,他爹这是专门给小五弄了个傀儡摆明面上招人眼,暗地里凉州还在他们武家的掌握之中。

    嗯,回头让小五改个姓,反正他那破姓要了也没用,不如跟了他姓武,武景湙也很好听。

    凌湙还不知道武景同擅自给自己改了名的事,他正在自己府内的偏厅里,与殷齐二人商量着韩崝的事。

    韩崝被贬为战奴,本该发往荆南瘴州塔,那地方是左姬燐的老家,就是发去,凌湙也得看在齐葙的面子上,求一求左姬燐,让他给韩崝搞点子药,免得他人刚进瘴州塔就中瘴毒而亡,结果,齐夫人不忍长子受难,上表陈词,愿用全部家产,换韩崝就地服役。

    朝庭是有用银钱赎买罪责的规定,只要不是抄家的大罪,都可以用银钱赎买,韩崝本不在赎买范围内,但齐夫人硬是凭着丰厚的财物,打动了户部老爷的心,只是换个地方服役而已,又不是免罪刑的恳请,看着百万巨资的份上,行,可以,就地服刑。

    于是,韩崝被贬进了边城战奴营。

    凌湙点着桌几,沉吟道,“战奴营那边关着的都是恶极之徒,一直没有放出来,有十来个叫我送给左师傅当药人了,韩崝充进来之后,往哪去?齐先生,你想好了么?”

    齐葙低着头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抬了头对凌湙道,“公子,战奴营需要个首领,让韩崝去吧!”

    凌湙讶然看向他,不确定道,“那些都是穷凶极恶之徒,齐先生,韩崝罪不至此。”虽只有过一面之缘,但那忠厚的轮廓,仍给凌湙留下了印象。

    齐葙摇头,声音恢复了清朗,震声道,“他需要证明自己,凌公子,请你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证明自己。”这样,他才能在你这里得到重用,而不是只会看我的情面,给予他厚待。

    凌湙愣了一下,抚着膝头看他道,“齐先生,战奴的用处你当知道,我当然可以放他进去,可一旦起了战事,凉州各关隘口上的驻将,都有权利调用他们,他们的死亡率极高,韩崝进去,如同九死一生,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跟凌湙一道流放来的那批人里,就有十五人是充做战奴的,来了之后就被送了过去,每日巴巴的盼着凌湙去挑人。

    边城战奴营甚至都没设在城池内,而是扎根在边城两里地外的山林里,两百多人每天的任务就是伐木,以及等待战时征用。

    凌湙去时还曾疑惑他们为什么不跑,等到了山林处才知道,这些人不仅脸上都被刺了青,手脚上还重锁加身,想跑当然能跑,然而,除非是往山林深处跑,否则,就凭脸上的刺青,他们上哪都得被驻城的兵将就地砍杀。

    韩崝既被贬为了战奴,那他此刻的脸上,必然也有了刺青。

    齐葙眼中沉痛,望着凌湙道,“战奴没有出路,可我私心里想为他求一个出路,公子,阿崝他武艺不差,谋略虽有欠缺,可当个冲锋陷阵的前锋绰绰有余,我信他能在战奴营里活下来,但我同时也希望,他能以战奴的身份重振家门,虽然这很艰难,甚至属于妄想,但是,公子,我不能放他消沉或消散生存意志……”

    一个大将军家的嫡长子,自己又身兼武职,却陡然家门巨变,一夕从高处跌落最低谷,成了人人可杀可鄙的战奴,齐葙即使还没见到韩崝人,都已经心痛的难以呼吸,是硬忍着心头巨震,来凌湙面前求讨。

    他说完话,竟是扶着藤椅把手要往地上滑,殷子霁忙上前扶了他下地,软而无力的腿脚曲膝于地,对着凌湙叩请道,“公子,给他一个机会,告诉他,若他能将战奴营训成前锋军,就许他入城的资格。”

    入了城,就会有正式的军秩,也就算是凌湙旗下的兵了,这在任何一个关隘口都是不可能的事,只有凌湙这里,或能有机会摆脱世代战奴的命运。

    殷子霁面色黑沉,见齐葙这样为韩崝求情,心里是又气又痛,抿着嘴也对着凌湙俯身下拜,“请公子给他一个机会。”

    凌湙忙抬手上前紧走两步扶起殷子霁,接着又将齐葙扶坐上藤椅,嘴上连连道,“两位先生这是干什么?话都说成这样了,我当然不会将人才往外推,他若真能将战奴营带出来,我巴不得多此助力,行,我答应了,等他来,我必定当面给他承诺。”

    齐葙紧咬着腮帮骨,定定的望着凌湙,无言的又行了一礼,殷子霁没作声,只站在他身后,攥着椅把手,对凌湙道,“天不早了,我们就先回了。”说完就掉转了藤椅要往回走。

    凌湙看他那样,约莫是心里憋气,回去准备拌嘴去了,当即笑着拦了一下,“两位先生等等,我这边准备弄些新鲜吃食,刚巧你们来了,不如略等上一等,咱们一起用个饭?”

    说完也不等殷子霁答应,直接叫了蛇爷道,“去看看豆子磨了没有,好了赶紧起火下锅。”

    蛇爷守在门边上,忙点头答应,“哎,我就去找人看看。”接着掉头喊,“虎牙,跑一趟后厨房,找你刘婶问问豆子磨没磨,怎么到现在还没弄好?”

    虎牙一溜烟的应着声跑了,凌湙站在偏厅内,对着两位面色不郁的先生道,“边城物产太匮乏了,整个冬日就没有个新鲜菜吃,我知道一种菽豆的新吃法,马上做了好叫两位先生尝个鲜。”

    殷子霁板着的脸终于松动了一下,虽声音里还带着紧绷,到底是张了口,问,“什么新鲜吃法?油坊还没开起来呢!有新鲜吃法也没法变成钱。”

    凌湙点着下巴思考,忽扬起个大大的笑来,挤着眼睛道,“你还别说,这吃法家家能做,就是变不成钱,也能改善一下百姓们的餐食,且也未必不能变现,等我弄出来你就知道了。”

    两位先生叫凌湙吊的好奇心起,等虎牙跳着脚跑来报说,刘氏已经将豆子磨出时,凌湙立马带着人一起往后厨走去。

    一行人出现在后厨之地,惊呆了一群做事的仆妇,个个束着手脚站了起来,拘谨的互相左右的看,不知道又是谁招了凌湙的眼,要被辞退了。

    刘氏束着手脚迎了上来,展开个笑来对着凌湙道,“东西都准备好了,五爷现在就要用?”凌馥背地里严肃纠正过她,叫她不要当着人面,为显亲密再仗势叫凌湙湙哥儿,刘氏被她提点的心怵,加之又在偏厅处见了凌老太太上座的样子,一时心慌,再也不敢随意的称呼凌湙了。

    凌湙没注意她这变化,只点头道,“烧锅,将磨好的豆浆水倒进锅内煮开。”

    刘氏连连点头,大灶上本来就温着水,此时只要加大柴火就行,因此不肖一会儿,豆浆就煮开了,刘氏在旁不停的用大锅勺子搅动,怕豆浆糊底。

    凌湙看着火差不多时,让停了柴,刘氏便停了搅动,定定的看着凌湙,凌湙站在锅边,瞅着豆浆上面渐渐凝固的一层豆皮,笑着快速揭下了一层,之后又等了几个柴的火头,相继揭了三张出来。

    “行了,刘婶,把豆花点出来。”

    让人将豆皮拿出去晾好,凌湙望着刘氏吩咐,而旁边一圈人皆不知他揭豆皮有什么用,豆花这些人都没吃过,就更别提豆皮了,就连刘氏,都不知道豆浆煮开后表面会结层皮,她在家时,豆浆煮开后就直接点了豆花,竟然没见过凝固出的豆皮。

    凌湙扭头对殷齐二人道,“二位先生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接着又喊蛇爷,“我让做的木盒子呢?快拿来清洗干净,找麻布来量着盒子大小宽度剪出来,长度放个两倍宽的样子,一会就要用了。”

    蛇爷站旁边眉头飞跳,连声应是,“哎,哎,早做得了,我说五爷,您往旁边站站,有什么需要做的叫她们做,你动嘴就行,别动手,小心烫。”那冒着热气的锅子,直接伸手往里揭豆皮,他看的差点蹦起来,要不是怕吓到凌湙,让他将手浸锅里去,他早忍不住了。

    凌湙笑笑,眼睛盯着锅内渐起的豆花,点点头。

    刘氏到底是做过的,点的豆花白嫩爽滑,豆香扑鼻,一时没忍住,道,“拿个小盆来,打些上来吃。”嫩豆花啊,不可错过,只是他再不吃甜了,他喜欢吃咸口的。

    接着,等豆花凝固不再涨后,他让刘氏将锅里的豆花全部舀进木盒里,再用麻布包好裹住,上面用一块大石板子一压,拍拍手,现在就等控水压干,豆腐就成型了。

    二十斤菽豆,光磨和煮都得费一番功夫,凌湙只示范了一个锅,整出三盒豆腐框,接下来的活就全教给了刘氏。

    刘氏看完了全程,欲言又止的想说豆花这样压了不好吃的话,然而,想到凌湙用菽豆榨油的事,又生生咽下了到嘴的话,只频频点头应下了凌湙的嘱咐。

    接着,凌湙就在大家惊奇的眼神里,用准备好的肉糜和豆腐渣,又将晾的半干的豆皮拿到案上,裹着肉糜包春卷似的包了一个长条,照着巴掌长的样子剁成几小段,蛇爷在旁跟着帮忙打下手,殷齐二人则无语的看着凌湙忙碌。

    什么新鲜吃食?就是怕他们回去要吵架,才想着借口留人的吧!

    一时间,两人又好气又好笑,窝在心口的那股子郁气就渐消了,二人互望了一眼,纷纷摇了摇头。

    害,竟不如个孩子!

    凌湙在做饭上也属于理论上的践行者,并没有实际操作经验,属于知道怎样弄,但没有做成过的那种嘴上王者。

    豆皮包肉,是他院长奶奶的拿手好菜,只是那时候条件不太好,小孩子太多,不能包纯肉,于是,院长奶奶就在肉里和糯米混着一起包,或蒸或炸的,能让他们一气吃个肚子溜圆。

    好在,豆皮卷这东西不难,肉糜都是配好的,他只要卷一卷就行,三张豆皮卷了一大锅盖的肉糜豆卷,再有豆腐丸子,也挤了一锅盖那么多,等看着差不多能炸一锅了,忙道,“起个油锅。”

    半锅豆油倒进去,周围人都咂了舌,敬畏的看着灶台上的东西,觉得吃上这一顿就要了老命了,太费油了,太奢靡了,往前搁几年,不,就是往前搁几个月,这样吃油的日子谁敢想?

    凌湙可不晓得她们怎样腹诽,既然动了手,就要做好,蛇爷怕他被油溅着,拉着他不让靠近油锅,指了虎牙上前,“我的五爷哎,你说,你指挥,叫他动手,你可千万别动了,万一炸到脸……”

    虎牙上前,还没动手,就让刘氏叫住了,她叫了另一个胖仆妇上前,指着她道,“五爷,她是管灶上的厨娘,您要怎么弄,叫她就行。”

    凌湙摇头,脸上带着舒松的笑意,“炸成金黄色就行,我之前配的香料全部磨成粉和在一起,一会儿用小碟子装了当蘸料,哦对,找个人给我做一碗咸肉卤汤,拌豆花吃的。”

    刘氏瞪眼,一边指挥人烧豆浆,一边疑道,“拌豆花用咸肉卤汤?这个……能吃?”

    凌湙斜眼,“怎么不能吃?有人爱甜有人爱咸,好吃就行。”

    话刚落就有人接了口,拍着手道,“对,什么东西做出来,只要好吃就行。”

    却是闻香而动,寻着味过来的华吉珏,旁边跟着笑盈盈的凌馥。

    117. 第一百一十七章 尼玛,我主子知道得砍……

    凌湙只在华吉珏来的第二天见过她, 两人也没说上话,交待了替她迁院子的话后,就一直忙的不见人影, 只知道她与凌馥走的近,两人似乎挺聊的来。

    果然她身后就跟着凌馥,两人倒似形影不离的好姐妹般, 华吉珏刚说完话,凌馥就跟后头接了口,“我们刚从西门街上回来,路过这边的时候闻到了香。”

    豆花出锅的香气,以及炸豆腐圆子的焦香,比她们在西门街上看到的吃食闻着更香,于是一个没忍住,两人就拐了进来。

    华吉珏看着已经出锅,正在控油的豆腐丸子, 眨着大眼睛对凌湙道,“城里没有好吃的铺子, 馥姐姐带我逛了两天,一条街来来去去就那几家,凌哥哥, 你这是在做什么好吃的?”

    嗯,石叔说了, 叫城主太生疏, 叫哥哥应该没错。

    凌湙久经磨练,一路累积下来的威势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年岁,连身边亲近人都不太刻意提及他的年龄,外人就更无从打听, 只看着他的个头和日趋稳重的面容,猜他该在志学束发之年。

    华吉珏张嘴叫哥,除了蛇爷知道两人差着辈份,张嘴想纠正,其他人竟没觉得他有占人便宜之嫌,毕竟按着岁数该是反过来称呼才对。

    没等蛇爷出声,凌湙便笑着开口道,“做了豆花、豆腐丸子和豆皮卷,女公子若不嫌弃,就一起尝尝?”

    华吉珏眼神大亮,咬着唇与凌馥对视,见她对自己点了头,便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高兴的头直点,“不嫌弃不嫌弃,凌哥哥叫我吉珏或者吉儿就成,叫女公子太见外了,在韩府,齐夫人和齐峖都是唤我吉儿的。”

    她当夜进边城时,见过齐葙,此时见他也在,与凌湙说完话后,便笑着同他打了招呼,“齐表哥好,殷叔叔好,你们也是在这等着吃东西?”

    齐夫人知道她要来投奔齐葙,走前给了她一封信,齐峖则在她耳边嘀咕着将殷齐二人的纠葛简略的说了说,她觑着齐夫人和齐峖的表情,似乎都对殷子霁不满,于是,到了边城后,她就用称呼区分开了两人,一个跟着齐峖叫表哥,一个则按着年龄称呼。

    殷子霁扭头冲齐葙翻了个白眼,抿了嘴没吭声,倒是齐葙点头接了她的话,“公子说有新鲜吃食,叫我们一起来尝个鲜,你来的巧,进门就能吃上。”

    华吉珏就咧了嘴笑,一张明媚的脸上不见颠沛的苦楚,倒难得是个开朗大方的小姑娘,可以看出石晃将她照顾的极好。

    凌湙觑着油控的差不多了,就让人将炸丸子和炸的豆卷给装了盘,一行人也不介意仪态,各拿了筷子当场品尝了起来,蘸料分了两个碟子装,一个里有茱萸一个里面没有,爱吃辣的就蘸前者,不爱辣的就蘸后者。

    炸的酥脆的丸子和豆卷,一口咬下去里面还冒肉汁,尤其蘸着料后,辛香咸辣直往胃里钻,裹着清爽的豆香,又有香浓的肉味,一连几个下去竟不觉得腻,嘎崩脆的越嚼越香,一时间门,整个灶台周围都是闷头吃东西的咀嚼声。

    凌湙没有什么尊卑之念,没有时下贵人们思想里的正经主仆之分,他见殷齐二人吃上了,自己也尝了一个后,就挥手让人将炸出来的丸子和豆卷分了一圈,人人有份人人不落空,包括烧火的丫头和砍柴的老汉,都分到了刚出锅的丸子。

    豆花的拌料也在他的指导下出了锅,捡了厨房里现有的蕹菜,片了肥厚相间门的肉片一起做了汤,出锅后热呼呼的淋在嫩豆花上,殷齐二人相视着对了一眼,然后小心的浅尝了一口,眼睛瞬间门眯了起来,嘴里啧啧有声,“确实……咸香清新,油而不腻,竟是比甜口的鲜爽。”

    凌湙也跟着舀了一碗,爽滑的味道瞬间门抚慰了他苦无花样菜色的郁闷,一勺下去就没停,竟直接干掉了两碗,中间门夹着豆卷一起吃,那满足,直直吃的眉眼舒展,脸含笑意。

    蛇爷跟后头也吃了一碗,算尝个新鲜,但要叫他来讲,他还是喜欢淋了蜂蜜果脯的甜豆花,人老了爱吃甜,对于辛辣咸口的倒没那么爱。

    华吉珏和凌馥也一样,都只浅尝了一小碗豆花,确实鲜美爽滑,算是别样的口感,但要叫她们选,还是会选甜口的。

    凌湙注意着看了一圈,像他一样喜欢咸口的,基本都是男的,殷齐二人与他一样,就着豆腐丸子吃了两碗,其余的是中年人,也多喜欢咸汤料,吃的眉飞色舞满嘴流油。

    甜口的一碗就腻住了,咸口的有胃口大的,能一气吃两三碗。

    刘氏再也不会质疑凌湙了,她捧着空碗有些脸红,是一个没注意就吃完了,到这时她才知道,比起甜口的豆花,她竟是喜咸口的,眼巴巴的想再盛一碗,但又不好意思,只得借揭豆皮掩饰尴尬。

    第二锅的豆浆也烧好了,她学着凌湙的做法,也揭了几张豆皮下来,之后点豆花,照样舀了嫩嫩的一盆出来放着,再将余下的全舀进木盒内,用麻布包好,石板压实控水。

    凌湙见她做的一步不差,当即点头道,“等上大半个时辰就差不多了,压实后就是豆腐了,烧菜做汤都可以,先用油炸,炸完了再烧,放蔬菜和肉片一起烧,起锅的时候撒上葱花和蒜末,味道比单纯的蔬菜和肉都好,回头你试试。”

    刘氏频频点头,努力记下了凌湙交待的话,旁边的厨娘也一样,眼睛放光的盯着凌湙看,心里直叹,谁家的娘子啊,竟这么会生孩子,这小城主真是样样精通的神仙人一样,不仅会用菽豆榨油,还能用菽豆做这些好吃的东西,虽然费油了点,但现在边城不缺油啊!

    嗯,回头找蛇爷看看能不能要件小城主的旧衣,她儿媳妇怀孕了,拿着小城主的旧衣改件小褂,等她孙孙出生就裹着穿上,说不定也能长的如小城主这般聪明好看。

    凌湙被人盯惯了,倒没觉得冒犯,而是指着新舀出来的豆花对虎牙道,“盛一盆蕹菜瘦肉汤,和豆花一起送到药庐去。”然后又让蛇爷包了些丸子和炸豆卷,一并给虎牙送去左姬燐那。

    等豆腐压成还得有些功夫,殷齐二人也吃的差不多了,凌湙便送了他二人回去,一路捡着些边城目前的规划说道,“砖窑那边目前日产有两万砖了,秋老开了五条直轮窑,烧的成功率大大提升,人手又足,我估摸着再有三五日,油坊那边可以动工了。”

    油坊的地基已经打好了,用的是岩石基,等青砖一到位,不肖几日就能将厂坊盖起来。

    殷子霁点头,脸上带了笑意,边走边道,“附近周镇都知道咱们这里出了豆油,收菽豆的马队每次带出去的豆油供不应求,便是油豆饼也非常好卖,这生意委实能做。”

    凌湙笑笑,跟着道,“回头再盖间门豆腐坊出来,殷先生,你刚才也看到了,二十斤豆子出了一百多斤豆花,等控干水份,怎么也得有七八十斤豆腐,再有豆腐渣五十多斤,到时混些白面炸成豆渣饼一样能卖钱,且豆腐还能做成油豆腐储存起来,无论是卖往别处,还是当个存粮储备,都是好东西,再遇荒年也不怕了。”

    就这豆子的泡发率,一袋能饱几十口,比黍粟好耕种,且也易储存,人马皆能嚼用,再等豆芽发出来,变着花样做些菜分发给城内百姓食用,所有人也当知道耕种菽豆的好处了。

    齐葙坐在藤椅上,默默听两人就边城民生发展说话,一时恍惚像是预见了百姓丰衣足食似的,叹息道,“这样的好物,以往是怎么轻贱了呢?”

    说着便将诚恳的眼神落在凌湙身上,语带感叹,“凌公子是边城百姓的福星。”自他入城以来,边城百姓的口粮再没短过,如今吃油都成了日常,走在路上遇到忙碌的百姓,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干劲十足的模样。

    若等菽豆这多样吃法传出去,满天下百姓都该受到凌湙的恩惠,将无人再将菽豆轻贱为马口嚼用,而战备粮里,也将有菽豆的一席之地。

    殷先生也夸了凌湙一句,“凌公子强闻博识,竟懂得这些事情,不仅止民生,冶炼兵器也极懂,陈师傅现在对你推崇备至,日日望着你再赐他几句冶铁圭臬呢!”

    凌湙被殷齐二人夸的发囧,挠着脸道,“也不是多大本事,就几本残破古藉里的先人教诲,主要还是靠他们自己,我只出张嘴,单叫我动手,我也是弄不出来的。”

    陈师傅现在已经能打出韧性较好的短匕了,铁汁提纯的功效,果如凌湙所说那样,是能最大程度的发挥铁性,锻造出刚韧性十足的铁器,他现在每日守在铁汁池边,观看各温度下铁汁的变化,并将每个变化下的铁汁取出一点打造兵器,而各种变化也体现在了成品上,可谓收获满满。

    等进到垂拱堂后,凌湙才将心中的打算说出,“我手里有一份矿脉图,这几天我对比了下,有一处矿脉显示在斑秃山附近,我想趁着最近不忙去看看,如果能开出铁矿,也算是解了我们的急需。”

    凌湙手上有图的事殷齐二人都知道,此时听他说起,俱都欣喜的看向他,殷子霁更道,“你放心去,城里这块交给我就是。”

    齐葙也道,“城防这块有我看着,你放心,尽管带齐人手去看看,如果能开出铁矿……”那根本不用担心陛下来缴,斑秃山在羌族境内,但却离羌主驻地甚远,是靠着北境最近的一处山脉。

    凌湙点头,思索着道,“如果真能开出铁矿来,估计我们吃不下,且为防羌族挥兵来抢,到时候怕得与武大帅合作,但不管怎样,有了铁矿于我们而言是利大于弊的,在新兵器未铸造出来之前,让人将口风收紧。”可以合作开采矿脉,但新的冶铁方式却不能太早暴露。

    齐葙郑重点头,跟凌湙保证道,“放心,城内四门目前出入都有查凭条,子霁按着你的意思,给登记过的百姓都做了身份认证,凭条上有垂拱堂的章,我特意嘱咐袁来运带人巡逻的时候抽捡过,目前暂无外来人员混入。”

    身份认证的事,凌湙只寥寥的说了一些想法,是趁着全城百姓登记入册的当口,按照编号给的码,当时只是随口一提,没料殷子霁竟默默做了出来。

    殷子霁见凌湙望向他,便笑道,“我觉得你那意见很实用,百姓出入总不能日日把户籍带身上,掉了得补损了也得补,那文书一天到晚光坐那给百姓补户籍了,编码入号,就是掉了损了,往文书处查一下就得,要是有人胡编乱造,叫巡逻的抓了,也能即刻查出真假,比对着户籍上找人头简单。”一人一码,人在码在,人亡码消。

    见凌湙听的认真,殷子霁又将与北门那些富户商谈的结果告诉他,“那些人家愿意出让部分土地,但前提是,他们想参与油坊经营,我暂时还没答应,你现在又弄出个豆腐坊,他们见了之后必然还会有想法,到时候再一起商谈。”

    凌湙想要那些人的地,那些人一开始不屑与他们谈,抱着硬抢就同归于尽的想法毁他们名声,及至豆油在城内兴起后,那些人如闻见腥的苍蝇,又有殷子霁三天两头派人,以商谈的名义圈他们到垂拱堂枯坐,渐渐的就有人坐不住了,看着热火朝天人来人往的大街,提出了想参与经营的想法。

    豆油啊!运出去贩卖就是钱。

    可凌湙是想撵他们出去的,殷子霁见他皱眉,就知道他不满意这结果,无奈只得解释道,“这些人世代居于此,虽鱼肉惯了百姓,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们只是遵循祖上规制,咱们一来就要将人撵走,如同刨人家祖宗根基一般,这要是传出去,以后,我是说万一以后,你要再占了别的地方,那里面的富甲难道也一样撵走?咱们不能给他们一致对外的借口,毕竟一个城内,大部分财富都掌在这些人手里,就算不能合作,也不能把人往死了逼。”撵人出祖籍之地,传出去大部份有钱人都得斥责他,且许多有才之士都小有家产,会感同身受的联系到自己身上,凌湙再想招能人为己用,这些人就会形成一股力量排挤他。

    凌湙有些不高兴,皱着眉头道,“那他们要怎样参与?要是太过分了,我的刀可不会允许的。”

    殷子霁失笑,只好细细说道,“他们原是靠着土地出息过活,佃给百姓收租息,你收了他们的地,总得给人家个新营生,他们说要参与经营油坊的生意,是想将豆油运出边城贩卖,或开个粮油铺,从咱们油坊这里低价进油,这样算一下,于咱们两边都有利。”到时我们只需要开坊专注榨油就行,铺子就让这些人去经营。

    凌湙想了一下,觉得这样也行,便点着脑袋道,“那你给他们说了价格没有?”

    殷子霁点头,但脸也有些难色,觑着凌湙的脸色道,“他们认为十八文太薄利了,如果开铺子的话,利润简直约近于无,所以……”见凌湙望向他,便吐出一个价来,“二十文,他们说开铺的价格定在二十文一斤,这样大家都能摸点利钱过活。”

    凌湙条件反射就不想答应,但殷子霁一句话又消了他的火,“我算了下开铺的成本,觉得二十文提的不高,且我也跟他们提了一个条件,就是陇西府附近的油价不得高于十八文,其他地方可根据他们各人的开铺成本,和运输成本,当然,他们要有本事将油运进关内,卖三十文也是他们赚的。”

    做生意嘛,当然得允许别人盈利,不然谁肯当冤大头呢!

    凌湙摸着下巴想了下,道,“明儿殷先生带他们去后厨看看豆腐,回头我整理一份豆腐的各种花样吃法,给他们一个选择,油坊的油我允许他们加价卖,豆腐的食谱也免费送,包括后面出的民用铁器,也可以偷偷给他们一个供货点,但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搬出边城,如果他们愿意,登城那边我可以帮他们挪藉。”

    边城这里他要做平权试点,这些富户杵在这里,就是阶级分层的象征,于他的总体治理规划相悖,所以,他们必须迁离,若想留下,就得接受他后面的平权治理。

    殷子霁愣了一下,点着手指默算了一遍后,才道,“行,明天我先带他们去看豆腐。”

    豆腐没有什么制作难度,会点豆花就会点豆腐,难得的是豆腐食谱,只要能弄出新鲜的菜品,一个小食摊子就能支起来,再有油和民用铁器这两样,足能令那些人在异地他乡重新兴家起业。

    凌湙这提议,算是很宽容,且有诚意的了,至少比一开始仁慈多了。

    话说完,也到了休息时间门,凌湙看两人情绪趋至平和,且也有了说笑的模样,便放心的告辞离开,叫齐葙摇头失笑,跟着殷子霁一道将人送了出去。

    凌湙回府,就见幺鸡正在捻着豆腐丸子和豆皮卷吃,手边的空碗显然是吃的豆花,蛇爷在旁边正在问他话,“你是不是对那小女公子有意思?怎么每回见了人家就要逗人说话?”

    幺鸡叫蛇爷问的翻白眼,背着身体不理他,却正好瞧见凌湙从门外进来,当即咧了嘴笑,眼睛眯成一条缝,“主子,这是你弄的新吃食?好吃,特好吃。”说着又丢了一个在嘴里。

    凌湙却望向蛇爷,疑道,“怎么说?”

    蛇爷抽动着老脸,望向幺鸡努嘴,“人家不肯说。”

    幺鸡见凌湙也好奇,一时涨红了脸,觉得嘴里的丸子也不香了,噎的慌,却又不敢像糊弄蛇爷那般糊弄凌湙,只得抠着脸道,“也不是有意思,就是觉得她好玩,天天左寻右探的,一张嘴就没闲过,兔子似的天天吃吃吃,嗯,光吃还不胖。”

    凌湙:“……”这小子。

    手指头一时没忍住,啪的给了他个脑壳崩,竖着眉毛道,“那还是个孩子,才几岁?你就惦记?你是训练不够累是吧?既然有功夫想七想八,明天开始训练再加重一倍。”

    幺鸡嗷一声跳起来,冲着凌湙嚷嚷,“我没有,你怎么跟我爷爷一般这么多心?我就是看她可爱好玩,没别的意思,真的没有。”说完还一脸委屈,“我就是想有个香香的小妹妹,天天跟一帮大老爷们在一起,他们开黄腔都不带我,不也嫌弃我是个小孩么?吉儿与我一般大,我跟她有话说。”

    蛇爷在一旁补刀,“她不是跟你有话说,她是听你有歌唱。”

    凌湙眼刀子刷一下补过去,幺鸡条件反射捂头,跳脚就要跑,边跑边控诉蛇爷,“你怎么能偷听我们说话?爷爷,你太过分了,今晚你没有大孙子牌热火炉抱了,我回西跨院睡觉去。”

    说完一溜烟的跑了。

    蛇爷头疼的坐在椅子上,望着凌湙摊手,但随即又神神秘秘的凑到凌湙耳朵边上来,小声嘀咕道,“咱们府里要办喜事了。”

    凌湙瞪眼,嘴巴动了动,“他们都还是孩子。”且兴许正如幺鸡说的那样,就是同龄人能玩在一起呢!

    蛇爷摆手摇头,“不是幺鸡,是……”说着贼眉鼠眼的望了眼门口,才接着道,“是小杜子和凌家那丫头。”完了挤挤眼睛,拿两根手指对了对,嘴巴上嘬一声响,压着嗓子道,“……都这样了,不成亲?”

    整个府里都是蛇爷的眼线,哪个角落都在蛇爷的监控下,这俩人每次一碰头,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蛇爷这边就已经知道消息了,为让这对不被乱传流言,可把他老人家忙死,又是撤人又是堵口,明明知道所有内情,却每次遇上这两人,还得当不知道,遮掩的很是辛苦。

    凌湙震惊,张口结舌,喃喃发问,“这是何时发生的事?这俩人……?”是怎么搞一起去的?

    蛇爷晃着脑袋,斜眼觑着凌湙,道,“五爷自己保的媒,忘了?”

    凌湙眨眼,一副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的样子。

    蛇爷就笑着给他解惑,“小杜子腿受伤的时候,你让谁照顾他来的?可不就凑上双了么!”

    凌湙无语,扶着椅背坐了下来,“我让刘氏照顾她,可没让她招女婿。”

    蛇爷陪坐一旁,替他倒了杯茶,劝道,“这也是好事,我看那两个人挺配的,若真心悦彼此,替他们办了就是,人大了就得成家,能安定下来,心也就有了实处,能更好的呆在边城发展,五爷身边的人若都能在这里成家立业,这里也将成为他们死也要守护的地方,就更会安心的呆在五爷身边了。”

    凌湙懂他说的意思,人只有落了根,心才有归处,他身边聚着的都是一群漂零人,若就此安家成亲,有了妻小,会更紧密的簇拥在他身周,不会有随意出走或离开的想法。

    但他没想到身边这么快会出现结对者,边城还未建设完成,安家生子的规划甚至都没来得及提上日程,甚至为防那些热血小伙子们躁动的心,他都有意将女兵营与他们隔开,却没料家里这边遭了贼偷。

    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凌湙有些生气,咕咚咕咚的灌了碗茶,蛇爷偷偷笑了一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别想了,都成事实了,五爷,看信,临晚刚到的,武少帅叫人快马送来的。”

    送信的兵也没留下等回信,只道武少帅说了不用回,叫凌湙看信后烧了就行。

    凌湙扯了信看,扫了脑子里的郁闷,一把撕开信口,却见武景同开头一句,“吾弟景湙亲启……”

    景湙是谁?

    待一路往下看,才知道他擅自给自己改了个名字的事,然后将武大帅的意思说了出来,“纪立春既得你提携,此人便交由你把持,凉州军务不可由外人插手,吾弟辛苦,劳你从旁多费心筹谋,父亲说了,凉州一地尽可归于你治下,只要你能将纪立春握在手里……”

    凌湙渐渐站了起来,在偏厅中踱来踱去,武景同想来写的时候很高兴,笔力透纸背,但后半截的字迹却越来越潦草,只见上面匆匆写道,“郑高达发来急报,礼部范林译主张用突震跟凉羌交换马铁,陛下已然应允,国书日前已经着人发往凉王处,父亲日前已奉命派人出并州迎接凉王使臣……”

    范林译,礼部主持对外接事的一个小官,多年无正事可干,突震被捉进京,让他看到了晋升出风头的机会,于是一封请事折子上上去,陈述了大徵礼仪大国,当给微末小族人民一个大度表率的意思,中心思想就是拿突震换好处,马铁,尤其是配种的好马,能提升骑兵战力的装备,一翻摇头晃脑,这桩交易就举朝附议的通过了。

    没有人记得为抓突震,整个北境兵将们付出的代价。

    郑高达因为熟悉上京的路况,被武大帅委以重任,接了押解突震进京的差事,结果半路上,就被礼部下来的官员拦在了驿站里,接了圣旨,说不用押解突震进京做献俘仪式了,跟着礼部官员转回北境帅帐,等待凉羌那边带着马铁来赎人。

    郑高达:……尼玛,我主子知道得砍了你。

    凌湙一把撕了信纸,踹倒了一把椅子,咬牙,“范林译。”

    118.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要一而再的挑战我的……

    城主不高兴, 后果很严重。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乌云压顶的气势,而低气压散发者凌湙,则眼沉沉的巡视着每一个从他身边路过的人。

    便是神经大条的幺鸡,都敏锐的收敛了行事, 缩手缩脚的贴着墙根走, 妄图悄悄从凌湙身边跑开。

    他后悔了, 早知道就不嘴谗的跑后厨房来找吃食了,结果偏就那么寸的碰上了主子,一个浑身写着谁撞上谁倒霉的炸、药包主上,太可怕了。

    “站住, 我是短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一日三餐外加宵夜不够,竟半中不午的跑后厨来偷油豆果?你早上耍了几个刀,晨跑拉了几公里, 就饿成了这样?”

    幺鸡贴着檐壁, 眼巴巴的对上凌湙迫人的目光, 张嘴就卖了手下, “不是我要吃的,是小杜子和小鳅子他们几个, 闻着炸油豆果的香味, 非推了我来拿。”说着将背在身后的手举到眼前, 油纸包着的一大包刚出锅的, 酥香油豆果子就呈现在了凌湙眼前。

    在通往偏厅和后厨的分道口上, 凌湙冷嗖嗖的眼神直直打在幺鸡脸上, 看也不看他手中的吃食,鼻息里冷哼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命令,“既然大家这么有闲心关注后厨,想来是训练量不够导致的, 去,叫他们全部,所有人都给我收拾收拾,去城东岩石山准备露营训练。”

    露营的意思等同凄风冷雨,没有暖被窝,没有热吃食,就连饮水都是凉的,流放来的一路上,幺鸡常带着手下几个出去加训,可进了边城之后,由于事多又杂,这项加训竟被遗忘在了角落,凌湙不提,幺鸡几个当然是能免则免,毕竟谁也不想找苦吃。

    整个刀营的日常供应凌驾于其他队,包括酉一统领的亲卫队,都不及刀营丰厚,从早到晚热食不断,便是出野外跑马,也都有灶上准备的皮水囊灌了热汤带着,囊饼撕开泡一泡就是顿好食,他们已经很久不曾喝冷风灌冷水了。

    凌湙冷冷的望着幺鸡,声音冰凉,“我把刀营交给你,不是让你带着他们,以跑马的名义去打野味,饱食终日练出中看不中用的紧实肌肉,好去城里耀武扬威着去勾搭大姑娘小媳妇的,所谓的铜皮铁骨非指看着好看,还得有相对应的实力支撑,整日练在院里,歇在院里,便是拉练也只在城外三十里内,我竟一日未见过你们顶风冒雨的样子,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这样疏忽享受?”

    幺鸡叫凌湙训的几次想要张嘴,但见周围人眼神敬畏的看着这边,一时也被气势压迫,不敢如往常那样轻捋虎须,苦着脸受了这顿训。

    毕竟这之前,凌湙差点要砍了那些,想找他再讨价还价的城北老爷们,可主子这顿训也委实没有道理,他们前个夜里还淋了雨来着。

    幺鸡郁闷,垂头丧气,心里恨恨的怨怪着武阔,都怪他喜将一身肌肉展现人前,动不动就骑了马往城中晃,一身作训服撑着胸肌发达,眉飞色舞的说有大姑娘小媳妇盯着他看,他就要有婆姨的话。

    主子肯定是见过他发骚,不然不会话里话外的嫌弃他们身强体壮。

    幺鸡咬牙,暗暗的决定回去就找武阔麻烦。

    殷子霁领着人正往另一边门外走,高矮胖瘦足有一十来个,青一色锦缎缠身,腰悬金玉饰,赫然就是原城北的那些富户代表,进到随意府里来,就是为了看凌湙新弄出来的豆腐吃食。

    刘氏按照凌湙教的做法,不仅炸出了油豆果,还煎炒烧了几样,一盘盘的摆出来,在这菜色简陋几无变化的冬日,竟看出了丰盛一字,就是味道也完全不输陇西府酒楼内的吃食,叫围观的人连连称叹,也不知是叹菽豆的价值,还是叹豆腐菜谱的多样,等最后一盘清炒黄豆芽出锅,团团摆在众豆腐制品中间,便连啃了多日胡萝卜的殷子霁,也眼神发亮的表示,清炒黄豆芽当得冬季时蔬第一。

    那嫩嫩的在油锅里呛一遍,淋了调味料上桌时,都还能看见芽上的绿色时鲜,换谁都得食欲大开。

    冬天的一抹绿,尤其是在边城这种地方,真是太难得了,哪怕只是芽内一点,也让人瞧着心生欢喜。

    凌湙配的蘸料,不仅可以配炸食,炒菜烧菜竟也能配,刘氏先只试了一点,后来发现百搭百灵,找了蛇爷要了配料表,着人磨成一小份一小份的包起来,然后谁来拿豆腐就给一小包,教了用法用量,回去就是厨艺不精的人也能或烧或炒的弄出一盘菜来,这之后竟成了一门独家秘方,配着豆腐一起,卖出了巨额利润。

    这其中的灵光一闪,还是吃炸豆卷的时候来自厨娘的感叹,她蘸着料吃的时候与刘氏咬耳朵嘀咕,说没料将几种调味磨成粉和在一起,竟还能这般用,她们煮大肉的时候都是包进麻布里丢锅里炖,没人会特特将调味料磨了这样用,小城主真是会吃,不愧是京里来的等等。

    凌湙这才恍然记起,时人多以煮食为主,一个是因为油贵,煎炒不舍,另一个自然是调味料品种少,有许多属于药科类的,没人想到会往食谱里添加,当然,有名的道观里会有药膳一说,但真正能吃上的人少之又少,就更别提里面的药料谱了。

    左姬燐从荆南过来,自然有带地方特色药材,凌湙配料表里,就有他们那里的特产紫苏叶、荜菠,再和着天麻、杜仲、当归等物,细细磨成带有温补效果的一款蘸料,最后经由左姬燐验证无毒且有益身体后,才端上了餐桌。

    刘氏能先一步想他所想,知道这种蘸料的妙用,倒是令凌湙刮目相看,知道她来找蛇爷拿配料表时,还特意叫到面前来夸了一顿,并告知这种蘸料还可有其他变化,让她闲了可以去找左师傅研究,且于烹制烤肉时也有大用,特意嘱咐了她分出小包,给出城野训的队伍带上。

    这样万一需要野外开火时,一包蘸料就可以解决手残党的麻烦,不至于叫他们被自己的厨艺毒死。

    然后,刘氏举一反三,在豆腐正式挂牌开卖时,搭了指甲盖一点的添头送出去,等百姓们吃出这种蘸料的好处后,再来买豆腐时,就很愿意另花一份钱买调味料了。

    这比起单纯的食盐,简直太划算了,且配料表上明确说明了有温补效果,这对于吃不起补药的百姓而言,算是一种性价比非常高的辅料。

    而左姬燐受凌湙启发,闲时就有了可打发时间的研究方向,不用刘氏去请教,他自己先一步配出了很多种不同味道的蘸料,这之后更加丰富了边城百姓的餐食谱,强身健体的有,补气益血的有,增阴壮阳的也有,喜浓香的,喜辛辣的,统统都有,且因为易储存好运输,竟风靡了整个大徵,有胆大的走商更销去了凉羌,成了边城为外人道的特产之一。

    殷子霁既劝了凌湙退一步,放过城北那些老爷,便安排了时间将人带进了随意府后厨之地,刘氏领着厨下将控干了水份的豆腐称出来,一十斤豆子果然出了近八十斤豆腐,再有豆渣六十斤,豆皮十斤,整一个院内的帮佣们都看直了眼,脑中突突跳着发大财了几个字。

    六十文的本钱,豆腐就是一文钱一斤,这本也回来了,何况怎么也不可能只卖一文,还有豆渣,刘氏按了凌湙说的方法,和了点白面炸了一盘豆渣饼,虽比不上加了肉的香,可对比着其他吃食,豆渣饼也足够引人,一斤豆渣加一勺白面,能炸十一一个,六十斤就是百来个,再有豆皮,裹了糯米或炸或蒸,就又是一道小食,最重要的是都很便宜,搁如今的边城百姓,是家家都能吃得起的东西。

    最后就是豆腐的多样做法,新鲜着吃有新鲜的做法,想储存起来慢慢吃,就切成小块晾晒干后再炸成豆果子,做菜下汤都很妙,凌馥叫刘氏喊来帮忙算账,一番敲打,算筹上的数字让人咂舌。

    如果豆油是翻了六倍的结果,那豆腐就生生翻了十倍多,建油坊还要花先期本钱,没有人力且不行,可豆腐坊只要有磨盘和大铁锅就行,是即使没有男人也能做的营生,要不是凌馥扶着,刘氏能激动的坐地上去。

    这不能怪她没有见识,她好歹也是高门府里的媳妇,可从前碍于身份,经营上的事都是由仆奴去做的,她哪这样亲自操持过?激动,是因为一种经由自己的手变现的成就感,是经历家变后,对自我的另一种提升和肯定。

    刘氏都这样了,那些跟来后厨的老爷们当然也集体瞪眼,望着随后出锅的名为豆腐的美味吃食,再看看凌馥当着他们面算出来的利润,傻子也知道这生意绝对能做。

    然后,这些挑嘴的老爷们,就在烧豆腐的汤里尝出了蘸料的滋味,一问之下,竟是小城主亲自配的独门秘方,再就着炸豆卷一入口,那想法便蹭蹭直冒,互相挤着眼睛通想法,再等殷子霁询问他们搬家的意愿后,这些人就点着蘸料,要殷子霁将蘸料配方一起送给他们。

    彼时凌湙正从城外跑马回来,他看了信后就一夜没怎么睡,天刚蒙蒙亮就骑了闪狮出城,兜着边城周边跑了一圈后,才一脸汗津津的回了府,结果进门就被人告知殷先生找,他连衣裳都没换,就到了偏厅与后厨的交界地。

    这是他正面第一回与这些城北老爷见面,那些人一见他这朝露扑脸,浑身透着股稚嫩青葱样,就先起了轻视之心,也不等殷子霁给两边介绍,挺腰叉腹的张口就跟凌湙要蘸料配方,并傲然表示,想让他们心甘情愿撤出边城,就得照着他们的要求来,否则他们就举家举族去陇西府上告,并向天下人展示凌湙欺人夺祖业的恶行。

    殷子霁一愣,之后干脆退一步站到了旁边,将这些人完全暴露在了凌湙的眼皮子底下。

    利益澄清,好话说尽,结果到头来,这些人竟还不知足,那他就也没必要枉做好人,与自己的主翁对着干,就叫这些人去撞刀子好了。

    真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殷子霁抄手站一边,对着凌湙笑眯眯,半点不再替这些人转圜的样子。

    凌湙手持马鞭站在圆型拱门中间,挑眉望着这些年纪足以当他叔爷的人,嘴角漏出一抹冷笑,“都看过了?殷先生想必也与你们摆明了我的条件,怎么?还狮子大开口上了?觉得我有求于你们,必须得照着你们的意思来?”

    那些人有擅于瞧眼色的,见凌湙这满脸戾气的模样,就想退缩,但也有要钱不要命的,觑不懂凌湙的语气,点了头昂然道,“小城主年轻,不懂安家置业的艰难,等你以后长大成家了,就该知道要养活一大家子的重担了,我们也是完全替小城主着想,您总不会想听到外人有传您刻薄城民百姓的话出来吧?抛弃祖业,我们可是顶着不孝之名做的,小城主理当多多补偿我们才是。”

    凌湙甩着鞭子点头,语气也跟着叹息,“是啊,抛家舍业确实是不孝之举,我确实过于为难你们了。”

    那说话之人立马挺直了胸膛,一副站住了理的样子,接着就听凌湙凌空抽了一个响鞭,叫道,“酉一,将这些人,连同他们的家小,都绑到北城阔马道上,砍了。”

    最后两个字说完,脸上神色阴沉沉如滴墨,望着惊吓住的众人森森然吐出自己的理由,“既然你我双方都觉得搬家太为难,那干脆就不要搬了,我允许你们连同你们的家小,一起埋葬于此。”说着龇牙一笑,“那样你们不用担心不孝,我也不用担心有流言蜚语,嗯,感谢你们的理解和慷慨支持。”

    酉一从旁闪现,身后跟着一列手持长刀的亲卫,沉着脸拱手应声,“遵令,主子。”然后一抬头就带着手下拔了刀,冲着那些老爷就去了。

    至此时,殷子霁才体味出来凌湙情绪的不对劲,竟是浑身充满弑杀气,望着那些人的眼里毫无温度,如看死人般对着他们骤起的哀求无动于衷。

    那些老爷们也被凌湙说变脸就变脸的态度吓到了,挤成一团色厉内荏的喊叫,“你敢,凌城主,你就不怕残暴之言传出去,有碍你的名声么?边城再是关外孤城,它也有陇西府统管,你胆敢擅自残害我等,陇西府的娄府台大人绝对不会不闻不问。”

    凌湙咧出一个狠戾的笑来,哼着声音不紧不慢,“他不会知道你们是怎么没了的,你们也看到了,整个边城现在除了你们,其他百姓都非常拥戴我,你猜,他们会不会同情你等而去告发我?呵呵,你们以为自己是谁?你们当自己算哪根葱?要不是殷先生一直替你们转圜,进城那几天,你们就该和虎威堂的人一起去死了,呵,给你们划条道不走,非要跟我说讨价还价,你们的脖子能硬过我的刀再说,想在老子手里讨便宜,去你们的春秋大梦,一群不知所谓者,嗤,什么玩意儿!酉一,愣着干什么,拖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酉一点头,一招手,各方涌出好几十人,拿刀比着这些人的脖子催他们挪动脚步,见一个个抖如筛糠,干脆大掌一抓就将人拎在了手上,其他人有样学样,有挣扎厉害的就三两人拎一个,统统生拉硬拽的要往门外拖,那些人见凌湙不像是说来唬人的,当即嚎叫着开始求饶,有眼尖的看见了旁边的殷子霁,忙尖着嗓子向他求救,“殷先生,殷先生……救命啊殷先生……”

    殷子霁歪了歪脑袋,等他们摊了身体委顿在地,个个一副烂泥样,才懒懒开口,“各位老爷,这回你们可是想通了?殷某也是尽力为你们争取好处了,奈何人心不足啊!我说……”

    瘫在地上的人有终于受不住的,大叫着打断了他的话,奔溃道,“足,足,我们心满意足,殷先生,殷先生,就照之前说的办,我们答应,我们都答应,凌城主,凌城主,您息怒,是我们不识相,是我们错了,我们愿意……”

    凌湙抬脚掉头,一眼也不看他们,“晚了,你们愿意,呵,我不愿意,之前的条件作废,杀了你们,大家都省事,你们不用受搬家之苦,我也不用受流言侵扰,省事,一举两得。”

    那些人见凌湙扭头就走,当时吓的连连叩头,声音颤抖哀告,“不苦不苦,我们愿意搬离边城,马上搬,立刻搬,凌城主,条件随您给,不、不给也行,我们不讲价了,绝对不再讲价了,殷先生,殷先生,求您……求您给我们再说说情,殷先生……”泣血的嘶吼震动整个后院。

    眼看凌湙只剩了个背影,而酉一已经又叫了一队亲卫来抬手抬脚,那些人再也受不住了,翻着白眼就昏,就是有喘气的,也吓的出不了声,绝望的盯着殷子霁。

    “公子且慢……”终于,殷子霁在这些人的盯视哀求下出了声,对着即将离开的凌湙俯身下拜。

    凌湙冷冷的盯着他,脸色不郁,“殷先生,我雇佣你来,是为了帮我处理边城事务的,是我在给你发粮晌,供你生活用度,你且注意自己的立场,不要一而再的挑战我的底线。”

    殷子霁立即掀袍跪地,口称惶恐,低着头对着凌湙请罪,但仍然为瘫软的那帮人说了话,“……他们世代居于此,想必是因为不舍,才生出诸多刁难,如今既知事实不可改,当也息了搅事的念头,公子,德者兴恩,暴者施刑,您能对穷苦百姓施恩舍情,心怀仁善,对他们何不也网开一面,饶了他们的家小,令他们去往别处生活?他们知公子仁念,必不会败坏公子名声,且公子原就给了他们重新开始的营生,再若有流言传出,到时再派人狙杀,也有了正当的理由,世人亦不会怪责于您,公子,人命不可轻贱,这还是出自您之口的警句,某认为,您当以此为表率!”

    这一番咬文嚼字,足足演示了什么叫忠谏之言,再有他撩袍跪地之举,生把凌湙顿在了原地,一时脸色复杂的望着他,足过了半刻才慢慢道,“殷先生,下不为例。”

    说完一扭头,就怼上了正顺着墙角溜边走的幺鸡,而殷子霁则规规整整的叩了一礼后直起身,再对上感激涕零的大老爷们后,说话声音都硬了几个度,“各位老爷,随我回垂拱堂签字?”

    只这回什么免费的油坊铺面经营权,豆腐食肆开□□,都没了,想开油铺和食肆,得交钱,至于民用铁器供应渠道,不好意思,也没了。

    真可谓是鸡飞蛋打!

    挣扎到灰头土脸的城北大老爷们,个个垂头丧气的跟了殷子霁离开,全程不敢拿眼睛瞟一眼凌湙,躲阎王爷似的躲着他,生怕从他嘴里再听见一句允许他们就地埋葬的话。

    太可怕了。

    幺鸡也埋着头感叹,太可怕了,他怎么就偏赶着这个时候来拿炸豆果子呢!

    小杜子小鳅子他们害我。

    及至他回了西跨院,后背上的汗毛还没完全落下去,揪了武阔就狠捶了两拳,咬着牙喷他,“以后再敢故意穿着薄衣裳往城里溜,我就把你扒光了丢上街,你个狗日的,主子都看到了,说你不好好训练,整天想花头,这下子完了,我们所有人都要去城东岩石山露营训练了,武阔,你个混蛋玩意,害死大家伙了。”

    梁鳅嘴里炸豆果子还没咽下去,陡然得知这一噩耗,嗷一声就扑到武阔身上,提拳也来捶他,“你要死啊?去勾搭大姑娘小媳妇的怎么能叫主子看到?完了,完了,我们要被你害死了。”

    秋扎图和赵围他们新来,与这些老人有着隔阂,倒不是被排挤,而是有些话题他们插不上,有些事他们也不知道,就是凌湙的脾气,他们也不十分能摸准。

    武阔被捶的不敢吭声,抓着炸豆果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含糊不清道,“还有功夫打我,不趁着时间多吃点,回头就等着捱饿吧!”一句话,引了众人上前分抢豆果子,又嗷嗷叫的打成了一团。

    当天傍晚,刀营的人就徒步进了城东岩石山,凌湙没来,只传了话,叫他们找地方休息,明天就开始训练。

    然而,当日寅时刚过,人体陷入最深睡眠之时,城东岩石地上,悄悄走来一人,巡着背风处缓缓走了一圈,待找到一处高地落脚后,从背着的布袋子里掏了面小鼓出来。

    咚一声响炸在岩石山里,之后接连三声,等鼓停后,就听高处阴影里的人,声音清脆带着满满恶意,“紧急集合,三息之内,列队。”

    鼓声一响,躺在岩石山各处的刀营人就已经醒了,然而,令他们惊恐震惊的是,他们躺在手边的刀不见了,个个蒙着头揉脸乱找,又黑灯瞎火看不见,就听他们人踩人脚踩脚的乱叫,别说三息列队,足过了一刻钟,他们才各人找齐了武器站到鼓声响的地方。

    凌湙翘着腿蹲坐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脸色阴沉且不善的盯着他的刀营,声音里是冷肃的杀气,“换了今晚有敌袭,你们可知道后果?”

    幺鸡涨红着脸一声也出不来,非常识相的跪了下来,埋头请罪,“属下甘愿领罚!”

    他一跪,身后呼啦啦跟着跪了一地,声音里各带着羞惭,“属下甘愿领罚!”

    没有人敢质疑说,在自己的地盘上安心睡觉是理所当然的话,因为凌湙说的没错,战争计谋里,确实有夜袭一策,他们还没受过此训,虽在外野营时会派人巡夜,但在城里,他们没有这个习惯,凌湙今天要教他们的就是,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不能放松警惕,尤其是用以杀人护己的武器,枕着睡抱着睡都不为过,从此,老婆都亲不过刀。

    凌湙点头,半句废话不多说,指着整座岩石山道,“十人为一组,哪组先登顶,今天的惩罚可减,余者全去城西水渠里泡着去,山壁陡峭,注意脚滑,放心,要真不小心摔死了,我出钱替你们发丧。”

    冷酷的语调掺着渗人的笑,从一个个脸上滑过去,“我说过,刀营不留废物,天亮之前若无登顶者,全去刑所领仗,仗后再去泡冷水渠。”

    此时已过寅时三刻,再有一刻就入了卯时,天明只在一线间,所有人抬头望着高高的岩石山,忽哨一声齐齐发力奔跑,眨眼间凌湙面前便一个人影都没了。

    咚咚咚的鼓声响彻城东岩石山,如催战鼓般搅的人心紧绷,凌湙晃荡着长腿,神情冰冷的坐在那里。

    这一日,城内百姓齐齐见证了新城主的铁血手腕,整个刀营无一幸免,齐齐被扒了衣裳,只留一层亵裤遮羞,被压在两府门前的阔马道上实施仗刑。

    119.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帅手边必然没人像他……

    “咔嚓!”

    一声细微的响动, 立马惊醒了横七竖八躺列的刀营众人。

    幺鸡哗的抽刀跳起,大眼瞪向声音来处, 压低嗓门如正在捕食的猎豹, 喉咙里发出威胁的询问,“谁?”

    三天了,已经三天了, 他们自打进了岩石山,除了第一日睡的深沉,后两日近乎没合眼。

    所有人被按着打了一顿之后, 连伤都没让养, 只从守在一旁的左姬燐手里, 领到一瓶金疮药,之后再回到岩石山露营训练,便没人敢将刀离身, 吃喝拉撒一直带着。

    白天他们要在山上山下来回负重奔跑,铁爬犁上拴了绳子钉在山上的岩石壁上, 从下往上攀,唯一助力只有手中的刀,晚上要从满地岩石坑里找到被掩藏起来的吃食, 一刻钟的时间限制,过时将被收缴,夜里的艰难在于神出鬼没的凌湙,谁的刀要是被他摸走了, 第二日便继续去两府门前的阔马道上领棍刑,且这惩罚还是连坐制的。

    至于泡冷水渠,则被安排在了他们伤好之后,凌湙要求他们每个人必须能不换气的, 在水下憋足五分钟。

    于是吃过一次亏的众人,第二日谁也没敢睡,硬睁着眼睛守到了天亮,然而,就在天明阳光露出一丝金线里,以为无事发生,便悄悄打盹放松不过一刻的众人,骇然发现又有人把刀丢了。

    现在是第三日夜,从幕色降临时起,就不断的有人进山,到得后半夜,众人已经一惊一乍的被扰了十来回,且回回来人不重样。

    借着月色,幺鸡看清了偷袭者的面容,怒瞪着眼睛气的要吃人,“王听澜”。

    王听澜垫着脚不好意思的笑笑,“啊,那个,我才没走两步呢!居然就叫你发现了。”

    赵围杵着刀起身,一脸疲惫,声音沙哑的有气无力,“大嫂,你跟着凑啥热闹啊!”

    赵绍下葬时,王听澜执意要在他的墓碑上刻下“先夫”二字,于是赵围便改称其为大嫂。

    幺鸡收了刀又一屁股坐了回去,眼睛半阖,想发火,又顾着赵围的情面,便邈邈的点了句,“脚下功夫还需再练,气过沉、息过重,你这样的要当个探报,前脚进后脚就得被抓,行了,回吧!”

    王听澜叫他说的脸红,扭头往夜幕里张望,最后冲着赵围小声鼓励,“主子守在路口呢!”意思是别发牢骚,好好表现。

    赵围眼皮耷拉着困的不行,硬撑着点头,“知道了。”

    等王听澜退走,他才跌坐回地上,靠着岩石壁喃喃道,“忘了问她后面会是谁,刀头,主子今晚是不打算放我们休息了?”

    王听澜前头是袁来运,袁来运接的是酉一的脚,而从第一个打头阵的石晃被发现后,再来人就越发的频繁,到现在过了丑时三刻,他们的神经已经从紧绷开始趋于麻木,只有幺鸡始终处于警惕状态,后面几个探子都是他最先发现的。

    幺鸡眯着眼假寐,心里算着凌湙身边可用的人,张口道,“甲一还没来。”或者说,甲一身边的人都还没来。

    杜猗倚着梁鳅,旁边坐着武阔和秋扎图,其余人分散开坐着,俱都一脸没睡好的疲惫,瞪着空洞发散的眼神瞅着天空,哀叹,“什么时候天亮啊?”好困啊!原来人不睡觉竟然是这种感受。

    幺鸡从怀里摸出一块饼子,撕开了一人分一小块,这是他今天临近傍晚时找到的食物,百多人五十份食物,然而他们却只找到了三分之二,因此,大部分人其实都在捱饿。

    这也是前一晚觅食不利导致的后果,百多人无头苍蝇似的在岩石山里寻摸,竟只找到了一半包裹着食物的袋子,然后今晚投放的量便只有一半,以此规律推测,明晚山里的食物便只有今晚量的三分之二,幺鸡已经被这些人拖累的没了脾气,干噎着饼子气道,“天亮就得去爬山攀岩了,你有力气?”

    秋扎图被几双眼睛盯着,闭眼歪了歪脑袋,“别看我,我是熟悉这片山区,可族老们更熟悉,他要帮着主子藏食袋,我们也找不到。”

    整个刀营有一大半都是厌民小伙子,按道理是不可能在这片山里折戟的,然而,姜是老的辣,他们斗不过顶上的长辈,食袋的投放总以他们料想不到的姿势坑人,哪怕地毯似的搜索,也有可能从脚底下漏掉。

    幺鸡眼神发直,也不知是安慰人,还是戳心窝,“惜福吧你们,现在只是藏食袋,后面就该用人潜伏了,主子从不做无用功。”

    凌湙正在问王听澜,“他们神情怎样?有多少人还保持着警惕?”

    王听澜站直着身体,清脆答道,“只余寥寥数人,其余人已经累瘫了,神情很疲倦。”

    三天未进热水热食,身上还有棍伤,忍饥挨饿更加速了困乏,之前那样生龙活虎的一队人,已经被训的胡子拉碴,形如野人。

    凌湙点头,声音听不见喜怒,“幺鸡呢?”

    王听澜张嘴就夸,“就是他最先发现我的,刀头耳聪心明,警惕性是他们之最。”

    凌湙没说话,挥手让她下去,眼神冷悠悠的望向漆黑的山里,对身后人道,“准备好了么?”

    身后甲一带着他的人,全副黑衣黑布蒙脸,眼神锐利,“回主子,都准备好了。”

    凌湙点头,看了眼夜色,“一个时辰后,带着你的人进去,我要看看他们还有几分战斗力。”

    甲一拱手,“是,属下等必将尽全力活捉他们。”

    暗卫营里也有熬鹰训练,然而,他们熬的是体力,只要身体能在极限条件下撑过几个日夜,就算是个合格备选者,熬精神力的也有,但那大部分都属间隙营的,人少且个个聪慧,一旦熬出来,必有大用。

    甲一没想到刀营的人,会被要求精神和体力一并进入熬鹰训练,且方式比他在暗卫营里经历的还更严苛。

    他们那时都是单体作战,自己顾着自己,能从暗卫营里杀出来的,基本没什么团队观念,就是后来组成队了,各自之间也只是合作关系,不存在守望相助,可看凌湙的训练,显然是想要把他们训成一个整体,一个刀锋所指勇往直前的团体。

    带着考察与攀比的目地,甲一首次带人正面接锋了刀营,三日水米未足,人已强弩之末,但该有的反抗力依然具备,全员举刀迎击,左右间顾配合,可惜终惜败于困顿至糊涂的脑壳下,被以逸待劳的甲一队列全员缴械,一个不漏的给绑到了凌湙面前。

    “拖去刑所,施仗。”毫无温度的话语自凌湙嘴里吐出,连眼神的波动都没有,一群垂头丧气的家伙,再次坦胸露体的游街于众人。

    武阔发誓,他以后再也不骑马上街了。

    三天三顿打,顿顿扒衣果体,让久未尝败的幺鸡急红了眼,学会分时段派人警戒巡逻,又在几次被人分而击破后,悟出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此后休息,便练就了睁一眼闭一眼的诀窍,当然,至此生结束,这些人再未将刀从枕下挪出。

    刀营众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和体力的双重折磨,岩石山里半个月,之前养出来的精壮体魄,就被锻成了铁骨精肌,湛湛眼神望向人时,凌厉如刀锋,刮面般的直击人心魂,是能叫人浑身一紧的胆颤,饿豺觅食似的令人动不了脚。

    甲一和他的人担任着夜伏任务,每日深夜不定时的突袭,从一开始的大胜,到后面的小胜,直到越来越艰难的险胜,终于在最近一次夜里,败在了幺鸡领头的刀营手里。

    一行人如深山野兽般,身上衣裳尽裂成条,脚下靴底磨出血泡,手上身上道道伤疤,乱发遮盖下甚至看不清面容,却一个个刀锋雪亮,鞘音争鸣。

    甲一一行人被围堵在正中央,而幺鸡则缓缓从高处下来,叉着双大长腿眯眼宣告,“你输了,甲一,你所有乔装埋伏在山里的人,都被我们搜出来了,缴械吧!”

    “啪啪啪~!”随着拍掌声响起的,是凌湙平淡的夸赞,“不错,终于是合格了。”

    他一出现,刀营所有人,包括甲一领队的夜袭者们,统统单膝跪地,杵刀口呼,“属下拜见主子,多谢主子教诲。”

    齐声血气方刚的敬畏里,带着对凌湙浓浓的尊崇,哪怕一开始不明所以的赵围,对自己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家学里,从来没有过的作训方式,若他能活着从刀营晋升,这样的突训体系,将成为他兴家的秘门。

    赵家,将在他手里重新矗立。

    所有人,不仅止赵围一人,都眼神激动的仰头望着凌湙,又敬又畏的等着他继续开口。

    凌湙环视一周,看着周身终于有了血煞群狼气的刀营众人,缓缓漾了个笑脸,“我希望你们能保持这样的血性,记住,刀营是所有阵队的前锋,他们可以迂回,可以后撤,甚至打不过人可以投降,但你们不可以,你们的归路与来处只有一个,非死即生,绝无第三条路可选,记住,刀营手里的长刀,非死不落,我要你们人人有以一敌百的本事,我要你们有万人里取敌首的勇气,我要你们……所向披靡!”

    沉默、静谧,整个岩石山里外,包括跟着凌湙来检验结果的齐葙、石晃和秋老等人,都静静的看着身姿挺拔的少年,胸膛里突涌出一种热血般的悸动,火热的燃烧了整个内心,整个后脊梁上,缓缓爬过名为知己者死的颤栗。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浑身充满刀戈之气的铮铮儿郎。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马蹄南去人北望,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幺鸡以刀拍鞘,作鼓相击,单膝叩地面相凌湙领头张口,他身后的刀营众人,以同样的举止动作,随在他身后齐声高吼。

    一时间刀兵如林,铮音阵阵。

    凌湙当日城楼上的即兴狼嚎,已经被幺鸡传唱成了边城最鼓荡人心的战曲,晨起跑操的百姓会唱,总角小儿拿着木棍当马骑时会唱,更有烧窑的众人每出一窑成功率上百的青砖时,也会激动的嚎上一嗓子,每每吼完,便觉得浑身充满干劲,斗意十足。

    整齐的歌声从岩石山里传出,让劳作的百姓,奔跑的孩童,浣衣的妇人,纷纷停了动作,面朝着岩石山的方向,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血之气,终于,有百姓跟上了调子,有孩童扯开了嗓子,有妇人羞涩的轻哼,渐渐汇成一股旋风,传遍城中大小角落。

    幺鸡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洗掉了前些时日被扒衣仗刑的耻辱,再现人前时,虽满身污垢,却利如锋刃箭矢般,叫人不敢轻视,更不敢有半分调侃嘲笑之意。

    他们原就身带荣光,是所有人眼中的实力战将,此时再现人前,光华内敛,有种刀收于鞘的朴实,却偏偏这样满身透着锈味的慵懒,越发叫人不敢小瞧,有种虎藏于林的危险,一眼扫过,竟手脚无处放,后背满襟衫。

    昂阔的歌子传出城外,叫即将进城的一队人顿住了脚步,来人一身青袍,外罩遮风大氅,头上简简单单的用玉簪子挽了发,身后只跟了一列兵甲,而兵甲围拢中间的囚车内,披头散发的坐着一人,脸上刺青仍有斑驳血痕,满脸青胡渣,眼神木木然。

    守城门的兵卫持枪戟上前,拱手对着领头的青袍文士发问,“请问先生找谁?”

    那人皱眉盯向守门兵卫,冷声发问,“你不认识我?”

    这人是从灾民营里挑进守卫队的,自然是不可能有认识来人的机会,当即老实点头,“是,恕属下眼拙,竟不知先生是谁?”

    来人脸色骤冷,望着只有一人守门的边城大门,一招手,原本跟在后头稀稀拉拉装作路人的府兵,瞬间聚拢成列,赫然有近三百众。

    “……有敌……”袭字被抢上前来的府兵一枪背打断,那守门兵卫瞬间倒地昏迷,青袍文士傲然驻足于边城大门外,下巴点了下城里,悍然发令,“冲进去,但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城门口的异变,叫临近城门边的百姓望在了眼里,没等持刀枪的府兵入城,一声高亢嘹亮的“有人打杀城门卫啦~!”的叫声传遍城内大街小巷。

    青袍文士没能如他吩咐的那样入得城,临近城门口的百姓一声即出,便自发的冲回家,拿了这几个月跑操兑换到的铁器,砍柴的刀、挖煤的锹,甚至有人举着剁菜的菜刀,齐齐将城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三百府卫哪曾见过这般齐心对外的百姓?一时竟愣住了,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齐齐哑了声。

    等凌湙得到消息带人前来,两边已经默然对峙了一刻钟。

    青袍文士高坐于马上,看见排众而出的凌湙,瞬间眯眼,声冷脸肃的喝声质问,“尔等罪徒,还不快快下跪恭迎本官入城?哼,何来的胆子,竟敢私铸铁器分发于民,尔等是要造反么?”

    凌湙皱眉,一声未出,竟被这样叩帽,脸色当即冷凝,昂首立于城门中心处,而他身后,则是未来得及回府梳洗的幺鸡等人。

    破衣烂裳,蓬头垢面,更叫人相信即使变了天,但罪民该有的待遇并无从改变,未必就像在陇西府北山矿洞里,抓住的那些人所述,城内生活大变样。

    马上青袍文士挺直了腰板,举手发令,而他左右府兵们,则纷纷解了背上的弓箭,做出一副随时发射的模样。

    凌湙冷笑,也一模一样的做了发号反攻的手令,登时,城楼上百余把长弓引箭备射,箭尖齐齐指向马上青袍文士。

    战斗一触即发,城门内外连姓名都一副懒得互通的模样,大有说话前先打一场的架势,齐葙被人推至凌湙身侧,抬头与青袍文士对上了眼,拱手叹息着打了声招呼,“娄府台,多年未见,府台大人风采依旧,遥想当年城楼拒敌,也如眼前这般威风赫赫,娄府台,久违了。”

    囚车内木然着脸的刺青罪徒,听声陡然抬头,一眼望见了城门内的齐葙,嘴唇阖动,眼神哀痛,喃喃道,“表哥。”

    娄盱皱眉定睛细看,忽而惊讶出声,“是你?齐将军,你怎在此?”

    齐葙苦笑,揉着膝盖点头,“是我,娄府台可愿意入府一叙?”

    娄盱这才从马上下来,青袍曳地,佩饰叮当,却未随着齐葙的邀请入城,而是将眼神定在了凌湙身上,指着他问,“这是何人?齐将军可愿为我介绍一番?”

    凌湙顶讨厌别人打官腔,摆明了一副明知顾问的模样,当即就白眼频翻,“娄府台,我非官场中人,你也不必在我面前拿腔拿调,你出现在这里,必然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何必多此一问?武大帅的密函难道有假?”

    武景同的信都到了他手里多日,他才不信武大帅没有给娄盱暗示,他有种直觉,娄盱今天来,定然不是为着他占了边城的事。

    果然,娄盱叫他说的深吸口气,可能也是没遇过这样直白不讲究寒暄规则的人,瞪眼与凌湙对视了一番后,声音冷冷的再道,“你跟犬子说了什么?竟让他欺瞒了长辈,偷跑去了武少帅帐下,如今……如今竟成了接待凉王使臣的主使。”

    凌湙讶然,脱口而出,“大帅派出去迎接凉王使臣的主使,竟是娄俊才?”

    娄盱脸一冷,声音更怒了三分,“犬子有多少才能我岂能不知?他纯只是玩闹而已,你怎能如此害他?”

    得,这是拿不到正主撒气,跑他这个始作俑者面前找茬来了。

    凌湙两手一摊,非常光棍道,“那你想怎样?有本事你找大帅去说,跟我要人,我现在上哪给你找人去?”

    娄盱叫他呛的一噎,捻着胡须的手都攥的生疼,怒瞪着凌湙道,“犬子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必平了你新立的府邸,哼,边城归陇西府所管,便是大帅也军令有所不授,本官也完全可以以此为由灭了你,你最好祈祷我儿平安。”

    凌湙叫他这盛气凌人的样子激的炸毛,当即指着他的鼻子叫阵,“本公子看,也别等娄俊才三长两短了,咱们现在就可论个高下,反正你人也带来了,不如练练?我倒要看看被人称颂的文武全才,倒底是个什么模样?呵,真要有本事,你早该晋升富裕之地,或被调入京得到重用,何苦守着陇西府喝风吃土!”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娄盱叫他说的脸色铁青,断声大喝,“好,你既这样找死,本官便成全你,弓箭手准备,对准这个黄口小儿,生死不论。”

    凌湙一声哨音响起,闪狮得得越众进场,只见他一个凌空踏足,人就上了马背,也傲然接招,“谁死还不一定呢!娄府台,是你先到我地盘来撒野的,我若杀了你,也不算残害朝庭命官,便是大帅那里,也是我占理。”

    幺鸡紧跟其后,唤了越刎上前,其他人各有各的马骑,百多人瞬间成拱卫之势,将凌湙兜在正中间,齐齐摆开阵势,杀气腾腾的对着城外。

    齐葙抬手连声制止,“娄府台,我家公子年轻气势受不得激,您有话最好平心静气了说,这样置气,解决不了问题,况且,令公子也并非就如你所说毫无才能,他既能得武大帅应允,必然本身也有学识……”

    娄盱脸冷似冰,一声也接不上话,凌湙却哈哈一笑,挑眉直戳他心肺,“他有没有学识我不知道,但大帅手边必然没人像他那样,上杆子送菜,娄府台,令公子当的一把为国捐躯的心志,你该成全了他。”

    齐葙叫凌湙两番拆台,无奈恳请,“公子,何苦激他?娄府台也是一片慈父之心,为子担忧而已。”

    凌湙哼一声拍马来回溜达,高声呛人,“他为子担忧,就可跑我这里拿我撒气?他为子担忧,就敢带了人杀上门来,兜头拿我问罪?我特么该他们父子俩的?凭什么叫老子受他鸟气?他算老几?”

    囚车内的韩崝眼神从麻木,到惊奇,定定的望着气不可遏的凌湙,再望望夹在中间当和事佬的表哥,一时陷入了沉思。

    这位小公子真是好大的脾气啊!

    娄盱也叫凌湙呛的郁闷,只一个照面,他就知道,武大帅的信里为何那般欣赏这个小子了。

    实在是太敏锐了,只言片语,珠丝马迹,就能窥出事件全程。

    最终,娄盱下了马,虽面色仍然不郁,到底是强熄了怒火,对着凌湙拱手,“是本官急了,请小五爷谅解则个。”

    武景同追着武大帅的信,来解释了凌湙的身份,称其为武大帅暗里收的义子,因与他亡故的五弟同龄,便顶了那个孩子的名字,如今唤作了武景湙,叫他在陇西府多多关照。

    娄盱根本不清楚凌湙的身份,只知道武大帅父子对他青眼有加,而自己刚才一番造势,只是想趁势将人唬住,挟制他去为独子张目。

    人既然是他劝离的陇西,就该叫他去给他找回来,可惜,他想的挺美,奈何人家压根不受他气势震慑,一副跃跃欲试打一战的模样。

    娄盱气的胸膛急速喘息,声音虽软,神情却仍带着形势不由人的愤恨,想来是因为娄俊才目前的处境,急的失了分寸。

    凌湙见他软了态度,一时竟有些失望的与幺鸡对了个眼,说实在的,他极想用娄盱的兵试一试幺鸡他们这半个月的训练成果,奈何人家只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想开打。

    切,没意思!

    120. 第一百二十章 见谅,我书读的少…………

    娄盱被迎进了垂拱堂, 但他的兵却不被允许进城,全都扎在了城门外,韩崝坐着的囚车倒是进了城, 被齐葙引着先去了药庐, 他的腿受了夹棍之刑, 裤管下面全是锈浊血迹。

    皇帝气韩家分族另立,又是和离又是改姓, 就是在故意愚弄上意,可偏偏这个律法漏洞隶属默认规则,他不能揪着这个错硬嘎了韩府众人,于是, 以嫡长子继承制, 硬拉了个知情不报, 与父沆瀣一气的罪名,发配了韩崝,并恩赐一顿三尺木之刑。

    一般的三尺木之刑,用于刑讯逼供宵小之徒, 三根相连木棍夹罪者足部,以钻心剧痛逼迫其伏法认罪, 再有深恶者, 便夹两股, 也就是大腿之上,以达到惩戒之效,若施刑者有故意折磨之意,一顿夹棍下来,被施刑者非死立瘫。

    可韩崝非鼠辈宵小,他是有正经军职的武将, 便是要罚也当罚军棍以儆效尤,皇帝罚他三尺木,就是在折辱于他,以泄心头私火,手令下来时,连武大帅都皱了眉,觉得皇帝此举有失军心之嫌,简意就是过分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却非要用这种阴私手段,来惩治折辱一名现役将领,叫上下兵士如何看待?

    凌湙当时站在韩崝的囚车外看了一眼,脸色冷凝,是半点不留情的点评了一句,“一股小家子刁妇手段,连惩个人都难以光明,嗤,也就这点出息了。”

    好在北境是武大帅说了算,对着下来的监刑人正色严辞,故意装没听懂其中暗示,着人施刑时手法适中,轻重适量,才没给韩崝造成终身瘫痪的后果,只表面看着血淋淋的恐怖,内里却并未真正伤着筋骨,那监刑人也看不懂军中刑讯猫腻,以为韩崝被废,带着满意结果离开。

    娄盱毕竟曾在韩府治下,与韩崝虽未有深交,也知道这顿夹棍之刑有违圣体,心中也是存了戚戚忧心,等人送到他手里,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跟武大帅一样,替韩崝找了医师诊治,当然,为省口舌纠纷,韩崝那一身沾了血的囚裳没换。

    凌湙落坐请茶,端着茶盏生灌了口后,才问了心中好奇,“令公子目前走到哪了?接到凉王使臣了?”

    殷子霁嘴角抽动,知道凌湙不擅寒暄,可这也太直来直往了,连起码的客套过度也没有,单刀直戳人心肺。

    果然,娄盱的脸又阴了,端着茶盏的手都用力的青筋直冒,咬牙硬绑绑道,“多亏了小五爷举荐,我儿如今颇受重用,日前已与凉王使臣见了面,不日当进并州帅帐。”

    凌湙却似没发现他带有情绪似的,反而深以为然的点了头,“也是令公子心怀志向,我不过顺水推舟,让他有可发挥才能的地方。”

    娄盱咣当将茶盏撂回桌几,显然被凌湙这云淡风轻的态度刺激到了,气的一时竟无话应对。

    他总不能说是武大帅识人不明,竟派了个无才干的小子滥竽充数。

    凌湙眨眨眼,跟看不懂人脸色似的,继续夸赞,“要不说令公子才名出色呢?京中礼部那谁,哦,范林译,闲了半辈子没等到个两国邦交,结果令公子才将出山寻事,这邦交的任务就来了,他只要办不出错,这头上的官帽就稳了啊!不比困在陇西府里,当个游手好闲的纨绔来的好?若他官运享通,嘿,就陛下那出尔反尔……哦,不对,就陛下那喜怒不定……呃……殷先生,那个带眼识人,会任用人的话怎么说来的?”

    完了冲娄盱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见谅,我书读的少,很多意思不太能表述清楚,总之就是令公子有才,有官运,嗯,还有伯乐,比如我,就能赏识到他的理想,为他点明方向。”

    殷子霁借饮茶的姿势挡了眼角笑意,待回复凌湙时,又成了个端方君子,声音清浅,“是知人善用,城主。”

    于是凌湙就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我就说那几个词怎么和我要表达的意思不一样呢!就是知人善用,若陛下知人善用,令公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娄盱瞪眼,转了脸又望向殷子霁,眼中明明白白的表露出一层意思,小五爷这话,确定不是明夸暗贬?本官怎么听出一股子嘲讽味!

    凌湙无辜眨眼,与娄盱对视,笑的一脸谦和,“娄府台,还有事?”押囚而来,交接完毕,你是不是该走了?

    娄盱叫他问住了,总觉得自己被敷衍了,可冲着凌湙这番客气招待,他愣是没找到气怒点摔盏撒气。

    城门口那番叫阵,他已经知道凌湙不好惹了,当时对这位小五爷是怎么评价来的?

    聪慧通达,一点就透。

    娄盱陡然提气,脸涨的通红,再望向凌湙时,有种被忽悠的恼火,直直起身吹胡子瞪眼,怒气勃勃,“小五爷,本官诚意恳请,你就算不愿相帮,也不至于要如此装糊涂愚弄本官。”

    凌湙这才端了正色,清泠泠的眼神定定的注视着娄盱,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是你有求于我,你当然得拿出诚意,娄大人,娄府台,陇西府北山可是令公子亲手送予我的,而我城中百姓也是奉我令去开的矿,你如今把人扣在那地洞里,难道就没有个说法?嗬,竟是提也不提,你既要与我装糊涂,我又为什么不能与你装糊涂?咱们彼此彼此罢了。”

    娄盱脸颊抽动,没料凌湙这么直白,竟是半分情面不讲,直接扯了盖布摊牌,一时竟叫他噎的无话可说。

    殷子霁已经接了出城挖煤的百姓家人举告,说前日夜出挖煤的人一日未归,他派人去探过,发现北山周围已经驻了陇西府兵,本来今日刀营野训结束,他就要与凌湙商讨,准备派一队人入夜去探探情况,哪知娄盱竟自己送上了门。

    凌湙一语毕,哗的起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对殷子霁道,“先生招待着吧!恕本公子不奉陪了,什么时候娄府台想好好说话了,什么时候再来叫本公子。”

    娄盱就眼睁睁的看着凌湙出了门,手脚都气的发颤,想叫府兵上前捉人,结果嘴一张,发现身边一个自己人都没有,都被留在了城外,这给他气的,当即甩了袖子就要回去调兵,却被殷子霁一句话摁在了原处,“我们城主巴不得有人陪他练兵,府台大人这是想投其所好?”

    城门口那阵仗忘了?怎么一言不合还想动武?好好说话行不行!

    娄盱瞬间如戳破的气球,肉眼可见的消弥了下来,觑着殷子霁道,“齐先生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当也在,殷子霁,这是你们新选定的主公?已经投入门下了?”

    两人属各闻其名的陌生人,娄盱认识是齐葙,盖因齐葙与韩家的关系,知道殷子霁的名声,却是因其少年成名,麓山辩文,乃翰林文首点名夸赞过的人才。

    娄盱名声自不多说,以文弱之身上阵守城第一人,受过皇帝嘉奖,得过表记名,然而他算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凌湙说他十几年不挪窝,跟焊死在了陇西府一样,说的就是他目前尴尬的处境,哪怕政绩再亮眼,皇帝的一句陇西府不可无娄爱卿坐镇之言,他就再无升迁之日,除非皇帝亲自下旨升他,否则考绩再优异,吏部那边都不可能挪他到其他地方任职。

    说他简在帝心,可他十几年未动是事实,嘲他官途多舛,可他却是受过表的名臣,敬他的,说他淡泊名利,不知其人的,会将之与庸碌无为挂勾,总之他现在的处境就是尴尬,偏也不敢怨,只能守着往日那点荣光,强作一副被上恩委以重任的样子,用以撑着他日渐消散的文人风骨。

    他已经低落到只想守着一家人,好好在陇西府里安度余生,结果,人到中年,儿子叛逆,不听指挥的瞎跑出去,还是往送命的地方跑,可不就急眼了么!

    殷子霁倒是能理解他端姿态的心理,无非就是想要维持住仅剩的那点官体,升官已经无望,若连最基本的官体也端不住,尤其还是在凌湙这个无名小卒面前,会叫他有自尊崩溃之嫌,再若剑走极端者,直接不管不顾挥兵相向,那才是两城百姓的苦难开始。

    好在娄盱理智尚存,知道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被凌湙一顿乱狙,反而肉眼可见的冷静了下来,那一身端着的别扭姿态,终是软了。

    而凌湙则是直接回了对面的府里,蛇爷上前替他宽衣换裳,觑着他的脸色好奇的问道,“这么快谈拢了?”

    凌湙斜眼哼了声,“谈什么谈,一开口就阴阳怪气的,打量谁不会似的,这个娄盱,一家独大独傻了,以为人人吃他那套,求人还要人巴结主动递梯子,我有那闲功夫跟他客套打机锋?没谈,叫殷先生招呼他了。”

    蛇爷举着青蓝布粗衫,又拿了护袖手套,看着凌湙将一身重新整理好,便又问,“那一屋子药包是做什么用的?今天一个没注意,差点叫幺鸡闯进去。”

    凌湙这些日子除了训练刀营,就是窝在北跨院里制炸药包,是明令了蛇爷不准放人过去的,特别是明火之类的东西,一律禁止往那边拿,目前已经剩了最后一步,给各个药包装引线。

    蛇爷不懂那东西是什么,听凌湙说那东西是会炸的药包,便也同样说给了幺鸡听,幺鸡才吃过凌湙的苦,一听这是凌湙不让碰的东西,当即扭了头就走,问也不问用处。

    刀营刚回转西跨院里,一屋子脏乱邋遢的家伙梳洗过后,终于喝上了热热的汤食热饼,等吃饭喝足,纷纷对视而笑,半个月的磨练和团结合作,秋扎图他们终是跟梁鳅武阔等人混熟了,一群人混为一体的有了守望相助的感慨,便是赵围,也能跟杜猗坐一堆分吃一块饼子。

    之前那种虽为一体,可心有间隙,分亲疏远近的心理障碍,早被半个月的连坐之刑,给打揉成了一个整体,有了曾同甘共苦的袍泽之情。

    凌湙继续往炸药包里塞引线,引线是他自己手工制作的,铺开一张白纸,泅湿后在上面撒上薄薄一层硝石粉,再裁成一条条的搓成线,最后用浆米水在搓成的引线上一捋,然后晾干待用,塞的时候根据用途加长或缩短引线,一般以一米为最,但如果要炸山,最好要将引线放到三米左右,留出时间让人跑离危险处。

    担心会有哑炮,凌湙曾避着人带了一小包去十里外的山坡上炸过,效果不错,当时就造了一个坑出来,就是烟太大,刺的人眼睛疼。

    因为缺少精密仪器,硝石内的杂质分解不出,加大配比又担心见火就着,缩小用量就会有哑炮出现,总之试过几回之后,凌湙确定自己制的这种□□,只多听个响,要想威力能杀伤人命,得往霹雳弹上研究,但那得在冶铁工艺跟上以后,霹雳弹的外壳需要铁制,利用的就是爆炸开的铁片伤人,包括地雷和手榴弹什么的,暂时都弄不了。

    但定点炸个山的土药包,却是好做,人会移动会跑跳会躲避危险,山却是不动不摇的永远在那,只要量足,在山体打一个小孔怼着那处多炸几包,使得山脚裂缝足够大后,再拿铁锹轻轻一铲,山体就滑了,当然,为避免危险,凌湙决定直接一次塞个五六包,直接将山体炸塌。

    于是,幺鸡他们才回了府吃个饱,就又被凌湙拿鼓敲了出来,一个个睡眼惺忪的搂着刀跑出门,懵逼的望着站在院中的凌湙。

    不是,主子,还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了?这都回府了,鼓还敲?

    整个刀营已经闻鼓色变,半个月内,叫这鼓害的三天两头挨打,现在是梦里都警醒着鼓声,听到后条件反射,哪怕衣服没穿,也得先把刀抱怀里。

    凌湙望望天色,知道他们是饱食困顿,再加上人刚从岩石山出来,神经放松的后果,于是也不怪他们的温和下令,“都整理一下,跟我回岩石山。”

    所有人一下子站直了身体,瞪眼望着凌湙,幺鸡夸张的哀嚎,“主子,求放过,我们才从那边出来,好歹让我们在府里的铺盖上睡一晚啊!”

    凌湙觑见他瞎闹的样子,抬脚要踢,最终还是解释了一句,“去炸山,砖窑那处的砖堆起来了,许多百姓宅院要打地基,城楼也是,需要大量的岩石,劳力巨大,我想了个办法,能替百姓省点力。”

    殷子霁正带着娄盱在城内闲逛,两人边走边说,边城出了豆油的事虽未大面积传播,但周边镇子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娄盱管理着陇西庶务,自然有底下人报给他,只他被独子的事绊住了脚,没能查找源头,只顾着调查娄俊才突然离家的前后原因了。

    逛到城西铁匠铺时,娄盱望着店里挂满的民用铁器,沉思着开口,“这有违圣意了啊!”

    殷子霁就笑,眯眼问他,“娄大人,您认为,百姓拿着这点子铁器用具,会造成什么不可控后果?一把剪子一把刀,都是日常需要用到的,开耕荒田伐树建屋,明明有可省事的捷径,却一味的管控,人为造成百姓生活不便,多苦难而不得解,娄大人,圣意是否一定全都是对的?”

    娄盱脸色骤变,想张嘴斥他妄言,然而,他自己本身就是圣意下的怨大头,再回想陇西府百姓一铁而不得求的困顿,当时就哑了口。

    “老板,老板,我家灶台砌好了,我来兑个锅。”

    两人正站在铺前说话,却听旁边一个汉子兴冲冲前来,拍着铁匠铺的案子叫,一脸的开心自豪,昂首挺胸的样子招了许多羡慕的眼神。

    娄盱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看见那汉子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张凭条,由铁匠铺里的人查看核对过后,就领走了一口大铁锅,扛在肩上跟扛着战利品似的,一路哼着轻快的语调走出了这条街。

    殷子霁笑着解释,“那是我们城主给百姓开的福利兑,只要攒够了积分,人人能在这里兑到家用铁具,娄大人,我们城主可没有赚半分民脂民膏。”

    打铁炉子旁有个漆黑的煤筒,里面盛的黑疙瘩就是娄盱从北山地洞里看见的那种,他指着那黑漆物道,“我北山地下水库的那处洞里,发现有边城百姓出没,他们深夜结伴去挖的,就是这种东西,这是什么?有何用?”

    殷子霁就笑,抬头冲铁匠铺里的小伙计道,“劳烦,烧个煤火看看。”

    那里面的打铁师傅认得殷子霁,忙弯腰点头,亲自捡了块煤球丢进了灶膛里,不一会儿,那温和的火焰就越烧越猛,及至灼人皮肤,站离的近一些,有燎人肤之感,娄盱惊讶的瞪大了眼,嘴唇阖动,“这……这竟是可燃烧物?类柴?”

    殷子霁点头,加了一句,“比柴焰高,且燃烧持久,就是不能闭门窗开火,否则会中毒死亡。”

    接着两人又去了砖窑坊,那里才是用煤大户,甚至远远的就能看见上空有股灼热气,等近到里面,人人短衫赤膊,忙的热火朝天,而烧出来的青砖已经堆了半山高。

    油坊已经建成,目前只剩下封顶,整个城内没有闲人。

    秋老见殷子霁带人前来,一看竟是陇西府的娄大人,忙上前迎接,躬身道,“娄大人,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厌民族群年五十可视情况服苦役的话,就是娄盱示下的,因此,秋老对他挺尊敬。

    娄盱复杂的看着条条直轮窑,疑惑发问,“竟不知你会烧砖?”

    秋老躬身解释,“原没有这样精通,是城主来了后,带着老儿一起琢磨试探出来的,如今能烧成这样,全是城主功劳。”

    说着就带了他们进窑场参观,一路走一路解释,“如今一窑能出五千砖,一天下来能得三万砖,城主日前来说,可以砌十米大窑,烧出的成品能上十万,一天就能盖一屋。”

    娄盱随着秋老讲解,脸上的讶色被惊喜取代,身临其境般的感受到了边城百姓的兴奋,声音也不自觉轻快了许多,“那如此说来,岂不是人人都有青砖房住?”

    秋老就笑着点头,“城主说了,他就是要将城内的房子全改造成青砖房,等房子砌好,就用青砖铺地,盖城楼高堡,将边城铸成铜墙铁壁。”

    娄盱听到还要用青砖铺地,一时没忍住,脸抽了抽,转眼望向殷子霁,真诚建议,“可以卖了换钱,不非要仅着边城一地使用,我、我陇西府愿意提前订购。”

    殷子霁没说话,秋老倒是笑着接口了,“城主说了,先仅着咱们自己人用,用不完的再拿出去卖,娄大人,你若真想要青砖,可以找城主求个情。”

    娄盱咽了口唾沫,突然忘了自己来此的目地,望着日渐改变的边城,和生气漾了满脸的百姓,一时陷入了沉思。

    那小五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明明有副体恤穷苦百姓的心肠,却为何对他,以及对他儿子,别眼相看,甚至都不耐烦招待。

    殷子霁笑着与秋老点了下头,欲带着娄盱回府,豆腐坊在随意府后头,等他全看过之后,应该就能看出凌湙带给边城的变化了,甚至不止边城,只要娄盱愿意合作,少在凌湙面前摆高姿态,一副求人跟给机会高攀他的样子,他就能在凌湙这里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相处久了,殷子霁很知道凌湙讨厌什么人,便是武景同在凌湙面前,都得收敛着少帅威风,何况娄盱,敢摆府台威风,绝对得吃一鼻子灰。

    一行人正往回走,哪知没走两步,就听一声巨大的响声从城东岩石山处传来,轰隆隆烟雾腾了半空高,响声震动的整个地面都在抖,有不明所以的百姓忙抱头奔跑,口呼“地龙翻身了,大家快跑,地龙翻身了。”

    秋老色变,厉声斥责,“瞎说,边城这里从未有地龙翻过身,你当这里蜀夷呢?”

    地龙翻身向来被斥为主上不贤所致,边城现在是凌湙主理,这话若传出去,叫人可怎么想凌湙?连殷子霁都正了脸色,皱眉望向声音来处,“瞎嚷什么?闭嘴,等着。”

    等烟尘尽散的功夫,城东周围已经聚了许多人,只见远远的岩石山壁,开始片片往下滑落碎石,而往出口的小道上,飞奔出一群灰头土脸的人,领头的正是他们的城主大人。

    凌湙呸呸呸的吐着满嘴的灰,一抹脸上两条扛,抬眼就与娄盱对上了。

    “哟,娄大人,你怎还没走?”

    话落,只听远远的传来咔嚓一声响,岩石山体倾了半边身,哗啦一声响,就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倒了半边,幺鸡跟后头咂舌,“乖乖,好厉害!”

    就是杜猗他们,也齐齐瞪直了眼,没料那一包包的所谓炸药包,竟威力如此巨大,放的时候没以为,点火的时候也没料,却最终竟造成山劈海裂之势。

    太吓人了。

    秋老更震惊的上前两步,喃喃道,“塌了,山塌了。”

    累死了他们祖祖辈辈多少人的岩石山,竟真的有被推平的一日,只一瞬,所有厌民都跪了下来,太好了,折磨了他们大半辈子的山没了,以后就算再有处罚,也不用担心被人驱赶进山采石苟活了。

    太好了,实在太好了。

    娄盱张了张嘴,终于吐出一句话来,“我们合作。”

    不管他是怎么把山劈碎的,娄盱知道,助自己脱离如此尴尬困境的机会来了。

    猛然间,他似乎懂了儿子偷跑离家的心思,是不是同他一样,也察觉出了机会的来临?

    凌湙斜眼,竟然自己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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