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再次落坐, 这一回娄盱再没端着府尊的架子打官腔,而是正色非常的与凌湙讲了其子出任使节的事。
娄盱道,“我那儿媳在那孽子……咳, 在发现我儿留书出走后, 就派了人来报我,等我的人找到他时, 他已经拿了大帅手令出了并州。”
娄俊才正如凌湙说的那样, 是万分赶巧的出现在了武景同面前,朝庭要用突震换好处,礼部范大人接了旨后正日夜兼程的往北境赶, 押解突震的郑高达被礼部先行人员拦在了驿站,等范林译到了之后汇合再一起赶往北境,但换俘的国书却是八百里加急送出去的, 没等这些人返回北境, 凉王那边的使者就递了国书求会面。
原来突震被抓后, 那些漏网之鱼就将消息传了回去,羌主又将消息报了老丈人凉王知晓, 按理该是他这个当父亲的着急, 然而突震自小在凉王膝下长大,是连着他们两方的扭带,羌主非是不在意这个儿子,只是相对长于膝下的六儿子突峪没那么上心罢了, 且若要与大徵谈判,必然需要出些牛马武器,能有旁人代出,自比从他口袋里掏东西合算,故此, 他在乍闻噩耗之后,便“一病不起,危在旦夕”,全将突震的事情交由了凉王处理。
凉王培养突震,本就存了拿捏羌族的意思,只要扶了亲他的突震上位,羌族这一边就能再安稳个几十年,于他之后要收服其他族群而言,不多不少能当个助力,在突震没有发挥其巴望的作用时,哪怕对他这次陷入大徵兵将之手感到失望,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来赎他。
双方的国书一前一后递出,武大帅这边却遇到了难题,他挑不出谁能担任这个迎人的使节。
帐下当然也有幕僚谋士,然而这明显要挨骂的狗屁差事,望了一圈,竟也舍不得直接点名,推人出去背锅,正当为难之际,甚至有人提了抓阄定人选的想法之后,武景同那边竟传了话来,说他手里有人。
娄俊才寻到武景同时,武景同正带着他的兵在操场上挥洒郁气,一腔愤恨无处泄,借着跑马训练骑射功夫,将箭靶当范林译和朝中举赞成票的大人们,一气扎了个密密麻麻,等听到营门前娄俊才求见,第一念头是不见,打发了人撵他走,哪知不一会儿,来报的人手上竟举了凌湙的荐信,一番细细盘问,这才信了娄俊才来投的真相。
凌湙这番忽悠,歪打正着的替武大帅解决了难题,教武景同直叹凌湙贴心,竟是隔着两个州的距离,算到了他们这边的困窘,当即又去武大帅面前替凌湙卖了一顿乖,生讹了漠河粮场一万担粮食,派了亲兵送往边城。
而日前郑高达的信,也已经到了凌湙手里,里面细细说了范林译的情况,称其狗屁文官,迂腐老饕,有媚外卖国之嫌,语气里满满的厌憎,大有磨刀霍霍砍其颅的样子。
娄盱苦闷捻须,开口就充满了老父亲的担忧,“犬子年轻,不知道这里面牵扯的要害,朝庭派的范大人作为主使,他却是武大帅任的北境主使,这中间要怎么度量,才不让北境轮为中间的夹心饼?既要迎合了朝庭的意思,又要保住北境大帅府的颜面,还要让凉王使者对谈判的结果满意,他若把握不好度……”
凌湙点头,那娄俊才就要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典型了。
殷子霁适时打圆场,宽慰娄盱道,“令公子既接了这差事,身边当有大帅派的人协助,娄大人若不放心,亦可派个亲使前去,且有朝庭派的范大人,令公子只要斡旋得当,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娄大人无须太操心。”
娄盱叫他说的并未展眉,而是另起了话题,对着凌湙道,“小五爷怎么想到来边城的?大帅日前来信,只说小五爷要磨炼自身,以待来日接手家业,边城凶险,小五爷要尝试独立,并州亦有可发挥之地。”
凌湙挑眉,从他话里品味出了几层意思,显然武大帅有替他圆了身世出处,而郑高达报上陇西府的罪藉册里,画录的凌家子形象,还是个小豆丁模样,与他差异巨大,如无人揭穿,娄盱将无处知晓他本来的身份。
自来军将收义子,就爱改个名以示宠爱,凌湙想到武景同擅自替他改了名的事,恍然懂了他做此行为的用意。
“并州离帅帐太近了,那些人知晓我与帅府的关系,做事总爱摆腔调,要么给我端长辈架子,要么拿我当小孩子过家家般玩闹,我自是不喜那样的环境,干脆到边城来试一试,至少这里不会有人忽视我的成就,娄大人,你当理解少年人寻求长辈认同的心意,令公子离家,为的也是想从你这里寻求肯定,我虽与他只有过一面之缘,但我俩却聊的非常投机,我能到边城来锻炼,他怎么不能去武大帅帐下投效?你看不了他一辈子,总不能到你大限弥留之际,为了不使他余生困顿,带着他一起下墓吧?”所以,该放手时就放手,攥的太紧,孩子未必感谢你。
娄盱叫他说的沉默,张了张嘴叹息道,“竟是……你们这些小辈竟是这般想的么?”
凌湙点头,一副娄俊才知己模样,“是,无论我们在外面摔成什么样,哪怕流血流泪,在得到长辈认同之前,我们都不会轻言放弃,令公子有他的理想,而我也有我的目标,你看到了,边城在发展,而我能做的更好。”
娄盱被凌湙说的终于没了声,抚着膝头半晌才道,“行吧!他若真能从这件事里平安回来,我当给他练手的机会,不会再限制他出入陇西府的自由了。”
殷子霁从旁暗暗给凌湙比了个大拇指,若非他知道凌湙的身份,都要被他这话感动了,真句句切中长辈心思,又开脱了他忽悠娄俊才出陇西府的罪。
凌湙挑眉,要合作,当然得先把双方心结打开,他得让娄盱知道,娄俊才出走,非是他有意挑拨,而是娄俊才自己的主意,这样双方才能在无芥蒂的情况下,达成合作协议。
果然,娄盱算是暂时放下了其子的事,眼睛直直盯向凌湙,问他,“小五爷的油坊什么时候正式运作?”
殷子霁带他去看了小作坊榨油的过程,不得不说,他当时是极为震惊,比见到城南砖窑坊里成堆的青砖还要震惊,待听到凌湙给豆油定的价格时,人已经陷入了沉思与震撼里。
他敏锐的从中嗅到了商机,以及足以改变大徵民生的伟大政绩,等从豆腐作坊里出来后,他做了个决定。
娄盱诚恳的对着凌湙辑了一礼,“小五爷,此等好物对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本官无须多说,甚至北境一地的百姓,都将先于其他地方受此恩惠,您居功至伟,容我替百姓谢你一礼,待我具表上奏,陛下也当表彰你的功绩……”
凌湙忙作出一副谦虚样,上前一步扶了娄盱起身,道,“不敢当,娄大人,我做事只为本心,不为功绩,陛下表彰倒是不必,回头大帅那边认可我就很令人满足了,娄大人,还望你能替我保密,叫我能给大帅一个惊喜,以贺他老人家的大寿。”
武景同来信说了,武大帅再有两月就该过五十五大寿了,叫他准备准备,到时来接他去并州家里住些日子,认认他的家人。
凌湙没回信,此时倒是不防拿武大帅来说事,为的就是将豆油的事拦在北境内,等豆油全境铺开,也只会成为武大帅的功绩,而他则将隐没在暗里,不叫那些老大人将目光聚到他身上来。
他必须在自身强大之前,韬光养晦,这种将动摇改变整个民生链的大功绩,不该出在他一个罪子身上,那些人不会容忍他出色到全国百姓的眼前,他得防着那些人狗急跳墙,矫诏杀他。
娄盱叫他拦的一愣,继而恍然大悟,接着一脸汗颜道,“是本官逾矩了,这本当该由大帅上表替你请功,小五爷不骄不躁,实令本官羡慕,若我儿也有你这般沉稳……”
凌湙微笑点头,懂,他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接着双方又说到了砖窑坊上,娄盱这次不说请功的话了,青砖在江州那边使用率高,随州那边也有一座,然而,那价格一般老百姓承受不起,多自己用土胚混着岩石搭建,勉强能住人就行,便是他的府邸,也不是处处用的青砖,大部分房屋也是岩石加木料混砌的。
凌湙拍着娄盱的胳膊,一副至交好友的模样,报了个自认为宰人的价格,“青砖一文钱六块,买超过一两银折九价,十两折八五价,一百两折八价,一千两折七五价,一万两折七价,娄大人,也就是你今天亲自来了,又有令公子与我的交情,换了旁人,这样的优惠是绝对没有的,且我实话告诉你,这个价格只有陇西府百姓可享,其他地方若有人来买砖,这样的折扣是没有的,至多九五折,不会再少了。”
娄盱已经叫他说晕了,就连殷子霁也在一旁默算,实在是生意上常用的优惠力度,没人像凌湙这样讲,还带渐次递减的。
足有一刻钟,娄盱和殷子霁才大致算了个数目,按时人最常砌的一堂两屋来算,要盖一户家宅需要两万八千多块砖,算上最大折价,也就是举家尽出二十两左右,就能砌得一栋青砖房,这还是将砌房需要的大梁窗户等材料一并算上的结果。
太便宜了,便宜的简直不真实。
凌湙昂然等娄盱来讨价,结果,就见他双眼含泪的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声音竟隐隐带上了哽咽,“小五爷,本官,本官代全陇西府百姓,再次感谢你,真的,陇西府百姓若知道小五爷如此慷慨大义,必要为您立长生牌位,日日焚香祈祷您长命康泰的。”
殷子霁长身立于一旁,接受到了凌湙投来的目光,微微一笑,亦跟着后头道,“公子仁善,所做之事处处体恤百姓,是我边城至陇西府两地百姓大福。”
呃……砖卖贱了?
凌湙手指动了动,心里默算,他记得院长奶奶补过屋墙,曾念过青砖三分钱一块的价格,那时钱贵,不像后来钱便宜,砖涨了十倍,他到这里,一直按着一文换两毛算,那六块砖卖一文似乎也不便宜,尤其现在的百姓生活都抵不上他儿时的条件,整个边城即将进入改建屋宅的大工程里,青砖都是免费供应的,如此,他才想从娄盱手里抠点钱补贴府中财政。
他不知道江州青砖卖多少钱,随州有砖窑坊的事也没人告诉他,或者说他没问,殷先生他们就都当他知道似的,一个也没提。
这就尴尬了,他到底是赚了没赚?
还是娄盱贴心,感叹着就将随州的砖价说了,“随州的砖一文钱三块,我府上给老太太盖了一间青砖佛堂,足足花了百两银,换成百姓人家,哪家也盖不起啊!小五爷,您可真真是……菩萨心肠。”
凌湙眨着眼睛微笑,语带谦虚诚恳,“哪里,没有娄大人夸的这般好,我知百姓不易,又有青砖材料实为泥巴土的原因,所费就是人工和柴禾的损耗,能将砖窑坊建立运行,给他们赚些辛苦钱,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娄大人身为一地父母官,知百姓艰难,能为百姓这般忧虑,也是他们之福,是我们之福,不嫌我谋利就好,呵呵~!”
双方一起相谈甚欢,凌湙亲自定敲定了砖价和油价后,对娄盱邀请他将豆腐食肆开去陇西府的建议作了解释。
他道,“我建豆腐作坊的目地,原是改善边城百姓伙食,并未想过开食肆盈利,且你也看到了,我身边无人善于经营,且豆腐制作简单,待食谱传出去,家家都能做,或有不愿意动手的,也可花一两文买个现成的,那就是小商贩们的营生了,我不能囊括所有赚钱营生对不对?总要给有生意头脑的人一条活路,就像青砖一样,我准备将豆腐作坊开成薄利多销的批发地,成为商贩和小本生意的进货源头,只要我的折扣大,甚至比他们自己开磨打豆腐更划算,娄大人,这不也能为我边城带着点上门生意?”说完眨了眨眼,一副老谋深算样。
从说青砖开始,娄盱就没落过坐,到凌湙将豆腐作坊的经营理念说出,他的腰就没直过,深深的为凌湙让利于民的大义折服,一脸感慨动容,便是殷子霁,也生出一种慧眼识人的自豪感来。
待诸事说定,凌湙便将宴请娄盱吃喝的事全权交给了殷子霁,以年纪小不擅饮酒为名,退出了他们的应酬,当然,为尽地主之宜,他特意让蛇爷给他们送了一壶酒。
娄盱直到凌湙离开后,也没从他嘴里问出炸山的东西是何物,只知道那东西非常危险,若无人指点着乱用,是会炸死一片人的后果,因此,凌湙不准备将之列为可交易物。
开玩笑,这东西要真流出去了,不说那些老大人如何防他,就是坐上的那位也得想办法弄死他。
皇城可没有山厚,以那位睡觉都安排一个队巡逻守护的性格,若知道有这种东西,怕是能紧张的整夜睡不着,必要将隐患全部消灭才安心。
所以,凌湙得苟,必须得苟。
蛇爷送完酒回来,正看见凌湙在扒拉桌上的一碟炒豆芽、烩豆腐,以及半扇烤羊排。
幺鸡他们从岩石山回来,望着一桌子的豆腐宴,悲伤的发现他们还是想吃肉,可边城内没有畜牧场,别说羊,连只鸡都没有,想开荤,要么去陇西府买,要么去二十里外的草场打猎,他们选择了后者。
蛇爷笑着替凌湙盛了一碗汤,“他们今天逮了只野牛,活的,听你话的没杀掉,另逮了几只羊回来。”
凌湙啃了口羊排点头,“我看到了,回头找娄大人换条耕种的水牛来。”
陇西府里有畜牧场,里面养的水牛和黄牛都是百姓农忙时的主力,花点钱就能租用,也有富裕的村落自己养牛,但更多的百姓只能靠租牛帮种,野牛性蛮,不如野羊好驯化,凌湙早就生了要与陇西府那边换的念头,娄盱既然在这,些许便利当不难实现。
蛇爷见他食不开胃的样子,便劝道,“五爷以后会有很多机会,与这些人接触,虽说交际应酬累人,可总归都是为了利润二字,万事开头难,等你习惯了,就会如殷先生那般游刃有余了,五爷,边城是你的,你总不能都交给底下人出面?那外面人万一只知殷齐二位,而不知五爷你,到时又当怎么弄?五爷,别嫌老头啰嗦,有些归功于城主头上的事情,不能嫌麻烦丢给下人,需知,你才是边城之主。”
凌湙扶着脑袋吃饭,边吃边叹气,“要是应酬如打仗那般简单就好了,蛇爷,我真是不耐烦处理那些锁事,可又知道丢不开手,就很烦躁。”
说该说的事,做该做的活,可偏偏世人都当应酬是门学问,文士们尤其爱,凌湙感觉应付完了人后,脑子都计较空了,比连续举刀劈砍都累,他实在不喜欢跟官场中人,尤其是官场中的文人打交道,就是再简略再简略,中间也要兜一兜才能说事定论,就没有直来直往一锤定音的那种。
太累了,整个就耗损到精神匮乏的地步。
这跟之前的算计人命不同,人命算完了没有后遗症,他不担心有人找他报仇,而与人合作友好往来,这中间就得有分寸之说,若算过分了,那不是合作,倒是结仇,他得在友好和煦的氛围里,拿捏好双方都满意的度,这中间的考量无时不刻在脑中晃荡,自然时刻处于精神紧绷里,累是理所当然的。
但等齐葙将看过伤的韩崝领入府时,凌湙又恢复了之前的精神,在偏厅见了韩崝。
韩崝脸色明显比刚入城时好多了,身上脏污的衣裳也换了,腿上敷了药膏裹了布,被人抬着进的府,看见凌湙时,还强撑着想起身拜他,叫凌湙给摁回了椅内。
凌湙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面色,点头道,“看来是恢复心气了,齐先生告诉你了?”
韩崝抿了唇点头,对着凌湙拱手,“多谢公子,表哥都与我说了,公子放心,我必将战奴营带出来。”
齐葙也跟后头道,“公子,阿崝的腿没事,左师傅看了,未动筋骨,养养就能康复。”
凌湙就笑了,“齐先生不用担心,我说话算话,只要韩崝能将战奴营整合到一处,哪怕他之后不良于行,我也会接纳他,一个人的才干不在外表,齐先生,你当更有体会才是。”
齐葙叫凌湙笑的脸红,他也是关心则乱,害怕凌湙会因为韩崝的身体嫌弃他,尽管左师傅说韩崝的腿能养好,不耽误他上下马匹,然而,腿到底是受了损,遇阴雨会疼简直是小事,他自己就知道那滋味,哪怕后头站起来了,论单体战斗力,仍然是失了之前的勇武。
韩崝此劫,完全是天降横祸。
等凌湙终于料理完了边城庶务,大小事都交待下去之后,就到了他们去探斑秃山的日子,为此,他特意画了个洛阳铲的样子,叫陈铁匠打了做出来,为的就是炸山之后,往下深挖查看方便。
而与此同时,范林译他们一行人,终于在日夜兼程之后进了北境,郑高达去帅帐交接后,直接领兵回了陇西,一副不与范林译一路人的姿态,生气的范林译瞪眼揪胡子,逮着武大帅就告郑高达鼻孔朝天,不敬朝旨的行为,然后叫武大帅敷衍着给撅了回去。
纪立春也带着圣旨,高升进了凉州,韩府被抄没,连同府邸都一并充了公,然后废物利用,被皇帝转赐给了纪立春。
娄俊才接到了娄盱送给他的信,里面详述了两国谈判要点,其上的淳淳教导让他湿红了眼,待看到上面写着,是因为凌湙的话点醒了为父之言后,更对凌湙推崇备至。
苟延残喘的突震终于等来了家里人,一扫被俘后的颓靡,昂首开始冲武景同挑衅,讥他无生杀予夺他性命的权利,把武景同气的跳脚,却偏拿他没办法。
突震嘲的没错,有范林译在中军帐内,他连毒死他的机会都没有,武大帅不会允许他用龌龊手段害人。
凌湙到了斑秃山。
而远在京畿的宁振鸿,则快把头毛薅秃了,咬着自己的手指甲喃喃自语:到底哪里出错了?到底是谁改变了事件结果?到底是谁?
他悚然而惊,端的坐立不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是不是也有人跟他一样重生了?武景同?
是不是他?
前世,武景同根本没有捉到过突震,反而是死于突震之手,宁振鸿扒着手指头算日子,不是偷听到父祖二人,在书房里谈论邸报上的内容,他都要忘了,再过大半年左右,就是武景同的死期。
而突震则会在五年后,被他五叔凌湙截杀于斑秃山,随后牵扯出凉州上下武将,私通敌国之事,武景同死因浮出水面,武大帅下令围剿凉州军,血洗登城,韩家九族被诛。
至于北境大帅府的继承人武景瑟,在十年后被爆出,是个女扮男装的假小子,武家因欺君被夺爵。
武大帅的请功折子前脚上,后脚满朝皆知武景同的英武,纷纷言虎父无犬子,上阵父子兵的恭贺词,宁振鸿听的神情恍惚,要十分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脱口说出武景同本该死于突震之手的话。
他太震惊了。
122. 第一百二十二章 老子能抓你一次,就能……
边城五十里处的斑秃山, 从南门出,以直线距离快马狂奔,也就两个时辰左右, 然而这中间有一片方圆十五里的沙地, 寸草不生,坡陡难行,马足陷于其上几难奔跑,需要人马同行, 拉拽着徒步从里走过, 若有人嫌步行辛苦,硬要坐于马背之上,后果将是人马皆困, 若再点背遇狂风肆虐,人马将直接被埋。
凌湙带人天明出发,耗在这片沙地上的时间就足有一个半时辰,等进到斑秃山附近, 天色已深,除了四野阴风咆哮, 周遭竟无半点人行痕迹, 光怪嶙峋的山石阴影,组成了一座生人勿近的戈壁荒岛。
怪不得叫斑秃山,那仅有的一点紫杆柳七零八落的分布在各怪石缝隙里,远远的看去, 就跟人脑袋上稀疏的头毛似的, 秃的一块一块的。
他们当然还有另一条路可供选择,就是从西门出,过奇林卫, 取道月牙湖,再从月牙湖转向西北方向,放马狂跑一个半时辰,绕过那片陷足的沙地,也能进到斑秃山。
两条路的前后时间相差一个时辰,中间在月牙湖还可以休息整顿,用时虽长,却省力,然而凌湙偏就带人走了难行的沙地,主要目地就是想亲身探一探这处地形陡势,以防日后可能会有的突袭危机。
这算是处奇诡险地,虽然凉羌来犯一般不从此过,可以后的事谁也做不准,凌湙不允许通往边城的四野道上,有他不了解的地理环境,因此,他是备足了饮水食馕,带着刀营过了一遍此地。
刀营现有一百四十三人,幺鸡总领刀头之职,副刀给了秋扎图,杜猗和赵围分领了两把总刀,其下小刀由梁鳅、武阔、酉三酉四和酉六分领。
六十人为一总,十二人为一刀,副刀统两总,幺鸡统属下所有刀,余编三十几人,被分润给了几个领刀当亲卫,做传令、递达等营内沟通的跑腿事务。
秋扎图的副刀是从杜猗手上赢来的,原本杜猗是担着幺鸡副手之职,也是凌湙特意为幺鸡准备的帮手,然而秋扎图的实力摆在这,再有他身后的族人支撑,让凌湙也不得不考虑他的综合实力,于是在演武台上,给两人摆了擂,谁赢谁做副刀。
赵围一见还能这样竞争职位,当即举了手表示他要挑战总刀人选里的武阔。
武阔是野路子出身,虽后来在刀营也进行了系统训练,可论单兵打斗智慧,仍不及有千总体系培养过的赵围,叫他诈败的回马枪给骗了一血,惜败于赵围刀下。
余下几个小刀当然也有人挑战,然刀营原帮人马也不是吃素的,见后进的两人已经顶了俩要职,自然不肯再叫人掀了原帮人马的脸面,拿出超百分实力,竭力护住了自己的地位,这才算是奠定了刀营的现有规制。
然后,城东岩石山夜训露营一场的艰苦患难,彻底将他们心里的芥蒂去除,整队揉合成了一个总体,成了能背靠背的兄弟。
一行人扎在斑秃山的背风处,幺鸡领人前后忙碌,给凌湙搭了个单人帐子,秋扎图则领着人往周遭跑了一趟,捡了不少干枯柴禾,混着他们带来的煤球,绕着凌湙的帐子点了几处篝火,人多的好处就是能带许多物资备用,吃的喝的用的,百多匹马齐力驮来,倒给艰苦的野营增加了不少舒适度。
凌湙就着火光看图纸,指着一个点道,“明天先去看看秦寿当时取硝石的地方。”
他们是从沙地方向过来的,与对着月牙湖方向的山体呈斜半角,要往正面山体查看地形,得骑马跑大半圈,天黑路难行的,凌湙便没让人趁夜去探。
梁鳅和武阔几人带着刀从侧壁上爬了半腰,踩着头顶的土石,硬生生从紫杆柳的根系坑里,掏了冬眠的沙鼠和蛇,就着带来的油豆腐和蕹菜,热热的煮了一锅,一行人走沙地被折磨的疲累的心,总算是得到了抚慰,吃的呼啦乱响。
幺鸡边吃边看,总觉得凌湙吃的心不在焉,一时好奇,张嘴便问,“主子,你在想啥?”
凌湙见几双眼睛同时望来,顿了顿便道,“日前收到郑高达的来信,说两方约谈的地点定在了并州三十里外的大峰坡上。”
凉王使臣被娄俊才带人迎进了中军帐,与武大帅递交了请求双方会晤手书,等突震被带回中军大牢后,又与后脚赶来的范林译见过面,之后双方就着正式商谈,也就是讨价还价的地点,定在了三十里外的大峰坡上。
这也是为顾着一言不合要开打的后果,大峰坡也属沙地区,一半石一半沙,其间点缀着稀稀拉拉的骆驼刺,最重要的是,这处地形四野开阔无法设埋伏,双方陈兵此处,是为敞亮邦交,当然,若没有突震在大徵兵手里,凉王这边是不想敞亮的。
杜猗他们也是跟了凌湙一路了,听话听音,就知道凌湙想什么,当即丢了碗拿枝干当笔,将斑秃山到并州,以及斑秃山到大峰坡的地形距离标了出来,点着呈三角泰势的地形道,“离大峰坡最近的地方是豺子沟,那里可以藏兵千余,但凉王那边肯定不会放着这处漏点叫并州先占,跟着凉使来的兵必然不止表面上那一点,大帅想要截后,设伏的地点就得绕到豹子沟更远的一处胡扬林,但……”
有范林译那东西在,他若知道武大帅单方面撕毁商谈结果,必然要上本参他,所以,武大帅那边不会动,唯一能动的是武景同。
武景同年轻气盛,受不得突震一而再的言语挑衅,于商谈之后怒而出兵……便是范林译上本告他,武大帅也大可先一步以军法处置,顶多一顿棍子,就能打闭了皇帝和那些支持和谈的大人们的嘴。
拒凉羌于国门外的是北境官将,不顾北境全体官将的心情,执意要与凉羌邦交的是朝中大臣,皇恩不可抗,但如果因为年轻人气盛办错了事,就要人以命相抵,以平息敌寇怒火,达到再延续商谈结果的目地,不说天下百姓会怎么想,至少北境一地官将,都将对朝庭失去敬畏之心。
凌湙算的就是朝中那些人,包括高座上的皇帝,不敢轻触全国悠悠之口,冒这天下大不讳。
幺鸡看着这简略的地形图,也拿了根柴杆点着其中一处,道,“我们可以去胡扬林啊?等他们谈完了,必然要打道回老巢,我们直接过去埋伏不行么?”
秋扎图摇了头接口,“不行,胡扬林目标太大,那凉王部将过此处时,必然要发探马查探,珠丝马迹就能泄了行踪,且我们人不够,按出使最少人数算,最起码也有一千骑,而按突震受凉王的喜爱度看,此行当不少于三千骑,没有支援,我们动不了。”
幺鸡指着他们带来的炸药包,“我们有这个,埋在半路上炸一波,猝不及防的,应该能有赢的胜算?”
炸山那会儿的威力他们都看到了,凌湙也说了这种东西确实可以用于战争,幺鸡便十分想用凉羌马骑试一试这东西的杀伤力。
于是所有人,就都望向了默不作声的凌湙。
凌湙却点着三处距离算马脚力,斑秃山-大峰坡-并州之间呈倒三角,其中以斑秃山到并州的距离最远,离胡扬林最近,豹子沟当然也是一处可取的地方,但正如秋扎图所说的那样,他们兵力不够,就算埋伏到了人,也打不过,除非用炸药包走一波,然而,马骑在旷野上的奔跑速度,没等炸,它就驮着人跑了,定点炸一波的计策走不通。
杜猗点着豹子沟,犹豫的看着凌湙道,“设若武少帅将这处冲开,逼他们进胡扬林,我们事先将炸药包埋进去……”说着自己便摇了头,无他,引线燃烧需要时间,且点燃时有轻烟出现,那些人再大意,也不可能对平地生起的青烟无视,一旦发现,踩灭的概率最大,那这些炸药就哑了,而他们也将暴露。
凌湙眉头一跳,看着杜猗点的两处地方,喃喃道,“逼进胡扬林?为什么一定要逼他们进胡扬林呢?”
斑秃山离胡扬林也是有距离的,他们过去也要时间,万一武景同没能冲开豹子沟,凉王马骑就能猖狂的反冲向并州部队,有武景同先毁约在先,他们不用怕承担后果。
那武大帅他们将会陷入很被动的情况里,凌湙摇头,没有十足的把握,武大帅不会放武景同胡来的。
见夜色已深,凌湙便道,“行了,就这样吧!一个突震而已,也不多重要,放了就放了,以后有机会再抓也一样。”
老子能抓你一次,就能抓你第二次,且让你多苟活些时日。
计划到此全部折戟,一是鞭长莫及,二也是人数上不占优的原因,凌湙也不太丧气,只是可惜祸患没能掐死在源头罢了。
突震半空中被他一刀扎中时,曾凌空回头望了他一眼,想必对他印象深刻,如放了他回去,又叫他知道自己在边城,那以后的麻烦,绝对要比现在弄死他更多,就凌湙本心里而言,是不想放他活着离开的。
如此一夜,竟迷迷糊糊的睡不踏实,脑子里不自觉着转着种种计策,又一个个推翻,总没有个方方面面都完美的局,反叫人辗转反侧的睡不太好,天没亮竟就醒了。
等再次升火做饭,吃饱了后,凌湙带人上马,往斑秃山正面探去,留了一小队人守在此处做后勤,毕竟一时半刻的,他们且不能回去。
所谓的斑秃山正面,其实就是向阳的一面,有一条能过人的小路,直蜿蜒着往上,能一登到顶,凌湙将马弃在山下,领了人往山上摸,路上看有裸露出的硝石块,就用洛阳铲子锹一块下来看看,陈铁匠一共打了十把,凌湙自己拿了一把后,将剩下的给幺鸡几人分了,因此,一路就看着幺鸡这里铲一把土,那里铲一锹泥,他的亲卫拿着袋子,竟生生捡了一兜沙蛇沙鼠。
等上到半山腰,凌湙就看到一处被挖开的洞穴,敞露在外的都是灰岩杂质多的硝石块,内里黑漆漆看不清具体情况,凌湙就让人点了火把,一行照着往里走,约莫走了一刻钟左右,终于到了底,而眼前的硝石墙,裸露在外的,则全是晶体莹白的纯净硝石。
凌湙铲了一块下来,又左右逛了一圈,没发现其他可疑矿料,这种洞穴显然就是个纯硝石洞,没如他指望的那样,会有出现铁矿的痕迹来。
幺□□巴的望着他,问,“要采么?”他现在知道这东西的用处了,跃跃欲试的想要弄点带回去。
凌湙摇头,“采了没法带,以后吧!一会儿出去让人先把洞口封上,免得草木丰茂季来后,有动物进来打窝。”
说着就捻了手上的硝石块往外走,走至一处空旷处,倒了点水袋里的水在上面,只一眨眼,这块纯净的硝石就扑扑的冒了烟,不一会就掩了前面一小方视线,有如仙人临境似的缥缈烟雾。
这一队人都跟着凌湙打过月牙湖之战,就算见识过了硝烟弥漫的场景,此时再看,仍有种惊叹之感,硝石生烟的原理他们并不懂,只知这种东西不仅会冒烟,还会生冰。
凌湙若有所思的望着满山露于体外的灰岩质硝石,走一路点一点水,不大一会儿,随着他走过的路线上,就袅袅生起了一路烟,到他们从山上下来,仍能看到有烟在半山腰上冒着往天上飘。
秋扎图若有所思的喃喃开口,“老人叫斑秃山,也叫鬼雾碑林,盖因每到雨多水茂季,这处地方,方圆十几里都陷在烟雾里,越往山深处走,烟越浓,毒蛇、豺狼躲藏其间伤人性命时有发生,于是渐渐的,这里只要一起烟,就绝了人迹,少有往这边来的人了。”
凌湙寻思一动,开口问,“难道这处山很出名?你在边城也有听说?”
秋扎图点头,不好意思的笑道,“小时候想往外走,天真的想闯荡出成就替族人开脱,族长就拿这鬼雾碑林吓唬我们,那时也确实常有人死在此处,再有羌族人放牧都不往这边放,于是,这处渐渐的就成了北境著名的鬼地,秦寿派人来采石的时候,都是白天采,专捡碰上秋冬雨水少的时候。”
凌湙掐着手指算日子,立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按时间来算,春雨该下了,然而北境气候的原因,立春后又倒回去过了一个小冬,加上雨水本来就少的原因,最后导致了春雨迟迟不落,让他们开垦的荒田迟迟得不到雨水的滋润,豆种一直没能种下。
他望向秋扎图,问道,“往年春雨何时落的?你有听过家里老人念过么?”
秋扎图愣了一下,思索了一番道,“好像要到四月中,有时候气候实在干燥,到四月底五月头才能落。”
凌湙点头,叹道,“常年生活于此的百姓也不容易,怪不得粮难种,等一场雨竟是这样艰难。”如今已经三月底了,按江州那边算,第一场春雨早该落完了,而边城这边,竟是一滴没见着,冬雨倒是下了两场,一落地就冻的结冰打霜,冷的发抖。
一行人边骑马边说话,又跑了大半日,到了田旗画的矿脉图上指的地点,竟是一座光秃秃的矮脚山,山尖也就丈高,一眼望到头。
凌湙对比着图上的位置,喃喃道,“没错吧?这怎么看也不像有矿的样子啊!”
幺鸡领着人跳下马,三两步踩上了山顶,居高朝凌湙喊,“主子,山上一个东西也没有,你是不是找错了?”
凌湙黑脸,冲他道,“不可能,标的位置就是这。”
秋扎图倒是看了看周围环境,道,“这山也有个名字,叫冢山墓。”
说着提起洛阳铲就地铲了一下,凌湙看他扒开的脚下泥土里,竟露出了一层山体,秋扎图继续挖了几下,直有一人深的洞口,望进去依然是山体岩石,凌湙咦了一声,蹲了身体凝目细看。
秋扎图解释,“这处山尖尖虽然只丈高,但埋在脚下的山体却不知多深,族长说早百年前,有去世的人就爱埋在这,打了地洞将棺木撂进去,还不用担心被野狼野狗拽出来啃食。”一处既能埋人,又将自己山体埋进去的地方,可不就是个天然墓么!
幺鸡正巧从山尖上下来,听秋扎图说完吓一跳,瞪眼道,“你的意思是这底下全是棺才?”
秋扎图摇头摊手,“我也不知道,族长说这是百年前人的丧葬风俗,现今早没人特意赶这远的路来了,就算是有,也当化成白骨粉末了吧!”
凌湙点头,自己也拿了铲子铲了一层,果然下面都是山体岩石,这样一看,貌似有矿的可能性就高了。
幺鸡望着凌湙的动作,急迫的问道,“要不要炸一炸看看?”用铲子能铲出什么来呢!炸一把看看就知道有没有了。
凌湙刚想点头,却总觉得有些思路隐隐冒头,便没急着拿炸药,而是道,“回吧!等我想想。”
幺鸡和秋扎图不明白他的想法,但都没提异议的点了头,喊了人整队回转,一行人又骑着马回了斑秃山背风处的休息点。
凌湙躺在自己的小帐内,眼睛直直的盯着帐顶想事情,幺鸡在外面烤沙鼠和蛇,万能调味料当然也带了,烤个东西一极棒,洒上一层贼香。
四野寂静,连冷风都绕着这一块走,冻实的土地和没抽芽的枯树,连狼嚎狗叫都远远低鸣如耳语,幺鸡带着手下热闹闹的煮东西烤东西,又被梁鳅带人起哄,要他给大家唱一首歌子听。
夜长也无事,幺鸡见凌湙一直躺在帐子里不出来,送了两回吃食进去,见他在想事情,便也不找他说话,对着大家的起哄声,笑呵呵的就答应了。
他没有世家勋贵里练出来的贵人架子,与手下人很能打成一团,只要不是训练上的事,些许不过分的要求,他能答应都答应,同手下人处的个个亲兄弟般,有好东西从不藏着掖着,也不会因为手下人的玩笑而觉得有被冒犯,因为能让他感觉到冒犯的语言或举止,通常都在第一时间被他捶爆了。
“我~站在凛冽风中,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望苍天四方云动,剑在手问天下谁是英雄……我心中你最重,生死同悲欢共……归去斜阳正浓……”
凌湙侧耳听着幺鸡铿锵有力的声音,嘴里也跟着哼哼,转了一日夜的脑子终于放轻松了下来,裹着热闹闹的人声歌声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晌午,幺鸡几人守在他的帐前小声说话,见他掀了帐帘出来,忙喊了声,“小鳅子,主子起了。”
然后,梁鳅和武阔两人就打了水,端了吃食,凌湙洗漱过后,又吃了点东西,一抹嘴望着并州的方向道,“酉六,你跑一趟并州,找武景同说话,告诉他,我在斑秃山,背着点人,别叫人发现了。”
酉六擅伏,长的还是张大众脸,派他去找武景同,不惹眼,来去都不会引人注意,省了之后事发时,叫那范林译找到把柄的概率。
凌湙望着并州方向,嘴角露出一抹笑来,轻轻道,“既然我就不到山,那就让山来就我好了,为什么我非得上赶着去逮你呢?就不能你主动跑我面前,叫我逮么?”
杜猗说要逼人进胡扬林,可胡扬林还在斑秃山二十里处,逼去那里并无胜算,那何如再进一步,把人直接逼来斑秃山好了。
他守着斑秃山,坐等凉王使节带着突震从此过。
郑高达的信上说,两方商谈的时间定在了十日后,信是四日前到他手上的,路上耗了一天,再加昨日和今天,也就是说,范林译将代表朝庭,在三日后于大峰坡上,与凉王使臣商讨赎回突震的价钱。
一般这种商讨没有个五六日根本谈不拢,中间再故作声势的摆出开打的阵势,等真正结果下来,最起码得到四月中旬,而酉六快马来回只要六天。
凌湙接着又喊人,“酉三,你回一趟城,找齐先生要兵,哦,不对,找齐先生一起去陇西府,跟娄府台要兵,告诉他,娄俊才有危险,我要于半路设伏救他,叫他给我派些得力的亲卫,一千足够了,告诉他,一定要口风严谨的亲卫,以确保娄俊才被抓的事不被泄露。”
娄俊才要想以后往官场发展,就不能有被敌寇抓过的污点,娄盱应当懂这个道理。
有武景同在,娄俊才那边好糊弄,娄盱只要暂时联系不上他,就不得不信了他的说辞,给他派兵。
为防到四月底都不落雨的现象发生,凌湙另嘱咐了酉三,“你们来时带上盛水的用具,从月牙湖那边过来,路上记得扫清大部队留下的足印,探马多派几个,别叫人发现异样。”
酉三酉六二人一一记下,等凌湙分别给了他们印信,立即牵了自己的马,箭弦一样冲了出去。
杜猗眼神晶亮的望着凌湙,激动发问,“主子想到办法了?我们往哪边去?”
凌湙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是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我们不挪窝,就在这里坐等他们主动送上门。”
只要武景同铺开阵势,把人往他这边撵就行。
范林译最终替大徵皇帝争取到了,他自认为满意的赎人条件,马和刀械共三万,马八千,刀械两万二,噎的中军帐众将官直翻白眼。
便连娄俊才都以为范林译,会不会是凉王派过来的间隙,怎么就能从十万数叫人砍到了三万数?还刀多马少,他难道不知道,刀是消耗品,战马才是可持续储备物么?
娄俊才瞬间把对京官的仰望之情收了回来,望着范林译跟二傻子似的,背着他跟人吐槽,就是因为凉王使臣几次摆开的阵势,吓软了范林译的脚,生怕将命断在大峰坡,才签字画押的那点物资。
十足的奸细蠢才。
等到双方一手交人一手交物资那天,范林译都没往大峰坡去,假作病的窝在了自己的房里,捂着被吓到的心脏,默默祈祷换俘仪式能顺利完毕,好叫他快点离开此地,早日回京。
太可怕了,这些凉羌兵将太野蛮了,真是半点道理不讲,动不动就拔刀相向,简直有辱斯文,有辱圣贤教诲,蛮邦之人,果然难以教化,他尽力了,真的尽力了,回去必须得去陛下面前请功,为自己讨个嘉奖。
武大帅也病了,说是头疼欲裂,要回帅府看病,将中军帐全权交由武景同主持。
武景同望着斑秃山方向嘿嘿一笑,有种隔空与凌湙干大事的自豪感,望着突震挑衅朝他倒竖拇指的模样,回以姨母般微笑,嘴里口型遥祝道,“一路顺风!”
顺风送你回老家。
凌湙开始带人扫山,将覆盖在灰硝石上的泥土清理干净,为怕效果不好,是亲自带人开挖纯净体硝石,一块块的围着山脚堆了一圈。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咱就问,春雨何时落!
123.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最好识相点,快下。……
凌湙给武景同的信里, 为怕他过不了武大帅那一关,也为了闭范林译的嘴,让他找不到借口参他, 特意给他出了个主意。
武大帅能称病,也是觉得凌湙的主意不错, 再有范林译谈下来的条件着实令人生气,他直接顺水推舟的避回了帅府, 让所有人知道, 他这病就是被某个人气出来的,只不过顾念着远在京畿的陛下颜面, 没有直接当面翻脸而已。
人是皇帝指来的,事办的不如他意,但因为中间夹着皇帝的脸,他就不得不忍气退避,以全双方薄如纸的所谓情面。
一境之地的统帅,对个礼部委派的小官如此礼遇忍让, 若之后这玩意还要将,邦交事变的罪责往他头上推,那他连冤都不用喊,自有热血愤慨的公道人替他张目。
当然, 就算是范林译谈了个好价钱,武大帅也能以别的借口避开, 给武景同留出动手的时机。
双方约定了四月十一日在大峰坡交换人质与刀马,凉王使臣在条件谈好的当夜,就派了人往驻扎在不远处的大部队送了信,他们此次共来了三千马骑,他带一旗人马入并州帅帐, 余下的全部扎在了豹子沟,因为知道赎人肯定得出点血,为省时间,来的时候,就将物资带了来。
凉王给突震定的赎买身价是五万,其中更强调马匹不得过万,刀械可以放宽,若超了他定的数额,那突震就不用赎了,让使臣直接递交宣战书,告诉大徵皇帝,他们要来打了。
两国边境安稳了十几年,期间都是小股骚扰,凉王部众早就蠢蠢欲动,觑着时机想要开战,然而凉王老了,他想将下一任接班人扶上位,让他领众出兵,用大徵将士的血奠定王座,以震慑归拢在王帐下的各部族头领,突震是他为下任培养的保王班,与突震同样性质的还有五人,都分别来自不同的部族,且皆为阏氏所出之子。
凉使约莫也是没料大徵的出使官员这么怂,单被刀械的击打声,和他们将士的漫天吆喝声,就给吓的脸白腿颤,价没讨两回就签了文书,听说回去还吓病了不敢出门,然后,到了交割之期,人竟没敢来,全权委派了当时将他迎入并州帅帐的北境主使。
娄俊才跟着范林译看了两天,与凉使也已混了脸熟,到了大峰坡后,就笑呵呵的拱手,一脸又感慨又无语的表情,亲密的跟人仿如兄弟般,吐槽范林译,“伽纳大人,您真是好手段,事前一定是打听了我大徵文官身娇体弱,受不得惊,才安排了那么大阵仗的刀兵霍霍?”
说完两手一摊,一脸你计谋得逞的无奈,“您看,竟生生将我们范大人吓的不敢出来了。”
摆刀兵阵助威都是谈判常态,哪怕伽纳没如娄俊才说的那样有事前筹谋,也被娄俊才这番暗里恭维给哄眯了眼,笑着一脸和煦的与他把臂饮酒,谈些凉羌部族周围的人情风物。
娄俊才本就对塞外生活好奇,那随着伽纳讲述时生动的表情,一点没掺假,手中的马奶酒一杯接一杯,与伽纳谈到最后差点拜了把子,直直将左右兵将也给看的乐呵呵,谁能拒绝一位真诚的,发自内心推崇他们部族文化的年轻人呢?哪怕知道他是对立国使臣,对着这样诚恳单纯的人,也没法生出恶感,气氛一时轻松欢愉极了。
凌湙在信里指点武景同,“那娄俊才人是傻里傻气的,但他有一个优点,就是对自己执拗的事情,抱以最大的真诚,他向往塞外风物,有过那方面的了解,你设法安排他与凉使坐谈,并告诉他可以尽情与人相交,切记,不得将你我的计划透漏给他半点,他这人说浅了是傻,说重了就是无心机的蠢,若叫他知道,自己是个吸引人视线的幌子,他定会坐立不安,露出马脚叫人怀疑的,你就告诉他,因为马匹数目多,需要时间一一掰了马嘴查齿龄,为尽地主之宜,烦他多多热情招待好人,切记,别叫他看出端倪。”
因为前次登城的事,凌湙怕武景同轻看了娄俊才,漏了派他招待凉使的真正用意,故此,非常郑重的在信里说了娄俊才在中间会起到的作用。
拖时间,也是为他这边抢夺更大的胜算,他要回陇西调兵,要安排埋伏点,还要等春雨,虽然已经预备了第一套方案,就是让酉三他们来的时候在月牙湖储水,但斑秃山既叫做了鬼雾碑林,若天上无雨而平地起雾,哪怕到时突震他们慌不择路,过此地时,也得提起一百一十个警惕心,这样,他要打的突袭战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如此,他当然想将凉使一行人尽量的拖在大峰坡一段时间,用娄俊才的用意,自在此处。
“弟将命尽托尔手,兄行事前多想一想,万不可再出前次登城变故,弟在斑秃山为保我们都无后顾之忧,也是不得不兵行险招,兄当清楚,若真放归了突震,之后你我将面临何种骚扰,故此,突震必须死,兄若真诚爱护于弟,当谨记弟不是神人,救人不一定能救己,若弟陷落于此,兄此生何能心安?弟与兄之命,便是那一根绳上的蚂蚱,实实当心绳会断,所以,万望谨慎行事,收起随心所欲,弟敬告!”
武景同收到这样一封信,哪敢不上心?是半点折扣不敢打的按令执行,在娄俊才面前演的那叫一个青眼相待,拍着他的肩膀直将他与范林译比的一个天一个地,让娄俊才感动的泪眼汪汪,觉得自己今年运势来临,前有凌湙赏识他的志向,后有武景同赏识他的能力,一身干劲叫人激发出来,直把交割之期的任务,当成了他向朝庭展示才能的舞台,定要比死范林译,叫人看到他的经纬之才。
如此,在武景同“不经意”的提醒下,也有将此荣耀之事告知家中老小,叫他们也替自己高兴高兴的心理,一封带着他满心欢喜的喜气洋洋的家书便送了出去,等娄盱收到手里,看到上面直直写着大峰坡交割之事时,差点没吓昏过去。
武景同这次是半根链子没敢掉,直直按着凌湙的计策走,提醒了娄俊才往家报喜之后,又亲自找了帅帐里专门负责马匹的牧监,让他必要认真严谨的,一匹一匹的查看马龄,以及马蹄掌的损耗,淘汰掉超龄马,和负重过载损了筋骨的劣马。
凌湙并不知道他们最终谈判到的马匹数,但不妨碍他的计策实施,马的最终数额不影响他要武景同办的事。
武景同对着牧监下令,“要四到八岁的青壮马,母马要查看生育情况,可放宽至十岁,高龄马和苦役马全部剔除,你放心,他们若不满你们查的仔细,闹起来有我顶着,我保你们无虞。”
范林译这狗逼根本不懂马,谈的时候根本没区分公母,要不是娄俊才最后提了一嗓子,以伽纳的狡猾,他能将八千马匹全部以公马充抵,就这,在签字的协议里,也没标明公母比例,更别提马龄区间了。
凌湙原本的计策里,就有用马龄作文章的目地,正常来讲,一匹马的最佳状态是五岁,也就相当于人类的一十五岁,正值壮年,力强骨健,而母马一般从五岁开始就能孕育小马,生育期可高达十五年,当然,十五岁的母马相当于人类的五十岁,能生,却属高龄孕体,生产时危险性非常高,故此,他在信里提醒武景同,将母马的年龄控制在十岁以内。
八千匹马,伽纳狡猾的只给了两千母马,其余全是公马,且因为没作年龄细分,牧监带人去收马的时候,一走近心就沉了,无他,光用眼看,他就知道,这里面的老马起码占了一半,且公母全混在一起,加重了他们检查的工作。
武景同则是负责检收刀械,凉羌多用弯刀,于大徵兵而言并非趁手工具,要刀实不如直接要铁,他简直不知道圣意是怎么想的,这种刀就是收来,也得回炉重新铸造,就是想从弯刀上学习铸造工艺,查探钢硬韧度的想法,也要不了这么多,他们北境兵库里就有上次缴获的弯刀,尽可以拿去研究,而非以浪费大好交易机会,去换这些鸡肋武械。
娄俊才与伽纳在大峰坡的毛毡内把酒言欢,武景同在大峰坡前的空地上检查刀械,牧监带着两个帮手先将公母马区分开,忙碌里带着对这次谈判结果的不满,一张脸阴的滴水,毫不客气的将所有超龄的老马剔除,最后公母一对数,竟只有三千五百匹合乎他们的要求,其余的全属劣马充数。
凌湙信中指点,胡扬林那边的埋伏要不动声色的派人过去,武景同便不能消失在凉使眼前,他必须在交割日,杵在大峰坡上麻痹凉使神经,暗地里将兵派往胡扬林里作埋伏,当然,不是要他们真的在胡扬林里伏击突震他们,而是要他们在那里故布疑阵,迫使之后起事时,不敢走那条道。
武景同接到信时,还当凌湙将马龄控制的太细,他当然清楚五岁马的与十岁马的区别,整个北境马匹的平均年龄都在十一岁上,五龄马和八龄马根本到不了北境,整个大徵最好的马都在御麟卫手里,其次就是皇帝的亲信,京卫总督樊域和虎烈将军杜曜坚部,想从京畿牧马监手里淘到好马,没有一两般的人情根本得不到,就是他和他父亲坐下的马匹,都是御麟卫手里挑落的次马,后来因缘巧合,在江州的姑父得到了一匹纯血飞卢,配了小马后送到了北境,这才让他和他父亲,有了匹像样的坐骑。
所以他在第一次见到凌湙时,就对闪狮起了垂涎之心,一心打着想拿闪狮去配种的目地,后来才知道,这竟是杜曜坚的坐骑,包括幺鸡坐下的越刎,都堪比北境三大将坐下的马,由此可知,皇帝有多偏心他的自己人。
凌湙提的检马细则,被武景同认为是吹毛求疵,就是他老子的中军帐内,也挑不出几千青壮马,多是八到十五岁之间,再老的马就会被调去后勤拉粮草,所以,当牧监来报,说按要求检查出来的合格马只有三千五时,武景同竟然没怎么生气,或者他本人对这个数甚至是满意的。
然而,也就是一瞬间,他骤然清醒,知道他此时必须要怒发冲冠,必须要表现的对这个结果不满意。
武景同当即一把摔了手中正在检查的刀械,大步冲着毛毡内的伽纳就去了,声音先于人进了帐,“你什么意思?八千匹马,竟然用超过一半的劣马充数?伽纳大人,你是不是在故意与我为难?是没诚心想要换回你们的突震王子了?”
他声音贼大,令在山脚等候的突震抬了头,竖着耳朵细听帐前两人的对峙。
伽纳从毛毡内出来,打量着武景同的面色,笑的一脸谦和,“武少帅,您这话实在太冤枉我了,咱们签的协议里可没标注优劣马的标准,我带来的这些马,在我看来,都是一等一的好马,你要硬说它们是劣马,那我是不答应的,你若硬要纠缠,不如再叫范大人出来,请他亲自解释一下当时签的协议里的内容?”
武景同叫他堵的无语,还请范林译来解释协议内容?他根本连门都不敢出,除非绑,否则他不会再到大峰坡上来。
娄俊才手足无措的站在两人中间,他之前也隐约意识到了这方面的漏洞,等武景同拽了牧监来说了一遍检查结果,他就知道,今天的交割仪式不会顺利了,可这是他第一次出面主持这样重要的场合,如果办不完美,将要影响他之后的官途,会让人觉得他能力不足之嫌,故此,他壮起胆子,试着给两人打了个圆场。
娄俊才道,“伽纳大人,您看这样成么?一半对一半?您给我个情面,待来日去陇西府,我定热酒摆席招待您。”
接着又对武景同道,“少帅,大家耗在大峰坡上也半个月了,这一切后果都有范大人主导,您实不必替他兜底,无论我们得到多少优劣马匹,都……”说着眨眨眼,意思不言而喻。
好马落不到你袋里,劣马多些,我们反而能多占点便宜,且你所谓的劣马,与现在骑兵营里的现役马,无太多区别,人家就是比着咱们营里的那些马出的样,你闹下去,万一谈崩了,上面没人会念你的好,反而要怪你屁事多。
武景同板着脸心道,凌湙说的果然没错,娄俊才在倒戈一方面有急智,他必会努力维持住自己身为主使的责任,努力在双方发生矛盾时,充当和稀泥的和事佬,所以,你要给他机会,让他“成功”说服你,从而促成双方顺利交割。
要表现的心不甘情不愿,要表现的为朝中形势所逼,更要显出一股秋后算帐的阴郁,前两个只要表现出极力忍耐的模样就能混过去,后一个武景同却难把握度,待见到突震春风得意样时,突然就咧了嘴一笑,露出个气急反笑的表情,霎时,一股子要搞事的意味就出来了。
突震叫他笑的顿生警惕,与豹子沟里的人马汇合时,提了句要小心武景同反悔来追咬的话,如此,在距离胡扬林三公里处的时候,派出去的探马飞奔回禀告,说胡扬林里有埋伏的话,才叫他们深信不疑。
武景同调了一队人,虎视眈眈的越过豹子沟,与胡扬林里的兵马呈包围之势,欲将凉使与突震一起留下,突震接连派出十一匹探马,分前后探得马骑数竟有一万之多,分明就是想一网将他们打尽。
凉使愤怒,欲挥兵打一波,突震却无恋战之心,好容易从阶下囚恢复自由,在没把握赢的情况下,他不想白耗精力,于是,作主拐道,取鬼雾碑林那条道回凉羌。
突震掐指,故作运筹帷幄状,“那处山未到雨季,我们只要加快脚力,不做停留,一日就可离了那处,所以,不用担心,那山周处,目前很安全。”
很安全的斑秃山周,此时迎来了赫赫上千人,领头的尽然是纪立春,和为子担忧硬要跟来的娄盱。
凌湙说要一千人,然到了面前的实数,却逼近两千人,其中一千是纪立春的,另大几百则是娄盱的,一行人从月牙湖方向过来,按凌湙的要求,带了灌足水的水囊。
足足半个月,滴雨未落,凌湙他们用完了带来的水后,开始满山周找绿植,从绿植的根部凝水,好在斑秃山上零落的紫杆柳不少,往各个树根周围挖个洞,一夜下来就能聚出一小壶,简省着饮用,倒也撑到了酉三带人回来。
却说酉三快马回了边城,一路直入垂拱堂,他虽面无急色,脚步却跃的飞快,眨眼到了正在料理庶务的殷子霁面前,直骇的殷子霁心中一跳,以为凌湙那边出了什么事,等接过酉三递来的印信,才明白凌湙要筹谋的大事,一时心中竟漏跳了一拍,半点没犹豫的去了后宅,给正在陪着韩崝养腿的齐葙看了信。
齐葙不敢耽搁,当即带了酉三去陇西府,找到娄盱,讲了凌湙要借兵的事。
彼时娄盱正在接待巡防而来的纪立春,他其实没明白纪立春来陇西府的用意,一般像他这样被圣意直接委任的大将,初上任时,都会呆在自己的府邸,等着各府主事将领们上门拜见,少有像他这样,连自己御赐的府也不进,直接领着亲兵就下基层。
娄盱招待的提心吊胆,不知这个曾被北境官体排斥出去的纪将军,特意来陇西是何意,又自己在心里暗暗扒拉了一遍过往,也未发现有曾与纪立春发生磨擦的事情,双方正你来我往的寒暄着,眼看话题正要进入正题,齐葙在外请见。
纪立春听见了齐葙的名字,但他却未动,只娄盱出门去偏厅见了齐葙,两人在偏厅足说了一刻钟的话,若得纪立春不耐烦的踱步到了正厅门边,然后就听齐葙给娄盱道谢,“等我家公子回转,定将府台大人的全力配合之意如实告知,娄大人放心,我家公子必定能保令公子平安。”
娄盱眉头深锁,若非接到纪立春巡视过来的消息,他此刻该在并州帅帐,亲自查探一番娄俊才信中所言,也就这么一个时间差,凌湙那边就得到了娄俊才被凉使带走的消息,他不知真假,却不敢赌万一,只得掐着手准备点兵。
齐葙将话说完,偏要随着娄盱亲卫去接收兵马,结果就将将与纪立春撞了个脸对脸。
两人曾是上下属关系,娄盱一时着急儿子的事竟忘了,等两人撞着脸,才猛然记起两人如今的地位颠倒,以为纪立春怎么也该奚落几句,哪知他却先弯了腰给齐葙行礼,口称,“齐将军,别来无恙!”
齐葙愣了一下,面上无甚表情道,“不敢担,恭喜纪将军高升,我家公子刚好有事外出,恕我就不替他招待你了,再会。”
纪立春一次两回的跟凌湙后头捡功劳,齐葙对他的观感并不好,其中当然也有着以前的印象,让他对纪立春饱含偏见,觉得他从前或许只是鲁莽,现今却添了官中老油条,占便宜没够的虚伪样子。
对他看之生厌。
娄盱在旁听后疑问,“怎么?小五爷与纪将军认识?”
他这话是对着齐葙问的,但回他的却是纪立春,“小五爷?齐将军口中的公子竟是五爷?”
他震惊的看向齐葙,仿佛不肯信般,再次确认,“五爷凌湙?齐将军,你家公子是他?”
娄盱一听,这名字怎么与他知道的不同?当即插口道,“不是武景湙?”
齐葙坐在藤椅上弯腰,对着娄盱道,“蒙武大帅抬爱,给了我家公子武姓排名,是凌湙,也是武景湙,都是他。”
这么一解释,凌湙的身份总算在娄盱这里彻底踩了实,就是一直疑惑凌湙真正来历的纪立春,也恍然大悟般醒了神,口中喃喃道,“怪不得他能和武少帅同时出入帅帐,我就说,这个小老弟的身份肯定有异。”
登城那回见面,他更确信了自己的感觉没错,凌湙背后绝对有人,不然且容不得他那样嚣张,还让朝中那些老大人睁一眼闭一眼的当没看见,他都连着升两次官了,没道理一路打杀而过的凌湙却半点实惠没有,敢情人家后头蹲着的是武大帅。
等从娄盱嘴里听见凌湙要兵的事,纪立春当即拍了胸脯主动道,“刚巧,我带了一千亲卫过来,齐将军若不嫌弃,我亦可带兵支援。”
齐葙想到凌湙在信中所言,此次事件密而无功的事,望着一副跃跃欲试等着捡功模样的纪立春,微笑着点了头,“那我代公子先谢谢纪将军了。”
白让了你两次功,还让了你那么多银两,是时候让你付点利息了,只是这次,你除了得到声谢,其余什么都不会有。
齐葙表现的滴水不漏,只是看着纪立春的眼神有点冷,带着审视,因有着十几年前的那场事端,他实在喜欢不起来这个莽夫,哪怕他如今坐上高位,也无法令他高看一眼。
偷来的功勋,亏他好意思,要是一般人,或者像郑高达那样知恩有眼色,就该称凌公子为主上,而不是小老弟的叫着,倚老卖老的仗势欺人。
因为先入为主的坏印象,哪怕凌湙未对纪立春的为人发表过意见,但于齐葙而言,纪立春实在不堪为将,并且人品低劣,不值得深交。
有了纪立春的亲卫补充,娄盱除了留部分人守家,自己也跟着大部队一起到了斑秃山,齐葙当然也想去,然而他知道自己腿没好之前,是无法随凌湙到处跑的,只会拖累行程,因此,只手书一封信,交由酉三带回,里面解释了纪立春过去的原由,并提醒凌湙防备他鲁莽坏事。
当年被他坑了一把的阴影实在深刻,齐葙深怕凌湙也受他牵累,故此,是冒着被人怀疑挑拨的风险,给了凌湙一封堪称为把柄的信件,若之后他或有不忠,这封信将成为他人品瑕疵的证据,毁他多年名声。
君子背后不妄议他人,是最基本的美德,齐葙主动将把柄交到凌湙手上,实也表明了投效之心,算是给凌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果然,凌湙从酉三手里接过信,心情瞬间大好,看了两遍之后,笑眯眯的道,“等回去就摆酒,正式欢迎两位先生的加入。”
齐葙都投了,殷子霁还能跑?凌湙笑呵呵的将信投进了火堆,看着它成为一堆灰烬。
近两千的人马,分散藏于斑秃山四周,在四月十五这日,终于有探马飞奔来报,从并州方向狂卷过一阵尘烟,看模样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
凌湙望着阴气沉沉的天空叹气,连续三日阴中带风,每当让他觉得该落雨的时候,偏一阵大风刮过,卷了阴云便走,半滴雨都不给他留。
这鬼天气,当真是半点不架式。
探马相继来报,大部队渐渐靠近,再有半日将抵达此处,凌湙再不指望天上落雨,让幺鸡分了水囊,将事先演练过的人安排过去,一个守一处硝石点,而半山腰上事前挖好的坑洞里,炸药包被一一填了进去。
他要借着烟雾笼罩,视线不明时,点药炸山,这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将来人全部留下。
十里外的突震正笑着与伽纳说话,“你看,我说过这边最近不会落雨,你且放心,斑秃山只要不进入雨季,它就是安全的。”
武景同在后面佯追,胡扬林布满杀机,他们已经连续跑了三个日夜,眼看最担心出异事的斑秃山没有雨的痕迹,不由纷纷从心里松了一口气,笑着附合突震,“三王说的对,等我们回了王帐,必要……”
轰隆~轰隆~轰隆~
伽纳色变,猛然抬头望向天空。
凌湙也意外的站了起来,伸头凝视着雷声轰鸣的上空,“春雷?”
突震被打脸,咬牙顿了一下,在伽纳欲勒马急停时,立刻道,“已经不足十里了,况且雨不一定这么快就落下,伽纳大人,我们必须一鼓作气冲过去。”
确实,停在此处非常危险,若落了雨,此路更不能过,他们就必须掉头,或绕道走背山处的沙地,十五里的陷足沙地,足能令吊在后头的并州兵马赶上,如此,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冲过去。
五里,斑秃山山顶处开始集风聚云。
三里,第一滴春雨开始稀疏滴落。
突震咬牙,马鞭抽出了残影,嘴里给自己也给身后的兵马打气,“冲冲冲,雨不会这么快就兜头砸下来的,只要雨势不够大,斑秃山就聚不出鬼雾,大家不用怕,我们定会平安过此山的。”
凌湙咬牙,盯着上空,“你最好识相点,快下。”
124.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死于……
当前方二里地滚出浓浓尘烟时, 凌湙肃脸抬起了手里的小旗子,那是他与每个守在各硝石堆点的人,约定好的浸水信号。
春雷息响一次, 炸的人耳鼓发涨,他不确定来不来得及,小旗子半竖, 决定执行备选策略,手动点硝烟。
埋伏在山周的纪立春等人紧张的攥紧了手里的刀,他们其实也怵鬼雾碑林的传说,然而凌湙却告诉他们, 所谓的鬼雾只是因山体特质起的一种天然反应, 有危险的向来不是雾, 而是借雾行凶的人或动物,他今天, 就是要借这天然特质杀人于无形。
眼看再有两息,远处急奔而来的大部队兵马,将能清楚看见山周情况,凌湙不再板等雨落, 手里的小旗子瞬间摇起,守在各硝石点上的人立即拔了水囊塞子,点着硝石就将水倒了上去。
凌湙说过,在烟未大面积起来时,守硝石的人在浸完水后, 不得动弹,未免让靠近的兵马察觉异样,他们必须等到雾足能遮挡住人的视线后,才能起身撤出。
百多个硝烟点同时升起袅袅白雾, 在灰暗阴沉的天幕下,吊诡的营造出令人头皮发炸的不详预警,平地生烟般的泛出冷白的死亡之光。
突震埋头策马狂奔,眼看将要绕离斑秃山,然而,自山腰开始铺陈开的烟雾,不仅惊住了他的眼,也惊的伽纳大声震呼,“不好,起雾了。”
可天上的雨点如此稀落,便是起雾也不可能如此迅速,他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拉着马僵绳开始减速,突震也提起了万分小心,控马僵绳的手也用力拉紧,坐下马匹被这急促的勒紧方式,惊的人立而起,长嘶连连。
然大部人马一直在快马疾奔,便是减速也有个缓冲距离,在直逼山脚一里处时,天上最后的闷雷在炸过之后,雨点如豆般瞬间兜着人头砸落,直接将一行人浇了个透心凉。
凌湙缩在山脚背阴处,已经能看清突震脸上的表情,从惊疑到恍然,就见突震在马匹的惯性带动下,仍慢慢的靠近了斑秃山,并且声音里带着释然,对着身侧的一个人道,“该是这片山上先落了雨,走走走,没事,伽纳大人这里不能留。”
伽纳脸色凝重的瞪着陷入烟雾中的斑秃山,寂静的令人忧心,他想反驳突震的言语,然而身后的人马将也受到恐吓,两人对视一眼,皆按下了心头巨震,小心的策马往斑秃山山脚下靠,那边有一条小道,绕过去就能走上通往凉羌的正北草甸子。
豆大的雨砸在人脸上生疼,雾初起时的稀薄见光,在迟来的春雨加持下,终于有了遮人视线的能力,但覆盖面并不足以容纳千凉使兵马,在一半兵马陷入烟雾一半兵马还在后头时,凌湙作了个大胆决定。
他不能让头部的突震等人,离开炸药包的燃爆中心点,因此,他朝纪立春等人下了阻截的命令,用霍霍马蹄声,将突震等人吓缩在大雾里裹足不前。
然后,他让点过炸药包的幺鸡带人摸到了引线周围,等纪立春那边引起骚乱后,借着人马轰鸣的掩盖,遮掉他们近距离靠近的脚步。
为让炸药迅速起效,凌湙这次的引线只放了半米长,点火的几人必须冒着被埋的风险,于敌骑眼皮子底下,偷偷掏火折子点火,而明亮的火折子一起,就是有烟雾搅人神经,也终将暴露行踪,所以,这一队人的生命危险指数最高。
幺鸡毫不畏惧的带着人就上了,因为在此地好歹也生活了半个月,各处地形都摸的透如明镜,一路避着能发出声响的石子枝干,踩着松软和被雨浸湿的泥泞土地,一点点摸近了埋炸药包处。
雨势渐大,也为点燃引线增加了困难,堆在山脚下最纯净的硝石起到了作用,被雨水一淋,以极快的速度铺开在山体周围,纪立春领着人弄出响声,惊起了突震他们的注意,个个裹足不前,瞪着眼睛目视前方,口中呼喝,“什么人?躲躲藏藏出来说话。”
突震又惊又怒,竖着手中的弯刀咬牙,“武景同是不是?尔等奸诈鼠辈,有胆现出形来。”
对面的纪立春一声也不吭,刀与鞘击打出铮鸣音,人与马的呼喘,裹在急促的大雨里,显出危机重重样,而蒙在烟雾里的人影憧憧,更让突震方弄不清楚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伽纳紧张的四顾查看,突然,他在朦胧的烟雾里,看见了一丝火光,然而,下一瞬,火光骤息,他便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很用力的眨了眨,再看时,火光似未曾有过般,那处烟雾依然浓厚的瞧不真切具体景象。
他绷着身形欲转脸同突震说话,眼角余光里,那处消失的火光突的又起,且这回不止他一人发现,身边陆续有人惊叫连连,“火,鬼火。”
这样大的雨,这样充满了诡异传说的雾林,再有突起的忽隐忽现的火光,让跟在后头的大部骑兵瞬间乱了阵型,拔刀驭马者纷纷乍起,大有脱离部众四散的样子,伽纳一看暗道不好,拍着马腹来回喝令,“都镇静,不准慌,敢脱队惊走者,杀无赦。”
突震咬牙,举刀竖过头顶,冲着前方雾朦胧的方向,怒喝催马,“所有人,不管前方有什么,都给我把刀拿隐,冲过去,人挡杀人,鬼挡杀鬼。”
凌湙攥拳,默数着幺鸡他们点火的时间,觑见明明灭灭的火光,就知道自己疏忽了雨天埋炸药的问题,引线未作防水工序,炸药包倒全裹了防水的油纸包,这样一来,能引爆的不知能有几个,大意了。
他盼着春雨,原想的是春雨提前落,等斑秃山陷入烟雾里,春雨就该停了,这时再点炸药,就能将计划衔接的非常完美,然而,老天不由他指唤,春雨落迟了,而人已进山,他这里顶着雨点炸药包,可不就瞎了么!
凌湙挠头,带着散落各处,点完硝石又回到他身边的属下,决定绕后一个一个击破。
而幺鸡他们面对不停被雨水打熄的引线,也是急的直瞪眼,最后干脆扒出了埋好的炸药,抱在怀里巡着路线一路找到了杜猗他们,几人兜头一合计,借着遮眼的硝烟,偷偷匍匐到了突震不远的地方,揪了被掐的只剩一指长的引线,点火直接引燃,然后在所有人瞪大的眼睛里,啪的抛进了聚在一起的马队中。
这操作,凌湙当时给他们秀过一次,说等他有空之后,拿铁炼个球出来,塞了药包进去,就能拿在手里当炮使,只要手脚够利落,完全能将这玩意随自己心意,想投哪投哪。
二踢脚的炮仗,男孩子小时候最爱秀的玩意,好像炮仗能从手里蹿出去多有本事似的,就特爱在人前显摆,点燃之后滋溜一声蹿上天,然后引来院长奶奶骂人的声音,就特有成就。
幺鸡此时也顾不得凌湙当时的警告,就知道此时不能坏了凌湙的计划,为怕引不炸,点着火后还在手上呆了两秒,直等引线快烧到底时,咣咣一把给扔了过去,其他人有样学样,分散开的点了引线,兜头朝着惊疑不动,拉着马转圈圈的凉使马队里扔去。
凌湙刚带着人偷摸靠近了后面的马骑,然后就见头前突震所在的地方炸起了烟花,轰一声炸响,之后是浓烈的硝簧味,他瞬间色变,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一个的炸药包在人群中开了花,马骑瞬间惊慌骚乱,凉使伽纳大声惊呼,千凉兵更乌拉拉的驭马准备四散潜逃。
本用于炸山的炸药包,尽然被幺鸡他们当成了□□使,凌湙又急又怒,脑中过了一遍幺鸡或杜猗他们断手断脚的可能性,暗恨幺鸡又不听指令,瞎自作主张,看来上次的野营和齐葙的教导还是太松,回头非摁着他再打上一顿不可。
然急归急,在万事开了头后,便没有可按停的余地,当即一夹马腹,举着刀带着身边的人马,往人马聚集处冲了过去,同时也是给纪立春他们示意,“杀,今天一个也别想走,鬼雾碑林就是你们的埋骨之地。”
纪立春他们拦在前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惊的霍然要往后退,可他又承担不起放跑突震的后果,凌湙意味深长的模样还在他脑中,他知朝庭用突震换东西的事情,却不知劫杀突震的命令来自哪里,可凌湙从来没带累过他,他本着信任的原则,没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现在的情形就导致他迷雾般的又惊又疑。
直到凌湙的声音响起,促使他没时间考虑,拍着马也拔了刀催战,“我大徵的好儿郎们,给我杀,杀光他们。”
埋入山体的炸药足有二十个,凌湙是打着炸塌一方山体的目地,想生埋了一波人后再开打,然而随着雨迟后,一切计划都走了形,幺鸡让人将炸药包全扒了出来,为怕别人手脚没他利索,干脆不让除了杜猗和梁鳅之外的人动手,只他们个,分散了地点将炸药挨个扔进了人堆,爆炸声惊的马狂鸣,坐上的凉兵被颠的摔下马后,又让偷摸到身边的武阔他们给一一割了喉。
震动的地面,嘶叫的人声马蹄,炸药在脚底炸开的坑洞,飞溅起的泥石兜头浇下,夹着凄风冷雨,冲刷的血流瓢杵,让这处山脚形如地狱,刺鼻的血腥开始弥漫,哀嚎声响彻山间,那四处狂奔的突震和凉使伽纳,蒙着头更被炸的晕头转向,而凌湙则带着人与纪立春的队伍接上了头,瓮中捉鳖般的,将这千惊慌失措的凉骑困在山脚下杀了大半。
泥泞的山道上雨血混杂,伴着伤者的呻吟,直将这斑秃山变成了个名副其实的鬼地。
纪立春一边杀一边扭头望向凌湙,凉骑中因爆炸蓬起的血雾,无论是人的还是马的,都让他心颤,便是他坐下的马匹也因震动而畏惧不敢前,要使劲催着才肯走,但凌湙身边的人都恍若未闻,再看向他们坐下的马匹,竟一个个戴了耳罩,蒙了头的直往前冲,杀的奋勇无匹。
突震满脸兜血,与身边的伽纳背抵着背,在渐渐雨停风散开的山脚下,渐渐看清了围杀他们的人,一眼定在了凌湙身上,抽动着眼角狂恨出声,“又是你?你是何人?与我有何仇怨,要一直置我于死地?”
凌湙:“……突震,每个大徵人都可杀你。”所以,你这话问的形同废话。
突震被他噎的直喘气,握着刀的手有些抖,他的腿被炸伤了,正往外沽沽冒血,而身侧的伽纳则比他好些,伤倒没伤,却也被炸药包惊的不轻,脸色惨白,胸膛急促起伏,警惕的望着上前的凌湙。
幺鸡他们终于回到了凌湙身边,几人觑着凌湙的脸色,默默的并入大队,其中好几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受伤,身上衣裳都染了血,而幺鸡的手掌心侧被一条布带裹着,血已经浸了出来,杜猗和梁鳅也一样,手上都绑了布带。
凌湙皱眉,脸冷似冰,“手断了?”
幺鸡几人纷纷摇头,昂扬的声音吼出口,“没断,主子放心,我等必要留着胳膊跟您上阵杀敌,就是断了,我等也能将武器绑在胳膊上跟您上阵杀敌。”
凌湙拿刀尖点着几人,斥道,“胆大包天,等回去再拿你们试问,滚后面呆着去。”
幺鸡顺滑的哎了一声,带着人立马圆溜的滚出了凌湙的视线,几人背着凌湙挤眼睛,脸上是大大的笑容。
太好了,这次没坏事,主子虽然发了怒,但正是因为关心他们才发的火,几人也顾不得手掌上的伤,各自站回自己的位置,将虎视眈眈的眼神投向了前方突震处。
伽纳见突震被撅,上前主动冲凌湙拱手见礼,声音倒是平和,“敢问这位小将军,单方面撕毁两国刚签订的协议,是否不担心后续的麻烦?你们大徵国的皇帝,怕是不愿看见我方派大军压境吧?”
他一直研究大徵官体,知道里面分了很多派系,这次能用些许物资换回突震,就是因为大徵官体内部出了分歧,才叫他们轻易的赎回了突震,所以,他一开口直接以战争威胁。
凌湙望着聚拢在一处的残兵,幺鸡带人那一番乱打,炸的他们魂飞天外,基本已经丧失了战意,有信神佛的,竟将爆炸声误作了神罚,跪地猛叩头,然后叫幺鸡他们不费功夫的全给割了头,如此连消带打,有一战之力的目测不过上千。
纪立春被伽纳说的动了动唇,望着凌湙不知后续,正如伽纳所言,若因他们惹得两国开战,陛下那边必然要拿他们问罪,他们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哪知凌湙却不受伽纳威胁,而高坐于马背上,谈谈说出几个字,“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死于我手,甚至,不会有人知道你们葬于此。”
说着,抬起了持刀的右手,守株待兔的众人齐齐举刀,秋扎图整队,领着他身后的刀营开始列阵,纪立春一见这熟悉的阵仗,立即带着人堵了突震他们的退路,便只听凌湙落刀发令,“杀-光。”
娄盱从始至终都处于蒙圈状态里,他左左右右的在中间找寻娄俊才的身影,却未发现丝毫熟悉的影子,爆炸声刚起的时候,要不是纪立春拉着他,他能直接急的冲进人堆里找儿子,此刻终于忍不住了,望着凌湙问道,“小五爷,我儿俊才呢?”
凌湙挑眉,一脸抱歉,“他没来,我让武少帅将他留在了并州。”
娄盱瞪眼,他能主理一府,脑子自然不笨,略一想就明白自己中了凌湙的计,被他谋算了陇西府的兵。
凌湙拱手继续道歉,“事急从权,还望娄大人见谅,回头武大帅那里,小子定替您美言,您放心,此次事件,令公子有功,他在并州前途似锦。”
对一个老父亲而言,没有什么比儿子的平安和前途更能抚慰心胸的事了,凌湙一语就熄了他被骗的怒火,脸色霎时阴转晴,也回了凌湙一礼,连声称谢。
他们在此交际应酬,并不耽误前方杀阵,秋扎图领头,替了手受伤的幺鸡,在凌湙刀落之时,呼啸着领队冲进了凉兵马阵,又有纪立春从旁协助,让这些被雨淋被雾吓,又被炸药炸了一波的凉军,直接弃马投降,突震和伽纳吼都吼不住,那些失了战意的凉兵对着山体方向狂叩头,脸色苍白恭敬。
突震望着只剩了十几人围在身边的士兵,知道今次自己逃不过了,眼睛直直对上凌湙,神情反而冷静了下来,“你总要让我死个明白,你到底是谁?”
凌湙昂头与他对视,声震山周,“我是大徵那些被你们杀戮掉的百姓代表,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你只要知道,凉羌铁骑一日贼心不死,我将永远刀兵相向,我身后的百姓也将永远与尔等世代为仇,突震,怪只怪你时运不济,碰着谁不好,非要一而再的碰着我。”
伽纳脸色苍白,他的任务就是带回突震,如今出了岔子,便是他回不去,也必须要保突震回去,当即驱了马挡住了突震,小声与突震道,“王,杀出去,不要管我,我等为王殿后。”
突震脸现悲痛,却并未拒绝此提议,而是沉了声道,“伽纳大人,你放心,来日本王定为尔等报仇雪恨。”
一行不到二十骑,护着突震且战且退,渐渐与纪立春的兵马短兵相接,秋扎图领人跟后头收割人命,幺鸡则领着其余人步步紧逼着伽纳和突震,凌湙坐于马背之上一动未动。
突震浑身染血,看着周遭只余区区数人,疯了般挥舞着手中弯刀,凶狠的眼神直直对上了冷漠望着他垂死挣扎的凌湙,一时恶从心起,抵着身前为他挡刀的伽纳,推着他直直往凌湙处冲去。
既然死活也冲不出重围,那就是死,他也要拉个分量重的垫背,伽纳被他顶在前面迎击幺鸡等人的刀戈,喉咙里的血不住往外冒,望着形如疯魔的突震,悔的目龇俱裂,断断续续道,“早听我的拐道沙地,或不会全部陷落此地,王,你太刚愎自用了,害人……呃呃……害己……”
突震虎目泛红,瞪大着眼睛眼看就冲到了凌湙身前,他一把甩开用来挡刀的伽纳身体,大喝一声将刀举过头顶,冲着凌湙就要砍杀下去,却突然胸前左右同时几把刀戳进了身体,刀尖从后刺入,再从身前而出,他直挺挺的身体再也动弹不了,望着凌湙发出不甘的吼声,“啊,尔等背信……”
幺鸡喘着气奔上前来,怒气上脸,挥刀一把削了他的头,接着一口唾沫吐向地面,“狗日的,谁允许你冲着我主子拔刀的,弄不死你。”
凌湙冷着脸动也未动,冷冷的看着突震跪地扑倒,再转头望向一地伏尸,声音里不带任何波动,“去查一遍,该补的补,别留活口。”
秋扎图拱手领命,也战的一脸血,顾不上抹又带着人朝满地尸体走去,纪立春收了刀兵,一脸牙疼的冲着凌湙问,“现在怎么办?要回并州向武大帅交待么?”
凌湙移开眼神,讶异的对上他和娄盱看过来的眼睛,“为什么要向武大帅交待?我们做什么了?”
纪立春张着嘴,娄盱也一副不解的模样,就听凌湙道,“我们什么也没做,武大帅在并州接待凉使,双方相谈甚欢,买卖谈拢各回各家,他又不知道对方走的哪条道?我们又不知道凉使回途的时间,他们之间的交易关我们什么事?与我们相关么?”
娄盱动了动嘴,望着一地尸体,不得不提醒道,“这些人伏尸于此,凉王那边久等不到人,肯定会派人出来寻的,到时……”这满地白骨可怎么辩解?
凌湙与他对望,突而咧嘴一乐,“哪里有尸体?这里是鬼雾碑林,得有多大胆子敢往这边来?呵呵,就是等他们来了,这里又能剩下什么呢?”
不过一会儿,秋扎图来报,“都补完刀了,一个活口也无。”
凌湙点头,淡淡的下令,“分几个坑,一起烧了吧!”
娄盱震惊,便是纪立春也皱了眉,不赞同的望向凌湙,“五爷,这不大好吧!”战阵之上,人死仇灭,没有焚烧敌方尸体的惯例。
凌湙眼神冷淡,问他们,“那你们要怎样?这满山尸体要如何掩人耳目?万一凉王真派人寻到了这里,陛下的怒火你们承担得起么?我是无所谓的,有大帅顶前头,你们呢?”
二人哑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都默了声。
之后打扫战场时,望着凌湙一方的人扒盔甲,捡弯刀,连马都聚了一圈一圈,纪立春和娄盱再坐不住,指挥了自己一方的人上前帮忙,凌湙望着他们笑了笑,并未对他们挣战利品的事有异议。
这场春雨连续下了六天,整个硝石山周边五里地都慢慢的陷入了烟雾当中,而在浓厚的烟雾里,时常有火光透出,冲天的燃烧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方圆十里人畜皆离,绕着这处不敢靠近。
探铁计划搁置,凌湙干脆趁着人多,有免费劳动力,就指使人去采集硝石。
炸药用完了,回头他还得制一批出来炸山探铁矿,硝石用量不小,当然得尽最大力的多采点回去,且因为突震的事,这处地方暂时不能靠近,得等凉王那边探过之后消了疑虑,他才能带着人过来。
幺鸡这几天非常忙碌,带着人将烧出来的骨灰往他们来时的那处沙地运,借着那边的大风一气扬走。
因为凌湙说了,斑秃山周边的泥土全是黑灰沙土,那么多人烧出来的骨灰敷在地面上,明显与周边环境不同,老练的探马一看就知,所以,他们要将这处地形地貌尽量恢复原样,而首要的,就是将烧出来的骨灰扬了。
到他们准备离开那日,周边的血迹已经叫春雨冲刷干净,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也基本恢复原样,倒掉的树,踩踏的土石,全部从极远处运来的沙子盖了一层,然后作出被雨冲刷后的泥泞样,一点点的弄到叫人察觉不出。
真正的做到了毁尸灭迹。
娄盱和纪立春的人也都交由了幺鸡他们指派,跟着忙前忙后,而凌湙却一直徘徊在冢山墓周围,用铲子这里挖一下那里挖一下,看土层,看土层里夹杂的东西。
缴获的铠甲刀兵,凌湙给了纪立春和娄盱一半,他自己占了一半,至于马匹,他只给了纪立春八百,娄盱五百,其余的全归了他自己,然后大家分批撤出斑秃山,一路走一路抹除痕迹,让这片山周重归寂静无声。
种种掩迹手段,令娄盱五味杂陈,也终于明白了齐葙为何会投效这位小五爷的原因。
太冷血了。
手段既凶且残,心思缜密事事算无遗漏,这样的人,好在是友非敌,否则不知道哪天就像突震这样,死的踪迹全无。
凌湙派人给武景同送了一个字,“安!”
武景同收信之后,一路狂跳,奔回帅府直冲他老子书房,啪的将凌湙捎来的字按在桌上,挑着眉得意道,“成了父亲。”
他因怒带兵欲围剿凉使的事叫范林译知道了,于是故作被他牵制的模样撤了兵,在营里很是“无能狂怒”了两天,叫范林译昂着头斥他莽撞,险些害了陛下当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更险些置整个北境于战火滔天里。
范林译挺着胸膛,以一副救大徵百姓于战火之中的功臣般,走哪都要斥一斥武景同擅自出兵的举动,气的武大帅活活摔了几盏茶。
武景同望着中军帐方向呸了一声,“那迂腐文人怎么还不走?老子真是看他看的够了,要不是顾着他手里的参本,真想打他一顿。”
武大帅桌上正铺着纸张写字,闻言道,“理他作甚,跳梁小丑而已,哼,等凉王发现人马俱无时,再派了大军压境,本帅倒要看看,那些支持换俘和谈的老大人的脸往哪搁?”
人换了,也递交了邦交意愿,结果人家转了头就挥兵来犯,还要硬赖他们扣了人,杀了他们的兵。
武大帅提笔落字,笑着道,“那范林译可是亲自看着你收兵回营的,陛下就是要怪,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我们可是从头配合到尾,没有给他们留一点把柄,呵呵,就不知那些被凉王打了脸的老大人们,要如何哄得陛下熄火消怒了。”
凌湙的计谋里,只说要将武家摘出来,但武大帅却看出了另一层意思,那小子就是要借凉王之后的反水,打朝中某些人的脸。
试想,好好的一堆活人莫明其妙的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凉王再老迈,也经不得这样欺哄,无论派哪个王子来逼境,这战事一起,那些以换俘为名,递邦交和谈意愿的大人们,脸将如何放?怕是都要打肿了吧!
武大帅挥毫泼墨,口中却道,“北境安稳久了,那些人已经忘了我们武家在此地的功勋,景同,你那个小五弟,在为北境全境将兵张目,他此举会让朝中那些闲出屁的大人们,不敢再轻易提出压缩北境兵制的想法。”
太平本为将军定,却又不准将军见太平,历朝历代的皇权者,都是既用兵,又防将,卸磨杀驴者比比皆是。
武大帅将最后一个字写完,一副气势磅礴的“定江山”字样便呈现眼前,他叹息道,“曾经陛下将此副字写予我,然经年过后,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他曾也有过那样信任我的时候,岁月流逝,人心易变,他终究还是防上我了。”
武景同陪在一旁,见武大帅脸现惆怅,便故意说起凌湙的本事来,“父亲,小五的能力您看到了,以后边城那边的粮草,能不能直接走漠河粮场?小五初到边城,生活肯定艰苦,我这个做哥哥的,理当帮一帮他。”
武大帅愣了一愣,目光复杂的望了他一眼,忍了又忍,最后还是道,“景同啊!你这些日子就不要外出了,在家陪陪你娘。”
武景同不解,瞪眼望向武大帅,却见他爹沉默了半晌才道,“陛下怕是要召你上京伴驾,或有赐婚之举。”
从前没让武帅府留置亲眷在京,是因为皇帝与他互相信重,而今……武大帅苦涩的咂摸了下嘴唇,“范林译说陛下在为几位皇子挑伴当,不日各武勋文贵家的子弟都将收到旨意,你是我帅府继承人,当也在此列,景同,京中处处危机,你当谨言慎行,记住,不要与任何皇子过从亲密。”
武景同呆了一瞬,张了嘴想要说什么,然而,最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沉默的对着他爹行了一礼,声音闷闷道,“儿知道了,父亲放心,儿懂的。”
凌湙并不知武景同即将上京,他与纪立春、娄盱分道之后,一路带人回了边城,上千匹马威赫赫的冲往边城圈在一旁的跑马场,惊的齐葙和殷子霁忙赶来观看,一眼望见裹着伤的幺鸡几人,更惊讶的张了嘴,出声急问,“受伤了?损耗多少?”
连战力最强的幺鸡都受了伤,可想而知这一仗有多难,齐葙来回往夹在马群里的众人身上望,却发现人数与走时差不多,一时倒迷惑了。
幺鸡举着裹的粽子似的手道,“受了一点点小伤,没有损耗,哈哈,齐先生也不看看是谁带队?主子从不打无把握之战,他可爱惜我们了,不然也不会从陇西府调兵。”
蛇爷叫虎牙扶着赶来,看见幺鸡手上的伤,心疼的拍了拍他,接着又赶到了凌湙面前,上下检查,“五爷伤着了没?叫我瞧瞧。”
凌湙摇头,“没伤,我好的很,不好的是幺鸡他们,哼,一个个没死都算命大了,等好了我再找他们算账。”
如此,大半月斑秃山之行总算告一段落,而油坊建成后的第一批油也出了瓮。
边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都是附近听说边城有油卖的百姓,纷纷推车担担的连夜赶过来,十八文一斤,简直跟白给一样,听说还能用菽豆兑换,这便宜错过简直要捶胸,故此,只要听到消息的,没有裹足不来的。
“出油咯!”
“豆渣饼,喷香好吃的豆渣饼,一文钱两块就能饱腹的豆渣饼。”
“油豆果,嘎嘣脆的油豆果,一文钱六个,能当零嘴哄孩子,还能入汤当菜省放油,买了不吃亏,买不了不上当,边城信誉童叟无欺。”
“哎,看一看~瞧一瞧呐~万能调味料,十文钱一包,内含名贵中草药,当归、陈皮和党参,一包你开胃,两包你肾不亏~”
自这日起,边城集贸逐渐成型。
125. 第一百二十五章 被和亲的蝴蝶翅膀扇到……
天佑三年五月中旬, 苦苦等不到突震与伽纳回转的凉王,终于按耐不住发了兵,纠集三万大军陈兵并州五十里处的豹子沟,便是羌主也遣了一万兵, 由六儿突峪统领, 跟着老丈人的兵一起到了并州。
武大帅反应迅速的闭紧了并州门户, 然后八百里加急将敌寇逼境的消息递进了京, 彼时范林译刚志得意满的踏上了京畿官道,一路赏景悠闲回返,美滋滋的正想着如何上表夸一顿自己。
白捡的一个人质换了三万战备物资, 还与凉使签了邦交意向书, 承诺等他们新王登位时, 嫁一皇家贵女以示真诚之意,至于嫁谁他管不着, 意向书出自他手就是功绩, 他反正是圆满完成了陛下特意交待的事。
是的,换俘交换物资只是明面上的事,皇帝真正的用意,是想要凉羌给他安分几年,容他腾出手来与武大帅掰一掰权, 皇帝已经容忍不了武家在北境一家独大了,他想往北境安插自己的亲信, 非是纪立春那种放进去搅浑水的东西,而是樊域或杜曜竖这样的自己人。
武大帅曾经也是他的自己人,可惜现在翅膀硬了,有些令发到北境,他学会了推托卖惨, 已经做不到闭眼不问对错的跟随他,所以,他觉得是时候该换一波防了。
如此,他就需要凉羌在北境军权内斗期间,不犯边不起事不大规模掠境,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将武家从北境拔掉。
当今确实爱财,但也知爱财的基础上是皇权安稳,他虽厌憎曾将他作傀儡使的嫡母宁太后,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从她那里学到的道理,比生母之于他的多的多,其中攘夷必先安内,是他登基后时时必听必念的训导之言。
宁太后非常憎恨和亲之请,哪怕她自己无女可出,经她一手砸掉的和亲奏请,也多达七次,终她退朝还政期,那一轮回的十几年间,大徵朝无和亲之事。
范林译从突震身上看到了他的出头之日,跳出来上奏说可以废物利用,让突震的人头更有价值,本意只是想换点东西证明一下自己,可御座上的人却从中间窥见了另一条转机。
他想动武家久矣,却苦无罪名可摁,若武家只是一般功勋贵戚,随便一个不敬上的名头盖下去,他就能押了武家全家下大牢,然武缙偏就是个手握兵权的一境统帅,他若做过分了,悠悠众口他不在意,可万一将人逼反了,他放眼在朝中划拉了一圈,发现竟无人能与武缙一教高下。
以樊域或杜曜竖的底气,都还不足以正面与武缙对上,他自己也知道这两人不会是武缙的对手,如此,便一直在私底下思索,要怎样才能将北境军捏到手里。
江州豪族根深蒂固,荆川一地尽是匪患,放眼天下兵马,唯有北境无氏族谱系,领兵者皆新贵,只要打掉他们的头,整境兵马自能归顺。
年龄越大,皇帝的疑心病越严重,他需要拥有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兵马,御麟卫和京畿卫,哪怕加上杜曜坚手里的茳州卫,也不足以令他安心,光江州一地的豪族,就能威胁到他的皇权稳固,他需要更大的筹码,来抗衡那些越来越贪婪的豪族贵戚们。
范林译的奏本,让他脑中灵光一闪,既然攘夷必先安内,那攘内他先安抚住外夷不也能行得通?
于是,他暗地里另给范林译下了一道口令,让他无论用什么方法,定要将自己意图邦交的目地表示清楚,为此,可许和亲之言。
他让范林译将意思传递给凉使,等凉王派人递和亲之请,他再假做为难推诿一番,之后随便挑个贵女应付就是,反正他的公主都已婚配,发嫁个记名公主,谁也说不了他。
如此美好的想像,在范林译先一步的快马奏报里,两人都以为稳了,结果,突震不见了,连同来赎他的凉使和三千兵马,一齐消失在了并州城外。
大兵压境的消息传进京,休整在官栈里的范林译也被御麟卫连夜逮进宫,跪在御石阶上惶惶不知罪从天降,等从摔到他脸上的八百里急报中,看见凉王大军逼近并州,向他们讨要突震和凉使的字样时,脑子甚至没转过弯来,木愣愣的不解其意,甚至还反问陛下,“这是何意?”
人不见了找啊!跑他们这里要人闹哪样?他可是亲眼目送突震和凉使带兵离开的,甚至气不过要去追赶的武少帅都叫他喊回来了,怎地?这不成欲加之罪了?
范林译气死,指天发誓,说交割完毕那天,突震就还给了凉使,他站并州城门楼上,亲眼看到他们一起离开的,并州根本没出半个兵去杀他们,再说即使杀了他们,尸体呢?好几千人的尸体怎么也得堆成山了吧?那血怎么也得流成河了吧?还有马,总不能一起杀了吧?
栽赃,就是故意栽赃,凉王不讲诚信,明明已经承诺了许配贵女以示邦交和平之意,现在却翻脸不认,还用这样一看就漏洞百出的借口来打,简直不把大徵君威放眼里,打,让武大帅打他丫的。
范林译不知道皇帝许以和亲之言的真正用意,他只当是为了边境安稳,遣个贵女嫁过去只为示好,反正只要不嫁公主,他这个提议者就遭不到御史台参本,而刚巧,皇帝也是如此想的,只要嫁公主的提议不从他嘴里出,骂名也落不到他头上,虽说记名的公主也是公主,但其中的差距谁都懂,反对者不会太激烈,而他也不会顶上一个违背先太后懿旨的罪名,遭朝臣非议。
皇帝还是个要脸的皇帝,有些事他能做,但不许人当面说,比如明明对武缙越来越苛刻,却硬要让人觉得他是受朝中形势所迫,不得不对武缙起些让外人道的堤防之心,然后年久日深,这堤防之心就从演的,变成了真的如鲠在喉。
武大帅难受的点就在于,明明说好了演给江州豪族站在朝中的那些代表们看的,结果你演着演着就演成真的了,就这脑瓜子,你是怎么指望着,能从那些人手里夺权夺回你眼谗的金矿银矿?甚至为了配合你,我生生舍了个妹子嫁去江州,结果就这,就这?
就整一个人生生被皇帝整郁闷了,消极的连巡防都不上心,除了中军帐里的军务,其他两州只要不出事,他都懒得管,这才让凉州出了如此变故而不知。
范林译一问三不知,言语里直接把突震消失的事情扣成了凉王的诚信上,让本来打算将此事栽在武大帅身上的皇帝哑了声,瞪眼气不打一处的看着他,看着他指天发誓的说突震当天离开时的情形,无形中竟替武大帅开脱了嫌疑。
满朝被大军压境的消息震惊,纷纷疑惑事起原由,待听说人能平空消失找不见的事时,个个也是义愤填膺,认为就是凉王找由头开战来的,建议陛下发旨令武大帅开门迎战。
御座上的皇帝气的胸口发涨,下令开战,钱呢?粮草呢?武缙的催饷折子还压在他的案头,此时要他开门迎敌,饷银发不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甲胄重铸,张嘴全是钱,真是个个说的轻松,反正掏的不是你们的腰包。
范林译跪了一夜,身虚声弱,举着手有气无力,“陛下,臣有一言请奏。”
此时也顾不得提和亲之意,是否会遭弹核指骂了,保命要紧,范林译跪着膝行上前,从怀里掏出与伽纳签订的邦交协议,声震朝野,“凉王有意替其长孙乌崈图霆,求娶我朝贵女为阏氏,臣未敢自专,只实实记录了伽纳所请,如今凉王既说未见到其回返,想来也是不知我们双方签订了什么,臣请往北境再跑一趟,若能解此危困,也是我边境百姓之福,能免于战事之苦。”
既然说伽纳不见了,那他就不客气的将首提和亲之事栽他头上了,我只是个记录者,肯不肯的由你们定。
范林译埋头跪在阶下,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脑聪心明,生生将要掉落泥泞的官声给捞了回来,就算要挨骂,那提的与最后做决定的公平分摊。
如此,范林译又揣着协议,和皇帝下给武大帅见机行事的旨意,脚没停的再次回了北境。
见机行事就是随便你开不开战,但保我大徵百姓平安却是你北境军的职责,若真叫凉羌马骑冲了关隘,后果自当清楚。
军饷?地主家也没余粮,朕穷的慌。
得得得的一阵马蹄从边城北门入,直到了两府中间的阔马道上才拉马骤停,马儿被急停指令扯的人立,嘶鸣声直冲街巷,却只见马上一独臂髯须大汉从上跳下,三两步上了随意府门厅,声若洪钟,“五爷,小五爷,老纪找你有事,急事。”
蛇爷急忙忙从偏厅迎出,额角冒汗,半曲着身体边请人进府,边赔罪道,“我们爷正在休息,纪将军先随我去正厅喝杯茶,待我去喊我们爷起床。”
纪立春一抹脸上的灰土汗渍,声音有点急,推开蛇爷嚷嚷,“他怎么还能睡得觉?你去给本将军端碗茶来,我亲自去叫他起来,五爷,哎呀小五爷……”
蛇爷脸都冷了,挡着偏厅的门望着纪立春,声音也硬了两度,“纪将军,请正厅用茶,偏厅非待客之道,回头我们爷要怪罪老儿招待不周,还望纪将军体谅。”
纪立春叫蛇爷的态度弄的一愣,顿住了脚步,却见蛇爷半步不让,挡着门又半弯了腰道,“我们爷最近忙到饭都顾不上吃,觉也是好不容易才睡一会儿,望纪将军体恤我们爷辛苦,毕竟这一城百姓都要靠他养,他很累。”
张嘴就想从油坊的利润上分走三成,别说蛇爷,就是殷子霁都对这髯须大汉怀了不屑,再有齐葙本来就对他看不上,如此整个边城两府主事者,没人待见纪立春,哪怕他现在担着凉州大将之职,在他们看来,敢从凌湙手里夺食的,都是仇人。
纪立春心再粗,也从蛇爷的态度里瞧见了不喜,但他未料想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要油坊三成利润只是他随口提的玩笑话,目地只是让凌湙发财的时候别忘了他,给多少都不嫌少,有就行,然后诉了一番,自己为能调入凉州所花费的代价,之前得到的钱财已然挥霍一空等等,最后,凌湙给了他一成。
砖窑坊和铁器坊因为要用到大量的煤矿,凌湙重新和娄盱签了份协议,北山非娄家私有,是陇西府官署产业,若硬要讹到手上,却又多了后续管理事宜,边城目前全城飞速建设,凌湙往城中一扒拉人手,竟发现劳力短缺的问题。
娄盱觑着凌湙的脸色,便也提了个折中办法,同时也是想补一补娄俊才脑袋一拍,给自家挖坑的行为,虽然占个北山在陇西不算什么,可到底是个把柄,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被人检举,他维护了几十年的官声不仅要完,严重的怕是要掉官帽,且北山那处原属贫瘠之地,既不能建别苑也不能跑马,放在那里压根没人要,若非凌湙掘出了山体内的煤块,那山是真的没人理会。
而他折中的办法,就是他出人管理,并雇佣百姓采煤,北山离陇西府特别近,边城百姓来去耗的时间,足够陇西府百姓挖出好几车的量,他不要凌湙出钱买煤炭,那处山里的煤矿无限供应边城,他只要凌湙将煤炉子的销售权给他,包括制作好的煤球,以成本价卖给他,然后,不限制他往外出售煤炉子的价格。
他不像凌湙单纯只为取暖而造的煤炉子,他从中看到了全民广泛运用这种移动灶台的好处,北境有一半时间都陷在干冷的气候里,百姓人家的灶台都搭在檐下,生一顿火做一餐饭,顶寒风冒冷气的,有了这种可以搬进屋里使的煤炉子,不说为百姓造福,但方便了所有穷苦百姓畏寒畏冷的境况是事实,他只要在成本价上添一两成,就能立刻让陇西府的财政充盈起来,且不说只要买了煤炉子的人家,会连续不断的再买煤球,这种连带销售方式,能保证此产业永远不会倒。
纪立春可以张嘴跟凌湙要油坊分成,娄盱却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底气,所以他愿意用劳力换,陇西府百姓有一个挣钱的去处,他也能从这煤山里分一杯羹,再有青砖买卖,累加起来不比油坊利润少,区别只是纪立春坐着拿钱,而他需要劳心劳力,但他愿意。
涉及到管理权的问题凌湙没有自作主张,他就跟所有不关心菜价的老爷们一样,对民生这块的价值没有深刻体会,尤其在出了两次自以为是的乌龙后,他现在遇到这方面问题,都会主动去找殷子霁说话。
殷子霁和齐葙两个,在五月初这一日,双双举了酒盏从垂拱堂素衣素服走至随意府,当着凌湙一帮亲卫和全体刀营兵将的面,正式拜了凌湙为主,并滴血盟誓。
凌湙得尝所愿,自是开怀无比,待三叩礼毕,忙上前一一扶起,接了敬酒,如此,殷子霁与齐葙彻底改口,称凌湙为主。
北山煤矿管理权,殷子霁听了凌湙转述后,亲自跑了趟陇西府,之后也不知道他如何运作的,北山开采这块的总主事权就归了他手,用的人是陇西府的,但账全归了他管,雇佣百姓的工资他开,采挖的煤矿总量也尽归他手,用殷子霁的话说,他得让干活的百姓们知道,是谁给他们的工作,又是谁让他们有了这种挣钱的机会。
娄盱打的好算盘,欺凌湙没当过官,不知道名声的重要性,好处让了他,名声却是不能让,他必须为凌湙在百姓心里扎一个好字,让他们知道,真正体恤爱民的是谁。
殷子霁也是发现凌湙有点不在意名声这点,尤其百姓嘴里的好,他似乎没打算经营,建油坊、建豆腐坊、建砖窑坊,甚至开铁器铺,哪一个单拎出去,都足以让一地官员赚个爱民如子的好名声,可到了凌湙这里,凶巴巴的杵着刀威胁人跑操赚铁器,撵着人开垦荒地种菽豆,如今更好,马多了,他又开始折腾青壮去学骑马了,有害怕不敢骑的,一顿棍子把人打的鬼哭狼嚎,弄得现在大街上的汉子看见他都躲着走。
就怎么说呢?明明办的都是好事,结果愣叫那一身的煞气干成了个“逼良为娼”,殷子霁算是发现了,凌湙除了对老弱妇儒和气些,青壮懒汉,对,在他这不上进的青壮都叫懒汉,那是没有半点情面可讲,犯到他手里,直接刑所水火棍伺候。
于是,他和齐葙一合计,不能让他如此糟践自己的名声,他不喜欢被人感恩戴德的凝视,那他们就背地里扩散他的好,把他往内敛施恩不图报的道子身上靠,为此还特意给他打造了个莫须有的师门,称他是道家“王禅老祖”派下山来历练的关门弟子,然后伙同蛇爷,给凌湙裁了好几身青袍道服,便是冠帽也做的古朴讲究道意盎然。
凌湙的衣帽一直都是蛇爷负责,叫穿什么穿什么,且道服制的并不素净,暗纹上都有金线兜底,行动间流光溢彩的,有种低调的奢华,出了门就招眼,如此几天后,凌湙就从众人的视线中回过了味来,得知殷子霁的用意后,哭笑不得的让蛇爷将衣裳收了起来,自此,非是重要场合,这样贵重的衣裳再不上身。
他懂殷子霁的用意,也理解一个谋士最大的理想,然而他自己都未明确能做到哪步,就眼前的规划而言,能守好边城,壮大队伍,不再让人敢随便对他伸手,就是他安居的好生活,自由、不受拘束,并且有足够的实力做想做的事,若顺带着解决一地百姓的民生,让自己的精神世界不致有空虚空度之感,就算是他来此世一遭最大的收获了。
凌湙想的很开,不强求,但也不推却,事到头上不怕,钱落袋里才无忧,他走到现在,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争霸个王权富贵去的,本心觉得他现在做的事情是对的,那他就遵循着本心走,至于以后事,谁知道呢!
就比如杀了突震会引起的后果,他当然知道凉王肯定会派兵压境,然而,“他们打不起来。”
纪立春门口那样嚷嚷,凌湙觉再深也醒了,然后请了他进偏厅,听了他急轰轰的报信内容,喝着蛇爷给他端来的豆腐汤,自从知道凌湙不爱食甜后,他的汤品就变成了清咸味的各种荤素搭配,就比如这豆腐汤,取的是压不过半个时辰的嫩豆腐,切成小方块,混着指甲盖大小的肉圆一起煮,等起锅时撒上葱蒜,清香不油腻,关键还好看。
凌湙午食没用,这会儿就着豆腐汤又吃了两个白面饼,一会儿功夫就饱足了肚肠,听着纪立春在耳边急轰轰讲着并州被围的事,踱着步来回在厅内消食,边走边说,“真要开打,哪用扎豹子沟?大峰坡那处历来就是战阵中心,用来排兵布阵威慑并州军民,且就突震的分量,还不足以让凉王冒着损兵折将的危险来为他讨公道,区区三万物资来赎突震的时候,我就知道,突震……呵,没有他以为的在凉王面前受宠。”
武景同来信说了三万物资是怎么讨价还价来的后,凌湙就知道,这抠搜的姿态绝对不是对一位受宠的王子所出,而是凉王的面子和姿态,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就让突震死在大徵人手里,那归顺他的部族们,将要寒心的生起防备。
凉王有十个儿子,二十几个女儿,孙子外孙子排成一摞估计他都叫不全人名,突震有用,但又没那么有用,突峪也是他外孙,实在不行,他再嫁一个女儿或孙女去羌族,一样能收拢他们。
纪立春吸气,望着凌湙道,“那万一真打起来了呢?”那他们岂不成了害死北境百姓的罪人?
凌湙站在偏厅门口摇头,“武大帅不会应战的,并州城墙那么高,他只要拒上一个月,凉兵自然就退了。”
凉王的王帐不是固定的,每年的水草丰茂季,他们要举族往沂阳山迁徙,等到秋冬季才能再迁回来,所以,凉王他耗不起,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如此,纪立春才稍稍放了些心,只是仍念念叨叨的问凌湙,“那本将军要不要带兵去支援?武大帅知道是我们干掉了突震,也没招我去问话,我这心里总不安稳,且自到了北境任上后,武大帅一直称病不接外客,我竟未去中军大帐述过职。”
凌湙的另一个名字武景湙,叫他能安心的将心里话告知,其中当然是想请他从中斡旋的意思,说好听了是已经接任了凉州大将的位置,可一天没有去中军帐里述过职,他处理起凉州军务时,就总有人阴阳怪气和不听指令,这让纪立春很恼火,偏又无计可施。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的亲兵领了一人进来,却是常来给他送信的武景同亲卫,来人拱手递上信后道,“我家少帅让我等在此听信。”
从前这人送了信就走,还是第一次说要等信的,凌湙皱眉展了信纸看起来,却见头一句便道,“五弟景湙亲启:为兄不日就要上京伴驾,望弟能来并州一聚。”
接着,信中又提了并州被围的事,“范林译带了陛下旨意,要父帅见机行事,另许了凉王和亲事宜,父帅很生气,非常生气。”
凌湙脸色黑沉,望向京畿方向,咬牙,“明明只要出一封道歉国书,退还交换来的双倍物资,就能化解的战事,却偏要用和亲打圆场,呵,你可真能耐啊!”
脸面和钱财在你眼里,竟是比舍出去一个女儿来的重要。
等等,和亲?
凌湙望着信中所述,转了头问那亲卫,“可有听到那位范大人,说的和亲对象是谁?”
陛下并无未婚的公主,他提和亲,准备送谁?
那亲卫犹豫的看了眼纪立春,却见凌湙没有反应,便低头道,“听说是准备从,京畿勋贵人家的姑娘里挑一个记名。”
而京中宁侯府的宁振鸿,被家中女眷议论的消息差点呛的一口气上不来,又惊又讶的问明了情况后,突然大笑了起来,转头就抱着被他笑声吓到的二姐。
太好了,和亲圣旨不会来家了,他二姐还未及笄,这一次怎么轮也轮不到她了,宁振鸿抱着懵逼里的二姐哇哇大哭,他本来都打算好了,等到二姐一及笄,就催他娘替她寻个夫婿嫁出去,绝不能再如上一世般为了攀高枝,硬生生耽误了三年,最后叫一道圣旨害了性命。
一家子女眷不知道他怎么这样哭,急的上前拉的拉抱的抱,却怎么也分不开他搂着二姑娘的手,直到一个含笑轻柔声音传进宁振鸿的耳里,才堪堪止住了他的哭声,泪眼鼻涕泡的抬起头来,便看到亭亭玉立出现在门口的大姐宁雅娴。
宁振鸿突然震住了,抱着二姐的手不由的松了下来,瞪着眼睛望着大姐,脑中电光火石直击的他噼里啪啦响,他忘了,他还有大姐,再有两个月,就是他大姐的及笄日。
前世突震之死都知道是他五叔干的,可现今突震死的悄无声息尸骨全无,更没人知道他五叔在其中的作用,为什么还会有和亲之事?
虽然宁振鸿没有证据,但莫名的,他就是知道,突震这回肯定还是死在了他五叔手里,可本该消弥的一场灾难,为什么还是发生了?到底是谁这么热衷于和亲?
宁振鸿这回不抱着二姐哭了,改抱着大姐默默流泪,望着一路从中庭走向这边的父亲,突然心中涌出无限怒火,他不想把前世的事情按在现今的父亲头上,在一切事情还没发生时,他蒙头当自己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稚儿,然而,记忆开闸般一齐涌了出来。
就在他控诉是五叔杀了突震,才为家里引来如此灾难之时,破家发卖出去的奴仆宁叔出现在了眼前,五叔冷眼看着他,指着宁叔道,“你问问他,到底是谁主张送了你二姐去和亲的?”
宁叔是他父亲的奶兄弟,从小跟着他父亲,他的话可信度几乎百分百。
他当时甚至都不敢看宁叔的眼睛,就怕听到什么可怕之言,然而,该知道的还是叫他知道了,宁叔跪在地上告诉他,是他的父亲主动上表请的赐婚旨意。
记名的公主,也是公主。
宁振鸿嗷一声,突然疯了般扑向迎面来的宁晏,“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为什么是我爹?你为什么偏偏就是我爹!”
为什么我爹不是五叔那样的人?为什么偏偏是你!
126.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八百个心眼子不动动会……
凌湙没有立刻给武景同回信, 他让蛇爷给那名亲卫安排个住处,有些不通的点他要想两天,当然, 并州是不得不去了。
去, 就得准备礼物, 且武景同要进京, 说好了是陪王伴驾,说难听了就是人质,武景同那脑子北境混混还行, 去了京畿,一个行差踏错就得被人拐进坑里去, 他怕他有去无回。
武大帅应该会给他准备一两个幕僚,而他得另想个办法保武景同在京畿受人忌惮。
无忌惮不足虑,既然怎么都无法让人放弃戒备,不如就让人对他起畏忌, 若他再懂些狐假虎威, 当能在京畿平安无虞。
纪立春从凌湙这里得了安心丸, 又知他要去并州,一时便也赖在了边城, 他想趁机随在凌湙身后去并州拜见武大帅。
凉州军因韩家的事,被清了一波调了一波, 纪立春原以为会很快接手两翼大军,结果, 眼看来了近一个月,他连军务都没理清,各府驻军千户所报上来的人头数,与他实际了解的不一样不说, 眼看六月将至,而饷银迟迟无踪,各所兵将意见滔天,懒怠操训者比比皆是,他无力的发现,除了自己带来的一千亲卫,满凉州内外无有听他命令者。
他是真的遭不住了,第一季的军饷连着年奉,直拖到了四月中,且只发了一半,韩泰勇出事,抄出的银子本可充做军饷补个亏空,然而钱箱一封,被一旨送进了户部,听说连武大帅都没能染指到这笔钱,整个凉州仓在他到任时,居然是空的,空的。
这就不能怪他眼谗凌湙油坊的分成了,他实在太需要钱了。
自古打战打的都是钱,为兵者并非都有远大理想,军饷才是整个军队的驱动力,一万个人里才能起来一个将军,那其他人靠什么支撑?忠君爱国?快别扯了,左不过都是为了一口吃的,要是家有恒产,你看每年的征兵季有没有人主动报?大家都是苟活着一口气罢了。
凉州仓内空空,让他连收买人心都做不到,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兜头就给他浇灭了,来前他还抓了几个偷卖盔甲的,一顿板子打下去,他火还没消,那几个兵的领头,就带着旗下所有兵来负荆请罪,然后逼问他军饷何时发。
纪立春这才领略到了一州大将的难为,他没有深厚的家底支撑,无法在朝庭的军饷下来前,给所辖兵将赏点小恩小惠,更没有多余的钱财为将士加餐沽酒,光靠着皇帝封给他的大将名头,他统御不了凉州两万多的军将,这还不提其中招募的雇佣军、城防军,拉拉杂杂统计将近四万,他没钱养活这些人。
随州的周延朝听说手下有两个大商队,一个走皮货一个走茶饼,每年秋冬他手里的商队就往凉羌部走,以低价收来成堆的皮毛,再运往江州贩卖,然后换了江州那边低劣的茶饼,转运至凉羌赚出高额的差价,因为不涉及军备,并州那边倒也睁一眼闭一眼的随他经营。
韩泰勇不经营,手下的兵差是三州待遇最差的,到他出事时大家才知道,哦,原来他不是不经营,而是经营的生意不能见光,人家也不是没钱,而是钱不发给你花,人家连枕边人,连亲儿子都防,哪会大张旗鼓的给,所辖兵将发补贴发除了军饷以外的福利?藏还嫌不够呢!
也正因为此,本该对韩崝奚落愤怒的一群人,反而转回头同情起了他,再想起他时常提及家中夫人拿嫁妆贴补他的话,以前只当他开玩笑为了驳大家好感,现在才发现,尼玛原来竟是真的,是以,高门深院也有高门深院的困苦。
纪立春也想有样学样的搞点创收,然而扒着手指头算了一圈,他悲伤的发现,自己竟没有能擅长的,做生意等盈利,远水救不了近火,且北境这地方,获利最大的两门营生,几乎被随州垄断,他一新来的要与人虎口夺食,本来大帅就不待见他,再要与同僚起龃龉,想想就知道自己将怎样的寸步难行,他是大老粗,可为官之道的浅显道理还是懂的,没有哪个上司喜欢食槽里的新来者吃相难看,不懂规矩瞎伸手,如此一来二去,眼看到了五月底,他还在为兵将军饷犯愁。
恍然间他似乎明白了,韩泰勇允许秦寿贩卖走私武械的原因,太来钱了,一本万利的诱惑下,哪怕知道要承担风险,可侥幸没被发现呢?侥幸的侥幸下总有人挺而走险。
凌湙不意外他眼谗营生,从油坊开张以来,每日的交易量,除去零散的小笔生意,大头全在马队往别处走商的利润上,陇西府的娄家粮油铺,和从边城迁去登城的富户们合开的铺子里都按原价供应外,卖到其他地方的油价都上涨了三分之一,更远处的随州更涨了一倍。
离边城越远,控价越难,为此还衍生出了一种令凌湙意外非常的买卖人,卖油郎。
总有不在府城居住的百姓,总有吃不起涨了价的油,那有生意头脑的货郎就改了卖买方向,从边城进油,再自己挑去偏远处兜售,人虽吃了辛苦,却是真能挣到钱的,对于这种小买卖人,凌湙吩咐了殷先生,专门给这部分小货郎定了最实惠价,十八文一斤,五十斤一瓮,买超了这个数,就搭送油豆饼十斤,这样一合计,他们的进油价不会超过十五文,偏远地方的百姓再舍不得吃油,面对这种送上门来的,比松油还便宜的豆油,也是会打上一两斤的,如此,大家日子都能兴火,且过的有盼头。
殷先生已经习惯了凌湙对贫苦人的扶助,闻此提议也没异议,就如凌湙说的那样,油的大头不在这些零散生意,自边城运油马队走过一趟并州和随州后,那边就建立了几处销售点,他们这边出马车送过去,就要二十五文一斤,若商家自己派马队来运,就按二十文一斤,只有凉州各府里的油价是十八文一斤,且为了防止他们中间弄鬼,把自己弄成中间商赚边城差价,每个府里只设一个供应点,油量限量供应。
凌湙也想将其余两州的油价打下来,然而油坊就这么点人,新茬菽豆还未上,他都不敢提议三班倒,目前只分了上午班和下午班,出的油堪堪够分,也就开张大半个月而已,除去人工工资和本金,殷子霁报来的账目已接近五千两,整月算下来接近万两盈余,且这还是刚开始。
边城开始对外招工,没办法,人不够用,城楼要重新加固,墙体全换成青砖,城内要给百姓盖房子、铺地,为免积水积污浊,凌湙甚至亲自画了公厕图,每街每巷都设一处公厕,排了下水道和污水道,然后在城北城西各砌了两座大澡堂子,分开男女浴室,全天开放,一次包洗干净清爽只需八文钱。
有青砖砌什么都方便,大澡堂子砌好的那天,幺鸡领着刀营百多人,分两批进去清洗,一顿搓下来各人弄的白里透红,让本来还在好奇观望的百姓直呼惊奇,之后就有人试探性的进去洗了一次,出来后逢人便夸,回了家拖家带口一起全往澡堂子里钻。
女浴室这边做了隔断,当然也有浴池,由王听澜带人进去打了个样,这才让羞涩脸薄的女子迈了步,凌湙没有宣传女人能顶半边天的话,只用实际好处,或些方便设施,激励的让那些女人自己从家门里迈出,丢开古旧的教化思想只是时日问题,就如敢往女浴室里去的女子一样,多去几次,心上的束缚自然就弃了,从埋头红着脸躲躲藏藏,到洗完了后三五成群聚去一旁的茶楼喝茶吃点心,也就半个月不到的功夫,都人人习以为常。
而油坊和砖窑坊这边,浴室作为劳工福利,在就近处砌了不太大的小浴室,专供里面的工人清洗,且不收钱,家属亦可享此福利,包括后面将要修城楼的工程,福利都与之等同,并且年节发油和油豆饼当奖励。
只要在边城作坊里替凌湙打工的,食堂、浴室、身上的工作服和鞋全都免费供应,月底的工钱照时辰结算,于是招工布告一贴上城中心钟楼处后,就有陇西府四周的百姓开始往边城赶,每日城门边上进出城都能排成长龙,踊跃者巨多。
殷子霁担心有人偷师油坊榨油技术,曾问过凌湙要不要将进入油坊的劳工全签了卖身契,凌湙摇头没让,他把所有工序全部分开使人做,比如负责炒豆的,与负责装豆饼的分开,麻袋裹了炒制好的碎豆子,再装入铁饼内等榨,这中间过手的时候使人传些意味不明的眼神出去,叫人以为装入麻袋里的豆子里面加了什么东西,才能让出油率增加那么多,只要保证一人不同时做出两种工序,就能最大限制的控制技术泄漏,至于有聪明人能看穿其中机密,那也有另一个条件牵制他,就是铁,一个榨油机至少需要十斤铁做铁饼,普通人家没有这样的便利,而如果他想倒卖技术,凌湙或不能阻止,但他能保证,别人家的油不会敢比他卖的还便宜,价格战从一开始就让他站在了胜利方。
天下百姓那么多,市场盘子那么大,钱是永远挣不完的,他不是要做垄断,只初期阶段,他需要靠独家经营撑起整个边城的人口消耗,等后面生意大到他吃不下,自然会寻找合作者,且他都把油卖到随州并州了,就不信周延朝和武大帅不知道,求人合作不如被人求,出技术拿干股也是一条生财之道,所以说,搂钱的地方多了,真没必要对治下百姓太苛刻,技术你能偷,人心你能偷么?不怕被万夫所指,你就干,我保你落叶无根。
一番话说的殷子霁又瞪眼又摇头,叹着气的朝凌湙拱了个手,再没提让入坊工作的人签卖身契的话。
边城招工,住宿便又成了问题,于是那些被招进边城的劳工,入城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盖宿舍,起初还没人相信,说新盖的房子不可能白让他们住,肯定多少得收点租钱,且也不知要盖个什么窝棚出来。
他们都是周遭的农户,家中佃的地里出息养不活一家子,于是壮劳力就出外打些零工贴补家用,听说边城待遇好,便冒着风险来试一试,都打算好了,白天上工,晚上随便窝哪个角落睡几日,干个十天半个月回一趟家,且入了五月天已经不冷了,屋檐角下,巨石背风处,睡哪不是睡呢!
穷人,没那么多讲究,能挣着钱回家比什么都强。
然而,等老熟手领着他们一日千里的,将两层青砖宿舍楼砌起来后,还是有人绷不住了,呆愣愣的望着崭新的房子,木然的问着身边人,“这真是盖给咱们住的?”
等伐了木材开始打床铺桌凳等家具时,他们才真的相信,这些新盖的房子,新打的家具物什,都是为他们准备的。
凌湙画的宿舍楼,就是他曾住过的那种老式楼房,上下两层,楼梯在外面,屋内对开着能摆四张床,他没画上下铺,边城又不缺地,大不了多盖几排房子,一屋住四个老爷们,邋遢也邋遢不到哪去,就是起矛盾也打不出事,故此,他是一气砌了前后十排。
房子盖好,家具安置,选了吉日开始分屋,关系好的住一起,落单的拼一屋,那些本来都做好吃苦准备的劳工,懵逼的走进自己亲手盖的屋内,等回过神来,呼啦围上了负责安排他们入住的小负责人,眼巴巴的指着砖窑坊和城里各处忙碌的地方,问了心中最关心的问题,“妇人要么?不要全工资,给一半就行。”
管吃管住听说还有啥福利,那家里的媳妇不也能来领一份工钱?且听讲城里那边的澡堂子还收浆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妇,也一样有吃管住,这好事怎么能落下?必须问清楚,问清楚了好回去叫人。
等得到确定消息后,一个个告了假赶回家叫人,这样一户人带来了一个村,瞬间就将边城缺乏劳动力的事情解决了。
但同时,又产生了另一个问题,就是治安,人多了矛盾就多了,总有口角发生,凌湙安排了巡逻队,两班倒的维持着城内治安,也不讲什么道理,也没那个外国时间跟他们掰扯道理,只要生矛盾起了推搡扭打的动作,一律拖到刑所门口打一顿,严重的撵出边城。
然后赶巧碰到纪立春来诉苦养兵不易,凌湙是非常不客气的管他要了五百人,理由也很充分,油坊的分成不能白拿,他这里实在调不出多余的兵力维护治安,城门口的城内各街巷的,还有城东城南两处待开发忙的热火朝天的地方,都需要兵力布控,万一钻进个偷师的奸细,那他们损失可大了。
如此,纪立春一合计,千把人口撂在凉州府里确实损耗不起,军务到不了自己手里,人也撒不出去,干脆先租给凌湙干活,还能省了他这边的嚼用,简直一举两得,哎哟,这小五爷怎么这样贴心呢!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他。
五百够不够?我留三百守着凉州府衙就行,七百你全拿去用。
只有殷子霁收到兵员名录,来跟凌湙商议事情的时候,一脸莫测的笑问,“主子这计使的好,不动声色的就将他的兵拿了,等养熟了,他们自会知道跟着谁有肉吃!”
凌湙翻着他递来的报表,耳朵动了动,一脸正色道,“先生这话说的,把我想太卑鄙了,我这是真缺人,且看他天天喊穷,出于道义和朋友之义,我是真诚想帮人的。”
殷子霁就呵呵笑,回头夜里跟齐葙咬耳朵,说这小主公一天不动动他那八百个心眼子,怕生锈了似的,那叫一个鬼主意多,好在他还知道不往自己人身上动,否则谁都得卖了自身再替他数钱,叫齐葙喝斥的扭了把腰身,转头跟没事人一样,接手了这白来的七百兵。
齐葙的腿被左姬燐重断重续过了,如今正在养骨头,夹了板子天天躺床上,因为殷子霁照顾的好,又去了心头烦闷,面色养的红润且精神头十足,已经看不出断骨那日的虚弱,殷子霁尽量也不往之前的事上想,一想那心上的疼痛就刀割似的,好在这一切痛苦是值得的,养了二十来天,已经能察觉到小腿上的知觉了,左姬燐看了也点头,说等骨头长好后,大概率是能站起来的。
这期间韩崝的伤也养好了,按照约定他该往战奴营那边去,后因齐葙的腿耽搁了两日,等他收拾好东西准备走时,被他和离回家的妻子却带着儿女找了过来,两方见面自是眼泪汪汪,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妻子不愿遵从父母之意改嫁,且也舍不下一双儿女,知道齐表哥在边城,便想来投奔,也好就近照料他,如此,韩崝的妻儿便住进了垂拱堂西北角的小院落,正好同王听澜做了邻居。
两人一见面,那叫一顿尴尬,韩崝妻子姓孙,在韩府时与公公的姨娘们并不相交,即使见面也只是点个头的事,如今汇聚在边城,一时竟不知如何称呼,嘴唇动了好几遍,最后还是身边的孩子打破了寂静,一声“姨奶奶”叫两边乐出了声。
王听澜大方的上前见礼,摸了把韩令蓉和韩元恺,道,“叫姨就行了,叫奶奶显得我很老似的。”笑容里一派爽朗。
孙氏涨红着脸轻声道,“对不住,王姑娘。”
王听澜摇头,眉眼里已不见当年在韩府时的阴霾,声音清澈,“你们当小辈的,有什么对不住我的?便是韩崝也只是冷脸相对,却未有欺辱之举……齐夫人,还好吧?”
孙氏垂头细细作答,“婆婆病了一场,身体弱了很多,不然这次该与我一道来看望夫君的,她如今住在城郊的陪嫁庄子上,带着幼弟生活,还……可以吧!”
当然是不能跟从前比的,一门宗妇落到出族和离的地步,没有想不开上吊就不错了,只能说勉强撑着,闭门度日而已。
之后孙氏便常常看见,王听澜带着一队女兵出入城内各处,妇女口舌之争,婆媳打闹矛盾,甚至夫妻打仗,妻子来举告求公道,都有她从中调和处理,然后便知道了,她在城主处还有一个正经职称,叫妇联主事。
再之后,她又遇见了管理大厨房和仓库的凌家母女,以及吃胖了一圈的华吉珏。
华吉珏没料能在这里遇见孙氏,瞪着两个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然后就看到了她的小玩伴韩令蓉,两个小姑娘高兴的抱在一起,此后有好吃的好喝的,她都会去找韩令蓉,连带着凌馥也跟孙氏混的熟悉了起来。
石晃知道韩崝来了后,便三天两头去看他,得知他要往战役营里去,便主动承诺了照看他妻儿的事,但其实在边城,还比在凉州更自由些,至少他看华吉珏就越来越适应边城的生活,再也没像初来时的那样嫌弃边城荒凉简陋了。
边城的夜市开了,自从凌湙捣鼓出了万能调味料和豆制品的多样吃法,白天的小摊贩已经载不动超量的顾客,为满足白天工作无法上街消闲的百姓,凌湙果断开了夜市,在东西街巷之间开辟了一个跳瘙市场,让百姓有一个交易手工制品,和自制美食的地方。
就这么的,事情一件赶着一件的来,凌湙整天忙啊忙的没个歇的时候,一天骑着闪狮从东到西再往北的跑,且开夜市的消息传到陇西后,那边也有小摊贩推车过来做生意,这就又产生了入城税。
入城税这个东西哪个城都有,进来出去的百姓按着所担东西的多少,交一文到十文钱不等,商贾税收除外,那是另外的统计方式,殷子霁原也想按陇西府城门卫的方式收,但想到凌湙一惯的做事方式,便自己重新立了个规定,普通牛马入城多少钱,脚夫担担子收多少,都细细定了数目,然后拿去给凌湙过目。
原先边城几无外人来,入城税这东西形同虚设,现在有人来了,收是不收就成了问题,凌湙也没关注过城市规划,他只知道一个城到一个城之间有收费站,可这里却是没法设那东西的,那普通小买卖人挣的三瓜两枣,他收着就总觉得似周扒皮,殷子霁递来的收费标准,他看了看,还是将入城税这项给划掉了。
不收入城税,只收摊位费和垃圾管理费,并且想入城摆摊,得去办个经营证,押个一吊钱的押金,半年一审核,可随时注销,注销后押金退回,如转让经营证未经堂内窗口重签,则收回经营证,连同押金一并扣除。
凌湙怕殷子霁心生芥蒂,每次关于城内经营发展上的规划,自己好像都会驳一驳他,虽他未提一语不满,但时间长了怕是会令他失去作主的判断力,因此,在划了入城税这项后,肯定了他对城内商铺的管理意见,并且解释了自己划掉入城脱的原因,“边城本就是个名声不好的偏僻处,能来或敢来的都是抱着利益二字,且如今咱们急需引人来住,那些脚夫人力本来就挣的不多,收他们那点钱于咱们来讲如水滴入河,我想过了,城门处只设岗哨维持治安,收税的事交由垂拱堂派专人专办,不与城门卫分两处财务,以后城内所有税收,只由垂拱堂统理,一个财政统管,也方便查账,更不会出现互相推诿之事,殷先生啊,财政事务尤其重要,我将边城钱袋子全部交到您手上,还希望您能替我把好关,那些馕虫望忘多关注,一经发现立即打掉,严令在账面上动手脚。”
殷子霁失笑,觑眼盯了凌湙一眼,摇头道,“主子倒也不用宽慰我,是我想的不够深切,边城确如主子说的,名声不好又少有人来,若按惯例加了入城税,确实会挡掉不少欲往此处来的小买卖人,我是循着旧例列的表,倒是忽略了边城这处特别的地势,和现今特殊的情况。”
凌湙见他如此心胸,一时快意的拍了拍他,昂扬着脑袋得意道,“殷先生,不管你信不信,我保证,入城税这块的收入会从别的地方补回来,咱们只赚不会赔。”
边城免收入城税的消息一经传出,往此处赶的人更加多,殷子霁一段时间后发现,凌湙说的是对的,入城税没了,进了城的百姓就会不自觉的将那部分的钱当意外所得,花的时候竟比往常大方,就总会类比着白捡了钱的心态,若遇阴雨天气无法回程,那城里的客栈也有人舍得住了,单间住不起,大通铺几文一晚非常畅销,而人一旦住了下来,那吃的用的就又是一笔花费,于是,良性循环下,城内商铺的生意开始变得红火起来。
城北富户迁离之后,城西原住民也有几户跟着走的,但大部分都留了下来,守着日益兴盛起来的边城,庆幸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商铺从一个东家换成了另一个东家,可待遇却是比从前更好了,不会再有人对他们颐指气使,也不会有一个季度辛苦赚来的钱,最后却一文钱都落不到袋里的烦恼。
铺面收归垂拱堂,他们只需要交纳足够的租金,就能继续经营,并且按季缴税,余下的所有收入都归他们自己所有,这一规定更让他们死心踏地的留在边城,尽心尽力的经营店铺。
其中属铁匠铺生意最好,订单都排到了年底,尤其铁锅、刀斧等物,只要进了边城的,走时没有不带一两件东西的,剪刀针黹等物最畅销,买不到大件的,这些小零头却是好做,几乎来一个买一把,再后来就会带着家中的媳妇来挑,毕竟锅头灶案的女人最懂,她们挑她们用,才能趁手习惯。
为防止有人倒卖出凉州,凌湙依然限制了每户的购买量,且必须凭户籍来买,买过的人在户籍上勾一笔类别,为此特意跟娄盱定了户籍增备栏,为免百姓因为户籍涂损而受惩罚,纪立春对这事当然不会阻拦,以大将名义在钟楼布告栏上盖了章确认此事真假,百姓们这才放心大胆的拿出户籍,让人在上面勾画。
如此,边城有铁匠铺的事风一样传遍了凉州,通往边城的各官道上,开始涌现了牛马骡车,皆是带着户籍来买铁器的,娄盱欲言又止想要提醒凌湙树大招风,然而纪立春这个凉州实权管理者都没说什么,他便闭了嘴再未提起,然后突然记起陇西府库内收着的破损兵甲和刀械,且不止陇西府库有残损的刀兵械,其他几府都有。
但有不等于就能开铁炉锻造,一个是没有技术,一个是懒得费事,朝庭给的那点军饷都发不起兵将,他们各府用坏的刀兵甲胄若要回炉,造出来的东西不给变现不说,还有往头上栽个私铸兵械的名头,这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谁爱干谁干,反正各地千户将领没人干,收在库里,每年统一拉到并州武械库换新的,至于大帅如何处理,就不是他们能干预的了。
娄盱将库里有破烂武械的事跟凌湙提了提,本来没打算能谈成,凌湙却来了兴致,问了他大致数目,娄盱以他自己一府的例算了一下,告诉凌湙,那些破铁合起来千斤是有的。
纪立春一听烂铁能换钱,立时找到了凌湙,挠着脑袋告诉凌湙,凉州府库里全是各卫所上交来的破损兵械,装了他几个仓库,然后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问凌湙收不收。
收,怎么不收,这部分烂铁虽然无法再炼制兵器,可打造民用工具是够够的,就是凌湙想要弄的热水管道,也有了额外的铁来造。
趁着全城改建的功夫,凌湙直接将热水锅炉给弄了出来,有铁有煤矿,立式燃煤锅炉的基本要素就齐了,炉膛里的水冷弯管,炉胆以及椭圆型封头和炉排,有铁都能造,且结构简单,地址就选建在城北那处水坝周围,管道顺着新建的成排房屋,一间间通下去,等到冬季严寒之时,全城百姓将再不受冷气浸扰。
当然,凌湙此时说了他们也不理解,只服从命令惯了,叫怎么做就怎么做,如此,为了这个脑袋一拍的锅炉子,凌湙愣是盯了好几个日夜,期间还因为内里试压出了问题炸过一回,但好在解决了炉胆均匀受热问题后,这方面技术也顺利攻克,城北锅炉坊也在加紧时间搭建。
然满城对现今百姓而言的新鲜事物,却一样也不好拿出去送人,凌湙骑着闪狮在城内兜了一圈,最后兜到了砖窑坊,望着扑扑冒火的窑口,思索着还能变点什么花样来。
秋老远远的就见他过来了,却见人坐马上一动不动,上前等了两息,也不见凌湙说话,不由问道,“五爷在想什么?”
凌湙望着他喃喃道,“在想送给武大帅的礼物,我过几天要去一趟并州,总不能空手去啊!”
秋老也默了,他望望身后的青砖,叹道,“咱也不会烧瓷器啊!听说江州那边瓷器闻名,当今也甚喜爱,可惜……”没人会烧。
凌湙定定的望着他,默念,“瓷器?确实,我也不会,且几天内也定然烧不出来,我等不了那么长时间,那什么容易烧呢?”
哪个贴子里曾提到过的,说穿越古代发财生意首选烧玻璃???
凌湙皱眉跳下马来,围着砖窑转圈,凭记忆检索土法烧玻璃的材料,嘴里默念,“硝石我有,石灰石也有,沙子拌植物灰?还有啥来的?哦,纯碱,这个刘氏有……”
他一路念一路走至一座刚出了砖的空窑旁,正有劳工准备再往里填砖坯,却叫他喊住了,然后他转了头对秋老道,“秋老,我烧个东西,您把我刚念到的东西准备一些出来,我试烧一次看看。”
青砖和玻璃的差距就是熔点上,前者温度控制在一千度左右,而玻璃则要高一些,要到一千二百度,两者时间倒都差不多,都在八小时左右,即使一窑不成功,他还能再试几窑,反正最迟三天后他就得出发,实在不行,就干脆从库里扒拉点珠宝好了。
秋老不知他要弄什么,但对他要的材料倒是不打折扣的都找了来,凌湙也不解释,让人在窑内挖个坑洞,将材料按比例混合和在一起,投入坑洞内,关了窑门就让人开烧。
这期间他回了一趟府,找到蛇爷后直接问他,“并州那边的丐团能联系上么?”
蛇爷点头,“能,三州丐团的头头我都派了人去探过,有额外的银子赚,他们不嫌多。”
于是凌湙就低声吩咐道,“那让并州那边的丐头往外给我扩个消息。”
蛇爷点头,侧耳细听,就听凌湙拢了手低声道,“让他们将当今膝下无待嫁公主的事传出去,务必传的满街巷都知。”
凌湙逛了一圈城,也不单只是为了想礼物,当然也在想破坏和亲的方法,突震是他杀的,若最后要用一个女子去平息凉王之怒,哪怕出这个主意的人烂掉渣,也逃不过他也有帮凶之嫌,他不愿让一无辜女子承受这样的灾难,于是,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信息战。
他要让凉王知道,大徵皇帝从来没有诚意与他邦交,连个女儿都要找人冒充,记名公主也是公主这话也就骗骗外人,真要接受了这样的和亲人选,整个凉羌族都得被人当笑料看。
那老凉王要是懂事,就该往实惠上要,那讹了的刀械和马匹,再双倍或翻几倍的要回来不香么?娶个不知道哪里的没落勋贵人家的姑娘,别说利,连名都没挣着,尽叫人当猴耍了。
范林译就在并州,老凉王只要抓住他逼问一番,就什么情况都知道了。
凌湙抄着手从府内走出,望着渐渐黑沉下来的天色,东西夜市上的灯笼一一亮了起来,下了工的家长领了孩子正往那边去觅食,如今边城百姓手上都不缺钱,不是大富,但基本衣食都有保障,买个炸果子吃碗馄饨面的也都不心疼了,既哄孩子开心,又满足了自己的口腹之欲,一家子都高兴。
而京畿里的宁振鸿,正想方设法的去找他前世的大姐夫,一个不入流的城门九品执戟长。
可他忘了一件事,他大姐今生还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推入这个执戟长的怀里,所以,堂堂一个侯府世子嫡长女,又怎么可能会下嫁给一个不入流的城门小兵?
哪怕他知道这是个有担当的好男人,那又有什么用?
别人只会以为他疯了。
127. 第一百二十七章 拉出去砍了~……
凌湙先去了垂拱堂地窖里的冶械司。
在各处作坊陆续命名建起来后, 这处的铁器坊就与城西的铁匠铺冲了名,且藏在暗处里的部门叫坊,听上去很容易叫人混淆职能, 为区分从属关系, 凌湙便将地下这处改作了冶械司, 明面上的铁匠铺子用于转移注意力,受冶械司辖制,统一归凌湙亲自管理。
只是凌湙平时太忙太忙,一般情况下,都交由陈铁匠负责, 他只在陈铁匠打出新兵械时过来检查,斩马刀只是他交给陈铁匠诸多任务里的一项, 毕竟刀营人数有限, 与大部头的城卫、亲卫和骑兵营比,他们的武器也是需要重新铸造翻新的。
边城铁匠铺子开出去, 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凌湙只作不知, 咬紧了一个便民二字, 并挂出无限收废甲断兵的布告, 以示自己缺铁铸兵的事实,反正不管别人信不信,他是不会承认这里有炼器房的,就是纪立春和娄盱, 他都没在二人面前漏过半句, 但有眼神询问,只叫他假作没看见的忽略了过去。
垂拱堂前院不限百姓出入,里面的办事窗口每日人来人往, 说话声与忙碌来去的脚步声,在地窖门一关的情形下,再轰鸣的打铁声也传不出去,凌湙站在两府前的大街上仔细听过,只要不刻意找事,这处地窖该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他其实不怵别人知道所谓的秘密,就是他把边城折腾的翻了天,只要他安心的呆在边城,那些人就不会来找他麻烦,起码在那些人的目地没达到之前,他会一直安全。
当然这个安全,是指他个人有自保能力的安全,而不是别人施舍给他的假安全。
纪立春与他打过斑秃山一战后,有一日吞吞吐吐的告诉他,接凉州大将的圣旨前,有人给他传过口令,叫他到了凉州后,帮一把凌家女眷,若凌家老太太有所请,就尽量满足她、帮助她,哪怕她有不合情理的要求,都一定要照着她的话去做。
凌湙让他见了凌老太太,苍老到行将就木的模样,实实震惊了纪立春,等两人对过话后,经描述与传口令的习惯,凌老太太很肯定的告诉凌湙,找上纪立春的人该是中书门黄彰派去的。
凌老太太一脸复杂道,“我家老太爷曾说过,中书门上左持令黄彰,最擅借刀杀人。”明明就是想要设法弄死凌湙,却遮遮掩掩的叫人给她带话。
笑死,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能弄死这个孩子的手段?他自己要没顾虑,直接派人来杀就好了,拐着弯叫人传话示意她,倒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这孩子一路上的凌厉手段,有眼睛的当都看到了,现在怕是又忌又恼,已经生出万千杀意,派了黄彰找人动手,可黄彰偏又是个不肯落人口舌把柄的,自然要再转一道弯,用另一只手过滤一把他的用意,这样一旦事发,他就能一推二五六,当个蒙了冤的委屈人。
端打的一副好算盘。
凌湙当时只是笑着点了个头,没作任何表示,纪立春倒还有些坐立不安,生怕凌湙以为自己是被人收买了,急急要解释,却被凌湙摇头制止了。
因为凌老太太给了他一张表,上面罗列了当朝几位大人族内的商业版图,都是三四品以下的文官集团,一二品大员的把柄,凌老太太仍然握在手里。
凌湙当然知道她的防备,在不能确定那个孩子已经安全的情况下,凌老太太不敢完全将东西交给他,怕他过河拆桥,不管那个孩子的死活。
他记得那份家族商业版图里,有一个四品官黄铭焦,目前任保川府府台,而保川府隶属荆南区。
拿到凌老太太给他的名单后,凌湙总算知道京畿里为何会出现无相蛊了,荆南,就是左姬燐的老家啊!
黄铭焦的背调关系里,最硬的一个人就是黄彰,他的亲大伯。
凌老太太当然不可能给他如此详细的背调关系表,而是凌湙在看到荆南两个字时,直接拿去问了左姬燐,通过左姬燐的口,才知道这个黄铭焦背靠着谁。
一府府台,从他就任时,当地豪绅贵族,就已经在想方设法的调查他背景了,若是个从底层考上来的软柿子,那就架空,若也是个氏族大家里出身的,那就利益共享,所以,历朝历代的清官为什么会成珍稀物?形势啊形势,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坑致死,能活到青史留名的,不是本人够强,就是当时的朝局有利于他发挥。
左姬燐还偏就知道这个黄铭焦,他就任的保川府是荆南最好的一个地方,处于江州与北曲长廊的交界处,入了保川就等于入了荆川,远离蛮瘴沼泽林,坐拥三条线的商运中转处,也就是江州-荆川-北曲长廊,是个富裕易出政绩的好地方,上一个保川府府台,已经进了大理寺,有传言他就是到地方上来镀金的,只等任期一到,他就能直进太常寺,而今年就是他三年任期的最后一年,等到年底吏部考核完毕,他就该升回京畿了。
凌湙让纪立春保留与那边人的通信,并且连同凌老太太一起,让两人作出一副已经通了气的样子,不时与那边联系联系,送一些自己在边城的消息,比如自己为了口腹之欲弄出的豆腐等物,比如自己着了凌老太太的暗算,中了慢性毒之类的,真真假假掺着送。
登城门户叫武大帅梳理了一遍,然后在当时营救武景同的几名武将内,点了任玉山任登城守将。
任玉山多年夙愿一朝得成,高兴的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后受武景同点拨,亲自来了趟边城,一为自己当时知道凌湙身份时的态度道歉,二是为凌湙给的升官机会道谢,当时他身边跟来的是赵围的那个族叔赵奔洪,任玉山隐约的暗示凌湙,他会将奇林卫的千总之职提给赵奔洪。
如此,陇西府的两个卫的千总,就都与凌湙有了牵连,右陇卫里的季飞尘在四月中回来过一回,只那时凌湙刚好带人在斑秃山埋伏突震,两边没有见上面,后听齐葙说,季飞尘在右陇卫被排挤的厉害,又不敢回来求助,只一个人默默收拢兵将,直梳理了近两月,才堪堪将右陇卫握在了自己的手里,走时,殷子霁给季飞尘拉了一车油和一车油炸豆制品,直把个忙的又黑又瘦的汉子感动的眼眶发红,冲着随意府大门叩了两个头。
赵奔洪就不用说了,有赵围在凌湙手里,即使边城与奇林卫隔着些距离,也拦不住那边卫所里的兵将家属赶集的热情,自边城夜市开了后,跑的最为勤快,尤其凌湙取消了入城税后,那边苦无进项贴补家用的媳妇们,赶着趟的五天来两回,是最先吃到边城夜市便利的一个卫所。
凌湙放给赵奔洪的便利,就是和陇西府一样,可以以极便宜的价钱从他这里拉青砖,一下子帮他在奇林卫站稳了脚跟,人人都知道他与边城新城主的关系亲厚。
最后,就是登城,武大帅用任玉山,当然也是有卖凌湙面子的关系,还有一层就是,任玉山是个土生土长的北境汉子,他家五服内的祖坟都埋在随州的宜兰山内,不似韩家,往上数三代,主支的祖坟都在北境外,任玉山的父族、母族、妻族,全在北境。
如此,凌湙才有底气放给城北,那些富户老爷们迁藉登城的承诺,他一封信过去,任玉山几不打折扣的就给办了,再有之后的油坊开市,直接盘活了登城几尽崩溃的商贸,而凌湙给登城供的油量也是随州与并州的两倍,目地当然是让他去打开平西、玉门两县的市场,而凌湙在外走商的名号,便毫不客气的用了武景湙这个名字。
凌家罪子会永远安分的呆在边城服役,武景湙却可以成为整个北境的财神爷。
黄彰想要他命,他自然要回以特别的敬意,豆油只要出了北境,定然会由平西、玉门扩散至荆川,江州豪富,或许不在意豆油,但荆川的整体民生水平,是及不上北曲卫与茳州卫的,黄铭焦想要政绩,想要以亮眼的考绩高升入京畿,民生这块定然要抓。
凌湙就坐等他上勾了,他要让这个黄府台亲自下贴请他去荆川开油坊。
陈铁匠不知他这晚来有什么事,亲自接了他进地窖,拿了新打的一柄刀来,他始终没能打造出令凌湙满意的斩马刀来,在凌湙细细把着刀看的时候,一脸忐忑的缩着手等在一旁,凌湙试刀也很干脆,并起双指对准竖直的刀身重重一弹,在他握刀柄的手分毫不动的情况下,若刀身前后摇动的曲线达至前后六十度,就算是达到了中等柔韧度,可以作为城卫的武械铸造了。
整个冶械司里的匠人都停了手中的动作,眼巴巴的等着凌湙宣判结果,太多次的失败,已经令他们产生了惶恐之心,深怕凌湙失去耐心,拿他们人头祭刀。
这里的人与外面的普通百姓不同,除了陈铁匠祖孙和几个老匠工,其余打下手的劳役都是原边城恶徒,极恶那一波人叫凌湙送给左姬燐当药人了,剩下的全都锁进了这里当没有钱拿的苦役,除了陈铁匠祖孙和那几个老匠工有假放,可以轮流到地面上透透气,余下的人从锁进来开始都没出过地窖,走动间脚上都铐着铁锁,于是想当然的,他们并不知道边城地面上的日益改变,但有一点他们是知道的,就是无论他们本身的罪孽有多重,牢饭都没抠扣过他们,每顿都叫他们吃饱了肚子干活,尤其最近的伙食,那叫一个油水多多。
凌湙没给他们承诺以工抵罪的话,每次进来也从不与他们有交流,都是吩咐完话后就离开,他倒不是歧视这波人,而是他们没有重大功绩能获得减刑,能从他的刀下挣出一条命的,就已经算是最大的宽宥了,想重获自由,得看他们能为他带来什么。
而机会其实就在眼前,他不提,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能想到这个点上,有陈铁匠和其他老匠工手把手的带,这些人若脑子灵光些,当知道怎么做才能为自己挣一条出路。
“不错,韧度够了。”凌湙看着在眼前片片晃动的刀影,弹出的铮音悠鸣在耳,一声声回旋在地窖内,等刀影渐渐合一,他便让陈铁匠拿去开刃。
新铸的刀模在未试成韧度合格时,都是未开刃状态,凌湙试了十把,差距小于五个度左右,说明陈铁匠他们已经掌握了这种刀的精工技艺,水准都在合格线上。
陈铁匠一听凌湙要他开刃,当时就高兴的哆嗦了下手,哑着嗓子道,“哎,哎,好,开、开刃……”
天知道他等这句话等了多久,每次凌湙弹完刀后摇头离开,他都要辗转反侧好几夜,守在铁炉子旁一夜夜的琢磨,琢磨到底哪个步骤做的少了,哪道工序没做到位,凌湙的这一声赞许,直叫这个老头激动的眼都红了,转了身颠颠的亲自开。
他的孙子陈为担心的跟在后头,就怕他被满地的铁疙瘩拌倒,但脸上也是开心的笑容,也不敢出声,就默默的跟在老爷子后头,铁塔般的壮硕身体兜出来的阴影,直将老头整个罩了进去。
凌湙眼神在其余人身上兜了一圈,然后将视线放在案上还在打磨的铁块上,问陈为,“打一块铁板要多长时间?”
陈为愣愣的与凌湙对视,猛然醒过神来发现凌湙竟是在与他说话,忙弯了身体小声道,“回城主,要什么样的铁板?有多大样?”
凌湙比划了一下,“长短皆一点五尺,要非常平整的那种。”就是五十厘米的正方型平板,准备用来做玻璃的工具。
陈为立即点头承诺,“一个时辰就得。”末了加上一句,“有韧度要求么?”
凌湙叫他问的笑了,摇头道,“没有,就要笔直的铁板,若时间不长的话,打两块。”
陈为马上叫人拉了风箱升火,卷了袖子就要开干,却叫凌湙又喊住了,“再打两根圆铁管,三四尺的长度就够了,圆管口径有杯口那样就行。”
凌湙其实也闹不准吹管的数值,吩咐陈为弄了两个尺寸的,一个是一米长的管子,口径二十四厘米,一个是一米五长的管子,口径三十厘米。
陈为不懂他要这个干什么,但也听懂了凌湙的要求,点着头的答应,“行,我保证两个时辰后都能得。”
陈铁匠拿了开好刃的刀回来,听孙子与凌湙木愣愣的说着话,一脸汗颜的对凌湙请罪,“这孩子不大会说话,连个恭敬语都不知道说,城主莫怪,小老儿以后定好好教导教导他……”
凌湙从他手里接过刀,摇头,“无事,他并未说错话,能做东西比会说话强,你无须担忧他,在我这不需要太卑屈,于我有用的,我许他凭心说话的权利,陈师傅,我们去试刀。”
殷子霁曾评价过凌湙的待人待事方式,跟齐葙吐过槽,说就没见过这样务实的人,什么客套都懒得应,唯有实务能让他专注倾听,明明也是个虚客套的高手,对着外人也很能装,可一等到身边全是自己人时,那种懒怠装的样子就全出来了,一点不注意自己的主子形象。
对此,凌湙只想翻白眼,与外人虚应,套着些没营养的客气话就已经够累了,若回了自己的地盘还要端着,那还活个什么劲?他就是想自自在在的过日子而已,有话说话,不想说话发个呆放松精神,比走哪都端着身份强,他的形象不靠生人勿近的气场来,只要他够强大,自无旁人敢轻视。
陈铁匠紧张的看着凌湙准备试刀,两人上了地面,去了垂拱堂后头齐葙平时的射靶场,齐葙这人有种不肯认命的拼劲,这些年虽腿不良于行,但他的双臂力度却练的力能扛鼎,百步穿扬于他来讲不是虚言。
殷子霁得到消息也赶了来,齐葙尽管眼谗,却只能干躺在床上等结果,韩崝倒是能缓慢走动了,跟石晃两人也到了靶场边沿,犹豫着要不要进场去看,又怕涉及到边城机密,踌躇着对视一眼,欲转身离开。
凌湙一抬头刚好撞上殷子霁示意的目光,移了视线正看到两人欲离开的背影,便道,“既然来了,一起看看吧!”
陈铁匠一气将十把刀全开了刃,殷子霁不懂刀,韩崝只能看,于是他就点着桌案上的其余几把,对石晃道,“一起试一试?”
石晃搓着手头直点,脸上止不住的欣喜,武人爱刀,尤其是一眼能看出好坏的刀,凌湙指点出来的新刀,与制式朴刀有点不同,刀身竟带着点弯弧,似是取了凉羌弯刀的特点,不似朴刀刀身是笔直直的。
凌湙竖着刀身迎着月色烛火细看,边看边给他们解释,“这刀叫雁翎刀,是我给城卫、亲卫改制的战刀,刀身形似雁翎,长一尺七寸,柄短适于手握,刀型弯似上弦月,刀体两面开四道血槽,本来刀尖处还应有反刃的,只是暂时没能造出来,但这样也应比朴刀更轻巧趁手,用起来应当更舒适便利。”雁翎刀,短兵械腰刀鼻祖,刀身比朴刀更轻盈,步兵应战时挥刀的次数也是战胜的关键,四道血槽入体,如戳了四个洞般,换谁也经不起这样放血,便是没能将人一刀毙命,光血流不止也能耗死人。
朴刀是威武,也适合近战,然而,普通士兵没有精选进御麟卫的那种身体条件,用朴刀无形里会拖累他们的气力,凌湙观察了好些日子,决定为步兵的配刀重新改制。
陈铁匠惭愧的搓着手,呐呐道,“都是小老儿无用,始终无法锻造出反刃。”
这就是斩马刀一直无影的关键,幺鸡几乎两三天一催,陈铁匠都怕见他了。
凌湙摇头,“没事,慢慢摸索就好,反刃确实难了些,可一旦造出来了,于我们的战力而言,会更如虎添翼,索性现在人少,这批刀先铸出来让他们试用,回头再根据反馈改,咱们有时间,不急。”
炼刀技术上的事情,凌湙当然知道不能催,他就是急也不能表现在脸上,陈铁匠能按着他给的点子打出形似雁翎刀的样子,已经很叫他意外了,只缺个反刃就更完美了。
石晃跃跃欲试的持刀发问,“怎么试?”是直接砍个桩子,还是叫个人来对战?
凌湙颠了颠手里的刀,开口,“咱们试试。”
石晃来后,他们其实没有过多接触,因此凌湙也不知道他的武艺到底如何,但想来应当是不错的,能得韩崝收留,能保护华吉珏平安长大,身手该是上乘,但凌湙决定亲自试一试他,人到了他手里,总不能放着不用,如今只帮着齐葙训导手下步兵营,过于大才小用了。
韩崝一听眼睛都亮了,他听齐葙讲过凌湙的武艺,自己曾也有机会近身一看,然而那次登城碰面,实算不上好时候,他狼狈的万念俱灰,根本无心见任何事,凌湙现身救了他,没让他真的摊上弑杀生父的罪名,韩崝心里感激他,这才在齐葙给他指条出路的时候,一口答应了下来。
表哥都甘心叩首认作主的人,必然不错,他只要跟着表哥的步子走就好,何况就边城目前发展态势来看,这个小主子非常厉害。
一个人人厌恶畏惧之地,提起来就皱眉的地方,生生叫他盘活了,盘成了个人人趋之若鹜的地方。
凌湙与石晃面对面站在空旷之地,各人手里举着把雪亮的雁翎刀,在几息调气准备之后,凌湙提着刀冲石晃点了个头,二人同时猛冲向对方,本就为着试刀的比试,自然无需避招躲闪,刀对刀的直接砍到了一起,只见火花四射里,石晃仗着身高优势,压迫的凌湙于下位,撑刀支撑着全身重力,雁翎刀被压成了半圆,夜光里看着竟似了弯刀八分样,石晃整个人都惊呆了,瞪着眼睛盯着凌湙手里的刀,不信邪似的继续使力强压,意图让刀断于凌湙之手。
便是围观的殷子霁和韩崝都震惊的上前了两步,陈铁匠则在旁边攥着拳头使劲给刀加油,“别断啊,千万给我撑住咯!不能断,千万不能断。”
凌湙觑着石晃震惊的当口,猛一侧踢向他膝弯,石晃立时闪腿避开,凌湙顺势从压迫位撤开,围着他转了半圈,之后猛往前冲弹跳而起,借着半空中下降的重力,压向伸手迎上来的石晃,这下子就成了石晃站下位,凌湙顶着他的刀发足猛冲,迫得他只能后退,举着刀的手半刻不敢放松,一声刺耳的刀兵相撞声,足足争鸣扎耳到挠心的地步,然而就是这样,他们二人手里的雁翎刀也依然没断。
陈铁匠激动的直剁脚,手舞足蹈的冲着场中的几人喊,“成了,成了,这是真的成了。”
二人试过刀的韧度后,才正式乒丁乓当的打了起来,这次是试刀的锋利度,不惜刃的对着砍,从左对冲到右,又从右对冲到左,竟一时打成了平手。
就算试刀,两人也没当儿戏,是拿出了极为认真的态度,并不惧受伤,打的毫无保留,石晃有身高体健优势,凌湙却一直仗着身形灵活,见招拆招,两人拎着刀竟打出了酣畅淋漓之感,直到两把刀全卷了刃,才笑着停了手。
刀卷刃而不断,比刀断刃不卷来的有用,前者锋利度还能再改进,后者纯属冶炼水平的问题,且一般士兵用刀,很少能像他们这样不惜刃的,若真有一场战争能让士兵打到卷刃的地步,那输赢就不在武器上了。
凌湙很满意石晃的武艺,他不知道石晃擅长什么兵器,雁翎刀对他来讲其实是轻了,使的时候并发挥不出十成威力,但石晃能在他手下毫发无伤,其本身的实力当在此之上,因为新刀他不趁刀,同样第一次用的石晃也不可能会趁手,如此一抵消,石晃的武艺当与幺鸡差不多。
殷子霁笑着上前朝着凌湙行礼恭喜,吉利话飘着就来,“恭喜主公得此神兵,我军威武指日可待。”
凌湙叫他说的笑了起来,点着头道,“借你吉言。”
然后又对陈铁匠道,“锋刃还有待加强,韧度可以了,之后准备开炉先铸此刀,算一下城卫与亲卫的兵员数,回头你去找齐先生要数目,嗯,你们辛苦了,回头让大厨房那边给你们加餐。”
陈铁匠原本还有点郁闷的心情,随着凌湙的话逐渐散开,半弯了腰头直点,脸上也漾了笑容,“是,是,小老儿代下面那些人谢谢城主,城主放心,锋刃的事小老儿定然再研磨一番,必不叫您失望。”
凌湙笑着拍了拍他,然后才道,“我刚吩咐了陈为替我打点东西,回头打好了,你叫他给我送去城东砖窑坊,好好把手艺传给他,你孙儿不错。”
陈铁匠听的身体都哆嗦了,弯了膝就要给凌湙跪,叫凌湙搀了一下,打发了他回去,人走时都抹了泪,感激的连连给凌湙拱手,听话听音,凌湙那意思,就是说他孙儿陈为将会接他的班,在凌湙忙不过来时,成为冶械司的实际主事,这简直就是对他的承诺了。
殷子霁在一旁看的微笑,他也不懂凌湙小小年纪哪学来的御人之术,反正人到了他手里,总有能叫人感恩戴德,恨不能以命相酬的时候。
石晃后退着站到了韩崝身边,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掌虎口上在往外沽沽冒血,韩崝低头看到了,却见他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龇着牙一脸苦笑,看模样就是为了面子在死撑,叫韩崝惊讶的挑高了眉。
凌湙将自己为武大帅准备礼物的事与殷子霁说了,神情颇有些发愁,抠着脸道,“咱这私兵也不能过早见光,自然是不能当礼物送出去的,至于其他东西不够……”档次。
第一次正式拜会,还是弄点华而不实的东西充门面,等以后熟了,他自然不会这样虚套了。
殷子霁与他领前步行,方向是齐葙与他的房间,石晃拉着韩崝与他们告了辞,凌湙为谢他相助之情,答应等新刀出炉时送他一把,喜得他立即眉开眼笑了起来。
齐葙早盼着人来告诉他结果了,等在房门口见到凌湙,再看殷子霁脸上的表情,当即也笑了起来,“这是成了?”
凌湙进房先看了看他腿,见旁边放着已经散了热气的水盆,知道约莫是殷子霁又在用热巾子替他敷腿,便张口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两人互相问完,就立刻笑了起来,一个点头道,“成了。”一个则欣喜道,“感觉不错,并且左师傅也说恢复的很好。”
殷子霁就将手上拿的样刀递给了齐葙,“给,主子特意留下来给你看的。”
十把刀,那一会儿功夫,他跟石晃就试了七把,剩下的三把,叫陈铁匠带了两把回去继续钻研,他留了一把给齐葙点评。
齐葙现在可以靠着身后的床围坐着,从殷子霁手里接过刀,对着烛光看了又看,然后学着凌湙验刀时的样子弹刀试韧度,半晌,一脸惊喜的对着凌湙道,“这刀好,非常适合普通步兵使用,刀薄轻盈,长度也是近战的最佳距离,比之朴刀的厚重与过长的刀身,这刀简直就是为普通人打造的利器。”
凌湙接口,“这叫雁翎刀,本身就适合近战,朴刀说到底,是御麟卫的装逼物……咳……是贵族刀,本就不是造给普通人用的……”
殷齐二人失笑,凌湙嘴里常冒着些新鲜词,他们听久了竟也能从中品出些意思,就如这装逼二字,明明就是说人有卖弄之意,结果非组了这两个新鲜词,听习惯了竟觉得无比生动形象。
之后三人又就着城内庶务说了些话,凌湙见天色已深,便不再打扰二人休息,辞了他们离开,但他也没回府休息,而是叫虎牙给他拿了件厚衣裳,又骑着闪狮回了城东砖窑坊。
秋老不意他竟对这窑东西如此上心,忙招呼了人给他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屋子。
城东这处当然也砌了房子,算是上工时半途休息地,且吃饭也不能老露天,自己本身就是烧砖的,当然不能短了住处,因此凌湙大手一挥,也在城东这处盖了好几排劳工宿舍。
凌湙当夜便歇在了城东的临时宿舍内,到天明时分,负责看窑的劳工便来报,窑里的火按时辰熄了,问凌湙开不开窑。
陈为天不亮就将东西送了来,见凌湙在休息便没敢打扰,一直守在门外等着,见凌湙出门,忙弯了腰露出一脸憨厚来,“城主,东西打得了。”
凌湙看了一下,点点头,铁板打的非常光滑,竟有光可鉴人之感,吹管也打的上下均匀,一根到底,没有拼接,就技术来看,陈为手艺挺好。
简单的东西往往也最考验手艺,陈为若是手艺次一点,这铁板就会被打的糙而不滑,吹管也会因为长度问题,弄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拼接物,用也能用,当然观感肯定是不会好的。
窑门在凌湙的点头下一点点被打开,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坑看不出形状的不明液体,秋老探头往热缘处望,凌湙拉着他道,“别靠太近,小心烫到。”
然后,他指挥人将铁板找了个桌子铺平,自己先用吹管往窑内坑洞里的液体探去,搅了一管子凝胶物在上面,之后迅速抽了出来,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下,对着吹管就鼓着脸吹了一口气,管末的透明凝胶物就突然涨成了个圆。
凌湙继续对着吹管吹气,不时调整着软凝胶物的形状,然后一只瓶子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但随着液体冷却,瓶身上的颜色就明显了起来,对着光照,竟显出一抹淡淡的嫣红色,似粉红的玫瑰色。
秋老大张着双眼来回在窑内的凝胶液与凌湙之间看,又揉了揉眼睛喃喃道,“小老儿眼花了?这是琉璃?哎哟,这不会真的是琉璃吧?”
凌湙也傻了,对着玫瑰色的瓶子瞪眼,“怎么会有颜色呢?不应该啊!我没往里加其他会出色的东西啊!”
这下也不用铁板擀凝胶液做玻璃了,凌湙直接又用另一根吹管搅了凝胶液上来试,一连吹出个好几个瓶子,个个皆泛着玫瑰色的光芒,好看是好看了,可不是他要的东西。
秋老在旁看的眼巴巴的,直到窑内凝胶冷却,他让人进去敲了一块凝固住的晶体出来,实际就是没来得及变化形状的玻璃渣,对着阳光左看右看,最后确定道,“没错,这就是琉璃,我的天啊!原来琉璃是这样烧的么?”
一堆沙子和着些这个粉那个末,然后,烧出了价值连城的琉璃,京畿的富贵夫人小姐们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她们头上戴的,脖子上挂的琉璃珠是这么来的吧!
发了啊!卖到江州、卖去京畿,我天,那边一只琉璃瓶多少钱来的?秋老感觉自己头有点晕。
凌湙却否定了他的说法,“这不是琉璃,这是玻璃,制作工艺跟琉璃不同,烧琉璃的原料和时间跟烧瓷器差不多,没这样简单,秋老,咱不能骗人呐!”
秋老不懂,瞪眼望着凌湙,张嘴问,“啥玻璃?玻璃和琉璃不就一字之差么?不能一样?”
凌湙摇头,严肃道,“不能一样,玻璃是玻璃,琉璃是琉璃,当然,您老如果喜欢,等我有时间了,咱们可以试着烧一烧。”
接着问了他的疑惑,“我让你按我点的东西往里放,你最后给我另加了什么进去?”不然怎么解释会出了颜色的问题?
秋老扭头喊了个小伙子来,问他,“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再去我给准备一份。”
那小伙子看凌湙神色,忙紧紧张张的跑回去按之前的材料扒拉了一份,送到凌湙面前一声也不敢喘,等着凌湙检查。
凌湙仔仔细细的对着阳光看,然后在一堆粉末里捡了两个指甲大的东西出来,问他,“这是什么东西?”一个透着颗粒状的白灰色,一个是淡粉的晶石块。
那小伙子挠着头也奇道,“这是我们岩石山里的石英砂,另一个我不认识。”
秋老眯眼仔细辩论了一番,道,“这粉色的也是我们岩石山里的东西,因为颜色好看,女孩子喜欢用它磨珠子。”说完就拍了一下那个小伙子,怒斥,“谁让你混了东西进去的?”
那小伙子委屈,“那沙子土的全堆在岩石山脚底下,我扒拉的时候没仔细看。”
凌湙沉默,想了想,将粉色晶体捡出来,道,“重新配一窑,这次注意别混了有颜色的东西进去,再烧一窑。”
就在他还滞留在边城,忙着给武大帅置办礼物的时候,并州街头巷尾里,突然传起一股流言风语,大家互相挤着眼睛,一副不可说的模样,然而转了头又聚到一处,对着豹子沟的方向嬉笑调侃。
凉兵这次带队来的将军是王帐内的右戊将军,旁边是突峪,两人皆面色恼怒的盯着地上一人道,“再说一遍,果真如传言那般,大徵皇帝要如此羞辱我们?”
地上跪着的人赫然就是范林译,此时被绑的跟个粽子般,又惊又怒,他按规矩前来谈判,前两回都聊的甚好,自己不仅受到了礼待,还能与这二人把酒言欢,哪知今次再来,没进帐呢,就叫人捆了,跟对待奴隶似的压着他跪在地上,范林译气的脸又红又白,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容峪见他这副模样,干脆头一点,对着外面的兵道,“拉出去砍了。”
范林译吓的只觉□□一股热意频涌,不一会儿,帐内就散了一股尿骚味,他闭眼抖着身体快速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们不能坏了规矩,再说,我皇没有适龄公主,人尽皆知,是你们没有调查清楚而已,贵女封公主和亲的也不是没有,你们何必要这样计较……”
“呸,你放屁,如今满并州都在笑话我们,你竟然还敢说贵女封的公主与真公主一样,我告诉你,没有真公主,和亲就不作数,让你们老皇帝把前次吃下去的东西十倍的给我们吐出来,不然……”左右刀兵齐出,吓的范林译头直点,一副怂包模样。
容峪此时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皇帝听说有很多女人,怎地子嗣如此艰难?”
嗤,连个适龄公主都找不出来。
范林译紧张的咽了口唾沫,总不能说是因为皇帝老了,生不出孩子了吧?这话说出去,他也不用活了,因此,在顿了好大一会儿功夫,眼珠子频繁乱动之下,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大声道,“有的,我们陛下有一适龄公主的,只是……”
在上首两人的盯视下才道,“……只是已经嫁了人,生了子。”
那怡华郡主都传言说她是陛下的私生女,反正拉她出来证明一下,并非我皇不能生就行了。
“嫁了人生了子?也行……就她了。”
范林译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慌的瞪着眼睛看着上首坐着的两人,摇头拒绝,“人家有丈夫有儿子的,怎么就她了?那么多未婚贵女,我定挑个好的给你们,已婚有子的妇人,你们要来干什么啊?”
突峪展颜一笑,“没事,我们族不讲究这些,有子证明她能生,谁叫你们皇帝没有其他女儿了呢?就她了。”
128.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你们别逼我把五叔叫回……
凌湙在城东砖窑坊烧玻璃的事叫殷子霁知道了, 他是立刻丢了手中事务就赶了来,随在他身后的还有凌馥和华吉珏,两人一人抱一个粉红玻璃瓶子, 爱不释手的左瞧右看, 脸上的喜爱之情半点不打折扣。
那是他让陈为带回去的,原是想问问殷子霁这东西送人掉不掉价?或者干脆他也不捣鼓了, 直接去库房装一匣子金砖好了,反正听说武大帅正在为饷银发愁,他那库里当时从秦寿那边缴获的金砖还没动, 银箱倒是花的七七八八,但随着油坊开张, 府上的账面终于摆脱了赤字。
可喜可贺。
凌湙是吹出两个瓶子后,才颓然的发现,他忽略了玻璃的特性,就现在的运输条件,他就是整出大块玻璃, 也没法保证能完好的送到并州。
马车路上一颠簸,哪怕小心再小心,都不能打包票一块不碎,且玻璃弄过去, 干嘛用?
有人说装个玻璃房,或者安个透明的窗户?
可拉倒吧!
凌湙看过了, 就他自己房里的窗户,都不是电视上看到的那种棱格窗,卧房里的窗户是单门推拉式,对,没错, 就是那潘美人探头用撑杆,打到西门大官人时倚的那种由里向外推的推窗。
因为卧房一般在屋子的进深处,造棱格窗太挡阳光,且古人对私密非常注意,卧室处的窗户都不会开太大,推开一角透个气,半日功夫就会立刻关上,还会派专人守着,真正能大面积用到棱格窗的地方,要么待客厅,要么就是书房。
凌湙设在偏厅内的书房,窗户是圆棱格的,而厅里的窗户都是整排长方形棱子格,且根据厅的大小,每间窗户尺寸都不一样,就没有所谓的建筑物统一标准,都是根据主家的喜好手工打制的,然后,谁来告诉他,他搞块玻璃过去,准备装哪?尤其在没有卡槽和钉子的辅助下,怎么装?
大意了,他完全没考虑到这东西目前的实用性,光被贴子里轻易发财几个字给鼓动了。
于是,殷子霁找来的时候,就看见凌湙蹲在热火朝天的窑前,皱着眉一脸闷不开心样,旁边陪坐着秋老,正一眼不眨的盯着窑火,时不时的掀开窑窗查看里面的材料烧制情况。
“主子这是怎么了?”真奇了怪了,很少见凌湙这样发愁,殷子霁弯腰去探凌湙脸色,发现他正眼发直的盯着某一处发呆。
凌湙被他喊回神,抬头就见他以及他身后的殷馥和华吉珏二人,一时惊讶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城东这里就是铺了地砖,也日日泥灰漫天,又有煤球制作点,进来这里就要做好沾一脚黑灰泥回去的准备,故此,华吉珏和殷馥两人几乎没来过。
两个抱着瓶子的姑娘,脸红红又眼巴巴的看着凌湙,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我们在垂拱堂门口遇到那个叫陈为的铁匠,他说这瓶子是你烧的,我、我们想来看看怎么烧的,另外、另外,就是想问你,这两个瓶子能送给我们么?”
华吉珏说话时,凌馥就在旁边听着,虽克制着一声没敢吭,但眼神里也透着喜欢,同华吉珏一样眼巴巴的等凌湙开口。
凌湙望了眼自己的杰作,因为是首次制作,其实瓶子做的并不完美,只胜在一个晶莹剔透,光润感强上。
“哦,这个啊……”凌湙心中一动,试探着问她们,“这瓶子很好看?你们都喜欢?”
能入女孩子眼的东西,必然能流行,凌湙不懂女孩子们小爱好,但他懂最著名的那句生意经,女人和小孩子的钱最好赚。
华吉珏见他出声,忙急着点头,声音脆脆道,“喜欢,这瓶子好好看,若是装了水往里面插上一朵花,摆在卧室里,看着就心情舒适愉快,而且……这是琉璃么?”
虽然已经听了那个仆从解释,可华吉珏还是不太相信,她认为肯定是陈为不懂,听差了凌湙交待他传的话,便是殷子霁也凝神看了过来,等着凌湙解释。
凌湙叹气,扶着膝盖站起身,在几人的盯视下摇了摇头,跟给秋老解释的词一样,“这不是琉璃,这叫玻璃,琉璃是工艺品,这个顶多跟青砖一样,属于实用品,害,不值钱。”
殷子霁心中一动,问道,“主子发愁的原因,就是认为这东西不值钱?”还类比青砖!
他算是领教了这位小主子对于物价的茫然,那是完全不知外面的整体市场行情,果真就是高门里出来的小公子,除了自己擅长的领域,对于百姓生活所知太少。
果不其然,就见凌湙点了头,抄着手走来走去,“我倒是想烧一烧琉璃,但时间不允许,武景同在并州还等着我去呢!可是这东西,拿出去送人,似乎有点寒碜?殷先生,大帅要过生辰了,我总不能弄这东西去忽悠人吧?”
然后对眼巴巴的两个姑娘道,“你们喜欢就拿去吧!反正也不多稀罕。”说着便指向窑口,“等明天,你们再来,保证能看到一堆,而且不单只有瓶子,杯盏、碗盘都可以有。”
说着顿了一下,道,“你们明天多喊些姑娘来,叫我看看有多少人喜欢。”
要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欢这种玻璃制品,那他就不弄玻璃了,干脆搞点成套的玻璃器皿出来,武家也有女眷呢!
华吉珏立马高兴的直点头,拍着小胸脯就道,“行,我明天一准给你多喊些人来,我保证,没有女孩子能抗拒这种漂亮的瓶子。”就连一旁的殷馥都激动的红了脸,两个姑娘挽着手的就跑了,怀里的瓶子自始至终没放下,宝贝似的找人分享去了。
殷子霁失笑,望向凌湙道,“主子,你若信得过我,就将此物交由我运作,我保证不会卖出青砖价来,更不会叫人觉得这物寒碜。”可拜托你了,好歹留样搂大钱的营生吧!
看凌湙发愁的模样,显然他是真心认为这玻璃该和青砖一个系列的,但殷子霁却不这样认为,即使这不是琉璃,但这类琉璃的模样,也够它值个好价钱,再要让凌湙按着砖的价格卖,那他这个垂拱堂大总管就别当了。
凌湙叫他的话说笑了,想了想也点头道,“行,回头这买卖你看着弄,只别在咱们城里卖,这东西……咳……”是拢着嘴挤眼睛,“卖出凉州,赚点富人钱。”
殷子霁有些意外,挑了眉笑,“我以为主子又要顾着城内百姓的收入,定个实惠价呢!”不然干嘛要愁成那样?
明明在外事上就是个杀伐决断的狠人,斑秃山一行让娄盱再不敢跟凌湙讨价还价,便是纪立春的言行都收敛了很多,即使要东西也不敢硬要,一副随便赏的模样,怎么到了事关城内百姓生活上的事上,就显得犹豫了起来?
两副心肠同时出现在一人身上,还走的两个极端,殷子霁都不知道凌湙到底经了怎样一段心路劫难,就怪矛盾的,按理这样的人会显虚假,可偏偏他看不见凌湙有沽名钓誉的一面,这就让他更费解了。
但不管怎样,一个知道体恤百姓的主公,远要比一个只知奴役剥削,治下百姓的残酷主上要好,能更让人放心辅佐。
凌湙叫殷子霁笑的不好意思的挠头,尴尬的笑了笑,“我就是在贵价和实惠价上犹豫呢!”
边城目前所有的新鲜东西都很便宜,完全靠量取胜,玻璃这东西既然能被那么多贴子推崇为搂钱第一名,凌湙自然也不甘心卖个平易价,可这样一来,城内百姓自然是少有人能用得起了,至少头几年是绝对不可能在百姓间流行。
殷子霁正色道,“主子,您一心为城内百姓着想,我等是既感动又自豪,可有时候东西一下子给太多,人心就会被撑大了,不能您弄出来的每一样东西,都仅着咱们一地物价定,而且,养兵、养马,维护城墙坚固等等都需要钱,咱们手里要有一两样能搂钱的营生,作为对外打开门户的招牌,至少以后出去,也有个拿得出手的礼物不是?”
边城贫瘠人人尽知,走出去不开口人家就知道你这地方穷,根本不意外你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来,油和青砖,连同豆腐都是常物,没有拿这个送人的,世人爱虚荣,爱繁华,爱稀罕,他们没有深厚的底蕴,和累世的财富支撑,是打不出凉州的,这玻璃出的正是时候,因为除了凌湙和他们自己人,谁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值几何,市场价格随他们定,简直不要太爽!
凌湙叫他说的也跟着点头,考虑到现阶段的实用性,他便忍了全城新砌房屋全上玻璃窗的提议,殷子霁说的没错,他们需要有一两样支撑门面的奢侈品,虽然拿玻璃赚钱挺亏心的,且原先他也想差了,太考虑普通百姓的承受力,反而忽略了人心不足的问题,他不能让城内百姓对他的付出形成理所当然心理,他得让他们知道,不是所有的东西都首归他们使用,他的东西,想开什么价都由他说了算,亲民有亲民的价,豪奢也有豪奢的品。
既然决定了玻璃不走亲民路线,为使百姓不花冤枉钱,凌湙便跟殷子霁讨论了个让普通百姓承受不起的价钱,专为有钱人打造一款新的流行物。
两人相视一笑,首次就讨论出的相同经营方向庆幸,殷子霁是狠狠的松了口气,不枉他急忙赶来的举动,阻止了又一新鲜物的平价营销,好在这小主子是个肯听人言的。
凌湙也吁了口气,有人能肯定他的想法,与他有一样的经营理念,至少不会让他讹人的罪感太重,况且,用讹到豪富的钱反哺边城百姓,也一样能达到提升他们生活水平的目地,不会比直接将玻璃平价出售,让人人能用得起的结果带来的好处少。
啧,这该死的责任心,好像自把边城百姓纳入羽翼下,就越发不能容忍吃亏二字,他不能,现在连同城内百姓也不允了,不想叫他们吃亏,那干脆斩断他们吃亏的机会,让他们从心理上认定,这玻璃就是造给富贵人用的。
去了这层心理障碍,凌湙又生龙活虎了起来,干脆也不守在这里了,反正有秋老,等时间差不多时他再来。
凌湙回府让蛇爷给他收拾东西,这去并州起码得呆小两月,武景同等到他老子的五十五寿辰过了后,就得起程去京畿,他怎么也得等他出了登城才能回转。
还有去并州的人选,凌湙决定这次不带幺鸡他们去,刀营锐气太重,并州有范林译,要落他眼里,难免要扎到某些人的眼,于是,他在门口叫住了一个亲卫,让他把酉一叫来。
等酉一的功夫,他又让虎牙去垂拱堂传了个话,跟殷子霁要两样东西,一个锡箔一个是水银,并且叮嘱了,有就准备着,没有就算了,这两样东西毕竟不是常用物,目测边城也没有店铺有售,他就撞个运气,拿殷子霁当叮当猫使了,万一他就能搞得到呢!
凌湙嘿嘿笑了一声,殷、齐二人变成自己人的便利,就是有些事情可以从他一人独揽,变成只要动动嘴就可以了,很省心。
酉一很快就来了,拱手行了礼后,听凌湙说起了去并州的事,惊讶的抬头发问,“主子是说,这次随行的队伍用亲卫营?”
天可怜见,没有哪家亲卫当的如他这般形如隐形了,酉一激动的甚至往前迈了两步,后感到不妥,又往后退了两步,站直了身体道,“主子放心,属下定带着亲卫营内所有人,誓死护卫主子安全。”
然后听到消息的幺鸡不干了,大中午的从训练场上下来,直跑进饭厅找着正在用饭的凌湙,拉了把登子就怼着凌湙身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跑的满头满脸灰,盯着凌湙道,“主子怎么能不带我们呢?带酉一他们管什么用?他们不行,还是让我们刀营跟你去并州吧?”
凌湙慢条斯理的喝了口热汤,点着桌前的空地道,“站前面去,一身臭味,熏着我了。”
幺鸡不情不愿的站了过去,眼巴巴的等凌湙回答,凌湙却撂了碗筷,看向他的手,“你们几个的伤都长好了?”
炸伤不容易好,要不是有左姬燐在,就他们那伤,光感染都得要了命,凌湙又烧了几瓮高度酒给他们作消毒用,之后几个人被摁在左姬燐的药庐内,喝了一星期的苦药,凌湙背着他们,让左姬燐在药里加了好大一把黄连,只苦的几人喝了药就呕,偏又怕呕了药治不好伤,又生咽了回去。
烈酒擦伤口的疼,苦药烧心口的痛,让幺鸡一提起那段养伤的日子就哆嗦,直直将手伸到凌湙眼前,“好了,都好了。”
一副生怕凌湙再压他们回药庐的样子。
凌湙哼了一声,看也不看他,点着对面的坐位道,“吃饭了么?没吃就一起用点。”
幺鸡啪叽一把坐了下来,虎牙觑着空给他端了碗,他接过后毫不客气的大口吞咽,一气吃了个饱后,才抹嘴正视着凌湙的眼睛道,“主子,咱们一直一起的,你不能丢下我,况且那是并州,有朝庭的人在那边,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在你身边……”话没说完,神情已经低迷了。
凌湙点着桌面等他消化乍闻消息的震惊后,才道,“幺鸡,我说过,你选做刀这条路后,就不能再时时跟在我身边了,整个刀营就是你的责任,我需要你领着他们为我冲锋,每战的危险处都定然有你们的身影,你和刀营是我最坚实的依仗,我不能让你习惯干原本属于亲卫的活,你和酉一的职能是不同的,寻常出行且用不到你们,如像上次去斑秃山,你看我有提过让酉一或甲一去么?幺鸡,你该长大了,不能因为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就总是模糊这中间的界线,你说酉一不行,可他也是氏族暗卫营里百死一生中选拔出来的佼佼者,放出去起码也是个千总的材料,幺鸡,以后说话过过脑子,总仗着你与我的关系让别人容忍你,总有一日别人若是不忍了呢?我又不能时时看顾你。”
幺鸡叫凌湙说的垂头丧气,凌湙却没放过他,手指点着桌面笃笃的敲着,“之前因为兵源的问题,人少不够用,才一直叫你跟前跟后,让你错以为还似从前一样,幺鸡,即日起,刀营独立出府卫行列,等北山大营建好后,你就带着人过去,此后无招不许随意往我这里来,我有事自会吩咐人去叫你,我要你和刀营的所有人,慢慢淹没于众人视线之外,刀营是奇兵,可当前锋用,却不属于前锋营,你记着,不许再放任他们随意出入城中心。”
随着边城人口的日益增多,外来的视线必然更多,凌湙不能让刀营的人过早出现在其他人眼前,是时候将刀营藏匿起来了。
幺鸡听的难受极了,张了张嘴问道,“那以后我们不仅不能跟在你身边,连夜市也不能逛了?”
凌湙眉头跳了跳,拍了下桌子,斥道,“不能,刀营的主旨就是刀藏于鞘,才有奇功,你们大大咧咧的隔三差五往城中去,恨不得全城百姓都知道你们的厉害,是想干什么?幺鸡,我再说一次,你若是将刀营弄的跟城卫、府卫一样叫人熟知,那你们整个队都将编入骑兵营,我会另挑了人重新培养一支刀营,此话,你回去也一样告诉秋扎图他们,若他们无法忍受北山的清苦和孤寂,受不得拘束,就趁早退出刀营,步兵与骑兵那边随时准入。”
幺鸡吓了一跳,忙从登子上站了起来,束着手摇头,“我们不要编进城卫或骑兵营,主子,我懂得了,我保证从今天开始,他们一个都出不去。”
说完见凌湙的脸色缓和了些,又念念叨叨问,“那主子准备带多少亲卫走?”
整个亲卫队目前有三百人,但幺鸡毫不谦虚的说,自己的队削这三百人不费力,故此,他非常担心这些人保护不了凌湙。
凌湙斜眼瞟着他,冷哼,“带二百就够了,我是去并州,又不是去打仗,况且那是武景同的地盘,他能叫我吃亏?”
幺鸡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讨价还价道,“二百太少了,起码五百,把甲一也带上,他挺强的。”
甲一领着骑兵营,目前正紧锣密鼓的在城内普及的骑马项目里,挑选合格的骑兵人员,忙的也是不见人影。
凌湙嫌他问来问去的烦人,挥了手赶他,但幺鸡仍不放弃,碎碎念道,“二百真的太少了,万一遇上变故,他们回防不及,主子可叫人瓮中捉鳖了,不行,你要不多带点人,我肯定要偷偷带人缀你后面接应的,你多带点,必须多带点……”
说着说着似想起了什么,眼神亮晶晶的瞅着凌湙,“主子,你不是愁没合适的礼物贺武大帅生辰么?我有啊!”
然后,凌湙就被幺鸡带去了女兵营平时训练的地方,就见午后聚在一处休息说话的女孩们,围成圈的看中间几个姑娘跳舞,旁边有一人正在伴唱,“人间一场烟火你曾盛开过……”
这是姒淼火化时,凌湙唱了送她的,没料过了这么久,居然在此处又听见了,他无语的扭头问幺鸡,“你教的?”
幺鸡摇头,小声道,“从玉门那边传来的。”
不用说,当时盈芳楼那花娘来问的时候,凌湙就知道她们应该会学,没料竟然都传唱到了边城来,更叫人意外的是,居然还编了舞。
歌本来就带了点小桥流水的惆怅,若再触景伤情,很容易招人泪目,几个跳舞的姑娘神情随歌动,那叫一个舞姿曼妙轻盈,显然本身就有舞蹈功底。
幺鸡在旁絮叨,“她们功夫虽然不如我们,但在女人堆里也能以一敌四五个,主子,你把她们带上,以给武大帅献舞的名头带身边,人家会防着一溜的亲卫,不会在意一溜的女人的,万一出什么事,她们能给你挡一阵。”
凌湙意外的看着幺鸡,稀奇道,“你竟然会动脑子了?还知道使美人计?”
幺鸡挠着头诚实道,“不是我想的,是杜猗念的,说这些女孩子一般氏族里也有培养,专门用来做那种用处的,教点防身功夫,有时候出奇不意,很能成事。”
原来是杜猗,那就怪不得了,凌湙点头后又摇头,望着浑身自在灿烂的一群女孩子,“我要沦落到靠她们解救,那我该多穷途末路了?幺鸡,我许王听澜筹建女兵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用她们,她们又不是物品,且歌舞只是个人爱好,若因为这些才艺,就令她们做些屈辱事,那我又为什么要收留解救她们?这不是从狼窝入虎窝了么?不需要!”
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却叫幺鸡扯了胳膊,直着嗓子冲女兵处喊,“王听澜,主子要去并州给武大帅贺寿,你们愿意挑几个人一起跟去么?以献舞的名义去,敢不敢去?”
王听澜从女兵中间站了起来,讶异的看向瞬间被凌湙踢倒的幺鸡,只见幺鸡龇牙咧嘴的冲凌湙道,“反正你不多带点人,我就跟后头摸去,主子放心,我不连累别人,到时就我一个人跟后头,也免我在这里睡不安稳。”
凌湙脸现怒容,抬脚又要剁他,却听王听澜道,“敢去,主子愿意用我们,是我们的福气。”
幺鸡揉着腿从地上爬起来,冲凌湙道,“她们功夫练的不错,真的,那些个发起疯来的老娘们,我们几个男人都按不住,但她们能,主子,你要相信王听澜,就让她去你身边充个贴身婢女,不会有人疑心她们的。”
王听澜带人立刻跪了下来,埋首道,“我们愿意为主子赴汤蹈火。”边城的日子太好过了,从心理上就觉得轻松,且因为职能的关系,走出去都受人尊敬,是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成就感,而这一切都是眼前的这个小主子给的。
凌湙顿了一下,无奈道,“并州又不是龙潭虎穴,至于叫你们一个个紧张成这样?况且你们认为谁能伤害到我?真一个个瞎操心。”
幺鸡不管,硬赖着凌湙在女兵营里挑人,王听澜又在一边眼巴巴的看着,最后,凌湙只能点头道,“那你挑吧!挑几个能歌擅舞的,回头重新练一支曲子。”
这歌能传到边城来,北境三州当已经传遍了,既然打着献舞的名义,就不能太敷衍了,必然要拿出点特色的。
凌湙将《人间惊鸿宴》甩给了幺鸡,“三天,练好了就去,练不好就留下。”
幺鸡拍着曲谱头一点,骄傲道,“主子放心,我定教好她们。”
几乎是差不多的时刻,宁振鸿躲在父祖商量事的书房橱柜里,亲耳听见了两人计划着上表请封公主的事。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大姐果然入了他父祖的眼,要准备拿她去献忠心。
宁振鸿气的一把从躲藏的橱柜里跳出来,冲着桌上铺好的折子就去了,眼眶通红愤怒如小兽,吼叫道,“我已经去信给五叔了,你们等着,要真送了大姐去和亲,五叔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我告诉你们,我一直跟五叔有联系,你们别逼我把他叫回来。”
他恶狠狠的盯着亲爹和祖父,宁晏竟叫亲儿子盯的心中紧张,声音也跟着涩然了起来,“你、你怎地能联系上你五叔?”
他们家里去了多少信?可小五愣是除了亲娘的信,其他人的一概不回,却不料,他儿子竟说能将人叫回来。
一时间,宁晏和自己的父亲宁栋锴都紧张了起来,死死盯着小小的宁振鸿道,“你们通过的信呢?拿来给我们看看。”
宁振鸿昂着脑袋大吼,“你们要是永远不想失去五叔,最好别做出卖家人的事,我告诉你们,五叔最恨的就是不将家人当回事的东西,你们卖了他,又要卖我大姐,五叔不杀你们,但是绝对会将你们手里的东西一一摧毁,爹,你要是相信我,从今天开始,深居简出,不要再与外面那些人来往了,他们会害死我们家的,我们锁起门来安分过日子,等五叔回京,自然有你们的富贵,比起别人,他才能成为我们的依靠,祖父,家里送的那点人和钱,你就以为能打动五叔,让他原谅你了?才不会,五叔根本不稀罕你那点东西,你该庆幸家里还有祖母在,不然……”他连半个眼神都懒得给你。
并州,武大帅从武景同嘴里,知道凌湙将要来小住的消息,再望向正加紧往京里,发送八百里加急消息的范林译,突然笑了一声,“他这命怕是要完了。”
那小子虽说出了那个家门再不入的话,可怡华郡主毕竟是他亲嫂子,宁三公子可是和他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他若知道这范林译干的事,……呵呵!
129.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要你为我孩儿偿命~……
第二窑玻璃液再烧出来后, 凌湙心里就有了数,这回他也不亲自吹了,喊了两个看着就肺活量很大的壮汉, 和秋老一人带着一个开始做玻璃制品,从最简单的茶盏开始, 他先给秋老示范了一下, 然后告诉秋老, 放开想像去做,什么都可以做。
凝胶状的玻璃液可塑性高,又有剪刀、矬子等趁手工具加持,凌湙就按着见过的瓶瓶罐罐弄, 瓶身上打棱格纹, 做花口,又做了差不多样子的带把口杯,三角的欧式果盘, 挂耳的六方点心盒, 就他见过的,统统都给弄了出来,然后见围观的一群小孩子眼巴巴的看着,惊叹的捂着嘴, 怕吓着人似的不敢出声,就瞧着个个怪好玩的, 于是便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与院里的小伙伴们玩的玻璃弹珠。
这一念头起来, 就没压制住,于是跟那些小孩子道,“去捡些花草的叶子来。”
五月生绿, 再是枯竭的边城,各路口墙边都有野花野草蹿了出来,几乎不用特意寻找,就有跑的快的小孩子,递了把红黄绿的花草来,凌湙揪着上面的叶瓣子,搓着玻璃液就弄了几个珠子出来,透明的小珠子将带着颜色的花瓣裹在里面,对空看着别提多好看了,然后他一把头搓了上百个,盛了满满一盘子,笑着招手让那些小孩子上来拿,“一人六个,不许抢啊,还有,不能吞肚子里去,不然要死掉的。”
那些小孩子纷纷愣住了,缩着手先还不敢拿,但见凌湙和煦含笑的模样,胆大的就有上前试着拿两个的,等又被凌湙往手里塞了四个后,这才敢相信,城主做的这新鲜珠子真是给他们的,一时高兴的咧了嘴,咕咚一下就给叩了头,捧着玻璃珠子就回家找大人去了。
殷子霁守在旁边无奈的摇了摇头,但见凌湙顿了顿之后,望着那些珠子突然道,“拿些针来。”
干什么?戳孔啊!
为了加快速度,凌湙就叫殷子霁安排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妇人来,等他把珠子搓出来,趁没冷却时赶紧在中间戳孔,他做的专注,也没注意秋老那边的情况,等一池玻璃凝胶叫两人用光了后,一抬头,惊讶的才看见,秋老那边竟用凝胶做了一排的各种小东西,栩栩如生的摆在那,透光清亮。
这下子不止闻先来的小孩子了,周边手里只要没活的,统统都围了过来,瞪大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摆了一排的晶莹透明物,有凌湙在场,也没人敢发声,就连平时说话嗓门大的人,都紧紧闭着嘴,只震惊羡慕的眼神看着,特别是场中的女人,眼里明明白白的写着喜欢二字。
华吉珏和凌馥两个远远的就看见这边围了一圈子人,忙招呼后面被她叫过来的孙氏母女,以及硬被凌馥拖过来的王听澜,几人从外面挤进来,一眼就看见了成排的玻璃制品,这下子就什么都懂了,别说围观的这些人,就是她们都一眼移不开,立即喜爱上了。
“哇哇哇,好好看啊!这、这些都是你们做的么?哇,这是小兔子?小狗?还有,这盘子还挂耳环哎~好好看!”
华吉珏围着一堆的玻璃制品,清脆的声音直往众人耳里钻,实实说出了在场人的心声,凌馥和王听澜几人都跟别人一样,只敢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明明眼里也有喜爱之情,却因着凌湙,没人敢出声,只有华吉珏一个人捧着脸惊叹,完了看凌湙没说话,又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摸,这个摸一摸,那个摸一摸,触手冰冰凉光滑无比,捧到怀里竟舍不得放了。
凌湙摇头,没理她的一惊一乍,他开始将铁板上擀平冷凝好的玻璃裁下来,用殷子霁也不知上哪给他找来的锡箔纸蒙了一层,之后开始往上面浇注水银。
秋老好奇的在旁边看,就连以为完工的殷子霁都移了两步,聚到了凌湙身边,看着凌湙连着用锡箔、水银做了好几块平面镜,直等上面的液体全部凝固之后,就听凌湙长出一口气,道,“好了。”
几十双眼睛统统盯了过来,就见凌湙小心的将盆面大小的玻璃从铁板上掀起一角,之后探头往里看了一眼,突然两只手捧了起来,直对着就近站在身边的秋老和殷子霁。
两人瞪着眼睛愣愣的瞅着凌湙胸前的镜子,就见里面显出两个纤毫毕现的人形,当时就倒抽一口凉气,瞪着里面与自己一般无二的人影,抖着手指着道,“这、这是……”
铜镜再清晰,由于色泽原因,照出来的人脸始终泛点黄,可这东西全然没有半点变形,连各人脸上的纹路都照的清晰无比,秋老更往前怼着镜子照了照,揪着自己脑袋上的白头发道,“原来我这么老了啊!”
华吉珏挤过来探头看,一看之下,生生被吓的惊叫起来,“哇,我怎么这么黑?”
自到边城后,她就没在屋子里呆过,除了睡觉,平时都往别处蹿门玩,特别是孙氏母女来了后,她的玩伴又多了一个,早把在凉州时,被齐夫人束缚出来的规矩忘了个七七八八,石晃一个大男人,只知能叫她高兴就成,如此两三个月下来,肤色很难保持住在凉州时的白皙。
之后她不信邪似的,转头又将凌馥拉进了镜内对比,一对比才发现,凌馥跟她也差不多,都被边城的风沙吹的干而柴,皮肤往棕色里走,两个姑娘瞪着眼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震的说不了话,欣喜立刻被沮丧取代,捧着脸不敢信似的叨叨,“怎么办?丑了,哇,原来我这么丑啊!”
凌湙低头看了看镜子,半转了面照向自己,然后道,“没事,我也黑。”
他那不是黑,他那是健康的麦色肌肤,华吉珏湿漉漉的眼睛瞪向凌湙,声音都哽了,“你是男孩子,你黑没关系,我不能黑啊!呜~这是什么啊?好讨厌,哇,我不要这个。”
凌湙叫她的反应弄懵了,将镜子放下,犹豫道,“你不喜欢?”然后又转脸问凌馥,“你也一样?”
嘶~这么清晰的镜子,姑娘们居然不喜欢?
不对啊!他明明记得贴子里有提过,银镜比铜镜更受女孩子欢迎,刚生产出来时,可是卖了好大的价钱,这可是他特意准备出来,呃~准备搂大钱的。
孙氏带着韩令蓉上前看了看,安慰的拍着华吉珏,“没事没事,以后在屋里躲两天,就又能白回来了。”说着好奇的也往镜内看看了,待看到唇红齿白的女儿时,高兴的笑了。
华吉珏也在旁嫉妒的揪着韩令蓉的脸,“你怎么这么白?你怎么能这么白!”
凌湙在旁看的心急,再次问她们,“这东西不好?”心中恍然,约莫就是太清晰了,叫人接受不了,就宁愿用铜镜欺骗欺骗自己。
凌馥曲身接了话,脸红红道,“好,好的,这镜子照的如此清楚,都没有把人变色呢!”就是太清楚了,叫人产生心理不适,本来还觉得自己挺美的,叫这镜子一照,立时显出原形,丑的没眼看。
大抵女人都有点容貌焦虑,反正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凌湙决定相信贴子里的话,叫人去请了铁匠铺里的人来,看能不能给镜子做个框子,最好是可以手持的,镶点金镶点玉什么的,尽量搞的华丽丽的,他准备先拿去送给武家女眷们。
殷子霁领了这差事,听凌湙描述了一遍后,就知道大概方向了,反正就是把铜镜镜面换成这个水银镜面,那花样可多了,不止手持的,摆梳妆台上的,且就这镜面大小,弄个半身长镜都可以,绝对能大卖。
最后,凌湙为了感谢华吉珏她们来给他当参考,一点没吝啬的让她们各人挑了两三样,并且嘱咐她们若不小心碎了后,别用手拿,避免被划伤,听的几个女人直点头,保证不会弄碎,这么好看的东西,好好保护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弄碎?不可能,绝对不能够。
之后凌湙又让秋老赶紧多开了几窑,这次就不单纯只烧透明玻璃了,加点带颜色的矿石进去,上次的玫瑰红就不错,华吉珏也说了,那颜色好看,秋老守着岩石山这么多年,手里着实存了不少有颜色的石头,听凌湙说可以试着放点,于是,在后起的窑里,就多挖了几个坑,配了不同的色料去烧,短短两天,就给凌湙弄出个五颜六色的展示台出来。
有研究精神的老人家是块宝,凌湙决定提高厌民一族的待遇,彻底将厌民二字从藉谱上划去,从此边城没有厌民族,并且,此后秋氏一族,除了男丁附合条件的全部收进队伍,所有妇儒都尽量安排工作,然后看着那些豆丁的孩子,恍然发现自己竟忽略了一个重中之重。
他忘了盖学堂,怪不得他就说,怎么城内悠闲的孩子日日在增多,原来是家中不缺吃喝后,小孩子们也从繁重的生存线上解放了出来,有了更多的时间玩闹。
嗯,是时候给他们加重点负担了,凌湙摸着下巴,一拍手,下令盖个学堂出来,让城内所有附合条件的孩子全部去上学。
秋老望着藉谱上消失掉的厌民二字,感动的老泪纵横,领着所有秋氏族人给凌湙跪下来,从此,他们的子子孙孙,不会再顶着厌民二字,受人歧视,哪怕只在边城内,也拥有了与其他人一样的姓氏称呼,秋氏一族,不会再有人叫他们厌民一族了。
凌湙扶着秋老的胳膊道歉,“是我疏忽了,早该替你们正名,从此,你们秋氏一族,就是正当的边城百姓,并且我会与娄府台商议,让他也在城中招贴布告,替你们正名。”
本来就是个侮辱鄙视人的称呼,用到现在也该消失了。
秋扎图知道后,特意在凌湙临走前的一个夜里,到偏厅前的院子里给凌湙叩了个头,他不爱说话,但夜色里的眼神盛满了感激,整个人都显得特别激动,后来幺鸡告诉凌湙,那一夜秋扎图跑回岩石山废址哭了好久。
酉一挑了二百人,连同王听澜挑出的十五人,一起组成了边城贡团,打着为武大帅贺寿的名义赶往并州,凌湙让人用晒干的蒿草将做好的玻璃制品一一打包,再装了箱子用马车拖着往并州运。
幺鸡眼巴巴的带人送到了陇西,之后不得不停了马,失落又羡慕的瞪了眼酉一,捏着拳头冲他道,“好好保护主子,要有闪失,回来我就弄……”后头的话叫凌湙看的噎了回去。
娄府台也收拾了一箱子礼物请凌湙带着,因为武大帅说了,不是整生辰,不叫各府去贺,没有收到贴子的,都自觉的遣了府中管事送礼物,他这边有凌湙代表,一时又羡又叹,有心想叫凌湙将边城的旗子换成陇西府的,然而看凌湙的模样,约莫这提议不成,只能咽了到嘴的话,又另收拾了一个包裹,麻烦凌湙带给娄俊才。
凌湙见他如此识时务,从知道辖制不住边城后,就一直在积极的与他寻求合作,也没狮子大开口的讹他,便在走前,送了他一套玻璃果盘杯盏,以及一把镶了金玉的玻璃银镜。
且不提娄盱回府掀开盒子时的震惊,就他走之后不到半个月,整个凉州富户后宅里,女眷们的妆台上,就都多了一把精工巧作的玻璃银镜,而一陈不变的茶台上,则换了晶莹剔透的玻璃盏,应季的花果茶泡上一壶,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开在陇西府的玻璃制品代售点,成了三州商贾频频踏足之地,里面摆了各种玻璃制品样货,看中的可以下单,如果数量不多,有现货的可以立即提走,如果数量要的大,则需要等上几日。
殷子霁为将这东西控制在高价位上,采用了凌湙提供的饥饿营销方式,每样都控制在一定量上,且为了不叫人察觉这东西太好烧制,一个样子出过之后,要循环等一个月左右才能再出,如此,下订单者便深怕因等待错过了热卖期,看中的每样东西几不做考虑的就下单,且订金交的非常快速。
凌湙空掉的银箱,在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回填,整个北境市面上的现银,尽乎都往陇西府流,又经中转流向边城。
这也是一个不打眼的操作方式,推陇西府在前头混淆视线,娄盱也非常配合的做了代售点的东家,让人以为这是陇西府官方的财政收益。
盖因了凌湙想用玻璃制品往北境外头搂钱,殷子霁考虑到凌湙的身份,以及边城的地势,便与之商量,请了娄盱当门面人,日后就是有人查探,也只会查到陇西府,而不会将罪恶之地边城放进眼里。
至于为什么不选官更大的纪立春,哪怕纪立春拍着胸脯保证,不会让人撬了这门生意背后的老底,凌湙都以他受着京畿武英殿青眼不合适为由婉拒了他。
他搂钱是为了养兵、养马、养一城百姓,若叫纪立春得了一分好,那他交到自己手里的七百人马就得被要回去了,同理,那些原不服他管的人一看他有了钱,态度又会怎样?
凌湙暗搓搓的限制了他发财的门路,让殷子霁出面,以小恩惠先拢着他,然后去信给季飞尘和赵奔洪,让他俩想办法配合着去笼络其余几卫,短缺的生活用度,和困窘的生活质量,都由边城这里偷偷接济。
武大帅许他的话,凌湙当然清楚意味着什么,没机会就算了,有机会,当然得用点手段捏住了。
他相信钱能收买大部分人心,等时机到了,他会叫他们知道,谁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小十日的路程,因为带了一车易碎品,生生走了半个月,等终于看到并州南门城楼时,六月已经悄然来临。
一路上,王听澜她们也未疏于练舞,歌是凌湙出的,自然有个大致欣赏能力,提了几个意见之后,这十五个女孩便渐与凌湙熟了起来,又兼任着凌湙侍女的位置,一路上伺候他吃食穿衣。
虽然凌湙自己能动手,但临走之前,王听澜被蛇爷特意叫去嘱咐过了,凌湙这一路的衣食住行,便都成了这一群女孩的任务,直让凌湙从不习惯被一群女孩围拢着,到渐渐习惯她们的跟随,被包围在这群莺莺燕燕的女孩们中间,倒真叫他看起来像个混世的纨绔子了。
武景同一早守在并州南城门外的十里亭处,身侧威赫赫的跟着百十府卫,见到凌湙骑着闪狮打马过来,高兴的从亭内招着手的跑出来,声音传的四野相和,“小五,小五,哎呀,我可终于等到你了,哥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凌湙策马渐停,缓缓靠近武景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挑眉道,“还行,我当你要哭一鼻子,然后愁的食不下咽至面黄饥瘦呢!嗯,不错,气挺沉哈?”
武景同叫他说的立马大倒苦水,“什么啊~我倒是想伤春悲秋呢!可家里一堆女人已经悲伤上了,我瞧着她们那样,哪还敢伤?不得强撑着宽慰她们,好叫她们不致于太忧心,整天看着我哭唧唧的,哥哥这是在强颜欢笑啊!”
凌湙叫他的表情逗的大笑,策着马围着他转了一圈,调侃他,“少帅英姿勃发,身负赫赫之功,又气宇轩昂,长的一表人才,嗯,可赐东床之喜。”
武景同叫他说的脸红,又是忧又是愁,“喜是喜了,可做谁的东床也有讲究,小五,你不知道……”
说着才猛然反应过来,忙拍了下额头道,“害,瞧我,现在说这个干什么……走走走,跟我回府,家里祖母和我娘她们怕是已经望眼欲穿了,她们知道你要来,早收拾了院子给你,我说直接安排你住我院里去,她们偏说那样不合规矩,好在给你安排的院子离我不远,过一道假山石就到,我还有几个妹妹,年纪都比你大,你别不好意思,看见叫姐姐就行,她们都很好相处,也有喜欢武刀弄枪的,大多没有江州那边扭扭捏捏的习惯,你倒不必拘束,咱家也没有男女分席的刻薄规矩,都是自家人……”
凌湙注意着他带来的府卫,个个精壮强悍,下马立于马侧时目不斜视,肩背挺直,上马步伐整齐划一,阵列严明,哪怕与他视线对上,也目不转动,正色威武的接受人打量,端是一支受训严谨,纪律肃然之军。
武景同没注意凌湙的眼神,他与凌湙说完话,便将眼神好奇的放到了后头跟来的马车上,讶然道,“你带了什么?怎弄了这么多箱子?”
因为怕玻璃制品互相撞击,虽之间都缠了蒿草隔开,然一个箱笼里,只多放了十到十二个,这样一来,马车上的箱笼看上去就壮观多了,一个叠一个的足有五六十个箱子,分了近二十辆马车拖来的。
问完后又在随行的人员里搜了一圈,更讶然了,“咦?这次怎地幺鸡没来?”那家伙整天跟着凌湙后头,上哪都落不下他,没料这次竟然没来。
凌湙甩着鞭子挑眉,“怎地?你还惦记上他了?”也太关注了些。
接着才回答了他上一个问题,“来贺寿不得带点礼物啊?再说要见你的家人,叫我空手来?”
武景同叫他呛的嘿嘿直乐,跳上马靠到他身边,“人来就好了,带什么礼物,叫你破费了。”然后又问了一声,“幺鸡呢?”
凌湙翻了个白眼,“受伤了,上次去杀那谁的时候,作死把自己手弄的差点没了。”
武景同震惊的瞪眼,上下看了把凌湙,紧张道,“那你没受伤吧?”
乖乖,幺鸡那战力都受了伤,可见打突震那一战也不好打,定然十分艰难,武景同都愧疚了。
凌湙舒张了下手臂,道,“我没事,你也别担心他,那家伙皮实的很,一点伤而已,养养就好了。”
武景同点头,有些可惜,“我还跟我那营里的兄弟替幺鸡扬名呢!告诉他们,等那家伙来了,叫他好好与他们练练,这下子倒是错过了。”
一行说一行走,整个南城门这边都叫武帅府的府卫戒严了,凌湙与武景同并驱行走其间,入了城门洞眼前就豁然一亮,整条街上旌旗招展,各家店铺门前泼水净街,人行两边安安静静,未有喧哗未有争端,所有好奇打量的眼神都偷偷冲向凌湙,讶然他能与武帅府的少帅并驾而行,且言谈甚欢的模样。
凌湙见街上这副风景,扭头问武景同,“怎么还清街了?不至于。”
武景同呵呵直乐,很高兴的模样,“那必须要用最高礼仪招待小五的,你看,咱并州怎么样?若是喜欢这里,那边城就别回去了,以后就住在帅府,等我上了京,你就搬我院里去,以后出来进去的,你就是我们家的小少帅了。”
凌湙叫他说的摇头,看向两边林立的繁华店铺,行人身上的衣裳、和脸上的面容,都能显示出并州的民生被治理的很好,虽然城外列阵着外族兵马,然城内百姓脸上并未见惶惶异色,行走间仍就一副悠闲度日模样。
很快御赐的武帅府就到了,一所坐北朝南的庄严大宅,门前立坐麒麟兽,六扇铜门除开两侧,正中四扇全开,从门外到门内百步远,持戟列阵的府卫威严的站于两侧,一上了年纪的大总管模样的人,正笑呵呵的守于大门处,见他们到了门前,忙抬脚迎了上来,边走边打了个辑,声音里都带着笑,“少帅可算是接着人了,里面老夫人和夫人派人来问了好几回,哎,这就是小五爷了吧?小五爷好,老奴是大帅府总管,蒙大帅厚待,赐了武姓,您直管老奴叫武老头就行,哈哈哈,反正咱家少帅急眼了,都是这么叫老奴的。”
武景同显然对这个姓武的总管也很亲厚,笑着跳下马啐道,“你当小五跟我一样呢!告诉你,他可不是我,你那两把招子可抓不住他,哼,回头叫你试试就知道了。”
凌湙也从马上跳下,对着武总管拱了一礼,笑道,“小子厚一个脸,叫您武大爷?”这年纪该是爷爷辈的了。
武总管失笑,忙连连摇头,“不敢当不敢当,小五爷跟咱们少帅一样,管老奴称一声叔就行,您别看我脸上皱纹多,头上没黑发的,实际我年纪不老,真的,就是长的急了点……”
武景同在旁边噗噗直笑,抖着肩膀对凌湙道,“是,武叔一生未婚,未婚就是年少,小五管他叫叔就成。”
武总管哈一声点头,“对极对极,未婚永远年少,你小子约莫不能了,成了亲你就不年少了,会很快有人管你叫爷的,哈哈哈……”声音爽朗豪阔,领着他们一路往中庭走,脚步稳健,肩背挺直,显然一身武艺绝不低。
这边其乐融融的见家长,那边凌湙带来的箱笼从侧门一一抬了进去,而充当凌湙婢女的十五个女孩,则列队从车内下来,低头小碎步的跟着前面来领她们的老嬷,先行往分配给凌湙的院里走。
一双眼睛隔着街角,死死的盯着打头充婢女的王听澜身上,嫣红的嘴唇叫贝齿咬出血痕,急促的喘息声叫她忘了身周环境,脚尖移着就要上前跟随,却被耳边突然响起的怒声打断,“你要死啊?跑这里来干什么,快随我回去,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说着一双大掌从侧边抓过来,毫不怜香惜玉的扯着她,连拖带拽的就将人拖离了此地,只余愤恨腥红的眼神,死死盯着一行远去的曼妙身影。
“王听澜……王听澜……”我要你为我孩儿偿命。
130. 第一百三十章 加重二皇子砝码,助他登……
凌湙在武帅府的松延堂里, 见到了武府的老封君和武帅夫人,两位夫人一个是超品一个是一品,却都做居家打扮而随和的等在堂内, 见了凌湙上前,笑眯眯的拉着他左右细看,然后又对比着武景同的模样, 喷笑出声, 笑话似的指着武景同道, “你若及冠时就听家里人的安排立即结婚, 想来生的孩儿该与小五一般大了, 若赶上巧时,或能招来做东床, 如今倒好,落的和人家同般辈份,以后也不知会便宜了谁家, 亏也不亏?”
一屋子人被这话逗的哈哈笑,武景同佯装恼怒,转了身就做势要往外走,边走边道,“我知你们是嫌弃我了, 怪我没能早日给你们娶个贤妇进门,如今看着小五更觉着他比我好,行吧, 我走了, 小五留给你们,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亲亲孩儿,你们只管疼他好了, 不要管我,反正我是既不听话,又不招人喜欢,等我离了……”
凌湙眼见上首的老夫人眼神颤动,便连一旁的武帅夫人都有色变之势,忙立即打断武景同的话,“走什么走,你不好奇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么?叫他们把箱子抬进来,里面可有我给太夫人和夫人,以及各位婶子、姐姐们准备的礼物。”
武家立于北境几十年,自然也是煊赫一大家子人,光是能进松延堂里占个坐的,就有十好几人,再有各房的姑娘一齐算上,整个堂间目测竟有小三十左右,虽然凌湙是被武景同拉着介绍了一通,然而人实在太多了,又个个华裳宝珠的,别说不好往人脸上盯,就是看了也分不清谁是谁家的,好在凌湙带的东西够多,一个分一样小玩意还是够的。
武景同也意识到自己的嘴快了,忙附合着凌湙的话歪楼,“哎呀,这可得见识见识,小五从来不虚言,能拿出手的东西必然世所罕见,祖母、娘,还有各位婶子们,你们的见面礼也别藏了,敢紧先拿出来给了,免得一会儿觉得礼薄不好送,回头还要补,那可就占不了小五的便宜了。”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一笑,堂里的气氛也跟着和乐了起来,武太夫人收了眼里的涩意,笑着从身后的嬷嬷手里接过一个匣子,拉过凌湙的手递给他,嘴里道,“来家里住就别拘束,以后就把这当成家,那院子收拾出来就归你了,我们家景同难得遇上个知己贴心的,你们既做了兄弟,一辈子当好好珍惜这缘分,日后他就是进……进了京,也望你们不要生疏,听景同说你智计多谋,救了他数次,老身在此谢谢你,好孩子,望你别嫌弃他蠢笨,万事提点些他……”
一旁的武夫人也将手里的匣子递到凌湙手里,眼神温软慈爱,声音都是温温柔柔的,“好孩子,我也谢谢你,景同回家来都说了,若非你施以援手,他且不能这般得意,伯母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是我出嫁时家中陪的一对玉珏,给你拿去把玩……”
她话没说完,就叫武景同截了,“娘也太偏心了,儿子问您要过几回,你一个也不给我,如今竟全给了小五,不行,这得分我一块。”
说完就伸手从匣子里抢了一个走,望着凌湙挑高的眉头解释,“你跟哥哥一人一块,这才不枉费了这对玉珏的寓意,不然你戴一块,另一块闲置着多可怜?哥哥愿意替你解忧。”
说着比划了一下腰间的丝涤,笑着点头,“回去叫屋里的婢女,打个好看的络子串上,以后日日戴着,不管走到哪,看到此珏,便如同我们兄弟永远在一处似的,小五,你以后也得日日戴着,可不许摘了换别的啊!”
可这玉珏明显是一对,武景同抢走的那个是古凤吉云,玉体呈朴拙的乳白色,留在凌湙手里的这块却是古龙握珠,玉体悬糖白色,最浓如蜜糖的那里雕的云珠,触之微暖。
凌湙无语的望着他手里的玉珏,提醒他,“那是块女佩环。”
就是武夫人也责怪道,“胡闹,这怎好如此拆分?快快还给小五。”
若非凌湙年龄不对,武夫人都要想歪了,实在是家中出了前女婿的事后,她现在掌管中馈,不止防着家中仆奴与婢女间的勾连,就是府卫里谁与谁的眼神多了一点意味,都要叫她脑中绷弦。
可武景同偏就不,退了上首位置一射远,立于堂前的屏风处,摇头,“我又不怕人笑话,再说,谁规定戴个佩饰还分男女?反正我就要与小五一人分戴一块,谁要敢笑我,我就敢削谁。”
他这无赖模样,生生逗笑了厅堂里的众婶娘,大家趁势纷纷将带来的礼物送上,不大一时凌湙就收了许多匣子,之后就是各家的姑娘,年纪都比凌湙大,递上来的东西都以腰封、护腕为主,有个别的给做了荷包,里面鼓鼓的塞了金银豆子。
凌湙一一谢过,待仆从们将他带来的箱子全齐齐摆了一院子后,便招呼众人出了厅,自己先开了一个,从裹实严密的干蒿草中,扒了一只莲花三脚茶盒,玫瑰色的透明玻璃在阳光下折射出棱型微光,一下子撞入堂前阶上众人的眼中,光滑剔透,美的吸晴,整个盯来的目光里,纷纷露出赞叹,所有人看着凌湙手中的东西,一声也不敢喘,然后就眼睁睁的看着凌湙,又扒了好几只不同造型不同色泽的茶盅、果盘出来,一溜的摆了一地,堪称五光十色。
武景同瞪着眼睛倒吸一口气,喃喃道,“乖乖,小五,你这是掘了谁家的墓?怎么有这么多琉璃?”
凌湙那点身家他是清楚的,说他不缺银两,他信,可这些奢华物,不该是他能一下子拿出来的,便是花钱买,也不可能一下子能买上这么多,前面说他有稀罕物,只是为了逗大家开心,没料人家竟真的弄了这多稀罕东西来,一时竟叫武景同震惊了。
凌湙不理他,挑着箱子开了几个,终于找到了专门装银镜的那个,然后从里面捧出一个箱子来,递到武景同手里,对着围观的众武家姐妹道,“去给姐姐们一人发一把。”
武景同不解其意,掀了箱子一看,眼睛都瞪圆了,声音不自觉扬起,“一个一把?”
凌湙挥手,撵苍蝇似的撵他,“去去,别妨碍我找东西。”
他记得自己串了一个玻璃门帘的,不知道叫他们装哪个箱子里了,是一气全开了所有箱子后,才终于将全玻璃珠串起来的帘子找了出来,抬头招手喊了两个仆妇上前,叫她们一人牵着一角,将玻璃帘子抬起来,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响起,漾着阳光呈出五光十色的夺目色彩来,瞬间吸足了所有女眷的眼光。
凌湙道,“时间太短了,就弄了这么一个,你们瞧着喜不喜欢?若是都想要,回头我再弄点来,给各位姐姐们的门前都装上,但今天这个就先给老祖宗了啊!”
武景同正发着银镜,各姑娘眼睛都不够用了,一会儿盯着玻璃珠串的门帘,一会儿盯着武景同手里的银镜,被那里面清晰的人影吓的不轻,个个掩嘴轻呼出声,惹的其他婶子们也看过来,等精巧的银镜拿在手里,对镜揽照后,眼里简直盛满了震惊。
便是武太夫人也道,“这太贵重了,小五,这么多东西,怕是花了你不少银钱吧?这可真是太叫你破费了。”
凌湙摆手,不在意道,“这都是我自己做的,没破费,太夫人,您看这东西还成?给武景同带到京畿里贿赂……哦,打交道送人可还行?”
武太夫人讶然的看向凌湙,便是武夫人都震惊的直了眼,喃喃道,“这……竟是为景同准备的?”
谁都知道京畿里危机四伏,家里不仅为武景同准备了谋士,另暗里还派了一支部曲保护,财物自然是要带的,打交道银钱开道,这道理哪都通用,便是皇子王孙收拢人,也得许以足够的好处,武景同手里没点东西,谁肯与他白来往呢!
凌湙摇头,指着一地的箱子道,“这是给各位夫人和姐姐们准备的,他的得等下一批,走前去登城交接,我另准备了给他。”不然来回的倒腾多费事,登城毕竟离他那更近。
武景同忍不住了,发完了箱子里的银镜,垫着脚到了凌湙身边,直直问道,“你做的?都是你做的?我居然不知道你还会烧琉璃。”一副你竟然瞒了我这大秘密的模样。
凌湙便又解释了一遍玻璃非琉璃的话,然后告诉对手中银镜爱惜不已的武府姑娘们,“姐姐们不必如此小心,只管用就是,万一碎了坏了,我再叫人给你们送,这东西在外人眼里值老大钱,咱们自己家人不这样,也就是路太远不好运,否则我给各位姐姐整个一人高的等身镜来,以后穿衣打扮的,对着镜子自揽,可比拿小镜子照的便利。”
他声音清脆,脸容稚嫩,如此老成说着大人话,叫各女孩直喜的掩了嘴笑,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便是太夫人和各夫人们,也都瞧着他欢喜的不行,觉得这孩子太招人喜欢,也太大方了,尤其对武景同的那份心,真真实实的关切。
武夫人连下几圾台阶,上前拉着凌湙搂在怀里,眼睛都湿润了,哽声连连道,“好孩子,伯母谢谢你了,谢谢你如此为景同考虑。”这样稀奇的东西,不管是什么璃,也不管凌湙说的多么轻描淡写,就这份待武景同的诚意,就够她这个当娘的感谢他。
凌湙实不惯与异性打交道,甭管年龄大小,除了他娘,就没同哪个女性长辈有过亲密接触,一时叫武夫人这亲密举动弄的身体僵硬,眼神直直瞪向武景同,却见他幸灾乐祸的在一边笑,愁的凌湙正想什么借口好离了武夫人的怀,就听远远的一把声音从中庭传了过来。
“来了么?怎地说了这么久的话?本帅坐前院书房等你们传饭呢!”说着一脚进了松延堂,就见自家夫人正抹了眼泪,与一青袍小儿分开。
武大帅讶异的愣住了。
他可是太知道他这位夫人待人有多冷淡了,虽大面上不出错,可这么些年,能被她搂在怀里的孩子,满府数不出一掌来,没料这才见了凌湙一面,就搂着撒不开手了。
这小子,倒是好会哄人。
凌湙暗偷偷大松了一口气,在后头趁人不注意时瞬间一脚踢向武景同,哪知武景同似在自己家里长了胆,抱着腿哎哟就叫上了,“小五,你踢我做甚?哎哟,祖母、娘,你们快看,小五他踢我。”
一院子人看他耍宝,武大帅额头直跳,也抬脚来踹,却叫武景同机警的避开了,笑嘻嘻道,“爹你这时跑后院来干什么?等不及要见小五了?”
武大帅瞪眼哼声,“老子等开饭呢!”说着上前冲太夫人行礼,口称,“娘,您不饿啊?都晌午了,您不饿,儿子可饿了,嗯,小五想必也得饿了。”
待见了满地的玻璃制品,也是惊的不行,等武夫人小声将凌湙的意思转告给他,便是武大帅也不得不承认,不管是武景同,还是凌湙,这两人倒都是真心相交的知己,诚心叫人感动。
待午膳用后,凌湙便和武景同一起,跟着武大帅去了前院书房,临走前太夫人还叮嘱他们,说为了迎接他的到来,家里特意请了戏班子,还扎了花灯,叫他们谈事可别忘了时辰,介时在大花园内摆席听曲,一家人乐一乐。
凌湙乖顺道谢,对于这样和善待人的老太太,他还是愿意装乖卖巧,哄一哄老人家高兴的,人待他好,他亦待人诚,将心比心。
武大帅让了两个小辈坐在宽大的书桌前,待仆从上了茶将门掩上后,他啜了一口才长出一口气,也是一副在老太太面前卖乖后的苦笑,便是武夫人面前,他也不敢露了痕迹,只有关了书房门后,才能稍稍放任自己展露疲色。
武景同也一改在松延堂的玩闹,靠坐在椅背上眼神发直,凌湙则捧着茶盏灌茶,倒不是多渴,而是在思索着怎么打听京中形势。
武景同要往京里去,武大帅必然要遣人去摸底,且见这父子俩人脸上的忧色,形势怕是不大好。
果然,武大帅开了口,“京中三王对朝臣的争夺越发激烈,六部以下尽乎都搅进了皇子间的夺位之争,二皇子母族最盛,五皇子母族最富有,六皇子母族最微,然本人能力强过前两人,且就目前领的差事来看,似乎陛下有重点培养六皇子之意。”
这些基本情况凌湙都从蛇爷那边的线报里知道了,他没作声,等着武大帅接下来的话。
武大帅顿了一下,才又道,“聚拢在二皇子身边的,以礼部、兵部为首,他们以立长为名拥护他,然而,二皇子资质……不堪配如此重任。”
说完叹了口气,眼神沉沉,“去岁秋冬那场灾荒,过后朝庭要派兵劝归落草为寇的饥民,而他领衔的兵部,却连发了三道清田令。”
让不知情的以为是退还或清理民田,然而,实际上是清丈因灾荒遗留下来的无主民田,全部划归了当地豪绅名下,百姓手中自由田本就不多,这一清丈,直接不给有意归家的草寇机会,逼得他们只能留在山上为寇,然后,二皇子下令当地卫所,直接派兵剿灭。
那一地的尸横遍野,直骇的散落各地的灾民连家都不敢回,本以为撑到来年春后就能得救,却不料比之那些中途饥饿而死的人,更惨烈的下场,而这些失了户籍地的灾民,统统成为了豪绅家的奴隶,佃着本属于自己的农田,过的猪狗不如。
五皇子的母族来自江州,而国库岁贡大头就出自江州,如此,陛下就将户部和吏部交由他主理,本打着让五皇子督监江州岁贡的意思,然而,岁贡他是督了,吏员考核却成了他对岁贡的奖赏。
说白了就是,谁的岁贡缴的多且快,谁的吏考就优,与买官卖官无异,只是换了种说法而已。
最后就是六皇子,领着刑部和工部,接了西边冒死逃出来上告的灾民诉纸,将绞杀良民百姓的兵部郎中下了狱,直接与二皇子杠上了,后又派工部主事去了西边旱地,想利用茂江支流引水灌溉旱田,然而上流水源却叫江州豪绅控制住了,如今正在与五皇子扯皮,再若扯不出个结果,一春的农耕之季就将错过,西边那处的百姓将会更加的雪上加霜。
武景同上京,受各方关注,按形势来讲,他最好独善其身,然而,陛下不许。
武大帅揉着眉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打通了宣仪殿大伴伴的干孙子,通过他知晓,陛下有意让景同领都察院佥都御一职。”
佥都御上面顶着两个左右都御,是个主作不了,气受不少的苦差,若一般家世者升任此位,定然举家高兴,大谢皇恩,然以武景同的身份,明明可以立于热闹处,当个片叶不沾身的旁观者。
陛下这是有意要武景同搅进皇子之争。
都察院有监察百官之责,与刑部、大理寺是为三司正法处,六皇子统刑狱,佥都御要弹劾人,有些证据必须要同刑部与大理寺通气,于是,天然与六皇子有了交集。
这也是武大帅认定陛下有培养六皇子的用意,用武景同挡在他面前帮他磨刀,好让他有足够的实力与另两人抗衡,而就目前情况来看,兵部郎中与吏部考功郎中,都是六皇子主要参奏对象,以一敌二,他明显处于弱势,若再加个武景同呢?人人看得到武景同背后的势力。
书房里随着武大帅的声音落下,陷入一阵难言的寂静,武景同将眼睛定在茶盘上,半晌抹了把脸,道,“父亲倒不用担心,等到了京畿,孩儿便装病不出,他封他的官,我只领不授,空占个名头而已。”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只要他不与六皇子打交道,就不会拖着整个大帅府成为他的背书,陛下再怎么盘算,只他不应卯,当个庸碌无为者,便谁也奈何不了他。
武大帅没说话,却显然不大赞同武景同的消极之举,而他与帅府的谋士们也议出了一条方案,就不知能否成功了。
于是,他望向凌湙,“小五觉得,让景同娶承恩公家的姑娘怎样?”
承恩公,当今太后母家,也是当今的外家。
武景同没说话,凌湙望了他一眼,发现他眉眼耷拉着提不太起兴趣,便奇道,“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娶媳妇么?这回有了,怎地不高兴?”
武大帅也一脸便秘的样子,替了武景同回答,“不是他不高兴,是他母亲不高兴。”背着人夜里已经将他背掐紫了。
凌湙了然,当今太后的出身人人尽知,洗脚婢啊!所以,承恩公家的姑娘,高门大户的真瞧不上。
武大帅有些愧疚似的望着武景同,道,“当今对其母颇孝顺,你只要娶了承恩公家的姑娘,太后就是你的保护伞,她一直以来就想为,母家牵些贵门姻亲改换门庭,只她出身太低,那些贵门里肯拿出来联姻的,大多是庶出子女,你若主动上门求了承恩公家的姑娘,就冲你将门嫡出子的身份,那太后就是拼着与当今起争执的后果,也要保你无虞。”
太后的眼界注定了她想不出更深远的事,当今心中的打算,不可能告诉给浅薄的太后知晓,因为这太后嘴里关不住话,叫她知道,就等于叫承恩公知道,承恩公一知道,那满京也就都知道了。
武景同垂头,拿五指耙了把头发,神色有些恹恹,“承恩公家的姑娘我见过……就都……害,父亲决定吧!”
几年前上京为陛下贺万寿时,他见过那一家子人,就,怎么说呢?个个都透着一股小家子气,恨不得将金银堆满身,学京畿闺秀又学不像,扭扭捏捏成为别人眼里的笑柄。
这样人家出来的姑娘,别说做宗妇,便是做个不持家的次媳都不够格,他若娶来家,别说他娘接受不了,便是他自己,怕也难忍那一身故作娇柔的土豪味。
凌湙叫他这样子逗乐,调侃他,“你这是认了?”
武景同郁闷的望了他一眼,不乐道,“你怎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你三嫂也要遭殃了。”
接着,就将范林译干的事说了一说,末了眯眼望向凌湙,“这会儿京里那边该收到信了,你三哥一家子怕是要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了。”
凌湙皱眉,抬头与武大帅的眼神撞上,问道,“大帅觉得陛下会否应允这荒唐提议?”再嫁已婚已育,且有夫婿的妇人,怕是要被天下人指责吧!
武大帅眼神莫测的望着凌湙,反问,“若是寡妇再嫁呢?”
大徵朝不限寡妇再嫁啊!
范林译此举,推的何止是怡华郡主去和亲?他是连同凌湙三哥宁琅的命给一起推没了。
凌湙拳头瞬间捏紧,定定的望着武大帅,却见他眼里竟是十成十的肯定,一时脸色漆黑,声冷若冰,“他敢!”
就凭宁琅为了他,敢拔剑劈了宁老侯修行的延景观的大门,凌湙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死亡。
凌湙眼沉沉的望向京畿方向,最终再次与武大帅眼神对上,“荆南保川府黄铭焦,或可作为突破,大帅可知他身后何人?”
武大帅看着凌湙眼神,心中一动,“中书门黄彰?”
能被凌湙特地提出来的,必然与京里某人相关,而保川府地势,向来是功勋贵门子的镀金之地,他就是再不关注,只要有人一提,他就能串联起来。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用多费唇舌,凌湙点头,“是,他是黄彰亲侄儿,据我推测,下任太常寺寺卿便是他了。”
武大帅敲着桌面思考,“……太常寺掌宗庙礼仪,他若调任,便是预备给大皇子的人,那黄彰……”
他说着就与凌湙对望上了,武景同在旁完全跟不上两人思维,直眉愣眼的来回观望。
凌湙轻击着茶几接口,“北境的饷银扣在户部,凉州的纪立春隶属兵部,武景同若是被陛下插进六皇子坑里,大帅,你将腹背受制。”
武大帅脸更漆黑一片,望向凌湙,问他,“你有什么见解?”
凌湙咣一声将茶盖与盅合上,击出一声悠扬瓷音,对着武景同道,“接佥都御后第一件事,就去查黄铭焦,暗示六皇子黄彰与二皇子的联系,他若有野心,必然不能容忍中书门如此站队,借他的手处置掉黄铭焦,空出太常寺一职后,推大学士段高彦上位……”
主宗庙典仪就能位列三公,段高彦多年来只在文殊阁挂个讲学博士空职,有太子还能显出他点本事,然如今太子位空悬,而他收的关门子弟还不能见光,若有机会提前入三公行列,你猜他会怎样选择?
武大帅质疑,“那六皇子岂会放过景同?”先有黄彰,后有段高彦,好像怎样都是在为二皇子加码,武景同不就等于背叛了六皇子?
凌湙挑眉,“武景同何时投效六皇子了?他明明就是在为二皇子做事。”
黄铭焦是黄彰投石问路的石头子,段高彦才是真玉,二皇子只要不傻,就该知道选谁。
武景同不解,失声问道,“我为何要站二皇子?他不配。”一个视百姓为屠狗的人,怎配为君?
凌湙点头,漫声道,“我知他不配,但你得站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叫陛下着急。”
他着急了,就不会将过多的眼神放在北境了。
凌湙从椅子上站起来,“三位皇子表面上看,六皇子最弱,陛下为了让他能够有抗衡其他两位皇子的力量,专坑了你进他阵营,以达到三足鼎力之势,这样一来,短期内,三位皇子谁都不能提前胜出,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太子之位一时半刻没法落定。
只要太子之位不落定,那些豪族就没有可对赌的从龙人选,也再不会出现闵仁之殇,皇帝也不怕卧榻之侧有人觊觎,他能安心到老死那一日再立诏。
而恰好,这一切都是文官集团想要达到的最好效果,他们就是要让陛下疑心生暗鬼,不敢轻易落定太子人选。
六部下场站队,其中很难说没有他们的操控,三足鼎力,也意味着可以一网打尽。
凌湙道,“加重二皇子砝码,助他登上太子位。”打破鼎力之势,让他名正言顺的成为东宫之主。
武景同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为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