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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惦记

    将制香囊一应材料备齐, 配好布料与绣线颜色,颜姝才洗漱睡去。对比平日,今天她直到亥时一刻, 快要换二更天了才熄灯躺下。

    今日外出劳累, 清露坐在床侧为她捏腿捏脚,颜姝闭目养神,脑子还迟迟平静不下来, 活跃地想着回礼的事。

    颜姝不想成为第二个陆知燕,没什么手段只知一味紧贴,自断生路,沦落到让人不喜厌弃。她有良好的出身, 姣好的容颜, 本可以自强明媚。到现在,为了争取不到的事物,越过越狭窄。

    所以, 就算最终无法得到奚世子的倾心,颜姝也该把握好每次能出手的机会。让她给人留下的记忆, 不说是美好的, 也得是难忘的。

    送香囊, 还能做出什么花样来呢?颜姝闭目回忆,细数她做过的,以及看到过的其它香囊, 她想做个与众不同的, 或许除了图案,也可以在外形上再做别致。

    各种不同的想法冒出来, 在脑中浮浮沉沉,颜姝没一会儿就睡熟了。睡梦中, 她被各式各样的香囊包围,发现这些小东西的外形无论怎样变,远远地看上去都像一个小袋子。

    袋子……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清晨。颜姝将两层帷幔拨开一道缝隙,看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她估算着,应当起码到了辰时末。

    睡在帐外卧榻上值夜的清露早已轻手轻脚地起了,见颜姝醒来,搓热了手过来搀扶她,整里衣、顺青丝。

    “姑娘要去夫人屋里用早膳吗?”清露看颜姝已经精神奕奕,不像平时睡醒了还得酿一会子。

    颜姝摆头:“不,今天拿屋里自己吃,我要起来做香囊了!”昨夜的梦境给了颜姝一个关键的启发,她有了一个颠覆性的创想,迫不及待想要实施。

    就算不是送给奚世子的关键物品,颜姝自己也乐意做一些独特而有趣的东西。因此她乐在其中,兴趣浓厚。估计接下来几天,都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待在自己房里忙活。

    昨夜,用来做东西的已全都找了出来,颜姝快速洗漱进食,来到她书画案前,找出画好的图纸。连磨墨都等不及了,在笔洗中沾了少许清水,笔尖在砚台里揉一揉,刮墨、净墨,提笔便画。

    不肖片刻,纸上落出一个类似全开折扇的形状。随后,她在扇面中央简单画出昨天的“鸳鸯落水”图案,再将上面的吊绳和扇子下面坠的络子补上。

    画好后,颜姝端详大作,满意点头。

    丫鬟们都围过来看,好奇问:“姑娘,这是扇子,还是香囊?”

    至今,大家见到的香囊都是开口朝上的布袋,若用来装香料,会将开口缝合。若用来装杂碎物,就做成抽绳可以拉开。所以这些香囊,无论是做成方的、圆的,还是金锁状、叶子形,远远看着,都像个小袋子。

    此刻颜姝所画,把香囊的收口改在下方,恰好位于折扇手柄处,形态融合,再没有袋子的影子。

    颜姝挑眉,粲然一笑:“自然是香囊了!”

    至此,关于香囊的想法都齐备,可以开始做了。丫鬟们将绣架搬出来,绷上底布,颜姝自己先定好成品的轮廓,倒推缝线的边线、裁剪的边线,随后即可开始刺绣。

    一旦颜姝开始做她看重的事,每日除了用膳就寝之外,就只有这一件事。

    接连下了几场软绵绵的春雨,她坐在窗边听雨打竹叶,做女红,日子一点也不难熬。

    别看绣样只有巴掌大小,绣起来费的功夫不是小事。颜姝用的最细的绣线,随后还用苏绣的手法劈丝。她没用最细的一丝,不然这小东西恐怕要绣上一个月去了。

    颜姝用着四丝粗细的线,图案的一针一线,全都由自己之手。

    一场雨一场晴,随着日子推移,绣架上的图案越来越丰满。有了彩色绣线的细化,绣出来的成品比纸上粗略画的要精美数倍。

    她这图案太特别了,知道她在做这事的谢氏和郑云淑被勾得好奇,常常要来看颜姝的进度。翁荣和柳姑娘也隔三差五地专程来看。

    与此同时,举国瞩目的春闱一天比一天近。

    颜郑两家都有要参与会考的举子,除了进京赶考的外地举子,京中也有许多过了乡试府考的高门子弟参与会试。听翁荣说,翁家主族要参考的都有四人。

    令她意外的是,从柳姑娘处得知,奚元钧也会参与春闱。这种世袭罔替的勋爵家中的嫡长子,会主动考功名的可不多,就算靠他在皇帝跟前的脸面,也能为自己谋个不小的差事,做个金吾卫领军之类。这是勋贵子弟年少无爵常有的安排。

    既然奚元钧也要参考,算算时日,考完三场,也到三月二十日后去了。所以颜姝大可不急,慢慢来,将这香囊做得尽善尽美,待春闱过后,她再寻机会,送到他跟前去。正好可以讨个巧,备一些送考生的礼,送个祝高中的好兆头。

    颜姝三哥颜淙也是春闱举子中的一员。到了开科那日,颜姝停下手中事务,与爹娘一起送哥哥去考场。

    当日,礼部官衙门前人满为患,参考的、送考的,人流熙熙攘攘。不说有没有能看到奚元钧的巧合,颜姝就只能看到身边的一圈人。

    奚元钧没碰到,倒是看见了翁家送考的阵仗。

    翁家参考者众多,主族四位子弟,旁支也有三人,着一样青衫的年轻郎君站在一处,挺拔如竹,远远看着都像是一道风景。

    郑云淑没去送郑家参考的兄弟,不是她的同胞,即使她想去也没有人在意。所以她跟着颜姝一起送颜淙。

    两人一起远望翁家儿郎,翁家世族长风、礼教严谨,人人挺拔矜贵,哪怕是远远看着,也知道那一群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子。

    颜姝看够了回过神,正要同郑云淑说话,发觉了她眼中柔和的波澜。她会心一笑,试探问道:“云淑喜欢文质彬彬的郎君?”

    郑云淑面色微红,低头轻点了点。颜姝逗她:“你若喜欢这样的,翁家可多呢,改日找荣儿牵个线。”然后她被羞怯的郑云淑轻轻推了一下,又看她扭头走掉。

    颜姝知道,这是说到郑云淑心窝子里去了。知道了她的心思,颜姝便留了意,对郑云淑来说,婚姻大事的关键程度,比颜姝这边还要重。婚嫁的好坏,关系到一位姑娘的一生。既已是朋友,能帮一把,她在所不辞。

    会试三场考一天休一日,到第五天才结束。这时候,颜姝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好了。一个别致的香囊、一枚刻有鳌头,寓意“独占鳌头”,且用独山玉作料,双份讨吉祥的镇纸,另外还有她专程学的,自己亲手所做状元及第糕。

    除了家中男性亲属,这是颜姝第一次为外男花费这么大的心思。她望着包好的礼品,心想送出去那天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她猜想,那奚世子九成,不,十成不会收她的东西,她先作好被下面子的准备,让自己被拒绝后能更淡然从容。这些包好的礼品不收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要让他看到她做的香囊。

    柳姑娘传来可靠消息,第三场经史、时务考完当天,奚元钧那群公子哥将会在虹楼喝夜酒。

    虹楼是京中有名的,只开夜市的游乐酒楼,可看戏、听曲、抚琴,可玩博戏、斗酒斗画猜灯谜等,一应享乐,皆聚虹楼。那里男宾与女宾有可分开的专场,一楼二楼也可混座。所以,许多女子也会结伴前去,在那里饮酒作乐。

    奚元钧他们选在那里喝酒,颜姝能伙同好友们也跟过去,找到他送上谢礼。

    因为当日的重中之重是颜姝送礼,所以她们这群姑娘只有最熟的结伴而行。原本翁荣说不在过节时夜里独自出不了门,后来知道她家中几位兄弟也要去虹楼,便让他们也带上她,她再来找颜姝。

    这天是三月二十日,上午还是阴天,下午出了半日的太阳。到了西沉时分,天幕瑰丽、红烬生辉,所以这天夜幕还未起,虹楼就已人满为患,热热闹闹地就着夕阳喝上了。

    平时虹楼的宾客就不少,今日会试完毕,不知来这里的有没有一半都是举子。

    柳姑娘早在听闻奚世子等人来此,就订好了女宾所在四楼的席位。来这里玩是图热闹,因此外面的上座,比单独的雅间还要紧俏。

    几位身负重任的姑娘们一齐上楼,每一层都有各自不同的欢闹。颜姝感慨说:“京城不愧是京城,这边夜里的玩乐比豫州要丰富多了。”

    有不少饮酒大醉的才子,甩着桌布唱诗,仔细听两句,诗句作得还挺有文采。

    从一楼到四楼期间,颜姝她们并没有望见奚元钧等人,不知道是还没来,或是去了雅间,还是被屏风、帐幕和宾客挡住了视线。几人只得先入座,待夜市到酣时了再去寻。

    刚一落座,三人都嚷着要看颜姝的香囊成品。颜姝将其从盛放的木盒中取出来,翁荣她们三个凑在一处欣赏,不断发出啧啧的称赞声,还被她的图案逗笑连连。

    正笑得欢,桌前光线忽沉,几人抬头看,原来是因为翁家子弟过来,站在面前挡住了光。

    翁霁是来找翁荣嘱咐事情的,方才出了门后翁荣就和他分开了,翁霁放心不下,特地带着人都来看她,确认她的位置,以便知悉她的安危。因为都是翁氏一族的人,翁霁说来寻翁荣,便都来了。

    翁家男儿没有一个泛泛之辈,皆是一身书卷气,眉清目秀又长身玉立的贵公子,但细看各有千秋。其中又以翁霁为长。

    他与翁荣说了两句嘱咐后,视线不经意掠过她手里捧的香囊,原本要转开的目光,停留在那绣得精巧细致,但图案又怪异的画面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翁荣发觉他在看,怕泄露了颜姝的秘密,忙将香囊递回给颜姝拿着,站起身来,将翁霁带到一旁再说话。

    这时,郑云淑抬头观望翁荣她们去向,不慎正撞进一名翁家子弟眼中。四目相对,异样顿生,她急忙低下头,装作和颜姝说话掩饰心慌。

    颜姝一听她说“针脚真细密”就知道郑云淑在慌不择言,这话刚刚她已经说过一遍了。她了悟,抬头看了眼,捕捉到正在看郑云淑的一双星眸,因为太呆滞,显得有几分稚嫩的傻气。

    颜姝忍住笑意,清晰地唤出郑云淑的名字:“云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手巧,就是还不知道给谁做香囊罢了。”

    她特地慢条斯理说得清晰的话,把郑云淑说得脸蛋又红又热,头侧向一旁,假装不知道有人在看他。

    此时那名公子才恍然清醒,察觉到自己失礼了,走到一边的姿势手脚不协调。

    翁霁和翁荣交代完毕后,这群才子回了三楼只有男宾处。颜姝收好香囊,等翁荣一回来坐下,就找她打听:“阿荣,方才那群翁家子弟,有一位眼尾生了一颗小痣的,是哪位公子?”

    翁荣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回答:“那是我三叔的嫡次子,翁行梁,家中男孩行七。怎的?阿姝怎么问起他来了?”

    柳明昭哧哧地笑:“她呀,自己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就急着给别人当起红娘来了。”说罢,又特地添一句话来捉弄颜姝,“这样有闲心,看来臻臻今日的谢礼能不能送出去,应当是,十拿九稳了。”

    面对柳姑娘的调侃,颜姝不慌不忙,她端起桌上果酒浅啜一口,悲壮一字一句道:“尽人事,听天命。”

    她坚毅的神情视死如归,翁荣她们几个看她还有玩笑的力气,就知道颜姝心智是稳定的。这样一来,哪怕待会儿碰壁,她也不至于太难过。

    几人又看了一会儿舞乐,小饮几杯酒,待夜空浓黑后,绵延灯火起,到了虹楼最热闹的时刻,便可以去寻奚元钧一行人到底在酒楼哪个位置。

    这个时间,要来的该来的都应当到了,每层楼的宾客都比方才更多,座无虚席人满为患。

    颜姝她们从上到下,一层楼一层楼地找,四楼全是女客可以不管,除此外,五楼是赏月的,三楼为男宾斗酒处,二楼主博戏,一楼重歌舞。

    虽说三楼只有男宾,女客想进也是可以进的,只是无座。就像方才翁家子弟来寻翁荣,男客也能在四楼短暂停留。

    之前才入虹楼时寻找,颜姝她们都只是在上楼途经时大概张望几眼,没能看到也算正常。等几人寻了五楼没见,又下来三楼,往里进后转了半圈,很容易就认出来了。

    虹楼内部是环形建造,中间为腾空的天井,站在围栏边缘可以看到一楼的歌舞,以及每一层楼的盛况。奚元钧他们的酒案就在三楼的上座,前能见酒楼中环,背后是高悬于星空的下弦月。

    还未走近,就能听到这群贵公子高声笑闹,互相灌酒的喊声。被围攻的人身姿挺括,俊逸不凡,柳姑娘向颜姝介绍说:“这位是秦相宜的哥哥,武威侯世孙秦少珩。”

    此人颜姝面熟,上回花朝节夜市看过他玩球,当时听人唤他“少珩”,就猜出来,他就是那位常常和颜姝狭路相逢的秦姑娘的兄长。

    他们一群人在闹酒,只有奚元钧看上去像是闹中取静,安稳坐着看他们一群人吵嚷。

    颜姝她们再近几步,还未走到近处,就被他看见了。

    无他,女子出现在这层楼实在太显眼。

    他不至于不认得害他跳水的人,看到来人是颜姝,锋利俊眉蹙拧起来,斜握酒杯的手默默放下。

    颜姝扬起无害笑颜,迎难而上朝他走去。因为酒楼太吵,她必须走到他面前极近的位置,不然有可能对他说话他听不见。

    一旁斗酒的几人,一看颜姝出现,霎时停下吵闹和动作,齐齐盯着她看。然后眼神来回在奚元钧和颜姝之间游移,表情兴味又激动。

    又有奚世子的热闹可以看了。

    颜姝先把装着谢礼的礼盒放在他面前的案面上,再取出香囊递出,让绣面完整露出来。她生怕奚元钧听不见,大声说道:“感谢奚世子救命之恩,您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特备亲手做的香囊和状元糕,讨个吉祥,望您能收下。”

    颜姝那香囊都快递到奚元钧脸上去了,他不看也不行。

    无论是鸳鸯落水的图案,还是颜姝高声恭敬的话语,都是对奚元钧不小的冲击,但他并未决绝地拒绝颜姝,场面一时僵持。

    奚元钧大半的视线被绣样占满,鸳用嘴叼着鸯脖颈相救的生动画面,既怪异,又有趣,并且旧事重提当日落水救人的回忆,令他抗拒的神情险些维持不住。

    忍耐几息,确保冷漠表情没有崩盘,奚元钧简短吐出两个字:“拿走。”摆明态度,他是不会收的。

    香囊做得再好,奚元钧也不会收。但耐不住他有一群不靠谱的朋友。

    一听他说拿走,一只长手立即就伸了过来,夺走颜姝的香囊,发出连声惊呼:“你们看!怎么是折扇型的,这图,哈哈哈!”

    霎时,一群游手好闲的公子们全都围了过来,看稀奇不够,还要争到手里去细品。这群人本就喝多了酒,大大咧咧的,兴致又高涨,导致手脚马虎不能自控。

    香囊只是个小东西,被人抢着抢着就脱了手,飞到半空。

    那一刻,许多人的心跳都停了。

    只见浅底绣花样的精美香囊,还是个从未见过的稀奇折扇型这样一个瑰宝,呈一道曲线坠落,消失在三楼的视线内,掉到了一楼去。

    奚元钧下意识张口想骂人,猝然又生生忍住。他盯着这场令人无奈的闹剧,沉默不语,又扫了颜姝一眼。

    颜姝此时侧身看向虹楼中间的中环,木然不知如何反应,看起来神情呆滞。那香囊是她半个月的心血,也不知道奚元钧看清楚没有,就掉下去了。

    犯了错的那群公子也不是有心的,一见香囊消失在视线内,当即大呼小叫一齐冲下楼去找,留下奚元钧和几位安安静静又不知所措的姑娘。

    秦少珩也没去找,他刚才差点抢到香囊,被酒醉没站稳的人挤了一步,不知是谁,抢到了又失手滑落,这把东西飞了出去。短短瞬息之间的事,速度快到他也无可奈何。

    怪他们吵吵闹闹地四处跑,距离围栏太近了。

    场面突然安静下来,他见姑娘们一个个表情都没了刚才的喜悦,又看奚元钧沉默喝酒,干笑了两声,打圆场道:“别担心,肯定能捡回来。我看那香囊有趣得很,是你亲手做的?”

    他看着颜姝,显然是对她说的。

    颜姝有些意外秦少珩对她是这样的态度,但此刻她的心情实在提不起来,只是点了点头。

    此时,沉默敛眸饮酒的奚元钧,没有反应听着秦少珩和颜姝说话,心里想着的,是后悔上次不应当一时情急,刺了颜姝那样一句话。他应该什么也不说,离开即可。恐怕,正是因为他多了一句话,才惹得颜姝愈战愈勇。

    方才观她言行,不像是那种脸皮薄能劝退的人,对付这种性子的,只肖置之不理就好。

    可事已至此,也不能解释。那香囊掉了,也好。他淡然不管,颜姝的一腔心思付诸流水,若失望了,看透没希望,慢慢地便放弃了。

    不知等了多久,时间应该不短。奚元钧都啜着饮完一杯,那帮毛手毛脚的小公子们垂头丧气地回来,说香囊不知被谁捡走了,问了半晌也找不出来。

    几人看向奚元钧,姑娘们的视线也跟着转到奚元钧身上。

    答案不言而喻,如果奚元钧做主要找,只要这东西还在世上,就必定能找到。

    但他不为所动,也没看谁,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回去吧。”

    没有明显的指向,但都知道,这句话是对颜姝说的。

    翁荣她们忐忑看向颜姝,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之前还想着,不管他收也好,不收也罢,只要能把颜姝独到的心思展露给他看,撩拨他的心弦,就一趟就不算白跑。

    可现在,他还没看两眼,香囊就被人捡走了,结局未免太糟糕。

    谁知,大概在等待的过程中,颜姝就已经把自己的心情调节好了。奚元钧让她回,她欣然接受,浅浅一福身,将其它礼品端起来,声音如之前一般昂扬:“既心意已到,就不叨扰各位了。奚世子,还是祝您蟾宫折桂,所愿皆所得。”

    随后,她回到姐妹们身边,利落招呼:“我们走吧。”

    颜姝离去的身姿挺拔而窈窕,一如她来时那般风姿绰约,引得三楼众宾客目不转睛。

    公子们这边,本来以为姑娘们来找,颜姝和奚元钧你来我往的,是个能看许久的大热闹。人家好心好意,伸手不打笑脸人,恐怕奚元钧也做不到铁石心肠。却没想到,好好一场戏,就这么仓促结束了。

    弄掉香囊的几个懊悔不已,你嚷一句我叹一声,纷纷怜惜那精致的香囊,实在是可惜。

    秦少珩只草草看了一眼,那别致的绣样令他荡魂摄魄,还没细看呢,东西就没了,好奇之意挠得他心里直痒痒。

    他好奇去瞅奚元钧,见他如无其事一般,望着案上摆的酒令牌所在方向,转动酒盏里的酒液。秦少珩不知道奚元钧此刻在想什么,但他似乎能捕捉到,对于刚才的事,奚元钧并非完全了无痕迹的。

    毕竟,送香囊的人多,但那样奇异的香囊还是头一次见着。

    秦少珩在他身边坐下,也捞了一杯酒来喝:“颜姑娘也真是,怎么把送的礼也给带走了。听说有自己做的状元糕?我还想吃两块呢。”

    奚元钧瞥了他一眼,端起桌上酒楼的一叠茯苓糕敲在他面前。

    秦少珩拈起一块咬一口,没滋没味的。他丢了糕点,拍拍手中碎屑,换个坐姿,还是念念不忘地念叨:“刚那香囊,我看似乎像个折扇?怎么做的,从未见过。”

    “倒开口。”

    “啧——”秦少珩暧昧一笑,“你竟看得这么仔细,看来果真是个好东西。”

    奚元钧没搭理他刻意的捉弄,他的最后一个想法,香囊被捡走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一腔心血付诸东流,颜姝或许不会再上心了。

    另一头,颜姝在朋友们的围拥下回到四楼,她们都小心翼翼地看她脸色,怕她难过。颜姝不至于难过,但心情的确没有劲头。

    那是她耗费多大心血做的香囊,自己都还没稀罕够,也不知被哪个贪小便宜的人悄无声息捡走了。这倒是其次,关键所在,奚元钧到底有没有发现她花的心思呢?

    这是颜姝最在意的。

    她看奚元钧那风吹不动雨打不变的姿势和表情,如同一座木雕,很难明确他心里在想什么。叫人心里没底,一片虚浮,可恨。

    如果能知道他的心思,其实香囊的下场如何反倒不重要了。香囊不被人捡走,奚元钧不收,颜姝还要拿回来,她总觉得这样不够精彩。

    此时回味一想,如果香囊引得了奚元钧的注意,让他觉得有趣,或是精美、或是荒诞,如何都好,只要他对此有波动。然后,被那群人弄丢,再也找不回来,这未尝不是一种精彩的遗憾呢?

    易求无价值,难得最珍宝。

    这么一想,颜姝的心态霎时平稳了。虽然不知道奚元钧的想法,不过颜姝能确定,她在他面前递了那么久,他应当是已经看清楚了。

    回到酒案坐下,她将状元及第糕打开,分给姐妹们享用:“我想吃一块,你们也试试,我加了花生的内陷,香得很。”

    她开口轻快,翁荣她们也松一口气。

    柳姑娘伸手接了一块糕,不解问:“臻臻,我看奚世子没说让你把礼品拿走,你怎么自己带走了?”

    当时奚元钧只说“回去吧”,并未说明让人把礼品也带走。虽说大有可能,他只是没说。在柳明昭看来,只要没说,都是好商量,好不容易准备的心血,一件都没送出去怎么行?

    万一奚元钧觉得颜姝的香囊被他朋友弄丢,过意不去,心一软,就接受了其它的呢?

    谁知,颜姝却淡然道:“没必要。他若不想要,我强留着只会平添烦扰。他若想要,我拿走了,惹他惦记岂不更好。惦着念着,心思才会有变化。再者,这些东西都不特别,不如带走。”

    她这一语艳惊四座,几位姑娘虽都聪慧,却没颜姝这样心眼玲珑。听她如此一分析,都大为受教。

    柳明昭睁圆了眼,一连说了三个“好”,对颜姝慧敏的认知更上一层楼:“你这玩弄人心的手段,不去宫里斗一斗,都可惜了。”说罢,怕大家以为她是认真的,又解释说,“玩笑话,莫当真。还是正经当个主母的好。”

    颜姝被她逗笑了,放下手里糕点,将酒具推开,取了茶碗为大家换茶水:“真有那么厉害?那我不气馁,再多试试。”

    说说笑笑,送礼失  败的阴霾转眼之间烟消云散。

    几位都是未出阁的姑娘,饮酒适度未醺便停。之后只是又简单坐了坐,亥时三刻便起身离席,预备回府。

    这时间是虹楼宾客的酒正酣时,几人下楼离开,在木梯转角处暂停了步子,说笑了两句,待再往下行时,一只摇摇晃晃的胳膊拦了上来。

    “几位小姐美若天仙,可否给在下赏个脸,留下来同饮一壶?”

    随说话之人一起嘻嘻哈哈的,还有另外几名喝醉了的男子。这些人年纪不大,穿着华贵,但身体虚浮,一看既知是酒肉养出来的窝囊纨绔子。不知是哪个府上的。

    原本下楼走在前面的是颜姝,她说话时停了,翁荣走了几步到前面才停下来听她说话,因此此时翁荣在前。

    眼前那浪荡子的手伸过来要去拉扯翁荣,翁荣是个柔弱姑娘,颜姝怕吓到她,一把将其扯到自己身后,啪地一声打开那只带着酒臭的脏手。

    “店伙计呢?快来人把这几位爷请走。”颜姝不理会这群人,怕得罪有权有势又不要命的疯子。

    虹楼有规矩,不论男女,都不得打扰其他客人,只要还在酒楼内,有人遇事,伙计都会叫护卫来帮忙。虹楼背后的靠山是昱王,再加上有成规的护卫保护,所以才会引来女宾也入夜宴饮。

    被人骚扰,颜姝不需要和对方冲突,只肖喊店伙计来处理即可。

    然而那领头的人可能喝多了酒,觉得被下了面子,不管不顾地撒起泼来。本只是伸手拉扯,手背遭颜姝打了后,表情又怒又喜,既觉得没面子,又大叫道:“哟嗬,这么烈?”说着就要来对颜姝动手动脚。

    翁荣急得不知怎么办了,打发她的丫鬟溜走:“快,去找哥哥。”

    人太多太吵闹,伙计还没来,更不提护卫。眼下情况紧急,只能先自保。

    颜姝和桑荷推开醉酒男子,还有他的一群跟班,扭头高喊道:“先去楼上。”

    四楼是专迎女宾的位置,在这一层,颜姝她们显眼,上了楼上,就该是这群酒鬼显眼了。楼上招待客人的娘子看到他们,就会来叫人帮忙。

    不过,情急之中,已有人主动赶过来为姑娘们解难。

    “住手!”秦少珩几大跨步冲上来,提溜着那领头之人的后领,骂道,“冯大,你小子喝了几滴马尿你是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胆敢调戏良家小姐。”

    此时颜姝几人都吓得不轻,听到这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霎时安心一大半。

    但听秦少珩叫的这姓,柳明昭脸色更差了。她小声对颜姝说:“那人是柱国嫡长孙,听说从小体弱,之前一直养在泰州程氏大族,才回京一年。”

    颜姝惊魂不定,心道难怪这人敢在有昱王做靠山的酒楼里撒泼,原来来头竟这样大。

    柱国,是特封有功勋将军的称号,正二品功臣。以秦少珩金贵的身份,都不能对他怎么样。

    那冯大挥开秦少珩的手,嚷嚷:“调戏?谁说老子调戏?看中哪个娶回府去,跪着舔我还来不及……”

    他话还没说完,被人从背后一脚踹翻在地,顺着楼梯滚了好几阶,一顿哀嚎:“谁踢的,谁踢的!要你不得好死!”

    “我踢的。再放肆,现在就杀了你。”

    众人朝那道清冽平淡的声音望去,见奚元钧面色阴沉,眉头重蹙,一副蓄怒待发的可怖模样。

    冯大摔得腰疼背裂,酒醒了大半,看到奚元钧发火,原本赖在地上不动的窝囊样子顿时停了,讪讪地站起来,忍住了还没说完的骂骂咧咧。

    不管奚元钧敢不敢豁出去对他怎么样,那句话听起来都太可怕了。口中喊打喊杀,语气却那么冷静。比大喊大叫要可怖得多。

    见状平息,率先沉静下来的颜姝赶紧拉着姐妹们远离这群酒疯子,狡猾地走到奚元钧秦少珩他们身边,假装和这几位很熟的样子。

    怕事情收不住波及太大,颜姝还对奚元钧大声道:“我们没事的元钧哥哥,你别动气,我们得回家了。”

    奚元钧扫了颜姝一眼,眼神古怪,但他没说什么,默认让她借势了。

    那群纨绔子一听颜姝叫奚元钧哥哥,一个个也不敢节外生枝,灰溜溜回到酒席中。

    波澜平息,颜姝简短向奚元钧和秦少珩道过谢后,便欲护着好友们离开。郑云淑吓坏了,翁荣也脸色发白。

    奚元钧他们方才只是见有吵闹声,以及周围人都看向楼梯处看热闹,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不料恰好遇事人是颜姝她们,歪打正着,帮她们解决了危机。

    若不是奚元钧在,那冯大撒起泼来很是棘手,要等到伙计和护卫过来再劝,恐怕颜姝她们还得受些委屈。

    颜姝道谢的话语简单,说完就回头去找其她人,没有想要跟他们两个过多拉扯说话的意思。奚元钧看几个姑娘确实受了惊,预备好人做到底,让他的小厮去护送她们回府。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又过来了一群人。

    “阿荣!怎么回事?”来人声如淌泉,温润明晰,疾步赶过来后,同一群少年一起将人护送走了。

    是翁家三公子。有他护送即可,奚元钧便没吩咐人去跟着。

    颜姝快要走完三楼到二楼的木阶时,忽抬眸看了眼,今晚被高门纨绔纠缠,幸得奚世子解救。她回头时,奚元钧和秦少珩已经转身走了,只看到两人挺拔颀长的背影。

    颜姝心有感激,不过这会儿没有多余的心情管顾男女之事,改日有空再谢他。

    冯大以及一群纨绔子的骚扰,让几位姑娘都心有余悸,正巧有翁霁在,翁荣便让哥哥带着翁家子弟和小厮,一一将柳姑娘、颜姝她们都送至家门口。

    两辆马车,先送柳姑娘回柳府,随后是颜姝和郑云淑。

    时间过了一阵,约莫两刻钟的样子,姑娘们的情绪这才调节平稳了下来。期间,三人互相握着对方的手,安静坐在只有透过竹笭形成一条一条微光的黑暗车厢中,仅闻车轮滚滚和彼此的呼吸声。

    翁荣终于回过神来,凑到窗边,隔着竹笭对骑马随行一侧的翁霁说:“三哥哥,今晚的事千万不要让爹娘知晓。”要是让知道了,翁荣往后可能夜里再也出不了门。

    “好。”翁霁温和应下。

    颜姝始终心有愧疚,黯然说:“阿荣,都怪我,不然咱们也不会去虹楼那种地方。”

    方才,那冯大险些碰到翁荣,要真让他得逞了,翁荣恐怕好一阵时日都不得安宁,心里害怕。

    “才不是,和你有何关系?”翁荣急声安抚颜姝,怕她多想,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但她又觉得安慰很苍白,便扯了别的事来说,“你莫要自责,也别难过。有失必有得,咱们虽然遇上了事,但是得了奚世子搭救,这便值了呀。你再去谢他,下次找他不就有理由了?”

    郑云淑也跟着劝:“是啊,咱们要往好处想。”

    颜姝点点头,强颜欢笑地扯了扯嘴角。她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哪怕被拉拉扯扯的人是她。但她不怕这些,就怕给胆子小的姑娘留下心理阴影。

    翁荣见她笑了,心里这才轻松,努力学着俏皮:“臻臻,你看,我说得对不对?奚世子他们虽然高傲了点,但其实是正直可靠的人。”

    马车旁边,翁霁打马随行,不想偷听姑娘们的谈话也没办法。他听闻妹妹向颜姑娘推崇奚世子,望向远处的温润眉眼轻眨了下。

    苍璃色,安静润亮的眼眸在不知某个时刻,悄褪一缕光彩。

    第25章 守护

    翁府的马车将人妥善地送至谢府门前, 三位姑娘下车,又依依不舍,停驻墙根处说一会儿话。

    翁荣说了两句, 忽回头望去。

    颜姝看她不是随意一看, 问道:“怎么了?”翁荣被唤醒回头,摆头说,“没, 就是觉得我三哥哥今日和平时不太一样。”

    三人一齐看去,见翁霁垂手立于另一侧门旁,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守着, 既不张望也不徘徊, 像一座长条形的木雕。但又比木雕生动优雅。

    谢府飞檐悬挂的灯笼光芒,将他身影拉长又拉长,姑娘们回头看不到的面容, 在地上印着一道清隽轮廓的剪影。

    翁荣又狐疑说:“他今天怎么如此有耐心,许是饮了酒。”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符常理, 饮酒的人应当更闲不住才对, 怎么翁家三公子与别人是反的。

    不过几人没多揣摩, 因为只有翁荣发现不对劲,对于颜姝和郑云淑来说,翁家人似乎全都是这样性格的, 此刻的翁三公子没有明显特异。

    约好过几日后, 待晴光好时,再一同出来商量谢奚秦二人出手相助的事, 翁荣这才登车回府。

    颜姝又跟随,送她上车, 待丫鬟落下马车门帘后,颜姝来到还未上马的翁霁身边,对他道谢:“今日,也有劳翁三公子和诸位翁家公子了。”

    传来马车内翁荣的声音:“臻臻,你别这么客气,随我一道唤三哥哥就好。”

    颜姝低头腼腆笑了笑,又重复一遍:“有劳三哥哥了。”主要是翁霁此人太清冷,让她叫这么亲热,她这个性子外放的人都不太习惯。

    翁霁比她更不习惯,方颜姝那么叫时声音变低了,嗓音有些发软。那声“三哥哥”一出来,翁霁微顿,身子发僵,好半晌才僵硬回了个:“无碍。”

    颜姝见郑云淑侧身站在她后方躲着,腼腆得没动静,便牵着她,将她拉出来。郑云淑这才福身,也道了一声谢。

    翁霁还未回话,之前傻看着郑云淑的那位年轻公子走上前来,一出口气势却弱了:“无,无需客气。”

    尽管已经知道了他的名讳,颜姝还想回几句话,特地问一问,让这位公子自己介绍姓名,谁知道郑云淑自己倒紧张了,立即催促:“回去吧”,随后赶紧拉着颜姝加快步伐跨入谢府。

    一进门,颜姝就笑她:“怎么回事,胆小如鼠。”

    郑云淑默不作声,她此刻心怦怦跳,只想找个缝钻进去把自己藏起来。因为心不平静,还不想进正院被发现,过了影壁后,郑云淑牵着颜姝在回廊坐下:“咱们说会儿话,再分别吧。”

    “好。”颜姝笑吟吟的,没有意见。她发现,女儿家动心后的反应太有趣了,那位翁七公子翁行梁也是个呆头鹅,简直和郑云淑不相上下,两人都是胆子小又心肠软的,很般配。

    翁家人多,男孩一起排行,女孩一起排行,翁荣出身的大房,不论嫡庶,都有四个儿子五个女儿,再加上另外三房的嫡庶子和嫡庶女,翁荣她们这一辈有三十多个小辈。

    那位翁七公子,出身好,又非嫡长子,自己有功名,盘算起来,若两人都有情,不会有太大阻碍,这事绝大可能能成。并且,可以说郑云淑嫁得很好。

    颜姝在这替朋友盘算人生大事,郑云淑数次看她,忍不住问:“阿姝,你面对奚世子,就没有一点波澜吗?比如,心跳加速,想躲开什么的。”

    颜姝摇头:“没有。”郑云淑惊讶,她再次感慨,人和人实在不一样。她本就胆小,撞见心仪的郎君,更是不知怎么办才好了,为什么颜姝就能这么淡然呢?

    看郑云淑实在好奇,颜姝笑谈:“若打比方,奚世子在我眼里就像一座高高的龙门,我要跃过去,首先需要的是勇气,不能腼腆。”

    郑云淑想起一件她觉得很重要的事:“可是,我记得之前,奚世子找翁三公子打听你,阿姝对此事也没有波澜吗?”

    颜姝再次摇了摇头,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告诉郑云淑她的猜测:“我觉得,不是奚世子主使的。你看他那样子,像是已经背后打探过我的人吗?”

    郑云淑回味着将事迹梳理一遍,恍然大悟:“是哦,确实不像。我原以为奚世子愿意入水救你,是因为他知道你是谁。可若是这样,他今晚不该是那么冷漠的态度。”

    “是了,正是如此。”再度分析过后,颜姝更加肯定猜测无误。没准在她落水之前,奚元钧都不知道她是谁。何谈打听?

    半晌,郑云淑叹一口气:“原来,主动拉拢一个人这么难。”她一想到,以颜姝的容貌、才情、智趣,原以为她笼络男子的喜欢应当易如反掌,却在接近奚元钧这事上也寸步难行,就觉得压在心上的大山更加巍峨。

    颜姝站起来,望向高悬夜空的皎皎明月,既安抚郑云淑,又开导自己:“想摘月亮,势必艰难险阻。”末了,她长舒一口气,语气变得松快,“所以,两情相悦是易想难求的好东西,得好好珍惜。”

    此话意有所指,又害郑云淑心绪波澜,她急着同颜姝道了别,夺路而逃回自己房去。

    颜姝和桑荷慢悠悠去向通往翠采轩的路,夜里还是有些凉意,颜姝挽着桑荷互相取暖,脑中想的,是今日被登徒纨绔骚扰的事。

    她被冯大拉拽过,还拧疼了手腕,当时人多还不觉得有什么,并未往心里去,不怕,也没有厌恶感。但是此时安静下来回想,心中不免泛了后劲,波澜起伏。

    如果当时没有奚元钧搭救,即使不会有严重后果,也是场大麻烦。

    尤其是冯大说的那句难听的话“看中哪个娶回府去,跪着舔我还来不及”令人心有余悸。若被这种来者不善心地肮脏的人看上,以权势压人强娶,有如大难。

    颜姝很庆幸,当时有奚元钧在场,并且愿意相帮。不说别的,单单只有这事,也足够支撑颜姝再生勇气和斗志,继续潜心研究征服他的策略。

    身份重有地位,才情好又有身手,关键是为人正直。这样好的人,眼高于顶有些冷傲并不算什么缺点。若能嫁给他,倒还真像鲤跃龙门。

    试一试,不吃亏的,颜姝调节完毕,复又挺直腰杆。

    另一边,夜里街巷人烟稀少,翁府众人没过多时也回到了府中。各房所处的院子不同,翁荣和翁霁前往大房所居处,兄妹两个一前一后安静前行。

    走着走着,想罢颜姝的事,翁荣半转心思,记起方才和好友说的话,随口一问:“三哥哥,你今天还挺照顾我们的。”

    翁荣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二哥还好,三哥翁霁自幼是个孤僻性子,不爱热闹。长大后醉心读书学问,除了她们这些亲兄妹,对外人都是冷淡的。但并非无情。

    让翁荣诧异的,是今晚翁霁看她们害怕,一直陪在车边。后面去了谢府,他也在不远处等着,只做着“等待”这一件事。如果换一个人,是二哥,或者其他的兄弟,翁荣都觉得正常,这是该有的体贴。

    翁霁对此没有解释,只是简短地发出一个回应的单音节。这就回归了他的性子。

    不过只是闲聊,翁荣并未往心里去,话说过便过了,她又说起旁的:“哥哥,今日那冯大太可恶了,我真怕他看上臻臻。”

    她扭头,看翁霁神情恍惚,以为他不知臻臻是谁,尽管这个称呼翁荣已经当他面唤过颜姝多次,但她知道,翁霁虽博古通今,但他没花心思去注意的东西,即使递到他面前也看不见。于是她特地解释:“臻臻是颜姝的乳名。”

    “嗯。”翁霁又发出浅浅的单音节。

    有了回应,翁荣继续说:“希望臻臻能顺利达成所愿,她那么好的姑娘,又那么有趣,可绝不能被鼠雀之辈欺负了去。要是冯家为难她,我们得守护着。”

    翁霁点头。

    此时的翁荣并不知道翁霁是为什么事点的头,她以为,她三哥只是顺从她,答应了要帮她保护她的朋友。

    但其实,翁霁不止答应这件事,他也在认可那“有趣”二字。

    只可惜,不适逢因缘际会,翁霁从姑娘们的谈话中听出来,那位颜姑娘属意奚世子。因此,即便翁霁也对这样有趣的姑娘印象深刻,他也无法再做什么。

    幸而这份浅浅的心悸初起,还未深入,他只要帮着翁荣,确保她安全无虞即可。

    君子喜兰花,遥望枝头盼好。

    忧心忡忡的翁荣还惦念不下,想着颜姝的难处,自己没有头绪,又问翁霁:“三哥哥,你们男子若对女子有恩,最希望对方以什么样的方式答谢呢?”

    翁霁思索一番,答曰:“不需破费重礼,只要有心意就很好。”

    翁荣摇了摇头,懊恼说:“不行呢,今天已经试过一次了,那么用心都没辙。而且还弄丢了,真是可恨。”

    丢了,那个稀奇又有趣的香囊吗?翁霁微顿,紧接着,眉心蹙起,神情不悦的颜色愈来愈浓。

    *

    前一日夜里饮酒作乐,又胡思乱想到三更天才睡,颜姝这一觉直睡过了早膳,接近午时才醒。

    醒后,她懒洋洋在被窝里翻滚舒展,说着:“好长一觉,人都要睡晕过去了。”

    丫鬟们在外面偷笑,又传来谢氏身边大丫鬟宝瓶柔声哄劝的声音:“姑娘睡饱了没?老爷和夫人,还有三公子,都在等你呢。”

    “宝瓶姐姐?”颜姝拨开帷幔,看到宝瓶站在屏风后的身形,见是她来叫她,便明白今日是有正事的。来京城后这一两个月,父亲常常在外奔波,和舅父,以及从豫州带来的管家、掌柜们,在外走访,看商铺、看宅邸。许是有好消息了!

    颜姝干脆利落地坐起来,唤丫鬟们齐动手,更衣梳发,洗刷得干净清爽,跑向正房的脚步轻快。

    “母亲!我起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听到颜姝那快快掠过一扇扇窗的声音,屋里等着她的家人顿时都焕发了笑意。

    颜姝是人人的掌上宝,是家中开心果,没她在的时候,总觉得少些什么,即使说话的人是亲生儿子,都没能有多热闹。

    颜姝如一朵彩衣蝴蝶,在门口、外间立着的丫鬟妈妈们慈爱的注视下,翩跹飞进内室,稳稳扎在谢氏身旁坐下。

    颜父装模作样瞪她一眼:“听闻昨晚去虹楼喝酒去了?睡到这时才起,莫不是贪杯喝多了。”

    颜淙帮腔:“给女宾喝的酒,跟甜水似的,应当不会醉人。”

    颜姝点头,大大方方承认:“是呢,也就喝了小小的三杯,只不过睡前想了些事,恐怕三更了才入梦。”她对家人向来有话直言不隐瞒,除非是必要瞒着的事,比如,目前只能让母亲知道她要做的事。

    颜姝鬼心思多,颜劭父子还以为她在琢磨正事,因此并没追问下去。而是把放在炕桌上的图纸、公文一应都推到母女俩面前:“来,臻臻看一看,这是爹爹我跑了这段时日的成果,有好几处都不错,你先看,我给你们娘俩细细讲优劣。”

    关于选宅邸、铺面的事,除了家主,最重要是参考颜姝母女俩的意见。颜淙这个儿子都是其次,他只需要听着,一般不会参与决策。

    颜姝和母亲凑在一起看,先看宅邸,这些图纸分别来自于房屋买卖的店宅务处、牙人处,京城的宅院不能私人买卖,全都交由官府主控。颜劭带回来的,有可卖的空宅,也有仅租赁的。

    图纸上画着宅邸简单的构造,以及所处地界,周边大致情形。颜姝看了几张,都不太满意。要么占地太小,要么四四方方,一眼就望到了头。她素来挑剔,对住处的要求更甚。

    颜姝知道京中寸土寸金,良宅难求,但她还是想着,能有院子,有景,有假山水池,住着才舒服,不然恐怕了无生趣,只是个吃饭睡觉处。

    待翻到后面,终于看着两个满意的了。但能符合颜姝要求的,那都得用占地广度才能撑起来,因此恐怕也都贵得惊人。

    颜劭解释:“京中住宅紧张,能卖的大多都不大,臻臻看上的那些,都是只租赁的。”

    “啊?”颜姝哀叹,又捡起她看上的两套来看,只见左下角的确写着租金,每月九百六十两银。果真,宅子又大又好,价钱也贵得漂亮。

    不过,对于颜家来说,钱并不成问题。唯一的问题,是这令人满意的大宅子只租不卖。颜家想留在京城,只租来住不够安稳,还是买下来得好。

    颜劭说:“这样好的宅邸,多是家底丰厚的权贵之家占有,租金即为家产之一。你说那套有阁楼的,似乎是在宰相家的。有个大莲池的那个,是国公府的。”

    听闻“国公府”三个字,颜姝抬眼有了亮光,方才懊恼的神情悄然消散。

    颜父还在絮絮叨叨地讲,图纸拿到手的这些宅子能找到都有多不容易,实在不行,先租来住,再慢慢等新的。颜姝将图纸卷起留下来,装作正经模样:“那父亲先定下有莲池那处宅邸,我再看看有没有法子,托人问一问能否买下来。”

    颜劭目露惊疑:“嗬,我们臻臻如今在京中也是有人脉的了。”

    “那可不是。”颜姝娇娇高抬下巴。实际上,她是借此找到了一个接近奚元钧的机会。

    若想与人培养紧密联系的关系,除了“给予”,适度的“索取”也是个好途经。借买宅邸这事,她找到奚元钧面前去,不论能不能求到他帮忙,哪怕只是问一问,争取一下,也是大好的。

    颜姝妥善保存好这幅属于奚家产业的宅邸图纸,心想着,届时去谢他搭救之恩,顺势提出来,拜托他帮忙。他若拒绝也没有关系,好歹也能住进和奚家有关的宅子,往后,能接近他的借口也能多几个。

    谈好宅邸事务后,再是商铺。商铺就好说了,只要能租到位置好的,门头大的就好。颜姝和母亲定了一家原是卖胭脂水粉的铺子,略改一改,不出三个月,金银玉器首饰铺子很快就能开张。

    等到铺子租好,颜姝也有事忙了。为了家业开张扬名,她得画几套世间没有的新鲜样子出来,震一震京中夫人和小姐们的眼睛。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眼下要紧的,是先向奚秦二人道谢去。

    春闱之后,要等一个月才会放榜,届时已到四月末。

    从三月到四月,这期间,垂杨芳草,露染风裁,是一年中最美,气候也最宜人的时节,在京中等到放榜的举子们,每日踏青、诗会、放纸鸢,数不清的聚集游会,不知有多热闹。

    京内原野、郊外草甸,每日都有多名年轻的郎君和姑娘们游玩,颜姝和几位好友约好,哪天天晴,便出门聚会。放纸鸢,商讨答谢事宜。

    说到放纸鸢,对于追求至美至繁的颜姝来说,自然要带一个能惊艳全场的纸鸢去,才符合她的个性。

    只可惜,颜姝会画、手巧,但并不是万能的,她并不会做纸鸢,只能自己画出图来,再找工匠做出来。有难度的事,还是交给熟手来做。

    用罢午膳后,颜姝带着纸笔去找郑云淑,一起画纸鸢。

    郑云淑所居,是正房的后罩院,虽屋舍简单,好在清清静静的。两人在天井下支了桌凳,一边聊天一边作画。画纸鸢,要天马行空,不拘束思维,选择虽多,却也不容易拿定注意。

    用颜姝的话来说,造型要既特别、又美丽,让人眼前一亮。

    郑云淑画的许多都是已有的,蝴蝶、蜻蜓、花朵,这些好看是好看,但是做不出多大的花样来。

    她画了一会儿,捧着脸懊恼:“阿姝,原以为不难,但是画了才知道,想法还是太局限。”

    颜姝的纸上还是空的,她不急不躁:“确实得慢慢来,因为我们既要特别,但又不能太特别。常见的是花鸟,离了花鸟去画走兽,虽然少见,但也是不行的。”

    她端起茶盏来慢慢啜着,抬头望天,想象着做什么样的纸鸢,迎风飞展在这片天空时,会并存美与和谐,又或者惊艳。

    看得眼睛被一片白茫茫占满时,颜姝才收回视线,低头,闭上眼睛趴在桌案上。

    郑云淑停下笔,急忙关心:“阿姝,怎么了?”颜姝摇摇头:“没事,我在幻想。”

    此刻,各式各样的东西在颜姝脑海中浮现,飘荡,这些幻象不断交替,最终留下的,一个是本就在天上飞的,另一个,是水中游。

    “有了。”颜姝竖起手指,眼睛仍闭着,面带微笑。郑云淑以及两人的丫鬟都看向她,面带好奇,等待她的宣布。

    颜姝的手指娆娆画圈:“云淑,要不然,你做一个飘飘腾飞的仙女,给纸鸢系上缎带,放飞的时候,缎带在空中飘扬,肯定美极。”

    等着听的几人随颜姝的描述幻想那场景,都不禁向往之。郑云淑不太好意思直接用颜姝的主意,怕她自己没得用:“那你呢?”

    颜姝笑意更深了:“我要做一条大鱼,一条很美的大鱼。”

    让原本生活在水中的生物腾飞于天空,这样的反差也是会令人震撼,但却又和谐的存在。像是天空映在明镜一般的水面上,天与水互相交融,白云与水波紧紧相依。

    其实用鱼来做纸鸢并不稀奇,也有很多金鱼纸鸢是常见的。不过颜姝要做的,是特别的大鱼。

    拟定形态,两人把纸鸢所要的样子和大小画在纸上,并且颜姝想做的并非一片呆板的整体,她要做成有几片形态叠在一起,起飞后会迎风摇摆,这样才生动好看。

    郑云淑和丫鬟们都围着颜姝看,极为好奇她所说的大鱼是什么样的。随着颜姝笔尖游龙起舞,落成一幅复杂且美艳的游鱼图。几人忍不住发出声声惊叹。

    “太美了……”

    “这样的鱼在天上飞,好似梦境一样。”

    第26章 纸鸢

    两张纸鸢的图纸画好, 颜姝便立即派人送出去,高价钱找制纸鸢的老匠人来做。她们画图时只是天马行空,随意施展, 能不能做出来顺畅起飞,还要看匠工的意思。

    幸好,虽说颜姝的想法多了点,却没超出纸鸢的范畴,匠工说大致都能做得和图纸一样。

    有钱能使鬼推磨,寻常的纸鸢特制起码要等半月以上,颜姝给了二十两赏银,三天后, 两张大纸鸢就由人专程送到了谢府。

    既然别致的图都画了,纸鸢不做大一些, 醒目一些怎么行?成品拿到手, 因为离得太近,一张纸鸢比人还要大得多。院子的丫鬟们全都围过来看稀奇, 感叹不停。

    颜姝是提要求的人,她描述了大概,又说越大越好, 但纸鸢送到面前来, 连她这个主人都意外。

    她那条形如孔雀, 托着大大如花瓣绽开一般鱼尾的大鱼,只鱼身都有饭桌桌面那样大。

    幸而鱼尾被颜姝分为了三扇单独的构造, 以便纸鸢在迎风飘舞时,鱼尾能够交错摆动, 栩栩如生,所以纸鸢在放置不动的时候, 不会一整片僵直地摊开,可以摆成错位的模样,收束一二。

    “这么漂亮的纸鸢,我还是头一次见呢。”郑氏被院里的热闹吸引来,站在檐下远远地看。纸鸢很大,远看比近看还要吸引人瞩目。

    颜姝和郑云淑看到她,一齐走到檐下来。

    郑氏看她们两个如今很要好,心里别提多满意。心情一好,郑氏忍不住提前叮嘱两人:“花朝节和桃花宴时,我向结识的不少官家夫人提到,要为你们相看人家的事,等再有聚会宴席之类的,你们就跟着我,去夫人们面前露露脸。”

    颜姝和郑云淑对视一眼,姑娘家心里的小秘密不太好向郑氏直言,只能顺意先应承下来。这还只是开头,也没说要给两人定下什么人家,先无需紧张。

    纸鸢做好后,颜姝派人给相识的好几位姑娘都递了帖子,相约晴日出行。翁荣、柳姑娘、夏姑娘等。众人回帖,一应欣然答应。

    天清气朗、惠风和畅这日,几位姑娘相聚于城南夕照桥旁的两宜亭,待人都到齐了,再一同前往内城中最适宜放纸鸢的野花坡。

    野花坡地如其名,山坡大而平缓,小小的野花漫山烂漫,是京中人士踏青放纸鸢的绝佳去处。山坡周围还有不少正开得热闹的桃树梨树,景色宜人。

    颜姝她们到时,这里已有不少男女老少聚玩,但仍可供不少人肆意奔跑玩乐。

    这其中,不乏还有许多熟面孔。

    今日场地大,玩乐时人越多越有趣,是以郑云淑和翁荣也约了她们各自的友人。十多位姑娘,又加她们的贴身丫鬟,一群人浩浩荡荡出现。

    她们在看别人,已在场的人也一眼就望见了她们。

    “那不是那  谁,是叫颜姝么?”

    有人发现了印象深刻的熟面孔,指着颜姝她们所在的方向,招呼和她有仇的人看。陆知燕不胜其烦:“怎么到哪儿都能看见她?真晦气。”

    正在看丫鬟取纸鸢出来的秦相宜听闻,也回头望去。两群人相距约在百步以内,并不算近,但一打眼就能瞧出来。盖因双方纠葛太深了。

    “阴魂不散。”秦相宜把玩着她纸鸢的边缘嘟囔一句。看见颜姝,也不知道她的心情怎么忽然变得奇怪,莫名地烦躁。

    她见她们也带着东西来,用布包裹住,又大又扁,必是纸鸢无疑。因为是颜姝,秦相宜霎时心中一滞。颜姝给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让她喜欢又得不到,给秦相宜留下不小执念。

    并且另有一件事,上回在花朝节,秦相宜被亲哥哥秦少珩说了一通不中听的话,她认为和颜姝有关,所以对她有怨气。

    情绪有了波澜,秦相宜气得不再去看,唤丫鬟展开纸鸢。

    颜姝她们走近之后,才发觉不远处欢声肆意的一群姑娘是秦相宜等人。因为顾及到双方有旧故,颜姝她们还换了地方,继续往前走了一段,拉开距离,免得又不慎惹出什么事来,被这群贵女纠缠。

    放纸鸢时,纸鸢牵着线飞到空中,随风摇摆,极容易牵扯到一起。颜姝心想,为了避免麻烦,还是离这群人远一点的好。

    其她人都没意见,大家都巴不得远离这些跋扈掐尖的娇蛮贵女,今日出门大好心情,不能被不妙的意外给破坏。

    因此她们这些主动远离的,又与秦相宜她们拉开几十步远,直到确保井水不犯河水,才找了地势平坦花草茂盛处,放置条凳、地毯,搭起简易的休憩小宿。

    颜姝和郑云淑今日带的纸鸢很大,柳姑娘她们都知道颜姝鬼点子多,早就好奇她的纸鸢。刚一占好位置,都迫不及待催促颜姝把好东西亮出来。

    颜姝和桑荷把纸鸢放平在地上,去掉包裹保护的绸布,再把形态都摆正。大家围在周围看,纷纷惊叹纸鸢美丽。

    “真是漂亮,比现在天上飞的,都漂亮。”

    “以为你会做些什么很独特的纸鸢,这两样都不是没有的,但你做的怎么就这么好看?”

    “快快,放飞起来。”

    围成一圈的一群人主动散开,给颜姝和郑云淑腾开地方,想看这两张纸鸢在空中飘舞的模样。她们好奇极了。

    过大的纸鸢并不是很好放飞的,需要人扶着,只要借对了势乘风而起,就会好很多。

    颜姝也等不及要看她的大鱼在空中曼妙游动的模样了。她今天为了便宜放纸鸢,特地穿的下裤,和轻便的绣鞋。左手握好线轮,右手扶好丝线,颜姝先转头看背后,确认没人,而后回头盯着纸鸢的情况,由慢到快地跑动起来。

    此时正好一阵由南往北的清风起,纸鸢摇摇晃晃越腾越高,如大王牡丹花瓣一般的鱼尾绽开,仿若活了过来,在空中曼妙游水。

    纸鸢越腾越高,越高越是舒展美丽。在野花坡踏青玩乐的,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特别的纸鸢,纷纷停驻脚步,仰头遥望。

    “快看!好美妙的仙子纸鸢,还有鱼形的!”

    一声惊呼响起,秦相宜众人扭头看去,只见腾于高空的两只大型纸鸢靓丽鲜活,将天空中其它纸鸢的风采全都夺了去,包括秦相宜的长尾锦鸟。

    仙子那只纸鸢,美丽窈窕,最动人的是娆娆飞舞的绸带,仿若真的仙子降世,从天上来到人间。

    大鱼那一只,则让人为之惊艳,鱼游天空,这是一番怎样震撼人心的美景。更何况那鱼,比许多金鱼纸鸢要美丽生动得多。那曼妙的大尾,瑰丽无双。尤其颜色还是从浅到深的紫藤紫,美得令人呼吸都为之一滞。

    秦相宜眼睛都热了:“喜鹊,去打听这是谁的纸鸢,不论多少钱,都给我买回来!”

    有人在探讨这是什么鱼,怎么这么漂亮,秦相宜眼睛定定盯着那大鱼纸鸢,坚定道:“孔雀鱼,被改了更大的形态。”这类鱼并不常见,秦相宜是看到出使外域的游记才认得的。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有想法,把孔雀鱼做成飞在天上的纸鸢。

    蓦地,秦相宜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该不会,又是她吧?

    与此同时,天空遨游的两只引人瞩目的纸鸢,因为已飞到足够高的位置,也引来途经野花坡周围人的关注。

    打马路过的一群翩翩公子,扯了缰绳停在树荫下,透过树林间隙仰望纸鸢所露的一隅美妙。

    “稍等,让我看看这是什么好玩意。”秦少珩策马走出树荫,抬手横在眉间,遮住日光仰头看去。

    有他耽误时间,其他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也纷纷和他在一处抬头看稀奇。奚元钧亦一边仰头去看,一边驭马悠悠然向前走。坐在马背上随骏马前行起伏摇晃,让这片被纸鸢零星占据的天空更为旖旎了。

    “主子!”喜鹊摇摇摆摆地跑回来,喘着气,话说不匀,“又是,又是她的……”

    好了,这下不用说名讳,秦相宜都知道是谁。她表情不悦,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不要去找颜姝强买这纸鸢。怎么次次都是她呢!

    她盯着天上如花瓣摇摆的紫藤色孔雀鱼,又实在喜欢得很。

    在秦相宜一半心动一半纠结之时,异况突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忽然之间,原本与大鱼平行腾飞的另外一只纸鸢突然改变方向,不一会儿,两根丝线在人眼看不到的位置紧紧缠在了一起。纸鸢受制,越飞越低,两只纸鸢又越缠越紧,没过多久,就双双跌了下来。

    和大鱼纸鸢缠在一处的那一只,是一幅蓝色蝴蝶的图案。

    喜鹊倒吸一口气:“蓝蝴蝶,是陆姑娘的纸鸢!”

    秦相宜脸色一变,赶忙提着裙摆朝已有争端的远处跑过去。其她贵女也纷纷跟在秦相宜身后,前去探看情况。

    待一群人跑到近处,你来我往的吵嚷声已经到了末端,就听“哧啦”一声,大鱼纸鸢被正在解缠线的陆知燕撕毁了竹架,也撕毁了漂亮的大鱼尾。

    陆知燕双手一摊,惊讶说:“啊,不是故意的,它怎么这么脆弱?一碰就坏了。”

    秦相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方才被漂亮事物激发的高涨心情,瞬间降如冰窟。

    好好一只精美妙极的纸鸢,还未欣赏够,就成了一堆废纸。竹架已断,它再也飞不起来了。

    颜姝她们那群人自然很愤怒,明知道陆知燕是故意的,可若要发火,又会是一场大动干戈的纷争。并且还不占理,因为纸鸢确实是个易坏的脆弱物品,只要陆知燕一口咬定不是故意的,对方若要闹,势必处于下风。

    但被毁了东西的人,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呢?吵嚷几句在所难免。

    陆知燕不管不顾高声道:“我就不是故意的,还想赖在我身上不成,莫非还想打我?你试试呢。”

    “够了!”

    一道毫不压抑愤怒的喊声,打断了这场闹剧。

    颜姝正在气头上,若陆知燕再激将,她可能真会让她如愿了。可是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回头,看到气愤的秦相宜。在这关头,她以为秦相宜是来帮陆知燕撑腰的。

    然而秦相宜气红了的眼睛,看向的却是陆知燕。

    她快步走向陆知燕,一把拽开她的手腕,本就破烂的纸鸢被秦相宜不管不顾的动作撕扯得更加狼狈。

    方才,陆知燕余光看到秦相宜她们来了,原本惹了事有些发怵的她,顿生勇气,所以才敢继续挑衅颜姝。可没想到,秦相宜发泄的对象,竟然是她。

    秦相宜重重攥着陆知燕的手腕,怒不可遏:“陆知燕!你的心怎么这么坏?是不是什么东西你看不惯都要毁掉,你怎么忍心撕毁纸鸢的?”

    她此言一出,颜姝她们反倒冷静下来了,几位姑娘互相看了看,察觉到,事情似乎在朝着她们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秦相宜指责陆知燕撕毁颜姝的纸鸢,她们要闹翻了吗?

    一望即知,秦相宜被气得不轻,她重重丢开陆知燕的手,不理会怔愣的她,将已经破烂的纸鸢抢到手中,见它已彻底损毁,愤愤地丢到地上,随后低着头安安静静,不发一言。

    良久,看上去似乎在郑重思考的秦相宜终于有了动静,她朝来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语气愤愤而认真:“陆知燕,以后别跟我玩。”

    陆知燕僵硬在原地,望向秦相宜的背影,一脸不可置信。她没想到,只不过是撕坏别人的一只纸鸢,秦相宜竟要跟她决裂?

    原本应该是事件主人公的颜姝,竟莫名其妙成了不相干的人,已无人注意她。若让不知情的人来看,破破烂烂的纸鸢好像是属于秦相宜的才对。当然,颜姝讨厌陆知燕这样的人,秦相宜因为此时和她断绝关系,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高兴。

    秦相宜如此珍惜美好的东西,哪怕此物不是她的。颜姝察觉到,她们俩似乎是同一类人。

    不再介意傻愣着不知所措的陆知燕,颜姝和桑荷收拾好已成废纸的纸鸢,静悄悄离开。对于颜姝来说,秦相宜的厌恶就是对陆知燕自作自受的上好惩罚,她不需要再节外生枝,免得逼急了陆知燕,惹来麻烦。

    颜姝已经明了,陆知燕是个小心眼又记仇的,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她既然不生气了,便没必要生事。

    和丫鬟一起拿走纸鸢包起来,颜姝正想着,坏就坏了,反正有图纸,想要几个做几个,背后再度传来秦家姑娘那高调的语气。

    “喂——”

    颜姝回过头,她现在看秦相宜越来越顺眼,便对她多了几分耐心和友好:“秦姑娘唤我何事?”

    颜姝的朋友们没她这样心宽,不少都警惕相待,谨防秦相宜又做出什么捉弄人、为难人的言行。毕竟是有前科的人,谁能放心得下她。

    而当事人颜姝,则一时有一时的心情。

    方才,秦相宜和陆知燕决裂的场面实在大快人心,没想到这位跋扈的秦家姑娘也是个敢爱敢恨的性情中人,正对了颜姝的胃口。况且,她三番两次想要她的东西,就证明两人眼光相近。知己难求,尽管秦相宜脾气大了点,审美却是不错的。

    颜姝对欣赏的人,可以适度地宽宏大量。

    秦相宜唤了她过后,扭捏了一会儿,语气仍然霸道:“你那孔雀鱼纸鸢,给我也做一个,我给你银子。”

    颜姝不答反问:“秦姑娘也知道孔雀鱼?”其实颜姝并非完全按照孔雀鱼模样做的纸鸢,她在鱼身和外形上都做了改变,让其形态更丰满,随风舞动的姿态会更美妙。却没想到,她这个“伯牙”的“子期”,竟然会是秦相宜。

    “那是自然。”秦相宜略有得意,高昂脖颈。随即又变了语气,急促逼问,“你做是不做?”

    还未等颜姝回答,有一群公子驭马靠近,打断她们的对话。

    “相宜,又欺负别人?”

    来人一副教育人的口吻,除了秦少珩这样说话,还能有谁?颜姝怀着期望朝来人看过去,希冀并未落空,奚元钧也赫然在列。

    原本和颜姝说话时还好好的秦相宜,被冤枉后怒火中烧,厉声反驳:“秦少珩!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欺负别人?能不能别自以为是。”

    这火烧得,不比刚才看到纸鸢被撕毁时小。颜姝是体贴别人的热心肠,哪怕和秦相宜并非好友,也不愿看到姑娘家被冤枉平白置气。她多嘴帮着解释:“秦姑娘只是在和我探讨纸鸢。”

    方才还乐呵看这对兄妹窝里斗的众人,又齐齐看向颜姝。这位姑娘,如今在京中名声越传越广,不少人不认识她的脸,但都已经听说了她赫赫有名的事迹。听说了奚元钧和颜姑娘奇妙的“纠葛”。

    这群跟着秦少珩玩的武将子弟,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均好奇不浅。

    秦相宜也看向颜姝,因为她意外,她竟然会帮她作证。她还以为颜姝巴不得有人替她出出气。毕竟秦相宜以及陆知燕两人做了不少欺负她的事。

    这完全是秦相宜在以己度人了,她不懂就事论事四个字。

    误会解除,秦少珩干笑两声:“那行,没闹事就好。家妹跋扈,如有冒犯,颜姑娘还请多海涵。”

    这句话一说,在场所有人都免不了暗暗讶异。奇怪,秦少珩为何对颜姝这么客气?

    看客不同,揣测的原因也各不相同。男子以为,秦少珩看在奚元钧的面子上所以如此,就连颜姝也这样觉得。

    站在颜姝身后的一群姑娘们以为,秦少珩与外界所说不同,本人其实彬彬有礼。

    作为秦少珩的妹妹,最了解秦少珩德行的人,秦相宜揣摩到一番不同寻常的味道。

    男人平白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秦少珩哪里算什么柔嘉维则的好东西,他才不会对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做到这样的态度。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她秦相宜不是什么好人,那都是因为有上面这个哥哥做榜样。

    秦相宜环视一圈,发觉这群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似乎都对颜姝另眼相待。她回过味来,想起桃花宴上听到的情况,又看向奚元钧。尽管没看到奚元钧有异样的反应,他甚至没看颜姝一眼。

    既然奚世子对人无意,她哥哥是何故?秦相宜生了疑,但并未外露。

    颜姝没多余的心思察觉到秦少珩有什么不对,她现在满心想的,是如何利用好这巧遇的大好时机。

    今日众姐妹相约,原是为了商讨怎么感谢上回得人解救困境的事,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商量的话,猝不及防见到了他本尊。

    不说有没有商量好,就算万事俱备,都未必十成十能确保寻到奚元钧跟前去。柳姑娘她消息灵通,却也不是万能的。所以颜姝见到奚元钧的第一眼,最强烈的想法,是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想法子借口报恩赖上他。

    奚元钧他们这群人,因为看纸鸢才被吸引停下来,见证纸鸢跌落、损毁,走近看热闹。又因为秦少珩发现他妹妹牵扯其中,认出颜姝,怕秦相宜闹事,这才走到近处。

    所以这两拨人暂时没什么交流,都愣在原地,只听秦少珩和秦相宜吵吵闹闹。这俩兄妹吵够了,人群就能散开了。

    颜姝瞅准时机,趁秦家兄妹熄火,缓缓走到奚元钧的马前。

    除了秦少珩和一小部分人下马,其他人都还在马上。骏马静步,有些在低头安心吃草,有些望向远方,时不时踏蹄而动,坐在马背上的人,便略有起伏。

    奚元钧的座驾便是这样,没吃草,始终警惕着。

    颜姝走近,马儿曲腿磨蹄,有躁动的迹象。为了避免马受到惊动不慎伤到人,奚元钧无奈,不得不暗中捏紧缰绳,时时警惕。

    不精骑马的颜姝并未发觉异样,她堪堪抬头仰视,见奚元钧嘴唇轻抿,神情似乎不悦,也没看她,向来洒脱的颜姝此时竟然有几分紧张。

    她心道,摆脸色无所谓,他可千万要答应她。

    第27章 请酒

    颜姝心里藏着事, 不免大意,她不知不觉又往前挪了两步。谁知,还未开口, 惊变突生。

    奚元钧的马不知道是感到了威胁还是怎么,上身忽地扬起,曲腿踢蹄,幸而它钉了精钢铁蹄的前蹄还未踢到颜姝,就被奚元钧拽紧缰绳,一手将马头按了下去。

    变故始料未及,颜姝受了惊,迅速往后退。原本她穿的下裤行动自如, 不像穿裙装那般容易踩到,可不幸的是, 她没踩到自己的衣裳, 倒是左脚绊右脚,失去平衡, 跌倒在地。

    “阿姝!”

    翁荣她们急急忙忙跑过来,好几只胳膊搀起颜姝。颜姝没有被吓到失色,但受了惊吓, 脸色有些发白。

    到底是自己的座驾不受控制引起的, 奚元钧还是问候了一句:“可有伤到?”

    颜姝摇摇头, 再抬头看去,发觉奚元钧虽然不容易地关心了她, 脸色却不知为何,有一抹无可奈何。像是看到顽皮的幼童摔倒。颜姝这才意识到, 大概是她靠得太近,让马不安惊动。

    奚元钧并未下马, 拽着缰绳纵马转了一圈,发出哨声指令,马儿便平静了下来,静止站立。

    这下颜姝不能再凑近了,只能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放开了声音向奚元钧提出请求:“上次我和好友遭遇不妙的事,幸得奚世子和秦公子出手相助,恩深义重,我与好友都想寻个机会感激二位。今日碰巧遇见,不知二位可否赏脸,让我们宴请诸位,聊表谢意。”

    为了不过分明显,颜姝说话时,还不忘望两眼秦少珩,以表均衡。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颜姝这就是冲着奚元钧去的。

    在场的,除了秦相宜,无论男女都早知她和奚元钧纠葛不浅。秦相宜看着眼前乐子,眼睛微眯,随即焕然兴味。又是一个飞蛾扑火的,她倒要看看,颜姝比别人能多几分的能耐。

    提出宴请后,颜姝只能安静等待奚元钧做决定。这事出匆忙,已没有送礼的机会,她能想到的,就只有宴饮了。

    寻个清净宽敞之处,置办独人独坐式的清谈大宴,是最合适。颜姝知道,京中有专为年轻的郎君姑娘们喝茶赋诗,有礼相交设置的宽敞大舍,四壁通透,能赏景。样样都好,只是价钱高昂。这么一大群人,寻常人置办不起。

    奚元钧自然是不会答应她的,他谢绝:“不用,无需多礼。”

    岂料,他一拒绝,其他人都不乐意了,嚷嚷着“你怎么不问问我们答不答应”“有饭吃有酒喝,好事一桩这都不同意”“怎的如此不通人情”,四处沸沸扬扬,全都是想看热闹的。

    最能起关键作用的,是颜姝提及的另一人。

    秦少珩当然不会让弟兄们遗憾:“别拒绝那么快嘛,我饿了,正好以解燃眉之需。颜姑娘,我先答应了。”

    奚元钧瞥他一眼,眸光不善。这才什么时候就饿了?秦少珩显然在乱说,看热闹不嫌事大。

    奚元钧不想管他,松开缰绳走向远处:“那你们都去吃吧,我就不同行了。”

    “啧——”秦少珩及一群公子全都发出一声不满的叹息,声讨奚元钧的无情无义。秦少珩更是翻身上马,提速前去拦在了奚元钧面前。

    被拒绝后,颜姝回头和一众姐妹相望,大家都暗道——真难……

    然而并不是没有希望的,这么多人都劝奚元钧答应,难道他真会为了避免麻烦,连兄弟们都不管了么。尤其是已经驭马追上去拦在他面前的秦少珩,好言相劝。

    两人走得远了,说话又不大声,究竟说了什么,这边的人无从得知。只能看到秦少珩劝得劳心劳力,奚元钧挺拔淡漠的背影不动分毫。

    颜姝忐忑地等待,心想着,她还有事想请奚元钧帮忙,若他今日不去,那宅邸的事连一分的希望都没有了。

    良久,不知秦少珩怎么办到的,好说歹说,奚元钧终于驾着缰绳折返回来,停在远处看向颜姝,不多一字道:“由你安排。”

    颜姝喜出望外,应道:“谢各位公子赏脸。”

    秦相宜见证颜姝事成,但主要是自家哥哥在其中卯着劲劝说,因此没看出来个子丑寅卯来,又好气又好笑。颜姝能不能行她暂且不知道,但知道,她是好命的,有秦少珩这样的人物帮着她,就算她同奚元钧没情缘,恐怕也能被硬生生搓出两分来。

    得偿所愿后,颜姝立即和柳姑娘她们围拢,要速速定下一个风景好,能容纳这么多人,又能够独坐的会客酒肆。

    “我也要去。”秦相宜的声音由远及近。

    众人诧异看去,只见她抱着双臂,神情倨傲:“既然我哥救了你们,我也在场,你们不会舍不得多我一个吧?”

    颜姝一时间有惑然,她不知道秦相宜图的是纸鸢,还是也和那群公子一样,是想看热闹的。她问道:“就你一个吗?”如若秦相宜还想带上她那群姐妹,就罢了,颜姝不会同意。那群人里有好几个都不像善茬,反倒是秦相宜这个领头的,还有几分良心。

    秦相宜方才被陆知燕惹恼,下定决心舍弃了她,突然任性谁也不想搭理,已经和其她人分开有一段时间了。她扭头看了看昔日玩伴,突然厌倦,肯定道:“就我一个,我跟你们去。”

    颜姝没急着回应她,看向朋友们,眼神询问大家是否愿意。

    翁荣和郑云淑都没吭声,她们都无所谓。柳姑娘她们有些不愿,但因为有秦少珩立大功,又觉得拒绝他的妹妹不大好。柳明昭把选择权交回颜姝:“你做主吧,我们都是陪同的。”

    颜姝最顾及之处,也源于秦少珩和秦相宜的关系。没有秦少珩相助,奚元钧未必会同意。因此她爽快应了秦相宜:“那就多谢秦姑娘赏脸了。”

    秦相宜这会子对她们这群人满是新鲜感,因此心中阴霾散去,心情焕发,突然之间明媚不少,再看颜姝,也就更为顺眼。她让喜鹊去同之前的玩伴交代一句,随后默默地加入颜姝她们之中,成为特别的一员。

    京中酒肆,符合颜姝所说要求的就那么几家,现在时辰还早,想订到地方不难,因此她们集中智慧,从中择其近处,向公子们说了,而后男女分开两批前往。

    宴饮的场地,选的是夏姑娘提到的裁烟筑。

    虽说距离颜姝她们的位置很近,因为此时大家已经在京中郊外,这裁烟筑再南边一些,即在内城边缘,靠空旷的西南角。

    这里屋舍不多,裁烟筑并不是多层的高楼,而是三处分开的吊脚台榭合抱而成,视线互不干扰。中有庭院,铺白石种桑榆,清雅怡人。

    骑马的公子们先到,幸而宴饮厅还余两间,秦少珩便做主选了靠小溪流的。

    这些公子哥没少在外面玩乐,但因为裁烟筑地处偏僻,还是头一回来。看这里宽敞又清净,都还意外满意。

    秦少珩同奚元钧在台榭边缘露台席地而坐,垂坠的盐白轻纱在他们背后随淡淡的轻风婉转飘摇。

    方才,奚元钧要独自离开,秦少珩好说歹说劝他一起,不然分开后下午没法一起去跑马骑射。劝得他险些气闷。这会儿有闲暇了,秦少珩实在憋不住打听:“元钧,我问你,你怎么就这么抗拒别人的示好呢?这位颜姑娘,我看挺好的,你是八风不动。”

    若说以前,秦少珩看奚元钧来者皆拒,倒不意外,毕竟有各式各样的原因。那些官家小姐,浮夸做作,连他都瞧不上,更别提奚元钧。既不喜欢,不接受很正常。

    他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原因:“莫非,你看不上她的身世?”那颜家小姐生得好模样,人玩笑有度,还是个聪明人。秦少珩少有看人这么顺眼的时候,要让他来猜,目前来看,颜姑娘的缺陷也就这一个原因了。

    奚元钧起初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不过在秦少珩胡猜之后,他还是给了答案:“不是。”

    秦少珩知道他要是再瞎猜,奚元钧恐怕会站起来走人。他没再妄言,盯着奚元钧琢磨了一会儿,有了一个不实的猜测。

    首先,奚元钧此人虽然性子冷淡了点,但有情有义,为人大方直率,从不虚与委蛇。这样的人,对待感情也必不会马虎。他到现在还没有定亲,也没有属意的人,哪怕心悦者众多也从来都宁缺毋滥,这恰恰说明,他其实是认真谨慎的人。

    秦少珩代换成自己,他出身高、未定亲,也有不少想要嫁给他,嫁入武威侯府的姑娘。这些情况,其实他与奚元钧是相通的,那么他自己又为何还孑身一人呢?

    因为,他出身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姻缘大事上,就更谨慎。他所求只有一个,两情相悦。要娶的那位,一定是自己心悦的,也满心都是自己的姑娘。

    而那些接近他的人,到底是为什么接近他呢?为了他的身份,为了世子夫人的身份,还是为了他的外貌?他分不清,更何况,也不喜欢,所以一直不为所动。

    奚元钧他同样对外界漠然,是不是和他是一样的缘由呢?秦少珩猜疑,但不敢确定,他们二人关系虽好,性格相差却多。也有可能,奚元钧只是不喜约束。

    粗糙的交谈结束,秦少珩留了个深深的印象,他要等着看,看看这位他看好的颜姑娘,究竟能不能突破奚元钧那戒备森严,重重的心理防备,走到他面前来。

    不多时,姑娘们的车驾也到了,此时厅里已按人数摆好了一共二十六□□案,呈左右对望之势,方便交谈。

    入场时,姑娘先入坐。颜姝早打算要与奚元钧离得近些,可是那些公子都在外等着,她也不知道奚元钧会坐在哪里,翁荣她们都以她为先,让颜姝先选。颜姝为保中庸,不管奚元钧坐哪里都不至于太远,因此选了中间的食案坐下。

    她抬头望向外面那一群男子,目光还未追寻到奚元钧的身影,就见其他人快步走进来,仿佛事先约好一般,快速把分于两头的位置全都占满,最后只留中间的。

    慢人一步的奚元钧眉头紧锁,万般无奈,他只能被迫在中间位置入座。既然已答应一同宴饮,他的态度会收敛一些,不能弄得场面难堪,这是奚元钧的性格。

    颜姝暗乐道,奚元钧的这群朋友都还挺有趣的,也不管奚元钧对她无意,全都大方相助,尤其是秦少珩,积极得像是巴不得做他们的主婚人。

    除了奚元钧本人,其余不论是什么情况都有利颜姝,她必须得好好把握住这难得的机会。

    作为此次宴饮的主人,一应菜式、酒水,都是颜姝来定。她为公子们定的酒水,据掌柜所说,是这裁烟筑里所售酒性最烈的金浆洒,尽管酒的劲头大,因为添加了梅杏等果子,又有一股清甜果香,芬芳甘醇,所以极容易多饮。

    待酒意上来,不胜酒力的人,恐怕会直接醉过去。

    十几坛酒端上来,在角落放成两排,厅中顿生酒香。

    秦少珩回头看去,念道:“‘金浆洒’?好名字,给我开一坛来验一验。”

    小二殷勤伺候:“贵客,这是本店掌柜亲自酿的好酒,别处可喝不到呢。”他将酒坛开封,果真一股沁人酒香瞬间将席间盈满芬芳。

    秦少珩一只手稳稳接过酒坛,给自己倒一碗,看、嗅、啜,随后眼睛一亮,又快速给奚元钧也倒了一碗:“好酒,你尝尝。”

    颜姝本还忐忑,一看他们因为一坛酒已经热闹上了,顿时放松了许多。她转眼看向奚元钧,见他品了酒之后也点头表示满意,由衷放松地笑了笑。

    这一笑,恰巧被展眉抬眸的奚元钧捕捉到。

    颜姝非但没露怯,反又冲他笑着,奚元钧收回视线,又饮了一口。她一直望着他,发觉选了金浆洒果然没错,喝完酒之后,奚元钧游离在外的姿态舒缓了许多,终于融入了宴席之中。

    既然这群好不容易请来的公子哥喜欢这酒,就好办了。颜姝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先是再次郑重谢过上回奚元钧和秦少珩的相助,随后,语气轻松道:“干喝酒多没意思,不若咱们来行酒令可好?”

    这都是一群爱玩乐的少年人,自然欣然同意颜姝的提议,有人立即问道:“玩什么令?”

    颜姝转了转心思:“传花令,如何?”

    既然是带有目的性的玩乐,当然是选择越有趣味的酒令越好。传花令人人参与,精彩刺激,还能坑害别人,最适合这群不着调的贵公子。尤其在颜姝知道,其他人都想看奚元钧热闹的情况下。

    不用想都能知道,待会儿酒令行起来,必定有许多精彩情形。

    颜姝的建议得到大家一众认可,传花令适合人多来玩,有时人少了玩这模式还无趣。颜姝唤小二呈上绸缎做的花球与击鼓。小二还周到地问:“贵客是  自己击球,还是小的帮忙?”

    颜姝想也不想:“我们自己击球便好。”

    这么重要的一环,当然是由自己这边人来把控来得好。无论是和颜姝有共识的姑娘,还是奚元钧那边的人,都会在击鼓时动些手脚。若让小二来,他一个都不认识,没有刻意的撮合,那就不好玩了。

    定好规则,最重要其实是惩罚的设置。颜姝问起来,那群公子顿时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贡献起各式让人害怕的丢脸惩罚。

    寻常行酒令的惩罚,主流为赋诗,其次是歌唱、奏琴、起舞等这类文罚,玩得热闹一些的,有对对子、猜谜、掰手腕,不接惩罚者喝。

    而这群公子哥说的,学鸡鸣、蒙眼认人盲人摸象、生吃花椒等等,一个赛一个折腾人。吓得颜姝她们这边的姑娘们花容失色,生怕自己到时候接到花了要被惩罚。

    尤其是有人见姑娘们桌上大多没倒果酒,都倒的茶水,特地提出要求:“既行酒令,可就不能再喝茶了,哪怕一口酒都行。”在这群人眼里,若玩酒桌游戏还不喝酒,那就太没意思了。

    一群人吵吵嚷嚷,厅中气氛很快就热闹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直吵了一刻钟才定下规矩来,又写成木签放竹筒里。好不容易商议妥当,气氛已热,都迫不及待入席,等待传花令开始。

    传花令的玩法很简单,所有人传递花球,由击鼓人确定时长,开始击鼓时传球,鼓点停止既停止传球。届时,花球在谁手中,谁就要接受惩罚。要么饮酒一碗,要么从定好的惩罚中选一个施行。

    这酒令,惩罚越重、酒席的酒越烈,参与者逃避手拿花球的心情就越紧迫,从而更激发了整场氛围的热烈程度。

    第一次主动承担击鼓重任的,是最擅长坑人的秦少珩。他走到小鼓前坐下,拎起两把鼓槌,手腕稍一施力,两把鼓槌被抛起,旋转了几个看不清的圈后,又被他稳稳接住。

    这花招耍的,一看既知是常玩乐的酒场高手。他狡诈一笑:“都做好准备了没?”

    全场其余二十五人都看向他,都感觉到了莫名的危险。

    这些和秦少珩相熟的玩伴都知道他的德性,传花球时都一接既扔,快到花球仿佛烫手。另外有规矩,凡是上一个人花球离手,下一个人没接到花钱也算作失误。

    因此在花球还没轮到自己,还没从手中离开之前,人人自危。

    秦少珩专盯着场上的人,头一次只敲了几锤即停,接花球的人在奚元钧左手边隔一个的位置。那人不选喝酒,选抽签,抽到一支写有“拆散头冠发髻再梳好”的惩罚。

    全场的人都盯着那位公子,看他自己用手指梳好的头发散乱,发冠歪斜,仿佛一个失了智疯疯癫癫的人,都笑得止不住。这等折腾人丢脸的惩罚,也不知是谁想的。

    接下来第二回 ,秦少珩盯准奚元钧,暗暗一笑。这次,他只敲了两个鼓点就戛然而止,鼓声停,花球恰巧停留在奚元钧手中。

    奚元钧面无表情,并不意外,显然已提前意料到了秦少珩来者不善。他放下花球,并未多言,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

    熟识奚元钧的人都知道,遇上太过分的酒令惩罚,他都会直接喝酒。所以大家并未失望没看到奚元钧出丑,而是起着哄,夸赞奚世子好酒量。

    始作俑者秦少珩也不意外,他没指望看奚元钧做什么,他的目的就只是为了灌他喝酒而已。奚元钧酒量好,得多灌几杯,灌到醉了,等着看他失态。

    不过奚元钧酒品也不错,很少失态,常常都没什么热闹看。

    这样一个毫无破绽的人,所以在他身边的朋友,才那么执着于看他的热闹。物以稀为贵呢。

    而颜姝她们这群姑娘,本还在惊讶秦少珩这短促的鼓点,一不留神,奚元钧都已经喝光了一碗酒。这中间的衔接行云流水,能看出来他们似乎都已经习惯了。

    想看奚元钧受罚热闹的心思才刚起,就已经被第三轮的传花鼓点盖过。不过稍一回神,她们又都明白了,奚元钧这种性子,怎么会轻易去抽那些明知道惩罚过分的签子。

    喝光一碗酒而面色不改,能看出来他海量,应该没少在酒席上被人这样折腾。

    最关注他的该属颜姝,颜姝见奚元钧酒量不浅,更庆幸她为男子选的酒是金浆洒。

    选酒时,那掌柜的说,金浆洒是后劲大的酒,堪称迎风倒。这种酒,若连续喝太多,可能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是等到时机成熟,清醒与醉酒大概就在眨眼之间。

    颜姝又看向秦少珩,看到他第三次敲鼓的势头不像是轻易会停下,应该会敲很久,又看他时不时看向奚元钧,就明了,秦少珩这人真乃她的得力助手。

    她想等奚元钧醉酒,秦少珩就来这一手控鼓,强行让奚元钧多喝几碗。颜姝很感激,心想秦少珩真是专行善事的大好人。有他在,她不知要省多少力气。

    第28章 惩罚

    秦少珩虽是刻意盯着奚元钧整治, 却是松弛有度的,并不是一连几轮都让花球停在奚元钧手上。他控制着节奏,大概传五次花球, 让奚元钧喝上两碗酒。

    大约十六七轮下来,满场男男女女有不少人都受了罚,不过除了一些爱玩的公子,多数人都选喝酒。

    奚元钧更是喝了五碗,眼底微微泛红,略显丰润的唇被酒液浸得盈润有泽。

    他酒量虽好,但按照这样没怎么吃食物一直在喝酒的进度,恐怕撑不了太久。旁人顶多喝两次, 他喝了五次。颜姝看他虽还是正襟危坐,姿态端正, 但是观细枝末节, 与之前还未开席之前还有有所变化的。

    她正看着奚元钧琢磨呢,一抹红色跃到她手心, 鼓点声乍停。颜姝低头,看到那人人避之的绸缎花球,正稳稳当当地躺在她怀中。

    颜姝下意识看向秦少珩, 捕捉到了他俊眉中藏匿的狡黠。他是故意的。颜姝以为秦少珩不会管她, 却不料, 等待她的还在后面。

    颜姝坦然认罚,将花球放下, 起身来到放置于两排案中的木桶,拨动竹签, 打算利用意念挑一个合眼缘的。

    其余人都望着她,没想到颜姝会选惩罚而不是喝酒。尤其是姑娘们, 都在担心,要是颜姝抽到不妙的惩罚,本好好的,却在奚元钧面前丢了丑,可怎么办才好?

    但颜姝会是那等被动,没有准备的人吗?

    她选定竹签,抽出来查看,念道:“跟着鼓点即兴舞蹈一段。”

    一听这话,心提在嗓子眼的姑娘们,霎时都松了一口气。纷纷心想,跳舞好啊,虽然即兴难了些,鼓点也难配合,但跳舞总比其它折腾人的惩罚要好上太多了。

    刚才,颜姝状似在纠结选哪一个签子,实则是在找被她动过手脚的一支。她在写惩罚时,特意用笔尖在竹签上方留了一个极小的墨点,不特意看就不易察觉。可若明知那里有墨点,眼尖的人就能从一大把竹签中轻松挑出它来。

    她早就想好,若她接到花球,选喝酒是无益处的,只有选惩罚,做些能看见的事来,才好给奚元钧留下深刻印象。她能想到的,首先便是跳舞。

    颜姝并非极精舞乐,只能说凭借聪慧和修长窈窕身段,能将舞蹈跳得比寻常人好看。这就够了。

    为了不让目的性显得太明显,颜姝额外给舞蹈加了两个难度。即兴起舞、随鼓点起舞,这两个都能称为难点。但好处也显而易见,但凡她能处理好,舞得利落惊艳,她收获的成效也远比普通一舞要更多。

    在颜姝公布她的惩罚后,立刻就有了声音来施压。

    秦相宜的音域本就高昂尖利,她一开口,顿时压住了其他人的声音:“颜姝,抽个这么难的惩罚,你也不换一换?”

    秦相宜这么说,既是为了把颜姝架起来,也是好心。她一个擅舞的人,都不能保证能够妥善完成这个惩罚不出错,更别说跳得好。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还有这么多男子,要是跳得不好,得多丢人啊。

    她撑着下巴望颜姝,很好奇,她怎么不见慌张失神呢,就那么有把握?

    颜姝询声看来,冲她笑笑:“无碍的秦姑娘,大家都没换,我就不做特例了。”

    秦相宜也扯起嘴角笑了笑,却意味不明。她乐得看热闹,好奇心满涨。她倒要看看,颜姝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是她没见过的。

    这群公子本不知道这惩罚究竟有多难,一听这对话,连秦相宜都出口劝,才知道难处。她和颜姝非亲非故的,还有旧怨,正是巴不得看人出丑的时候。她能这么说,说明随兴起舞真不简单。

    秦少珩听罢,扬声也赞了句:“颜姑娘好担当。既是随鼓点起舞,你需要我如何奏鼓?”

    颜姝将放签筒的小几放到边缘,空出中央场地,回应秦少珩:“既是随性的,秦公子不必照顾我,你来定便好。”

    先不提颜姝待会儿跳得好不好,就冲她这态度,围观的人都要给她叫声好。

    颜姝言罢,面对着姑娘们的方向,摆好起势,背影对着另一边。

    她把中央的小几拿开,站在正中舞蹈,是极正常的,挑不出错处。但是吧,站在这里跳,和站在奚元钧面前跳有什么区别?

    明知她故意,却无可奈何。

    但接下来,思考颜姝故意与否的想法,被她随性矫健的舞姿全然拂去。

    惩罚是自己写的,颜姝早就想好了,既然她跳不了柔美清婉的舞蹈,那就借奔腾利落的鼓势,来一场糅合曼妙姿态与舞剑一般矫健的“鼓点舞”。

    之所以叫鼓点舞,是指颜姝的身躯会随鼓声的每一次变幻,摆出各式舒展身躯,长臂伸展的美感姿态。鼓点落下,姿势变幻,中有衔接,如同皮影的舞戏一般,干脆利落,却又不失美妙。

    尤其奏鼓之人是秦少珩,他眼睛不错地盯着颜姝的动作,刻意在配合她。适合小幅动作时,他敲鼓轻快,见她应当可以大换动作,他又延长空隙。并且这鼓点的节奏,还能保持听起来与“踏歌”神似。

    全场中,最适合观看欣赏颜姝舞姿的位置,是她正对着的奚元钧。

    奚元钧饮了不少酒酿,指腹撑着额头,眼神之光忽明忽灭。

    他抬眸看去,颜姝的独特舞蹈远不如配有舞曲的水袖舞婉约曼妙,她似乎像是舞剑一般,但因为身姿极美,手臂修长、指如削葱,每一个动作都呈现得极尽女子窈窕姿态。恰好又因为她今天穿的是下裤而不是裙装,更适合她这样舞蹈。

    她的动作看着虽干脆,却丝毫不输于任何排布妥善绵软舞蹈的美感。

    头一次见如此特别的人和舞,哪怕奚元钧刻意在避让和颜姝纠葛,也不免被她吸引,目光不知不觉追随她的动作。

    迟迟泛涌的酒意给眼前蒙上一层模糊水汽,她如孔雀美丽,又如游龙矫健,并没有在刻意讨好谁的感觉,全然沉浸于自我,是在认真地呈现一支舞蹈。

    冷淡如奚元钧,也不得不肯定她的好。

    尤其令奚元钧意外的是,颜姝全程面对女子那一方,并没有回头来看他,这令他从始至终都是放松的。因此,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他静静盯着颜姝看了多久。

    因为是惩罚,秦少珩的鼓点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他也怕太久了影响颜姝的状态,让她灵感枯竭。因此看着差不多了,秦少珩适可而止地最后一击,双锤定音,颜姝也随他鼓槌落地,最后一个姿势定住,收尾。

    其他人只觉得看没看过瘾就戛然而止,意犹未尽之感令人心潮澎湃,姑娘们拊掌叫好,公子们更是敲箸击碗来表达赞美。

    颜姝带着盈盈笑意为众人施了一礼,随后回到自己的位置,姿态落落大方。

    全场反应最大的,其实当属秦相宜。

    “好啊好啊,好你个颜姝。”她笑得明媚,眼眸中洋溢的是欣赏与赞叹,“还从未见过谁如此舞蹈的,你真是让本姑娘开眼了。”

    其实秦相宜对于她喜欢的事物,从不吝于夸赞。别说她并没有多讨厌颜姝,就算她是她的仇人,她也会在心里承认,颜姝跳得就是好。

    颜姝蛮意外的,秦相宜竟然仅仅因为看了她一支舞,对她的态度陡然转变这么多。如此敢爱敢恨,又赏罚分明的女子,实在令人敬佩。颜姝不由得端起倒了酒的小盏,双手奉向秦相宜的方向:“秦姑娘如此盛赞,颜姝愧不敢当。”

    她喝尽盏中酒液,聊表心意。秦相宜也端起小盏,一口饮尽,腮处鼓起。

    这场景,让颜姝感觉,似乎像是“一笑泯恩仇”。

    有了这样一支人人都挑不出不好的舞蹈,从此,颜姝在这群公子姑娘们心里,印象更加好了。谁不欣赏有胆识又有能力的人呢?

    这之后,酒席玩乐的氛围更酣,人人也都放得更开了,愿意抽签认罚而非喝酒代替的人越来越多。二十几个本不熟的年轻男女,关系也在宴饮欢笑中变得熟稔。

    酒过三巡,就连颜姝也喝了三四盏果酒。她一直注意着奚元钧,见他起身,知道他应当是要去更衣的,她便也起身跟了出去。临走前,颜姝和好友们换过眼神,告诉大家,她有事去。

    两人离席走后,厅中剩余人有一小段意味深长的静默,随后又纷纷不约而同转移,说话玩笑,将人人心知的事默契压在心底。在场众人,都对颜姝和奚元钧能成一对佳侣乐见其成,既盼着颜姝表现优异,夺得君子心,也盼奚元钧知情知趣,那一颗防备之心适可而止。

    远离台榭之后,颜姝寻了个隐僻处,等待奚元钧去而折返。她没带丫鬟,奚元钧的小厮为护主周全,跟着一道去了。他饮酒不少,也不知道现在状态如何,仍是微醺呢,还是已经醉了。

    颜姝方才追出来,看奚元钧步履虽从容,步伐却不快,她猜测,就算没醉,也应该差不多了。

    等了不久,远远瞧见熟悉的身形衣饰,颜姝两手交叠,垂首静立,等待他走近。

    这处有一面石墙,爬藤与树掩映,无人遂显幽静。所以奚元钧远远的也看到了她,知道颜姝在等他。

    酒意上头,奚元钧的视线并不如平常那样清晰。他所见世界,似乎被遮了一层轻纱,朦胧混沌。但即使隔着十几步以上远的距离,那道身影仍然明晰可辨。

    不是指她的身影清晰,而是,印象清晰。

    追究缘由,应当是之前颜姝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一舞,她的举手投足,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印入浩瀚识海。哪怕此时奚元钧看不清她的脸,却只需一看,就知道那等待的人,是颜姝。

    她在没引发他内心波澜之前,却在蓦然之间,率先有了分量。细微之别,并未引起奚元钧的注意。就好比一整面的墙,抽走一块石砖,墙面纹丝不动,并不会发生变化。

    可将来哪一天,颜姝抽走的砖块越来越多,石墙终究会有坍塌的时候。

    发觉有人在等待,奚元钧的小厮低下头去,走路脚步放轻,呼吸都抿着不敢放声,生怕惊动了他主子,导致对人家姑娘不理不睬。

    奚元钧倒不至于对颜姝躲着走,只不过在走到近处,颜姝走过来时,他问:“何事?”

    好在颜姝的确有事,若她没正经事,被奚元钧这样公事公办地盘问,恐怕“一腔柔情”要散作飞烟,飘飘散去了。

    她没作娇羞姿态,如同对朋友说话那样,不卑不亢,有话直言:“奚世子,我们颜家是从豫州来的外地人,近日想在京中购宅,能买卖的宅邸都不太好,可看上的优宅,大多都仅供租赁。恰巧,我们最满意的一座宅院,正是贵府的产业。我便来找奚世子,斗胆问问,能否帮忙回旋,将宅子卖给我们颜家,价钱好商量的,我们别的没有,银钱备得足足的。若事成,感激不尽,必有重谢。”

    在颜姝还未开口之前,奚元钧看她一本正经,像是“有事”找他的模样。他还想,颜姝能有什么事找他。听罢她所言,奚元钧那与生人的薄薄一层隔阂消散。

    他沉吟片刻,才答复颜姝:“我可以帮你禀告家母,但结果不保。”

    颜姝来找奚元钧,本也没指望他直接包揽此事。掌握家产,当家作主的多是府中主母或主君,只要奚元钧答应帮她从中搭个桥梁,递个话,就已是恩德。

    颜姝喜出望外,笑吟吟地给奚元钧福了一福:“有劳奚世子了,您真是个大善人。”言辞虽夸张了些,却也是她一贯高兴时会有的反应,因此说得并不刻意。

    一来,购买宅邸这事对颜家很重要。二来,只要奚元钧答应此事,不仅仅是这一次有话说,后续会为颜姝提供许多接近他的理由和机会。一来而去的,能先处成朋友也不错。

    颜姝夸大的溢美之词令奚元钧浑身不适,他无话可回,抬脚走了。跟在他旁边低着头的小厮肩膀抖动,是在偷笑呢。

    颜姝扭头看了,心想,看来应当没什么人会像她这样夸奚元钧,不然那小厮何故跟见了稀奇似的。她笑笑,越是这样,她偏要这么做这么说,这一次奚元钧听了不适,多来几次,适应了就好了。

    颜姝得了好结果,心情愉快地回到厅中。她见其余人都纷纷打量她,眼神掩饰不住好奇的味道,再一看奚元钧,便懂了。

    奚元钧是先她几步回来的,他平平淡淡,别人从他那里看不出来门道,又想知道两人单独说了什么,可不只有盯准她了么。颜姝一路微笑,折回席位落座,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看上去挑不出一点不对劲。

    这便是有好消息的模样。

    颜姝的好友们都放心了,男子那边可就躁了,好奇得抓心挠肝,又没法从奚元钧嘴里撬出答案,他那小厮也是个嘴严的,好奇的一众人不知多憋屈。

    颜姝特意给暗示,营造有所进展的状况,也是有目的的。

    这群在列的公子,几乎都是平日和奚元钧来往甚密的一群人,能让他们接纳自己,乐见其成,对颜姝来说大有好处。现在已经有这样的趋势,颜姝再递进一把,推波助澜,让他们以为奚元钧那块寒冰玄铁有即将融化的迹象,能让他们更关注这件事。

    投入心思了,就会好奇结果,这些贵公子们,将无形中成为推进她与奚元钧关系的一环。

    即使不是,多在奚元钧面前念叨几句关于她的事,也是有益的。

    酒足饭饱,宴席至尾声。此时到了未时中,外面阳光灿烂,按照公子们原本的计划,现在应当都已在贺南山下跑马玩马背射箭。

    散席后,如无意外,两批人应当是要分开了。

    然而,在即将分别时,秦相宜高声问道:“秦少珩,你们待会儿去哪里撒野,我也要去。”

    秦少珩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扫一眼她背后的一群姑娘。他心想,如果只有秦相宜一个人,她大概不会提出要同一群男子一起。秦少珩心里有了计较,答道:“去贺南山围场,你也去?你一个姑娘家,跟我们一群男人一起,不妥吧。”

    这也是秦相宜的顾虑,她想去,又不想独自去。她径直看向颜姝:“一起去吧,你们这群人有别的事吗?”

    颜姝没想到,有一天,连秦相宜都能送给她意外之喜。这不是在问她去不去围场,这是在问,她要不要与奚元钧继续在一处的机会。

    颜姝自然愿意接下这邀约:“我们没有旁的事,不过,这得问秦公子他们。”她又看向自己的好友们,小声问询她们愿不愿去围场。

    贺南山下的围场不算很大,是专供给贵人射箭跑马的宽敞草场。姑娘们不常去那,有好奇的愿意去见见,不好奇的也愿意跟着颜姝一起去。主要是为了见证颜姝和奚元钧有没有进展。

    既然大伙都达成一致,余下的,就得看秦少珩他们愿不愿意多带上一群姑娘了。

    秦少珩是不必问的,他会那么问秦相宜,就已经有那一层意思在里面。这是兄妹俩心照不宣的默契。两人难得在一件事上没有争执。

    他看向奚元钧,问他:“如何?”

    这会儿才刚受了别人的款待,那裁烟筑的酒菜价钱还不低,不知颜姝同时宴请二十多人,支出多少银两。恐怕是不小的数目。这种情况,让奚元钧拒绝,以他的教养也说不出口一个“不”字。他颔首示意,表示同意带人一同前去。

    这回这么顺利,可比之前在野花坡要好多了。颜姝暗想,也许这就是,万事开头难,再而畅,三而顺。

    众人照旧分成两批朝贺南山前行,几位姑娘一道去往马车停驻之处。经历今日酒宴,颜姝她们这一群姑娘与秦相宜的关系缓和不少。甚至不少人发现,原来远离一群乌合之众后的秦相宜,竟是个不错的人。

    她性格虽泼辣了些,一身娇娇小姐脾气,但心不坏。

    受她恩惠,颜姝主动走到她身边,并肩前行。秦相宜迷惑打量她,颜姝回以甜甜的笑容:“秦姑娘,你喜欢什么颜色?纸鸢做好后,我送去你府上。”

    这话一说,秦相宜顿时变了脸色,想笑又生憋着:“哼,算你识相。我喜欢蔷薇红。”颜姝好声好气应下来,“知道了,务必让秦姑娘满意。”

    秦相宜心情好了,把这些贵女看了一圈,看她们一个个文质彬彬,难得大发善心提点:“待会儿去围场,就只有跑马射箭之类的,你们,有没有会的?”

    果不其然,点头的也就只有夏姑娘。她点头后又补充:“只是略会,并不精通骑射。”

    秦相宜直直看向颜姝:“你呢?”其她人她并不熟,最主要问的人还是颜姝。

    颜姝语塞:“不会。”

    秦相宜一挑眉,语气略得意,听起来像是嘲讽,却又不太像:“还真当你什么都能做好呢,骑马都不会?”

    颜姝心宽,并不会在意小小的细节。秦相宜这么说,她便打蛇随棍上:“也就有些小聪明罢了。秦姑娘出自武将世家,又聪慧干练,想必很擅骑射吧?秦姑娘可否教教我,我必定好好学,不给师父丢脸。”

    她声音软甜,说话又好听,秦相宜被哄得心飘飘忽,一不留神就被颜姝套牢了:“小事一桩。”

    其她姑娘听着她们的对话,都暗暗地笑,没想到京中头名跋扈的武威侯府嫡女秦相宜,在颜姝面前也挺不住几回,一不留神就被她“笼络”了。

    秦相宜与颜姝能交好,其她人肯定都乐见其成。她与颜姝友好相处,也就能和大家都玩到一处。不说有什么便利,秦相宜人脉广博,她不找颜姝的麻烦,其余贵女看她态度,即便不喜欢颜姝,也不会像之前那样为难她,看不起她。

    尤其是作恶多端的陆知燕,此后更欺负不到颜姝头上来了。秦相宜态度的转变,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第29章 落马

    春日, 郊外贺南山草场嫩绿点点。还顽强长出来不少生机勃勃的野花,未被人拔除,随风颤颤巍巍, 妆点春色。

    十多位姑娘们聚在一处,说着轻松的话儿,闲闲散散往内场去。围场外头一圈是随地势清空的跑场,中央及山脚下则设了各式休憩、玩乐处。

    为了容易被看到,姑娘们都往内场去,那里有弓箭射靶。她们聚在中间,也好观察周围跑马的公子们在做什么。

    到场之后,有马倌儿来询问, 秦相宜早知其她人都不擅骑马,一言做主:“给我们挑几匹温顺些的马来, 另要一匹烈的, 鞑靼马最佳。”

    马倌连连弯腰:“这位贵客一看就是懂行的,您放心。”马倌知道这群姑娘都是跟着奚世子和秦小将军他们来的, 自然不敢马虎。殷勤备至,又带人送来适宜女客用的弓箭、马具,一应皆全。

    马还没送来, 秦相宜挑了一把石数小一些的弓, 在手里抛了抛, 掂量弓还不错。她将弓丢给颜姝:“拉一弓,让我探探你的底子如何。”

    颜姝险些没接住她丢过来的弓, 一双手出动,才抱到怀里。她找了个空靶, 不敢站太远,仅间隔十几步之遥。

    颜姝并非完全没碰过骑马射箭, 只是太劳累脏污的事她不喜欢,因此并未潜心研究。射箭姿势该如何,她还是知道的。

    双脚前后站定、站稳,虎口握弓,手腕与前臂平齐。搭箭平直,举弓定点。为了不让秦相宜太嫌弃,颜姝一步步回想骑射师父教的要点,注意一应细节。

    秦相宜看她还算懂行,点头道:“还不错。”

    此时,外圈那群酒意还未散的公子们并未跑起来,三三两两骑着马晃荡醒酒,注意力全在内场一堆纷彩罗裙中。

    秦少珩惊异一声:“阵仗还挺大,也不知道这群文文弱弱的小姑娘有几分本事。”有人应和,“能射十步远就不错咯。”

    一群人拉扯缰绳停下来,专注地看热闹。

    有人眼力好,咳嗽两声,刻意惊讶:“诶?你们瞧瞧,那正拉弓的,是不是颜姑娘?”其他人忙附和“是呢是呢”“还真是”“胳膊打得挺直,架势这么足,应该不错吧”。七嘴八舌,全都在聊颜姝。

    在场的人谁都没奚元钧喝得多,其余人有些都已十成清醒了,只有奚元钧还有些醺意,勉强撑着骑马已是不错。

    醉酒的人,五感消退,和人在正常状态下有所差别。表现在奚元钧身上,是不再如平常那么克制矜贵。多了几分人气。

    他随众人的关注,也看向远处。在静止不动时,他视线中的模糊逐渐变得清晰,成为两道重影的颜姝,也逐渐向中聚拢,合二为一。

    随即,他清晰看到,摆了个正确拉弓姿势的颜姝,射出去的箭就坠在她面前两三步远,长箭软软落地歪倒,连泥土都扎不进去。

    人群发出响亮的哄笑,久久不停,甚至有人笑到拍腿。肆无忌惮的笑声全是因为,颜姝明明看起来有模有样,结果那箭还没用手拿着扔得远,让人对她抱以希望,却又狠狠落空。实在是招人笑。

    连奚元钧都没忍住,唇角弯了弯。

    见过没用的,没见过颜姝这么没用的。

    内场中,同样燃起希望又迅速破灭的秦相宜,神情呆滞,随后,她指头撑住额头,试图让自己变得平静:“颜姝,你早说你不会,何必来这一招。”

    她这样,比完全不会还要可怕。这让草率答应教她骑射,做她师父的秦相宜分外头大。

    颜姝赧然一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拉弓时捏着箭羽的手指放晚了些。我再试一次?”

    这时,马倌将挑好的马都送来了。秦相宜想着,不会射箭不是什么大事,便拒绝了她:“不必了,我们来骑马吧。正好你今日穿的下裤,其她人想骑,都只能侧着坐慢慢骑呢。”

    其实颜姝对射箭也没多大兴趣,她怕坚硬的弓绳磨破她的手指。骑马还能坐在马背上跑一跑,吹吹春风,比射箭要感兴趣多了,遂欣然同意。

    秦相宜又从牵来的马中,挑了一匹身形没那么高大的,唤颜姝来摸马。她初次作为人师,尽职尽责,在教导之前还安慰颜姝一番:“骑马不难,首先你得胆子大点。上马之后的平衡感很重要,我看你跳舞的身段,身体底子还是不差的。你先牵着它走几步,熟悉过后再上马。”

    颜姝一一应了,从秦相宜手中接过缰绳,牵着马儿慢步。

    忽的,她听到其余人发出惊呼,回头一看,秦相宜长腿一踩如登云,翻身上马,利落得惊艳。

    那匹黑色的鞑靼骏马,鬃毛茂密柔顺,威武神俊。而驾驭着它的秦相宜,神采奕奕自信飞扬,霎时从娇生惯养的跋扈贵女,化身为令人心惊动魄的女中豪杰,让其余不会骑马的姑娘看了,都纷纷惊羡不已。

    到底是出自武将世家的嫡女,飒爽英气。秦相宜有此一面,和她平日相去甚远,令人惊讶。尤其是颜姝,看她厉声一喝,纵马奔腾,眼睛都亮了。

    秦相宜试马,跑了小半圈就回来了,拽了缰绳停在颜姝面前:“好了没?上马吧。”

    方才颜姝看秦相宜身着红衣纵马扬欢的模样,因为太令人惊艳,心生向往,所以她对骑马多了几分迫切的期待。但等她上马,脚踩了两次才翻过去坐好。

    这一刻  ,颜姝忆起从前骑马的艰难。

    看别人骑马流畅自如,人随奔跑起伏的骏马跃动但仍稳稳的。然而对骑马不熟的人,坐上马背后摇摇晃晃,心跳瞬地就加快了。

    颜姝还好,她兀自镇定,暗示自己没事,提升胆量。她记得骑马要停住腰身不乱晃,自己适应了一会儿后,能适应拽着缰绳慢慢走了。

    然而在秦相宜看来,颜姝这样摇摇晃晃慢慢走,看得人着急,又没效果。她驭着马,不断反复在她身旁来回。骑马不能快跑,有什么意思?

    她耐不住性子,时不时催促颜姝“适应了没”“能快点吗”“双腿不要夹马肚子”“你缰绳捏松一些”。

    然而过了一盏茶,颜姝还是无法快跑。秦相宜有些心急,她看颜姝身体已经稳定了,驭马来到颜姝后面,给她座下的马来了一巴掌。

    那马抬蹄跑起来,又因为颜姝刚好松了缰绳,也慢走憋屈了半晌的马越跑越欢,速度愈发地快。

    “啊……”颜姝小声惊呼,身体伏低抱住马脖子,生怕被甩下马。

    秦相宜观察几息,发现情况还好,骑着马和颜姝并行:“就是这样,适应一会儿你就敢了。不要怕,越怕越骑不好马。”

    “好。”颜姝相信秦相宜,勇敢应下来,心想着自己多适应适应,发现没有危险,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远处,一人不经意看了一眼,顿时惊呼:“怎么突然跑这么快?”

    方才,公子们也发现颜姝在学骑马,只是看了一会儿,发觉她都只是慢慢走,便没持续注意。秦少珩知道是秦相宜在教颜姝骑马,知道有人教,就没关注。

    然而这还没多久,怎么突然开跑了?若不会骑马的人初次上马,不仅要慢走起码半个时辰适应,还得有人牵马陪着,免得马与人不熟悉,突然失控。

    此时一看,载着颜姝的那匹马越跑越快,骑马的颜姝抱着马脖子左摇右晃,一旁的秦相宜还无所察觉,惊得几位公子都一身汗。人若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秦少珩目瞪口呆,他已经猜到了秦相宜为什么这么大胆,急斥一句:“她是不是对颜姝太有信心了?怎么教人骑马这般急躁!”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这不过才遥望着看了几眼,能看到载着颜姝的那匹马越跑越兴奋,不知是不是感觉背上的人抱紧它的脖子,害它不自在,竟一边跑,一边上下蹬蹄子。

    “不好!马要把人甩开!”

    一声惊呼起,与此同时,一道身影率先冲了上去。

    也预备前去救人,但迟了一步的奚元钧,只好疾迟停下。他凝眉敛神,专注遥望危险将近的颜姝,和距离颜姝越来越近的秦少珩,心脏攥紧,只盼无事。

    再说马背上岌岌可危的颜姝,明明已学会稳定身子,可马挣扎起来,她再稳定也越来越摇晃。颜姝吓得面色惨白,干脆整个身子伏低,靠在马背上,双腿紧紧夹着马肚,拽紧缰绳,不断发出指令:“吁——”

    可不知道怎么了,竟一点用处也没有。颜姝能感觉风声呼呼从耳边过,她闭着眼,哪怕不知道马带着她跑得有多快,也能感觉到这速度的危险。

    发现了不对劲的秦相宜也慌了,追在旁边大喊:“颜姝!别拽缰绳了,马已经躁动了,你放松,放松,我让它慢下来!”随即,秦相宜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纵马提速,准备挡到颜姝前面去逼停。

    从远处赶来营救的秦少珩怕来晚一步,驭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疾驰接近,在颜姝最终没能抱住马身,于颠簸中被甩开即将落地,他急停跃起,飞身下马,揽着她捞起来护着,自己撞到地上。

    所有盯着这一幕的人,屏息到近乎窒息的状况,在看清秦少珩出手相救后,化为长叹一口气。

    但不能大意,哪怕有人护着,颜姝还是被摔了一下,也不知有没有伤到。姑娘们全都朝她身边聚拢,看到秦少珩松开颜姝,她撑着地坐着,脸色青白,状况未定。

    远处骑马的几位公子也都纷纷在赶来的路上。

    秦少珩站起来,看颜姝咬着唇忍耐,就意识到她伤到了,没忍住脾气,斥责秦相宜:“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莽撞?教人骑马是这么教的吗?伤到人了,你如何负责。”

    秦相宜已经吓哭了,在颜姝面前蹲下,急忙问她状况怎么样。她慌不择言解释着:“那匹马是很温顺的,我以为不会不受控制。”

    秦少珩更大火气:“你以为,什么都是你以为,怎么这么自以为是!”

    颜姝伤到左腿,脚腕火辣辣地疼。她强忍了一会儿,看秦少珩骂得太过了,秦相宜又真的无心之失,强颜欢笑:“没事,没有大碍,你们不要再吵了,相宜也不是故意的。”

    桑荷和郑云淑一左一右将颜姝搀扶起来,送往凉亭,再唤人来治伤。

    后续赶来的人也都没心思玩乐了,同行有人受伤,还是先以伤者为重。

    颜姝身边围了太多人,奚元钧本想去跟前问一句,后又迟疑作罢。再者,颜姝伤到脚,治伤时要脱鞋袜,也不方便。他便退出来,来到仍在时不时训斥妹妹的秦少珩身边,向他了解情况。

    秦少珩怒气未消,他发火的时候压不住脾气,触到他的人一视同仁。秦相宜虽恨他强硬,但到底做了亏心事,害颜姝受伤,只是沉着脸色一概听着。

    秦少珩:“还好颜姑娘只是伤到脚腕,要是伤到腿骨折了,医治不当,往后还有跛脚的风险。秦相宜,毁人一辈子,你真担当得起吗?”

    秦相宜已干了的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落。

    奚元钧瞧着这一幕,亦是严峻的脸色不为所动。既然秦相宜有人管教,他就不便说了。这件事,万幸的是没有酿成大祸。秦相宜马虎大意,无论怎么被骂,她都该受着。

    奚元钧走近,待秦少珩话毕,他问道:“方才落马是什么情况,人是怎么伤到的?”

    一贯嘻嘻哈哈的秦少珩此时根本没有旁的心思起哄,奚元钧询问情况也是应当,毕竟这围场之行是他做主的。

    他平息了粗重的呼吸,一一道来:“幸好赶到及时,人摔下来的时候,还没落地前被我冲挡了一下,我摔得也不算重。怎么伤的没注意,大概落地后脚被磕到,所以扭伤了。”

    奚元钧沉默未言。

    目前的状况已是最好的结局,要是人受了重伤,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

    奚元钧想到颜姝此人,若真坏了腿,行走不便……他的心脏倏地紧了一下。

    颜姝那边,来了个老妈妈给她揉了药,见脚踝已经肿起来,叮嘱问题不大,但必须静养。大家都安心了,颜姝自己也松一大口气。

    她从马背上摔下来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想得不是会不会死,而是若摔个半残不残怎么办。她那么爱美,若残了,后半生可怎么办是好?

    有经验老道的人这句话,心总算放回肚子里。颜姝这才有精力同大家说话,抬头一看,所有人都在等她。好姑娘们在身边围着陪着,亭子外也站着一众男子在等待。

    郑云淑小声同她说:“阿姝,秦公子一直在骂她妹妹。”

    “骂了很久吗?”颜姝诧异,她以为秦少珩说几句差不多了,怎么会一直在责怪秦相宜。颜姝率先想的,是怕秦相宜心理逆反,好不容易同她好上,因为她挨骂那么久,又对她有怨气。她握住郑云淑的手,“云淑,你去帮我把秦姑娘请过来,就说我有话与她说。”

    郑云淑点点头,鼓起勇气去了。

    其实她不敢去,但颜姝让她去,不敢也要克服。主要是秦少珩发火的模样太吓人,方才老妈妈在给颜姝揉药酒时,她们探头出去看过,见秦相宜实在可怜,本想去劝一劝,可一看秦少珩那雷霆模样,又都退缩了。

    郑云淑捏着手指靠近,小声道:“阿姝那边摔伤处理完毕了,说找秦姑娘说话呢。”

    已经哭成泪人的秦相宜委屈地撇了撇嘴,和郑云淑对望一眼。两人都等着秦少珩发话。

    没酿成大祸,秦少珩也早早收了脾性,只对秦相宜叮嘱一句:“以后不可大意。”便当放过。秦相宜点了头,跟着郑云淑离开。

    正在此时,一道清冽和煦的声音问:“我可否去看看?”

    郑云淑听见奚元钧说要去看望颜姝,忍了一下内心激动,平静回答:“阿姝的伤势已处理妥当了,奚世子随我来即可。”

    颜姝崴了脚,向来爱惜身体的她,为保早日恢复,能不动的时候绝不会多动一下。她坐在凉亭里等着,与好友们说话,听见来人脚步,扭头一看,郑云淑不仅把秦相宜带了过来,还带回了奚元钧。

    她装作没看见他那因为身材高挑,越出人群外的乌发与发簪,扬声换秦相宜:“秦姑娘,你还好吗?”

    秦相宜加快脚步赶过来,因她伸着手,颜姝便抬手去接,一把牵住她,拉人在身旁坐下。

    哪怕听说秦相宜被兄长教训了,哭得惨,可颜姝看到她人,还是惊得不浅。她哭得厉害,面上妆粉都花了。即使险些被害,可到底没出大事,颜姝见她这样,也是心疼的。谁会忍心看女孩子哭呢?

    她忙挽着她安慰:“别哭,没事的,只是崴了脚。是那马不受控制,你也不是有意的。”

    秦相宜心里知道是自己的错,可也委屈坏了,她被秦少珩骂倒能承受,就担心颜姝怀疑她别有用心,故意去害她。听郑云淑说颜姝找她说话,傲慢如秦相宜,也免不了揪心,怕颜姝误会她和她争吵。

    此时听颜姝安慰她,委屈顿生,又觉得颜姝真是善解人意,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憋出一句道歉:“是我大意,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别记我的气。”这可是秦相宜第一次对谁这样温顺,连她自己都不习惯。

    颜姝看到别样的秦相宜,笑眯眯说好。

    这时候,走到面前的奚元钧也站定了。一道暗影拢住颜姝,她抬眸去看,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奚元钧变得略微柔和了一些。

    “奚世子。”她同他招呼。

    奚元钧冲她点头道:“你受了伤,我应当负责,待好些了,送你回府去。养伤的药、补品,稍后我差人送到府上。”

    奚元钧是今日贺南山之行打头的,颜姝受伤,他说要负责,是合情合理。颜姝并未推辞,柔和应好。实际上心里暗自想,果然祸兮福所倚,奚元钧要送她回府,这么长一段路,这么久的相处机会,可真难得。

    奚元钧的话也提醒了秦相宜,她拍手道:“最该负责应该是我,颜姝,我有空就去看你,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和家人说是我害你伤的?”要是颜家知道是她把人掌上明珠弄伤,险些酿成大祸,不让她进门怎么办是好?

    颜姝笑她心思单纯:“好,我绝不说。”

    经此一事,她倒是和秦相宜迅速拉近了关系,也算因祸得福。有翁荣、柳明昭她们这样一群好友,再有秦相宜的亲近,颜姝想着,往后不说在京中横着走,估计敢欺负她的也没几个了。

    按奚元钧所说,颜姝又坐着歇息了一段时间。她伤得最重的是脚踝,但因为撞到秦少珩身上,又和他一起重摔在地,身体其余部位也有轻微撞击的疼痛,得缓上一会儿。

    想到秦少珩,颜姝满心感激,她没料到,原本在远处骑马的人,也注意到她这边的危险,奋不顾身疾驰而来相救。若没他出手,颜姝必定重伤。

    她本想找秦少珩问一问有没有伤到哪里,但得知秦少珩中气十足地训斥秦相宜许久,便没着急寻他。

    又过了一阵子,许是秦少珩调整好了心情,恢复平常,才过来看她。

    颜姝向他表示感激,秦少珩满不在乎道:“应该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落马。再者,害你发生意外的是家妹,我救你也应该。”

    颜姝点点头,忽然不知说什么是好。秦少珩真挚有情义,又是撮合她和奚元钧,又是救她于危难中。他若是个姑娘家,颜姝必会对她热情相待,视为亲姐妹。可是个外男,还是奚元钧的好友,两人只有浅显的交情就够了。

    思及此,颜姝又忍不住想,如果之前打马来营救她的人是奚元钧该多好。

    方才她被秦少珩接住,二人身体撞在一起,避免不了身躯相贴。情况紧急之下,没人顾及这些。但此时回头一想,还是教人难为情。

    第30章 绮闻

    众人等待颜姝休息缓和后, 安静散场。发生这样的事,任谁都再没有玩乐的心思了。颜姝走不了路,奚元钧唤人请了个婆子来背她, 稳稳地将人送上马车。

    起初从贺南山回到南门的一段路,众人皆一道行路,待进了城后,各去往的方向不同,人群逐渐拆得七零八落。人少以后,奚元钧驭马来到颜姝她们马车前方,“送”她回府。

    不过,颜姝和郑云淑出门并未乘坐马车, 如今谢府有颜家和谢家两辆马车,今日父亲他们出门要用, 颜姝想着若她们也用车, 家中舅母、母亲要用车不便,出门时是先走路的。因此回去时, 只能拜托翁荣送她。

    如此一来,奚元钧身后的马车明晃晃挂着翁家的灯笼,路人一看便知, 奚元钧这是在送翁家人呢。

    好巧不巧, 这一路上果真遇到了与奚元钧相熟的人。

    不知走到哪条街上, 马车忽然停下,郑云淑掀开门帘瞧了一眼:“没事, 车夫停了,因为前头奚世子在与人说话呢。”

    紧接着, 车内的姑娘们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奚元钧的话音好辨认, 另一些不知是谁,能模糊听到他们谈话的大概。

    “世子爷今日打哪儿热闹去了?”

    “咦?这是在送哪家的姑娘?”

    “翁府?是宰辅翁大人他们府上吗?”

    京中贵公子中,认识奚元钧的必然不在少数,可说话这样随意热切的,关系应当不错。听见他们无比好奇奚元钧的私事,嗅到端倪追问不停,果敢如颜姝,她径直掀开车帘,把脑袋探了出去。

    车外,背对着马车的奚元钧,本不欲解释太多,绕开这个话题。忽然之间,面对着他的二三友人,看向他身后,满面生动,又惊又喜。看看身后,又看看他,眼神狡黠又意味深长。

    奚元钧:?

    他回头,看到了从车窗探出来一颗仙姿佚貌的脑袋,盈盈一笑,还丝毫不怯,和他对视了情意绵绵的一眼,随后才撤回去。

    奚元钧:……

    颜姝这明显到没有任何理由足以支撑的行为,目的只有一个,证明和奚元钧有不可言说关系的,不是翁家姑娘,而是她。坐实二人绯闻。

    友人纷纷起哄“嗬,这位姑娘是哪家的?似乎不是翁家姑娘”“世子爷真是好福气”“什么时候的事”“莫非是传闻中世子爷救落水的那位姑娘”一个个都精神焕发,恨不能再看颜姝一眼。

    这下,奚元钧是想避都不能了,他冷着脸解释:“送伤员。”

    他息事不答,其他人也不好没眼力地继续起哄追问,都收了笑意,心照不宣。

    颜姝听着车窗外的对话,两方一热一冷的对比,非但不后悔后怕,还暗自神气。

    能这样坑奚元钧一把的好机会可不多,机会稍纵即逝,好在她灵光,抓住了。

    奚元钧即使生气又能说什么呢?她只不过是探了个头,看看外面的情况。又没做别的,亦没乱说话。别人误会与否与她可没关系。

    待上前打招呼的人走了,车继续行路。

    骑在马上的奚元钧,眼睛直视前方,神情平静,实际上刚才的事印象深刻,他想忽视也不能。

    这个颜姝,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奚元钧并未意识到,颜姝所作所为的种种,每每都陷他为难。然而除了无奈,他对她却并没有厌恶的情绪在。比起那些不聪明也不特别的接近,颜姝这样的鬼灵精怪出其不意,让人想气都气不上来。

    之后一路平淡无事。

    然而,颜姝她们以及奚元钧此时都不知道,今日这送归一行还牵扯了不少后续。

    无论是国公府还是翁家,在京中都是受人瞩目的。前来找奚元钧说话的仅有那几位,但认出来人,却没闲聊的还有许多。闲来无事的传一传话,一来二去,就变成,奚世子和翁家姑娘关系匪浅。

    后话不提,奚元钧将人直送到了谢府门前。

    颜姝行走不便,郑云淑和丫鬟她们先开门去传人,教人去唤可靠稳妥的婆子来背。这一折腾,人还没回房,就惊动了谢氏与郑氏。

    颜姝没想到,奚元钧将人送到之后,并未离开。她被人背下马车时,他正立在门口,与母亲说话。

    前面是如何开头的颜姝不知道,她仅听见最重要的一句“在下安排不妥,令颜姑娘受伤,为夫人和姑娘陪个不是,之后必诚心管顾,不让姑娘落下病根。”

    颜姝惊讶望向他,没想到,奚元钧竟将她受伤之事揽到了他自己身上。

    心疼得满面愁容的母亲,纵然此时来谢罪的是国公府世子,也不知道要摆什么好脸色给他。她望着颜姝,仓促给奚元钧应了一声,说的是什么话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颜姝见这情形,立即唤着:“母亲,我没事,此事与奚世子无关,是马失控了。”

    奚元钧要主动担责,但知道真相的颜姝必定不能让担忧她的人误会他。她若不说,也不知谢氏和郑氏会想象什么样危机的情形,恐怕还会猜测,是不是奚元钧仗势欺人,不仅担惊受怕,也白担心。

    不管是为了哪一方,颜姝都要解释清楚。

    她这么说,谢氏一颗吊着的心才好一些,放缓了情绪,与奚元钧说了两句话。奚元钧等颜姝被人接走之后,并未进府,禀过之后便告辞离开。谢氏要照顾女儿,无暇顾及他,因此奚元钧要走,她也不曾留他。

    母女俩回到房中,颜姝躺在床上,谢氏坐在床沿处,颜姝见母亲愁容不散,便撒娇躺在谢氏怀里,枕在腿上:“母亲,只是脚踝肿了,静养就好了。”

    谢氏不仅担心她的身体,更担心的是,颜姝要做的事是不是太难了,这才几天,就带了伤回来。

    对于一个爱子如命的母亲来说,奚元钧成了会给颜姝带来危险的人物。哪怕在她已经听完来龙去脉之后,仍会这么觉得。因为如若颜姝不为了接近他,也不会去围场那样的场所。

    关心则乱,越想越乱。为了安抚母亲的忧虑,颜姝告诉她,奚元钧答应相帮购买宅邸的事,但是有没有好结果,现在还不确定。

    这消息果真是一颗定心丸。

    听闻奚元钧愿意答应这样的大事,谢氏才相信,颜姝所说的有进展是真的。起码证明,奚元钧是不排斥颜姝的。即便后续不能成,也有两分友谊在其中。

    此外,颜姝还告诉她,自己新交了朋友。是武威侯府的秦相宜。

    谢氏讶异:“是那个在毓宝阁与你争堇青石花簪的那位姑娘?”颜姝微笑点头。

    说奚元钧答应帮忙时,谢氏都没有这么惊讶。她掩帕惊呼:“我家臻臻,竟有如此机缘。”按谢氏的理解,还以为是“不打不相识”一类。

    颜姝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母女俩说着体己话,受伤的阴霾不知不觉散去。

    另一头,从谢府离开后,奚元钧仍是打马回府。忆及颜姝请求他的事,奚元钧带着随从,换了一条大道返回国公府。

    从武夷大道这条路横向通往城东,会途经颜姝所提的那一处宅邸。

    奚元钧本意是经过那里,看一看四周情况。然而抵达门口,又突然改变了心意,下马走近。

    守空宅的老阍哪里会不认得世子爷,忙殷勤备至地将人请进去。

    奚元钧随意看了看,他记得这处宅子是六年前官员抄家查封的,国库收缴后进店宅务,国公府凭权势先买了下来,作为私家产业。

    宅邸内约莫有三四十亩地,在京中来说算是广阔大宅。宅中重宇别院、雕梁画栋,有一处引了水,带莲池的大花园。莲池上建水榭,古木幽深,是纳凉的好地方。

    奚元钧沿着池边蜿蜒的道路慢行,视线掠过空荡无人的大园子。颜姝会看中这里不奇怪,她那些东西个个精巧别致,她这样的人,怎么会甘于住在一眼望到头的四方庭院中。

    简单看过之后,奚元钧就离开了,返回国公府时正巧晚膳时分。国公爷和国公夫人都是讲究遵循自然顺应天时的人,每日晚膳摆滋补清淡的膳食,简单用个六七分饱。

    听闻世子爷回来,便传他一同用膳。

    奚元钧是重情之人,即使他不想吃,国公夫人传他,他也会前去陪同,象征性进食一碗汤、一些菜,与父亲母亲说说话。

    有他陪伴,国公爷也会多进一些,偶尔还喝一两盅酒。

    饭间,原本说的政事一题话头完毕,奚元钧想了想,直接提出卖房的事宜:“母亲,武夷道上那处宅子,我一友人托我问,可否买来作她家住宅。”

    此话一出,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用膳的动作双双顿住,看向奚元钧,又对视一眼。

    不对劲,这事太不对劲。

    对旁人来说,买宅邸是正常。但是奚元钧的朋友,哪个家中不是京中旧人,有爵有官的,现在买住宅?这说明,此朋友不仅是新认识的,极有可能还是外地来的。

    国公夫人问:“新交的友人?”

    奚元钧应一声是:“豫州来的,预备在京中安家落户。”

    国公夫妇再度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情况有些蹊跷,毕竟从前从未有过类似的事。但因为奚元钧行事磊落,夫妻两人都没多想,尤其往这友人是男是女的方向发散。

    对方是男都不寻常了,若为女子,恐怕国公夫妇手里这瓷碗都会摔到地上去。

    国公夫人并未多问:“卖是能卖,就是价钱恐怕是个天价。你那豫州来的好友家中可有家底?有我儿搭桥,这宅子价钱恐怕还要再商议。”

    奚元钧凝神想了片刻,否拒:“不必,母亲,公事公办即可。”

    可就是他这“公事公办”的态度,扭转了国公夫人不欲多问的心思。

    既然是他好友家中的事,托到他面前来,他又愿意卖这个面子找母亲开口,为什么不给朋友再额外多几分人情呢?

    但心思精明如国公夫人,并未问奚元钧缘由,她道:“既然如此,改日让那家人上门来,与管地契的何力细谈。”

    奚元钧应下,如此一说,这件事便这么过去了。他派人去给颜家送了信,再之后的事没再过问。

    过了一日,颜父颜劭携人登门,与国公府的管事谈好了买卖宅邸的事,他并未见到国公府的主子,仅只有管事露面与之协商。这非但没让颜劭觉得国公府傲慢,反倒让他觉得自在。

    因为这证明,攀关系并没攀过头。颜劭知道国公府这条关系是女儿颜姝推介的,若颜劭上门,得国公爷或是国公夫人接见,还不知道要怎么惶恐。

    事办妥当以后,颜劭满意离去,回家告示妻儿,宅邸已定,颜家能在京城扎根了。

    他并不知道,虽然只见了个管事,在他走后不久,国公夫人就已经什么都清楚明白了。

    此时,国公夫人贺氏,正在偏厅中坐着,一边喝茶,一边听下人禀报。国公府家大业大,每回处理庶务,都要耗费两三个时辰,近半日去。

    不过今天听的汇报,可以听那些杂务、记账要轻松多了。

    管事何力将颜劭前来商议宅邸的事,一应细节,所说话语一字不差地讲述了一遍。国公夫人听闻,颜劭育有两子一女,长子已婚经商,次子十九,正考功名,幺女年十六,脸上就有了成竹在胸的笑意。

    所以说,那托奚元钧相问的友人,要么是颜劭次子,要么,就是他那小女儿。

    贺氏并非有意调查,只是,世子奚元钧身上有异的事太少,寻常不多见,她心生好奇,不得不留心注意。事情问明白,也就好了。儿子是那刀枪不入铁秤砣一样的性格,贺氏还巴不得他有点异样。

    如此一来,可以说,除了奚元钧本人,京城里有关于他的逸事,真的、假的、虚的、实的,知道的人不在少数。现在,连亲爹亲娘都知道他身边有情况。

    仅他自己还无所察觉。

    *

    在颜劭张罗修葺新宅、整修草木的这段时间,颜姝老老实实待在翠采轩养伤。有奚元钧送来的五灵脂金膏日日揉患处,不出七日,她的脚腕不疼也活动自如了,不过为了脚踝不落下病,谢氏严令她必须卧床静养,直至全好了才能下床动弹。

    算算日子,待颜姝能出门了,春闱也该放榜了。时间合适,她便不着急。每日躺在床上闲来无事,颜姝就画首饰样子,画了几十个款式出来,挑挑拣拣,再不断美化。

    然而即便日日有事做,还是免不了无趣。因此颜姝最期盼朋友们来找她,屋里有人说话,热热闹闹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更快些。

    最近颜姝又接到帖子,是柳姑娘送来的,她说待日头晴时,把能一同前来的人都叫上,一起来探望她。颜姝日盼夜盼,一天要问桑荷三四回,今日下不下雨。

    翘首以盼中,颜姝总算等来了柳明昭。

    她不便出门,便让郑云淑带着她的丫鬟婆子出去迎姑娘们进来。从人出去迎后,颜姝就一直探着身子,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听到叽叽喳喳的女声由远及近响起,沉闷的心情顿时飞扬。

    走近后,柳明昭扬了声呼唤:“臻臻,我们都来看你啦。”

    随即,鲜妍明亮的姑娘们两个三个地往屋里进,小小卧房顿时春色生辉。

    颜姝假装抹泪:“你们总算是来了,可盼得我心力交瘁。”

    柳姑娘和翁荣她们凑近到颜姝床前,但并未将她床边堵严实。待颜姝感慨过罢,柳明昭才神秘一笑,指向门外:“你还要再高兴一次,你瞧,还有谁也来了。”

    颜姝喜出望外,望向门外,她欢欣的猜测和来人招摇的笑声重叠。

    “秦姑娘!”

    “颜姝,我来了!”

    秦相宜本明媚展颜,听到颜姝还叫她秦姑娘,翻了白眼故作生气:“叫别人那么亲热,叫我还是这么生疏,怎么,不欢迎我?”

    颜姝忙笑哄着:“相宜,莫生气,我这不是看见你高兴过了头么?”

    人到齐,七嘴八舌问颜姝腿脚怎么样了,问她最近脾胃如何、睡眠如何,得知颜姝大好,但还得卧床静养,都心疼她日子难熬。

    秦相宜道:“颜姝,其实今日秦少珩也跟着我一起来了。不过外男不好进女子闺房,他在外面等着,待会儿我告诉他你的情况就成。”

    “那怎么行?”颜姝一听秦少珩还留在院门外,忙唤人,“连翘,去请三公子,让他去门口接秦公子,妥帖作陪着。”正好今日颜淙在家,让颜淙陪着是正经的。

    连翘应声出门,正好与听闻了消息,前来照映各位登门客人的谢氏迎面。谢氏听闻武威侯府秦公子也到了,忙点头说:“是,让淙儿好生陪着,去给老爷也禀一声。”

    进了门,谢氏看见女儿闺房里聚了七八位娇艳欲滴的年轻姑娘,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有这么多好姑娘来看臻臻,真是她的好福气。”

    这些人里,谢氏眼熟的只有两位,一个是翁荣,另一个,就是强占了颜姝花簪的秦相宜。

    起初,谢氏对秦相宜的印象,全是那日在毓宝阁,自私、跋扈、仗势欺人,高高在上的高门贵女。如今的秦相宜,仿佛改头换面似的,只剩了明艳容颜的熠熠光辉与热烈张扬。

    “我说颜姝怎么生得跟仙女儿似的,原来颜夫人才是真的绝色。”

    谢氏被哄得笑靥如花,内心对这位秦家姑娘的印象大大逆转。既然两个小的都已经冰释前嫌成了好友,她这个做母亲的,当然不介意多一个疼爱的小辈。

    谢氏走上前去,一一见过每一位面生的年轻姑娘,将方才临时准备的见面礼亲手分发赠出。

    颜家家底雄厚,来京城后,从家中带的、后续购置的,谢氏准备了不少能拿得出手,赠送给各种身份的礼物。有未雨绸缪,今日这样的场合,刚  好能给颜姝撑起场面。

    谢氏送给姑娘们的,是一整套雕刻十二月花卉鸟虫螺钿母贝折扇,连带着郑云淑和颜姝也有份,一人一把,绮丽雅秀的扇面人人爱不释手。

    尤其每把都不一样,却又成套成统,这么多姑娘聚在一起,一人执一把,仿佛本就是出自一家的亲姐妹。众人都高兴极了。

    见过面送过礼后,谢氏便退出张罗宴席去了,留给小辈们独处轻松自在。

    为了给颜姝解闷,几人在屋子里演话本,翁荣陪她翻花绳,颜姝乐得,面上的笑容都没停下过。

    乐够了一圈后,有人发现了床边桌案上放置的一大册画纸。有人好奇,颜姝直接让桑荷拿来,展开给大家看。

    “颜家要在京中开一家首饰铺子,这是我自己画的首饰样子。你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我直为你们留着。也帮我拿拿主意呢?”颜姝并不忌讳将还未做成的样子就拿出来给大家看。

    来探望她的姑娘已是她的好友,这份信任还是要有的,即使被负了也没关系。再者,除了颜家,其她姑娘家中都没有经营首饰营生的,不存在彼此竞争。

    姑娘们都见多识广,品味独到,早些给大家看,提点几句,颜姝还会收获颇多。

    一听她这么说,大家全都聚到桑荷身边,围着首饰册子看。随桑荷翻过一张张图画,人群不断发出惊呼。

    “这个好看!”

    “这个也好看,竟没见过这种花,这是什么花?”

    “累丝能做得这么精美吗?”

    颜家的首饰铺子,将来最大群体的主顾,就是京中的管家夫人小姐。见大家都喜欢自己的想法,颜姝很满足。她斜倚在床头,半玩笑半娇嗔:“是真是假,竟都这么喜欢?那好,开业那日,你们谁不来,我就亲自上门去绑了来。”

    一伙人都笑开,答应的、刻意倔强逗笑的,回应什么的都有。

    秦相宜更是大手一挥,豪迈掷言:“我不仅去,我还带上我娘,且送个金貔貅给你。”

    颜姝捂嘴惊呼:“那鄙店真是蓬荜生辉,恐怕店小了,塞不下秦姑娘的金貔貅呢。”

    秦相宜作势要来掐她:“谁说要送你那么大的金子了!”

    给其她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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