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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放榜

    打谢府离开后, 秦家兄妹共乘一辆马车回府。秦相宜向秦少珩讲过颜姝身体状况后,又忍不住将颜家要在京中开首饰铺子的事也告诉了他。

    本来秦少珩只是浅点了点表示知道了,秦相宜拍他一巴掌:“你别不当回事, 好多首饰样子都是颜姝自己画的,她是首饰铺子的小掌柜呢。”

    秦少珩顿时来了兴趣,眼睛都亮了:“她还有这种本事?”

    “那是当然。”秦相宜很是自豪,“她画的那些,细的我不便跟你讲,但我都觉得,和别家首饰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儿?”秦少珩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朝秦相宜微微侧转过来。

    秦相宜一双美目望着车顶, 细细回忆着说:“我觉得颜姝做的首饰,都有一种, 新鲜、鲜活的感觉。是有生命力的。但别家的首饰, 都是死物。”

    “这是为何?”秦少珩被她挑起了兴趣。他想起颜姝那个人,想起她给奚元钧做的“鸳鸯落水”荷包, 面上笑意越发深浓。

    秦相宜卖关子:“不告诉你,届时你看了便知。”虽是自己哥哥,但秦相宜还是怕他嘴巴宽, 去别处说, 给颜家惹来麻烦。再说, 就算告诉他又能怎么想,他能想象出来吗?她可不要浪费口舌对牛弹琴。

    正因为秦相宜这说话说一半的做法, 把秦少珩的兴趣吊了起来,更导致秦少珩忍不住把别人也拖下水。然而, 他能向谁诉说呢,自然是那群招猫逗狗的公子哥儿。

    秦少珩是在众人蹴鞠时说的, 奚元钧别无选择,被迫听了许久围绕颜姝的谈话。

    其实也是这群人因为在聊颜姝,故意延长话题,说话又大声,专为说给奚元钧听的。

    秦少珩更是将颜姝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按秦相宜说的,我可真是好奇那颜姑娘做的首饰是怎样神奇。到了颜家铺子开业的那日,我要随相宜一道去捧个场,弟兄们去不去?”

    “去啊,有热闹看自然要去。万一有那不长眼的给咱们颜姑娘闹事,哥几个还能帮帮忙。”有人如此应和。

    本欲拒绝前往的奚元钧,听闻有人提到这种可能性,那到了嘴边的话,又停滞不前。

    京里行商的复杂水深,没有官权做靠山的店面,被霸人欺压是常有的事。更何况颜家开的是首饰铺子,经不起折腾打砸。虽说还不算朋友,到底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人,只需开业时去看看,撑撑场面,都能帮颜家铺子避开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奚元钧几番心思轮转,并未开口否决,权当默认了好友们的提议。

    颜姝对此一无所知。她哪里想到,颜家铺面还没开,名声已经远远播了出去。这些人呼朋引伴的,届时开张日,还不知道店面门口会有多热闹。

    此时的她安心等待静养日结束,为所有认识的应试人都备了春闱放榜日的礼物。

    颜姝并未花什么心思和时间去准备,除了奚元钧,其他人的礼物都是一样的。然而送给奚元钧的,是当初在虹楼送他,又拿回来的。一台*独山玉鳌头镇纸,一盒新做的状元及第糕。

    并非颜姝投机取巧,只不过她想着,与其重新准备,倒不如把曾经要送却没送出去的东西,重新拿到奚元钧面前。并且告诉他这是什么。

    凡是他对旧物有一分的好奇心,都比重新准备要来得讨巧。

    颜姝花更多时间准备的,是她沉寂了接近一个月后,首次出门的亮相妆扮。

    进了四月之后,天气逐渐转暖,衣衫轻薄,可选的衣裳不论是款式还是料子,都更丰富。

    这个时节是穿衣花样最多的时节了,再到夏季天热,只能穿凉的薄的,然而现在,除了厚棉毛皮之外,什么衣料都能往身上比划。

    谢氏广纳东西南北,为颜姝备了十几匹今年的新料子,送到她房中,由她自己挑选,再制成衣裳。

    这批新料子里,有一匹晴山蓝的缂丝烟罗,格外惹颜姝喜欢。这似乎是织女不经意发现的一种技法,将缂丝的线打磨出绒毛感,令缂丝的图案不再如以前一样是平整的。

    浅蓝系的轻薄料子上浮着绒似的蓝色绣球花,美得不似凡品。

    颜姝当即决定,用这匹布料做一件薄薄的长褙子,内里是月白束衣,下穿浅群青色的素锻罗裙。令整身衣服皆系素雅的蓝色系,由内到外、由上到下地从浅变深。

    同时,因为内里都是素面的料子,更能凸显缂丝烟罗褙子上的绒式花案。其实织女在织这批布时,特意没有将缂丝的颜色做得很明显,因为若颜色明显,外形也明显,未免有突兀之感。现在这样轻轻柔柔的,恰恰的好。

    衣裳都做好,由衣架展开,按穿着的样子悬挂,颜姝躺在床上望着,怎么瞧怎么喜欢。她迫不及待地期盼放榜那天的来临。

    又过了几天,翘首以盼的,终于等到放榜日。

    因着事情还关乎颜淙,颜家人这天都起得格外早。颜姝已经能下地走动了,因为养得好,脚腕没有受过伤的感觉。

    她用罢早膳后就开始梳洗打扮,换上新衣、新鞋,坐在绣凳上等待发髻挽成。

    今天的打扮素雅,颜姝就想着,将头发也梳得简单。但又不能太简单,要结鬟简单,但样式清丽温柔。

    能符合她要求的不多,因此清露根据姑娘的要求,做了一个矮垂的双蟠髻。颜姝连连点头,表示满意。

    发饰的选择就简单了,为了提前给首饰铺子造势,颜姝戴了一副加紧赶工做出来的蓝雪花宽梁钗插梳,戴在两缕双蟠结鬟正中。像一个小小的花冠,又不似花冠那样华丽盛大。

    像她这样未出阁的姑娘戴着,就刚刚好。

    再戴两个珍珠掩鬓丰富妆点,颜姝今日出门妆造便完全了。因着衣衫素美,她未作浓妆打扮,仅描了眉,嘴上抹淡淡的胭脂,浅浅妆点就好。

    打扮完毕的颜姝来到家人面前,父亲母亲无一不夸,哥哥颜淙还念了一句诗来感慨。

    今日郑氏姐妹要去同郑家男儿作势,因此颜姝一家是独自出行的。她们出门算是早,然而来到礼部官衙门前,这里仍是人满为患,摩肩接踵。

    于是颜家马车只能远远停下,一家人步行前往。

    今日的颜姝,清雅如月中聚雪,纵然汇集全部的溢美之词也不为过。无论她走到哪处,人群中,年轻的公子、姑娘,无一不爱看她。

    欣赏绝色的人多了,形成势态,她周遭的情况就变得更为显眼。

    远处,刚到此地就有人发觉这边异样,其他人都下马了,这公子骑在马上眺望一会儿,问:“你们看,那边的人都在看什么?”

    “看什么?”秦少珩站着看不见,又跨上马去。

    两个无好奇不生活的人,齐齐望着人群中流动的视线靶子,直到那姑娘转头时,看清她的脸,两人齐齐大喊:“颜姝!”

    周围的人狐疑看过来,奚元钧走远两步,只当作不认识他们这两个丢人现眼的。

    只是不如他所愿,如果没发现就罢了,现在不仅发现了人,还知道颜姝今天精心打扮引人瞩目,这些人是决压不下好奇心放置不管的。

    不过现场人多,也都急着看榜,所以秦少珩他们决定先给奚元钧看榜,再去寻颜姝不迟。

    在场来看榜的举子,从十四五岁少儿到三十的一一都有,不过最多的,还属弱冠前的少年公子。榜前人头攒动,一批一批的人轮换,中了的人满面红光兴奋不已,未中的人垂头丧气。只需看人状况,便知会试结果。

    颜姝她们一家好不容易等到前面的人看完,来到榜前,顺着榜名往下看。

    看清榜纸上书第一个名字,颜姝面色又惊又喜:“会元——翁霁!”她挽住谢氏激动道,“母亲,荣儿的哥哥是头名!”

    尽管不是自己家的好事,颜家人听闻是翁家公子高中会元,也都十分为之高兴。在一众优异举子中位列头名,是多难的事,竟然是相熟之人,谁不激动呢。

    紧接着,一家人又往后看。

    会试中,考中贡士的名额不定,少则两百人,多的四百余人也是有的。找了片刻后,颜家人在第八十六名找到了颜淙二字。

    “中了!中了!”颜父乐得直拍颜淙的肩膀,父子两个激动垂泪。

    这是颜家连着四代,学问考得最高的子弟。中了贡士,再考殿试,颜家往后也是有做官有望的后代了,不怪颜父如此高兴。

    颜姝激动之余,又在榜纸上找了找,分别在第三十四找到奚元钧,第二十一找到翁行梁。这下好了,真是十全十美,认识的人凡是参与会试的,都未落榜。

    也不知道郑云淑知不知道这个好消息,待会儿看见她,颜姝必要好好地向她道贺。

    看完榜后,一家人退到远处。但因为颜姝还要找相识的人说话,所以颜家人并未急着离场去庆祝。

    翁家人好找,颜姝只肖转着圈望了望,就在墙根处看到翁家马车,以及一众翁家子弟。远远看他们说话的模样,应当是已经看过榜了。

    颜家人走近,还未开口,翁荣就发现了她们,忙招手,走近相迎。

    “阿荣,真是要向你道一声大喜。”颜姝笑靥满满,看翁荣也很是高兴,两人都为翁霁高中会元之事喜不自胜。

    越过翁荣,颜姝发觉翁霁本侧着身子,看见她们一家后,转身正了过来,还往前迈了两步。大抵是看在翁荣与她相好的份上,又听她在道贺,故此相迎。

    既然这样,颜姝干脆从清露手上取了一盒糕点拿出来,盈盈走近,双手托着递给翁霁:“这是我自己做的状元及第糕,讨个好彩头,三哥哥莫要嫌弃。”

    翁霁没料到颜姝还备了礼来相赠,迟疑片刻,双手接下,轻声道:“有劳,臻臻。”

    开口唤人之前,翁霁又作迟疑。他想着,既然颜姝随了妹妹唤他三哥哥,为表礼数,他也应当随妹妹对颜姝的称呼。

    颜家夫妇和颜淙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恍然不敢置信,什么时候颜姝和会元郎关系这样亲近了?已经到了叫哥哥、叫乳名的程度。颜姝在外面到底用什么手段结交的,把京城中顶顶厉害的高门贵女公子们全都熟知了个遍。

    再看翁霁收下糕点,颜父颜母和颜淙站立原地,呆若木鸡,感觉他们的女儿、妹妹,不知道在何时修炼了这么厉害的手段,似乎变成了左右逢源的大人物。

    可颜姝转身走回来时,又成了他们熟悉的小姑娘。

    与此同时,已经找到颜姝,正欲走上前唤她的秦少珩等人,因为见颜姝走远了,就停了下来,看见颜姝给翁霁送糕点的全过程。

    秦少珩疑道:“咦?颜姑娘什么时候与翁三都这么熟悉了?”奚元钧平时都不会回应他这样的话,此时更是静默不答。

    从他们的方向只能看到颜姝的背影,翁霁倒是能看个正面。不过,因为翁霁从来都是个闷罐子似的人,倒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同的反应。颜姝送,他就双手接下了糕点,并未回绝。

    不过,颜姝走远后,翁家子弟凑过来看,翁霁只是妥帖地将糕点递给书童拿着,并未拆开分之。

    秦少珩没在意到这些小细节,见颜姝回来,他就带头凑了近处去。

    颜姝这边正张望着寻郑云淑,侧方忽传来已经全然熟悉的声音:“颜姑娘,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颜姝回头,果不其然又看到这群到哪儿都呼朋引伴的高门贵公子。

    她在家养伤接近一个月闭门不出,许久不见,大伙还如从前一样热络。颜姝兴然应道:“多谢秦公子关怀,已彻底好了,能跑能跳。”

    颜姝望向奚元钧,发现这次他站得没以前那么远了。大概是听秦少珩问她伤势,他也对她有关心。毕竟之前她人都是他亲自送回府的,还曾把责任揽在他自己身上。

    见颜姝看他,奚元钧也顺势开口道:“虽是小伤,是该静养久一些。大好了就好。”

    他难得关怀,就说明二人关系多有进益,颜姝笑得柔软,将专为奚元钧准备的贺礼取出来,走到他面前双手递上:“祝贺奚世子榜上有名,小小礼物,讨个彩头。不怕笑话,这是上一回想送予你却没送出去的,但我觉得,没什么再能比鳌头纸镇和亲手做的糕点更能聊表心意了。”

    奚元钧低眸看去,赫然是上次摆在他面前一样的两个东西。瞬息之中,他想起上一次秦少珩对他说,可惜人把东西拿走了,不知道糕饼是什么味道。

    鬼使神差的,奚元钧接住了颜姝递上的东西,道了一声谢。

    专给他准备的东西终于送出去了,颜姝浑身轻松自在,笑呵呵说:“奚世子若喜欢,那便是糕点的福分。”

    她今日素如幽兰,清丽脱俗,此时笑得甜美,仿如画中仙活了过来立在身旁。奚元钧不自觉挪开视线,避免直视。

    旁人都望着她们二人如珠联璧合,颜父摸不着头脑,问颜母:“臻臻和奚世子也这么熟悉了?”

    谢氏简单揭过:“我们臻臻热情大方,谁不喜欢与她交好?”颜父深深点头,又琢磨了会儿,“不过,奚世子如圭如璋,和咱们家臻臻站在一起,真是登对,一对璧人也。”

    看周围路人不断张望的反应,不仅仅是一对璧人这样简单。尤其四周人多,这无可挑剔的两人,彷如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美得不切实际。

    但美好很快就被打破了。

    不知打哪儿来了一群公子,见到奚元钧,热络地围了上来。他们没看见颜姝,颜姝发觉他们要说话,便识趣退到一边去了。

    紧接着,她听见来人朝奚元钧起哄。

    “元钧,怪道你这个身份也来考贡士,难不成是考给谁看的?”

    “考给谁看?难不成……是翁家姑娘?”

    “翁家书香世家,肯定更满意有功名傍身的郎君。”

    几人一唱一和,句句不离奚元钧考功名是为了讨好翁家的心上人。颜姝明了,这谣言,源自上回奚元钧送她回府,后面跟着翁家的马车闹的。被人以讹传讹,越来越脱离实际,就成了这荒谬的情况。

    这是颜姝第一次看见奚元钧发火,她这才知道,原来平时的奚元钧那么不近人情,都已经算是温和了。

    他面色忽然就从平淡变得凌厉,毫不掩饰的怒色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出来的话也丝毫不留情面:“若再听见谁这样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那些人见他这样无情,虽都是高门子弟,但也不敢反驳争吵,只悻悻地散开。

    颜姝看到了另一面冷酷无情的奚元钧,终于懂得,为什么从前大家对奚元钧的评价有好有坏。

    那群公子不知道情况又道听途说,不仅偏信谣传还笑话人,应该算不上什么正经朋友,但观其衣着神态,家境必不低。可惹恼了奚元钧,他仍不留情面。

    无论是奚元钧的身份地位给他的底气,还是他此人嬉笑怒骂从不遮掩,不屑虚与委蛇。与这样的人相识,只能期盼是他的盟友而不是仇敌。

    颜姝远远的,发现奚元钧发过火之后面容迟迟都还阴戾不快,担心触霉头,便带着颜家人都走远了。

    原本她还想着,顺道对他说颜家首饰铺子的事,尝试邀请一番。他不来属于正常,他若答应要来,那是意外之喜。可看他动怒,她就退缩了,还是不要做那等没眼力的事惹人不快。

    奚元钧他们这边一群公子,原本听那群人胡乱说话,一个个都觉得不快。只可惜奚元钧很快将人骂走了,众人都还没来得及上场。

    熟知奚元钧的,都知道他此时气得不轻。

    可不是么?胡乱传他和谁家姑娘的事就已经够无礼了,还把奚元钧考功名的事,硬生生和谣言攀扯到一起,奚元钧没忍住当场动手,都是看周围有人,强行忍过的。

    秦少珩帮他顺了顺背:“元钧,别动气,为那群酒囊饭袋置气不值得。”其他人也纷纷哄着“是啊,说得什么玩意,我都想打人”“眼睛瞎了吧”“估计皮痒了送上来讨打的”。

    奚元钧黑着脸色,沉默不语。

    秦少珩怕他气坏了身子,便转移话题问:“别气了,我还好奇颜姑娘做的状元糕什么味儿呢,我来打开,我们尝尝,也沾沾状元喜气。”

    奚元钧松了手,随他接过。秦少珩将糕饼的盒子打开,又拆开油纸,里面躺着印了花字的白色柔软米糕。数量不算多,但能供这群人起码一人分一个,还余几个。

    颜姝这次做的状元糕比上次又进益了,上回是加了花生的,这回她将一个糕里做了两种内陷,分别有花生和梅子酱,一口醇香、一口酸甜,齿颊留香又解腻。

    一群人吃了直叹气,感慨颜姑娘心灵手巧,什么事都做得尽善尽美。

    有人搭好戏台,秦少珩这才捧着盒子递给奚元钧:“尝一个吧,好歹是颜姑娘亲手做的心意。”

    奚元钧本没有那等心思尝什么吃食,但看盒中被人抢得只剩一个了,莫名一口气闷噎在胸腔,但他又没觉得哪里不对。顿了又顿,最终还是伸手拿了。

    尝了一口,奚元钧总觉得这东西有几分特别,与其它处卖的状元糕或者米糕都不同。

    颜姝将米糕砸得很细腻,甚至软嫩弹牙,内里的花生内陷有颗粒感,放糖不多,并不甜腻。反倒是梅子酱放了多多的糖,令其不至于酸涩。所以两种内陷的味型冲突不大。

    不知不觉,一个吃完,意犹未尽。难怪被哄抢得只剩下一个了。

    吃了个糕点,坏心情于无形中消散许多,奚元钧抬眸望去,才发觉颜姝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看不见她的身影。

    被一群酒囊饭袋打了岔,也不知道颜姝是不是还有话要说,就这么走了。

    奚元钧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东西送了,他也收了,道过谢,应过声,应当没有旁的事。

    第32章 金簪

    五月初二这天, 宜出行、交易、开业、挂匾,是行商之人最看中的吉祥兆头。颜家经营首饰,名为宝臻阁的铺面, 于这日风风光光地开业迎客了。

    当初颜父租赁铺面时,最看重的是,这处店宅因为在云中路的最末处,非但门头占得广,旁边还有三两棵百年香樟,垂绿遮荫。树下能乘凉、小坐,亦能停靠马车。

    比许多门前光秃秃的铺面要好极。

    今日,还未开业时门前就已来了人, 不一会儿,待敞门接客, 此处已门庭若市。

    往来的过路人见这铺面门前停了好几辆华贵的马车, 店内又满是客人,都不禁停下来张望, 好奇一二。

    实际上,来的这些,几乎大半都是与颜姝相熟的友人及其家人姐妹。另外还有一群来凑热闹的公子哥。

    颜姝作为少东家, 本在招待好友和她们带来的亲眷, 正忙着, 忽听几声带着笑意的“掌柜的”。

    这个用词,起初她以为是唤别人的, 便没理会也没看。直到这道声音冲着她又唤了两声,颜姝才意识到, 是叫她呢。

    她扭头一看,意外惊觉, 竟是奚元钧他们。

    倒不是常见的那几个人人都来了,只来了四个,而奚元钧竟也是其中之一。

    这太令颜姝喜出望外,她对柳姑娘她们致了歉意,迎上前去:“嗬,今日刮的是哪边儿的风,竟把几位贵客都吹来了?”

    秦少珩哈哈一笑:“叫你一声掌柜,你还真像个掌柜的。”

    颜姝以为,按照常理,奚元钧出现在这里必定又是秦少珩死拖硬拽来的。而秦少珩之所以会来,自然是秦相宜告诉他的。

    秦相宜早就来了,还带上了她娘亲。兄妹两个没有一处来,原来是因为秦少珩这边又拖带了几个。

    有他们几个来,颜姝是很高兴的,一是被重视了,二是因为几位公子都是京中顶顶权贵。前有秦相宜柳姑娘她们,后有他们来店里坐坐,她们家宝臻阁往后明里暗里预计能少好些麻烦。

    颜姝笑意盈盈,招呼伙计上茶上点心伺候。秦少珩拒绝了:“不必管我们,地方留着照顾其他客人,你也忙去吧。我们四处看看,见识一下你这宝臻阁都有什么稀奇玩意。”

    颜姝听他这么讲,便点点头:“也好,几位请便,若有事,唤人来叫我就好。”

    看她走开,几位公子对视一眼都笑了笑。没想到,不过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担起大事来还真像那么回事。这样的颜姝和平时比起来,相像又不相像。

    她如此热情周到、大方自信,小小年纪,俨然有能够独当一面的魄力。看向人群中,视线会忍不住追随于她,且心情由她而明媚。

    秦少珩收回欣赏的视线,看向奚元钧,见他居然望向的是壁柜中陈列的首饰,顿感无奈。这死木疙瘩,竟然不多看几眼美人,那些死物难道还会跑不成?

    秦少珩心想,连颜姝这样独有魅力的姑娘,都无法引得奚元钧侧目,也不知道将来他能看上的,会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秦少珩都好奇了。

    这心思过罢,几人随着奚元钧,还真静下心来仔细看宝臻阁的东西。

    这些金银玉器、钗簪镯冠,大部分延续的是豫州银楼所售的款式,仅有正中一柜,摆的是独有新制的。

    几人走近后,听店娘子介绍,这些都是少东家亲自绘制的花样,每一件首饰,都保证是宝臻阁独品。

    一群看不出门道的公子们站在侧面望了望,虽平素不接触女子所用首饰,看不出所以然来,不过仅看这些首饰的精美工艺,独到造型,的确与他们平日所见女子佩戴的略有不同。

    本来秦少珩他们以为只是看看,不料,奚元钧走上前去,唤店娘子将两支金簪呈给他。

    他看了几眼置于木盒中的嵌玉荷绿玉莲蓬纹金发簪,给了银票买了下来。

    其他人惊讶,围上来看那金簪,不用问也知道。秦少珩问:“元钧,买给你母亲的?另一支呢?不会是买给你皇姨母吧?”

    “嗯。”奚元钧并未否认。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奚元钧是嫡子亦是独子,没有胞妹。他平时若买了什么一式双份的东西,一样给他母亲,另一样,便是给他姨母的。他姨母,贵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是国公府背后的一座大山。

    奚元钧买宝臻阁的东西送到皇后面前,这代表着什么?几人霎时面露惊愕。联想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然而奚元钧因为行的端坐得直,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想什么,也就并无解释。

    实际上,他只是因为觉得这两支金簪既特别又稳重,所以生出想买来孝敬长辈的心思,并不是因为要为谁撑腰造势。

    这两支金簪,用玉片做出荷花的样式作为花顶,下面是缠金枝叶与绿玉做的小莲蓬,有些不同寻常的野趣。两支簪子形态有异,因此不是一对的,正好送给母亲和姨母。

    快要到端午节,届时被召入宫参加宫宴,奚元钧就能把金簪递上去。

    他别无想法,但落到秦少珩他们眼里可就不一样了。这金簪若被皇后娘娘戴在头上,从此宝臻阁身份可就不一样了,飞黄腾达声名鹊起都是轻的。

    那些追随皇后仪德,奉为圭臬的夫人小姐,恐怕会把宝臻阁的东西当作圣物一般敬待。

    这份重如泰山的人情,奚元钧就这么轻飘飘地送给颜姝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造化,就这么云淡风轻地被奚元钧扣到颜姝头上了?

    更何况,看奚元钧往外走的架势,这是不准备告诉颜姝,给她一个思想准备吗?难道说……这是一个惊喜?

    在奚元钧一无所觉的时候,秦少珩他们的思绪已经夸张地飞去九霄云外。这群人,也是因为过于震惊,没能及时表达出来。一方不说,一方不知道,但秦少珩他们都以为这是明摆着,不会有争议的事实。

    误会就是这么产生的。

    这事,等到夜里宝臻阁闭店,店娘子桩桩件件地汇报,颜姝才知道那两支荷花莲蓬的金簪被奚元钧买走了。

    她以为奚元钧家中有姐妹,所以没当正经事去联想揣测。

    过几日便是端午节,听闻京中的端午节声势浩大,宫中贵人还会亲临颐和楼观赛龙舟。颜姝为了端午节和姐妹相见作准备,后面几日便没有去宝臻阁。

    她守在家中做香囊、五彩绳、包筒粽,期待来京城后第二个大节的来临。

    再说那两支金簪。

    奚元钧将装有首饰的木盒呈给国公夫人时,国公夫人贺氏还略感意外,接过来问:“这是何物?”

    “送母亲的金簪。”奚元钧并未多解释,“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金簪?我儿何时想起要给为娘的买首饰了?”贺氏又喜又疑,解开喜柿雕纹木盒的犀角扣,掀开盒盖,瞧见静静躺着的玉石荷金簪,眉眼带笑,“这支簪子不错,有些新意。”

    她取出金簪又细细欣赏一番,随口一问:“你去哪里买的?竟什么时候有时间去那胭脂聚集处了。”

    奚元钧并未遮掩:“一位认识的朋友家中的首饰铺子,与少珩他们去看了看,见这簪子不错,估计母亲喜欢,就顺道买了。”

    咦?

    贺氏再次察觉到异样。奚元钧什么时候认识了家中行商的朋友?蓦地,她想起上回买宅子那事,便多问一句:“可是那买了武夷大道宅子的颜家?”

    “正是。”奚元钧并未遮掩,他光明磊落,认为一切正常,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看他这副坦荡的模样,贺氏都要觉得是她想得太复杂了,兴许奚元钧还真没有男女之情的想法呢?

    哪知,她儿又交代:“一样样式的,还有另一支,我也买了,预备当个小玩意送给姨母。”

    这就不是小事了,贺氏默然,盯着奚元钧看了半晌,试图从他面色看出蛛丝马迹。然而无  果。

    人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贺氏明白她这个儿子,他这反应毫无波澜,显然没将这事看得多深奥严重。对他来说,只不过是顺道看到了好东西,买来孝敬两位长辈。无关乎其它涉及渊远的事。

    自然,他也不会不明白这事可能会造成的后果,但奚元钧的为人做事就是这样,只凭心意,不会瞻前顾后。

    他之所以会买这两支金簪,是因为看中了,觉得母亲和姨母会喜欢。如果不是那首饰铺子的东西好,他便不会买。同样,既然东西特别,引他看中,他亦不会因为此事会造成什么影响,而改变他的选择。

    这就只能说,是首饰铺子的运道好,搭上了奚元钧这趟东风。

    如此一想,贺氏便并未多言。终究只是一支金簪的事,倘若能得皇后娘娘的喜欢,那就是它背后的主人命里该得的福气。

    宫里的家宴在端午节前一日,到了端午节当天,帝后会亲临民间,于京中内城金明池畔颐和楼摆圣驾,观赛龙舟。

    这对京中百姓来说是罕有的大事,当日,凡是得闲的,几乎人人都会来到金明池边,欣赏龙舟热闹,渴望一瞻天颜。

    不过,颐和楼周围的看台,几乎都是皇亲国戚、权贵高官,普通百姓远远站着,实则看不见什么。只能看到戒备森严的禁军行列、皇旗,遥遥地看个热闹。但仅看个热闹,也够平头老百姓津津乐道了。

    颜姝一家跟着谢家在一起,原本位置也偏远,只能遥遥看着。但她还有一群喜欢找她一起玩,听她说热闹话的好友。她在谢家所处的亭子坐了没一会儿,就被翁荣来找,接到翁家那靠中的位置去了。

    再之后,柳姑娘、秦相宜她们也都聚过来,人愈来愈多。颜姝也被携着带着,在靠近颐和楼的观景亭中走了个来回,见到不少贵人。

    直至一群姑娘坐在一处吃喝,等到龙舟启动,颜姝抬头望向颐和楼的窗户,遥遥看到了尊贵的一国之母。

    她眼尖,瞻仰不一会儿,在皇后娘娘鬓间,竟看到眼熟之物。

    颜姝浑身又热又僵,愣住当场,平静的身体内是翻涌的热浪。她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是不是日头太盛,眼花看错了。

    “臻臻,你怎么了?”柳明昭没听见颜姝说话,侧目一看,颜姝那模样仿佛看到什么惊世大事一般。

    有她一问,人人都朝颜姝看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觉她在看皇后娘娘。可是,看到皇后娘娘尊荣,也不至于惊讶成这样吧?她们问她怎么了。

    颜姝平静了好一会儿,不自信道:“你们看,皇后娘娘左鬓发冠下面的金簪,是不是一朵玉石荷花?”

    众人听闻,带着疑问齐齐看去。大家细细看了会儿,但凡眼力好的,都给了确切的回答“是的,是荷花”“怎么有些眼熟?”“是,好像在哪儿见过”……

    还是翁荣记性最好,她眼睛亮了亮,挽住颜姝的胳膊:“臻臻,这是不是你做的那玉石荷花金簪,带着小莲蓬的那个?我记得有两支,是不是?”

    颜姝缓缓点了点头,她还有点没回过神来。

    众位姑娘皆发出一声惊叹,也都为此震撼。是谁能有这份能耐,把颜姝做的首饰送到皇后娘娘身边去?并且还让娘娘在这么盛大的节日都愿意戴着。

    颜姝知道,可她正因为知道此事,所以才久久心潮汹涌。

    这答案并不难猜,很快秦相宜就反应了过来:“我知道了,是不是奚世子?皇后娘娘是他的姨母,除了他,再没有别人有这份本事了。”

    一语惊醒众人,大家看向颜姝,见颜姝又认可了这猜想,都激动得容色微红。

    和秦少珩他们一样,知道这件事的人,谁都会往那不可言说的方向去想。揣测奚元钧的用意,并为此令人意外的发展而意外惊喜。谁能想到,奚元钧竟会为别人主动做这样的事?

    帝后在颐和楼内,会召见部分亲近的朝臣及夫人陪同。就是这会儿,姑娘们在下面也能望见窗框内有哪几位诰命夫人的身影出现。按照京中以往的惯例,这支能看出来不是宫廷造办的簪子,不会默默无闻。

    其实短时间内,颜姝本人并未想得太久远,仅仅只是皇后娘娘戴了她做的发饰,都足以令她受宠若惊、引以为豪。此刻,她对奚元钧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她想着,若有机会能见到他,必定穷尽好态,诚恳道谢。

    这还不好办?

    在颜姝表达了如此心愿后,秦相宜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派自己丫鬟去找哥哥,让他出面撮合。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秦相宜既然已把颜姝放在了心里,纳为姐妹,从今往后,颜姝就是她罩着的人。奚元钧和颜姝之间,原本就有不少牵线搭桥的助力。秦相宜向来掐尖好强,她要做,就要做其中最得力的一个。

    这秦家兄妹两个,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互通有无、齐心协力。两人从小到大,争争吵吵惯了,从没什么事像当好友的月老这样齐过心。也是一桩奇事。

    收到小丫鬟传信后,秦少珩自然一百个愿意搭把手,他定了附近易寻处,派小丫鬟回去传话。

    有她们二人从中动手脚,颜姝想见奚元钧一面实在容易。

    并且秦相宜并未告诉她实情,借口在亭中待闷了,要出去走走,轻松将人带到秦少珩所说的,有一块大石的柳林下。

    颜姝才刚看见奚元钧也在此处,其余人立刻识趣地通通退后,离去好几丈远。只留他们二人在此,意思不言而喻。

    五月出头,凌日当空灿烈,照得微微荡漾的池水如镜,为人物笼上一层迷蒙光晕。已盛发的柳叶饱满翠绿,随清风拂动,在女子飘扬的轻纱裙摆后,轻柔得如同不可告人的心事。

    颜姝美眸含光,面颊染霞艳丽耀眼,比春色还要胜过三分。

    奚元钧别开眼,因为池水太亮,英俊眉眼微眯。

    秦少珩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地把他骗过来就走了。若是平时,恐怕依他的脾气,起身就走。可颜姝不是陌生的人,他拂袖离去,拂的是她的脸面。

    再三犹豫,奚元钧还是没有这么做。

    颜姝走近两步,酝酿过的感激之词真挚流露:“今日,我看见那支玉荷金簪被皇后娘娘簪于鬓边。当日,金簪是奚世子您买走的,所以,无论是我个人还是宝臻阁,都需向奚世子道一声感激。”

    奚元钧简短回应:“无需谢我,我只是见金簪做得好,才会买下来当赠礼。并无别的原因。”

    听他声音有些冷淡,颜姝意识到,这样感谢他还是有些冒昧了。正如奚元钧所说,他做这些并不是因为她,颜姝这样谢他,倒像是非要把他架起来。

    意识到不对,颜姝立即清醒,紧接着也澄清:“奚世子不要误会,我并没有揣测你有什么意图。我想要感谢你,也仅仅只是感谢你让我的心血,能有被皇后娘娘喜欢并佩戴的荣幸。仅此而已。”

    这段话,倒是让奚元钧高看一眼。

    他心中还未泛起的不快轻快消散,抬眸看向颜姝,看她眼神坚定,神色如常,心里莫名变得顺畅且舒适。这是从前与其她女子相处时没有过的。

    他点了点头,表示相信颜姝所说。

    颜姝亦松一口气。她已表达了她想要对奚元钧说的话,心意已到,再缠着就没道理了。因此她利落地对他告了别,转身去找远处等她的好友。

    她的背影挺拔,脚步轻快,看起来并没有隐藏什么难懂的小女儿心事。奚元钧意识到,颜姝非但没有多想,想来找他,也只是因为心中激动,想要表达对他的感谢。

    她是个纯粹的人。

    这样的姑娘,任谁能说一句不好呢。

    两位备受瞩目的当事人各自清醒,只有旁观者一头雾水。费了心思撮合二人单独相处,怎么说两句话就散了呢?

    秦少珩他们凑近,也在柳树下的石凳坐下,询问奚元钧细则。

    奚元钧无可奉告,只说:“来谢我买了她的金簪,还送去给皇姨母戴了。”

    秦少珩他们眼睛微睁,这就没了?不说颜姝,谁都以为奚元钧此举是有深意的。因此直到此时,一群人才恍然大悟:“元钧,你没有别的意思?”

    奚元钧:“并无。”

    几人面面相觑,这才想到,是他们多心了,这才是奚元钧的为人,那样主动为人铺路,在背后默默做事的风格,还真不像他。

    秦少珩坐起来,遥望已经走远的颜姝,心想,要是这姑娘和他们一样,以为奚元钧此举是为了她做的,方才她知道真相时,该有多伤心?

    秦少珩实在多虑了,颜姝并没他想得那么自作多情。

    此时,姑娘们这边也在为这事议论不停。她们问过颜姝详情后,皆一脸失望。都以为是春风融了冰雪,老枝发了新芽,以为奚世子开窍了,动心了,有心默默为颜姝铺路。

    谁知道,竟是无心之举?

    柳姑娘长长叹一口气:“以为有了进展,结果仍然在原地踏步。这个奚世子,也太没人情味了。”

    大家纷纷附和,都骂奚元钧没眼光,连颜姝这么好的姑娘都瞧不进眼里去。

    如此说了一通,又想起颜姝的心情,担心她失落,打退堂鼓。

    柳明昭握住颜姝的手,激励她:“哪怕这次是无心的,但好歹他做了这件事,别人还没有呢。”

    颜姝其实并未失落,毕竟从前大家对她说奚元钧难打动的时候,她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才几次交锋?如果奚元钧这就缴械降旗,她还要觉得他不过如此,没有难度呢。

    她能简单打动的人,旁人也能。奚元钧越是坚守阵地,越说明,他是个认真的人,颜姝还要敬佩他。

    展望未来,颜姝仍有斗志。她心想着,今日的事,奚元钧虽然没有为了她做什么,但能确定的是,他首肯了她的才艺,认为她做的东西值得奉到宫里,去讨皇后娘娘喜欢。

    她人无法理解,但对于颜姝来说,这比其它的原因,更加令她动容。

    柳姑娘她们怕她想放弃,事实上,颜姝反而能感受到奚元钧的好了。此后她攻克他,也会更倾心血。

    第33章 赴宴

    端午节过后, 京中有一则新事流传甚广。

    话头起初是从各位官夫人议论间流出的,说皇后娘娘戴了一支来自民间的金簪,样式特别、审美独到。据皇后娘娘说, 是她外甥奚世子买来相赠。且国公夫人也有一支相同样式的。

    一时间引得京中诸位夫人小姐群情振奋,遍寻京中大大小小的首饰铺子。

    因为这件事并不算什么要紧大事,许多铺子的掌柜都信口开合,冒领名头,说那金簪出自自己的铺子,哄骗盲目的无知人士花销。

    可那些夫人小姐又不傻,对着那些来来回回就几个花样的簪钗,如何下得去手?即便信了掌柜所说, 也看不中没新意的东西。

    这事传得久了默默发酵,越发引人惦记。因此当有人说, 那玉片荷花簪似乎出自云中路一家新开的首饰铺子, 名为宝臻阁,这群惦记已久的夫人小姐, 纷纷光临新铺子验看。

    待她们进了店内一看,都不需掌柜的鼓吹,都能看出, 这家铺子确实有本事产出玉片荷花金簪那样的好东西。

    店内首饰按花样区分, 有野趣的、昆虫的、幻梦的。每一阁簪、钗、篦、步摇、华盛、头冠, 都围绕同一花样。

    其中最引人喜欢的,是野趣的一阁。首饰上呈现的花类不是寻常的牡丹、菊花之类大众可见的, 而是那些精致小巧的林间野花。风铃、云英、月见草等等,有许多甚至都叫不出名字。

    虽然内心会想, 将野花簪在头上是不是有损身份。但诸位女客看到那些精致美丽之物,又忍不住心生欢喜。

    再者, 店内虽不再售卖玉片荷花金簪,但与那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其它首饰还有几个摆着。

    是了!就是这家!

    自此,宝臻阁每日客人如流水,夫人小姐纷至沓来。其中最紧俏的,当属颜姝自己画的样子。每每出自她之手的首饰做好摆到店中,没几日就销完了,简直供不应求。

    别的店面见了眼红,可曾亲眼见开业当日奚世子并一众贵公子到场捧场。后又见武威侯府、翁家、柳家等马车常常停驻,知道宝臻阁主人手眼通天,即使再眼红,也不敢生事。

    颜家营生在京中稳稳扎根,日进斗金,估计不要两年,买宅子的钱都能挣回来了。

    再说宅邸。

    因着颜父请了大量工匠修葺新宅,自从成功买卖之日起,仅仅十日,新宅便已修整妥当,可以入主。

    颜家一家人从谢府搬离,填入新购的大宅子。自此,武夷大道上多了“颜宅”,颜家在京中有属于自家的宅邸了。

    起先搬入院中时,因着房间又多又大,还觉着空旷。没几日,源源不断从外面搬东西进来填着,渐渐有了家模样。

    颜姝只用布置自己的小院子,她要尽善尽美,从屋内到院中花草,全都按着她自己的心意。待她把自己的院子折腾好,外面谢氏都已经将整个宅子都理顺了。

    搬迁新宅,必然要庆祝宴请,人越多越热闹。颜家目前一家四口,谢氏发话,每人都要邀请来京后结识的友人,起码坐满两席客人。

    颜姝笑眯眯地为难谢氏:“母亲,那你恐怕要多为女儿备几桌酒席,女儿在京中结识的好友,恐怕两桌是坐不下的。”

    “就你机灵。”有这样的女儿,谢氏简直疼爱到心尖上。她轻捏捏颜姝的鼻尖,“臻臻只管放心大胆地去请,能来多少就来多少,母亲都好好招待她们。”

    颜姝乖巧点头,心想,这可是一次大好的机会。她要将来京后见过的、说过话的,全都请一遍,结结实实地热闹一场。

    接了大任,颜姝回到自己院中,铺纸写笺,预备广发请帖。

    她拿出压箱底的好笺子摆着,根据花笺图形分成男女不同。随即,先在一旁的纸上列出名单。

    颜家一月底入京,如今已满三个月有余。这期间,颜姝结识了许多爱热闹又热心的姑娘,还曾与秦相宜化敌为友,诸多故事历历在目,令人欢喜。

    她不自禁面带微笑写下这些名讳,人名越多,笑意越深。能识得这样一群好姑娘为伴,实乃人生幸事。

    邀请女客的名单,颜姝都足足写了十二位。颜姝想着,她写笺子时,还要提到,可以让好友们携带姐妹、兄弟或者友人,一起来热闹热闹。

    想要多多结交认识人,起码得先从见面开始。见面次数多了,熟了,关系才能变得紧密。

    随后,颜姝又开始列男客名单。

    简单的都好写,奚元钧他们那一群贵公子是必须会请的。不说别的,当日野花坡一行后,与他们一同宴饮,都已经算是相熟的人。将这些人名写出来后,颜姝写下一个“翁”字。

    她都已经随荣儿唤过翁霁三哥哥,这请帖,不给他送一份都说不过去。

    随后,还有一人是颜姝犹豫的。颜家迁宅宴请那日,郑云淑肯定在场,她想把那对郑云淑有意的翁七公子也请来。但颜姝与翁七公子并不熟悉,若给他递了帖子,其他翁家子弟却没有,是不是奇怪?

    左思右想,颜姝决定不多余再递帖子,而是在给翁霁的请帖中写明,由他出面邀请,携同家手足赴宴。毕竟,从虹楼回来那日晚上。那群翁家子弟也一同送过颜姝和郑云淑回家。因此相邀不算唐突。

    再由翁霁去说,这样一来,不仅少了顾此失彼的麻烦,也能让与她不熟的人更自在一些,想来即来,不想多事也没关系。

    因此,她给翁霁的这张笺子里写的字,恐怕要比送给奚元钧的都多。

    颜姝给名单上的每一位姑娘公子都写了单独的请帖,光是写字,她都写了一上午。

    为求精致,晾干纸笺上的墨水后,颜姝还唤丫鬟摆熏炉来,给这些花笺都熏入香味,熏好后塞进帖中封好,待第二日上午,再早早地派小厮去一一送出。

    原本写笺子的这日颜姝都心性平稳,可待请帖送出后,她竟有些小小的忐忑。也不知道奚元钧会不会来。

    这毕竟是颜家迁宅的大事,届时宾客众多,要是奚元钧应了请帖前来赴宴,就代表他与颜家有不浅的交情。

    奚元钧这等身份,会愿意给自己加上这一层无足轻重的负累吗?

    其实颜姝并没设想过,等他来赴宴后她要做什么事去挑拨他。只是想借这一件事,加深彼此的联系。他若来,经过这一次家宴,两人之间会多一层不可言说的亲近。

    类比柳姑娘她们,每回在外面碰见一起说几句话玩乐,都只是浅层交好。可自从柳姑娘她们去谢府寻了颜姝,在她闺房坐过之后,彼此之间就会变得不一样了,从那之后,交情逐渐越来越浓。

    因此,颜姝盼着奚元钧能来颜家走一遭。更何况,这宅子买的还是奚家的产业呢,他这个少东家,不想来看看宅子卖出去后变成什么样了么?

    奚元钧接到从门房送来的请帖时,其实并不意外。

    颜家迁宅,对于她们家来说是大事。势必重办宴席,广邀宾客。颜姝这封请帖,不论递给哪些人,都少不了送往国公府的。

    奚元钧早有预料,但他并不清楚,到底要不要应邀。

    他两指夹着洒金红封的请帖,靠坐在黄花梨圈椅闲闲盯了半晌,不由出神。

    恍然之间,奚元钧感觉闻到一阵若有似无的香味,淡淡的果香,似乎是梨香。

    他看了看远处翘头案上摆的瓜果,并没有梨。既然没有,哪里来的香气?奚元钧视线看向可疑的请帖,两指夹着它凑近一寸,香味变得明晰。水落石出,香味是从请帖内发出的。

    奚元钧哑然,没想到,颜姝竟然连一张纸笺也会弄得如此精巧,还要特意熏香。她这人,比许多京中贵女都还要讲究。

    待奚元钧如此想罢,他的手已经不知不觉将请帖拆开了。封口向下,花笺滑落。

    在未看清笺子上写的是何内容之前,先看到的是颜姝的字。她写的,不是姑娘们常写的小楷,竟也是行书。

    字迹清瘦飘逸,形似瘦金,但又比瘦金圆润柔和,且有行书的洒脱。奚元钧从未见过这样的字迹,有心研究,便不知不觉将她写的文字都看完了。

    这份请帖正式,颜姝所书内容也未见滑头,和她平时作风不像。帖中大概写道,因为有他援手,颜家才能在京中住上这么好的宅子,感恩相助,盼望以宴请表心意。

    奚元钧知道,颜姝必定也给秦少珩他们递了帖子。他若不去,秦少珩势必也要百般磨他,想方设法劝他一同前去。虽说,他要不想去,谁也强迫不了他,但在种种原因相加之下,奚元钧还是做了赴宴的决定。

    与此同时,翁家也收到了颜家小厮送来的请帖。

    请帖送到翁霁手中时,他因为意外,愣神了许久。恰好此时两兄妹才给翁夫人请安出来,翁荣见他也收到请帖,问:“三哥哥,你会去吗?”

    她以为翁霁不会前去。

    一个是不熟,另一个,翁霁不太习惯参与这样生人多的宴饮。尤其是这样规模较小的,避无可避会与人交谈,翁霁就更不喜欢了。

    谁知,翁霁竟然应允:“会去的。”

    “嗯?”翁荣十足惊讶,她盯着翁霁看了许久,见翁霁面色如常,将纸笺的内容呈给她看,“颜姑娘托我邀请小七他们一同前去。”

    “原来如此。”翁荣接过纸笺看过之后,心里就明白了。她知道颜姝的意思,她曾私下里与她讲过,翁行梁与郑云淑二人互相生了淡淡好感,她想撮合二人。

    翁荣知道郑云淑是好姑娘,也知道小七纯善,两人若能成,她欣然看好。所以此次颜家宴请,颜姝想让翁家其他子弟也随翁霁一同到场,真是应了柳明昭那句话“臻臻想当月老的一颗拳拳之心可鉴日月”。

    翁荣想想就觉得好笑:“臻臻真是可爱。”

    翁霁从她手中抽回纸笺装好,垂下眼眸,妥善掩藏了一分深埋心底的心事。

    颜家宴请的日子,挑的是一个刚好近在眉睫,诸事皆宜的好吉日。到了宴饮当日,有那等不及的,早早地就乘着家中马车来了。

    自然,这些爱热闹的年轻一辈,大多都是颜姝请来的。

    宾客迎了一波又一波,还没到巳时,颜姝的小院子已是一片欢声笑语。

    颜姝本想带着好友们逛一逛颜家这新宅子,可是大家并未约定时间一同前来,她担心顾不上后面登门的,只好先一边招待已到的客人,一边听前面门房来传。凡是应了邀的,她都亲自去门口迎接。

    确定要来的人接到请帖后都会回帖,所以主家对于当日会来多少人心中都有数。颜姝送出去的请帖,全数都收到了应邀的回帖,包括奚元钧。

    颜姝本以为,奚元钧会随秦少珩他们那群公子哥一同登门,他们那群人大多时候都混迹在一处,到哪儿都呼朋引伴的。

    然而今天,秦少珩他们一群人倒是一起都来了,可是却唯独少了奚元钧。他没有和他们一起。

    颜姝并未多问,将人迎入内,由三哥颜淙帮着招待。不过秦少珩主动给了她交代,他告诉他,奚元钧今日有事耽搁了,稍迟些才到,让他们先来。

    颜姝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好,仍与宾客谈笑风生。其实心里微微紧滞了一瞬,她担心奚元钧被事绊住,就不会来了。

    过了巳时中,该来的人都已到场,门房来传的次数越来越少,再过不久,午宴便要开席。

    可奚元钧仍还未到。

    颜姝从最初忐忑,到心如止水,她猜测,奚元钧应当不会来赴宴了。这么想之后,颜姝便不再注意客到的情况,专心陪伴已经到了的女客,领着她们逛园子,沿着莲池漫步说话。

    今日来的都是体己的小姐妹,众人在一处,大多数话题都绕在颜姝身上说。谈及奚元钧,颜姝摇了摇头:“今日你们没热闹看了,奚世子这时候还未到,今日恐怕不来了。”

    众人纷纷惋叹,秦相宜掌拍团扇:“怎的就不来了?他明明给你回了帖,怎能不来了?”

    可这事,任谁也说不出几句公道是非来。颜姝邀请,他答应要来,但因为被事绊住,又不是故意毁约。即便有想法,也只能在心里藏着不是滋味。

    见姐妹们比自己还懊恼,颜姝还反过来安慰大家:“没事呢,奚世子能答应来就已经很好了,贵人事多吧。”

    此时,事多的贵人已处置妥当了,独自打马前来谢宅。随从小厮递上帖子,只有下人将其迎进前院,与男宾客留在一处。

    幸而秦少珩他们早就到了,因为在颜家只认识颜姝,他们几个无所事事,只能玩玩颜淙拿过来的投壶。一见奚元钧过来,百无聊赖的神情顿时焕发鲜活。

    “元钧!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秦少珩从石凳上站起来,朝奚元钧抛了个东西。

    两人隔了十几步远,一个敢抛,一个能接。奚元钧抓住空中朝他飞过来的东西,握在手心,原是个早枇杷。他又将果子抛给另一个人,坐下接过下人递过来的茶水喝:“说了要来。”

    他之前给颜姝回过帖,已应过要来赴宴,凡是没要急事,他便不会爽约。

    秦少珩他们挤眉弄眼互换眼色,虽然都知道奚元钧一向信守承诺,但怎么总感觉他在颜家说这种话,味道就是不对呢?

    颜姝也是直到午宴开席,才知道他来了。

    宴席是男女分开,却没有相隔太远,就在一左一右两个厅里,中间仅几道屏风隔着。

    看到奚元钧的时候,颜姝前行的脚步顿住,心头滞了一瞬。

    其她人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本以为不会出现在颜家的面孔,之前那惋惜的郁郁之情一扫而空,柳暗花明。人人展颜而笑,都想着,方才颜姝说没热闹看了,现在人来了,是不是有热闹看?

    吃罢午膳后要比之前好一些,宾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玩乐的、逛园子的,自行请便。因此午膳用罢,颜姝请来的年轻客人,寻常来说都该到一处聚一聚。

    之前招待女客的时候还没觉得,待到这时候,颜姝才发觉这是好大一群人。她所邀的人不仅都来了,柳姑娘、夏姑娘,还带了几个喜欢颜姝做的首饰,对她好奇,想要见一见的姑娘。另外,翁家也来了不少人。这两批人聚到一处,估计有二三十位。

    人数太多,颜姝便张罗丫鬟婆子在水榭摆几张桌子,供她们去那里玩些清净的文字游戏。

    这水榭,便是当时奚元钧来园子里看时,远远看过,建在莲花池上的。

    当日园中空旷,处处一片寂寥,即使景观并不败落,也不免有淡淡的萧瑟之感。然而不出半月,这群生机勃勃的年轻人闲闲漫步在水榭长廊上,此地顿时一派欣欣向荣。连池边野草都仿佛挺拔了不少。

    水榭遮阳清凉,正适合这样的午后,友人小聚,喝茶、赋诗、作画、品评。

    颜姝手下的人,平时都已被她训练有素,临时布置出来的水榭,也处处雅致。那墙上、横梁处,还挂了颜姝珍藏的古画真迹。水榭顿时摇身一变,仿佛是哪处诗社的集会圣地。

    姑娘们坐下歇息,看到向来醉心诗书的翁家子弟,还未来得及坐下,先聚到画前欣赏。

    看这几幅画作,便知颜姝偏爱花鸟墨作,要形态生动,要笔墨简练,以敷色淡雅为佳。

    几人围着一幅《狂风白鹭图》品评,赞声不止。

    一道泠泠男声徐徐道:“前朝时柘之作,擅草石,多画败景。”

    颜姝眼睛一亮:“三哥哥竟也知道时柘?”这是一位并不出名的画家,并且表字生涩,不与常见表字同流,会知道他,要么同为喜欢他的画作,要么记性极好。

    画上并没有落款和个印,能认出来并非易事。颜姝想着,要么翁霁二者皆有,要么就只是博闻强识。

    她人到惊时脱口而出的称呼,让一旁其他男子同样大惊。

    奚元钧倒还面色如常,秦少珩他们眉头高高吊起,都很意外颜姝竟然和翁霁之间,不仅熟到送状元糕,还如此称呼。

    翁霁答复颜姝:“我也收藏有时柘的画作,若臻臻喜欢,改日可赠你品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下连奚元钧都绷不住脸色,为翁霁和颜姝二人之间如此亲密的称呼感觉到别扭。奚元钧自知对颜姝并无男女之情,但他知道颜姝对他的心思,这时候听她与旁人交流甚欢,或多或少都会有所波澜。

    聊起喜欢的画家和画作,颜姝有些沉浸,不免和翁霁多说了几句。大概翁霁也意外找到知音,也和她主动有话说。因为太投入,就有些旁若无人之感。

    直到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响起,打断颜姝思绪。

    她朝声源看去,就见秦少珩说:“五月的莲池如此美丽,翠叶下藏了小花苞似乎含羞带怯,这多适合作画?元钧,你书画俱佳,不如摆了笔墨来,作画给我们瞻仰瞻仰。”

    秦少珩此话一出,即刻得到众多追捧,都闹着要看奚元钧作画。颜姝这个主家,听客人要作画,自然得赶紧唤人来安排。

    明明奚元钧还未答应,气氛已被一群人造了起来。案上摆好笔墨纸砚,一群男男女女都望着他,等待观看奚世子大作。

    奚元钧看向秦少珩,静静一眼,实则无声表达责怪。怪他自作主张,非要推他出来成瞩目焦点。

    秦少珩晒然一笑,丝毫不怕。他看翁霁和颜姝聊那么欢,作为奚元钧的好友,当然要出面阻止一下。再把奚元钧推出来表现一番才能,引佳人爱慕。

    他望向颜姝,果然见颜姝已经转移了注意力,专注看着奚元钧这边,期盼他的画作。而立在她身后的翁霁,秦少珩看着,怎么感觉翁三的神态不如平常那样淡泊了呢?

    再说奚元钧。

    事已至此,在场的人全都眼巴巴地盯着他,他念在今日在颜家的份上,犹豫再三,还是一言不发站去了画案前。

    只是,因为是被迫的,奚元钧额前青筋起伏,迟迟静不下心来。

    第34章 闹掰

    今日是什么好日子, 竟能一睹奚世子当场作画。

    在场的姑娘们和这群公子都好奇极了,翘首以盼。尤其是颜姝。她特地挪到画案旁的坐凳栏杆上,和郑  云淑偎在一起, 专注地望着。

    她坐得极近,奚元钧余光能看到颜姝的桃红罗裙。因此,他始终感受到,有一道灼热的视线盯着他,在他的身上和画纸上来回游移。

    这让奚元钧浑身不自在。

    画池塘莲叶本是极简单的,这等常见之物也不知道画过几何,可是今日,处处不顺, 他做不到心无旁骛。

    可在其他人看来,此刻的奚元钧, 面色沉静、身姿舒展、下笔明朗又自信, 看不出不对来。因此并没人觉得奚元钧状态有损,也没人觉得他哪里画得不好。

    那墨色浓淡把控得宜, 叶中一点红写意又形象,哪怕是专心地画,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是临时发挥。众人看得专注, 这下都相信奚世子不仅文武双全, 并且书画俱佳。

    只有奚元钧自己知道, 今天这幅画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值得品鉴的独到之处。再一想到被这么多人看, 尤其是翁家那一群书呆子点评,奚元钧更是郁结。

    他脸色越来越阴沉, 待画完,心情已耗尽, 走到一旁连廊上缓解。因为他走开,其他人都朝他的画作围了上去,细细地看,慢慢地品。

    其实和奚元钧自己的判断别无二致,让大家来看,他这幅画只是画得流畅自如,找不出缺陷,但也没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绝妙之处。所以翁霁他们那群诗仙画圣,均只是看了看,没发表什么言论。

    但仅此态度,也足够奚元钧气上心头。

    只有颜姝,趁画一干时,立即美滋滋地将宣纸卷起来,扬声对他说:“奚世子,这画既是在我家画的,那就当你送给我了?”

    奚元钧不发一言。

    其他人都不知道奚元钧在置什么气,都以为他受迫画画不情不愿。正好,奚元钧在外界的形象本来也是这样严肃阴沉的,所以他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恐怕就只有秦少珩能猜到一二,知道奚元钧是因为不满自己的画作,可又不好表现出来,因此只能憋着。

    他有些讪讪,因为是他出的主意,想让奚元钧在众人面前露一手,挫一挫其他人的锐气,让颜姝的注意力从翁霁,回到奚元钧的身上。只可惜弄巧成拙,反倒害奚元钧失了面子。

    但是他看颜姝,似乎还挺喜欢奚元钧这幅画的。收画的动作小心翼翼,交给丫鬟让放好,恐怕还会细致地裱起来,也不知会挂在哪里日夜欣赏。

    为了缓和气氛,秦少珩高声问颜姝:“颜姑娘,这画你准备如何珍藏?”

    颜姝偷瞧奚元钧一眼,也高声回:“奚世子大作,自然是挑最好的衬布来裱,挂在书房日日瞻仰。”

    秦少珩头脑简单,他并不知道这对话再次弄巧成拙。他也不想想,让别人把自己没画好的失败画作这样供起来,谁会高兴得起来呢?那不是日日都在提醒别人,自己不过如此?

    奚元钧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实在忍不下去,转身离去。

    正在笑闹的颜姝和秦少珩扭头一看,皆一头雾水。尤其是颜姝,错愕之间,她不住回想,是她哪句话说错了吗?怎么奚元钧的脾气如此古怪,夸他还不高兴了?

    不过幸亏颜姝早已习惯了,她思来想去,猜中了可能是仓促之间所作,奚元钧对这幅画不满意。但对于她来说,即使他不满意,她也要热情捧场才是对的,不然的话,岂不更冒犯他?

    这么想着,颜姝就没当作一回事了,总之她的回应绝无问题。至于后续嘛,她大可以向奚元钧再求一幅画作,声称挂画成双,要挂两幅才好。

    这样一来,既有即兴发挥稳稳的莲叶图,又有奚元钧自己的得意之作,岂不两全其美?

    可就在她这么精打细算时,翁霁那人畜无害的声音忽然响起:“臻臻,我那正好有时柘的‘残荷晓风图’,与这幅莲叶一盛一枯,恰好成对,不如送来给你挂在一处。”

    翁荣瞪大眼睛看向翁霁,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她想提醒他都不成。她这个傻哥哥,真够没眼力的。平时默不作声,怎么在这种时候净干些添乱的事呢?

    其实翁霁还真没有别的心思,只是刚才答应了要送颜姝画,现在想起来有此巧合,因此才会提出来。

    颜姝第一时间下意识地去看奚元钧,他还未走远,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翁霁的话。可她看着看着,怎么发现奚元钧越走越快了呢?

    既然他走了,翁霁的提议颜姝又实在心动无法拒绝,时柘的画作她是真喜欢,因此并未推拒翁霁的提议:“那就谢谢三哥哥了。”

    奚元钧走了,可他的一群好友还在,这下都知道,颜姝会把奚元钧的画和时柘的画挂在一起。几人替友暗恨,也不知道是该怪翁霁不长眼力,还是该怪颜姝不解风情。

    人都走了,竟不追上去单独相处,时柘的画就那么好吗?

    不过,颜姝才不是像他们想得这样傻。又不是要了画就不管奚元钧了,怎么会顾此失彼。她把他的莲叶图安排好,向大家告了一声,便独自循着奚元钧的去向,找他去了。

    奚元钧身高腿长,才一会儿没注意,颜姝走出连廊,望了一圈不见人。左右前三个方向,他会去哪里?不过呢,往左往右各通往院子,她凭猜测,向前走去假山。没走几步,果然在凉亭处见到一片燕颌蓝的袍角。

    大概是颜姝的想象在作祟,那深蓝近黑的颜色原本是静默沉肃,此时看来却似乎有浓浓郁色。

    她稳了稳心神,提起裙摆登上矮宽的石阶,转向凉亭:“奚世子?”她试探唤他,并未得到奚元钧的回应。

    他背朝她,面向凉亭外的茂盛爬藤和花木,挺拔的背影在颜姝还未登上凉亭时,看起来是那般高大,蕴着神秘,也有超于这年纪的威严。令颜姝忽然之间就意识到了深深的距离感。

    他是国公府的世子,自出生那时起,就浸于无上的权势与富贵之中。所以即使他喜怒不形于色,也让人心中有不小的压迫。

    颜姝心想,他此时若心情不好,她贸然前去会不会扰他清净。因此她站在凉亭外,并未侵入其中。

    她先说别的话来试探试探:“世子爷,虽已在请帖中表达过感谢,口头上还是想再表达一下由衷的感激。今日您能到场,小女很开心。”

    话说完,颜姝默默想,每次两人独处,她都在感谢他,是不是有些空洞了?

    奚元钧仍是淡淡的,因为他面朝前方,声音有些缥缈:“无事。”

    一来一回后,场景沉默,颜姝拿不准他心情,不断在心中琢磨,说什么才比较好。她想了一通,还是决定延续她之前的思路,向奚元钧讨一幅画。如果奚元钧觉得这幅莲叶图画得不好,再向他要一幅,或许可以在悄然之中安慰到他。

    她按照方才的想法提出来,想要在书房挂两幅奚元钧的画作对称。

    提出这请求时,颜姝心想,左不过是答应与否的区别,他要是能答应,她还会意外呢。

    然而奚元钧对她提了个问题:“既然你有了时柘画作,为何还要我的。我既非名家,又不擅长,挂我的做什么。”

    他声音淡淡的,颜姝从中听出了疏离。她意识到坏了,奚元钧对她起了提防之心。颜姝换位思考,很快明白过来奚元钧的心理。

    她方才当着所有人的面,表达对时柘画作的钟爱,明示了自己的审美偏好。现在又来向奚元钧讨画,未免有刻意讨好之感。很明显,她并不是因为欣赏奚元钧的画作而向他讨要的。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只不过是在盲目地追捧他,不论是什么,总归不是冲着他的才情去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任何人,尤其珍视自己才能的,遇到这样情况都不会有多高兴。别说答应给画了,恐怕还会心生芥蒂。

    除非……

    颜姝的选择只有一个,她低下头,轻声缓慢道:“奚世子在我心中,与时柘是不同的意味。对于倾慕之人,他的什么都是顶好的。”她只能告诉奚元钧,是因为心悦他,才会想要他的画。哪怕奚元钧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原因,她也必须自己亲口承认。

    谁知,奚元钧竟然若有似无地冷笑了一声:“倾慕我?你见过我几次,了解我多少?别白费力气了。”

    要这么问的话,颜姝就语塞了。因为她说的是假话,她看上的,只是奚元钧的权势地位,还有他人品贵重。

    她的沉默就是最精准的答案。奚元钧转身离开,从颜姝身边掠过,衣袍掀起一阵风,撩起她的长发与衣袖翩翩,在他远离后,又落下静止,了无痕迹。

    这是第一次,颜姝感觉到奚元钧切实的、无情的冷落。之前几次,无论他拒绝也好,或是视她无睹也罢,那都是不带感情色彩的无视罢了。

    这一次,才是他真正的绝情。

    颜姝站在原地,面容仰天,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这个国公府世子,果然是不好惹的。她还以为经过几次来往之后,就算对她没有情愫,他也该有两分相识的友情。

    此刻他嘲笑后决绝地离去,让颜姝那一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熟悉感冻结成冰。好像之前做的那些尽数付诸东流了。

    可转念又一想,难道真的毫无作用吗?

    就像之前,她在奚元钧眼里只是一届路人,并不重要,没放在心上,所以她如何都与他无关。但现在呢?他开始计较她为什么倾慕他,是不是反而能证明,对于他来说,她不再是毫无关系的人?

    颜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安慰自己,人果然不能被表象给欺骗了。要懂得透过浅层,看穿人心。

    若他真的毫无动静,大可继续无视她,不想给画,拒绝就好,何必多费口水。

    已经沉着脸走远了的奚元钧,以为她会就此知难而退,他哪里知道,颜姝的思路会如此与众不同,不但不会知难而退,反倒是自我开解,激流勇进。

    两人依次返回水榭,接下来一直到晚膳期间,都各自如常,了无痕迹。其他人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甚至还以为颜姝化解了奚元钧的情绪。不知情的,甚至还暗暗高兴,觉得颜姝有能耐。

    但其实奚元钧只是因为说了狠话,之后已经懒得置气了。心态平静无波,因此也继续留了下来,没做突然离开那样不稳重的事,

    直到送客之后,和颜姝最亲近的几位姑娘还留着,等着没人了,聚在一起说悄悄话。

    白天人多,说什么都不方便,因此除了视线交流之外并无其它。但她们能忍到何时去?因此都等着颜姝送客之后,关起门来好好说些闺房话。

    直到此时,众人还都以为今日颜姝有大收获,可听她学着奚元钧的口吻语气,将他那句话一字不漏重复道来,人人喜悦之色均僵在脸上。

    柳明昭不敢置信:“什么?你们竟闹掰了!那为何之后那么平静,两人都跟无事人似的。”

    郑云淑的头摇了又摇:“或许能做到平静,才是最可怕的。”

    几人安静半晌,都不知如何是好,唉声叹气声此起彼伏。

    今日,可就连翁行梁都主动与郑云淑说了好几句话,两人有了小进展呢,颜姝竟然遭此冷待……

    “不必沮丧。”颜姝轻拍拍几人无力软垂的手背,“你们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开始吗?往后,我还得多准备一些好计策,攻其不备,让他陷入怀疑。”

    “这是何解?”翁荣满面疑惑。

    颜姝看向秦相宜,切身实在地给大伙举了个生活的例子:“相宜,我问你,你为何与我从看不惯的仇敌,忽然冰释前嫌,越走越近的?”

    被突然发问,秦相宜呆愣,想了想才答:“因为你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即使讨厌你,但忍不住被你吸引,觉得你特别。”

    这话说完,不必颜姝解释,秦相宜自己都明白了。她把玩着团扇喃喃:“所以说,只要注意到了某个人,有时候关系的转变往往只需要一个契机?”

    颜姝点头认可:“我的设想是这样,但不知奚世子与你会不会一样。”

    秦相宜已经被说服了,她反过来攥住颜姝的手:“不会差太多的,我们这种眼高于顶的高门子弟,骨头硬惯了,就需要有人来治一治。太卑躬屈膝的,反倒不喜欢。”

    诸位姑娘都笑了起来,没想到,秦相宜倒是从意想不到的方向,给了大家一颗定心丸。颜姝更是越想越觉得她的话好笑,掩唇过罢,心里那点薄弱的不确定消散:“那我且先试试。”

    *

    五月,牡丹与芍药花攒绮簇,这两样兼具雍容与清雅的花,是大多数后宅女子都爱赏玩的名种。所以五月里,除了端午节,另一个备受期待的,便是大大小小的牡丹赏花会。

    有官府举办的、寺庙举办的,有些喜爱牡丹的贵夫人,也会在自家府中大耗财力举办赏花会,广邀宾客赏花作诗。

    官府及寺庙办的花会,行人多,花品种又未见珍稀,所以对于多数夫人小姐来说,最盼望参与的,还是设在府中的赏花会,既清净,又能有机会见到培育出的殊色。

    颜姝听郑云淑说,去年宰相夫人府中有一株绿瓣白缘的牡丹,名为“朝露”,价值百金。今年还不知道有什么样别致的品种能欣赏。

    早有传闻,今年昱王妃和柱国夫人都有在筹备牡丹花会。以这两位的权势和财力,届时两位府邸的牡丹花会,必定规模盛大。颜姝有心向往,但恐怕没有机缘能前往参加。也不知道能不能像长公主的桃花宴那样,宾客可以携带随行的人。

    赏花会贵人云集,奚元钧大概也会在场,她正愁没有合适的机会见到他。这样一来,颜姝更迫切地想要有机会能前往。

    昱王府和柱国府今年都有牡丹花会,颜姝因着之前在虹楼被柱国府的冯大公子险些轻薄,因此她并不想去柱国府的花会。可昱王府,并不是那么好进的……

    却没成想,不期而然,因为端午节玉片荷花金簪的事,在牡丹花会还未广发邀贴之前,宝臻阁就收到了昱王府送来的帖子。

    当时颜姝并不在店铺里,实际上她也并不常去,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颜姝更多的是在家中读书、画首饰样子。

    那邀贴被人急急忙忙送回颜家,递到颜姝手上,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消化这泼天的喜悦。

    帖子展开,是昱王府的人受王妃之命发出来的。大致意思是王妃欣赏宝臻阁少东家的才能,邀请少东家于五月二十日,前往昱王府赏花,且面见王妃,为王妃特制一套头面。

    颜姝看完帖子,心情激动,平缓后又细细看了两遍才舍得放下。没想到,小小的宝臻阁,竟然引得了昱王妃的注意。实在是意外之喜。

    尤其对于颜姝来说,这邀贴是双喜。一喜,她能够以宾客的身份前往昱王府的赏花会。二喜,面见王妃,为王妃做一套头面,这是何等的荣幸。

    缓过神来,颜姝立即去书案前写信,她要快快告诉好友们这则好消息。

    有了大盼头,日子就好过了。等待花会期间,颜姝还特地求颜夫人请了个嬷嬷回来,学了一番宫廷礼仪。当时去桃花宴,以为不能面见长公主,都没有做这些准备。这次要与王妃面谈说话,若给王妃留下不好的印象可不行。

    这一回,颜姝没有特地准备什么靓丽特别的行装,她只挑了一身温婉的素色衣衫,瞧着柔软舒服得体即可。因为怕穿得太华丽,万一颜色和布料与贵人冲撞了,就不好了。

    颜姝要出门时,谢氏还笑话她:“我们臻臻,今日穿得像个小女师傅似的,哪里像是要去参加赏花会的姑娘家。”

    颜姝满意昂首:“今日,我就是首饰铺子的小师傅。”

    因为太看重面见昱王妃,颜姝并没有考虑,她今日也会见到奚元钧的事。两取其一,颜姝还是决定更顾着前者。

    再说,她虽做了素雅打扮,但也清丽可人。常常盛装于人前,偶尔素净一次,也有新鲜之感。

    昱王是当今圣上同母所出的胞弟,因为两兄弟感情好,昱王又胸无大志,因此皇帝并未为其派封地做王,而是留在京中,做个招猫逗狗的闲散王爷,常伴圣驾。

    在皇内城,昱王府的占地广阔位列前茅,这么大的府邸,却从进门之后,就能见到沿路摆置的芍药盆景,一直延伸到举办牡丹花会的凝香园。

    到了凝香园,更是入目缭乱,花团锦簇。牡丹和芍药按品类摆放,留出供人通行的蜿蜒道路。颜姝和翁荣她们走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这些盆景一团一团的摆在一起,最终组成了一朵盛开牡丹的样子。

    最中心的“花蕊”下面有石台,一层一层高高呈现的,是更为稀有珍贵的少见花色和形态。

    昱王妃为了今日的牡丹花会耗费了极大心血,举办这样大规模的赏花会,确实也只有王府的底蕴才能撑得起来。

    置身牡丹花海,颜姝简直看花了眼。据下人说,还不到王妃娘娘召见她的时候,在此之前,她能好好地赏一赏花,将珍稀盆景看够了,才不虚此行。

    方才颜姝入府递上帖子后,王府门房知道她是今日特别的来宾,对她格外恭敬。早有交代,颜姑娘可先随意逛玩,待王妃有空接见时,自会有丫鬟前去带领她。

    有这句话,颜姝和姐妹们走到哪儿算哪儿,昱王府的花园太大了,处处成景,处处雅致,且园林幽深。

    待走到鹤琴台,远远听闻一曲悠扬悦耳的琴音,抚琴之人指法利落,将缠绵的曲子也奏得清亮,引得了颜姝等人的注意。

    几人寻声走去,还未见人,忽闻前面的人议论说:“前面是奚世子他们在抚琴呢,去看看。”

    颜姝和几位姑娘对视一笑,这可巧了不是?

    第35章 合奏

    鹤琴台在花园里地势稍低, 周围有池水与山石环抱。颜姝她们寻声接近后,才发觉此时几人所处之地,与鹤琴台隔水相望。

    两山之间, 中有一道曲桥、一段拱桥相连,颜姝她们自离得近的曲桥靠近。远远地隔着树梢望去,果然见在鹤琴台中占着的一群人,是那常常见到的贵公子们。

    坐在一台玉筝前的,只看后背影,也能辨认是谁。

    颜姝早知道奚元钧会来。他母亲与皇后是姐妹,昱王妃与皇后是妯娌,他与昱王府沾亲带故, 要唤昱王妃一声姨叔母。昱王府的赏花会,他自然不会缺席。

    此时见奚元钧才刚开始抚琴, 曲声还未进入酣时, 颜姝出神望着,脑子里想的, 都是如何借此机会引起他的注意。

    翁荣小声同大家介绍:“鹤琴台最妙的不是中间这台玉筝,而是有三台乐器分隔三处,因为中间有最合适的距离, 隔空合奏时, 互不争抢, 宛如仙乐。”

    昱王妃是个雅致人,修建这鹤琴台时, 她命人分建三亭,最中间置着一台玉筝, 左右两侧分别是柳琴与编钟。将乐器分隔三地,如有合奏, 乐曲声于空中交融,音质交缠而不冲突,远比放在一处合奏要更细腻。

    郑云淑此前不知这个,听翁荣讲来,顿时低低地惊呼一声:“真妙……”

    “有了!”然而对颜姝来说,这绝妙的乐器分隔法,给了她一个不错的灵感。姑娘们看向她,眼神带着期盼。颜姝张望,找到了另一处亭角。她朝那方快步走去,“跟我来。”

    几人并未像其他人一样围着筝台观望,颜姝找到置有柳琴的亭子,这里也有人,但迟迟无人敢贸然拨弹柳琴,与奚元钧合奏。

    奚元钧正在弹的曲子,是一曲来历久远的《骤雨夜》,起初尚在平和黄昏,曲调平缓。中间因狂风大作、暴雨如瀑,曲调逐渐变得激昂。这曲子有难度,不擅长的人轻易不敢参与其中。

    颜姝还算擅长,能完整弹完一整曲。但她并不打算与奚元钧一起,把一曲合奏完美。

    柳琴的琴凳无人敢坐,颜姝走过去取下柳琴,抚好裙摆落座。

    她凝神细听前方筝声,循着一段细微的变奏,指尖拨动,切入其中。

    “咦?这是谁?居然有人来合奏了。”前方,听闻柳琴声与筝声隔空交汇,齐头并进,一位公子惊奇感叹。

    起初,奚元钧滞了一下,不适应有人与他合奏,打算就此作罢。但因为那柳琴声曲调合宜,与筝声过于相配,似乎有多年的默契。奚元钧还未体验过与人合奏如此融洽,因此忍了下去,继续弹着。

    奏过一段后,奚元钧感觉渐入佳境,兴致渐浓。

    二人的乐声出奇相配,且柳琴刻意降调,以筝声为主,偶尔到了曲子高处,灵性地暂停三调,再接上,令乐曲声变化有致,美妙无穷。远比同声同调要好太多。

    这合奏感受,令奚元钧通体舒畅,越发投入其中,只觉酣畅淋漓。

    两人合奏的曲子远胜于单一乐器,吸引了不少人前来围看。这样融洽又精彩的合奏,若说分隔两地的人没有一起配合过,围观的人恐怕还不相信呢。

    曲子进入狂风阶段,奚元钧长指翻飞,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渐渐对于他合奏之人生出了好奇之情。

    千金易得,知音难觅。待这一曲奏罢,他想要知道弹奏柳琴的人是谁,最好是个男子。若为女子……恐怕麻烦。

    然而就在曲调最高峰弹过一半,柳琴忽然拨歪了几个音,然后一路出错,虽依然好听,却难掩别扭之感。奚元钧起初还尝试自改曲谱与之相配,最后对面歪得实在不堪,他这才暂停弹奏,站起身来。

    那柳琴还在歪弹,感受到筝声消散,才似有迟疑一般,渐渐消停。

    犹豫再三,奚元钧还是抬脚朝柳琴那处走去。他带着三分遗憾、三分好奇,另有三分疑惑。

    待穿过绿意小径,看清坐在琴凳上的人是颜姝,奚元钧意外,可若问真心,其实又没那么意外。早就该知道,鬼主意多又阴魂不散的是她。

    围观二人合奏的人,有一些知道奚元钧和颜姝的旧故,有些不知道。知情者看向二人相望,满眼都是看热闹看稀奇的兴奋之色。

    只听那奚世子说:“你是故意的。”语气似乎是恼了,可又掩藏几分无可奈何。

    知道奚元钧不好惹的人,见他这态度,如同一堆熊熊欲燃的火势却又悄无声息熄灭,就知道了,大概是方才的合奏让他太惊艳,起先就垫了几分满意在心里,所以即使生气被人故意跑调,也形不成大势去寻人麻烦。

    再看颜姝,她低头唅颈,瑟瑟不答,不安分的手指拨弄柳琴琴弦,发出细细的翁声。素净的衣裙将她衬得洁如芍药,柔弱无骨。

    见她这副模样,谁还生得出气?即使围观之人不识她,见绝色此般模样,也忍不住心生怜惜。因此见奚元钧带着一群公子不发一言地走了,其他人都心想,傲骨如奚世子,竟也有被美人折腰的一天。

    没热闹了,围看人群逐渐散去,津津乐道的声音越飘越远。

    颜姝看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放下柳琴,站起身来整理衣衫。

    奚元钧果真不是好骗的,他猜出来她跑调是故意为之。可看他那态度,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也不见那日冷嘲她时的淡漠神情,她便胸有成竹,奚元钧对与他合奏的人生出了好感。

    虽不知男女,可他已经将人视为知己。

    结果,美妙合奏白玉有瑕,落下遗憾。他来寻人,看到是她,百般情绪涌起,让人无措又无奈。

    颜姝心想,若她估算得正确,恐怕奚元钧既有遗憾,也会庆幸。

    “元钧,咱们怎么就这么走了?”

    远处,随着奚元钧步伐一同离开鹤琴台的一群公子们,忍不住向他打探情况。

    明眼人都看出来,刚才玉筝与柳琴合奏那样融洽,看奚元钧的兴致,从来都没有那么认真投入过。以为天降难觅知音,结果竟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并且,还没能让一曲完整结束。

    大家都以为奚元钧会不高兴,但他怎么如此沉默?这有点不对劲。

    没想到奚元钧竟答了一句:“遇到克星了。”

    秦少珩瞪大眼睛,倒着跑几步来到奚元钧面前,和他面对面:“元钧,你说什么?”难道是他听错了?不然怎么会从奚元钧嘴里吐出来一句那样好笑的话。

    有人重复:“说的是不是‘遇到克星了’?”

    “哈哈哈,我也听的是这一句。”得到另一人的认可。

    但这之后,奚元钧再不肯多说一句了,无论兄弟们如何盘问,他都闭口不谈。若再穷追不舍,就要把人惹恼了。

    可奚元钧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他从未遇到过,像今天乐器合奏这样让人感觉到默契奇妙之处的时刻。在柳琴未走调之前,奚元钧想过,对方最好是个男子,待一曲奏罢,奚元钧邀他去喝酒,从此多个如伯牙子期的知己。

    他不想对方是女子。若为女子,男女有别,也仅有今日一曲之缘,未免可惜。

    可突生事变,柳琴走调,曲未圆满,再看掌琴之人,是她,竟又是颜姝。

    奚元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在看清颜姝面容的那一刻,他的心情虽然复杂,却又明显得令他自己都诧异。

    除了不满如此融洽的曲子被她破坏,他竟然是庆幸的。庆幸掌琴人是她,不是别人。并且也理解了,为什么有人能与他配合得用天衣无缝这一词都无法赞美。

    因为颜姝是个机灵人。

    尽管她所作所为常常让奚元钧为难,但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天生慧根的聪明人。能做到第一次合奏就灵性万千,的确在她能力范围内。

    若问奚元钧对她走调的事生不生气,他也答不上来。大概在此之前,心情被吊得太高,看她那副故意破坏被抓住后又惶恐的模样,让人气不从一处来,只能哑然。

    更令人无奈的是,此后,奚元钧常常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没有完美结局的合奏,意犹未尽。

    与此同时,颜姝也正在被好友们盘问。大家最好奇的,是她为什么不把曲子弹完整,而是走调破坏了它。如果奚元钧喜欢,弹完这一曲后,岂不会给他留下个好印象?

    这问题的答案,秦相宜代替颜姝答了:“那大鱼纸鸢,正因为被撕毁了,才更让我惦记。再度得到颜姝送来的纸鸢时,远比直接给我,我要更喜欢,更爱惜。”她说完这一句,问颜姝,“你是不是想留个悬念,让奚元钧惦记?”

    颜姝点头承认。自从上一回在颜家,秦相宜答了她的问题后,她是越来越懂怎么用实例去理解颜姝的所作所为了。

    颜姝对姐妹们摊开来解释:“这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我担心曲子弹得圆满,奚元钧不会来看是谁。”

    “啊!是诶。”秦相宜被提醒了,“以奚元钧的性子,为了不想后续麻烦,他还真有可能弹罢就走了。”

    一群人恍然大悟,循着这两条道理再返回去细思,越想越觉得,颜姝的作为看似不能理解,却是收效更大的兵行险着。

    想要达到让奚元钧念念不忘的效果,她唯一能依靠的,是她与他合奏的本事。只有合奏弹得好了,才有可能追求她想要的效果。她的柳琴弹得越好,跑调此举的收效就越大。

    姑娘们无法猜测奚元钧本人的想法,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不仅来看奏柳琴者是谁,还没生气发怒。

    至此,颜姝出招数次,均有收获。一次失手都没有。颜姝与奚元钧孰高孰低,答案明显。

    柳姑娘她们啧啧称叹,围着颜姝夸赞不停。她这些小手段,别看奇奇怪怪,治起奚元钧来却是一次一个准的。

    或许,颜姝就是奚元钧的克星呢?

    一  群姑娘漫无目的地逛园子,在不知觉中,其实顺了奚元钧他们离去的方向。

    这处是池水上游,水域变得宽阔,周围路径通幽,亭廊多多。有不少官家夫人都停留在此处歇息、说话。

    巧合的是,颜姝她们途经,正巧碰上郑氏和一群官夫人。颜姝和郑云淑便走近去打招呼,又正巧,郑氏也派身边人来唤她们过去。

    想起之前郑氏对两人说,下次有宴席花会,可以同她见一见其她有意结亲的夫人一事,颜姝和郑云淑对视一眼,心里有了准备。

    果不其然,两人走近唤过郑氏之后,郑氏牵过二人的手,向夫人们介绍她们二人,再教两人一一称呼长辈。

    这些官夫人基本都是小官家庭的主母,并非郑氏有意苛待晚辈的婚姻,而是她不仅要挑家世,还得挑家风好的、子女安定懂事的,并且还不能有坏名声,不能已有妻妾。种种条件相加,最终能样样都还满意的,就只有这几位。

    并且,这些夫人也都声称娶妻娶贤,并不介意儿媳出身。

    见过颜姝和郑云淑后,几位夫人不免多问几句话,这些对话,一听既知是在相看女方,挑选儿媳的。

    原本就在水边喂鱼,被一丛茂盛翠竹挡住的秦少珩等人,完完整整听到了背后亭中的对话。

    颜姝的声音几人还是比较熟悉的。听到颜姝正在被人相看,秦少珩他们站着的几人,喂鱼的动作一顿,交换了视线后,都悄然看向奚元钧。

    奚元钧坐在一块大石上,手指仍在一盅鱼食里捻了几粒,洒在水面上,引来几只橘红锦鲤灵动争抢。他安静垂眸,望着水面的动静,面上神情看不出情绪。

    背后的交谈还在继续,并且谈到兴起,说话也逐渐直白。

    “颜姑娘平时都读什么书?”

    “可擅女红?”

    “我家那个幺子,老实敦厚。我啊,就想给他求娶个厉害的,将来好自立门户。”

    奚元钧仍在喂鱼,捻起鱼食的右手,手背的筋络上下浮动。然而除了手部,他身体其它部位仍是定定的,仿佛沉浸天地之间,对外界一无所知。

    另一头,颜姝并不知道背后有人能听到她们的对话。她作为小辈,尤其领着她的还是舅母,不论心里作如何想,表面上都应当乖顺懂事,别人问什么答什么。

    她只是做好了自己该做的,并未多话。但看在别人眼里就不同了。

    待这边谈话的夫人们放走小辈,又一边行路远去一边说着话,直至谈话声再也听不见,秦少珩他们这头才仿若解了禁一般,开口说话。

    几人不知道该说什么,起先刻意转移话题,说着池水里的锦鲤长得肥。奚元钧听着,默不作声。

    直到有人终于憋不住了,忍不住来了一句:“颜姑娘不会真要被许配出去了吧。那什么萧吉?听都没听过,哪家的?”

    “副都指挥使姓萧。”秦少珩答,他拧了眉,抬腿踩在石头上,目光扫了奚元钧一眼,旁敲侧击,“颜姑娘那么好的姑娘,随随便便嫁出去了,岂不可惜。”

    奚元钧放下瓷盅,站起来拍了拍手:“走吧,再喂,鱼都撑死了。”

    他走在前面,被留在原地的几个互相看了看,撇嘴摇头,不知道奚元钧是怎么想的。

    另一边,走远了的颜姝和郑云淑,循着翁荣她们在的地方与之汇合。两人走在小道上,小声说着话。所议论的,便是刚相看人家的事。

    郑云淑主动向颜姝交代:“阿姝,翁七公子说,殿试结果后,无论是否有功名,都会请爹娘来郑家提亲……”

    颜姝挑眉喜道:“这是好事啊。真是大好事,提前恭喜你了。这样的话,你可以提前与舅母坦白,免得误会了。”

    郑云淑点点头,她和颜姝是一样的想法。她不担心自己,倒是担心颜姝:“那你呢,你怎么办?”

    颜姝摇摇头,面带着笑:“不必担心我,我也会与舅母谈一谈。”与此同时,她也会对自己的事再多上上心。

    不知怎么的,明明刚才见的官夫人们都还和善,可颜姝仍然心里没底。她想着,婚姻大事,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比较放心。

    颜姝眺望远处牡丹花海,默默地想,奚元钧……究竟离她还有多远。

    她得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今天合奏的顺利给了她很大的信心。若再来一些能见到他的机会,颜姝会想办法给他那日在颜家所问问题的答案的。

    也许冥冥之中,两人缘分本就不浅。

    颜姝她们在园中又赏玩了一阵,没过多久,一名王府的下人寻过来,向颜姝行了一礼,请她前去面见昱王妃。

    也不知道园子这么大,人又这么多,是怎么找到人的。颜姝和好友们暂别,带着丫鬟跟着领路的妈妈,前往王妃跟前。她默默惊叹这王府中的规矩,心想不愧是能做王妃的,即使昱王是个闲散王爷,但昱王妃绝不是个空架子。

    昱王妃邀请颜姝为她特制一套头面,所以颜姝小小年纪的姑娘,在王府受到的待遇却是独一份的。被下人唤作颜大家不说,来到王妃所在的馆阁,丫鬟们皆毕恭毕敬。

    没过多久,她被带到昱王妃跟前。行过礼后,明明是陌生面孔的昱王妃,却待她极热情。

    “我就喜欢有才华的姑娘,买了不少你们宝臻阁的首饰,都爱极了。这次,你可得好好发挥才能,为本宫画一套独一无二的头面。”昱王妃笑得眼睛温柔,盈着光芒,满是期盼,对颜姝极富信任。

    面对这样一位高贵却和蔼的美妇人,颜姝自是予取予求,满口答应:“小女一定尽心尽力,让王妃娘娘满意。”

    昱王妃点点头,忽然生了个主意:“不如,这段时间你就在王府住下,不急着时间,把头面样子画好,待制作时,你再监工看着,如何?最近没什么要紧事吧?”

    颜姝本想拒绝,在人家府上住着到底不方便。不过昱王妃待她太慈和了,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是为了她能专心致志地为她做事。因此,颜姝思维打了个转儿,拒绝的话临到嘴边化为答应:“一切都按照王妃娘娘的意思来。”

    昱王妃满心满意,她很期待颜姝的成果。

    赏花会后,颜姝回到颜家,同家人暂时道别,收拾好一应要用的东西,由昱王府的马车恭恭敬敬地迎回府中。并且,她在昱王妃所居馆阁旁有一处独立的小院,配有丫鬟四名、婆子两名,专为照顾她一应琐事,只求颜姝能够专心致志在头面的大事上。

    颜姝以为,这将是一次闭关似的正经历程。

    结果当天,昱王妃派人来传她去与昱王一家人一同家宴,颜姝权当自己只是捎带吃饭的,是主子客气,因此简单打扮,只是稍比王府的丫鬟要鲜亮些。

    竟没想到,昱王一家的饭桌上,竟然也坐着奚元钧。

    她远远就看见那道熟悉的轮廓了,可不确信,还以为是她眼花看错。直到走近,给昱王夫妻行礼过后,抬头一看,身子顿时有些凝固,瞬息之间没法反应。

    她与奚元钧两个,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遥遥相望,彼此的眼睛里都是明晃晃的意外。

    昱王妃发现了这一异况,缓声打了个圆场:“我想着你们应当是认识的,就没提前让人交代呢。颜姝,来,坐我身旁来。”

    一语惊醒梦中人,两道因过于意外而胶着的视线顿时分开。

    颜姝低头缓和几息,免得露出什么不对来,让昱王妃不满。她乖顺在她身旁坐下,接受丫鬟的服侍。

    昱王妃又为刚才那句话解释:“我之所以知道你才华过人,还是因为元钧为皇后娘娘献上的那支金簪呢。本宫从前可没见过他这么赏识过谁。”

    不知道为什么,颜姝感觉昱王妃这句话里,有不浅的试探之意。她心想,昱王妃应当与旁人一样,以为奚元钧送金簪的举动,一半是为了帮颜姝造势的。

    尽管昱王妃也欣赏她的才华,但对于这样高贵身份的人来说,其实并不喜欢太有心计,削尖了脑袋向上爬的人。

    颜姝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奚元钧发话了。

    他语气平淡,却正中要害:“姨叔母说笑了,其实元钧并不知道那金簪出自颜姑娘之手。”

    只有颜姝知道,他骗人的,明明她当天为他们介绍过哪些首饰是她的想法。

    第36章 缘分

    有奚元钧这句话, 昱王妃面色中那抹不易察觉的冷傲味道褪去,道:“原是如此。”

    颜姝顿时松一口气。她知道了,昱王妃对她表现得亲热, 只因为她做首饰厉害的本事。和她不喜欢有心机的人并不冲突。昱王妃之前大概以为,颜姝一介平民,费尽心思攀上奚元钧这根高枝,才使得他为她破例做事。她不喜欢这一点。

    既然是误会,昱王妃便不再在意。

    颜姝安静落座,不再多言,力争让自己不引人注意。用饭时,她偷偷地想, 奚元钧怎么会在昱王府,只是吃个饭?还是有另外的原因呢?

    奚元钧的视线掠过她几次, 同样也在想这个问题。没想到, 他因为要随着昱王府世子读几日书,也会碰上颜姝以另一个理由也在昱王府小住。

    他只觉得有些好笑, 人与人的缘分,果然如藕丝一样牵连不断。

    而这份缘分的表现,就不只有一同出现在餐桌用膳这么简单。

    用罢午膳后, 颜姝先回她的小院子待了一会儿, 将画样子要用的东西都摆了出来。还有她自己的图册, 带的杂物志等书籍。昱王妃之前说过,若颜姝缺乏灵感, 可以随意在府中走动,去园子里逛一逛。

    有她这句话, 此时思路尚且空白的颜姝,便带上桑荷离了小院, 预备只在内院里随意走走。

    但昱王府的建造其实不像等闲府邸那样,区分明显的内外院。这里更像是一处更重园景的山庄,起居楼阁都依着地势而立,很少有围墙分隔。

    颜姝走着走着,来到一处紫藤如瀑的长庭廊架,她不知这是昱王府的哪一处,等了一会儿没见着人,才在廊架下面坐下,仰头望花,又闭目沉思。

    春季花期的花品种丰盛,各有各的美,进了园子一路走来,看过景致太多,人都好像醉了一般。

    身着素色葱白罗裙与褙子的颜姝,在花架之下虽不争不抢的,却有一股超然闲适的松弛气概。远远看着,莫名教人心情放松。

    奚元钧从世子的书屋出来,恰巧途经此处,又看到了她。他刚才得了先生两个策问的论题,让他自行思考,写对策答卷呈上。奚元钧正为策问题目困顿,见到这片争相茂盛的紫藤,不知不觉走近,走近后才看见有人。

    待他看见颜姝的时候,恰巧睁眼的颜姝也看见了他。

    她站起身来,远远朝奚元钧浅福了一福,随即从坐着的这一侧来到廊架另一侧,与外面路过的奚元钧隔着木质框架与垂落的紫藤说话。

    “多谢奚世子方才替我解围。”颜姝心想着,每次见他都在谢他,也算是二人之间的一桩趣事了。

    此处远近都没人,奚元钧也不跟她客气见外:“别多想,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这样的对话,既不像两个不熟的人会有的,也不像朋友之间有的。微妙之感,正如同二人之间的关系。退一步太陌生,进一步太暧昧。

    颜姝盈盈一笑,嘴巴上不肯饶人:“可是以奚世子的身份,无论怎么做,都是不出格的,何需解释。”

    如果像昱王妃想的那样,不论让谁来看待这件事,都不会觉得奚元钧有什么错,只会把罪名怪在颜姝这样“有心机”的人身上。世道的宽容,往往要给与男子,尤其是位高的男子更多的。

    起初颜姝并未放在心上,但后来忍不住回想这事,越想越觉得可笑。但她并不会因此情况,为了名声更高洁更无暇,就约束自己言行。反之,既然无法逃离低微身份给她的桎梏,还不如坦然接受,只为自己活得高兴,不为名声。

    她的拆穿让奚元钧无话可说,但又不得不承认,颜姝说得没错。以奚元钧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和她撇清关系,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无论事实怎么样,罪名都只在颜姝头上,与他没有关系。他解释那样一句话,受利人只有她。

    连昱王妃都没意识到的事,她轻轻巧巧地就发现了。这样聪慧灵醒的头脑,让人不欣赏都不行。

    颜姝看奚元钧不接话茬,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主动开口:“奚世子往这边走,是不是也想在这里坐坐?不然我走吧,这里留给你。”

    奚元钧确实看中了这处地方,想坐一坐,整理策论思路。颜姝说要腾地方给他,若他不要,倒像是落荒而逃。

    鬼使神差的,奚元钧还真迈步走近,步入廊架中,朝中央坐凳栏杆走去。

    颜姝转了身子,静静望着他,待他走近,她便后退几步,去了廊架末端。两人相隔十几步远,看似毫无关系,其实不知道有多纠缠。

    她说要离开让位置,奚元钧看她到了末端又坐下了,既无奈,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难道要他问“你怎么不走?”那颜姝要赖着不动,难道他一个大男人,还去赶她走不成。

    要么就只有他自己走,但刚进来又出去,好像他怕颜姝似的,怎么都感觉怪怪的。

    奚元钧知道,自己又一次上了颜姝的套,被她架得不上不下,还偏偏拿她毫无办法。他像是进食被噎住一样,哽了一会儿,随即看向另一侧,专注思考自己的事,不再管她。

    奚元钧的随从眼观鼻鼻观心,拼命咬着唇忍住。不是他背主看笑话,主要是常年跟在世子爷身边的人最懂得,平时世子是什么样的,遇到这位颜姑娘又是什么样的。

    果然百炼钢化成绕指柔,一物降一物。铜墙铁壁般的男人,也只有女子能令之碰壁。

    隔着十几步远,颜姝都能看到奚元钧泛黑的脸色。她轻声哧哧笑了两下,随后恢复淡然,不再关注奚元钧。到此为止已经够了,万一奚元钧有什么重要的事,她扰了他,就过犹不及了。

    在奚元钧看向另一侧后,颜姝只是略坐了坐,就带着桑荷静悄悄走远离开了,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连脚步都没有。

    待奚元钧想到合适的论点,出神完毕,再看那一方向,已空空如也。方才坐着坏心思娇俏少女的位置,此时只有一片紫藤落下的花瓣。

    看在她做了坏事后又识趣离开的份上,奚元钧那点对她的无奈悄然消散。她虽有些烦人,常常做些为难他的事,但度拿捏得总是不松不紧恰到好处,让人生不起气来。

    就像不远处那只靠近紫藤的小小蝴蝶,凑近又飞远,若即若离。不是累赘,而是美景。

    这时候的颜姝还不知道奚元钧怎么会在昱王府,她以为两人能有这样一次意外碰面的机会已是不错了。

    又过了两日,她画完两套新想的头面样式,不太满意。在还没到自己满意的程度之前,不能呈给昱王妃看。颜姝便带着两张画稿,前去花园散心。

    这一回,她换了个方向,没去园子,而是往池水那边去。

    穿过上一次与奚元钧合奏的鹤琴台,继续往前,颜姝才发现,昱王府这一边还有一大片湖。难怪远远看着有一处三四层的楼阁,原来是迎湖而建的。

    湖面有一小片荷叶荷花,沿湖生了深深的芦苇,能看出来既有打理,也留下了一些野趣的痕迹。风景怡然而不呆板。

    此时,湖中有一叶小舟缓缓随水波泛着,颜姝绕着湖边走了半圈,小舟愈来愈近,她也看到了一身墨色衣衫,躺在甲板上闭目小憩的矜贵男人。

    颜姝没想过要靠近来打扰的,大概是她在往前走时,风在自西南往东北向吹,导致小舟也在朝她所在位置靠近。不知不觉,就到了难以避开的距离。

    奚元钧有所察觉,睁眼看到她,颜姝第一时间自讨清白:“巧合!我不是特地寻来的,也没有故意靠近的意思。”不说明白的话,恐怕跳进黄河一样洗不清。这也太巧了,不说奚元钧,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也能碰到一起。

    奚元钧眼睛微眯,方才的闲适神情一扫而空,此时面色难言,似乎也在想,两人到底是什么孽缘,这么大的府邸,三天内碰到两次。

    “无事。”其实他并没有怀疑颜姝是否故意,因为这附近没人能通风报信,颜姝在远处能看见小舟,但不一定能确任船上的人是他。

    大好的机会撞在眼前,解释完自己清白后,颜姝并未急着走开。她站在湖边,问出好奇的问题:“奚世子怎么会在昱王府也待这么久?”

    奚元钧满足了她的好奇心:“世子有一位足智多谋的先生,我慕名求学,请先生点化策论。因此会在昱王府住一段时间,直到六月殿试。”

    他前两日写了好几篇策论,在先生提点过后又修正补充过,头脑紧绷。因此今日看风轻云淡,才出来放松心情。

    除非是他的小厮向颜姝通风报信,不然,她来到这里只会是巧合。

    颜姝得到了答案,自己也交了底:“我是为王妃娘娘特制头面留在府中的。今日没有灵感,因此出来逛逛。”

    “嗯。”奚元钧表示知道了。他之前已经知道她在昱王府的原因,听她说逛园子是为了开拓思路,是能理解的。

    颜姝见他并未防备,没有怀疑她,紧绷的心情缓和。随即得寸进尺:“请问,奚世子的小舟能否也借我坐坐?泛舟湖上的感觉应该很不错吧?”

    躺在甲板上,闭目随波逐流的感觉自然是不错的,不然奚元钧也不会在这里停留这么久。颜姝说也想上船来,奚元钧的第一想法,不想被人破坏心情。尤其这人还是颜姝。

    以她的性子,和曾经那么多前科,是必然不会让他安生的。

    奚元钧正要无情拒绝,又听她说:“另外,我还有几个关于头面的想法想要与人探讨,世子爷上次的《骤雨夜》奏得那么好,我总觉得,再没有比世子您更好的探讨对象了。”

    提起《骤雨夜》,奚元钧的脸色又是一黑。

    这事给奚元钧留下的阴影,他谁都没说过。或许那日合奏时给他带来的惊喜太重,没合奏完整的遗憾就显得更深。他甚至一连两夜,都梦到此曲。一夜梦到曲子未断,但后半段因为并不受他控制,变得平平无奇。一夜梦到曲子断了,半夜惊醒。

    要不是做梦,奚元钧都不知道颜姝此举给他留下的执念这么深。明明只不过是一曲未尽的合奏,白日里觉得无足轻重,怎么到了夜里还会梦见,且不止一次。

    颜姝见他没反应,又低声添了一句:“知己难求。”

    奚元钧不知道他为什么答应了颜姝,让小厮将船撑到岸边,放了她上来。

    她自己坐在竹棚中,探头看向湖面,似乎自言自语:“在水上看,和在岸上看,果然不同。”

    奚元钧坐起来,曲腿撑臂,望向另一边,一副与她毫无关系的生疏模样。仿佛两个人只是共同乘一艘船的流客。

    颜姝所处的位置要低一些,她扬眉看他,见到奚元钧四片式的长袍撒开,露出下面穿着衬裤与长靴,修长结实的腿,好意提醒:“世子爷,您遮一遮,不然要被我看光了。”

    奚元钧被她这浪荡说辞惊得心头一跳,随即反应过来,只不过是在这坐姿下,袍子没遮住腿,又不是露出什么不得了不能见人的东西。

    但因为颜姝的说法太惊人,他还是沉着脸,扯平了一片下摆,遮住腿。

    摇着撑杆的小厮和桑荷都撇头偷笑,心想这两位主子每每碰见一起,总是有让人意料不到的情形与对话发生。不论对谁来说,遇见对方,都能让平常的生活变得不那么无趣。

    尤其是奚世子这样的,明明摆出一副嫌人麻烦的样子,但哪一回没顺着颜姑娘的意思来呢?旁人明眼的都看出来了,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颜姝为了不让奚元钧一直记着她那句话导致变得拘谨,排斥她,忙带着她的问题请教:“奚世子,我有一个问题想不通,怎么能让平平无奇的事物,变得起伏有变呢?”

    奚元钧凝眉:“什么意思?”

    按照颜姝所想,奚元钧的注意力果然被她牵着走,不再管顾身下衣袍有没有将腿遮好。她若无其事地扫了那处一眼,唇角微弯,向他解释:“就像《骤雨夜》,前半段曲调柔婉,后面逐渐变得高昂激进。这是借曲调的变化。如果我想让首饰也具备变化呢?”

    看奚元钧表情仍困惑不解,颜姝往外坐一些,用手指沾了湖水在甲板上绘画。

    她画了两支华胜,一支是寻常花朵图案的,另一支上面由数朵小巧的花瓣构成,一边画一边向他解释:“如果我想令图案有变化,不那么寻常,可以像这样,让花朵疏密有致,或是从小到大。但这样,我觉得并没有多好看。”

    奚元钧专心听她解说,视线自上而下落在她面庞上。

    她眼角眉梢俱是专注时的灵动,眨眼时卷翘睫羽忽扇,思索时轻颤。清风拂动一缕鬓边的发丝,落在细腻雪肤上,衬得乌发更润,肤色更白皙清透。

    湖面摇曳的波光为她映上一层迷蒙的瑰色,当她抬眼来看时,润亮如星的眸子美得动人心魄。

    奚元钧下意识想要错开视线,但只能生生忍住,平静地与之对视。

    颜姝的意思,是想将女子所用首饰上的花形样子,做出有变化感。她的困境在于,如果单纯只是让花朵有大小的变化,类似音调的起伏变化那样,有浅有深有快有慢。但仅仅只有大小变化的花样,并无美感。

    奚元钧沉吟片刻,点拨她:“不必只执着于花。你擅不擅插花?插花若想好看,靠的不是单一种花的积累,而是讲究造型的搭配,疏密有致的变化。”

    颜姝听罢奚元钧的话,漂亮的双眸越来越亮。她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又惊又喜,口吻就有些甜软亲昵:“世子爷,你真是我的大救星!我就知道,你这么聪明,定能有厉害的想法。”

    奚元钧扭头望向湖面,无视她的谄媚。

    颜姝右手手肘撑在甲板上,托腮望他,发觉奚元钧这样侧颜微倾时的容颜,堪称绝色。他眉弓与鼻梁的起伏完美无缺,少一分平淡,多一分生硬,清瘦紧实的下颌带着两份孤冷之感。

    看似不好亲近,实际也不好亲近,但是他一次又一次地帮她,也包容她的小把戏。

    颜姝想,他究竟对她是什么样的想法呢?可她总不能直问,奚元钧大概也不会说的。她想,如果能探进他心里去看一看答案,该有多好?

    奚元钧哪里不知道她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她离得又不远,半边身子都始终在他视线余光之内。他以为她看两眼就罢了,谁知道有些人就是蹬鼻子上脸的,不知道收敛。

    他只能蹙眉板着脸,冷冷提醒她:“看够没有。”

    颜姝小小地“呀”了一声,似乎在不好意思,但她紧接着又小声絮叨:“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声音不大不小,堪堪卡在奚元钧能听到大半的程度上。

    奚元钧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关发令:“思远,靠岸。”

    随即,颜姝和桑荷被赶下船,仓促丢在湖边,因为没有好的位置,颜姝的鞋尖都踩湿了水,裙摆也沾湿了一些。

    桑荷忧心忡忡的,生怕奚世子是真生气了。然而她主子颜姝却抿唇笑得停不下来。

    桑荷问:“姑娘,我们被赶下船,怎么你一点也不担心呢?”

    颜姝这次很有把握:“他生哪门子气?我又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估计,某位世子爷,应当是被拆穿后恼羞成怒了吧。”说罢,她又没忍住笑了笑。颜姝忽然发觉,这位威名在外的奚世子,其实也不过是个不经逗的正经人罢了。

    那看似厚厚的防御城墙,大概只不过是为了保护内里薄弱又正经的一颗真心。

    这么一想来,奚元钧或许是个很不错的人。

    颜姝带着他给的建议,急匆匆回到小院,提笔便画。思路打开后,颜姝的新鲜想法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她画了好几张纸的样子,不断更改花朵的搭配和组合。手里的图越画越好看,颜姝沉浸其中,专心致志。

    昱王妃并没派人盯着颜姝,只不过偶尔让人探一探状况。听闻颜姝只不过出了两次门,其余时间都待在屋内忙碌,也就放心了。

    但她不知道,颜姝拢共出了两次门,两次都在王府内遇到奚元钧。两人还曾泛舟湖上。若说两人没机会相约,只凭缘分遇到,谁能信呢?

    颜姝用了四日,从粗略的花样中挑了两个最满意的,画成两套带有簪、华胜、步摇、掩鬓、梳篦、发冠、耳坠的全副头面。可容佩戴者搭配任意一样的发髻,都能供妆造有统一和谐之感,更端庄大气。

    将图纸呈给昱王妃看后,颜姝这般奇巧的心思得到了昱王妃的盛赞,她挑了一个以菊花为主花款式的,吩咐下去,命工匠在颜姝的指导下打造出成品。

    颜姝的大任完成一半,她满心欢喜,回来以后把图纸卷好,交给桑荷,让她出去时若能找到机会,把图送去奚元钧那里给他看看。毕竟因为有他的点拨,她才能这么快做出让王妃满意的好东西出来。

    拿给他看一看,分享一下喜悦。

    桑荷接过图纸,忠心立誓务必办妥。而后,桑荷小声问:“姑娘,既让奴婢送图纸,何不再写个笺子拿去给奚世子看呢?”

    颜姝被喜悦之情冲昏头了,都没能想到这一茬:“你说得是,写几句感激之词,不能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她特地翻找出一张绘有合欢花的纸笺,先在纸上试着写了两行字练了手感,才提笔写字。

    颜姝想着,这样偷偷在别人府邸传书送信的,带了几分暗中勾结的味道,那她这封私信,也要写得暧昧一些。不说言辞要多过分,起码要让奚元钧看了之后,有立刻烧毁,不留把柄的冲动。

    她想了又想,来了主意,一边写一边偷笑。甚至已经开始期待奚元钧看到纸笺后的表情了。

    第37章 偶遇

    奚元钧今日要写论国之教化的文章, 便派小厮思远去取膳食来书房简单用了。去而复返的思远,除了拎着一台大食盒,手中还拿着一封书信和一支藏图竹筒, 走进屋内,望着奚元钧的表情隐隐有忐忑。

    “什么?”奚元钧凝眉,心头泛上一层不妙之感。

    思远走上前,先放好食盒,再双手呈上书信,深深压低脑袋:“世子爷,这是颜姑娘派人送来的信。”

    从看到思远的表情,看到他手里拿着书信时, 奚元钧就已经猜到大半。他盯着那米白的外封半晌,眼皮跳了跳, 还是接了过来。

    他先是打开竹筒, 从中拿出卷好的图纸,展开查看。

    是颜姝画的首饰图纸, 看她在其中一套上画了红圈,应当是已被昱王妃看中,选定了。

    这是一套以菊花为主花的缠枝图, 但与寻常所见不同, 颜姝画的花形饱满优美, 配花丰富,总体图案又呈下密上疏的排布, 变化有致。不像多见的图形那样呆板。

    她并未在花型上做了多大的改变,却出彩得恰到好处。于复杂中又取得了均衡, 令这一套头面虽别致,但不失端庄。她这年纪, 有这样的本事,实在了不起。

    奚元钧不免想象,如果她潜心书画,不定也能成为名满天下的大家。

    这样认可她的想法,在打开信封,取出信笺看到上面的文字时,被嫌弃的哑然所覆盖。

    “展信君安,君若不安,我亦不安。”

    第一句话,就让奚元钧凝噎不已。他一向不喜谁这么拖泥带水啰嗦做作,但因为想知道颜姝这次葫芦里卖得又是什么药,还是硬着头皮看了下去。

    “万幸得君提点,予我灵感抒发,得王妃  娘娘夸赞。此等大恩大德,有如师恩,没齿难忘。可小女除了家中有几个钱两,再无其它拿得出手之物。改日,必奉上一车银元宝相谢,奚世子莫嫌钱铜臭。另有‘大恩大德,唯以身相许’的话,恕我难以开口,良家女子多腼腆。”

    看到这儿,奚元钧已经有些看不下去了。但信笺内容不多,还剩几句话,他还是看完了。

    然而,最后几句,是颜姝叮嘱他,看完信记得烧毁,不要给人留下把柄之类无中生有的做作行为。

    本来还没什么,只不过是一封略带暧昧之词的书信,并没有多出格。但颜姝这么一说,好像奚元钧和她之前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原本看完信后正常的处置,要么丢弃、要么不想让人发现就烧毁。这都是正常之举。怎么被她一说,反倒变得不正常了,再这么做,就是心虚。

    奚元钧久久未动,这封书信在手中似乎越来越烫手。良久,他还是递给思远:“烧毁。”

    毕竟是在昱王府,不是自己的地方,私下的书信最好的去处,只有化成无人可辨的灰烬。可前面有颜姝那么叮嘱一遭,烧毁书信这行为,久久让奚元钧浑身别扭。

    思远接过书信,燃火烧毁。奚元钧望着那跃动的火苗,胸中那股起伏不定的劲散去,又有了新的不满。

    他想起来,她信中说,要感谢奚元钧的方式是给他送钱,还特意解释自己不能“以身相许”,越想越是让人气闷。晋国公府难道缺她那一车银两不成?

    如此一来,颜姝这封书信再度大获成功,收效显著。

    她刻意说要送钱这种奚元钧最不缺的东西给他,也刻意让他烧毁书信,让他百般不是滋味。书信送出后,颜姝一有空闲,就会设想奚元钧的心情如何,想到他遇到她以后,常常会有的无奈表情。

    回想他每每被她为难又无可奈何,颜姝就忍不住面带微笑。

    她想到,奚元钧在昱王府是为了筹备殿试。那么他最晚离开的时间,应当是殿试之前起码三日。剩余能见到他的时间并不多,也不知道两人还有没有机会能再来一次偶遇。

    头面的样子定下来之后,颜姝只需要监工即可。制首饰的工匠是昱王妃的人,因为整套头面上要用的珠宝都是她的私藏。颜姝只需指导匠人按照她的思路把首饰制成,所以她不像之前那样忙碌。

    每日,只有工匠打造首饰时她需要在场守着,其余时间都是自由的。

    每日下午匠人收工之后,颜姝会顺道在园子逛一圈再回到小院,她日日如此,已成习惯,因此并不显眼,也没人特地盯着她。

    奚元钧这段时间应当比较忙碌,一连五天,颜姝没有见到任何关于他的痕迹。她也曾去两人遇到过的花园和湖边看过,同样没有见到人。

    渐渐的,她都快放弃了,甚至不知道奚元钧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昱王府。

    但因为养成了习惯,她还是喜欢每日天际未暗之前,在王府的园子走一走。牡丹花会的一些盆景还未全撤走,日日看着,观察入微的颜姝还能知道花朵一日不同于一日的变化。

    距离上一次见到奚元钧已经过去了七天,颜姝已经不再抱有能见到他的希望。她漫无目的地闲逛,来到鹤琴台。不知不觉地,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循着曾走过的路,来到摆着柳琴的亭子前。

    其实颜姝更喜欢弹筝,对柳琴的喜欢要浅一些。但自从上次在久违之后拨了一曲,与奚元钧合奏,又焕发了对柳琴的喜爱。

    颜姝迈入亭中,取了柳琴缓缓落座,起势架好琴,指尖轻柔抚过。

    琴弦震颤,传出清新圆润的乐声,颜姝情不自禁闭上双眼,沉醉其中,轻轻拨弄琴弦,奏着不成曲调但绵软柔情的散乐。

    在天幕近昏时,听着这样慢慢的声音,令人松软惬意,仿佛时间在耳畔旁也放缓了下来。

    主仆二人都沉醉其中,没发现远处有人靠近。

    在奚元钧距离还远的时候,没听见声音,他看天色渐暗以为园中没人。正巧走到此处,便想去之前弹过玉筝处,拨弄几下,舒缓心境。

    然而走近之后,才听见柳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也不知道弹琴之人到底会还是不会。

    奚元钧见有人已经占了这处,有了想走的心思,可就在他抬脚欲走之时,散漫的曲调自一个熟悉的音调之后,又凝聚成型。节奏熟稔,指法游刃有余。

    并且,这曲调是如此的熟悉。是《骤雨夜》的开头。

    奚元钧身形顿住,面上漠然的神情悄然融化,眼角眉梢也不再冰冷。因为知道了不远处坐在柳琴亭中的人是谁。

    另一边,颜姝逐渐沉醉,闭着眼,看神态惬意放松,手腕拨动轻柔有变,一副擅琴者游刃有余之态。

    她正享受着乐曲的美妙,悄然之中,一道轻柔琴音向她的曲调覆了上来。二者相合,如水乳交融。

    颜姝怔了一瞬,旋即便懂了发生了什么。是奚元钧,他也来了此处,并且发现是她在弹奏柳琴。他并未打扰她,而是像上次她的做法一样,在远处以琴音相汇,代替相会。

    颜姝心肝一颤,安稳着令自己不失措,继续弹奏下去。

    此时她才懂得,上次奚元钧被她以柳琴相合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不知道他的心思会不会也像她这样,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触动,蔓延至全身,似乎像是灵魂战栗的余韵,整副身躯都有轻微的酥意。

    这一次,颜姝没有破坏合奏的想法,她全程投入,全副身心都凝聚在曲子中,时而与奚元钧相合,时而为他垫音。二人明明没有一句交流,却默契十足地共同谱就出了一首美妙绝伦、荡气回肠的《骤雨夜》。

    直至手指停止弹奏,乐器琴弦依然颤动发出余韵的翁鸣,在这平静又不宁静的时刻,颜姝还沉浸在曲调中,久久不能回神。

    在前方琴台内的奚元钧亦是如此。

    他也闭着眼,维持着一曲毕的姿势,身形静默,然而内里识海却迟迟翻涌不息。

    不提二人合奏的这一曲有多完美无缺,另外,始终挥之不去的遗憾得以弥补的感觉,也让人无法平静。尤其是,现实中颜姝所配合的柳琴,远比他梦中补充的曲调要灵性得多。

    这样令人陶醉,甚至是震撼人心的合奏经历,实在可遇而不可求。奚元钧此前没有想过,在完全没有商量,也没有练习的情况下,会有这样浑然天成的配合。

    哪怕他曾怀疑过颜姝接近他的用心,也曾当面指摘过她,但在这之后,似乎她再庸俗虚伪都不再重要了。人生难得一知己,知己二字,是不论出身性别高低贵贱的,什么样的条条框框,在“知己”两个字面前,都轻飘飘的,不具备任何力量。

    这时候的颜姝还不知道,她这一曲有多重的分量,不仅让奚元钧对她不再设防,还被如此高高在上的一个人,纳为了有灵魂共鸣的知己。

    她见奚元钧主动走过来与她相会,还以为自己只是乖乖地配合了他一次,给他哄得高兴了。

    此时天色变得暗蓝,来人只能见到模糊的轮廓与面庞,远不如白日那么清晰可辨,细微的神情也在暗色中得以被藏匿。在这样的环境下,人的心防会松懈不少,变得比白日更加真实随心。

    奚元钧走过来,登了几级台阶立在入口处,问:“你怎么在此处弹琴。”

    他的声音还是维持得如平时一样清冽冷凉,但这句开头藏不住的没话找话,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思已经开始变得柔软。

    颜姝仍然是抱着柳琴的姿势,同他说话时,指尖自琴弦蹭过,发出细微的声音:“原本在逛园子,不知怎么的,就走到这里了。想起一些事来,没忍住,于是坐下摸了琴。”

    她的话,说七分藏三分,藏起来的那些话,无疑是在奚元钧心上来回撩拨。

    尤其,奚元钧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鹤琴台这边,想着玉筝,朝这边走过来,意外发现有人在弹奏柳琴,随即才知道是颜姝。

    但他不可能开口应和颜姝的话,把这些也告诉她。不然……奚元钧总觉得有些刻意,甚至,只是想想,都让人浑身不适。因此,他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而颜姝呢,根本不需要奚元钧说得多么清楚,她看他不仅主动过来,还同她说话,和以前的他比起来有明显的变化,就已经足够了。颜姝想着,这样大好的时机,必须牢牢把握,争取再进一步。才不枉费上苍赐予的缘分。

    她都已经放弃再见奚元钧一面的想法了,可他又被送到了她面前来,还以这样的方式,真是令人感慨的意外之喜。

    颜姝指尖拨弄,轻抚一曲柔和的《月上桑》,同时对奚元钧说:“奚世子,站着不会累吗?不若坐下听琴?”

    亭中虽然只有一方琴凳,不过亭子周围一圈是有坐凳栏杆的,可坐下赏乐。奚元钧朝里迈了两步,掀袍坐下,他不知道和颜姝说些什么,但安静听她抚琴是不错的。

    《月上桑》此曲,讲述的是一位未嫁人的养蚕女,在桑树下歌唱对美好感情向往的心境。“月上”二字也指女儿家,此曲温柔小意,以柳琴来演奏最合适不过。

    尤其适合此时的颜姝弹这支曲子来给奚元钧听。

    有曲调婉约,二人这样安安静静的,不说话,也不会感觉局促。

    颜姝抚琴时,头略低垂,专心致志。奚元钧坐在她对面微侧的位置,只要不是转头或闭眼,无论怎么都会看到她。既然这样,他干脆坦然地一直看她,看她抚琴时秀气的手势,专注的面容。

    偶尔,颜姝也会朝他看过来。光线昏暗,其实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看到大致的面容轮廓。但越是这样,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暗昧。

    一股异样的暖流,自奚元钧胸中萦绕。

    这感觉是如此陌生,却又令人入迷。或许是曲子太好听了,他这般想着。

    一曲毕,还久久令人回味。明明是不短的乐曲,却觉得没有听够,还想继续。

    可颜姝却站了起来,柳琴递给丫鬟,妥善安置回琴架上。

    她温声道:“不早了,趁天色还未黑得完全,得快些回房去。”

    意犹未尽的奚元钧心中有遗憾甚至不舍,却不露于色。同样也站起身来:“那走吧。”

    没有一声商议和约定,奚元钧站在亭前,待颜姝跟上。两人不约而同并肩前行,没有人开口说话,却也觉得这样很好。

    傍晚有微微的风,拂过少女的发丝与衣袖,与男子硬朗的衣料断断续续相贴。奚元钧垂眸看了一眼,看到模糊的黑影,才察觉到二人站得太近,遂朝另一边让了一步。

    颜姝表面不动声色,其实所有的细枝末节尽在眼中。她刻意弹了一曲便罢,主动提出离开,想给奚元钧留下一些念想。看他答应的像是无可无不可,但颜姝总觉得,他并不是表面上那样无所谓。

    她故意来到他身旁,站得很近,二人手臂之间仅一掌宽的距离。看奚元钧很快发觉到,并且默默远离,颜姝并不失落。正因为他在意,注意力在她这边,才会发现得这样快。如果他在看远方,在看天际,又怎么会知道她的发丝蹭到了他衣服上呢。

    暗色中,颜姝不着痕迹笑了笑。随即,她恢复淡定,开口问道:“奚世子在昱王府待多久?殿试那日,我会去送我三哥哥,届时,也会看到你吧?”

    “再过几日就回府了。”奚元钧答她前一个问题,对后半句是默认的。

    颜姝轻声道:“希望你们都能得偿所愿。”

    奚元钧语调轻松,第一次向颜姝吐露心声:“其实我只是去试试,并未有所预设。这样平步青云的好机会,留给寒门贵子更合适。”

    颜姝不由自主停下脚步,抬首侧目看向他。

    奚元钧:“怎么?”

    颜姝意外:“没想到奚世子还有这样豁达的一面。”

    奚元钧这样的身份,即使他是个酒囊饭袋也能富贵一生。之前颜姝知道他参考,以为奚元钧是有志之辈,想通过考取功名,证明自己文武双全,金玉其中。却没想到,他真正的想法其实对功名并无追求,并且还懂得让贤,认为把高中的名额留给寒门子弟更好。

    这让颜姝不得不意外,原来奚元钧考功名,只是想经历这个过程,从中衡量自己的深浅。她对奚元钧的看好,又多了一分。

    没想到,奚元钧额外问她一句:“不觉得我有为自己落榜开脱的嫌疑?”

    颜姝心想,她的确没想过这种可能。念头在心中打了个转儿,考虑清楚了才答复:“如果世子落榜了,对自己有此安慰,难道不是更证明你人品贵重吗?世子有如此高的身份地位,却不会自怨自艾,不会迁怒他人。而是将事情往好的方面想。这样的思想,好像更值得敬佩呢。”

    她这一番话,竟说的奚元钧也不禁停下脚步,怔然看着她。他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理解的方向。并且不得不说,颜姝的夸赞真实又有新意,听得人身心舒畅。即使他常听惯了奉承话,也被颜姝话中的真诚和体贴所熨服。

    说她蕙质兰心丝毫不为过。

    两人都因为情绪起伏默了默,又不约而同恢复原状继续前行。虽说再没有交流,彼此之间却隐隐约约的不再像之前那样生疏。

    尤其是奚元钧,他从前对女子的漠不关心和刻意疏远,在于颜姝同处时,悄然散得越来越少。两人相处的感觉在慢慢向相识相知的友人靠拢。

    颜姝感觉到了变化,但也不希望奚元钧从此只把她看作是朋友。她左思右想,沉默了一段路,抬头看向月亮时又忽然豁然开朗。

    奚元钧就像这尊散发着冷光的月亮一般洁白,他此前从未与哪位女子有过密切的关联,因此他并不擅长与女子相处,甚至可能分辨不清感情与友情的区别。

    因此他给颜姝的感觉,不像是男子对女子动了情,而像是认识了一位好友或知己,卸下了心防,话才多了起来。

    这样想来,颜姝觉得倒也不错,起码他不会再回避与她接触和说话,她已经成功步入了奚元钧严防警备的领地,有了一席之位,之后的事就不会像之前那么难了。

    不多时,二人走到各自返回不同的方向,该分道分别了。

    如今是在昱王府中,没有送不送这一说,颜姝也不敢让奚元钧送回小院去。临分别前,她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问他:“世子爷,那封信,你是怎么处置的?”

    奚元钧默了默,淡淡吐出两个字:“烧了。”

    颜姝赧然一笑:“烧了就好,烧了就好。”那做贼心虚的反应,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好像那封信里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然而实际上并无特别。

    奚元钧才刚与她相处自在舒服了些,像是多了一个女子的朋友,她这样一说,那点如风舒适的自在破灭消散,又令他无所适从起来。

    始作俑者知情却置之不管,向他福身道别,还不忘添一句话:“今日合奏,永生难忘。”说完,也不等奚元钧如何答复,甚至不看他,转身袅娜离去,裙摆蹁跹。

    奚元钧立在原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情久久不得平复。

    待目送颜姝身形彻底看不见后,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折回暂居处。许久,都在回想颜姝临走前留下的八个字。

    其实对于奚元钧来说也是如此,但他决计说不出口这样的话,只会在心里惦念,有所回忆就罢了。因此在听颜姝诉说感受时,他内心的触动和反响竟然超出预计,大到令他陌生。

    那一曲默契十足的合奏仿佛还在耳边,任意音节都清晰如印。奚元钧没想到,无论是上次并不完整留下的遗憾,还是今日酣畅淋漓的完美,对他来说,都似乎不止是与人弹奏了一首曲谱这么简单。

    至少他没有当作是一件很盛大的事去深思,然而却在颜姝那八个字后,忽生异况,如山洪爆发,如焰火迸裂。

    他低头看去,察觉到胸腔内无法平息的鼓动,越是想平静,反而越不得安宁。

    第38章 承诺

    自鹤琴台与奚元钧分别后, 颜姝不再外出走远了去寻他。按照规律,奚元钧接下来又会闭关一段时间潜心学问,因此她也安分地待在小院, 想出去走走也在附近,并不走远。

    头面的打造是个细致活,两位工匠四到六日才能打出一支首饰来,头冠要用的时间更久。

    进了六月后,天气渐热,除了首饰监工,颜姝便不大在外走动了。因此她不知道奚元钧已经离开昱王府的事。

    奚元钧从昱王府回国公府时,小厮思远试探多嘴问了一句:“世子爷, 要不要小的去给颜姑娘送个口信?”

    如果是以前,恐怕思远这多嘴多舌的言行要被奚元钧责骂, 不过这回, 他并没有怪罪小厮越界:“不用,不多生事。”

    毕竟是在昱王府, 别人的地界。颜姝暂住的位置还在昱王妃身旁。之前颜姝派丫鬟过来送信是没事的,外院人少,下人又不认识她。但要是思远去内院传话, 极容易被发现。

    从那日家宴时能看出来, 昱王妃虽请了颜姝来府上做头面, 以礼相待,对她也亲热, 但那都是表面功夫。其实高高在上的昱王妃并未将人放进眼里,不喜看到平民女攀高枝的行为。

    奚元钧离开昱王府又不算大事, 没有必要非派人告诉她一嘴。为了这等不紧急的事,若害她毁名声, 实在得不偿失。

    思远回过味来,连连点头:“还是世子爷周到,小的是想着,知会颜姑娘一声,免得她白白去园子等人。”

    这话就更不该说了,奚元钧瞪了思远一眼,思远埋下头去。他心想,没法啊,主子爷不解风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要帮主子想得周到。

    但其实奚元钧还落后他的想法好几层,他默默在心里想,“等他”?难道颜姝在园子里,是特地为了等他?这要怎么等,那么大的花园,提前没个约谈,怎么会碰到一起呢。奚元钧一直以为两人三次碰面都是偶遇。

    若没思远提出来,他决计想不到这一层来。

    所以,过了许久,都走过一整条街,思远忽然听到主子说:“颜姝去园子是为了等我?”

    思远纳闷,不然呢?不过他不敢说得这么直白,毕竟也只是他的揣测,若颜姑娘没那个意思,他这么断定,对颜姑娘的名声很不好。因此思远斟酌着说:“小的不知,小的也只是猜测。兴许,世子爷和颜姑娘就是那么有缘分呢?”

    奚元钧又久久沉默。他觉得不是,至少不该是。颜姝看起来是个聪明人,怎么能做出一声不吭天天去园子待着,就为了碰巧能遇上他这种事呢?

    在奚元钧来看,全都是因为恰好遇见,所以碰到了一起。就算颜姝是去等他,那也要足够的运气才能碰到。守株待兔这种事,能成的几率可不大。

    殊不知,奚元钧全败在太坦荡太正直上,所以才会偏信二人能遇见“都是缘分”,颜姝要是知道他这么想,估计还得给他道一声谢。

    之后的日子,不知道奚元钧已不在昱王府的颜姝,还是又去了园子好几回,想碰运气。可人都不在,怎么都是碰不着的。不过没见着人,颜姝也并未失落。偶遇本就是难事,哪能回回都有好运气?再说,她也知道奚元钧有可能回家去了。

    待一整套头面完工时,已六月十二日了。殿试在六月十六日,这个时间,奚元钧怎么也该回了国公府去。

    对于奚元钧的不告而别,颜姝并不介意。她对奚元钧了解不算多,但知道他是个有分寸有成见的人,他没有告诉她走了,要么是觉得不用多事,要么是觉得不能这么做。

    或许,在奚元钧心里,两人的关系本就还没走到需要告备的程度。这也正常。

    头面完工后,颜姝亲自挑好木箱、托盘,领着人为王妃呈上成品检阅。

    数样首饰如流水一般在昱王妃面前展示而过,昱王妃的眼睛一亮又一亮。只看图纸和看成品是完全不同的。纸上画得好看,做出来的东西未必好看,相反也是如此。但画在纸上好看,做出来更好看,让人不喜欢都不行。

    尤其是那瑞云菊的头冠,在此之前,昱王妃从未在任何大大小小的场合见到像这顶头冠一样,同时集雅致与大气于一身的好东西。

    头冠底部是一整体的,往上随菊瓣舒展,延伸出用碎白玉做的繁缕花、紫石英做的小凤眼莲,头冠背后金托架也做成镂空的样式。整个头冠是花冠的形势,搭配得益,颜色惊艳又收敛,美得恰到好处。

    昱王妃当即就命丫鬟为她戴上,在铜镜前美美地欣赏了许久。随后满心欢喜地夸赞颜姝:“做得好,重重有赏。”

    颜姝圆满完成任务,带着一大车昱王妃给的厚赏荣归颜家。

    她不在家这段时间,颜父颜母没少操心过,想派人去看看她,那昱王妃又不是等闲之地。只能通几封书信,了解女儿状况。

    颜姝回到家中,把此次挣的两千两银票交给谢氏,另外还有一些昱王妃赏的瓷器玉器,地毯布匹皮毛等。

    谢氏手拿沉甸甸的一叠银票,意外极了:“竟还能这样挣钱?”

    在这之前,颜家的银楼首饰铺子,从未有过这样为人特制头面的经历,尤其任何材料、工艺,都不需要自己负责。只是画一套样子,竟然能挣两千两?

    颜姝只是出个想法,换句话说,没有任何实打实的成本。谢氏和颜父都惊讶极了,再看女儿,都感觉像一棵晃眼的摇钱树。不过都是玩笑话。

    颜姝在谢氏身边坐下,挽着她:“母亲,钱不是要紧的,更重要的是,昱王妃戴着我做的头面,此后,我们宝臻阁可算是要大大扬名了。”

    之前皇后娘娘戴一支金簪已经了不得,这次是一整套的头面,更加引人瞩目。若京中贵妇人人都知道昱王妃这套爱物,是请颜姝专程去府上做的,往后,还不知颜姝这个小师傅要怎么抢手呢。

    一家人围着这话题兴致勃勃地聊了许久,颜姝这个宝贝疙瘩被爹娘捧在手心里夸了又夸。

    在家休息几日后,到了六月十六这个重大日子。这日殿试,是一众已考取贡士的男儿最后一道龙门。

    颜姝多日没在家,三哥颜淙去殿试,她得好好陪着。临近殿试前两天,颜姝紧急赶工,给颜淙做了一双长袜,在内里绣上“蟾宫折桂”的图案,图个好兆头。

    殿试在皇宫内的保和殿举行,贡士们一早要在皇城右安门外等候,验名帖、验身入宫。

    此等大事马虎不得,颜家一家人天未亮就出发了,带了些糕饼干粮在路上吃。

    路途中,颜姝掀帘看了几次,哪怕天未亮,路上车马行人都比平时要多。尤其到近皇宫外的街道,有摊贩早早地都支了起来,蒸笼冒着腾腾热气。

    颜家马车停下,买了几碗五味粥简单喝了,再之后便等在右安门外。

    皇城门外有极大的空场地,此时停了不少马车也等了不少人。看书的、讨论的,三两相聚。人生大事,众人都宁愿在城门外多等等,也不敢耽误了时辰。

    颜淙也找相识的贡士说话去了,颜姝朋友多,知道今日来送考的好友不少,也带着丫鬟四处走着。不过只有郑家来得早,颜姝和郑云淑说了会儿话,天光大亮后才看到翁家的人。

    三人聚在一处,因为许久不见颜姝,都盼着听她说在昱王府的经历。颜姝一五一十地讲来给她们听,才说几句话,看到郑云淑和翁荣齐齐抬头看向她身后,表情收敛。

    颜姝转头望去,看到驭着马经过的奚元钧看向她们这边,不知是有意靠近还是无意经过。

    方才,三人正在说颜姝在昱王府遇到奚元钧,还见过几次的事,颜姝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淡定心情,朝他点头示意:“奚世子。”

    郑云淑和翁荣都还没听到具体发生的事,她们不知道颜姝和奚元钧中间发生了什么,对她们二人关系的认知,还停留在上回牡丹花会时,奚元钧一言不发离去的时刻。

    此时忽然见奚元钧看到人后,刻意驭马靠近,在颜姝打了招呼之后,奚元钧点了点头,算是看到熟人之后应有的礼节,都诧异极了。之前奚元钧不是每每看到女子,都刻意避开,避免交结么?怎么半月不见,二人关系已经亲密到看到人后要靠近相认的程度了?

    随后,颜姝正常对奚元钧道了一声“诸事顺利”,奚元钧回一句“多谢”,随后离开。在此期间,眼神没有看过郑云淑和翁荣,也没有顺带称呼一声的意思。

    待人走远了,两位姑娘一左一右拢着颜姝胳膊,都好奇得不行。

    颜姝向两人讲明在昱王府发生的事,听说她和奚元钧偶遇三回,泛舟湖上、共奏一曲,都惊讶得满面不可置信。这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好缘分?

    “所以说,方才奚世子可能不是路过,而是远远看到你在这里,特意靠近过来的。”郑云淑双眸绽放光亮,似乎已经看到颜姝和奚元钧修成正果的一天了。

    “是吗?”颜姝持有怀疑。不过她转念一想,这城门外的路这么宽阔,即使是路过,也有许多位置可选择,非必要从她面前走过。所以奚元钧应当先是看到她了。

    竟没想到,奚元钧待她态度的转变如此明显。颜姝扭头朝奚元钧离去的方向看去,看到他骑着高头大马,脊背挺直,目不斜视,又恢复成那个矜贵冷淡的世子爷。

    她笑笑,心想,等奚元钧考完,她就兑现之前在昱王府给他的答谢承诺。

    殿试只一天就考完了,颜家人一直等在右安门外,从早上辰时等到下午申时,和相识的人说说话,中间去附近的酒肆用了顿简单的午膳,时间倒不显难熬。

    终于等到贡士们考完出来,颜家接到颜淙,颜姝也看到翁家的子弟考完离开。但直到上马车走,她也没能看见奚元钧的身影。她猜想,兴许奚元钧考完留在宫里,陪贵人们说话去了。他是圣上青睐的小辈,又是皇后的亲外甥,进宫一趟多留一留是正常。

    回到家中,一家人围着颜淙问话,颜淙一一答了,说考题难且生涩,不确定能不能中榜。颜父颜母和颜姝轮番安慰了一番,又赶他回房去休息。

    颜姝也回到自己屋里,反正也无事可做,索性这就开始给奚元钧准备回礼。

    之前在昱王府,头面图纸得到王妃肯定后,颜姝把图纸送给奚元钧过目,给他写了书信,笺子中对他表示感谢,还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银钱,只能给他一车银元宝表达心意。

    说出口的话,怎么能不兑现?颜姝这就给奚元钧准备“一车”银元宝。

    她忙了半个月为昱王妃制头面,也才挣两千两,怎么能送一车去给奚元钧呢?颜姝命丫鬟取了一个银锭子出来,又弄来削好的木条。

    “姑娘,这是做什么?”丫鬟们好奇围过来看,不知道她们姑娘又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妙主意。

    颜姝把木条掰开,摆成车的形状,再用丝线捆扎起来:“做个木架车,装一个银锭子,这就是‘一车银元宝’。”

    知道此事的桑荷一愣,旋即笑弯了腰:“姑娘这文字游戏真是妙极。”

    颜姝也笑,待她做好,再写封信,明日就派人送去给奚元钧,让他开开眼。

    她的木头小车很快就捆好了,左看右看  ,又觉得不够有趣。既然做了,不如再做细致一些。已经做好的简易小车被颜姝弃置,她重新唤人找来木料,重新画图做。多用了一日,最终做了个和大车差不多的小车,带了轮子,放在桌面可以推动。

    小车后面的车板刚刚好放一枚银锭,放了银锭有重量以后,车轮转得不如没重量时轻松,但勉强能行。颜姝又用刻刀把木车修了修,满意后才包起来,包括书信一起,装入一台木箱中,命人送去国公府,交给奚世子。

    因为这一趟路途远,送东西的是颜家的小厮,并不是颜姝身边用人。那小厮小心翼翼拎着姑娘交代的东西,来到国公府门前,双腿发抖,迟迟不敢走上前去。

    国公府门庭威武,那两尊青石刻麒麟狮子圆抱鼓石气势煞是大,门口守门的还有一队身披甲胄的私卫,威风凛凛。小厮半颗胆子都吓没了,站了好半晌,还是国公府的人发现他来回张望,主动走近来问:“什么人?鬼鬼祟祟,做什么的?”

    小厮更慌张了,话都说不圆满:“我是,颜家来给奚世子送东西的。”

    “给我们世子爷送东西?”那中年家丁满腹狐疑,他既没听过颜家,也不知道是谁给世子爷送东西还要派这么一个不中用的下人,因此戒备心重,“东西拿来看看。”

    原本胆量不大的小厮,一听有人要验东西,他立马一把抱住木箱:“不行,使不得,这是我们家姑娘送给世子爷的,别弄坏了,糟蹋我们姑娘的心意。”

    原本国公府的下人不拿他当回事的,但是一看他这做贼心虚的样子,提防心更甚。反正这东西是绝对不会就这样送进府中,人也不能贸然放走。所以门房的人派人去请示世子爷身边的人,看看怎么处置。

    要是世子爷身边的人说不知道,人不光要赶走,还得把东西也扣下来毁了,免得是什么图谋不轨的人弄的乱七八糟害人之物。

    消息送进奚元钧住的玉衡轩,又传了两道,才报到思远身边。此时奚元钧练身舞枪,思远忙活给爷备水,听闻不懂事的来问,门口拦了个颜家的小厮说给世子送东西,思远当即放下手中事:“带我去看看。”

    思远亲自去了门口,看颜家来的小厮被人命卫兵拦在门口,吓得腿软,身子都站不直。他冲人招招手,卫兵松开横刀,小厮忙抱着东西朝思远跑来。

    “颜家的?”思远问。因为是个脸生的小厮,思远也不认识。

    小厮见思远不像是那等浑的人,交代清楚了,这是颜家姑娘给世子爷的谢礼。

    思远笑笑,对身旁门房的人道:“往后可别拦颜家的人,要送什么,都接了送去玉衡轩即可,不必紧张。这是世子爷的朋友。”门房连连弯腰称是。

    思远接了东西,根本不敢打开看。他给小厮还封了赏,亲自一双手端着木箱进了府,回去呈给世子爷看。

    门房的人见了,都留了个心眼。什么颜家,送过来的东西竟如此受重视,往后不能再拦姓颜的。好在没对刚才那小厮做什么。

    再说把木箱送回玉衡轩的思远,他一路端着东西走得稳稳当当,护着箱子好似端了个玉器一样。尽管不知道颜姑娘给世子爷送的是什么,但保护得好好的,准没错。

    他回到院中,奚元钧已练完沐浴去了。简单洗去汗液换了衣裳,走出来的奚元钧第一时间就看到这个多出来的陌生东西。

    方才思远走时简单禀了一声,奚元钧知道颜姝送了东西来。此时看到一个不大的箱子,一时没想到这是什么要紧的东西,还以为颜姝送的是祝他考完殿试的贺礼。

    奚元钧心情平和,略微好奇,可当他打开木箱,看到里面放的东西时,表情僵在脸上,迟迟做不出任何反应。

    这是什么?一块银锭子,底下是个只有巴掌大的木制小型板车。

    奚元钧将那东西取出来,又看了一会儿,疑惑的神色恍然之间被焕发的讶异取代。

    他知道了,这就是颜姝上次送信所说,要给他厚礼谢谢开导她思路的事。她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车银元宝。这就是那“一车银元宝”,奚元钧哑然失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还迟迟缓不过神来,被颜姝这一手偷天换日的把戏逗得莫名开怀。

    奚元钧拿起银锭子放到一旁,举起小车来细细地看。这木片做的小车并不精致,木料粗糙,样子也粗糙,甚至还有点不平稳。看起来应该是颜姝自己做的,并非成品。

    也难为她了,为了敷衍一下他,还特地自己做了个小板车出来。

    木箱中还有一封书信,奚元钧拆开看,是颜姝大言不惭声称“兑现诺言”的说辞,字字句句都在说明,她没有食言,真的派人为奚元钧送上了一车银元宝。

    奚元钧都没注意到,他看信时,那向上翘起的唇角从头到尾没有放下过。思远在一旁看着,心里别提多美了。主子难得高兴,他看主子高兴,自己也跟着开心。

    思远暗暗心想,颜姑娘真是有本事,总有出其不意的新花样拿出来,并且回回都有奇效。

    奚元钧看到信笺末尾,是颜姝问候他殿试的情况,并且提到听她三哥说殿试题目生涩,简单说了几句宽慰人心的话。奚元钧看罢,折起笺纸,沉默半晌,最终抬脚走向书房的方向。

    思远忙跟上去,眼尖地问:“世子爷可是要写字?小的为您磨墨。”

    “嗯。”奚元钧应声,这次倒没嫌思远多事。

    不过,高兴过头了的思远又多嘴问一句:“世子爷,这次的信也要烧吗?”随即,被奚元钧训斥一句,乐极生悲,“多嘴,下次再犯,自己去领板子。”

    思远脖子一缩,不敢再胡乱说话了。他也是看主子这会儿心情好,一时没忍住就大意了。毕竟,跟着奚元钧十几年了,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时刻。念着主子性情内敛,他这做下人的,肯定得多长点心,在一旁帮忙盘算着。

    思远安安静静磨墨,可他问的那问题,算是成功为难了奚元钧。

    奚元钧垂眸盯着桌上已经被拆开的书信,久久思考不出该怎么处置这东西。烧了?在自己家中,没必要。可是收起来,又似乎有珍藏的意味,也令人浑身古怪。

    左右为难,奚元钧索性不去管了,与平时的信件放在一起,当作友人之物。

    于是乎,在一堆毫无特色的书信纸中,颜姝那封山茶纹洒金纸的封皮格外的惹眼。往后奚元钧但凡看到信堆,都不得不注意到她的东西,看过一次又一次,印象加深一层又一层。

    第39章 巧遇

    这封回信, 写得奚元钧磕磕绊绊,比今日的殿试题还要为难。

    因为写作不顺,他弃了不知几张纸, 思远在一旁帮忙处理废纸,偶尔收拾纸张还没奚元钧弃得快。他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闭上眼睛做事,怕不慎看到了主子写给颜姑娘的内容。

    最终大概弃了超出十张纸笺,才写完寥寥几句话的回信。奚元钧叹出一口气,仿佛做了一件什么极耗损心力的事。“封起来,送去颜府。”他交代思远,自己去了窗前, 望着外面的树景,不知在想什么。

    思远以为世子爷是不好意思, 于是更加轻手轻脚地封好信封, 又静悄悄地走出去。其实奚元钧是在想,要不要附带一个回礼。颜姝送过好几回礼物, 这样只回一封信,是不是不妥?

    但转念一想,颜姝曾经送东西, 几乎都是谢礼, 所以奚元钧并未叫住思远, 任他去找人送信,只送这一封薄薄的纸。

    思远找了世子院最伶俐, 嘴最甜的一个小厮去跑腿送信,千叮咛万嘱咐, 务必办好差事。此等慎重程度,让那送信小厮浑身皮子紧绷, 以为是天大的重任。

    当他听说书信要送给颜府的颜姑娘,醒悟过来,这的确是件大事,严重性远非寻常事可比。

    颜家府邸小,守门的仅一位上了年纪的人,老阍听闻这是国公府送来的书信,又看小厮态度恭敬非常,一双老眼都睁大了。

    以为主人家只是寻常富商,怎么竟如此神通广大,甚至与国公府来往甚密,可真是了不得了。

    奚元钧的书信被捧交给颜姝身边的人,因为不知道他会回信,众人都意外极了。

    颜姝接过信件,与丫鬟们一起盯着那薄薄的纸看,仿佛在看一件稀世珍宝。因为没想过会收到回复,尽管只是一张纸笺,分量却重得让人烫手。

    颜姝深呼吸好几次,才打开封口,取出纸笺。一眼扫过,纸上只有寥寥三句话。

    “谢一车银元宝,此生吃穿不愁。”

    “殿试题难实属正常,不必惶恐。”

    “后日有文会,颜家淙郎可要参与。”

    字字简单,仅成句式,看起来像是多一个字都不肯写给她。颜姝摇了摇头,叹奚元钧小气。不过,他竟然还会同她说笑,说她给的那“一车”银元宝,能让他此生吃穿不愁。

    颜姝抿唇一笑,她知道奚元钧这是在笑话她“大方”,反话正说,她似乎都能想象出奚元钧那冷傲又无奈的神情,带着几分嫌弃。

    大概,自从认识她以后,奚元钧常常都处在那样的情绪中。可看他待她日渐有了人味,如今还会回信,颜姝想着,恐怕奚元钧恰恰还乐在其中呢。

    甚至于,他还会关心起她身边的人,询问颜淙要不要与他一同参加贡士的文会。颜姝细想,奚元钧什么时候知道颜淙名字的?她从未在他面前说过,每次称呼都是“三哥”。

    按常理来说,奚元钧和颜淙并无交集,二人身边的人也都并不交叉,若非刻意了解,去哪里听颜淙这个名字。

    颜姝啧啧称叹,暗自得意。她在想,奚元钧知不知道他不经意间泄露了一点小秘密给她呢?

    她捧着这张纸笺反复看了几遍,欣赏奚元钧的字迹,和他字里行间的克制。看着他的字,颜姝忍不住想象奚元钧在写这张纸笺时,是什么姿势,什么神情。他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旁边纸上先写一遍,练练字迹待妥当了才写,还是毫不在意,提笔就写呢?

    颜姝想来想去,觉得奚元钧应该不会像她这样,不然多有损他国公世子的气概。她想象中的他,应该是不拘小节,一气呵成,同时神情严峻,不苟言笑的。

    多亏以往矜贵高傲的形象树立,奚元钧耗费十张笺子,将接近数百字的内容凝练为三十多字的行为,恐怕颜姝这辈子都不会想到。

    看够了字,颜姝将纸笺珍藏,随后去找颜淙,告诉他这桩好消息。

    找去颜淙住的前院时,父亲颜劭正在与其说话,颜姝先命人禀了,待父亲和哥哥传她,这才提着裙摆登阶而上,往屋里去。

    最近这几日,除了说一说殿试的事,也没旁的了。父子俩商议的是若上榜或落榜,后续在京中该做些什么。这时颜姝来寻,还以为她有什么事,却没想到,颜姝带来的也是有关殿试的事。

    “文会?奚世子他们的文会?”颜家两父子对视良久,都震惊非常,因为这绝不是普通的文会。以奚元钧的身份,他接触的都是高官勋贵家中子弟,大有可能,这群人以后都是要入朝为官的。并且,以奚元钧的地位,能接触到殿试的考官都不足为奇,哪怕黄榜还未出来,他们那群人,甚至还能提前知道殿试卷宗的高低情况。

    殿试不同于乡试和会试,先由几十名考官阅卷评判,最终结果由皇帝亲自选定,所以有能耐接触到评判官员,打听一下自己的答卷写得如何,私底下问一问,并不为过。

    这就是颜淙和颜劭大为震撼的原因,能去参加那文会,是求仙拜佛都求不来的好机会。

    颜父愣了半晌,不敢置信:“臻臻,你是如何替你三哥求来这好机会的?”

    颜姝实话实说:“是奚世子提出的。”

    颜父眨眼缓神,问得斟酌犹豫:“乖女啊,你跟这奚世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颜淙在一旁低下头,安静闭嘴。

    其实外面对奚元钧和颜姝的事传闻已经不少了,颜淙零星听过一些,不过颜父接触不到议论这些事的圈层,所以他一概不知。而颜淙那里听到的,无非就是颜姝手段多多,拿下了国公府世子,与其纠葛渐深。

    颜淙还被起哄过几次,要当奚世子大舅哥了。

    不过,作为心疼妹妹的好哥哥,颜淙知道颜姝是个有主意的,也知道她聪慧伶俐,他除了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为妹妹做靠山之类的实事,旁的不会多加干涉。

    既然父亲问到了,颜姝就直说了:“父亲,女儿想嫁高门,嫁值得托付的郎君,所以与奚世子走得近了些。”

    颜父久久哑然,嚅嗫半晌,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我乖女,可千万别受委屈。”颜父总觉得,像那等树梢一般的高枝,实在是不好攀的,他唯一担心的,是他的掌上明珠会不会受委屈,受人欺负。

    “不会的,父亲放心,女儿机灵着呢。”颜姝挽住父亲胳膊,保证自己会顾着自己。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商量好由颜淙自己去联络奚元钧,解决文会的事。既然是文考类的事,就不必再牵扯上颜姝,免得若有什么事,还拖累她。

    颜姝并无异议,她也觉得最好不掺和这样的事比较好,后日文会,让哥哥自己去找奚世子。

    满心忐忑的颜淙给奚元钧送去书信,得了个简单的回信,让其当天在国公府外等候。到了定好的日子,颜淙早早地去了国公府。

    自从来京城后,求书问学,颜淙都是跟着舅父谢秉安,由他照料。他身边认识的同窗,也都差不多是认真读书的子弟。万万没想到,还有搭上国公世子的一天。

    颜淙是个老实的温吞性子,见着奚元钧出来,走近恭敬地唤了声奚世子。

    奚元钧听到身后一声淡淡的称呼,因为声音不大,并不明显。他回头,看到一名容颜俊秀的青年才子走来:“奚世子,我是颜淙。”

    其实看模样,能认出来他是颜家人。虽是男子,颜淙和颜姝兄妹两个还是有浅浅的相似之处。但是颜淙这本分模样,和机灵的颜姝就差得远了。

    “跟上。”奚元钧并未对颜淙过多亲近,只当他是寻常认识的人。颜淙点头应下,老老实实跟在奚元钧身后,不发一言。

    安静得没有半分存在感的颜淙,让奚元钧不禁怀疑,这兄妹两个是怎么生的,哥哥和妹妹相差这么大。这要是颜姝跟在后面,是想方设法也要折腾点事来引他注意的。

    想起颜姝,想到她做的那些事,奚元钧不经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很快又收了回去。化作平日面无表情的模样。

    奚元钧带着颜淙,来到此前与友人约好的茶社,这里已有几个人等着了。

    今日文会,都是一些家中有身份地位的贡士,相约此处共议殿试的事,同时还请了几位官员,简单聊一聊殿试书卷的事。因为说这些并不要紧,所以地点选在这里,求的就是光明正大。

    已经到了的人,看到奚元钧身后跟了个生脸,都聚了过来。

    奚元钧为诸人介绍:“这是颜淙,也是此次殿试的贡士。我带他来一起听一听。”

    既然是奚元钧带来的人,大伙还是给几分薄面的,互相认了认,换了称呼。

    随后,有人暗中议论:“姓颜?难道还真成元钧大舅子了?”另有人说,“八九不离十,元钧何时操心过别人这样的事了,亲自带来文会,给的可不是一般的人情。”“看来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啊。”

    当然,这些话没人当着奚元钧的面说,都是其他人背着他偷偷说笑的,当个热闹乐子。

    颜淙从此兄凭妹贵,在这圈高门子弟中间,凭奚元钧大舅子的身份成功跻身其中。

    文会结束后,颜淙回到家中,迫不及待把今日遭遇向家人一一道来。他今天不仅认识了好些平时接触不到的人,其中不乏出自高门,自身也有文才武略的俊杰。更重要的是,同好几个文官大臣有交谈。

    颜淙自殿试回来后就一直忐忑,心绪不宁,今日同文官们聊过,得了好几个不错的口评肯定,一颗悬着的心霎时就放了回去。

    颜家人听说后,也都一脸喜色,这么说来,颜淙未必会落榜。

    颜淙高兴过后,又收敛了心思:“不过,大人们都说,殿试结果如何都是说不准的,最终得看圣上的意思。只能说,我答得还不算差。”

    “哥哥,已经很好了。”颜姝提高声音,一派欣然,“但凡你的答卷得到一个人的认可,都证明哥哥的努力没有白费。这次不成,还有下次的。只要潜心向学,终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有她带动,一家人其乐融融,都不再为是否考上忧心。

    到了六月二十二日,右安门外张贴殿试结果。结果以黄纸书写,称为黄榜,又称金榜。金榜题名,即有功名傍身,可入仕为官。

    这天来右安门外看榜的,可不止参考殿试的贡士及家眷。皇城中百姓也会来看热闹,见一见赫赫有名的一甲三人。

    放黄榜是大事,当日右安门外场地挤得水泄不通,颜姝她们一家人等了许久都没寻到机会靠近去看。但听前面议论得沸沸扬扬,哪怕看不见黄榜上的字,也听到了许多名字。

    状元,翁霁。

    颜姝听到许多议论翁霁的声音,说翁状元一手好字,文采斐然、才德兼备。她既意外,又不意外。翁霁此前已有两元,再中一元并不算稀奇。但颜姝见他性情内敛,想着状元郎不只要博古通今,还考验政事才干,没想到翁霁仍然在殿试中稳登头名宝座。这说明皇帝非常赏识翁霁的才华。

    等了许久,前面看热闹又聊闲话的人终于散了,颜家人挤上前去,在二甲第十四名的位置找到颜淙。

    万万没想到,会试第八十六的颜淙竟然在殿试中夺得如此高的名词,中了进士。这可是二甲,实打实的进士身份,往后定有官职在身的。

    高兴之余,颜姝没忘记再看其它的。她之前看到二甲第一的传胪是翁行梁,暗中替郑云淑高兴了一把。此刻再看黄榜,心里只有那三个字的名字。

    奚元钧果然也高中了,与颜淙同为二甲,并且相隔不远。颜姝回想起之前奚元钧在昱王府认真求学,他作了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文章,涵盖面广,当时她就猜想,若说奚元钧为了殿试,但目标并不精准明确,所以他多数还是为了自己,为了求学。

    如今看他高中二甲,颜姝真是为他高兴,且对他还有几分佩服。

    从人群中退出来,颜姝张望了许久,都没见到熟悉的面孔。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相识的人至今都未遇见。不过,看到这右安门外挤了这么多人,颜姝猜测,今日人多,乱糟糟的,或许很多府邸的贵人都选择派下人前来看榜,带个消息回府即可。

    这么想着,她就听到一旁的人在说,有些府上早早就准备好了庆祝的排场,只等传消息的人回去,便可敲锣打鼓,炮仗鲜花。

    原来真是这样,颜姝明了了。坐上回家的马车,她跟谢氏说,想去围着城内看一圈,见见放榜这日皇城里的热闹。颜父颜母也知道今日各中榜的府上会有庆祝,便吩咐车夫,先不急着回颜家,在内城走一走。

    随后,颜家的马车走大道,缓缓途经京中各处府邸,果然见了不少庆贺府上公子高中的。有些富庶慷慨的门户,还会洒些铜钱、瓜果给前来道贺的百姓。

    颜姝看到第一家相熟的门户,是翁府。翁府今天一门出了一状元、一传胪,还有一名同进士,三喜临门。翁府门前极热闹,不仅自家有阵仗,还有好些前来道贺的亲眷和邻里给置办的排面。

    翁府门头两边墙上挂上了几里红绸,远远看着就气派。

    府上挂红绸和绸花,说明出了状元,这是满京城独一份的荣耀。颜姝看到这场面,感觉与有荣焉。

    颜父问:“臻臻,你与那翁家公子不是相熟吗?咱家要不要也买些鲜花果子来,向翁家道一声喜。”

    “父亲提醒的是,既然路过,还是有些礼节比较好。”颜姝太高兴了,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荣儿待她这么好,翁三公子也多有照拂,若不做些什么,恐怕说不过去。

    于是颜家人唤车夫去附近有铺子的地方,买了些道贺用的东西,又折返回来,一起送到翁府门前。

    此时,几位公子恰巧路过,一人望见美人,扭头多看了几眼,恰巧那美人回首,看清容颜,人惊道:“颜姑娘!”

    话音落,众人停下,齐齐回头看。

    没想到随便经过这里一次,都能碰见颜姝带着颜家人,在给高中状元的翁霁道贺。

    奚元钧漠然回头,拉紧缰绳的手松开,事不关己一般走开。

    他身后众人见奚元钧走了,又看了几眼,也追了上去。直到唠叨了几句话,发觉奚元钧什么反应都没有,才后知后觉,互相交换了下视线,挤眉弄眼。

    他们在奚元钧身后,对着口型无声说话。

    “他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生气了?”

    “生的哪门子气?”

    “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很有可能。”

    几人边说边笑,都对奚元钧可能在介意颜姝给翁霁道贺的事感到无比兴奋。前几天听闻奚元钧带颜姝哥哥去文会的事,几人还不相信,不像是奚元钧的作风。但是今天亲眼看到他莫名其妙生气,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真动情了。

    人家颜姑娘和翁家姑娘走得近,还唤翁霁一声三哥哥,翁霁中状元,送一篮花去,不过分吧?

    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几位公子哥摩拳擦掌,驭马来到奚元钧身旁,旁敲侧击。

    “元钧,今天中了二甲,怎么脸色这么差?”一人探身去看奚元钧的脸,假装关心,担忧问道。

    奚元钧缄默不语,目视前方面色平淡。

    但他方才还与他们说笑过了,现在不管怎么强装正常,都不是那个云淡风轻的味道。左边的人也开口试探:“方才看见颜姑娘了,怎么我们不上去打声招呼啊。”

    听闻他们提及颜姝,奚元钧脸色一沉,无论哥几个怎么问,都一概置之不理。但今天恰巧这兄弟几个是跟他一起去国公府的,稍后晚些还要出来为奚元钧举办庆功宴,所以想甩都甩不开。

    因此奚元钧只能无视这群幸灾乐祸的人,等他们得不到满足,消停了就好了。

    只可惜,最重磅的一个还没到场。

    等几人回了国公府,稍晚些秦少珩也来了,一看状况不对劲,就知道中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都不用秦少珩主动打听,自然有人争先恐后给他讲之前都发生了什么。不必总结,只说本来人还好好的,经过翁府,看到颜家人给翁府送东西道贺,之后人就变得脾气古怪,好像掉了一大沓银票一样看满世界不顺眼的模样。

    秦少珩哈哈大笑,盖棺定论:“这家伙,必然是吃醋了啊。”

    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都纷纷惊叹,铜墙铁壁一样刀枪不入的奚世子也有今天。

    此事实在太罕见了,众人今年一整年的乐子都比不上今天。只可惜,奚元钧积威已久,几个公子哥只敢远远议论,笑得前仰后合,不敢去他面前造次。

    尤其今天当众看到颜姝给别人贺礼,恐怕不但心里计较,还丢了面子。这时候的男人可惹不得,比那爆竹还要可怕。几人笑罢过后,又讨论起怎么善后的事。

    千年寒冰一样的男人好不容易把人看在眼里,作为他的好友,几人肯定不能让奚元钧这口气带到晚上,还过夜。今日事今日毕,解铃还须系铃人。秦少珩做主,要去想方设法把颜姝请到面前来,也给奚元钧道一声喜,不然这事大概不好过去。

    其实根本不用他们想办法,实际上,颜家的马车已经朝国公府这边的街道驶过来了。

    奚元钧今日金榜有名,颜家靠他买了宅子;颜淙靠他参加了文会,结实一群以后可能同朝为官的高门子弟;宝臻阁靠他扬名京城。颜家欠奚世子这么多人情,就算不给翁府道贺,也少不了要来国公府这一趟的。

    只是实在没想到,这个先后次序让人家本人提前发现了。偏偏颜姝还毫不知情。

    她根本没想过谁先谁后,完全因为马车先经过翁府,所以才优先给翁霁道喜,并非厚此薄彼,没有次序之分。

    谁知道会给奚元钧看见呢?

    第40章 吃醋

    奚元钧不是没察觉到自己的反常。

    他试图变得平静无谓, 但始终无法回到之前的状态。哪怕不去想颜姝去给翁霁道喜这件事,他仍旧没法变得轻松。心里似乎压了一片久久散不去的乌云。

    天上有要下却未下的雨时,那股挥之不去的死气沉沉, 就是奚元钧此刻的心境。

    秦少珩他们努力地在活络气氛,逗他开心转移心情,但奚元钧迟迟融入不进他们的轻松之中。今日放榜,他中了二甲,国公府也一派喜气,热闹非凡。

    但奚元钧游离在外的状态,仿佛与这一切毫无关系。

    今日来给国公府道喜的亲眷、邻里也不少。府门前来来往往,门房守门的下人都忙络着接应。当日拦了颜家小厮的家丁, 忽听了一耳朵熟悉的“颜家给世子爷道喜,恭祝高中”立即机灵地扭头看去。

    见着一对容貌气度皆不凡的夫妇, 并一双贵气的儿女, 尤其那少女容色耀目,家丁一激灵, 立马知道了这是哪尊大佛。顾及之前思远叮嘱过的事,怕别人招待不周,忙凑过去接待, 同时唤小厮去世子面前通传一声。

    传话的小厮一路小跑, 问出世子和一群来府的公子在中庭松苑玩乐吃酒, 他前去递了个话,没想到得了世子身边思远小爷的好大一声夸赞。

    “颜家来了?”他拍拍小厮的肩, “你们门房今日这么机灵,待会儿主子爷必有重赏。”随后他忙不迭地进去通禀。思远心想, 火烧十里,终于等来救火的大福星了!

    不过此时, 距离奚元钧有情绪脸色不好已经有一阵时间了,思远先蹭到秦小将军身边探口风。

    秦少珩正在磕瓜子,闻言,往嘴边递瓜子的动作顿住,一挑眉满是惊喜:“颜家当真来了?”思远连忙点头。秦少珩想了想,先吩咐说,“行,我知道了,你们务必把人留下来做客。”

    今日国公府自然是要待客的,上门来道喜的,亲近一些的,或者有来路的,都会请入府中招待用膳。像颜家这样的,尚且不熟,若不是主子特地有吩咐,其实是进不来的,顶多只赏个红封,给些彩头。

    其实人早留住了,小厮又跑回去递话,门房恭恭敬敬把颜家请入府中,安排席位。

    颜姝以为是奚元钧的意思,但其实他此时还不知道颜家来了国公府。

    唯一知道这回事的秦少珩,好像揣了个惊天大秘密,来到奚元钧身旁,神神秘秘地说:“你猜猜谁来给你道喜了。”

    奚元钧并无反响,仍是望着远处,淡淡道:“她来做什么。”

    秦少珩一口气憋在喉咙间,面色微红,差点笑出了声。他竟没想到,平日里没什么能放进眼里,淡然矜贵的世子爷,在男女之情这事上竟然这么多情绪。

    怎么人家颜姑娘去给别人道喜他要不高兴,这会儿来给他道喜,还是不高兴,人这不是来了吗?秦少珩挠了挠头,简单大脑揣摩出了原因。难道奚元钧是在介意颜姝没有先来国公府?

    没错了,一准是这个原因。

    而且他肯定是有期待,并不像表面上表现得云淡风轻不在意。不然怎么他一开口问,都未说明,奚元钧就知道是谁来了呢?

    为了劝慰奚元钧快点好起来,秦少珩想尽办法开解他:“  当然是来给你道喜的,肯定想见你一面,所以这会儿才来。先去翁府把礼节做了,才好一直留在国公府不是?”

    其实颜家一家人根本没想过要留在国公府参宴,秦少珩的猜测走歪了,但他的话不无道理。

    奚元钧顺着他的思路想了又想,心里那股暗暗不得劲终于缓和了不少。秦少珩见他眉目终于舒展,松一口气,站起身来:“我先去看看颜家在哪儿。”

    “等等。”

    奚元钧叫住他,秦少珩回头看,气闷了好一阵的大爷终于站起身,面色变得从容,他从他身边经过,走到了秦少珩前面。

    这是在奚家,要迎客,当然是姓奚的前去。秦少珩去迎客算怎么一回事。

    再说被带到待客厅堂的颜姝一家人,被人殷勤备至地带进府中后,看到前来作客的都不是熟悉的人家,有国公爷的下属、门生,或奚家的旁支亲属等。与府上关系更近些的,恐怕在另一边,由国公夫妇亲自招待了。

    颜姝看没有认识的人,也没人认识她们,没有人张望,便带着父亲母亲和哥哥,安分坐下,不旁生事,静静等着席面。

    不料,过了不久,有一阵热闹由远及近。一高挑身影被簇拥着,在一声声道喜声包围中,走入花厅。

    颜姝询声望去,对上了那道在厅中搜寻的视线。站在人群中的奚元钧旁若无人,看到她后,径直走向颜家所在的位置。

    世子爷来了,在场客人无论是说话的,还是走动的,纷纷聚过来,称呼、道喜。

    奚元钧简单回应后,看向颜姝,又看向颜淙,开口给了一句话:“下午喝酒去,宴毕后先留在府中。”

    颜淙呆愣,旋即立马应道:“知道了,世子尽管先忙去。”

    颜家人都不知道,这是奚元钧在借着颜淙,给颜姝递话呢。这花厅里人多眼杂的,不便直接与颜姝说,所以奚元钧把话给了颜淙。要论颜淙跟奚元钧的关系,还到不了他亲自来请的程度。如果只是请他,派个小厮来传句话即可,何故亲自来跑这一趟呢。

    午宴过罢,奚元钧等一群贵公子约好了外出,摆上几桌只有年轻人的酒席,也叫了一些同高中金榜的熟人,之前颜淙已经参加过文会,顺带叫上颜淙一起其实也好。这之前,奚元钧只是把颜淙当一个桥梁,想到有酒宴,才叫上他。

    奚元钧来了一趟又走了,并没和颜姝说上一句话,但是要让旁人来看,尤其是奚元钧的小厮和秦少珩他们来看,简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大老远过来迎客,一句话没说上又走了,折腾这一趟,难道就只为看人一眼。他这行为,真是越想越让人想感叹,一物降一物。曾经的国公府世子爷何曾像今天这样身不由己反常过。

    但颜姝根本不知道之前的奚元钧经历过怎样的心路,她以为他只是简单过来见一见客人,发现她也来了,顺带看一眼。又因为颜淙殿试结果大好,所以大开恩德,继续提携他。

    可怜奚元钧一番脱离性情的反常言行,并未得到注意。

    不过,颜姝自己也有想法在,即使奚元钧只是叫了颜淙,她也会寻机会跟过去看一看,有没有女眷在场,她能不能也顺带浑水摸鱼,跟着一起吃酒。

    如此一来,两人之间就更难发觉异常了。奚元钧以为颜姝懂得了他的暗示,颜姝以为奚元钧并无异样,也不知道他曾经有过一场计较,计较她先去给翁霁道喜。

    此时,颜家一家人都没多想,只聚在一处高兴。颜淙不仅靠自己勤学苦练高中二甲前名,还表现良好,让奚元钧愿意继续提携他。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也并没有引起花厅其他客人的注意。

    午宴过罢,颜父颜母先行回家去,留兄妹二人在外与人结交。颜淙此后要融入京城官员一派,正是要多走动,多认识人的时候。颜姝尚未婚配,今日京中有功名在身的年轻郎君多有建交,姑娘们也多,趁此机会多认识些人没坏处。

    颜姝并不知道,原本奚元钧他们的酒宴只有男儿,但为了能捎上她,奚元钧让秦少珩找秦相宜,由秦相宜牵头去请了这群公子们家中姐妹,一道热闹。

    这样一来,颜姝得以顺理成章地融入其中,以颜淙妹妹的身份。

    不过这一次,因为姑娘们都是以家中兄长关系出席的,所以除了秦相宜之外,没几个与颜姝相熟的。不像之前,全都是与颜姝交好的姑娘们。

    颜姝只有和秦相宜一起,由她带着认识人。

    这群常常与奚元钧在一处玩乐的公子们,其实颜姝已经大多都脸熟了,但他们家中的姐妹,她还没几个认识的。从前可能见过面,有几分印象,但不到熟知的程度。

    秦相宜带着她认人之前,两人在一旁说了几句悄悄话。

    “臻臻,你待会儿跟着我就行,当心点,有几个可不是善茬。”秦相宜牵着颜姝的袖子,以团扇遮面,怕自己憋不住露出不当表情,让远处那几个看出来。

    她一贯心事写在脸上,要让人看出来她的嫌弃,今天就不好玩了。

    从前有这样的场合,秦相宜从不在乎,但现在不像以前了。以前她可以不管不顾,只要自己快活。今天颜姝在,她有了玩伴,还是得注意大场合的气氛,不能跟人吵起来。

    颜姝得了提点,不动声色地应了,又好奇问:“怎么说呢?”

    秦相宜瞟了几眼,看到已经有人朝她们看过来,把好的位置都占光了,便赶紧拉着颜姝去入席:“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今日为庆祝奚元钧高中的酒席,选在内城东最宽敞,环境也最雅致的忘川馆。单这一层,今日全是奚元钧的客人,酒案围着一圈,中间有歌舞。

    因此这些座位有好坏之分,若不抢先,只能坐得远远的。别说到时候和奚元钧说几句话,恐怕颜姝连奚元钧说话都听不见。秦相宜不喜欢其她女子,她肯定不能让颜姝落人之后。

    她牵着颜姝去落座,可惜还是慢几步,几乎与奚元钧他们那头对着,隔着中间的空地,歌舞一起,连人都看不着了。

    秦相宜重重叹了一口气,面色不虞,忍不住拍了桌案一巴掌。颜姝忙安慰她:“没事的相宜,原本今日也没法坐得多近,这里又热闹,坐哪里都一样的。”

    今日不同于之前在裁烟筑,场地小,喝酒玩乐小聚,人人都说得上话。这忘川馆更重在宴饮,容纳的人多,另外还有舞乐。所以颜姝说,除非去奚元钧他们跟前,不然坐在哪里都没有差别。

    颜姝与秦相宜说话的时候,一旁几位女眷频频向她们投来目光。颜姝看这些姑娘陌生,但其她人不说都认识她,最少也听过她的名讳。

    如今,颜姝这个名字在奚元钧周围可不稀奇。并且这些姑娘的兄长还是奚元钧身边的人。有人听过颜姝主动接近奚世子,有人听过奚世子对颜姝一见钟情,为她频频破例。

    因此,凡不是完全能置身事外,不在意此事的,都对颜姝有轻重不一先入为主的看轻。并且,没见过实际情况,不了解颜姝的,也没几个人会信,奚元钧对哪个女子有例外,到什么程度的例外。

    几位姑娘打量颜姝几眼,见她的确貌美,只看外在挑不出不足来,还以为只是一个以美色惑人的。以往没能成功引起奚元钧注意的人,大概都因为没她生得美。

    几人观察了颜姝,不动声色对视几眼,眼神交流之间很快有了主意。

    颜姝和秦相宜正议论歌舞好看,旁边的几位女眷忽然举着酒盏朝她聚过来,面带笑意。颜姝很难拒绝向她示好的姑娘,见她们过来,便坐正了身子,站起身来相迎。

    一人说:“你就是颜姝颜姑娘吧?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美丽。跟你喝一杯,往后,就是熟人了。”

    颜姝笑脸相迎,喝了一盏酒。

    另一人又围过来:“据说如今那鼎鼎有名的宝臻阁,许多首饰都是你的手笔,可真厉害,我早就想见一见宝臻阁少东家了。”

    这话夸出来,颜姝自得又陪一盏。

    没想到两人喝过后,还没结束,第三个人也走近来,夸颜姝今日的衣裳好看。几轮下来,颜姝一口气喝了五回酒,有些咽不下了。

    这群姑娘见状,便没再劝,有说有笑地去了一旁。

    她们走远后,秦相宜批评颜姝:“你怎么这么实诚,这些人不是摆明了闹你喝酒的么。你怎么不推脱一下。”

    颜姝知道她们大概来者不善,即使第一次见面热情,也不是这样一齐挤上来一个一个喝的。就算果酒是甜水似的,喝多了也醉人。可就因为是第一次见,颜姝想着,无非就是多几口酒,不碍事。

    她摇摇头:“无事,没喝多少。”

    秦相宜已经跟她提过醒,这群姑娘不是善茬。颜姝有心提防着,可她们毕竟不是陆知燕那样明着欺负人的,嘴上又说着好听话,颜姝做不到冷脸待人。

    秦相宜撇撇嘴,略有些不快:“你呀,还说你聪明呢,就是个心软烂好心的。没看她们笑得多狡黠吗?”

    颜姝无奈笑笑,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呢?对方也没有明着害她。今日是奚元钧的庆功宴,有人来者不善,劝酒她不喝,指不定还要闹事出来。因此她想着,多喝几盏,不碍事的,她三哥哥也还在呢。

    却不料,对方可不止劝她这一回酒这么简单。

    没隔多久,这群姑娘又来了,有说有笑,看似友好热情,最终目的都是劝颜姝推杯换盏。

    颜姝有心眼,知道她们想灌她喝酒,她表面也热情地应着,但不再像第一回 那样老实。后来她应酒,就只是浅浅喝一口罢了。

    这群姑娘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她们也就是想试探一二,看看笑话。所以颜姝喝酒不用心,也没人非抓着她不放。免得在这场合闹出丑事,大家都不好看。

    一旁的几位公子看姑娘们这边喝得这么热闹,有来有回的,还以为今日这些姑娘一见如故,玩得有多愉快。

    颜姝从没什么时候像今天喝得这么多。尽管她后来一次只浅浅一口,次数多了,累计起来也不是小数目。她面前案上换了第三个酒瓶,头已经渐渐觉得晕沉。

    秦相宜终于忍不下去了,夺了颜姝手中酒盏,啪地一下放在案上,脆响声打断众人说笑。

    “你们有完没完,怎么只盯着颜姝灌酒,不拿我当回事?还是说,你们就只想灌醉她一个人呢?”秦相宜忍了又忍,看在今天奚元钧庆功宴的份上,才没把话说得多难听。

    她明明在生气,可强装笑容,因此看起来表情有些扭曲。

    这些同样身份贵重的女孩们,和秦相宜之间并没有什么需要阿谀奉承的,看她动怒,有些忌惮却不多。有人笑笑说:“哪有的事,相宜可别多心。我们只是今天第一次见颜姑娘,心生欢喜,才忍不住多喝几杯,哪里有错了呢?”

    秦相宜砸碗的动静引来周围人的注意,越来越多的视线朝这边汇聚。

    秦少珩看别人在看,也站起身来探头看。

    奚元钧问:“怎么了?”

    颜姝见不少人都看了过来,想着不生事,只能安抚秦相宜:“相宜,我没事,不喝了就好。”谁知她去挽秦相宜,腿一软,贴着秦相宜倒了下去。

    “诶!”秦相宜大叫一声,扶住颜姝。其实没什么大事,颜姝不过是没站稳,但是她这一声嚷嚷,让没看清情况的人都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颜淙冲过来,脚绊住桌案发出一声杂响,其他人也围拢过来。

    颜姝靠秦相宜搀扶站好,抬头一看,心道不好,不如她的意,事情还是闹大了。

    只听那群姑娘里有人嘟囔一声:“故意的吧?惺惺作态,引人注意。”

    这样大的动静,奚元钧也动身走过来查看情况。发觉出事的是颜姝,他又走得近了些,问:“怎么了?”

    奚元钧和平常一样,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显得冷冷的。这些来者不善的姑娘立即粉饰太平,解释说只是多劝了几杯酒,颜姝不胜酒力云云。

    这时奚元钧的视线才转向颜姝,见她双颊微红,眼神略有迷离挣扎,身姿也不如平常维持得好,看出来她的确喝多了。他脸色冷硬了几分,眉梢压低,语气低沉明显责备:“都是女子,何故劝人喝这么多酒?”

    一旁的姑娘们哑然,没人再开口推脱。

    颜姝这次没替人说话,对方来者不善,她又吃了亏,没什么值得她费心当好人。更何况她们已经当她别有用心了,开口缓和,也会被人当作惺惺作态,没有多事的必要。

    现在已经不是当初刚入京,需要站稳脚跟的时候,颜姝没多言,只是对秦相宜说:“陪我去缓一缓可好?”秦相宜自然答应,她挽着颜姝,瞪了那群姑娘一眼,扶着她往外走去。

    见她这样,奚元钧只会往情况更坏处想,还以为颜姝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见过她以前在人群中和和气气的模样,知道她是个爱玩爱笑爱热闹的,若不是惹了她生气,轻易不与姑娘家闹事。今天她这反应变得反常,他想,自然是因为不高兴。

    奚元钧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知道颜姝不高兴,只会往坏处揣测,以为这几位闹她喝酒的姑娘比陆知燕还要过分。

    这么想着,他的脸色就更难看了。奚元钧一贯直来直去,因此他说出口的话不仅语气重,也不好听:“谁再生事,别让我赶,自己回家去。”

    那几个没做什么事的姑娘听到这句话,都又气又怕,眼神看向自家哥哥,但没人为这种事触霉头,毕竟是她们不对在先。

    几人也没想到,就只是劝颜姝多喝了几盏果酒,其它什么也没做,都会惹奚元钧说这么重的话。姑娘们悻悻低头缄默,这下是真相信,奚世子对颜姝已经有不一般的态度了。

    劝人喝酒都不让,竟已经维护到如此地步了吗?人又不是易碎的瓷器要这么小心翼翼的。可怜她们根本没机会解释,已经让人当作洪水猛兽了。

    有这一遭,往后这些姑娘再见颜姝,不说躲着走,轻易不去她跟前多说一句话。不仅是惹不起,她们也怕颜姝是个小心眼,反过来诬陷人倒打一耙。

    在种种误会中,颜姝悄然成功脱身,远离了麻烦。这都是拜奚元钧丰富的想象力所赐。这导致后来颜姝始终不被一群贵女亲近,还以为是她传出了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坏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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